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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巴別塔

暗夜巴別塔

作者:倉數茂
老人忽然抬頭仰望天空。
「就是不斷學會新的外語是種啥感覺?」
「這個,差不多吧。那些傢伙就像常常收到的垃圾郵件那樣,即使我們拒收,他們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一擁而上。」
我記得啟一說過,與我們相比,希洛生活在語言的更深層次中。而且他還告訴我,語言創造了一個與現實相對的世界。若真如他所言,那希洛也許真的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這個待會兒再告訴你。現在我得集中精神,免得撞上其他車子。」
「不能說沒有那種可能。當然,我們會盡量朝著避免那種情況的方向努力。」
車內陷入了片刻沉默。積雨雲遮住太陽,遠處的街市沉入淡藍色的陰影中。我屏住呼吸等待著希洛的決定。
希洛慢慢直起身子,凝視著窗外。即使不用故意去窺探他的臉龐,我也能清楚地想象到,他現在肯定是一副緊鎖眉頭,正在沉思的表情。
之所以會這樣,還不是因為希洛原本就很少去學校。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痛不癢地勸了他一句:「不會跟不上的,只要用心學。」
我們很幸運,負責管理別墅的事務所還在營業,那樣我們便能立刻借到鑰匙。
檢查大腦?我環視著貼在房間四壁上的,從各地大學寄來的感謝信和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希洛笑得很開心,而他身邊圍著褐色皮膚、頭髮捲曲的男人們。那應該是他前去參加非洲南部少數語言會議或其他什麼類似會議時拍下的照片。希洛的叔父啟一也曾說過,這孩子是北半球唯一能理解古約魯巴語>笑話的人。因此,對方的部落長老好像還想收他做養子。在這些感謝信和照片的空隙中還貼著希洛的母親美惠子寄來的明信片。戛納、里維埃拉、聖莫里茨,四十過半卻依然氣質優雅、風韻猶存的美惠子從幾年前便開始與其富豪戀人一同週遊世界各地的名勝。因此希洛每年都會收到幾次她寄來的明信片和其他豪華禮物。
「你說什麼?」我一時語塞,視野里只剩下迅速陰沉下去的天空中恍惚飄蕩著的海鳥的影子。啟一看著地面,一個字一個字地擠了出來:
進到屋內,一股夾雜著霉味和灰塵的氣流撲面而來,直抵鼻腔深處。然而這種霉味並不令人作嘔,反而能讓躁動的心情鎮靜下來。
「呵呵,我們這些人的想法都有些怪異。」女孩也笑出聲來。
「媽媽走了。」希洛抬起臉,面頰上掛著淚痕。大概是不安的緣故,嘴唇也變成了紫色。
我撫摸著希洛的頭髮,輕聲啜泣起來。我很清楚:現在,就在我眼前,一個夏日已永遠死去。
然而在十五歲時,希洛與所有的研究機構斷絕了聯絡,至少他本人是這樣說的。我還記得當時希洛嬉皮笑臉地說道:「他們也該研究夠了吧,我可不陪他們玩了。」
「不,有點不一樣。我並不是希望暑熱一直持續下去,而是盼望這個瞬間能夠永遠延續。」
成串的氣泡在我身旁捲起旋渦,發出噗噗噗的聲音旋轉上升。我捏著鼻子潛到池底蹲下。這時,游泳者們的笑聲也好炙烤大地的烈日也罷,都已被拋到遙遠的世界。我之所以蹲在池底,為的是好好想想到底哪裡不對,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然而事實證明一切都是徒勞。
「喂,現在可以解釋了吧。」我對啟一說道。
這時,我發現一輛白色轎車左搖右晃地朝著泳池外圍的鐵絲網徑直衝來,一頭撞到街邊的路燈上。緊接著車門向後一滑,希洛滾落到路面上。只見他朝四周掃視了兩三圈,旋即邁開貌似有些沉重的步子想要跑開,但卻立刻被拖回車內。
「我去瀏覽會兒網站。」
「頭有點痛。」希洛似乎在辯解。說完他便一屁股坐在窗下,透過窗帘的細縫觀察外面的情形。
老人從堆在腳邊的廢木材中拾起一塊投入火堆,我們默默地注視著火焰的形狀不斷變化。
男爵是一隻上了年紀的公貓,經常邁著悠閑的步子在這一帶來回巡視。最初是我把剩下的早飯給它吃,而根據它那貴族做派給它取名的則是希洛。每當我們把食物放在它面前,它便會如同王侯接受朝貢一般派頭十足地朝我們點點頭。即使在用膳時,它也不忘擺出貴族的姿態,絕不會露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慫樣兒。就這樣連續兩三天後,男爵便放下了架子。每天清晨,它便會早早兒地來到院子里發出撒嬌的叫聲,提醒我們該給它準備早飯了。這樣一來,在整個夏天裡,男爵還義務當起了鬧鐘的角色。
正在此時,一陣排氣管發出的尖銳聲響向我們快速逼近。霎時間,閃爍著金屬銀光的流線型物體以夢幻般的速度擦著小車的車身突入眼前的僵局,橫亘在我們和追車之間。跑車的車門一開,裏面的啟一迅速抓住我倆的手腕把我們拽進車中。然後他猛踩油門,跑車在尖銳的發動聲中飆了出去。
「最近我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希洛在散步途中說道,「我總是做很長很長的夢,而且我懷疑倘若自己想要醒過來,必須在夢中鑽進床鋪。」
「喂,希洛,暑假結束后你也不打算再回學校嗎?」
通往正門的小路由白色的小石子鋪就,我剛走到一半,突然發現大鐵門打開了,之前追趕我們的那些男人宛如蟠曲的蛇影一般衝到門前。我屏住呼吸,藉著院中樹木陰影的遮擋慢慢靠了過去。
那天天剛微微亮,還在睡夢中的我被逐漸遠去的車聲吵醒,在某種不可思議的預感引導下,我來到隔壁希洛的卧室想要看個究竟。
「你不記得男爵了?以前每天早上,它都會在窗下催促我們趕快給它準備飯菜。」
