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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城堡

千面城堡

作者:遲卉
我當然知道,每個人都聽過那些傳說。
「有一個雷納德在接受微通訊專訪,我把鏈接發到公共留言板上了!目前不能確定是哪一個人格!」
她抿緊嘴唇。
「我想聊聊金·沃特姆。」我說。
「我知道。」撥通電話前,我對她的背影回答道。
這些恩怨情仇之間還有個小小的插曲:那個控告雷納德強|奸和謀殺未遂的小女影星,後來先後出演了數部由凱勒投拍的電影,從未獲獎,最終消失在公眾視線里。
一年後,公眾才意識到雷納德上傳了自己,以一種非常不合法的方式進入了「永生堆棧」,並且毫不客氣地席捲了所有運行著凱勒拷貝的伺服器,化身為有著人類智慧的超級電腦病毒。
難道雷納德不知道嗎?
我舉起手,防禦她的怒氣,「你不用特地聲明這一點,這兒是你說了算。」
「你確實很頑強。」
雷納德的「城堡」是「永生堆棧」中的終極噩夢——在「永生堆棧」里,一般只有兩種人在活動。一種是像我們這樣的「真人」,登錄「永生堆棧」,和永生者們交談、合作、溝通甚至一起工作(這家公司里就有數名永生者員工),然後退出登錄。
「你真喜歡刨根問底……」他咧嘴笑笑,再一次變化成了殺手的樣子。眼神冰冷鋒銳,但那鋒芒旋即隱去,變成柔和慵懶的神情。我記得電影里,殺手每一次結束任務,都會回家去喂他那隻貓,那貓是他養的,但很獨立,經常自己抓來老鼠放在門口,露出傲慢的「我也分東西給你吃」的表情。
「你在原型里植入了病毒。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猜凱勒肯定過問了此事,紐約那邊的「私家調查員」將那個在公共終端登錄的傢伙給挖了個底朝天。
他穿著船長的制服,一頭短短的紅髮梳得整整齊齊,灰藍色的眼睛刻板而嚴肅,這是三十歲的雷納德,那時他剛剛一戰成名,聲望如日中天,姿態間充滿自信和從容。
「可是,你要多自私,才能把另一個愛你的人留在身後?」
「但你無論如何都想要殺掉他。」
我指了指那些照片。
「你了解我嗎?」
我嘆口氣,穿過人群向高敏走過去。
數年後,雷納德被控告藏毒和強|奸謀殺未遂。起因是在某場聚會後,一名年輕的女影星被發現大醉半裸嗑藥過度倒在雷納德家的卧室床上。她的經紀人及家人隨後起訴了雷納德。證據齊全得令人生疑,紐約警方很少有那麼高的效率,說實話。
這一次退出「永生堆棧」時,辦公室里安靜了許多,基本上恢復到了平時的加班狀態。幾個家比較近的員工都回家了,其他人正忙著打地鋪和互相有氣無力地吐槽。
她知道我說的不是雷納德和金,不是雷納德·傑利和金·沃特姆。
And never surrender
高敏坐在我的感應椅邊上,伸手遞給我一杯水。我接過來喝了下去。
我走過去的時候,雷納德向我揮了揮手。
「為什麼,你在這裏。」
我在想雷納德。
「現在上哪兒找去?上個月凱勒毀掉了千面城堡,順便把所有的雷納德都幹掉了。雷納德專殺軟體,你忘了那個玩意兒了?」
我身後有人爆發出恍然大悟的「噢」聲,高敏狠狠地瞪過去,但那傢伙已經跑回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忙碌了。
現在,我給了他一樣必須帶回城堡的東西。金的照片。十年來,他從未曾得到過這個男人的消息,他的家人,他僅存的家人。
殺手·雷納德向我豎起一根手指,「那讓我們假設一下。」他說,「假設我要殺掉一個目標。這傢伙在全世界有幾百個拷貝,還有數個固態存儲的原型。而且他恨我入骨。我呢,只是個小小的鬼魂,東躲西藏,時不時製造點非自然災害。看起來根本動不了他嘛。」
她大步走過來,臉上滿是煩躁與疲憊所引發的怒氣,「你這是幹什麼?現在這公司又變成你說了算了?」
「好久不見,雷納德。」凱勒·懷特愉快地笑了起來,笑容里滿溢惡意。我終於記起,他才是那個為了一句話而毀掉一個人一生的有錢佬。
四個小時后,我走進「永生堆棧」公司棉城分部的辦公室,第一個念頭是自己踏進了瘋人院。新來的幾個年輕人大呼小叫地跑來跑去,用的全都是高八度的聲調。幾個老員工臉色鐵青,手指在鍵盤上抽筋般狂舞。高敏正站在這一團混亂中央,雙手叉腰,瞪大眼睛,時不時用「快點」和「你還等啥」之類語句抽打陀螺般亂轉的員工。
有些富人甚至會在活著的時候就激活自己的上傳拷貝。這是合法的,就是有點變態——設想一下電腦里跑著一個三十二歲的你,而一個四十二歲的你還在真實世界活著……總之,如果你錢多得沒地方花,還是可以玩一玩的。
「艾米死了。」我說,「金因此而恨你嗎?」
「你好,雷納德。」
「想繼續聊聊嗎,何先生?」他說。
「我不這麼想。」
除非……
我向她解釋了我的發現。
「你也有份,別耍賴。」
「我贊成雷納德的復讎。」我說,「但我不贊成他造成的附加傷害。」
I need to feel better
「沒有。」我說。
十年來,雷納德和雷納德們一直在網路里追獵凱勒,但凱勒永遠有比他更多的備份,不管有多少拷貝被摧毀,只要「原型」還在,那傢伙就能在「永生堆棧」里悠然自得地存在下去。
法律從未保護過雷納德。
我戴上腦橋頭盔,進入永生世界。
「我懂,老兄。」他在那一瞬間變成了我們初次見面時那個年輕的機車騎士,「幹活就得乾淨利索。」
離婚是高敏提出的,她想要逃走,從婚姻里,從記憶里。她堅持要離開。
「金。」我說,「他就那樣離開雷納德了,再也沒關心過那傢伙。」
「聊什麼?」
「他不算人。」年輕的機車騎士伸手一指,「你,才是人,我不是,凱勒也不是。」
我同樣反對這種說法。

