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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邊界線

消失的邊界線

作者:墨熊
我走到其中一隻睡袋前,打開位於枕頭側面的維生頰囊,在一般情況下,使用者的基本信息都會被存儲於此,但是今天……果不其然,今天所有的情況都很不「一般」。
因為不知道所謂的「控制台」到底是指什麼,我猶豫了一下。
「等等!預測到劇烈的情緒反應!」她的呼吸相當急促,「先別過去!可能是某種低強度的精神傷害,等我先給自己打一針……好了,」她搭住我的肩膀,雙目微閉,「接下來是你。」
「喲,」聽到這裏,我不禁笑出了聲來,「這小子還挺文藝。」
直到此刻,我們依然沒有見到一個活人——當然,也沒見著屍體。西帝人的遺迹有種莫名的「神力」,可以將沒有智慧的生物全部阻擋在外,不要說大型的掠食獸,連細菌這樣的微生物都極其罕見,因此,如果有人死在裏面,「現場」應該是好幾年都不會變樣才對。
「我剛才感覺到……」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尼雅微微撅起嘴巴,欲言又止,「算了,可能又是既視症發作。」她頭也不回地朝身後指了指,「那裡,蓋倫給我們留的信,你最好去看看……很重要。」
「我的媽呀……」
「哦,是的,當然……」為了增加「用戶體驗」,這些生化人的嗓音也被設計得有如少女般溫柔甜膩,「我本來認為這是一次非常普通的遺迹考察,大約是在上季的六號,我以多功能輔導系統的身份加入了隊伍,是摩甘娜主任提供的邀請,薪酬很誘人……」
隨著定位信號的強度接近頂點,通道也到了盡頭,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敞開的空間,從外面看不出什麼名堂,但當我們準備進去的時候,尼雅卻突然喝住了我:「霍卡!」
「不,美人兒,說『奇怪』的應該是我,」我指著身旁的棒狀物,「你對它施了什麼魔法?」
「沒有超感者……一支由邊境業務開拓部組織的科考隊里,竟然沒有一個超感者?」我不禁有些困惑,「這不合常理啊!」
「結局呢?大家都已經知道了,西帝人輸掉了兩百萬年前的那場戰爭……」蓋倫繼續道,「我很想現在就告訴你們究竟是誰將西帝文明連根拔起,但那樣的話,你們一定會被嚇得屁滾尿流,然後號叫著逃跑,」但願他這不是在說笑話,「所以,繼續前進,別怕,你們距離謎底只有一步之遙了。」
「嗯?」尼雅一愣,「怎麼回事?」
第二年,我們的女兒降生了,由於合成人的基因俘獲性很差,她長得和母親幾乎一模一樣——至少頭髮和眼睛都是純粹的烏黑,正是我喜歡的顏色。
經過一條大約一百五十米的傾斜通道之後,我和尼雅進入了「主廳」。通常來說,西帝人的建築里都有這麼個結構,至於其作用則眾說紛紜,光學術論文就有好幾萬篇,作為事故調查員的我也就不發表觀點了。
「見鬼!」
現在,長劍型的「紀念碑」近在眼前,抬頭一瞥,發覺它比之前預計得要高大許多。在那黑亮的錶殼上閃動著無數細小的光斑,就和之前在「控制室」中看到的那些一模一樣。我猜,這多半也是一台相當於控制系統之類的設備——單純從其規模就可以推斷出,它的作用非同小可。
「記錄是空的?」我看著眼前空空如也、只剩下提示輸入符號的屏幕,茫然無措,「沒有人用過這張床。」
我還沒有勇氣去置疑尼雅的「感覺」。
「哦,當然,我知道你們現在最想問的是什麼……這裏——」蓋倫攤開雙臂,「被西帝人稱為『盲區』,是三十六萬座避難所中,最後完成的一座。在它還沒有完全建好的時候,最終防禦計劃便已經開始了。正如你們所見到的那樣,這個『盲區』並不存在於我們的空間,實際上……它不存在於任何空間。西帝人掌握著四界十二個維度,他們的生命不僅僅是永恆,而且可以在物質與非物質位面自由移行,可以在不同的維度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而這一切,無需藉助任何設備……」蓋倫用力點了點自己的頭盔,「想象一下,如果以我們現在的科學技術,繼續發展一百萬年,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的身體、我們的靈魂、我們看待宇宙的角度會有什麼不同?」
對,人手一台,記錄著所有個人信息與資料,直接與使用者的靈核相連……但在這裏,科考隊的營地里,竟然存在著一台什麼資料都沒有記載的「空白」腕裝電腦——確切地說,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空白,只留下了很小的一段「視頻記錄」。