當我緊緊拽著指頭粗的青藤,穿著帆布鞋的雙腳用力蹬著牆壁爬上陽台,從窗外向屋裡窺探時,獨自一人的希洛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我就不用了。」希洛拒絕了啟一的建議。
眼看就要游到終點,我的側腹部突然被隔壁泳道的男子重重蹬了一腳,猛然張開的嘴中冒出手掌大小的透明氣泡。我不得不放棄繼續游到終點的念頭,雙腳踩到池底。
「人類最初習得的語言,也就是現存所有語言的母親。學者們認為,這種作為源頭的語言決定了現代諸語的語法構造,更進一步決定了人腦語言區的結構。可以說習得世界祖語正是人類能成為人類的關鍵。前輩學者進行過相應的研究項目,但都已放棄。我對他們採集的數據進行了再發掘。那些數據建立在學者們對有史以來出現過的數萬種語言的詞彙和語法變遷進行廣泛調查的基礎上,是他們試圖上溯到語言樹形結構起源處的嘗試。然而實際著手研究后,他們才發現自己鑽進了死胡同。那時我意識到,希洛的特殊能力也許能給這些數據的廢墟帶來一線光明。實際情況又怎樣呢?在我將那些數據交給他數周后,他便從錯綜複雜、相互矛盾的多種語言的片段中找到了潛在結構形式,也就是最古老、最普遍的語言。」
「大海真像無數的鏡子。」希洛說著閉上眼睛,把頭枕在我的膝上。
黑影們再次發出咆哮。
他立馬高聲回應道:「小晴,快逃!和我一起!」
「後來才知道,我原來只是漂到了一群夜光蟲中間。據說當路過的船隻把我救起時,我的身上全是黏滑的閃光。不過即使到現在,我還會在夢裡看到那時的景象。」九_九_藏_書
太陽沉入地平線時,我們到了海邊。夕陽下,洋溢著鄉土氣息的漁港和燈台宛如電影中的背景那般純粹而夢幻。車子下了高速路后便一直穿行在這夢幻般的場景中,沒過多久便開到了港口邊用來保護堤岸的混凝土岸壁旁。隨後我們停下車子吃了點東西。那是行車途中在一家不知名的便利店裡買的海苔卷和油炸豆腐壽司混裝什錦。希洛只吃了半塊壽司,便聲稱已經飽了,然後繼續倒頭大睡。我朝啟一使了個眼色,打開車門走到堤岸上。
「檢查?」
我坐在泳池邊,裸|露的雙腳在水中划來划去。我注視著自己的雙腳,思考著昨天希洛說過的話。他說的「永遠」到底是什麼意思?不知怎麼的,從昨天離開希洛家開始,我的思緒一直很混亂。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獨自來到離家不遠的公共泳池游泳。
現在屏幕上呈現的畫面,正是那耀眼夏日的完美一天。倘若在人生走到終點時能有機會重溫生命中的某一天,那我毫無疑問會選擇這個處處綻放著鮮明色彩的日子。
「我們下去跟它打個招呼吧,我怎麼覺得它又肥了一圈兒。」
從原理上來說,希洛能夠理解任何種類的語言。
白色混凝土防波堤描畫出的柔緩曲線伴隨海岸延伸到遠方。我終於忍不住再次質問啟一:「這到底怎麼回事?」
「啊,是嗎?有啥吃的沒,你下去看看?」
現在這個時段,他要麼在睡覺,要麼坐在電腦前茫然地望著顯示器,絕對沒錯兒。反正暑假這三個月里,如果沒有誰硬拉他出來,他肯定會一直宅在屋裡。而他的理由竟是「外面光線太刺眼」這種誰都無法說服的託辭。
「沒錯兒。我也沒法子,誰叫我已經跟不上課程進度了呢。」希洛邊說邊仔細舔食著附著在容器蓋子上的脫水洋蔥。
「啊,對了。你們家旁邊停著一輛沒有熄火的可疑車子,你有什麼頭緒嗎?」
「別,別叫。」
我喜歡前往希洛家的途中那短暫的幾分鐘。雖然並沒誇張到心裏小鹿亂撞的程度,但胸中的水槽里彷彿被放入了一條小魚,隱約能聽見翻騰的水聲。難道會遇上什麼好事兒?想到這裏,我稍稍加快了腳步。不知怎麼的,我感覺自己也開始變得有些古怪。
「不不,」女孩豎起食指輕輕搖動,「現在可是夏日的夜晚唷,這種時刻不需要音樂。你沒聽見嗎?夜晚的空氣中充滿了各種音樂,我們只需側耳傾聽即可。」
「永遠?」
雨聲還在繼續。我躡手躡腳地順著木質樓梯下到一樓。從剛才用餐的客廳里漏出斷斷續續的聲響。我上前打開門,只見巨大的電視屏幕亮著,穿著T恤和半截褲的希洛正戴著太陽鏡盤腿坐在電視前。天窗里已不再像白天一樣有光射下,在屏幕發出的光線照射下,希洛的身子看上去彷彿黑暗中浮現的一抹蒼白。
「那還是我在一條外國郵輪上工作時發生的事兒,那時我剛好和你們一般大。正在值夜班的我不慎掉進海里,在被救起之前,我在海上漂了整整一晚。」
「是這樣啊。」啟一不再做聲,端著空空如也的盤子站了起來,「我來善後,你們倆好好休息休息。」
然而此時,希洛的腳開始不聽使喚,遊了整整兩小時的我也疲憊不堪。
「讓你別叫就別叫。」希洛表情痛苦地喘著粗氣,即便如此,他仍然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的建議。
八月的炫目陽光和我們的歡笑像噴泉一般從黑暗中的屏幕里噴射而出。我走到希洛身邊坐下,雖然他稍稍挪動了身子,但他那冰涼的腿還是觸到了我的皮膚。
老人不知不覺間又變得神情嚴肅起來,他低語道:「奇怪了,我明明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兒啊……」
「不知道。剛才媽媽到我房裡,對我說她喜歡上了別人,不能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她還說雖然我在哭,但她知道我會原諒她的。」
大概這聲呼喚起了效果,剛想走出院子的男爵停下了腳步,扭頭看著我們。男爵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藍光,宛若一匹身形小巧的野獸。不過在希洛彎下腰反覆低聲呼喚它的名字之後,男爵便解除了警戒,慢吞吞地朝我們走來。
「你怎麼了?還在問這種問題。」希洛臉上露出些許意外,但他馬上做出回答。