6

我沉默不語。
雷納德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不,你不會因為失去生命中的一部分而憎恨另一部分,如果你轉身離開,只是因為你恨你自己。」
「火氣?」
「發現什麼了?」高敏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周圍突然靜了下來。十幾雙眼睛都看著我。
「從你搞垮了棉城的網路伺服器那時開始。」
他聳聳肩,「我怎麼知道,我剛剛從城堡出來,才一個小時。」
第一,我引進國內的是「永生堆棧」公司;
「艾米不喜歡我這樣吃東西。」他說,「她總是說,我應該從邊上咬,否則總有一天她會發現我死在沙灘椅上,嗓子眼裡插著一根水果簽子。」
她瞪大了眼睛。
第二,我是自願放棄財產的。
「哈。那只是附加傷害。」
他沒在九號公路上,而在公路下面。那條深而長的排水溝旁擺放了一頂色彩鮮艷的度假便攜陽傘,下面有張塑料小桌,放了兩杯飲料,裡頭還有五顏六色的水果,穿在簽子上。
「我要這張照片的全部拷貝、不同大小和清晰度的所有內容。我要這張照片從存儲卡、資料庫和文件夾里消失。我要這張照片只專屬於我一個人。如果你答應我這個,我就答應你的條件。我甚至會答應你不去報復那兩個騷擾金的混蛋,你們中國人管這叫買一送一。」
「我們沒找到雷納德。」她說,「但是找到了一個希特。希特·諾伯蒂。《無形打擊》裡頭的那個殺手。雷納德靠這個角色拿了第二尊奧斯卡小金人。這個是最接近的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雷納德。可能是別的什麼人的戲服拷貝。」
凱勒對此的反應無人得知,有些小報上說他曾經在喝醉后發誓要毀了雷納德,但此事無從得證。
「是的。」
「假設這個人恨我至深。儘管我至今都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他恨我,他毀了我一次,然後還要毀掉我第二次,他在全世界的網路上懸賞和追獵我。那麼,什麼是他一定要記住的東西,什麼是他一定要存入記憶里的東西?」雷納德露出微笑,「要誘惑凱勒·懷特重寫他的原型,有什麼比千面城堡的崩塌更值得讓他永遠記憶?他把原型里的記憶和病毒一起讀入拷貝,而我選在艾米的忌日觸發它們。說實話,我真的想看到他那時候的表情。」
雷納德大笑起來,笑聲響亮歡快。
笑意從那雙灰藍色眼睛里隱去,「免費提供?」
「只是一條線索。」
辦公室里依舊人聲喧囂,現在已經是深夜九點。我看了看滾動在大屏幕上的損失https://read.99csw.com列表:綠城廣場伺服器整個被格式化了,完蛋的除了凱勒·懷特的一個人格拷貝之外還有很多個旁觀者的拷貝。在數次電磁脈衝攻擊下,那台伺服器自燃燒毀,損失金額大約在一百萬到兩百萬之間。
高敏打電話過來時,我正在浦森遺址看日出。陽光刺破青白的天穹,照亮被海浪吞沒的一棟棟大樓,海面彷彿整個兒燃燒了起來。
「你不想減少損失嗎?」
這傢伙用的竟然是前網路時代的間諜手法:他用數碼相機對著屏幕拍了張照片。然後轉手交給路邊某家乾洗店的老闆,老闆再將這張重拍過的照片上傳到某個伺服器。這樣一來,圖像的數據特徵完全改變,就沒有辦法在網路上追蹤了。最終,他從某個網路賬號拿到了一筆錢,和乾洗店老闆平分。
但他也是雷納德的家人。
「也許我沒法阻止你。」我說,「但我還是想和你聊聊。」
我走過去。
瞧,這就是我愛過的女人,她永遠都能比其他人快一步做好重要的事情。只不過,在離婚的問題上她也比我快一步。
「那邊有家書店,曾經。」雷納德突然指著綠色廣場的一側說。
「很抱歉,不。」
雷納德和凱勒的積怨起源於大約十五年前,當時雷納德應邀出演一部電影,但投資這部電影的凱勒卻臨時更換了主演。之後電影票房慘敗,有好事的記者便在採訪雷納德時詢問他的感想。
但我們不能這麼做,凱勒是「永生堆棧」的大股東之一,他幾乎擁有全部「永生堆棧」。而且法律保護凱勒的權利。
「私家調查員」們從老闆手中榨出了上傳地址,並一口氣追蹤到了目的地,他們找到了雷納德的千面城堡。
「假設。」他加重了語氣,「假設我想在原型里植入病毒,那麼我就得給他一樣東西,一樣他無法拒絕無法拋棄、一定要寫入原型記憶、絕對不想忘記的東西。就像你給我的那張照片一樣。你拋出的誘餌給了我靈感,何先生。」
「……回來吧,這邊都炸鍋了。」
「我只是想阻止你。」
她固執地擋在我和電話中間,「得了吧,你知道凱勒都他媽的幹了什麼,法律沒逮住他不等於他是清白的!」
「凱勒先生或許對此有不同的意見。」
我一時找不到語言,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個關鍵的問題。
我打量著他。這是三十五歲的雷納德,金色短髮,灰藍色雙眼。穿著三件套西裝。風華正茂,連續拿了兩次奧斯卡獎項。那時候他擁有一切,幾乎一切。家人,事業。
那時雷納德已不再年輕,但依舊氣盛。
我伸手揉了揉額角,覺得後背被某些憤怒的目光烤得火辣辣的。
「——我就只剩下回憶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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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寂靜可以殺人,那種你在早上醒來時聽不到孩子腳步聲奔跑的寂靜,那種沒有孩子大叫著要吃溏心雞蛋的寂靜,那種在你齊腰高處響起的咯咯笑聲突然被抹去后剩下的深長的寂靜。它瀰漫在相片和牆壁間,凝固在孩子的房間和走廊里,你甚至期望聽到夜裡冰箱門被打開,有隻小手偷偷伸進去拿冰淇淋。過去你會為之火冒三丈,如今則會因此淚流滿面。
何耀華先生:
「凱勒死了。」我說,「完全、徹底地死了。這是一次『無形打擊』嗎?」
那時她已經微醉了。
「得了吧,老子沒殺過人。」
我想和他聊很多東西。我想問他在死亡十年後依舊在「永生堆棧」里繼續復讎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想知道對於自己造成的「附加傷害」他有何看法,我想問他究竟有多恨凱勒,我還想知道他的「千面城堡」究竟藏在哪裡。
但有幾條小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互相追咬,在草垛上圓嘟嘟地打著滾兒。
我仔細檢查了照片本身,數據沒有嵌入任何信息。然後,我逐一排查了登錄這個網頁的數百人。他們無一例外是從首頁晃進了板塊,瀏覽帖子列表,好奇地晃入,又無聊地關閉網頁晃出。
「好吧。」我承認道,「我也有份。我只是不爽你那些『附加傷害』。」
她瞪著我。
而我試圖另闢蹊徑,並小有斬獲。
「那你們是什麼呢?」
這是我們之間的很多分歧之一 ——當你和一個女人結婚之後,你會發現你們之間的分歧之多連亨利·德雷伯命名法都不夠用——即使在一家屬於凱勒的公司工作(且職位頗高),高敏也從來不掩飾她對凱勒的蔑視,她一向認為雷納德的復讎理由充分,而且應當獲得支持。她只有在公司資產因為「雷納德大爆發」而縮水時,才會非常實際地抱怨幾句。
但是第二年的冬天,他又回來了。
「那享受它吧。」雷納德的手裡憑空多出了一瓶酒和一些藥片,他把那些五顏六色的藥片丟進嘴裏,然後灌了幾口酒下去。十年前他就是這樣死去的,酒精和濫用藥物,自殺。但我不認為他放棄了,他從不放棄,他是雷納德·傑利。
「你需要我坐第一班飛機回棉城嗎?」
「因為今天是聖艾米日—— 開個玩笑——今天是艾米莉亞·楊的生日。雷納德最愛的女孩的生日。一個紀念日。」我說。
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們認為他有座城堡。或者說,「一個不屬於『永生堆棧』的原型儲備」。沒人找到過它。但它每到某個紀念日就會源源不斷地輸出一堆雷納德。你甚至沒法用人格篩選技術來鎖定他們,因為這些拷貝都是雷納德過去扮演過的某個角色,他們的人格各異,脾氣也各不相同。
我有這個權利。她如是說。
我是。
「隨你的便,老兄。」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你是誰?」
「我聽說他們和你聊得很愉快。」
當我們進入資料庫時,我意識到雷納德的「城堡」真的是一座「城堡」。這裏面陳列著他飾演過的幾乎每一個角色,每一間房間走進去都是一個獨立的世界,裏面有著他電影中的各種場景,而每個場景里都有一個雷納德在遊走。他們對我們的入侵毫無察覺,或者只是因為這些雷納德還只是記憶的碎片,而非放出去的獨立人格。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把雷納德的原型叫做「千面城堡」。