站在平台中央,望著遠方純粹、絕對的黑暗,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被虛無注視的恐懼感。正當我鼓起勇氣,打算向前踏步之前,又是尼雅的叫喊嚇住了我。
不停閃現的馬賽克和斷紋,讓我根本無從辨認到底是什麼人在說話。
「情緒穩定,也沒有伊拉貢人精神干涉的跡象……」尼雅低頭沉思了片刻,聳聳肩,「我感覺……他在說實話。」
從尼雅那如同耶穌佈道般飄逸的降落姿勢來看,西帝人確實設計過「姿態控制系統」,肯定是我在跨越縫隙時的「方式」不對,才會有剛才那種糟糕的、近乎交通事故的「用戶體驗」。
超感者可以偵測到不安與疑惑的情緒,因此我只有在心平氣和的時候才能與她進行「正常」交流——我猜尼雅也一定知道我對她「很有好感」,只是礙於面子和其他種種原因,我們誰也沒有點破而已。
「雖然已經荒廢了兩百萬年,但西帝人遺迹依然功能完整。」生化人繼續道,「見過那種通常是安裝在入口的黑色觸手嗎?那其實是西帝人的身份識別系統,不知為什麼,這處遺迹的系統出現了點偏差,它以為我們是西帝人,於是打開門,放我們進來了。從那時起,科考隊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我們踏入了前人從未接觸的領域,所以我也沒法回答你這牆的具體用途。」
不知為啥,在聽了他的「安慰」之後,我只有想哭的感覺。
「對,也沒有邀請迪納拉……部門裡最好的超感者都在家裡蹲著待業,那邊卻組織了九個大活人去『科考』?」我搖搖頭,「董事會到底是怎麼想的?」
「咿——你都在想些什麼啊……」
至於蓋倫的遺產——西帝人與「不可戰勝者」之間的銀河史詩,也變成了「最高機密」,別說是我,連邊界開拓部的總監也無權調閱。而那些被確定含有「光之螺旋」的西帝人遺迹,也漸漸遠離了媒體的視線——誠實地說,與經濟危機相比,它們的吸引力也確實差了一些。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對你們來說可能不容易理解,但我知道,你們是被派來尋找真相的。」像是在故意吊我們的胃口,這位穿著防護服的中年男人沉默了幾秒,「……我可以告訴你們真相,遠遠超過你們需要的程度,但你們必須嚴格地按照我所說的去做,一步都不能錯。」
面對這種「不肯承認自己本性難移」的倔強,我只能回以苦笑,「因為我騙不了自己啊。」
「這個……」從它眼球的轉動速率來看,應該是在好好思考的樣子,「我的自律迴路里沒有記錄……我也無法理解這種行為的邏輯,因此無法做出解釋。」
「霍卡。」
但奇怪的是,落地后的尼雅,表情卻一點也不比我輕鬆:「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跟著我們?」
就在我滿腹狐疑的時候,前方不遠處的通道似乎給出了答案——它停止了傾斜,並且像漏斗一樣豁然展開,再往前走十幾米,便是一個開闊的平台。
「不是你想的那樣。」尼雅慢條斯理地辯道,「我只是要再確認一下方向而已,免得像上次一樣迷路。」
「這張的記錄也是空的……」尼雅在做著和我同樣的事情,緊接著是生化人的聲音:「這張也是。」
「還沒。」
不光是畫面,連說話都帶著雜音,不時還會卡一下,然後人物猛烈抽|動。
她摘下了頭盔——在零下三十八度、幾乎沒有氧氣的環境中,她摘下了頭盔。
「蓋倫和你一樣,是有編號的正版合成人,」總監調出一堆人物資料似的文檔,「靈核由雷曼公司生產,是具有高度邏輯性的軍用型號,品質保證,『發瘋』這種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
「在接受治療的時候,支離破碎的理性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然後,我恍然大悟,在控制室中侵入到意識深處的,正是建造者留下的信息。系統誤以為我是西帝人,便按照預定的程序,將最終防禦線的維持狀況直接灌輸進了我的思想……沒有思維能力的工具,在哪裡都是一樣忠心耿耿,它們並不知道,在這個宇宙中,已經沒有西帝人的存在……不,不,它們很好地履行了自己被設計出來的使命,最終防禦線……」他的聲音突然又興奮了起來,「那西帝人極盡所有智慧和全部希望,打造出來的最終防禦線——完美無缺!毫無破綻!」
沒錯,那法案通過了……投票結果幾乎是一邊倒,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啊?