「S市怎麼樣?」希洛說。
我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慌忙回到希洛身邊。只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臉上卻掛著微笑的影子。
聽到我的喊聲,胡亂鋪在地板上的毛毯突然生氣地翹起一隅。希洛頭髮蓬亂,看樣子睡得很香。他眨巴眨巴惺忪睡眼說道:「是小晴嗎?早上好。」
我注意到樹影中似乎有東西在動,便立刻向希洛確認。
見此情景,我飛快爬上岸,朝泳池外邊跑去。此刻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只顧飛跑。跑過消毒池時,消毒液濺起老高。轉眼我便衝進了消毒池旁的更衣室,光腳塞進運動鞋,胡亂裹了條大浴巾便立刻向街面飛奔過去。
「希洛,我們要不要大聲喊救命?」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我們一言不發地站了好一會兒,最後希洛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
「傻瓜!」我立刻大叫道,「你怎麼能如此淡定,如此通情達理?!」
「話雖如此……」希洛沉思片刻後繼續說道,「但我還是認為,『死亡』是一個詞彙,是一種觀念。人類擁有語言,因此能發現『死亡』這種狀態。就像……」希洛看上去有些困惑,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視線在空中漫無目的地徘徊,每當他試圖尋找適當的表達方式時,就會做出這個習慣性動作。
衝出兒童公園后,我們左突右閃,穿過午後行人稀少的商業街,最終被逼到一處舊公寓樓下的角落裡。背後是條圍著圍欄的小河,要想過河,我們必須通過車子後面的那座小橋。
「我本來也沒指望你能成為多大的勞動力,不過擰擰抹布希么的應該沒問題吧?」
信號燈轉為綠色,敞篷跑車安靜地再次啟程。
「等等,男爵!別跑!」
「我說希洛,我們一起散散步吧。」
囑咐我們記得走時熄滅篝火后,老人獨自離開了,他那寬闊的背影搖晃著慢慢消失在黑夜中,沙灘上只剩下我們倆。希洛拿起一旁的白鐵皮容器舀了些海水澆到灰上,然後脫下鞋子開始在海邊嬉戲。
「沒錯。他擁有瞬間掌握對象語言的語法構造這種神奇能力。這是因為普遍語法幾乎是以直線的形態保存在他的思維中。對了,普遍語法,你懂嗎?」
大海已不再漆黑一片,而變成了一幅孕育著光芒、被海風吹得嘩嘩作響的灰色帷幕。每一次波浪打到沙灘上,希洛都會笑著跳著踩進海水中弄濕雙腳,濺起飛沫。天空和海洋組成的背景已經失去顏色,唯獨希洛的身姿似乎正在被顆粒般的光芒吞沒。
「就像鏡子一樣。我們就像凝視鏡中的自己那樣凝視死亡。然而,鏡中的世界並不存在,死亡也許同樣根本不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鏡中世界,」說到這裏他又停了下來,羞澀地笑了笑,「如果真的存在鏡中世界,那就是永遠。一瞬即永遠。」
我們開始清掃屋內四壁上的蜘蛛網,並仔細擦掉灰塵。而啟一則一邊煮著意大利麵,一邊用堆在洗物槽下面的番茄醬罐頭製作醬汁。沒多久,他又在儲物間的角落裡發現了覆滿灰九_九_藏_書塵的紅酒,於是找出幾個玻璃杯一併擺到桌上。
「您還記得我?」
「我一直很信任你。但希洛最近的情況有些奇怪——」
「打擾您了。」我走到火堆旁邊,眯著眼說道,「看到這堆篝火,說不出為什麼總覺得很懷念。」
「是啊,當時我怕得要死。美酒和美女我都還沒沾過,難道就要在這裏葬身魚腹?儘管在漆黑一片的海面上連續遊了好幾個小時,我卻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再加上肚子餓得要死,幾次差點睡著,幸虧每次都被海水嗆醒,要不早就小命不保了。」
「你還記得嗎?這棟奇怪的建築里還住著個奇怪的老頭兒。只要有小孩靠近,他就會厲聲呵斥,把他們嚇跑。我們也曾經想要溜進去,結果同樣被那老頭兒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希洛笑著回憶往事。
他用餘光瞟了一眼希洛,確認他現在的狀況。希洛在剛才的大逃亡中體力透支,現在一隻手掌搭在眼前,橫躺著睡得死死的。
但我僅是想想而已,並未將這種想法付諸實踐。雖然我有時性子急、易衝動,但總體上來說,我還是一個做事認真、懂禮貌的女孩子。於是我繞到門口按下門鈴,暫時將那些胡思亂想拋諸腦後,靜靜地等待。
「找希洛的話還是老樣子,二樓。你先上去吧,我去給你們倒茶,再弄些點心什麼的送上去。」
我沒做聲,任憑從車窗吹進來的風擺弄自己的頭髮。
他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將我打開的窗帘重新合上。令人目眩的盛夏艷陽被擋在窗外,宛如步入水族館一般,房間里變得昏暗起來。
「那個叫秋老虎,雖然還很熱,但那已經不是夏天了。換句話說,當你意識到秋天已經到來的那個瞬間,夏天便已悄然離去了。這種感覺你也有過,對吧?」
「希洛,你在哪兒?」
「咦,想要一直與夏天做伴,直接去那些熱帶島嶼不就行了嘛。」
「喂,希洛。對不起,你醒醒。」我察覺到自己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
「所謂普遍語法,是指我們所有人類在無意識中掌握的,通用於所有語言的結構搭配。正因為普遍語法的存在,嬰兒才能輕而易舉地習得自身所處環境的語言。但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人能用簡單明了的解釋展現出普遍語法結構的全貌,除了希洛,他顯示出能夠獨立再建世界祖語的能力。」
