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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逝

冬逝

作者:趙鑫
「我來自你們的家鄉,告訴我,你們想家嗎?」
「呦,還是USB介面,真體貼。現在讓我看看你們國家的『雪龍號角』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快回來,她是戈耳貢女妖,你們要想活下來只有跟著我。」沈沉不容許自己有任何閃失,在弄清對方的身份前,他不能放鬆警惕。可他無力的呼喊顯得如此滑稽可笑,戈耳貢?自己怎麼會記起數千年前神話中的人物。難不成冥冥之中滿懷悲憫之心看著他們的,不是所謂使命責任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居住於他們靈魂之間、凌駕於他們生死之上的眾神們?
我在葬花,葬了花,就來接你們回家。
「不要丟下武器,她在撒謊!」他大喝一聲,對準少女扣下扳機,衝出牢籠的磁暴射線歡叫著,扭曲出醜陋的軌跡,直逼少女頭顱而去。只一眨眼工夫,沈沉與眾士兵的面前就綻放了一朵血漿之花。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意識慢慢模糊成一片白翳,他略有些懊惱地想到,那位葬花少女縱然演技完美無缺,只可惜還是露出了馬腳。如果自己是她,那兩句詩就該這樣吟:
終於,龍艾第一個大聲回應了少女觸手可及的呼喚:「想!」
「回來!夠了!」沈沉感到喉嚨澀得發癢,他咽了口吐沫,卻感到彷彿吞了把刀子般劇痛。
師長像是沉吟了片刻,又彷彿在組織語言,「我很抱歉,沈沉,但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以及整個欺騙計劃的最終完成,你作為至關重要的一環,對不起,只能這樣做。植入你體內中樞神經控制系統的一枚智能晶元會在三十秒后發布終止程序指令,你會死得毫無痛苦……那麼,再見吧。」
「安靜!」沈沉回頭大喝。他看到,蒙上一層霧靄的陽光逐漸褪去了黑影身上如同墨汁般濃稠的顏色,其輪廓彷彿把身後的天空隔成了一張人形的鏤空窗花。
一團雲遮住天光,卻也遮住了士兵們臉上的陰晴不定。所有人的呼吸都開始整齊劃一地變得急促,除了沈沉,他在試著端平槍身。這種誘惑實在是無法抵擋,對士兵而言它已不是一粒火星,而是一束火炬。沈沉從中嗅出了不祥的氣息。
怎麼會是一個女孩兒?
「隊長,少說兩句吧。」https://read•99csw•com這是沈沉得到的回答,簡潔有力。
「紫微使,我——」
幾天前的一次登陸戰中,沈沉率領的先頭部隊中了敵人埋伏。他率殘部拚死逃了出來,但于匆忙之中不慎遺落了唯一一台與總部的聯絡儀,這樣一來的後果就是,他們在法律上已經可以被稱為死人了。沈沉試圖用植入在自己大腦中的通訊器與總部聯繫,但從未得到回應,他懷疑通訊器已遭到損壞。他是整個「雪龍號角」行動的關鍵,作戰署將本次行動的全部戰略部署都儲存在了他的獨立信息載入模塊上。沈沉從未受過如此重用,他下定決心,自己要拚死保護這些信息。當然,對於信息的具體內容,他毫不知情。
沈沉再一次緊緊抓住磁暴步槍的合金槍托,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蒼白的手指竟然在原本光滑如鏡的金屬表面印下了五個深淺不一的凹槽。作為一個經過生物機械改造的人,沈沉的軀殼擁有令人羡慕的強大力量。但是這次所面臨的情況,就目前來看,與他職業生涯中的任何一次常規作戰都不同。
是個女孩兒。
少女在向眾人描述飛船停泊的位置,「西北五十公里處再向正東方向轉,注意太陽直射點方位的變化……丟掉你們的武器,這些累贅用不上了……」
少女左臂挽著一個造型別緻的綠藤花籃,神情輕鬆怡然。她的身邊似乎圍繞著一層水汽,清冷的憂傷就從這水汽稀薄之處漫溢開來。少女邊走邊用纖細的右手從花籃中撒出一把花瓣,風捲起這些花瓣,再把它們從高處紛紛揚揚地揮灑下來,凄慘的蒼白中便平添了幾筆豐潤的春色。沈沉緊抿雙唇,目光炯炯,他身旁的士兵們則大張著嘴巴,大概是面對眼前這近乎超現實的場景而不知所措了吧。
「那好,讓我來告訴你們,回家的飛船停泊在什麼地方。」少女說。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一川汩汩溪流,迫使人不得不把耳朵貼得近些,再近些,以免錯過這天籟之音。
「你們清醒一點!」冷汗已在不知不覺中滲透了沈沉可以抵擋中等能量級射線的胸甲,他感覺兩肩如同壓著一塊燒得火紅的烙鐵,現在的狀況可談不上良好。他虛脫地大口喘氣,胸口的疼痛使他苦不堪言。