看到蓋倫的名字時,心頭不免咯噔一聲響,我掃了一眼尼雅和生化人之後,帶著半是興奮半是忐忑的心情按下了「播放」鍵。
尼雅……是誰?
話音未落,堵在我們臉上的那面牆竟然張開了一道口子——就像某種怪異生物的排泄器官,過程雖然有點噁心,但結果卻令人振奮不已:在我們面前豁然開朗的,是一個前所未見的巨大空腔,即使「標的9032」那種規模的巨型遺迹,恐怕都沒有它這般大氣宏偉。
「我開啟了最終防禦,它將我們保護在一條漫無邊際的邊界之下,但人類不可能永遠生活在自己的世界——總有一天……也許一萬年,也許一百萬年,我們要將邊界繼續向外推延,到那時,我們也不得不面對『不可戰勝者』的挑戰。西帝人用整個種族的命運作為代價,換來了我所經歷的一切,而它,將會成為人類對抗『不可戰勝者』的開始。」投影中的蓋倫舉起了手裡的靈核,「這個小東西,是文明的接力棒,是為遙遠未來而準備的鑰匙,我現在把它交到你的手裡……拜託了。」
「小心,」尼雅伸手一把將我攔在身後,「別被照到。」
兇器毫無疑問的是一把RX76型突擊步槍,子彈在岩壁上打出了一長串裂紋,粗略一數,足有三五十發,射擊者的「喪心病狂」由此可見。
他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而且還說出了動機——如果是一般的案件,這個時候已經打道回府,抓人什麼的,完全可以交由海軍陸戰隊去做。
尼雅慢吞吞地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通道斜坡,「快有十分鐘了吧?」
「我?我一開始就覺得我們不應該進來!」生化人有些怨色地道,「……按照規定,我們應該向上級彙報並等待進一步的指示,可隊長卻認為機不可失,應該抓緊時間探索遺迹。」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暴風雪——通常西帝人的遺迹都出現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好地方,尤其是那些像童話仙境一樣美麗的五星級宜居行星,只要你肯挖,絕對能找到西帝人的建築群。
主廳出口的旁邊,擺放著一台R92型野戰指揮終端——科考隊的標準配備,屏幕還亮著,運轉狀態也良好,只是根據以往的經驗,它並不會提供太多有價值的信息。
「別怕,霍卡,別怕,」就像是在安撫孩童的母親,尼雅用儘可能溫柔的語氣道,「沒什麼了不起的,相信我,我會保護你。」
「就算擁有預知萬物的能力,接受命運依然是我們伊拉貢人的本分,」分明沒有動嘴,但我卻能聽見尼雅的聲音,「我看到了你的未來……而在你的未來里,沒有我。」
「明白了。」我點點頭,「所以你派我去調查他為什麼會發瘋。」
因為角九九藏書度的關係,直到走到跟前,我才發現位於空腔中央的裂渠。這是一條大約十五米寬、五十米深的溝槽,它剛好將空腔一分為二,中間只有一座向內凹陷的「反拱橋」相連——看起來並排走過兩三個人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周圍沒有屍體,也沒有其他被遺棄的工具,只有孤零零的、掉在地上的一把步槍——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這玩意兒壞掉然後被人遺棄了,於是將其撿起,隨意地扣動了一下扳機。
她沒有直接回話,而是轉過身,背對著我,呆立了一小會兒。
就在我的好奇心戰勝了理智、準備伸手去觸碰一下光斑的剎那,身後突然傳來了尼雅凄厲的尖叫。我心頭咯噔一響,腿腳都有些發軟地回身抬槍瞄準——不是我膽小,如果真有東西值得尼雅尖叫,那我多半也是死路一條了。