7

有數百個人先後瀏覽過那個網頁。他們都不知道那張照片上氣勢洶洶揮舞鐵鍬的男人是誰。而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任何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復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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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耀華!」
「得了吧,你的點子通常都值那個價。但你這個人不值。」
「一個人格拷貝出現在綠色廣場。副本BZ27!」
這傢伙住在紐約——我身在棉城自然不可能當面去盤問他,但總有人有辦法。
他演過帝王、流氓、詩人、乞丐、家庭主夫、商戰精英、戰士、謀殺犯……他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演員之一,每一次他的角色在銀幕上死去時都有人為之哭泣。而當他真實地死亡時,卻無人知曉。
「凱勒拷貝34317-DZ消失!附近沒有發現雷納德!」
後來,由凱勒發起的一連串打擊最終摧毀了這個家庭。艾米死了,雷納德入獄,金仍然堅持著打理家庭事務,直到雷納德出獄、上傳自己、自殺后,他們之間的關係才告終結。我聽到的一個傳言是雷納德死的時候金在他身邊,另一個傳言是那時金已經離開了。
我扯下腦橋頭盔,從接入椅上坐起來,嘴裏瀰漫著一股金屬和檸檬味兒。高敏和她的員工們仍然在近乎暴走的狀態下忙碌著。我給自己接了杯水,走到洗手間去漱口。
我們結束了婚姻卻沒能結束生活,我仍然留在這家公司里,她也一樣。我們留在彼此身邊,放棄了一切卻沒放棄愛。我是個蠢貨,純的,她也是。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尋找金·沃特姆的消息。
You make me feel better
「打你的電話吧!」她咬著牙說。
我要反對這種說法。
他以為他還擁有未來。
他死了十年了。
「比如凱勒?」
是我們。
「金?他現在怎麼樣?」
好了,到這一刻就沒什麼道理可講了。這無關理性,只是各自的堅持全然不同。
一星期後。我站在了金·沃特姆的農場外,提心read•99csw.com弔膽地希望不要有一個怒氣沖沖的男人拎著鐵鍬衝出來拍打我的頭。
「我的目標——我才不會給你一個足以當做呈堂證供的對話,所以,讓我們繼續假設——我的目標富有,而且有著良好的備份習慣,他的每一個拷貝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回傳記憶到原型。而每一個原型之間都會共享這些記憶數據。這些數據會經過非常仔細的檢查,然後才能夠被寫入原型。」
我粗略估計了一下,整個大屏幕上的損失列表接近半個億。