「準read.99csw•com備戰鬥!各戰鬥員立即抵達指定位置,槍炮手預備,干擾員檢查微波發生器,聽我口令。」沈沉很快進入狀態。黑影愈發清晰,它在沈沉的眼眶上下來回搖擺,暴風雪並未對它造成任何影響,受損傷的只是沈沉隊長圓睜的雙眼。「也許是台重裝機甲,」他暗中揣測,磁暴射線在槍膛盡頭窩囊地縮成一團,「這樣我們五分鐘后就會變成雪地中一群被燒焦的螞蟻。很好,反正我們已經夠倒霉的了。」
「如你所想。」
世界現在重又降回到冰點以下。
「師長,您的意思是……」
少女頹然倒在自己的影子中央,鮮血呈放射狀在腦後分散開來。荒蕪的雪地上頓時騰起一陣潮濕的熱煙,讓人觸目驚心,不忍卒睹,卻又美輪美奐,巧奪天工。眾士兵怔然看了半晌,像是在思考少女死去的原因,然後他們凝重的表情變得凝固起來。
沈沉皺了皺眉頭。他感到胸口部位,被肋骨束縛著的心臟,連同石膏澆鑄成的輔助血循環動力儀愈發不安地拚命跳動著,頂得他一陣生疼。這是敵軍大舉入侵的先兆嗎?還是……沈沉甩了甩頭髮上沾著的幾縷灰草,任憑它們被|操縱一切的風裹挾至前線以前的地方。他又環顧四周,那些有著很明顯亞裔面龐的士兵稱自己為隊長。沈沉苦笑一下,戰士們原有的冷酷已被不斷翻湧上來的絕望及厭戰情緒所取代,他們眼中的希望之光變成了一堆灰燼,即便是以自由的餘生相鼓勵也無法重起他們對生活的熱情。不過,沈沉偶有的失落與危機感總是曇花一現,這群木頭或許想要自燃,可惜如若沒有火星,他們就只能被劈作乾柴。
一朝春盡江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沈沉背靠著堅實的混凝土牆壁,他知道自己會漸漸死去,卻沒有任何的解脫感。機密情報被敵方拿走,直抵內心的負罪與疲憊不費吹灰之力便抽空了他的身體。正在此刻,大腦里的通訊器響起滴滴的信號音。
「警報終止,系統處理失誤,所探查到的為普通平民。重複,警報終止……」紫微使不摻任何感情的呆板聲調如同關節生澀的提線木偶般有一搭沒一搭。沈沉嘆息一聲,鄙視的中指直刺天空,壕溝內立刻炸開了鍋。
資料傳輸九_九_藏_書在五十秒后完成,少女闔上沈沉的頭骨,如同輕掩一扇半開的門扉。然後,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再不看倒在地上的沈沉一眼,就這樣保持著勝利者的矜持,沿著來時的足跡悄然離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大雪掩映之中。
「請告訴我們,怎麼做……」
「說出你的名字,還有你的動機。」沈沉的嗓音低沉而充滿威嚴,即便是在這風雪之中也頗具穿透力,「還有,就站在那裡,不要再往前靠近一步。」
生命的最後關頭,沈沉眼前忽然浮現出一陣由無數花瓣組成的花雨,很快便將他淹沒在這一片花的汪洋之中。他陶醉地輕嗅這些花兒為他釀成的一生一世的芬芳,靜待著下個百年,或者下下個百年,伴隨生命而來的又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那時候,所有的善與惡,丑與美,以及這綿亘了數個世紀之久的寒冷冬季,都必將消弭在融化一切的、真正的陽光之中。那時候,曾經埋葬了凋零落紅的少女會莞爾一笑,迎著朝陽翩翩起舞,她的身影輕盈如燕,蘊含了一切美好的夢想與值得謳歌的希望。
「隊長,我不想再熬下去了。」另一個士兵把槍一扔,「等到太陽一落山,那些核輻射怪物又會聞腥出動,像狼一樣將每個被盯上的獵物追逐至死……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
少女未受到任何阻擋,信步來到眾人面前,從容不迫地將籃中最後一片花瓣撒落。看著那隨風遠去的一襲紅色,少女搖了搖頭,將臉龐轉向眾人。說實在的,她算不上有多美麗迷人,但畢竟她攜著與戰爭無關的氣息,這一點彌足珍貴。如同乾渴的旅者在沙漠中突遇一泓清泉般,沈沉舔了舔龜裂的嘴唇,與自己的士兵們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他已全然忘卻了這樣貿然行動的後果,但又有什麼關係呢?有些士兵甚至已越出磁屏障,寧肯違反軍規也要離少女近一些。沈沉定了定神,躲在戰友後面,悄悄拾起了已準備就緒的磁暴步槍。
「總部連我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今我們就像一堆垃圾,根本不會有誰來管我們。隊長,現在該怎麼辦?」
溫暖的合金地板在恍惚中似乎變得柔軟與香氣撲鼻,感覺上,這正是那個能引起人無限遐想的、兩百年前地球的土地。那個連每一寸泥土都糅合了自由信念的世界,沈沉九九藏書只在每場戰爭前的夢中見過。而現在,他就要永遠地回到它的懷抱中去了。這很幸福,不是嗎?