「……但他們,滅亡了。難以置信對嗎?一種可以在不同空間中自由穿梭的生物,一個可以征服整個銀河系的文明,最後還是滅亡了……」蓋倫又變得沮喪起來,「而且最可怕的是,他們盡了全力……以光年來計量的龐大艦隊,能夠湮滅一個星系的超級炸彈,吞噬所有存在的奇點……然後,是這個可以憑空製造出虛擬空間的『神器』,可以撕裂時間與空間、在維度的夾縫處建立殖民地的『最終防禦線』——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光之螺旋』。」
對於沒有什麼文學造詣的我來說,為了在日記里寫出上面那段漂亮話,可真是花了不少工夫——確切地說,是三個小時。
不只是看一眼就能讓你的大腦變成糨糊,作為一個打娘胎開始就與伊拉貢人共生的超感者,她擁有四十秒「關於未來的回憶」,可以在任何致命危險降臨之前就做出預判,按照通常的理解,這種能力與「不死」是可以畫等號的,沒錯,這也就使得她工作起來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尼雅知道我想問什麼,同樣也洞悉了我的想法,但從那茫然失措的表情來看,她所感受到的恐懼絲毫不亞於我。
「因此你應該能夠理解,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必須關閉邊界……這不是幾條人命的問題,而是關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
僅憑目測,空腔的面積大約在三萬平方米左右,相當於四個足球場,整體形狀像是一隻倒扣在地上的碗,內壁與地板渾然一體,看不出任何接縫和「組裝」的痕迹,似乎如此之大的結構,是由一整塊金屬掏空打磨而成。
在超感者面前,一個普通人玩不出什麼花樣——抱著這樣的信念,我跨過了門廊,同時繼續播放剛才暫停的錄影。
況且,以科考隊攜帶的武器來說,最多也就是在人身上「打打洞」,絕不可能出現將身體完全「蒸發」的情況。若是當真按照老陳所說,蓋倫那瘋子殺了三四個人,那怎麼著也應該留下一些諸如血污之類的蛛絲馬跡。
我幾乎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此時此刻,創造了人類文明的文字竟是如此蒼白無力,不要說「解釋」,連起碼的「描述」都有相當難度。
與生化人視線交織的瞬間,我不禁拜服於亞特蘭微機械科技的強大——它面部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只是左眼框下邊還有點破損,顯得不是很自然。
「霍卡……」
在下層拱橋的內端,有一條敞開的西帝式門廊,蓋倫所提到的「另一台腕裝電腦」,就放在這個入口正中央的地上。
「幸運的是,我成功了,」我第一次見到了蓋倫的笑容,「這段視頻,是我重啟『光之螺旋』后錄製的,空間的裂隙已經合攏,入侵在開始之前便已經結束……但是,我成功了,這個世界就算是得救了嗎?」他話鋒一轉,伸手指著鏡頭,「不,如果你失敗了,那我的努力也只不過是垂死掙扎……來,我的朋友,向前走兩步,到『控制台』這邊來。」
「什麼也沒有?」我當然不可能像她那樣淡定,「使用者的信息呢?被遺棄的理由呢?總會留下點什麼吧?」
「九個人啊,」在尼雅答話之前,生化人搶先開了口,「連我在內一共九人。」
大約在距離反拱橋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我們發現了第一個和科考隊有關的線索——那是一把藍白色塗裝的脈衝突擊步槍,RX76型,十二倍速的軍用制式,雖然不算什麼高精尖武器,但對於科考隊來說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可……怎麼會呢?」我用力地搖著頭,「怎麼可能呢?一個大活人……不,兩個大活人在我們面前憑空消失,我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所有關於他們的記憶,和他們共事的經歷……這些……這些都不見了?我們還跟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你是不是搭載了振幅干擾器?」尼雅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我感應不到你的思念場?」
