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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

作者:陳梓鈞
「唉,我這不是給航航減壓嘛……」
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基地的大門口,躁動的人群霎時安靜下來。我不禁一陣暈眩,周圍的空氣彷彿心臟般突突地跳動起來。
輪機艙悶熱昏暗,好像吉卜賽人的帳篷,再加上脾氣古怪的輪機長「老鬼」,簡直令人發瘋。老鬼是這裏年齡最大的船員,因為臨行前染上了慢性重金屬中毒症,再加上某些別的原因,所以被分配到了這個最低級最惡劣的崗位。
沙普利敏銳地察覺到問題的意圖,「不要聽信社會上那些謠言!你們學過,三把量天尺都已經對這個問題進行了驗證。你把哈勃紅移的公式給我背一遍。」
在這氣體旋渦的中央,我看見了黑洞。氣體旋轉著,摩擦著,發出電焊般的耀眼光芒,轟轟地落入這萬劫不復的地獄。然而角直徑測量儀顯示,這些恆星大概只有地球上一座山大小,而那黑洞,不會比我的腦袋更大。
那是丁丁。她踏著堅定的步子走向那群握著激光槍、戴著防毒面具的暴民,用我從未見過的從容之態做了個手勢,林立的槍桿便如同被春風拂過的麥苗般低垂了下去。
「看來,你去了很遠的地方。」丁丁笑了,「你當領航員的理想實現了嗎?」
人類被束縛在地球上,與蘇格拉底所說的那些被捆住手腳關在山洞里的奴隸相比,又有何差別?
「咱們回去吧,還要晚自習。」我拉了拉丁丁的衣袖,說。
在飛船坐標系中我航行了十七年。把變速、偏航帶來的影響消除后,我得到了地球參考系中流逝的時間。
航程規劃如下:以百分之九十光速穿越奧爾特雲,向赤經14h39min赤緯-60°40′飛行兩年十個月,到達南門二雙星系統,航程四點二光年。補充燃料后,以此為基點折轉向赤經17h05min赤緯-40°21′,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飛行五年到達「伊甸園」,航程四十八光年。這條曲折的航線是精心選擇的,避開了太陽系與伊甸園間的一片塵埃雲,最快,最省,最安全,每一次點火,每一次轉彎,都是計算機精確分析后找到的極值點。
等走近些看清細節后,我才發現那是一排至少有上百米高的金屬發射塔架。它們屹立在雪原上,彷彿上古傳說中的巨人戰陣,無聲地嘲笑著我的愚蠢。我的臉頓時變得通紅。
「丁丁……」我拿出一個碩大的禮品盒,小心地拆開,「是的,我回來了,還帶上了你的星星。」
「那就拉鉤上弔,一百年不許變!」
但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個約定,十幾年前的一個約定。它在茫茫黑夜中猛然亮起,彷彿旅人眼中一點溫暖的火光……
在南門二,幾十艘普通移民飛船之間爆發了戰爭。原因很簡單:燃料分配不公,猜忌和貪婪。詳細的戰況我無從得知,但據說在戰役最後階段,某艘飛船使用了行星級反物質炸彈,在強輻射的衝擊下,移民飛船都被嚴重損壞,永遠困在了南門二的引力陷阱中。
「《聯合早報》特別關注,『蓋亞』組織東亞分支發起武裝叛亂,政府軍立即進行了有力鎮壓。截至發稿時間,已有超過兩萬人在炮火中喪生……」
街上人群漸漸散去,旁邊大樓上寫著「伊甸園三期置業無限制貸款」的廣告牌在夕陽下鍍上了一層金光,那畫中的一家三口在假想的異星世界的家園裡開懷歡笑,顯得格外溫馨。
我點點頭,但馬上又搖搖頭,「不,丁丁,我現在明白了,無論成功與否,只要有過純粹的理想,純粹的愛,我就已經不虛此行。哦,對了,我看到那些海鷗了,你的理想實現了吧?我猜,現在人類的主體都居住在海底?」
我願意將雙手交付給時間
「不知為何,最近我老是想起我們還在為素質測評奮鬥時的情景。那黃昏下的運動場,亂糟糟的馬路,油印室里試卷的味道,花樣百出的題目。可能人總是看到過往美好的一面吧。唉,現在我們的母校已經變成了軍營,大家都外出逃荒,地球上一片混亂……
「啊?你說什麼?」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輪機艙,在牆角頹然坐倒。耳朵里一片嗡鳴,我彷彿能聽見空氣里的每一個原子都在痛苦地尖叫。
奇怪的事依舊在發生。對於一顆恆星,實際到達時間與規劃時間的差距已經可以按年計算,對於僅剩的兩年航程,這和徹底迷路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在還未到達伊甸園時,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許多恆星已經被造訪過。比如被離心力甩成鐵餅狀的藍色恆星AB Doradus,還有被稱為「宇宙鑽石」的白矮星BPM37093。奇怪的是,伊甸園依舊高懸在前方遙遠的天穹,閃爍著誘人的光芒,一點兒沒有接近的跡象。
我輕輕唱道:
丁丁當然會平安的。我執拗地想,可也感到心中有種難言的滋味。這種滋味,就好像我仰望星空時,總覺得宇宙間真正存在的不是星星,而是星星之間無可名狀的虛空和荒無,它們彷彿奇形怪狀的黑色幽靈充斥在宇宙間,沒有人看見過,更沒有人到達過。