5

雷納德敗訴,入獄。就在他敗訴的那天上午,艾米莉亞·楊驅車趕往法庭,卻在高速路上出了車禍,整個人在車裡被燒成焦炭,他們幾乎無法確認她的身份。
設想一下一個有多重人格症的傢伙,他的許多人格被囚禁在一具身體里,爭奪著身體的主導權。在雷納德這兒,他們不必爭搶。他發給這些人格每人一具電子化的軀體,然後把他們全部放出「城堡」的大門。每一個都眼神堅定,決心似鐵,懷揣對凱勒的痛恨奔赴四面八方。
接下來我想起,凱勒·懷特是個英國人。算了,我能理解他。
那筆錢還好好兒地在凱勒的銀行里放著。
「而我是為了那些被他稱為『附加傷害』的人。」我答道,「想想看,高敏,你是個永生者,但你不太富裕,你只有一個拷貝,有一天你在綠色廣場遇到了雷納德,和凱勒一起完蛋。你本來在那一天遇到了一個很棒的姑娘,你們可以一起擁有一段幸福的時光,但是你的拷貝被刪除了,她的也一樣。儘管你們都讀出了備份,但你們誰也不記得發生過這件事。就連伺服器也不記得,因為它被格式化了。」
我抓起公司總部的電話,略有遲疑。
「假設。」他笑笑,「假設我想要殺掉他。那麼我就得從那些『原型』下手。我知道我的這個目標……」
刺耳的呼叫聲打破美好氣氛,我一邊咒罵著一邊按下通話鍵,但她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徹底沒了看風景的心情。
我的手落在電話上的時候,她補充了一句:「何耀華,你知道嗎,我恨你。」
Put me back together
每當技術人員鎖定了一個雷納德,比如一個安迪或者一個迪亞戈,他就會放出一些全新的人格。他一生中飾演過多少個角色?據雷納德狂熱粉絲統計,如果從他六歲出演的兒童喜劇算起,恐怕有數百個。
「用大屠殺紀念你的女孩?」
感謝您的智慧為我們帶來收穫,誠邀閣下與我共同目睹千面城堡的末日。
「有些人比較堅強。」
「不過他們確實偷|拍到了一張他的照片,你想要嗎?」
三個技術員歡呼一聲。
雷納德沒有上傳那張照片,他沒有把那張照片帶到任何地方去。那個jpeg文件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他的記憶包里。六個拷貝,先後在數天內逐一下線,沒向任何可疑的節點發送過數據。最後一個雷納德把那張照片放到了某個公共論壇上,發了一個語焉不詳的帖子。那個論壇的流量非常大,在幾分鐘內,那個帖子就被沖刷到了數頁之後。
《遠行者號》是雷納德的成名之作,那部電影登上了奧斯卡獎台,連同雷納德一起。他在片中飾演一名要應對重重危機的船長,並最終英勇地拯救了他的人民和他的飛船。很老套的故事,但雷納德把這個人演繹得很好。
「各位請注意。」我說,「我會嘗試減少損失,和雷納德進行下一次接觸。但現在我需要一點技術支持。我需要這個人從十年前,不,十五年前起到現在的所有資料,我希望能夠在一個小時內在我的終端上看到這些資料包。現在有誰可以協助我做這些事情?」
但我只是說:「你想聊什麼呢,雷納德?」
「很簡單。」我說,「潛下去和他談談。」
這麼說吧,這家公司本來是我的,高敏曾經是我老婆。但後來我們離婚了,她得到了公司、房子和一切。而我變成了閑雲野鶴,在公司里掛著一個顧問的名頭,繼續研究雷納德。現在圈子裡提起我的名字,還會有些人恍然大悟地感嘆道:他就是那個一手把「永生堆棧」引進中國最後卻被老婆掃地出門的傢伙?
「怎麼了?」她問。
我們只剩下回憶了。
「知道了。我坐第一班飛機回棉城。」
我注視著他,安迪·米斯,或者說雷納德。他看起來很年輕,藍色雙眼裡有種固執的天真。他是那種說了自己會怎樣做就一定會照做的人,他很驕傲,而誓言關乎榮譽。
屏幕再次閃爍,損失列表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名字,每個名字都用藍色高亮圈出來,連接到中央的大紅圈上。那裡寫著雷納德·傑利的字樣。這是一張網路上的熱心人製作的「雷納德拼圖」,每一個名字都是雷納德飾演過的角色,也是雷納德在網路里的人格拷貝化身。我在其中找到了安迪·米斯《狂飆歲月》和瑞瑪·K《炸彈殺人狂》。
And never surrender……
「雷納德·傑利,夠大不?」
「凱勒也在這裏。但艾米不在。」
「好吧,你想聊什麼,安迪?」
高敏什麼都好,就這張嘴招災惹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會被同事們謀殺丟進府南河,沒準兒腦門上還會被刻上「他死於無所不知」的字樣。
「我不贊成你把他交給凱勒。」她堅持道。
自我的複製、修改、拆分和售賣都古來有之。我們見過無數人盲目地追隨希特勒式的人物而失去自我;我們也曾被一些看法或者觀點改變人生態度;我拆分自己的人生體驗,寫成故事或拍成視頻上傳到網路,把它們售賣出去並附加一些點擊廣告……傳統意義上的人和如今的人一樣脆弱易變,我們曾經從過去的一切中倖存下來,現在也無需杞人憂天。
當時的技術人員撲殺了所有的雷納德拷貝。
「城堡」之所以如此難找到,是因為雷納德們一旦離開城堡,就絕對不會回傳數據。它們是斷線的拷貝,自由自在的短命復讎天使,不向城堡傳遞任何信息。也就無從追蹤。
Stay with me here now
「艾米是怎麼死的?」
「再添加三個以上的原型備份,資金向總公司申請。一個備份不夠,這可是雷納德·傑利!」
凱勒在那一刻如遭重擊,臉色蒼白,目光里怒火噴涌。
「想想看。」她柔聲說,「你愛的人死了,從此灰飛煙滅不復存在。而那個毀了你的人死了又回來,繼續在這個世界上陰魂不散——為了艾米,雷納德殺了自己,上傳了自己。你要多愛一個人才會為她去死?或者換個問法,何耀華,你要多愛一個人才會在沒有她的世界里永生?」
我沉默片刻。
「我只是依法行事。」我說。
我回憶起那些照片,那些明亮的笑容。雷納德說過,如果你轉身離開,只是因為你恨你自己。
高敏坐在辦公室里,心煩意亂地轉動著手中的筆。
「你打算怎麼做?」高敏問我。
「何耀華你立刻給我滾回來。」她的聲音乾脆利落地切開寂靜,「我們有大麻煩了。」
「可以這麼說。」
「我也沒有。艾米出事的時候,我在法庭上。」雷納德乾笑一聲,抬頭望天,「她死在車裡的時候,我在生她的氣,因為她沒有出席那場審判。那些日子我們都不容易,對我們三個來說都是。我知道我會輸掉那場官司,我會進監獄。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可以抬頭挺胸地從監獄走出來,回到我的家裡,回到我愛的人那裡,我以為我可以。」
「高敏。」我說,「有人端了凱勒的原型,幹掉了他所有的拷貝。這是『凱勒專殺』,你居然覺得我們找不到一個雷納德?」
「不要告訴我你覺得這不值得。」
And never surrender
「我不怪金。」雷納德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從我們的房子里搬了出去,他沒法忍受住在那個房子里。那裡到處都是……到處都是艾米的痕迹。我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然後突然,就只剩下他一個了。我幫不上他的忙,那時候我正在監獄里挨揍。我錯過了她的葬禮。我不知道這算幸運還是不幸。金承受了所有那些痛苦。她的,還有我的。我們養了一條狗,他把那條狗也帶走了。所以我就只剩下這些——」他伸手劃過天https://read.99csw.com空,無數照片瞬間籠罩了我們。艾米、金、雷納德,雷納德、金、艾米……一張張笑臉快樂無比,全然不知命運會走向何方。