「也許是在無人機偵察之後,覺得『標的7』沒有危險,才這樣安排的呢。」
所謂的「冥界亞龍」,是夏姬人開發的細菌毒彈,可以抑制微機械體的自我修復,是專門為對付生化人而開發出來的「骯髒武器」。
「你要幹什麼?你……喂!」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為了確認剛才這一閃而過的疑慮,我又將靈核中關於科考隊的資料調出來,細細讀過。
根據信號強弱的微小變化,我選擇了朝向左邊的岔道。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特意為之,這裏的光照比之前差了很多,牆飾的風格也與剛進入遺迹時的那一段有所區別——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天花板的形狀從有弧度的流線體變成了尖銳的稜角。
「就你們兩個?」
也許是因為聽得太過入神,我都沒有注意到尼雅已經站到了身後。「眼見為實」,蓋倫說的沒錯,兩分鐘前我還認為他只是個精神錯亂的瘋子,但現在,他卻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大考古發現的先驅。
「說重點!」我不耐煩地道,「你們隊是怎麼團滅的?」
「他們總說,西帝人的遺迹還『活著』——那些烏黑髮亮的牆壁,永遠敞開的閘門,我們叫不出名字與用途的古怪凸起物……甚至連那些毫無規律和美感的詭譎雕飾,都有著自己的生命。只要一個西帝人再現,它們便會手舞足蹈,像極盡阿諛之能事的弄臣那樣簇擁上來,為主人實現任何願望。
「那就既不是蓋倫,也不是陳了。」我指了指身旁的通道,「繼續前進,咱們找人要緊。」
「你去確認一下這幾個人的身份和裝備,」我指著兩具靠在右側牆邊的屍體,「順帶回收一下靈核,看還有沒有能用的。」
當然,對於執行軍事任務的士兵,靈核還是要植入體內;而且為了防止泄密,在確認使用者死亡之後,靈核會自溶,化成無數細小、無法複原的碎屑。
但願這就是所謂的「答案」——抱著如此奢望,我轉身向腕裝電腦走去,因為光線與距離的關係,走到它跟前時我才注意到,前方不遠處便已是長橋的盡頭。
「呃……」坐在地上的生化人愣了幾秒,「執行……什麼任務?」
「在開拓更廣大世界的征程中,不死不滅的西帝人遭遇了一種聞所未聞的強勁對手,它們……」蓋倫搖了搖頭,「我沒法解釋它們究竟是什麼,它們的生命形態、它們的活動方式、它們的社會結構——就算是通曉天地萬物的西帝人,對它們也是完全一無所知。在不到十年的短短歲月里,在我們還無法踏足的可怕維度中,它們與西帝人之間爆發了無數場戰爭——不,那不是戰爭,而是單純的入侵與屠殺,西帝人從來沒有取得過哪怕一次勝利,於是,它們有了一個可怕的稱謂——『不可戰勝者』。」
既然蓋倫已經跳下去過了,作為一名事故調查員就更沒有理由畏縮——這樣想著,我縱身一躍,跳到堅實的橋面上,它似乎比剛才看到的要窄些,最多只能容納兩輛軍用貨車並排通過。
「他們沒有邀請我。」
「我……我想我……還可以搶救一下……」
「這牆……有什麼特別的嗎?」
呈闊劍形的四片巨物聯接在橋面頂部,看起來就像是經過藝術加工的排氣扇葉片——應該是某種紀念碑吧?西帝人不喜歡尖銳的形狀,設計成這番模樣,一定有其特別的用意。
「你在胡說什麼?我明明記得……」
帶著一絲亢奮與緊張,我走出通道,進入空腔的邊緣,然後,我立即就覺察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響—— 一種嗡嗡嚶嚶的呢喃,聽起來還有點噪耳。