網路解說員說,這是聯合政府最新研製的曲率飛船,飛船所處的是一個與我們的宇宙相獨立的空間泡,在曲率驅動下,可以用非常接近光速的高速航行。
我使勁忍住淚水,將臉深深埋進那沓信紙。在瀰漫著機油味、靜電臭氧味和汗臭味的輪機艙里,在三年的航程中,我第一次聞到了白丁香的芬芳。
兩年前的此地,我參加了丁丁的葬禮。同來參加的還有成千上萬海底世界的公民,顯然她是新時代的開拓者之一。
我又想到了我曾經調侃老鬼,用類星體和伽馬射線暴的現象來反駁他。現在我知道了真相,雖然真相簡直是個玩笑。
真奇怪,我們從未去過那顆星球,怎麼知道那裡的海是藍的?媽媽告訴我,這是因為光譜。在宇宙的深淵中,天文學家們用望遠鏡捕捉住那一點點擦過異星世界的大氣層的光,然後用巨大而複雜的計算機分析它們。這是人類的希望之光。
麥肯錫25年,也就是我們航行的第七個年頭,「雲雀」號已經將三十五光年的漫漫航程拋在身後。
「這是本應在五萬光年之外的銀河系中央黑洞。」我記錄道,「我猜測這裏的真空光速已經嚴重變慢了,否則,物理規律不會允許這樣小的恆星存在。總之,我們的宇宙已經陷入一片混亂……」
我舉目仰望,夜幕中星河璀璨,如果不是曾經航行到宇宙邊緣,誰又能知道那是假象?但那伊甸園卻永遠懸挂在我的心中,就像水手們眼中的北極星一般,閃爍著永恆的光輝。
整整一百年。
在全息顯示屏上,我看到「蓋亞」的隊伍已經密不透風地圍住了儲存區,他們的頭目正向著據守那裡的基地人員喊話:
「好,那我們走過去看看。」沙普利說。
「哦,我覺得可以這麼想,」我說,「光線在水裡折射,就好像汽車轉彎一樣,左軲轆慢,右軲轆快;水裡光速慢,空氣里光速快,所以,光就像汽車一樣轉彎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宇宙錯了?」
「鏡室宇宙論」是「蓋亞」組織信奉的理論之一,在宣傳時,他們經常拋售這個理論:既然宇宙中的光都是海市蜃樓,伊甸園的距離又怎能確定為五十光年?移民又怎麼有希望?許多人由此被他們迷惑,走上了反對星際殖民的道路。
一年後某日,木星軌道上,「雲雀」號飛船在全人類的注視下出發了。群星的光芒瞬間被引擎產生的曲率泡扭曲,勾勒出一個顏色比周圍太空更黑的球形。
「這就是文明發展的必然了……地球是個搖籃,人怎麼能一輩子待在搖籃里?」我說。
等光芒散去,棺木已經蕩然無存,被熔化的地面上,一股淡淡的青煙緩緩升起,彷彿向著天堂飄去的靈魂。
「嗯,所以伊甸園的距離是可靠的,可靠到什麼程度呢?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出錯,那就是你從未出生過!」
「我又要出發遠航了,這一走可能又是幾十年,甚至更久。一方面,這是海底世界的要求,他們要我採集更多的星星來作為海底城市的能源……很貪婪,是不是?另一方面,我也九_九_藏_書想搞清楚這個宇宙到底是怎麼回事,科學院提出了一個偏心宇宙模型,主要證據來自伽馬射線暴,可以解釋我在航行中遇到的『地球中心說』問題。如果我驗證了這個模型,那上世紀的那些什麼暗物質啊、暴漲啊、費米悖論啊,就都可以放進博物館了。
一切都證明老鬼是對的,至少大體上是對的。
飛船上是不養閑人的,我很快被分配到輪機艙去維護曲率引擎的冷卻環路。這是一個監獄似的差事,一舉一動都要受人工智慧的指示監控,低級而無聊。相比以前,這個崗位更讓人體會到作為一顆螺絲的無奈。
飛船上的生活無可挑剔,秩序井然,每個人都承擔著最合適的責任,忙碌而有序的生活讓我十分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達伊甸園后,丁丁會比我大七歲,那時,恐怕就換成她來嘲笑我不成熟、沒見識了吧?
宛若在驚濤駭浪的大海上航行的一艘船,氣體的旋渦追逐著一顆黃色恆星,抽打著它,撕扯著它,讓它在飛濺的浪花中沉沉浮浮。而在周圍,千萬顆這樣的恆星密集地聚集著,正緩緩繞著這片盤狀的氣體海洋旋轉,視野所及,一片璀璨。
我們頂著寒風開始了跋涉。原先預計只有一小時的行程,我們趕了整整半天路,才看到那幾根電線杆的大小稍微有所改變。
「沒錯,我是『蓋亞』。」老鬼笑了,露出他招牌式的發黃的門牙,「但別擔心,我不會把這艘飛船炸掉,我只是抱著一種惡趣味,想上飛船來看看你們是怎樣在一個虛幻的影子上浪費一生,看看你們的夢想最後是怎麼破滅的。」
如果我能穿越這夜晚
我是個領航員,卻對命運的航程無能為力。
沙普利嘟囔了兩句,打開了一個全息窗口。等看清內容后,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糟了!五分鐘前,『庫克』號發射基地遭到不明真相的武裝暴民襲擊,飛船的燃料艙被擊中爆炸,目前反物質儲存區已被暴徒包圍。」
突然間,有人喊道:「咦,快看山那邊!」
「混蛋!」船長衝上前給了他一拳,「原來是你在搗鬼!」
我一個人蜷縮在冰冷空寂的飛船中,孤獨地在陌生的宇宙里遠航,環繞我的虛空彷彿黑色幽靈在喋喋獰笑。我難過得想哭,不顧一切地把曲率引擎的扭矩開到最大,對準了伊甸園的星光,瘋狂地加速,加速!