「好吧,讓我想想。大概在七百到一千種之間吧。說實話我也沒細數過,具體數字也說不準。」
我也大聲反問:「希洛你呢,你又在幹嗎?」
忽然颳起一陣風,掉落在陽台混凝土欄杆上的蟬的屍骸在風中搖擺。那具屍骸看樣子已被烤透,只要被風輕輕一吹,就會來回擺個不停。
「別傷心,有我在呢。」我發出夢囈般的低語,「別怕,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夜裡醒來,實在無法入睡時,我就會來這裏。坐在火堆旁,至少可以挺到天亮。」
「嗯,誰知道呢。也許和我先前在大學醫院做檢查時偷偷溜走有關吧。」希洛大口吸著杯麵。大概很燙,他不住地吐著舌頭,呼哈呼哈地喘氣。
譯/風間
「對,很可能是這樣。」
啟一曾給我看過,雜誌上貌似是這樣解釋的:我們認為,源於某種遺傳變異,被實驗者S能在無媒介幫助的情況下發現普遍語法功能,而這種功能通常潛藏在語言的底層。因此,世界上的各種語言在具有該能力的S眼中都是差不多的。
回家路上,我決定順道去希洛家。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渾身的無聊如同放到太陽底下的乾冰那樣迅速化成煙霧,消散得無影無蹤。
然而希洛沒有回答。恰似風平浪靜的大海一般,他枕在我膝上安然睡去。
「夏天?什麼意思?」
畫面中,希洛的父親正在草木繁茂的院子里用皮管澆水,而我和希洛則繞著管子嘰嘰喳喳瘋個不停。我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希洛則套著瀟洒的海魂衫。從皮管中噴出的水柱幻化成閃耀的光弧在空中碎裂,向四周飛濺,弄濕了我們的衣服和頭髮。對面的樹蔭下,身著無袖裝的美惠子正躺在摺疊帆布躺椅上,從文庫本里探出頭,朝鏡頭的方向笑著揮手。時而吹起的微風輕輕擺弄著她的頭髮。
「他們想把希洛據為己有,因為他是全世界唯一掌握世界祖語的人。聽好了,這可是人類史上最大的懸疑。人類在習得語言的同時,開始弔唁死者,在洞窟的石壁上描繪栩栩如生的畫面。也就是說,人類開始超越眼前的現實,將手伸入了『假想』的領域。他們第一次注意到還沒有成為現實的可能性這種存在。比起這段質的飛躍,之後的人類歷史要低調得多。一部分研究者認為,這種世界祖語促成了人類大腦的進一步進化。我就不瞞你了,希洛的大腦已經出現了巨大的變化。」
「好吧。看來我們是窮途末路了。」
「不用了,阿姨。每次都麻煩您忙前跑后實在過意不去。」說完我便沿著樓梯朝二樓走去。
我牽起希洛的手。那一刻,他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但突然又把話咽回肚裏,只好無奈地和我一起去外面走走。
「當我又一次從模糊的意識中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星星的海洋里漂蕩。整個海面布滿了細碎的星光顆粒,而周遭則被青白的光芒包裹起來。我以為自己已經告別塵世,被拋到了銀河之中。」
「嗯,我在看這個。以前拍的視頻。」他指著屏幕說道,「我猜想這些碟片一直都存放在這裏,果然如此。」
「那你怎麼回答的?」
「我沒問你車子!你快告訴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我打開門往裡一瞅,還是亂七八糟的老樣子,像是隨時都在準備搬家一樣。咦,希洛呢,怎麼不在?屋子裡開著空調,我一走進去,便立刻被略帶霉味的冷氣包圍起來,感覺冷颼颼的。
我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靜靜地聽著。
「不管誰看到篝火都會被勾起懷念之情。」老人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也不例外。燃起這堆篝火,我便會憶起各種往事。」
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希洛便經常說出一些奇怪且讓人無法理解的話語。老師們都很困惑,而我們這些玩伴只是認為他有些古怪。有一天,西裝革履的老人們——據說是語言學家代表團——來到學校,進而查明了真像:原來希洛嘴裏說的是從拉丁語到拉瓦霍語等數十種語言的混合體。五歲時,希洛的認知水平已經達到能在由無數種語言無縫接合成的海洋中自由航行的程度。大概那時候他也從未在意過自己說的是哪種語言。
「那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希洛歪著腦袋,似乎有些為難。
伴隨著腳下的沙丘不斷崩塌,我們從堤岸上下到海邊。只見在那被海水打到沙灘上的廢棄漁船邊,一位白髮老人正在燒火。察覺到我們的到來后,他並未出聲,只是做了個手勢讓我們過去。
「那是種怎樣的感覺?」
「是嗎?那就好。要不要來和我們一起動動?沒什麼規矩,想怎麼跳就怎麼跳。」
過了一會兒,大概到了休息時間,他們止住舞步,各自一邊擦乾汗水,一邊做著肌肉放鬆運動。這時,一位穿著運動衫的女孩穿過廣場朝這邊走來。她輕輕地揮手向我們打招呼:「怎麼樣,看得還盡興吧?」女孩長得很漂亮,read.99csw.com雙眸如黑斑羚的眼睛般明亮。希洛連忙答道:「嗯,我們很開心。」
「那希洛你到底會說多少門語言呢?」我看著某國語言協會贈給他的畫,終於還是問了這個問題。那幅畫中矗立著還未完工的巴別塔,儘管芝麻粒兒般密密麻麻的人們正在熱火朝天地忙上忙下,但即使再干幾百年,這座巨塔也絕對無法完工。
沒有電吹風,我只能濕著頭髮躺在床上。耳邊傳來金龜子模樣的甲蟲反覆撞擊紗窗的聲響。我關掉燈,側耳傾聽窗外的聲音,聽到的只有從未停歇的嘶嘶蟲鳴。