說實話,鑒於凱勒對雷納德做的事情,雷納德的復讎簡直可以稱之為合情合理。
後來殺手死了,貓就走了。
這是那種典型的單身漢經營的農場,一些農具,一把鋤頭,一台收割機……半掩的窗帘后響著鼓點,躍出有力的節奏,是那首在千面城堡里回蕩的歌。
「歡迎你上我家門,凱勒。」他含糊地說著,卻擋在了我們的面前,不打算讓我們再前進一步。
「成交。」我說。
我選擇了其中一個凱勒,他正在綠色廣場用餐,將感知模塊搭載在一個真人的腦橋上,這樣一來,當真人在某處(也許是某間活動板房裡)用餐時,他也可以感受到用餐的愉悅。我很好奇究竟是多好吃的中國菜才能讓他無視雷納德的威脅。
有時候我會想起來高敏也是個雷納德專家,至少是婚後被我耳濡目染。另外一些時候,比如現在,我確定我比她專業多了。
在此我僅用一個例子便可證明,那就是雷納德·傑利與凱勒·懷特之間的憎恨。
「所以你要殺了他嗎,雷納德?」
一直以來縈繞在我心頭的疑惑悄悄浮出了水面——雷納德是個演員。他終究是個演員。就算是死後在「永生堆棧」里快速進修一年,他也不可能立刻搖身一變就讓自己的人格拷貝成為超級病毒。
「我有兩個同行——雷納德專家——找到了他的農場,打算偷|拍些他的照片,結果被他用一把鐵鍬揍了出來。」
雷納德在他的船長室里等我,舷窗寬大,清澈透明。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飛船,遙遠的、多變的、在躍遷中不斷扭曲變換的星光,彷彿來自噩夢盡頭的幽靈無聲咆哮。這個架設在伺服器上的空間忠實地再現了電影中的場景,甚至連桌面上嵌著的相框都一模一樣,裏面有三個年輕人肩並肩站在一起,在陽光下露出快樂的笑容。
永生者是另一種存在。他們在活著的時候購買網路空間,上傳自己。這筆錢昂貴得很,但並非支付不起。大部分是用於刻錄和編程「原型」的錢。當「原型」完成後,你就可以拷貝幾個自己進入「永生堆棧」。繼續上傳后的生活,每隔幾天把你的記憶帶回原型存檔。拷貝只有有限的人身權利,可能會被刪除或者摧毀(比如你遇到了一個雷納德),但原型不會,它們被非常妥善地保護著,而且可以更新和成長。
沒人找到過這座「城堡」。第一次「雷納德大爆發」后,凱勒·懷特懸賞一百萬美金尋找它,上一次我聽說,賞金已經提高到了五千萬美元。
這是那個四十歲的雷納德,那個剛剛離開監獄、嗑藥、酗酒、失去所愛、半瘋、蒼老的雷納德。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深藍色T恤衫和一條工裝褲,眼睛里滿布血絲,目光中全是冷酷的恨意。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傷亡慘重哪。」
但我堅信,這些拷貝肯定有一個向城堡傳遞信息的機制,要不然,這麼多年來,雷納德要靠什麼來積累記憶和知識?我們只是還沒有發現它,因為雷納德一向行事謹慎。
答案已經得到。我轉身踏上歸途。
「我有權堅持我的正義。」我說,「像你過去那樣。」
某種程度上,我在心底承認他是對的。你越是了解雷納德,就越是不願意阻止他。曾有幾次,我們這些雷納德專家私下裡聚會時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一致認為,要想結束「永生堆棧」里這種周期性的、耗資億萬的災難,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凱勒·懷特徹底從伺服器里刪除。
監控人員已經鎖定了在他附近的那個雷納德,也在綠色廣場。激活狀態,而且是顯形——事實上,他就在綠色廣場副本的另一端,坐在桌旁,安靜地盯著正在吃東西的凱勒。他看起來比資料上的雷納德·傑利更年輕,著裝也更狂野。他穿著黑色的機車夾克,甚至還戴了一對骷髏耳釘,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和短短的金髮倒是一如既往。
我說,好的。
高敏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浦森遺址看日出。第二次——然後又被她的電話給攪了。
雷納德的影子還在我眼前晃啊晃,年輕的雷納德,蒼老的雷納德,真奇怪,有時候我很難意識到他已經在四十歲那年自殺。
「嗯。我去給你拿個睡袋。」
只有一個人是直接從別人發送的鏈接點入。
整件事情保持低調。我甚至不知道發現雷納德屍體的那個「朋友」的名字。直到雷納德的屍體被火化后,這件事才進入媒體視野,但也只在娛樂版的角落裡佔據了一個小小的豆腐塊。那時候,人們都已經淡忘了雷納德。
「這些都是十年前的了。你似乎最近沒和沃特姆先生聯繫。」
「你好。」我說,「我是該叫你迪亞戈,還是雷納德?」
「那如果你要幹掉他——」
他接受交易在我意料之中,但我期待的並不是這個。「聖艾米日」結束了,但還有其他的紀念日。過去,雷納德喜歡在冬天的時候出來折騰——他自殺的日子就在冬天。
這句話似乎刺痛了他,儘管化身千萬,但每一個雷納德都實實在在地是雷納德,這一個也不例外。他眯起眼睛,皺起眉頭,手掌啪的一聲拍在桌面上,身體向我傾過來,直到我們幾乎臉對著臉,「你想要我說『是的』嗎?那樣你就可以告訴其他人,雷納德·傑利承認自己是個殺人犯了是嗎?你喜歡這遊戲?嗯?你了解我嗎?」
我吃了一驚,連忙將注意力拽回他身上,並暗暗慶幸模擬形象不會讓我顯得走神,「書店?」
「我想要的是你稍微動一下腦子,思考一下什麼叫舉止得當!」她咬牙切齒逼近我,「這兒我說了算,你有什麼想法,先告訴我!」
「已經在做了。」她答道。
那是第一次「雷納德大爆發」,直接經濟損失超過十億,被摧毀的永生者拷貝數大約在兩萬到三萬之間。其中包括近一百個凱勒。
「我只是很好奇。」我說。
年輕的機車騎士朝凱勒的方向點了點頭,我望向那個凱勒拷貝所在的方位,一個男人正走過去,他戴著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手上提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他在凱勒的身邊短暫停留,推了推帽檐,像是在問路,然後便傳送消失了。
「你把病毒藏在哪兒了?」
「當然,你親眼見過一座,你還親手毀了它。」
「都說壞事情發生的時候,你會有預感,你有預感嗎,老兄?」
無論如何,金·沃特姆還活著。他繼續生活的方式是加入了一個反互聯網教派,從此與世隔絕。我想,雷納德不太可能在「永生堆棧」里聽到很多他的消息。
團在睡袋裡,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上,我怎麼也睡不著。人過中年,要麼是不能熬夜,要麼是使勁兒失眠。
我要更正兩件事:
她看到了我,瞪起眼睛,「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雷納德可從來沒在夏天這麼干過。」