「航哥,我們現在已經走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但我還是會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我是了解你的。你好像一支箭,不顧一切地射向你的目標,不在乎前方是什麼,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我尊重你的理想,但如果你真的到達了伊甸園,也別再找什麼星星了,回地球吧。我等著你。」
攻擊的發起者是誰,我當然無從知曉,但不難猜出是某些對「雲雀」號心懷妒忌的團體。所幸,曲率泡內外光速差帶來的折光效應立即把這道激光向周圍迴旋、散射,黑色球泡頓時化作一顆光芒四射的小太陽。
老鬼是精明的,他把一切都算得很清楚,但他還是低估了人類的仇恨和殘忍。他不會想到,自己吸收了幾十年重金屬污染的身軀竟會被船員分食。在這些吃人者身上,他寄託了人類明天的希望。
大海的水位比我離開時更高了,原來的山腳成了海濱。海浪拍打著岸邊的峭壁,仔細一看,那峭壁竟然是由廢棄的居民樓構成的。破碎的水泥板凌亂地堆積在水跡線上,退潮時分,海水從窗口傾瀉而出,形成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瀑布。
與地球的通信還在繼續,一封封給丁丁寄出的郵件都杳無迴音,從地球傳回的卻儘是不幸的消息:
丁丁笑了,「真的?這可不像你這塊木頭說出來的。」
我記得,小時候不好好吃飯時,媽媽就給我講述古代飢荒時的悲慘景象——明晃晃的太陽下,成百萬渾身浮腫的饑民組成的龐大隊伍在荒野上蠕動,不斷有餓昏的人倒下去,瞬間就被旁邊的人撕成碎片吃光了……
我願意將命運託付給時光
剎那間,我百感交集。
至於折射,光速隨半徑變化的球體介質中,從內向外的光和從外向內的光,將一律被向左偏折。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們起航時,那束偷襲我們的激光在曲率泡中迴旋折射的場景。曲率泡中的光速有變,同樣,宇宙中變化的光速將星星射出的光線偏折,迴旋,甚至彎成了一個閉合的圈。
一瞬間我明白了,老鬼不想連累我,也不想再連累人類,於是導演了這麼一出檢舉有功的滑稽劇。我想起了他曾說過的話,地球已經無可挽救,移民船隊又毀於戰火,眼下的二十多人便是人類最後的希望。如果再讓內鬥持續下去,人類就真的要全軍覆沒了。
我和宇宙誕生之初一樣迷茫
「航哥,你果然回來了……」老人緩緩轉過輪椅,夕陽下,那山核桃般乾瘦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幸福的笑容,「我就猜到,你在離去一百年的時候,會回來……我們的約定,不是嗎?」
我們哄堂大笑。「你從未出生過」是船員間的俚語,暗指宇宙大爆炸。形容一件事荒謬,莫過於說大爆炸從未發生過。因為,這是我們目前所有天文理論建立的基石。
我笑了笑,說:「那倒未必。我們要一起飛到伊甸園去,看那裡的晚霞是不是沒有這裏的美。」
當倒計時數到零后,藍天中太陽的半邊臉突然扭曲變形,化為一道光弧,迅速掃過天穹。這道光弧在運動中勾勒出了一個無形的球體。
「我現在為拯救地球而戰鬥,但別為我擔心,『蓋亞』的兄弟們捨生忘死地保護我,我也在儘力幫助他們。航哥,這幾年我東奔西跑,走遍了各大洲,經歷了各種各樣有趣的事,也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晚霞。可惜你不在,我只好把它們畫下來給你看。而星際通信通道太窄,沒法發過去,所以等見到你時我會好好讓你看個夠的……
「……本報訊,『堅壁清野』政策開始實施,聯合政府第一批拆除戰區一百二十八座糧食合成工廠。專家表示,此舉可能令亞洲陷入大規模飢荒……」
看到那火光,沙普利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又對我說:「寂航,我給你一個挽回錯誤的機會,你告訴我,現在你到山頂的直線距離是多少?」
「寂航先生,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父母于麥肯錫29年(飛船坐標系麥肯錫27年)在飢荒中不幸去世,遺體已火化。請節哀順變,化悲痛為力量,為人類的偉大事業繼續奮鬥!」
航行長對我說:「寂航,你檢舉有功,現在你可以重新回到領航員的崗位上。」
「雲雀」號上,人們得知南門二戰役的那一天,也就是麥肯錫24年元旦,不知何故,爭吵和攻訐霎時停歇了下來。
看著那永恆閃爍的光輝
想到這裏,我頭一次對這冰冷的飛船生出了強烈的厭惡,對家的渴望、對陽光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我不敢想象這樣的場景發生在現實中,更難以相信這樣的慘劇會發生在我父母身上。難道我那滿口人生哲理的爸爸,還有嘮叨不停的媽媽,也會餓得昏倒在地,然後被旁人撕成碎片吃掉?環境污染,經濟危機,戰爭,叛亂,飢荒……也許我們的飛船還未到達伊甸園,人類就已在搖籃中夭折了。那樣的話,我們的遠航還有什麼意義?
我記得爸爸曾告訴我,做人關鍵要有純粹的理想,純粹的愛。現在,人類的理想變成了什麼呢?純粹的愛,又在何方?
人生,文明,又何嘗不是如此?
「你後悔嗎?」

3

「哦,那我們看到的是什麼呢?」我愣了一下,然後就被他的認真勁兒給逗笑了,「在地球上就算是用一架傻瓜望遠鏡都可以看到伊甸園。」
如果我能溫暖這世界
這顆特超巨星已經步入暮年,此時,星風正將它的外殼吹離表面,在周圍形成碩大無朋的逸散星雲。據天文學家估計,它的半徑極大,太陽與它相比,猶如地球與太陽相比。在視野中,它應該是一望無際的火焰的平原。然而我的飛船和它的直線距離僅有一萬公里,憑它的大小,也僅僅能在我的視野中畫出一道彎彎的弧線。
人類,把電線杆當成了發射塔。
向海瑞特·斯萬·勒維特致敬,是你讓我看到了蒼穹的脆弱。
舷窗外突然爆發出一簇焰火,明亮的光芒剎那間掩蓋了目之所及的宇宙,五彩斑斕的煙雲從read.99csw.com爆炸中心噴射而出,好像一朵綻放的玫瑰,美不勝收。有趣的是,在它爆發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光線的傳播:在它不遠處,幾顆臨近恆星的外殼依次被輻射光壓剝離,露出了明亮的核心,這些依次亮起的「燈泡」勾勒出了一個以焰火為中心的不斷膨脹的球體。我不知道在慢光速下,這樣微縮的恆星世界中有沒有生命,如果有,那我恐怕也看不見他們逃離災難的努力罷……
當我將網兜向星星探過去時,彷彿整個航行、整個生命的意義都凝聚在了那顆閃亮的小星星上。要是連這都無法完成,這次遠航,就真的毫無意義了。
但這無濟於事,詭異的事情仍在繼續。
我點點頭,由著他繼續胡扯。「鏡室宇宙論」是上世紀一群天文學家為解釋費米悖論創立的,它聲稱宇宙的邊緣有著特別的光學特性,好似幾面相互對放的大「鏡子」。群星的光在鏡子里來回反射,所以看到的星空便充滿了形態各異的星系。同一個星體可以有不同形態的虛像,因為據這個理論,光在長距離的傳播中會逐漸變質。該理論聲稱,宇宙的半徑其實只有一百光年,當然形成生命的幾率就小得多。不過現在是科學昌明的時代,在此時談起這種古老的謬論,就好像跟愛因斯坦討論地球中心說一般可笑。
這些消息對於我,彷彿荷葉上滑落的水珠,沒有留下一絲痕迹。我依舊對一切抱著美好的期望,期待著伊甸園那紅色的太陽,和煦的風,美好的未來。但夜深人靜時,卻總難以驅散對丁丁的思念。

5

可是我們不能在這裏耽誤太久。在把參照系由太陽換成南門二之後,「雲雀」號將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個目標。
也許,整個宇宙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想到這一點,各種異象便都有了初步的解釋。
「在航程七十光年處,」我在航行日誌上記錄道,「我造訪了本應在三千光年之遙的VY星,簡直不可思議。」
剛上小學時,老師便告訴我們,偉大的天文學家麥肯錫發現了這顆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藍色行星。它環繞一顆主序星運行,和地球大小差不多,其環境天然適合人類居住,沒有垃圾,沒有沙漠,從未染過黑煙的潔凈天空下蕩漾著藍色的海洋……美好的伊甸園就是天堂,而生態崩潰的地球只能是人類的墳墓,我們唯一的出路便是向著伊甸園遠航。
「它們也都是幻影,光線反覆反射疊加后的幻影,整個宇宙都是虛假的。我們唯一的出路,是愛護自己的星球,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
但地球寂靜得可怕,好像從未有過文明似的。我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別做夢了,人類早已滅絕,一百年的約定,又怎麼能期待好的結果?