「我沒有殺死所有人,因為啟動『最終防禦線』的開關在這裏——在你們面前,我要確保自己有足夠的時間趕到此地,就必須留下一些人來做誘餌,我……我不得不這麼做……在『不可戰勝者』眼裡,我們只不過像蛆蟲一樣,它們不會對我們加以甄別,因此只會按照距離的遠近挑選獵物,我把誘餌留在了營地里,這就好像我讓你們留一個人在營地里一樣,『不可戰勝者』會先『屏蔽』他,你們才有足夠的時間來到這裏。不必自責,所有這些犧牲都是有價值的……沒錯,他們都是我的戰友,我知道他們的名字——每個人的名字,我知道他們是誰,但我不能說出來。」蓋倫搖搖頭,「『名字』是『信息』最基本的存在方式,萬事萬物皆可名狀,『不可戰勝者』在鎖定一個目標后,首先毀滅的,便是和『名字』有關的一切。因此,如果我透露了那些被我當成誘餌的名字,這段錄像也會遭到『屏蔽』……我不能冒這個險。」
「我猜你們一定非常關心我的精神狀態,很遺憾,我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能保有理智……」蓋倫頓了頓,「在看到了那些……那些瘋狂的東西之後……我們以往對西帝人歷史的理解,現在想來,是如此幼稚可笑。你們知道嗎?他們甚至比我們想象中的『神靈』還要強大——創世滅星,彈指之間,幾乎無所不能,殘留下來的遺迹,只不過是西帝文明在我們感知範圍內的冰山一角……」他話鋒突轉,顯得既哀傷又無奈,「可他們還是滅亡了,在開拓星之大海的征程中,被宇宙的真理所淘汰,成為茫茫虛空中的一粒沙塵。」

青藍色的光芒順著她飄逸的黑髮披散而下,落在橋面上,化成一波不斷向外擴散的漣漪——這便是伊拉貢人的真貌,作為超感者的共生體,他們只在「絕對必要」的時刻才會顯出原形,並且賭上性命拚死守護自己的同伴,不離不棄。
在聆聽蓋倫胡謅的間隙,我抬頭向前看了一眼。這條通道有著明顯的向下傾角,可以容納三個大漢並排通過,由於光線的關係,目前還看不到盡頭,但根據基本的「勾股定理」,估計我們就快接近遺迹的底部了——如果之前衛星的勘測沒有出錯的話。
「每一句。」
「他這算是什麼毛病啊?」我笑道,「被害妄想症嗎?」
可惜無論是槍法還是鬥技,我的身手都與這份激|情不相稱,如果沒有尼雅,我恐怕已經死過十幾回了。所以在逞英雄之前,我還是照例先徵求她的意見:「有危險嗎?」
「『不可戰勝者』看待宇宙的方式非常獨特,在它們眼裡,世間萬物皆無實體。從最小的基本粒子,到宏觀的物理法則,包括物質、能量……甚至宇宙這個概念本身,都全部可以用『信息』來度量,而它們的戰術也正是基於此種原理——在抹除了具體對象的『信息』之後,不光是這個物體會立即消失,它在整個時間線上殘留的痕迹也將遭到屏蔽。你們……」蓋倫的投影突然抬起頭來,就像是在看著我們似的,「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無論目標可以穿梭幾個維度,在被『屏蔽』之後,它所有的『信息』——現在,過去,未來,都將九-九-藏-書完全消失,連別人對它的印象也不復存在,到最後,只有那些無法主動創造信息的死物能夠留存……就像西帝人的命運一樣,輝煌萬世,最後卻只剩下了空曠寂靜的無名遺迹。」
不受控制的身體,依然在堅定地大步向前,眼看那長劍型的紀念碑已經越來越近,身後的噪音卻愈發遙遠,到了最後,耳畔只能聽見蓋倫囈語似的呢喃:
「怎麼有十五張床位?」我不解地回頭問道,「尼雅,上面說科考隊員有幾個人來著?」
翻越第一道拱橋比預想中要簡單,雖說沒有護欄,掉下去便會死無全屍,但在超感者的幫助下,我的每一個動作都精確得彷彿事先經過計算,分毫不差。但輪到尼雅自己時,情況就沒那麼容易了,由於與伊拉貢人共生的關係,她的運動神經相當糟糕——反應遲鈍,動作遲緩,跑步的姿勢就和纏過小腳的女人一樣笨拙——要讓她爬下拱橋、準確落在我的懷裡,可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被一個自己暗戀著的女孩突然抱住,心裏的恐慌竟也少了幾分,我咽了咽喉嚨,點點頭。
「至少我沒感覺出什麼問題,」尼雅搖搖頭,「恐怕要請專業的心理醫生來才能解釋了。」