就這樣,我們與大海不期而遇。海面如同一團沒有邊際的巨大空虛填滿了整個視野。放眼望去,滿眼都是無盡的漆黑暗夜,唯有濤聲如同數不清的人聚在一起喧鬧一般從海面升向天空。我注視著大海,彷彿突然被陌生人抓住手腕一樣,心中驟然一緊。因此,當我注意到有人在沙灘上升起一小堆篝火時,我那緊繃的心弦一下子鬆弛下來。
我不禁陷入沉思,為什麼深夜中遇到的人們都那麼善良呢?也許我們已經跳出了現實世界,也許這裏其實是夢境之中。
「我怎麼感覺你今天有點怪異。」
女孩回到了同伴中間,希洛示意我該走了。於是我們站起來,朝著沒有燈光、不見人影的地方繼續漫步。此刻,商業街兩旁的店鋪毫無意外全都大門緊閉,頗有些凄涼的感覺。穿過拱廊,我們又路過了一塊黑幽幽的田地,地里種著一排排貌似大蔥的植物。緊接著我們又來到一個廢車棄置場旁邊,金屬圍欄里堆滿了廢舊車輛。隨後,我們從棄置場旁邊拐進了更深的黑暗中。
我獃獃地站在堤岸上,腦海里一片空白。
「你怎麼了?」我吃驚地問道。他垂著頭,白皙的脖頸后突起的骨頭形狀清晰可見。
「我希望由你來決定我該怎麼做,我聽你的。」
剛開始,房間里看上去空無一人,床上和其他地方都不見人影。然而當我剛邁進房門一步,便發現希洛抱著膝蓋蹲在桌下的狹小空間里。就像野鼠築巢一般,他把幾張毛巾被塞到身體和牆壁之間,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
我們得先在路邊商場里買齊必要物資。希洛穿著平常的衣服,但我得儘快弄件外套換掉身上的泳裝。我披著希洛的外衣,在購物架上挑選內衣和女孩子用的東西。當其他購物的人與我眼光相遇時,他們立刻慌張地移開視線,表示與我毫不相干,不過我根本不在意。我抱著塞滿食物、襯衫和牙刷的大紙袋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回車裡。這時啟一問道:「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然而對方似乎立刻掛了電話。希洛的父親疲憊地將臉埋到雙手中,整個身子沉到沙發里。我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於是趕緊悄悄地離開門口,盡量壓低足音走下樓去。
玩累之後,我們挽著濕手沿沙灘漫步,然後走到混凝土防波堤上坐了下來。從海面上吹來的海風分外涼爽,輕柔地撫摸著被汗水濡濕的皮膚。
夜晚寒冷的空氣將我們包裹起來。儘管草葉上的冰冷水珠把腳背全部打濕,我們依然毫不在意,一心只想快點見到男爵。
綠葉繁茂的藤蔓從屋子的外牆一直垂到前院的草地上。小學六年級時,我在希洛家院子里種下了這棵常青藤。到現在一切如我所願,這棵常青藤茁壯成長,已經覆蓋了東牆的半壁,伸到了希洛的窗口。每次來到這棵常青藤邊,我的心裏便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順著藤蔓爬到希洛的房間,把他嚇得半死。
「看來雨好像停啦。」
「等我一會兒,我去給它拿點兒吃的。」說完我便朝別墅跑去。
我試著想象老人當時的狀況,心中感到無比恐懼:絲絨般光滑的黑暗將我吞沒,喉嚨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就那樣被掐著脖子窒息而死。
透過門縫往裡一窺,我看到了希洛父親的側臉。他的臉消瘦了不少,此刻正站在一張大木質書桌前,手中拿著話筒和某人通話。
「看!那兒,那不是男爵嗎?」
聽到這話,希洛出乎意料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什麼語。
「你是指他擁有的那種只要聽三十分鐘聲音材料,就能掌握一種語言的特殊能力?」
「記得,記得。我還跟我老伴兒說過,你看看那一家子,真令人羡慕呢。男主人事業有成,女主人高雅漂亮,孩子也很可愛,好像還帶了朋友來玩。」
「你剛才在說什麼?」
「你在幹嗎?」
「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大聲質問啟一,聲音甚至蓋過了耳旁呼嘯的風聲。
「那這和追逐希洛的那些傢伙又有什麼關係?」
「我說你啊……」沒法子,我無奈地嘆了嘆氣,下樓去給他找吃的。來到樓下,我向濱阿姨轉達了希洛的指示,她旋即回答道:「這樣啊,行,我馬上做點簡單的東西吧。」但我立刻阻止了她的行動,自己泡了兩杯方便麵端上樓去。
那天我正在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
我們的車子就這樣沿著國道開上了高速公路,將關東平原甩在身後一直北上。窗外的風景也開始慢慢變化:人造建築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翠綠的稻穗和披滿綠樹的山巒。途中路過休息區時,我移到了後排座位上,之後希洛便一直靠在我肩頭酣睡。
「你之前提過,不過……」
片刻后,我繼續問道:「那麼你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對嗎?」
本打算去圖書館做暑假作業,但不出所料,我根本沒心思打開教科書,而是翻看各種雜誌,在書架間來回遊盪,轉眼就混過去兩個小時。
希洛的父親表情陰鬱地仔細傾聽著電話那頭的解釋。沉默了半晌后,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有沒有關係現在也無關緊要了。我說了,我只想讓你告訴我他們對希洛做了什麼?!」
「看來必須得來個大掃除了。」我對希洛說道,「你也會幫把手,對吧?」