三年的航程,三天的誤差,足夠毀掉一個領航員一生的前途。
飛船在該星系黃白色的雙星構成的火焰峽谷中緩緩穿過,宇宙在峽谷兩頭蜷縮成狹小的一線天,壯觀的場景令每個人都為之窒息!
它將永不黯淡
「丁丁,好久不見。」我在她的墓碑前蹲下,說,「上次葬禮時人太多,我沒法跟你說上話。抱歉,以前一直沒跟你說過,我得好好感謝你。感謝你幫我安頓了爸媽,感謝你讓我知道了理想真正的含義,還讓我懂得了純粹的愛。現在我懂了,理想真的不在於我要收穫什麼,而在於我要付出什麼。
「這就是『雲雀』號啊!好厲害!」丁丁說,那時候我和她正一起坐在教學樓的樓頂,「它可是現在最快的飛船了!」
每個素質測評優異的船員都知道,測量恆星的距離共有三種方法:近處的用三角法,中距離的用周光關係法,遠距離的用哈勃紅移法。伸出大拇指,單用左眼和單用右眼看,看到的景物有一個小的位移,這就是三角法的原理。與此類似,上世紀人類用地球繞太陽運行的軌道直徑作為三角形的底邊,觀察近處星體在遠處星空背景下的位移,得到了十幾光年內恆星距離的數據。難道這個堅不可摧的等腰三角形出了錯?難道真如老鬼所說,那些星星只是宇宙鏡室中飄忽不定的影子?
我曾經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領航員。現在,我別無選擇,只能向著伊甸園前進。
乒乓球大小的星星在曲率泡外飄浮著,雖小,卻一點兒也不失恆星的氣度。噴吐烈焰的主序星,旋轉吸積的星雲,懶洋洋的紅巨星……看上去好像一個個飄浮在我周圍的精緻的小毛球。
看到它,丁丁渾濁的眼睛霎時明亮起來。
我突然看到了希望,一路小跑向丁丁的故居。
「我哪裡會那樣混球?你都成這樣了,我還來刺|激你?這是被心理控制官扣下的你的信件,準備用來檢舉你的!要不是我剛才把它們偷出來……」
頭目嘆了口氣,說:「唉,我們把飛船炸了,現在你又該去哪裡?」
「提個醒反正沒壞處的。」媽媽說,「還有,雖然幫助別人是沒錯,但航航也別老去幫丁丁,你自己時間緊張著呢!」
「你不會煩的,來信的那個女孩,叫什麼來著,哦,丁丁吧……」
然而,我最後並沒有舉報他。
「這是『庫克』號的備用塔架,不是電線杆。」沙普利說,「所幸,你不在太空……在宇宙中距離的判斷失誤是致命的。要是真的深空航行,你這次錯誤會斷送人類的全部希望!」
丁丁讓我憶起了飛船發動機在同步軌道試車的場景。那天,學校在操場上組織觀摩活動,外面街道上擠滿了興奮的孩子,無數雙憧憬的眼睛望著天空,每個人都懷著與我同樣的激|情和渴望。
人最重要的便是有夢想。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名領航員。
於是我一直陪著丁丁,看著晚霞熱烈地映滿了山那邊的天空。那天的時間似乎走得特別慢,太陽掛在山腰,一直沒有忍心落下,直到丁丁看晚霞看得累了,閉上了眼睛。
「你不想再多看會兒晚霞嗎?多美啊,等上了飛船,外面就只有又黑又冷的太空了。」丁丁出神地說,「不管是什麼星球,晚霞都不會比此時此地的更美吧……」
禮品盒的包裝褪去了,露出一個碟子大小的曲率泡發生器。在泡中,一顆年輕的主序恆星正向四周播撒著金色的光芒,日珥懶洋洋地舒展著。
我想起了「素質測評」中學過的折射定律,還有機械波的傳遞規律。當時老師給我們打了一個比方:擰開水龍頭,水剛剛流出時還是柱狀,但當水流下落到一定距離時,它就會拉長、破裂成水珠和水花。這是因為速度差:在不同高度處,水流的瞬時速度是不同的。
沙普利滿意地點點頭,但沒過片刻,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確定這是樹林著的火?」
「今天是什麼節日?」我笑著問道。
「22歲的丁丁寫給21歲的航哥:你還好嗎……」
「教官,那『雲雀』號航線的可靠性有多高呢?有人說……」
這段話我聽過多少次了?我猜,在這顆半死不活的星球上,每扇窗后都有一個望子成龍的媽媽在向孩子嘮叨這些話吧。飛船數量有限,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離開地球,而留下的人,在生態崩潰的地球上將難以維生。這是一場生死賽跑。
我突然發覺,人類的整個天文學,包括支撐起這門學科的三把「量天尺」,都建立在一個默認的光速不變公理上。現在的一切證據,都說明這曾經以為堅如磐石的地基,原來是一片沼澤地!原來橫亘百億光年的大宇宙,瞬間坍縮為直徑一百光年的水晶球!浩渺的銀河系,還有那些無窮無盡的河外星系,原來一半是玩具似的小星星,一半是環形折射的幻影……
「咦,那上次看到的扭曲的太陽光,也是因為折射嗎?」
一直以來我們承認這樣一個公理:光速在宇宙中是恆定不變的。誰又曾驗證過這一點呢?