野戰型醫療儀放在洞穴的入口處,緊挨著它的是長長兩排充氣睡袋——也就是這兩排充氣睡袋,讓我發覺了整個遺迹里最大的「疑點」:
空腔的盡頭是一個T字形的岔路口,也就是在這裏,我接收到了量子通訊器的信號——那台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PP79」,應該就在一百五十米的範圍以內了。
我看了尼雅一眼,這女孩依舊是毫無表情,完全不知道害怕的樣子。
「走!不許回頭!」靈魂深處響起一個低沉而決絕的怪音,它摧毀了一切反抗的意志,強迫我轉過身,像殭屍一樣踏步向前。
「——那就是『死亡』。」
「嗯,」我隨口敷衍,「我懂的。」
我當然不明白蓋倫在說些什麼,但僅僅從邏輯上分析,他的話並不具備參考價值——在銀河系更遙遠的懸臂上都能找到西帝人的遺迹,在此地建立什麼「最終防禦線」完全是不合常理的——除非他們的敵人是來自內部的叛軍。
跳出來的全息投影質量非常高——色澤明艷,圖紋清晰,和之前量子通訊器的圖像形成了鮮明對比。
尼雅伸手在操作台前輕輕一掃,「最後一次使用是在五天前……」她慢悠悠地道,「使用者的情緒穩定,嗯,還是個女人。」
「繼續前進,跨過這道門后一直向前。」果然又是他穿著防護服的全息投影,「我建議你們一邊走一邊聽我說,這樣就可以節省一點越來越寶貴的時間……相信我,這個世界給你們留下的時間實在是太短太短了。」
「怎麼可能?他們準備充氣睡袋時你在哪兒?作為人形電腦,你的視頻記錄呢?」
除了撒開腳丫子奪路狂奔,我還能做什麼,在二十七分三十五秒內?
「事故調查科從來都是四人一組執行任務,」尼雅依舊是慢條斯理的語態,不急不躁,「也許會更換隊員,但人數絕不會變——這是規矩,記得嗎?」
「尼雅?」
總之,腳丫子剛一落地,我便開始咒罵起蓋倫——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惡毒辭藻,從下飛船開始,一直到進入遺迹。
控制室——倒是個相當陌生的稱謂,至少以我對西帝人的了解,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
「蓋倫。」總監頓了頓,補充道,「緊接著上面那段通訊,一分鐘後傳過來的。」
在尼雅忙著核對死亡名單時,我得以將注意力轉向這個房間本身:它的面積不算大,呈喇叭狀張開,內側是一片略帶弧度、能倒映出人影的光滑牆面。我提著步槍,走到這堵已經沾上血污的鏡牆前,發現上面有一些微弱的光斑若隱若現——確切地說,是懸浮在離牆體大約還有幾厘米的半空中。
對——「和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想到這裏,我突然閉上了嘴巴。如果蓋倫所說不假,如果「不可戰勝者」當真能從「時間線」上將人的所有信息「屏蔽」,那麼就等於是在不違背因果律的前提下,讓此人「就和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是顯然,至少在這處遺迹里,科考隊走得比以往要遠。就在我對其中的原因做出種種猜測時,地上的棒狀物突然朝我們微微傾斜,尖端似乎還閃起了幽幽的藍光。
「奇怪了……」尼雅稍稍皺了一下眉頭。
「喂!誰說我……」
最終,我還是得到了「應得」的待遇——三年後,我從軟禁狀態中脫身,成了事故調查科的教導主任,雖然只是一個被架空的虛銜,但好歹離開了危險的第一線,過上了安穩的日子。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選擇了一位黑髮黑眸的女孩做老婆——對天發誓,我之前從來沒有與這種相貌的女人有過接觸,可僅僅是第一次相見,我就覺得非她不娶。
抽出彈夾,發現已經消耗了一半——也就是說,在我拿到它之前,這把RX76步槍射擊次數超過一百五十次……可想而知,那一定是相當激烈的戰鬥,可為什麼使用者會在槍里還有彈藥時就將它丟棄呢?