1

……
「我要加價。何先生。」
「凱勒毀的。」
這句話等於默認了他是誰,同時指出了我的身份。我並不感到驚訝:如果雷納德是可以被隨便哪個殺毒軟體搞定的笨蛋,他就不會在這麼多年裡持續成為「永生堆棧」公司的肉中之刺了。
這並不是說,我對於回到這家公司和前妻一起工作沒有心理障礙。但有些時候,涉及感情問題,我們都是十足的蠢貨。
他有座城堡。
他聳聳肩,「諾伯蒂(Nobody)會比較好,因為我什麼也不是,只是個幻影。不過,我更喜歡你叫我雷納德。」
一個月內第二次,我踏進棉城的辦公室。這次和上一次簡直是天壤之別——整間辦公室都瀰漫著陰鬱的氣氛,沒人說話,甚至沒人走動,偌大屋子裡除了敲打鍵盤的聲音和空調聲之外,就只有一片陰森的寂靜。
「一張照片換幾個億?」
我一時沒管住我的嘴。
作為一個雷納德專家,我清楚地記得所有這些名字。這張拼圖是我研究雷納德的起點。每個研究雷納德的人都盯著他的這些化身人格,絞盡腦汁思考和分析他的行動模式。
「我總得警醒點兒。」她嗤了一聲,轉身去喊技術員的名字,「小陳,李飛,戴安。你們三個人在一個小時內把金·沃特姆的資料挖出來,挖得最全面的那個這個月多百分之五獎金。」
除非這就是他向城堡傳遞信息的方式。
「安迪。」他糾正我。
所有的情感在網路上都將被無限制地放大,這是我的觀九*九*藏*書點,它們不僅會改變,而且會向著非常可怕的方向生長。
「也許這隻是個巧合。」我說。
「我倒是有些他的新消息。」
「很好。在加拿大有個農場。健康,充滿活力,滿肚子火氣。」
我跳起身來想要阻止事情發生,但它已經發生了。綠城廣場扭曲起來,隨即陷入一片黑暗。而我的耳邊還回蕩著雷納德年輕而傲慢的聲音:「我不殺人,老兄,你看,瑞瑪才殺人。」
隨著凱勒·懷特的死,股市大起大落,「永生堆棧」公司的歸屬懸而未決,高敏反而閑了下來,我們找了個地方吃了頓飯。閑談間再一次聊起雷納德。
「你找到我了。」雷納德說,「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再毀掉我一次嗎?」
雷納德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著我。我可以從這裏看到他瞳孔中的反光,它們由細小的像素點組成。這個雷納德人格拷貝佔用了不少系統資源,我希望我不必知道他在做什麼,可惜找出它們恰恰是我的職責。我還注意到在廣場另一端的凱勒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這邊一眼。他知道雷納德在這裏,所以,他應該是個誘餌——這沒什麼問題,凱勒很有錢,他有上百個拷貝,且付得起相應的伺服器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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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你,何先生。請坐。」他說,「我想我也許見過你,至少是某個我。」
目前全球大概有十二台永生伺服器,存放著上傳自己的那些人(及其拷貝),我粗略搜索了一下,有二十七個凱勒·懷特正在活動。比我預想的要少——雷納德到來的消息已經飛快地傳開,我猜想,大部分凱勒都聰明地逃進了非活動存儲區,沒準兒還委託外面的人做了物理隔斷。
「凱勒的原型已經備份。我正在聯繫靈山公司,在他們的伺服器上我們可以多備份一個凱勒。」
迪亞戈。我記得那名船長的名字,卻忘記了姓氏。
實在睡不著,我起身走出休息室,穿過辦公室里一排排閃爍著幽光的電腦屏幕。它們依舊在運轉著數據追蹤程序,監控著和我交談過的雷納德及其六個新拷貝。這是我計劃的核心:我才不在乎經濟損失或者凱勒·懷特,我追蹤的目標是雷納德。只要他把那張照片傳回他的「城堡」,我就可以拿下最終的勝利了。
「中國人?」
「金?」他重複了那個名字,神情間不見太多變化,但接下來,他揮了揮手,扭曲的星光隱去,變成一張張照片。那都是狗仔隊在他家附近拍下來的。金和雷納德,金和艾米,艾米和雷納德,或者他們三個人一起。雷納德的成名使得他的隱私毫不留情地曝光在大眾的目光下,而他的家庭生活即使是在2036年的美國娛樂圈,也略嫌驚世駭俗。
「背景音樂。那是我最喜歡的樂隊,是他們最好的歌。那樣做對他們挺抱歉的。不過它很配那個場景,不是嗎?他肯定愛死那一幕了,我,不願認輸的雷納德,終於完蛋了。你要知道,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頑強的傢伙,就連凱勒也這麼想。」
雷納德大笑一聲,灰藍眼睛里卻全無笑意,「你走在路上,天上掉下來一台電腦砸死你,那叫巧合。一個人處心積慮地要毀掉你,即使在你和他都死了之後還出現在你最喜歡的地方吃你愛的女人最喜歡吃的菜,那不叫巧合,老兄,那叫找死。」
果然,他拎起酒瓶,隔著瓶壁看著我和凱勒,那隻灰藍色的眼睛被放大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你反正可以買到一切,凱勒。我聽說你最終買到了奧斯卡,你也可以買到這一刻的勝利,你能買到所有這一切——」他惡意地笑了笑,「但你永遠買不到我的艾米,可憐蟲。」
「哦,得了吧,我們都知道你是誰。」
那張照片是他真實生活——而不是迪亞戈船長——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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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雷納德搖搖頭,那一刻他顯得脆弱而又悲傷,「我只是個死者。」