最後,它爆發為一顆璀璨奪目的超新星。
飛船仍在前行,災難仍在繼續。三個月後,飛船以百分之九十九光速遠距離掠過巴納德星,航行長發現時間再度出錯,而且流失的時間量已經增長到了一周,更可怕的是,該恆星的光譜也出了問題!按地球上的觀測結果,巴納德星是一顆M4Ve型紅矮星,但接近后,發現它的顏色偏向橙黃!與上次相比,這次的差錯後果更為嚴重,飛船的軌道偏航量需要重新設置,隨之而來的是能量的損失。接替我的領航員倒霉了,等待他的不是發配輪機艙,而是寒冷的太空。
我是個領航員,可以精確計算上億千米的航程,對未卜的人生航程卻無能為力。
訃告從我手中飄落,我心中一片茫然。
我對九-九-藏-書任何事情都抱著最美好的期望,不抱怨,也不嘆息。丁丁曾批評說這是麻木,但我覺得有時候麻木點兒挺好的。我待在船首的觀察艙里,不停地工作,筆尖不歇地顫抖,噴涌而出的數字幻化為電子圖表上的滿天繁星。工作讓我充實,讓我愉快。我努力不去想在那次動亂后丁丁是否還活著,不去想爸爸媽媽,不去想那個美麗的約定。
「……聯合政府黑鷹突擊隊擊斃『蓋亞』組織二號人物,但發言人稱這隻能部分緩解世界大戰爆發的危機……」
我們要長久地分別了,但我並不感到特別悲傷。畢竟,我們依然後會有期。
「是的,我當上了領航員,但是人類的追求落空了。」我說,「宇宙是個大騙子,它把人類騙得暈頭轉向,歷盡艱辛,我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
「一顆II型超新星,在這裏,威力不會比一顆普通氫彈更可怕吧。」我記錄道,「航程坐標九十五光年,按舊的距離體系,這裏至少在一億光年以上。因為奇怪的『位置藍移』,哈勃紅移已經被嚴重削弱。從這裏回頭看,銀河系是最大的星系。越遠,這些星系和組成它們的恆星就越小。真奇怪,地球中心論又復活了么?」
「公民們!你們都被騙了!你們生活在聯合政府編造的伊甸園謊言里,殊不知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他們用這個謊言攫取巨額財富,排擠絕大部分窮人!你們知道聯盟航天署署長安德森家產有二十億美金嗎?你們知道素質測評考試中,名次前一百萬的人里八成都是富豪精英嗎?他們想藉此永遠霸佔社會資源,假借達爾文法則為自己謀取骯髒的利益!」
能聽見我嗎?
「當然,不過……好像那邊有人聲。有人在那裡嗎?」我說。
「當然是真的,雖然很遙遠,但只要前進,總能到達啊。」
「聽著,孩子。」每次看到我發獃走神,老鬼都會神神叨叨地湊過來,露出兩顆發黃的門牙,這次也不例外,「我告訴你,生活就像這次航行,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遇到些什麼。所以,那些理想啦、幻滅啦、愛戀啦,大可不必用來折磨自己,讓自己沒法好好工作。」
我與宇宙誕生之初一樣混沌
於是,我翻出工具,花了十幾天,將一台小型空間曲率引擎改裝為了捕捉星星的「網兜」。雖然原理上曲率泡可以維持內部的光速不變,相當於一個獨立的小宇宙,但我也不知道這樣能否成功,畢竟,將一片物理規律不同的空間封裝帶走,是人類從未做過的事。
丁丁沒有通過素質測評,幾經周折,最後成了「庫克」號的勤務人員。與作為先鋒的「雲雀」號不同,「庫克」採用的是普通曲率引擎,要比我晚十年到達。
「好久不見了,嗯,應該有三年零六個月了吧?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二十五歲了。但習慣改不過來,還是叫你航哥吧。
我心中一凜,慚愧地說:「前輩指教的是,我以後一定專心工作。」
難道,這就是我苦苦追尋的夢想之地?難道,這就是讓全人類為之痴癲瘋狂的伊甸園?
「是的!」
……美麗的星星
我立即被停職調查。曾經無數欣羡的目光,此刻全變成了鄙夷、失望和譏誚。批評會上,幾百雙眼睛看著我,那感覺猶如萬箭穿心。甚至有人懷疑我是「蓋亞」組織的人,潛入「雲雀」號欲搞破壞。我氣憤不已,但百口莫辯。
但媽媽說的確實沒錯。在培訓中心,無數孩子正努力證明只有自己符合星際移民的要求。為了追求效率,聯合政府組織了「素質測評」,成績最優者將搭上最快的飛船,先期抵達伊甸園。抵達時這些乘員恰是青壯年,將接管新世界的權柄。這無疑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我常常去教丁丁做題。畢竟,在任何時候,朋友永遠都是朋友。
對這個欺騙了船員多年的叛徒,船員們想出了最好的、最高效的處決辦法。他們把老鬼的屍體送進廚房處理后,混入了飛船的有機物循環系統,最後變成了餐桌上一盤盤豆腐腦似的食物。在船員們帶著仇恨咀嚼著那些東西時,我眼前又浮現出老鬼的笑容和發黃的門牙,一陣強烈的噁心和悲傷讓我扔下刀叉,奪路而逃。
「怎麼,又是訃告?」我有氣無力地說。
「嗯,真聰明。但這可不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理想哦。」丁丁仰起臉來,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那些「蓋亞」和政府軍的鬥爭,那些地球上發生過的驚天動地的大戰與後來的生態重建,在一笑間化為過眼雲煙,「我的理想,就是和你一起看晚霞。」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領航員,為遠航付出我的一生。如今,這個理想已經實現。
「最近他們不讓你看新聞吧?唉,太空產業金融泡沫全面破裂,全球性的大蕭條,上百萬人失業……真是一塌糊塗!而戰爭期間政府根本無暇救濟難民。官老爺們一面鎮壓『蓋亞』,一面抓緊撈錢,準備坐著自己的曲率飛船逃跑,留下百姓在飢荒和輻射下掙扎……」
我不能死,為了這個約定,我要頑強地活下去。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在執行死刑前,他絕望地喊道,「我保證,我絕對沒有把發射架當成電線杆!」
麥肯錫17年,經過四年的封閉訓練,在北方一個寒風凜冽的戈壁上,我們這批在素質測評考核中取得優異成績的學員,開始了最後的集訓。教官叫沙普利,曾在偉大的麥肯錫手下工作過。我們極度認真地攥著筆和筆記本,渾身瑟瑟發抖,不僅是因為寒冷,更因為激動和崇敬。
「散布這些消息是違禁的,要是被發現,你會被嚴懲的。」我低聲說。
「所以,要想當一名領航員,必須要好好努力啊!我和你爸是不成了,咱家就指望你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這些真實性到底如何,但腦海中不可抑制地出現了一幅幅可怕的畫面。那曾經生活過的溫馨小鎮,現在已經變成戰亂中的廢墟;曾經歡笑著跑過的小街,現在築起了張牙舞爪的街壘。天空中翻滾著黑煙,空氣里飄著刺鼻的碳氫化物的惡臭……我生平頭一次有了想哭的衝動。
老鬼說:「伊甸園的光的確存在,不過,它只是一道光而已,真正的星球根本不在那個距離上。你聽說過『鏡室宇宙論』么?」
丁丁的棺木上方懸浮著我送給她的星星。當禱歌唱完后,我切斷了曲率泡發生器的電源,那顆小恆星立即跌入了我們這個高光速的世界,耀眼的光芒亮起,從主序星到紅巨星,短短几秒間它就走完了一個恆星的生命歷程,彷彿是想用自己的生命來完成對逝者一生的總結和回顧。
最後一件怪事更為詭異。不知是否是角直徑測量儀出了毛病,所有飛船到訪過的實體恆星相比于地球上測得的數據,半徑都明顯變小了,而且,距地球越遠,變小的趨勢就越明顯!