「希洛你瞧,那裡有堆篝火。我們過去看看。」
「嘖嘖,非常珍貴的紅酒啊,你們倆不來點兒?」
「我?我可不擅長體力勞動。」
「那我就自己看漫畫,不管你嘍?」
「是啊。」希洛的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不過,從這樣冷颼颼的房間中向窗外眺望,有時會覺得夏天說不定會一直賴著不走。總感覺連時間都被這逼人的熱氣蒸發掉了,很難相信其他的季節還會如約而至。要是我喜歡夏天的話,這樣倒也不錯。」
「是嗎?原來是這樣。」希洛笑著說道,「你的想法有些怪異。」
低沉的咆哮在黑影間騷動,雖然聽不清內容,但那些喊聲無疑傳達著他們的憤怒。這時,門內傳來了啟一的應答聲:
我站起來,用手背抹掉太陽穴上直往外冒的汗水。抬頭仰望,彷彿要將人整個吸進去的碧藍色天空中,千姿百態的白雲悠然自得地浮遊著。從圍欄外民居的窗戶里,傳來宣告比賽結束的甲子園棒球賽特有的笛聲。我一邊想象著運動場上滿頭塵土的棒球少年們圍成一圈埋頭鼓勁的架勢,一邊在腦中描繪著希洛的樣子:在那緊閉的窗帘后,皮膚白皙的他肯定正在安然酣睡。一群被晒成褐色的小學生在我眼前高聲歡叫,彷彿巨大的水車正在通過泳池,激起陣陣純白的飛沫。待那團長著無數手腳的物體經過後,我雙腳一蹬池岸,噌地一下鑽入水中。「禁止跳水!」我聽到了上方立刻傳來的喊聲,但此刻我的身體已滑入泡沫四濺的深藍色玻璃中。
「世界祖語?」
「我沒有刻意去學啊,只是接觸一段時間后就懂了。比如一門新的外語,我只要聽上一會兒,就能自然而然地理解那段話九*九*藏*書想要表達的意思。」
「嗯,說是檢查我的大腦什麼的,反正很麻煩,所以我中途溜走了。」
希洛低下頭,又一次把額頭貼在膝蓋上摩擦,肩頭微微顫動。他雖然已是六年級的學生,但瘦小的體格只有四年級學生的水平。我難以抑制心中的衝動,不由得衝上去抱住他的肩膀。
「星星的海洋?」
希洛點了點頭。
「你問這車嗎?這是從朋友那裡借來的寶馬敞篷跑車。」
「也就是說,希洛家現在已經不安全了?」
「那一定很可怕吧?」
我站在道旁的樹蔭下,仰望著二樓希洛的房間。儘管違章停放在巷裡的小車阻擋了視線,但我還是能一眼認出希洛房間的窗子,因為那裡的窗帘總是拉得嚴嚴實實。
「男爵?」
地板上鋪著毛毯,我便橫卧在上面看漫畫,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房裡已空無一人。從窗帘的縫隙向外望去,夏日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深紫色。
「好,就這麼決定了。大概在入夜前能到達。」
十字路口的信號燈變成了紅色,車子在白線前靜靜地停了下來。啟一用左手慢慢地撫摸著下巴。
在希洛家做鐘點工的濱阿姨終於出現在門口,「哎呀,這不是小晴嘛!」
「我說小晴,這夏天啥時候是個頭兒啊?」
「我的意思是,從日曆上來看,這夏天到什麼時候才結束?是九月二十號左右呢,還是十月五號左右?」
「還記得還記得,當時心臟都差點兒跳出來了呢。呀,我想起來了!就是在看到這棟屋子上爬滿的藤蔓后,我才在你家院子里種下那棵常青藤苗的。」我也忍不住燦爛地笑起來。
走廊里沒有亮燈,昏暗逼仄,唯獨筆直延伸的走廊盡頭透出一絲光亮。我走了過去,然後便聽到了努力壓低音量的說話聲。那是誰在說話?我輕手踮腳地慢慢靠近,想要一探究竟。
「非常抱歉,」頭髮花白的管理員一邊嘎吱嘎吱地打開鍋爐房的門,一邊說道,「我馬上打開瓦斯的總閘。要是你們來之前通知一聲,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手忙腳亂啦。話說孩子們都沒怎麼長變啊,我還記得四年前你們上樹捉知了摔下來的事兒,我說得沒錯兒吧?」
院里的樹葉上傳來啪嗒啪嗒被水滴敲打的聲音。剛剛還鬧個不停的蟲鳴不知不覺中停了下來,白色的驟雨發出密集的響聲,代替蟲鳴充斥卧室的整個空間。這時,我忽然憶起了四年前的某個清晨。街道還在酣睡,只有黎明前的靜謐光芒浮於大地之上,似乎在宣告著萬里晴空即將到來。就是在那樣一個清晨。
「為什麼不叫?」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要見到他,只是在注意到胸口的衣襟被風吹亂的那個瞬間,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他的面龐。
「希洛大腦中的語言區開始急速增殖,進而對其他功能區域造成壓迫。如果這就是進化的話,那實在過於諷刺。現在這種變化已發展到視覺紊亂的程度。雖然腦幹還未受到壓迫,生命維持機能在一段時間內還能正常工作,然而過不了多久,他的意識也許會如同古舊的牆紙一般風化剝落,消失殆盡。」
「抱歉,雖然離開的時間可能不長,但我還是希望小晴能和我們同去。」
「您經常來這裏點起篝火嗎?」一直沉默的希洛終於開口。火光的影子在老人的臉上跳躍,因此他的表情看上去既像在笑,又似在哭。
先前那輛車停在被撞彎的路燈前,彷彿被惹怒的狗一般拚命空轉車輪。就在這時,希洛再次打開車門躥到街上。
儘管疲憊不堪,但即使閉上眼,也始終無法入睡。我一直在考慮關於希洛的各種事:他和他的家人,他和我一同度過的那些時光。那些圖景不停地在我的眼皮內側閃爍不定,翻飛不停,並在我的心靈深處掀起陣陣波瀾。
只見他猛地張嘴喊道:「泳裝?你怎麼穿著泳裝?」
深夜時分,我們終於輾轉到達了目的地——那幢位於海邊的別墅。
「大概吧。」他害羞似的低下頭。
待我們輪流洗完澡,上到二樓的卧室時,時間來到凌晨一點。我住的這間屋子裡擺放著一個中式花瓶,插在花瓶內的向日葵已被自然風乾,床邊還擺放著一個黑檀木做的桌子。我用手指輕輕一碰,褐色的花瓣瞬間飄落。那是被遺忘的夏日的碎片。正如路旁的碎石中混雜著啤酒瓶的碎片一樣,這座宅子里到處都滾落著過去的片斷。