3

……
「何耀華。」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幸災樂禍,還有點驚恐,「凱勒掛了,徹底的,有人把他的固態原型存儲給端了。我們找他的拷貝,發現一個都沒了。」
高敏的聲音像警報一樣尖厲地響起,我看到坐在我身邊的一個技術員打了個哆嗦。
高敏看起來不打算放過他。
一個小時后,我前往《遠行者號》的世界副本,那裡有一個新的雷納德拷貝,而且他給我發來了邀請。
「幹得好。」他說。
她重重吐出一口氣,「恭喜,你找到城堡了。」
雷納德在椅子里動了動,我看得出他完全被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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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
隔著接入室的大玻璃,我可以感受到背後某些好奇的目光,這裏的員工或多或少都聽說過我的故事,我敢打賭。只要是在這家公司工作,聽到的流言蜚語里就不可能少了我的名字。
望著那片荒地,他神情感傷。第二世界的貼圖還算精細,但這種荒地不會有非常細緻的畫面。草叢僵硬地搖曳著,而他索性在地上坐了下來,手裡還拿著那串水果。
臨別時,我終於問了那個問題——
「你打算把線索交給凱勒?」
我回憶起那些厚厚的資料。機車夾克,安迪,這是雷納德在年輕時飾演過的一個角色——安迪·米斯,年輕的機車黨成員,出鏡時間只有三分鐘,死於機車競速比賽時候的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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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為了他愛的人。」高敏堅持道。
雷納德、金、艾米。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雷納德是個演員,金是個程序員,而艾米在遇到雷納德之前是棉城大學藝術系的學生。他們之間沒有締結任何正式的婚姻關係。有人傳說艾米是兩人的中心。也有人傳說雷納德才是這個家庭的紐帶。但他們從來對此不置一詞,只是沉默地生活在媒體聚光燈之下。
雷納德慢悠悠地爬上城垛,坐到低矮的胸牆上痛飲起來。
「今天你想聊什麼呢?」他問。
「看起來他接受了交易。」她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時間,「從你們達成交易到現在已經一個半小時,沒有新的凱勒拷貝遭到攻擊,也沒有新的雷納德拷貝出現。之前出現的雷納德拷貝中,大部分已經轉入靜態,但和你談過話的那個沒有,他把自己複製了六份,我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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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還真有種變態的幽默感。
……
「比如凱勒。」
她沉默了片刻。
「哎呀。」我學著她的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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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我刪掉這張照片所有的拷貝,自己卻把它發上公共論壇?
也有人說,有些東西即使上傳到賽伯空間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比如憎恨,比如愛。
「相愛相殺的幽靈?」他為這個冷笑話而大笑不已,「聽著,老兄,今天是我的女孩的生日,我想為她做點事情。」
他笑了,「那你不可能阻止我,老兄。」
她的葬禮舉行時,雷納德在監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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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禍。」雷納德冷笑,「所有人都那麼說,沒人說過凱勒的車在後面追她。沒人說她是被逼得開下高速的。」
「那你幫我個忙。」
雷納德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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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我在網上找一個雷納德,隨便哪個都行。」
「可是凱勒為什麼……」
技術員們一頭扎進互聯網的數據之海開始刨挖金·沃特姆的信息,我站在白板前,盯著那些名字,頭腦里繼續勾畫雷納德的生命軌跡。
「當然,雷納德,我會很享受這一刻的。」
我一邊咒罵著一邊按下通話鍵。
《炸彈殺人狂》,2032年,雷納德第一次擔任主演的那部片子,他出演瑞瑪·K,一個有著反社會傾向的退伍士兵。
「那是艾米死的地方。」我說,「我要去見見這個雷納德。」
三年後雷納德出獄,金接走了他。五個月後雷納德自殺,金從此人間蒸發。凱勒如願以償完成了他「毀掉雷納德」的宣言,卻死於一場意外的交通事故。幸好他早就備份了自己,直接投身永生。
「快read.99csw.com點,雷納德。」我喃喃自語,坐下來盯著微光閃爍的屏幕,「把你的愛帶回城堡吧,也把我帶到那裡去。」
揮了揮手,雷納德轉身離去,提著那隻酒瓶走向城垛旁的石階。城堡在我們身後分崩離析,天空碎裂墜落,大地漸次黯淡消隱。凱勒的技術員開始摧毀這個伺服器上的所有數據。
但金是個程序員。在成為「雷納德的那個男朋友」之前,他是矽谷最好的那批黑客之一。在失去雷納德和艾米之後,他放棄了一切。
有人說,自人類意識可以被上傳的時候起,傳統意義上的「人」就已經不復存在了,因為「自我」將可以被複制、修改、重寫、拆分或者售賣。
「我想請你結束這場『聖艾米日大屠殺』。你已經摧毀了很多人的拷貝,很多珍貴的記憶來不及上傳,很多經濟損失。雷納德。」
「我說了,我沒殺掉他。」
「多大?」
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芝加哥市的早晨,一名前來拜訪的朋友發現他死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四周散落著艾米和金的照片。他灰藍色的眼睛望著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張一人高的全家福合影,但他愛的人都已經不在他身邊。
但我不認為他放棄了愛。
「所以真的有座城堡。」
然後我敲了敲白板,清了清嗓子。
我微微吃了一驚——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雷納德的不同人格拷貝之間可以互相轉換。
一年後,他的仇敵在「永生堆棧」里捲土重來。
「我只有一張照片。」
三年前,我們的女兒死了。一場意外事故,不是任何人的錯,你無法為此恨任何人。但這讓事情變得更加難以承受。
我沒看到金,也沒看到雷納德提起的那條狗。回想起來,十年了,那條狗應該已經不在了。
「什麼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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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大方。」我評論道,「我有獎金拿嗎?」
在凱勒·懷特傲慢的笑意里,一個雷納德在城堡那窄而高的城垛下顯形。
……
我興奮了起來,繼續追蹤這個「直接登錄者」的信息。但我失望地發現,他居然是在一家公共網路設施登入的。一個真人,而且沒有對這個網頁做任何保存、複製之類的操作。他只是點開來,過了十幾秒鐘時間又關閉了。
「安迪。」他第三次糾正我,「我是安迪。你很有趣,但還不夠了解我。比如說,我,安迪,我有一輛漂亮的機車,跑起來比最帶勁兒的姑娘還帶勁兒,我死了是因為我怕死嗎?不是,是因為我不想殺人,所以我在最後一刻扭開了機車輪子。安迪·米斯從來不殺人。碰巧,安迪·米斯也不想殺那個王八蛋,儘管他基本上不能算人。」
綠色廣場漸漸在我意識里成形,我看得到雷納德的身影,他的表情有著二十歲左右年輕人那種特有的厭倦和無聊。我記得他上傳自己的時候是四十歲——但這一個雷納德顯然要年輕得多。
眾所周知,從第一次「雷納德大爆發」開始,這兩名永生者之間的憎恨已持續了十年之久。每當雷納德·傑利走出他的千面城堡、發明一種新的方式來攻擊凱勒,凱勒·懷特的公司就會設計出一種新的軟體來殺除雷納德……
但那並不能阻止雷納德們。我知道,凱勒也知道。
「他在哪兒?」我問。
「了解。」
「你知道,有些人很有錢,他們可以買下從第一座到現在的每一座奧斯卡獎盃,但是他們這輩子也沒法讓別人發給他們一個。」他說。
「我是何耀華。你好。」
「我看看——」她的手指滑過投影屏幕,「模擬人生第二十九世界,紐約城外九號高速路——哎呀。」
「哦。」我說。
「雷納德。」他說著,將寬大的座椅轉過來面對著我,「你想聊點什麼,何先生?」
「一家獨立書店,不大。對面有個酒吧。」雷納德說,「那是第一次來中國時,我在酒吧里喝多了,走到街對面去嘔吐。艾米剛好從書店裡出來,她遞給我一包紙巾。我們就那樣認識了,在真實世界的綠色廣場。那王八蛋知道這個,他出現在這兒就是為了挑釁我。」
「你是怎麼幹掉他的?」
他似乎發覺了我的驚訝,輕笑一聲,再一次變換形態,這一次是奧斯卡頒獎儀式上的雷納德,三件套西裝愣是被他穿出了大孩子般的效果,他站起來,用兩根手指捏起簽子,咬了一顆草莓下來,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報告的最後一頁是用花體字打出來的,優雅,流暢,令我脊背冰冷。
「我們有三個雷納德專家,卻沒人記得艾米莉亞的生日?」她的聲音像投槍般刺穿我的耳膜,「謝天謝地至少還有一個人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一幕讓我感到該死地眼熟,那個男人穿著T恤衫、牛仔褲,以及髒兮兮的鞋子,有點疲倦的神情,還有手上那個大包——那個包正停留在凱勒的腳邊。
「凱勒。」
在這張由無數名字組成的「雷納德拼圖」里少了一塊沒有添上去。每個人都知道艾米莉亞·楊。雷納德的女孩,雷納德的愛,雷納德復讎的理由——但人們幾乎已經忘記了另一個人,因為這個男人的故事不夠顯赫也不夠浪漫。
「的確。」
六小時后,兩名訓練有素的深潛技術員領著我們,來到這個「永生堆棧」角落裡幾乎被人遺忘的伺服器。
雷納德陰鬱地笑笑,「金痛恨互聯網。」
「嗯。」
「偷的。多半是偷凱勒的。」我晃著半空的水杯,「接下來我們得等一陣子。」
我們在那一刻都沉默了,風吹過大地,揚起微塵,但這一切都只是程序寫就的貼圖,就連雷納德也是,在這失真的天地之間,只有他的悲傷如此真實地迴響著。
他斜了我一眼,「我是安迪,不是什麼他媽的雷納德。」
我拿著筷子的手突然停住了。
I don't wanna live like this today
雷納德以上皆非。
一些往事掠過我的腦海。
「我更想把凱勒交給雷納德。」她說。
「什麼時候中國人也開始研究我了?」
這隻是十六個雷納德的第一次攻擊中的一條損失記錄。
當然,這也是他飾演的殺手,年輕,優雅,冷酷無情,準確地摧毀所有目標,收走錢財。希特·諾伯蒂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他擅長使用毒藥和槍,也曾兩度將目標的死亡偽裝成順理成章的意外。但在生活里,他平凡得可以開著載滿生活用品的車子駛過大街,後備箱里裝著一具屍體而不被任何人發現。
「雷納德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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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沒有凱勒,只有雷納德。
——葉佚名 《反對思辨》
「我試試看吧。」
第二天早上,一份整整齊齊的報告放在了我的桌上。
凱勒·懷特
「數據跟蹤可以開始了。」我對高敏說。