我到達了伊甸園,也沒有到達。我以為追求著希望的彼岸,其實是尾隨著自己的背影。如果宇宙是個球體,那我的航程就是內切于球的一個橢圓。沿著這條光路,人類追逐過,爭鬥過,恨過,也愛過,最後拼盡了所有的一切,換回了一顆乒乓球般的小星星。
老鬼真的是「蓋亞」分子?我簡直難以置信。那些優秀的人,那些標榜為人類開拓未來的高尚的人,為什麼會為了爭權奪利而自相殘殺,而人們口中的這些「人類叛徒」,卻會為了人類的未來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領航員。如今,我即將登上「雲雀」號。
「山上居然著火了!真奇怪!」有人嚷道,大概是驚訝于這樣光禿禿的山上居然還有東西可燒。畢竟,現在地球上已經沒有野生植物了。
在宇宙盡頭的巨牆下,我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身後沒有了家園,前方沒有了道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彷彿一粒被天風吹卷的塵埃,飄蕩在這無邊無際的巨牆之前。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空虛感攫住了我,宛如排山倒海,不可阻擋……
光也一樣。光不會被拉斷,但由於速度差,光的波長會隨著傳播距離的增長而逐漸拉長,也就是從藍變紅。造成的現象,與宇宙紅移別無二致。
丁丁,我在這裏,你又在哪裡呢?
當我踏出輪機艙,懷著找回自己清白的願望大步走向治安室時,我碰到了飛船上的通信員。他用一貫的冷漠遞給我一份白得刺眼的文件,上面寫著我父母的名字:

尾聲

能聽見我的歌聲嗎?
但是,意read.99csw.com外在這時發生了:引擎啟動的剎那,來自太空軍港的一道強激光擊中了「雲雀」號!
伊甸園的影子依然高掛在前方,狡黠地閃爍著。此時它的光譜已經完全變為了紫色,說明我離它的距離又近了些。這也是一個環形折射,這樣在水晶球宇宙里折射迴旋的光線,不知有多少……
我站起身正色道:「抱歉了,老鬼,按照條令,我不得不去舉報你!」
伊甸園的理想終於破滅了……我心裏的頂樑柱彷彿被猛然抽走,穹頂垮塌下來,化作一片廢墟。我真想開動飛船朝著那堵死亡之牆撞過去,一了百了,去迎接那永恆的寂滅。
半年後,飛船掠過羅斯780星時,時間流失已經達到一個月之多!領航員換了三個,艦艏的觀察艙成了被魔鬼詛咒的地方。懷疑的空氣在狹窄的艙室里瀰漫開來,人們互相猜忌,一旦發現某人工作效率不佳或是言行不當,便將他檢舉為「蓋亞」的潛伏人員。船員很快分成兩派,彼此明爭暗鬥,每派都聲稱自己是忠誠的,攻擊對方應該為時間流失負責。陰謀論層出不窮,飛船伙食中心裏見到的熟面孔越來越少,我知道,他們此時已經被拋進了冷寂的太空。
真是諷刺,讓我付出一生、將我騙到宇宙邊緣的,竟是這麼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虛幻影子!
「嘿嘿,嘿嘿……話是這麼說,不過我才不像那些心理管制官,你心裏想啥東西,關我屁事。」老鬼冷笑兩聲,「唉,現在地球上的生活可難得緊喲,你可能要與你牽挂的人永別了……」
比光還要輕
轟的一聲,我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呼嘯,政府軍的戰鬥轟炸機趕到了。我的同伴們興奮地歡呼起來,暴民們作鳥獸散。看著全息圖像上的丁丁淹沒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看著飛機向著人群掃射,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劃過我的臉頰。
「那麼,我們是怎麼在超新星、伽馬射線暴、類星體那些怪獸的陪伴下活到今天的?」我調侃道。要是這種規模的能量爆發發生在一百光年直徑的宇宙中,地球早就被蒸發了。
丁丁,這便是你的夢想嗎?我突然有了一種衝動,要翻越那座燃燒著火焰的山巒,不僅僅是去保護她免受傷害,還要去告訴她,我們都長大了。但我最終沒能挪動腳步。一堵比那座山更加不可逾越的高牆悄然樹立了起來,後來我知道,這堵牆的名字叫做命運。
是的,航程尚未結束,我還要繼續前行,去追逐那伊甸園的光。如果沿著這個環形折射的光路繼續走下去,隨著與地球距離的縮短,伊甸園的光線又會慢慢由紫色變回藍色。也許那的確是距離地球很近的一個宜居世界,甚至,那就是地球本身發出的光?
又一個黃昏時分,我穿過熟悉的城鎮的廢墟,來到了丁丁的墓前。
這些星星的存在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除了光速變慢外,我想,引力常數等數值在這裏都出現了巨大的畸變。物質是空間的褶皺,恐怕這些異狀,都來源於空間褶皺的尺度差異罷?
於是,在三角法中,那堅不可摧的等腰三角形的兩腰變成了彎曲的弧線,距離的差錯,造成了我們在太陽系周邊航行中的「時間流失」;在周光關係法中,由於參照星體的尺度比預想的小,它們離地球的距離其實要近得多,正如沙普利所說,「著火的不是普通的樹林」;在哈勃紅移法中,光線波長在傳播中的「變質」取代了膨脹造成的紅移量,再加上尺寸的縮小,造成了遙遠的假象。被奉為圭臬的宇宙大爆炸,可能根本不曾存在!