「喝上一小口倒是可以。」
我們又來到一棟奇怪的房子前面,這棟建築被藤蔓植物整個包了起來。
眼看快憋不住氣,我不得不再次返回陽光燦爛的世界。浮出水面的那一瞬,我偶然注意到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正咧嘴笑著向我揮手。
「我想這棟別墅大概時會勾起我爸的無限回憶,因此他才不願故地重遊。」希洛像貓一樣一邊舔著玻璃杯里的水一邊說道。
「你們猜得沒錯兒!我絕不會透露他們的去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身在何方。」我探出身子想要聽清黑影們的交談,就在這時,我和啟一的目光突然撞到一起。只見他一下子皺起眉頭,似乎為了能讓我聽得更清楚,他更加大聲地喊道:「啊,這樣吧,你們要是不信,可以進屋來坐著等。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對了對了,紅酒還剩下一些,怎麼樣,各位難道不想和我一起舉杯慶祝那種偉大語言的死亡嗎?」
「那好,現在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剛才那些傢伙接下來還會對希洛窮追不捨嗎?」
希洛的父親在S市的海岸邊有幢別墅。小學六年級時,我們一起在那裡度過整個暑假。裝飾著海水浴、昆蟲採集和塞滿冰箱的哈根達斯冰激凌的那些日子,可謂小學生眼中最精彩的夏天。然而自那以後,那棟別墅應該再也沒被使用過。
「是啊,我差點忘了還有S市,去那兒不錯。」
我搖搖頭清醒清醒思緒,然後直起身子坐在毛毯上。剛才的夢境片段依然還在腦中盤旋,那是一個關於光芒四射的物體從水中升起的夢。都這個點兒了,我得趕快回家,不過先得弄杯水喝。於是我站起來準備下樓。
「那就不用了,我實在不擅長跳舞。」希洛拒絕了女孩的提議,「但是看著你們跳我就很滿足啊,心情也變好了不少。」
「我想問個問題行嗎?」我問女孩,「為什麼你們跳舞時不放伴奏音樂呢?在我的印象里,一般在練習街舞時,不都是準備好音響設備邊放伴奏邊練習嗎?」
由黃變紅的信號燈,還有焦急的司機們猛按喇叭發出的刺耳聲音都被甩在身後,我們在不斷迎面駛來的小車間穿梭,飛奔。我的整個身體如同馬上就要燒開的水壺一樣滾燙,腹部襲來被烙鐵烙傷般的疼痛。每次呼吸,喉嚨里都在呼哈作響。街邊的風景在我眼裡幻化成五顏六色、胡亂排列的馬賽克拼圖。周遭的一切不停噴涌而出,和著心髒的律動瘋狂跳躍。
我意識到電話那頭應該是希洛的叔父啟一。啟一其實是位年輕的語言學家,平常生活在美國,每年回來看望希洛兩三次。
我對希洛的說法產生了興趣,也走過去坐到他身旁。窗外,因褪色而泛白的石棉瓦屋頂組成的海洋,彷彿被空中射下的純白日光壓塌似的,如同昏睡的象群般悄無聲息地躺著。在這幅景象中,一切能夠拍動翅膀的生物全都銷聲匿跡。別說一隻鳥,哪怕一隻飛蟲都看不見,剩下的只有這八月的午後,如同密密實實沉甸甸的果實一般逼人眼目。
院子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盞水銀燈,燈罩圍成的銀色光傘下,一隻貓正緩步走過。
就在說話的這段時間里,我們耳邊不斷九-九-藏-書響起刺耳的剎車聲和輪胎高速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響。跑車在狹窄的小巷裡左彎右拐,而且奇迹般地沒有撞上任何騎自行車的婆婆或正在散步的老人。一陣狂飆之後,車子終於開上了寬闊的國道。啟一隨即緊踩油門,一口氣超了前方不少車子。
「您老的排場還是那麼大啊,還記得我嗎?」希洛撫摸著男爵頸部的毛說道。
我站在他身旁,俯視著宛若沉入靜謐深海一般的昏暗庭院。院子盡頭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櫸樹,它的樹葉此刻在風中拚命搖擺,將積攢的水滴抖落到空中。看樣子雨雲已散去,每當破碎的雲團飄過天空時,都會在地上投下搖曳著的斑駁樹影。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走?去哪裡了?」我跑到窗口一看,希洛的母親停在大門前的那輛雷諾轎車已不見蹤影。
自那以後,比起待在學校里,他更多時間是在世界各地的大學實驗室中度過的。他彷彿變成了被終日關在不見陽光的鐵籠中的實驗動物,不僅無比順從,還不會無止境地向研究人員索要香蕉。
「小晴,我覺得我馬上就能摸到了。」
希洛的父親又點了兩三次頭,隨後又言辭激烈地質問道:「你在P大學的研究所上班對吧,我聽說那裡已經被查封了,這和你突然回國肯定有某種聯繫吧。」
聽到這裏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摸到什麼?摸到永遠?」
「沒什麼,不知道怎麼回事,腦袋裡突然蹦出了那句話。」
「這麼氣派的別墅,卻被主人遺棄多年,簡直太浪費了吧。」啟一往嘴裏塞麵條時還不忘表達心中的艷羡,「我記得這棟別墅好像是改建自二戰前某個資本家的豪宅。你們看到外牆上那些鑲嵌著菱形彩色玻璃的窗子沒?還有這些傢具和裝飾,總覺得整個宅子保持著某種說不出的風格。」
「先把你送回家,然後我和希洛這段時間會去個比較遠的地方。」
終於,天空被一道閃光撕開口子,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徐徐升起。閉著眼睛的希洛此刻似乎在享受陽光照在皮膚上的溫暖。