「沈沉,你看看自己做了什麼!」龍艾撲向沈沉,和他扭打在一起。
「而且你殺了她,就算她是戈耳貢女妖,我也願意跟她走。」又有人說。
「神經病,閉嘴!敢拿我們開玩笑?」
輔助血循環動力儀開始發揮作用,沈沉的體溫隨著周圍冰雪的迅速汽化而有所回升。他用單手勉強將身體撐回到壕溝之中,離子暖爐釋放的熱量使空無一人的坑道中充滿了春天的香氣。沈沉沒有見過春天,但他聽爺爺講過。
「哪有什麼入侵者!」沈沉聽見身後傳來龍艾特有的混合了煙草芬芳的聲音,「紫微使能不能消停會兒,這周都報七十多次警了,可咱一次正兒八經的仗都沒打過。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急死老子了。」
中微子導航衛星「紫微使G6」在經過漫長的系統甄別過程之後,終於在一片碎石殘礫中發現了一名「不明入侵者」。根據《戰時地球公約》規定,它可以越級向自己所負責的部隊發出戰鬥警報。於是,沈沉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要給自己的半天休假,就被這個弱智給破壞得一乾二淨。
「恭喜你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是師長的聲音。
少女有些靦腆地頷首微笑,臉頰兩側出現了比太陽的光芒更為耀眼的一抹紅暈。她羞澀地垂眸不語,長長的睫毛上落著幾片雪花。但雪花只是在那裡停留了片刻,便再度被風吹離,就像被她撒出的花瓣一般。
「想,我們想。」
「你們想回家嗎?」少女天真無邪地瞪大雙眼,「在外漂泊了那麼久,生與死只是一枚隨機拋出的硬幣的正反兩面,家裡人在哪裡?他們一定很擔心你們的安危吧。再說,你們難道不想回到熟悉溫暖的家裡嗎?政府已經慷慨地撥出巨額資金,改善了後方的居住設施,通了淡水、汽油與光網……」
「你是……」沈沉艱難地翕動著嘴唇。
多美。
「再不回家,我們就和她的下場一樣了!」
「納米技術才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少女的聲音不無得意。她的頭顱完好如初,一串燙金代碼如同掩體黑市中隨處可見的廉價項鏈般鑲嵌在她的脖子上,「一籃子化學催生的花瓣與一台攜帶型腦波控制儀,那群傻帽兒竟當真read.99csw.com放鬆了警惕。他們再過兩個小時就會進入我軍的伏擊圈中,隊長,看來你們很喜歡栽在同一個對手手裡啊。」
沈沉放心地點了點頭,原來師長早就算好了這一步,自己的犧牲是必然。真相併未讓他震驚,相反,他現在很平靜。
「那時候陽光普照,春暖花開……」他的爺爺死於核戰爆發后的第一波核打擊。
「我是特工,你只需知道這點就可以了。」
其他人紛紛響應,朝著少女描繪的方位跑去。十幾支槍被扔在雪地上,少女澄澈的鮮血蜿蜒流過它們,對著狂奔而去的士兵們像是在無聲地挽留,又像是在激昂地鼓勵。沈沉坐倒在原地,一動不動。
此刻,沈沉感到自己的毛孔甚至分泌出了久違的汗液。只不過,這些液體在企圖越過碳纖維防護服的網孔之前,就已經被身上所攜帶的單兵野外取水裝置悉數吸走,濃縮加壓后儲存在體外懸挂的微型水壺中。這個水壺已是三年前的淘汰貨了,它的一個淡化循環周期現在竟高達令人髮指的一分鐘,一分鐘!沈沉透過瞄準孔望著一片風雪盡頭的天際線,恨恨地想著。
沈沉一時不明所以,他以為這個通訊器早壞了,何況,師長該說的也不是這句話。
「敵方特工於二十分鐘前取走了錯誤計劃,欺騙效果達預期值。」
少女輕輕摩挲著花籃枝條虯結的柄部,像在把玩一件令人賞心悅目的工藝品。曾經是近海大陸架的位置處裸|露出了漆黑且早已千瘡百孔的岩石,它們與這遍地白雪,共同構成了這塊失去生機的大陸嶄新的地表與土壤。少女抬起頭來,旁若無人地吟唱道:
少女說罷,嫻熟地打開沈沉後腦勺,一個信息接收終埠立馬彈了出來。
這句話擊中了沈沉緊繃的神經。現在是冬天,核冬天,在這個時代,死亡比生存容易得多。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武器雖然十分原始,是四百多年前的左輪手槍,但威力絲毫未衰。沈沉的左胸從後面裂開一個足以致命的大洞,雪片立刻爭先恐後地蜂擁而入,他面朝下撲倒在地。
就在此時,視野的邊緣,一團黑影如同冬眠后蘇醒的熊般搖搖晃晃地出現了。身旁充滿了牢騷臭味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沈沉聽見許多支槍上的聚能器在舒展筋骨,它們的吼聲匯聚在一起,但隨即便被狂風撕扯成不見蹤影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