老鬼這個真正的「蓋亞」分子竟然一直沒被檢舉。要不是用丁丁的信封住了我的嘴,就算他有十條命也早玩兒完了。此外,這恐怕還和他邋遢猥瑣的外表有關,沒人想到找他的麻煩。可是這一天,他一反常態地穿上了正裝,還煞有介事地把艙里的東西整理了一遍。
我照他說的做了,帶著他來到飛船前艙,震驚地發現全船僅剩的二十多人都集中在這裏,眼睛里齊刷刷地噴射出極度憤怒的火焰!但這火焰的目標不是我,而是我身旁的老鬼。他正愜意地迎接著這憤怒的集火射擊,彷彿一尊屹立在驚濤駭浪中的鐵錨。
……
我們大驚失色。不久前,我們曾聽到傳言,臭名昭著的環保激進組織——「蓋亞」,將有所行動,以交換被逮捕的該組織骨幹成員——丁丁的父母,可誰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採取如此暴力的手段!一個標準體積反物質被引爆后爆發的能量,足以把地球變成一隻被啃了一口的蘋果,所以一般反物質容器都儲存在同步軌道以外,但初始合成和裝載則必須在地球上完成。這次「蓋亞」組織瞄準「庫克」號下手,顯然早有預謀。
老鬼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好像想趕走一隻蒼蠅,「去吧,世界在我眼裡早就是一坨屎了,我還會怕死?」
這句話讓我突然想起什麼,我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你是『蓋亞』分子!」
「對於孩子,搖籃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怕的。」丁丁輕輕嘆了口氣,望著遠山陷入了沉默。
「讓各位費心了,我的爸爸媽媽已經去世了……」她輕輕說道。輕柔憂傷的聲音里,我聽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決,「但是這裏實在太危險,如果大家真的想為人類做點好事,還是散了吧。」
幸運的是,捕捉很成功。
「它還是我的夢想!」我說,「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坐進它的導航艙的!」
「天啊,真漂亮……」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撫摸這顆星星。我輕輕握住了她粗糙的手,說:「不行的,這裏面是一個物理規律與這裏不同的小世界。」
這是一段漫長的航程。從地球到「伊甸園」,七年的時間,五十光年的距離,連光都會走得疲憊……但這航程還沒有漫長到讓我忘記它的開端,忘記我來自的瀕死的世界,我的夢想,還有我所愛的人。
老鬼湊近了,低聲說:「對,伊甸園根本不存在,存在的是人性中的醜惡和貪婪!」
我抬眼一望,只見黑色的山脊上涌動著跳躍的紅光,濃厚的黑煙正滾滾騰起。
我堅定地點點頭,兩隻年輕的手緊緊相握,「為夢想而努力!」
老鬼嘿嘿一笑,「你以為我是怎麼被關進這裏的?三年了,我也見識了不少像你這樣的倒霉蛋,都一副慫包樣。跟這麼多慫包相處,我也開悟了。一時倒霉算不了啥,好人好報,惡人惡報。我相信他們終究會明白過來,你我本來沒錯,是宇宙錯了!」
我極目遠眺。冷藍色的天光下,一望無垠的荒原上沒有任何參照,眼前的一溜小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某種史前動物的脊骨,覆蓋著冰雪,除了幾根勉強可辨的電線杆外,沒有任何地物。我只好按照常見的電線杆的高度計算,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劃了一下,然後說:「三公里左右吧。」
然而,一場災難才剛剛開始。
沒有夜空,沒有行星,沒有任何世界的蹤跡,暗紅色的光芒灌滿了船艙,彷彿來自地獄的血河。我的視野里充斥著大犬座VY星優美的弧線。
「叔叔阿姨對我一直很照顧,我非常感激他們。對一個與反動組織關係密切的孩子能如此照顧,真的不容易。唉,他們走得凄慘,你又不在身邊,我只好代你為他們料理了後事,願他們在天堂安息……
看到我可怕的臉色,老鬼也被嚇著了。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掏出了一沓白花花的紙遞給我,「你……看看這個……」
在長著爬牆虎的窗口,我看到了一個被夕陽拉長的背影。她坐在窗前,安詳地看著山頭的落日,滿頭的銀髮被陽光照透了,彷彿一簇飄逸的火焰。
時值黃昏,晚霞正在天邊熱烈地燃燒,一如當年。
像光一樣不知疲憊
天啊,「蓋亞」分子將他們的口號喊了這麼多年,我怎麼就沒想到?
幾個月後,二十余名船員全部死於重金屬中毒。飛船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4

一顆小得可愛的主序恆星被帶進了船艙,散發著金黃色的光芒,冷寂的艙房裡頓時鍍上了一層溫馨的顏色。這幕場景令我想起了夕陽,晚霞,還有晚霞里矗立的那些伊甸園房地產的廣告牌,招貼畫里,幸福的一家三口正沖我微笑……
「丁丁,這次航行我會帶上你給我畫的那些晚霞。嗯,畫得實在太好了,真是大師級水平。我想,如果帶上這些畫,就算是走到宇宙盡頭,我也不會寂寞了。對了,還有你的歌,在走之前,讓我最後唱一次給你聽吧……」
隨著航行的繼續,我https://read.99csw.com發現這個宇宙並非毫無規律可循。核聚變規律是和真空光速挂鉤的。如果承認這個規律不變,那麼,根據恆星大小隨航程遞減的現象可以推斷,隨著我遠離地球,宇宙中的真空光速正在越變越小。也就是說,如果把宇宙想象為一個水晶球的話,從中心出發,沿著徑向,光速是逐漸遞減的!
我條件反射般念道:「退行速度等於哈勃常數乘以距離,距離正比于紅移量……」
然而我最終沒哭。雖然大受挫折,但我的理想尚未破滅。希望雖然渺茫,但彼岸依然存在。
美麗的星星
舉目仰望,在天空中仍能看到「雲雀」號的航跡。在更遠的深空,伊甸園正閃閃發光。
「黎曼幾何,弦論,廣義相對論……」沙普利翻著我們的成績單,輕蔑地說,「重壓下的素質測評委不顧一切地向你們灌輸這些大而無當的知識,把你們教成了眼高手低的書獃子。我告訴你們,在太空中真正有用的,不過是三角測距而已,但恐怕連這個你們也不會。」
這次我學聰明了。沙普利是在考我對於「周光關係」的理解,於是我答道:「小的火苗,在風中跳躍得厲害;大的火苗,就不太容易在風中擺動了。從山頂火焰擺動的情況看,我可以判斷它的絕對大小。哦,如果那是樹林著的火,火焰的大小就基本上是確定的。那我就可以從視大小判斷它的距離了。在太空,這樣的火焰叫做造父變星,它的脈動好像火焰的跳動,測距的原理是一樣的。」
「我的生日,你的生日,也是人類的生日。」老鬼悠閑地說,一副自在的樣子,「孩子,我在這裏待了三年,真憋壞了。你帶我去前艙散散步,讓大家來喝我六十大壽的壽酒。哦,你用這個系住我的手,我有金屬中毒症,眼睛看不清楚。」
但我不甘心。最後,我親自登上飛船的擺渡艇,降落在了我曾生活過的小鎮。

2

在遙遠銀河的彼岸
大悲與大喜的交錯刺|激下,我幾欲昏厥。
突然,在極遠的地方,奇異的光芒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本應該是純黑色的死亡之牆,在此地,任何物理過程都無法發生。但我卻看到了超乎想象的耀眼亮斑。它們點綴在黑色巨牆上,如果黑白反色的話,這個場景就好像蘇格拉底的哲理寓言中,那些投影在山洞岩壁上的影子。這就是類星體。一些在宇宙間來回折射的光線匯聚於此,收斂為一點,然後在零光速的牆上反射,便形成了這耀眼的宇宙航標燈。它們大都在高速移動,邊緣帶著旋轉的星系的影子,有的轉速可能比正常光速還要快,因為它們也是一些虛幻的光影。
宇宙中星星的密度也變大了,但依舊非常稀疏。偶爾,會有一顆星星闖進飛船所在的曲率泡,在泡內不同的物理環境中,恆星的演化急劇變快。短短几秒鐘,它就走完了從生到死的全過程,然後化作一團雲霧或是一道閃電,在舷窗外一閃而過,宛如白駒過隙。
我出生在麥肯錫元年,也就是人類發現「伊甸園」的那一年。
「媽!」我不滿地打斷她。
這些現象令我毛骨悚然。我想起了老鬼的話,莫非我所認識的宇宙純屬假象?莫非視野里真的充斥著虛幻的光影和變質的光線?莫非,物理規律在宇宙中宏觀分佈不均勻?