來到車站廣場后,我們發現對面的超市大門外,四個男孩和兩個女孩把櫥窗當做鏡子,正在那裡練習舞蹈,看動作像是街舞。我們坐在人行道邊上,靜靜地欣賞他們的舞蹈。令我們感到神奇的是,這群舞者舞蹈時竟然沒放任何音樂。儘管如此,他們的動作依然流暢自如,即使沒有背景音樂,我們的腦子裡也會自然響起合適的旋律。
我們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段只有短短五分多鍾的視頻。本想就這樣看到天明,但希洛似乎害怕那閃耀的光輝逐漸褪色,突然關掉電源,站起來走到窗邊。
我們倆開始狂奔,拚命尋找車子無法追上來的地方。
老人依然一言不發,默默地盯著搖曳的火焰。然後他舉起手中的金屬水罐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威士忌的酒香霎時間飄散開來。
「你搞什麼去了,這麼慢,男爵等得不耐煩,已經走了。不過它的身體總算還很健康,大概又晃蕩到哪裡死乞白賴要吃的去了吧。」
「你們再怎麼咆哮都是徒勞!希洛早已和那個女孩一起離開這棟別墅遠走高飛了。換句話說,你們這輩子都得不到你們想要的東西了。」
而事實上,希洛不善與人交流,因為他說著說著便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不知道國的語言。他必須牢記:在和別人談話時應該從頭到尾只說一種語言。
但我認為這並非戀愛,因為戀愛需要神秘感,而我從小和希洛一起玩耍,早已對這個如同從外星墜落到地球上的孤獨天才少年知根知底。地球上的女高中生里,很少有人像我這樣擁有這麼一位古怪的知己。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一言不發。對於希洛這種奇怪舉動,我早已見怪不怪。
生命終止?這個詞宛若虛無的問號一般在空氣中飄蕩。我覺得希洛的想法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便追問道:「雖然你那樣想,但動物也好飛蟲也好,不都有死亡的一刻嗎?」
只見他眼神憂鬱,搖頭拒絕了對方。
風吹雲散,月亮探出頭來,漆黑潮濕的瀝青路面忽然被鍍上一層圓潤的銀色光輝。我們順著海邊的坡道走下去,拐過以前常常一起捉螢火蟲的清澈水池,從磚頭搭建的古舊水閘上方走過。緊接著我們又穿過一條田埂,田埂旁成排的柳樹任由夜風擺弄著它們青翠的髮絲。
心底一緊,寂寞來襲。陷入這種心境時,我通常會去見希洛。
希洛家的房子很大,外觀雖現代,造型卻死板無趣,一眼望去讓人誤以為是哪位有錢律師家蓋的大宅子。這和父親賣電熱水器、母親在工藝品店幫工、房貸足足還了三十五年的我家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從外面望去,楫澤家的這幢房子一如既往地安靜,察覺不到人的氣息。
「我想你應該了解希洛身上的特殊能力,對吧?」啟一終於不再迴避。成群的海鷗發出高亢的叫聲,在不遠處的海面上盤旋。
「沒關係的。我好久沒在這個小鎮上溜達過了。」
我輕輕地揮手回應,然後打定主意要不換氣游到泳池對面。於是我猛地深吸了口氣,兩手使勁兒一劃,身體便嗖地彈了出去。我想象自己變成一頭海豚:一頭什麼都不用想,也沒有任何煩惱,只管與水融為一體,朝著深藍無邊的海洋深處滑翔的海豚。我穿梭于周圍游泳者的空隙中,確確實實地向著泳池另一端進發。泳道終點的池壁上用白色顏料塗成的提示線在我前方不停搖曳。越來越近,還有八十米,還有五十米。
陽光透過行道樹的葉片灑下來,彷彿綠色的玻璃在黑色的瀝青路面上碎了一地。就是在這樣一個下午,我決定去找希洛。
「嗯,你要保重身體。即使不在我身邊了也要保重身體。」
我們激動地快步下到一樓正門,差點連鞋都沒穿好就迫切地奔到院子里,撥開雜草朝男爵跑去。男爵此刻正好躲在院子一角的木柵欄下面。
說到這裏,老人停了下來,喉嚨深處傳來鴿叫般的笑聲。
「我倒是想給你解釋,但現在恐怕有些不便。這事兒有些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咦,散步?現在可是半夜啊。」
「還早上好,這都下午了。」
「你指的是?」
如此巨大的衝擊讓我怒上心頭,一時手足無措,只能如雕像一般久久站立。
「啊,對了,我還有事問你。我想知道……」
「也許說到底,巴別塔的傳說和失樂園的故事本就如出一轍。對人類來說,『語言』這顆長在智慧樹上的果實過於沉重。猶太教的神秘哲學語言,佛家的偈語,穆斯林的清真言,世界上的各式宗教都從各自信仰的神明那裡領受了能將這大千世界看個清楚透徹的完美語言。然而,人類實際上在不斷玷污祖語的純潔性,在歷經各種訛傳和變遷后,總算將語言的種子保存下來,流傳至今。」我察覺到啟一的聲音里夾雜著眼淚,「抱歉,小晴。大概要不了多久,希洛便不得不帶著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語言消失在黑暗中。作為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名新人類,他本該……」
「噢,你說那隻黑白相間的花貓啊。太好了,看樣子它老人家的筋骨還很利落。」
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要一直守護希洛,永不離去。
希洛繼續說道:「最近我在想,『死亡』這種狀態應該只是人類的專利。也許對於不能使用語言的動物和飛蟲來說,並不能稱它們已經『死亡』,而應該說他們已經『生命終止』,你說對嗎?」
「你們不餓嗎?」老人摸了摸口袋,「我這兒還有點兒巧克力,你們也來點兒?」
「星星都藏起來了。我曾經還在星星的海洋里暢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