4

「沒有為什麼。」雷納德擺擺手,堵住了我的疑問,「你是好人,我過去也是好人,我們這些好人要對一個人干糟糕的事,首先我們得找到一個理由恨他。然後,我們還得找到一個理由證明自己應該幹掉他。但是有些人不需要這些,他們恨你不需要理由,殺人也不需要。」
艾米·凱勒曾經打過艾米莉亞·楊的主意?聽到這句話,我不得不重新估量這兩個人憎恨彼此的程度。
I don't wanna live like this today
「你呢,你想聊什麼?」我反問,「而且,我是該叫你希特,還是該叫你雷納德?」
「你想要什麼?」
「我需要技術支持。」我說,「而你可以提供給我。」
我呆住了。
這樣想著,我找到一塊大白板拖到辦公室中央,用筆在上面寫下一個名字。

2

他只沉默了很短的時間。
就拿凱勒作例子好了,他大概有數百個拷貝分散在全球各處的伺服器里,還有五個同步數據更新的原型。這些原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接收一批拷貝回傳的記憶數據,並把它們納入原型的資料庫里進行更新存檔。隨後,這些原型會將記憶數據同步到每一個拷貝的記憶庫中。這樣一來,所有的拷貝都是凱勒,而且他可以在同一時刻享有數百個虛擬人生。
有音樂聲響起。
金·斯坦利·沃特姆
高敏的臉色瞬間轉為煞白,她向後退了一步,讓出我和電話機之間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