「記住了,孩子們,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不要把時光耽誤在追逐一個縹緲的幻影上。」臨刑前,老鬼這樣說。
丁丁?我彷彿被雷電擊中,雙手顫抖著接過那沓剛剛列印好的、還帶著溫度的信紙,小心地展開,一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帘:
爸爸媽媽,你們在這堵牆後面嗎?丁丁,你現在還好嗎?還有老鬼……我想念你們,想念家裡餃子的味道,想念一起看過的夕陽,想念分別時你為我唱的歌……
它將永不黯淡。
一顆顆恆星從航線邊掠過。它們仍按照那魔鬼的定律,變得越來越藍,越來越小……
麥肯錫30年,導航計算機上顯示著我已走過一百光年航程,此刻,我來到了宇宙的邊緣。
但他們只戴到一半就停住了。
「迄今為止,人類測定恆星距離的方法,歸納起來大致有三種:三角法、周光關係法,以及哈勃紅移法。這就是三把『量天尺』,人類目前天體測距的基石。」沙普利慢慢說道,突然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遠處的群山,「你告訴我,那些山有多遠?」
每當媽媽說起這番話,爸爸總會用筷子叮地敲一下碗,說:「別讓自己壓力太大!上不了『雲雀』號,其他慢一些的飛船也是可以的。人生的意義不在於上一艘快船,最重要的還是你有沒有純正的理想,純粹的愛。」
麥肯錫35年,我駕駛著破舊的「雲雀」號回到了伊甸園,或者說,地球。蔚藍的海洋、棕色的大地依舊沒變,唯一的一點變化是,雲朵似乎不再像我離開時那樣骯髒了。
第二件怪事是星光的顏色。敏感的光譜儀已經檢測到,所有恆星的光譜與地球上觀測到的光譜相比,波長都明顯變短了。距離地球越遠,觀測到的波長就越短。這一點在伊甸園星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原來的藍色已經慢慢變成了紫色。當然,哈勃紅移還是有的,只不過被這種奇怪的「位置藍移」給抵消了一部分而已。
飛船緩緩泊入了近地軌道,繞地球巡航兩周,人工智慧開始搜索地面信標。我焦灼地等待著信號的出現,哪怕是一個古老的自動廣播台、廢棄的電視塔、尋找外星人的射電望遠鏡,都能讓我激動不已。

1

這之後,我們與地球的通信中繼就徹底中斷了。
無言地看著老鬼,我竟有了流淚的衝動。
「沒錯,不過和這裏的不同。那是因為真空光速有變,比這要高級多了。」我說,「如果光速變化的規律恰當,不僅可以折射,還可以讓光打一個結呢!」
「我加入你們,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丁丁說,「為了我的爸爸媽媽,也為了人類。」
海鷗,這是在太空開發時代以前才存在的東西啊……
飢荒?這個詞離我是如此遙遠,以至於悲痛都來得異常遲鈍。
聽到這裏,大家都保持著敬畏的沉默。
「但我不明白,如果大家的夢想都是對外移民的話……」丁丁看著城市周圍光禿禿的山巒,以及山巒對面漂滿垃圾的大海,輕輕說道,「為什麼我們起初不保護環境,控制人口呢?」
飛船已經不能再前進了。航線的前方沒有星星,只有一堵黑色的巨牆,在目之所及的各個方向上無邊無際地橫亘著,延伸著。這是世界的盡頭,宇宙的終極。在這裏,光速為0,普朗克常數趨近於0,介電係數、引力常數趨近無窮大。來自伊甸園的光線在這堵牆的邊緣輕輕擦過,繞了個圈,又折回宇宙的中央,與我開了個大玩笑。
「這麼說來,這個宇宙肯定很小吧?」我順著他的話問道。
「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人們開始喊口號。許久,儲存區里沒有任何回應。於是,那個頭目揮了揮手,一隻鐵罐被推到了基地的通風口前,暴民們開始戴防毒面具。
「航哥,這個折射公式是什麼意思呢?」丁丁問。
在我們的身後,事態同樣在急轉直下。
在遙遠銀河的彼端
「那……要是找不到伊甸園呢?」丁丁說,「你怎麼補償我?」
麥肯錫21年,飛船掠過南門二,這是人類第一次到達系外恆星系統!
「別煩我!我現在想自己靜一下。」
我漫無目的地徘徊在空蕩蕩的高樓間,驀地,耳畔響起一陣啼鳴,一溜白點優雅地掠過浪尖,翅膀在晚風中愜意地舒展著。
在萬丈光芒熱烈的歡送下,「雲雀」號急劇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向著伊甸園飛去。
或許,伊甸園就是地球本身!
媽媽插話道:「哎,別凈說虛的。如果不是『雲雀』號,到了伊甸園,咱家航航至少會比別人多耽誤十年!」
我撓撓頭,說:「那我就繼續航行,直到找到一顆晚霞似的星星,把它送給你。」
到底是什麼怪物在作祟,讓這些訓練有素的領航員一個個栽了跟頭?
……
為了校準參照系,航行長立即命令我核對航線和精確的時刻。航線準確無誤,但到達時間比預計早了三天。其實,我在一個月前就注意到時間誤差問題了,但那時我還寄希望于南門星內稟光度的歷史數據有誤,而現在,一切的證據都表明,我的計算出了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