「應該是還沒完工的部分,在其他的遺迹里也出現過。」生化人很認真地解釋道,「西帝人在蓋房子的時候喜歡按照需要,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分別建造,因此在同一個結構中就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光之螺旋?他莫非是指遺迹空腔里的那根發光大蘿蔔?根據靈核里的資料,在已知宇宙中,考古學家已經發現了九十三座含有「光之螺旋」的西帝人遺迹,但是沒有一個被叫做過「最終防禦線」——這絕對是一個新名詞。
「霍卡,」尼雅突然將雙手環放在我的肩頭,輕輕嘆了口氣,「……登陸艇里,我坐在你的斜對面,還記得嗎?」
身後傳來了密集的噼啪怪響,就像是電火花的那種聲音,我知道,這是伊拉貢人在聚集能量——她明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明知道自己毫無勝算,卻還是打算拼盡全力,放手一搏。
但是今天,我知道,我還不能回去。
我看了一眼那堵牆,咽了咽喉嚨,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手賤。
不知道失去了誰,也不知道為何而悲傷,孑然一身,站在不屬於自己世界的巨大遺迹中,只有恐懼與孤獨相伴左右——對,還有一隻「不可戰勝者」……這恐怕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刻了。
「現在是三個小時了!」她一本正經地道,「我天天都在練的。」
我端起方才撿到的突擊步槍,小心翼翼地挪步向前,在量子通訊器前停住腳。這台比冰櫃還要大上一圈的昂貴設備佔據了房間中央的顯著位置,一個死去的科考隊員趴在控制面板上,防護服的面罩剛好壓住了「響應鍵」——這就是之前一直聯絡不上這台機器的原因。
「我的編號是馬克爾Ⅲ系11054,提爾及吉米特聯合集團榮譽出品,保質期三十年。」漸漸恢復元氣的生化人指著自己防護服前的標誌,咧嘴傻笑道,「由於我剛剛獲得公民權,所以你們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娜娜。」
尼雅微微笑著,按下了我手裡腕裝電腦的「播放」鍵,然後盤膝坐地,雙目微啟,擺出冥想的姿態。就在這時,橋面上的藍色光暈卻突然浮起,像個大口袋似的將她籠罩其中。
蓋倫提供的所謂「地圖」,充其量只能算是塗鴉,我連蒙帶猜,最後又走回到了「光之螺旋」那邊的反拱橋前。若是我的理解沒有錯,他那畫著箭頭的地方,應該是要叫我們往下跳。
只是簡單地把腳跨過橋面上的縫隙而已——既然蓋倫說要繼續前進,那麼不論有多遠,總該要邁出第一步吧?可還沒等我的前腳落地,尼雅便吼出了她的警告……誠實地說,我什麼也沒有聽清楚,當我回頭準備看看她時,一股莫名的力量將我整個人拎了起來,就好像是在失重的空間站里摔倒那樣,我一邊漂浮著一邊打著滾兒,以某種形容不出來的方式向前移動——應該是順著橋面移動,而且速度相當驚人。這感覺就像是把遊樂場里最刺|激的項目混合在了一起,不僅僅是讓人心跳加速、頭暈目眩,有那麼一刻,我感覺自己都產生了「瀕死體驗」。
「用不著,等見到他的面,我來幫他治!」我朝前指了指,「現在就姑且聽他的擺布,你在前面開路,走慢點兒,要有危險咱倆馬上跑。」
這些超感者,一旦遇到無法被讀心的對象,就連基本的邏輯推理能力都沒了——
「也還有別的辦法,我就地進入冥想狀態,說不定會有點新的發現。」
「哦該死,我們來的時候怎麼沒發現這東西?」
「行了行了,11054,」我沒好氣地道,「我們是事故調查科的人,經董事會授權來此地執行任務。」
「行了,美人兒,」我將步槍掛到腰間,一把拉過她的手腕,「我可沒心情在這鬼地方陪你冥想四個小時。」
不可能——我的靈核里記錄著整個遺迹的全息模型,由最先進的地殼遙感儀測繪而成。雖然我們無法看穿西帝人的建築材料,但它的規模和大小絕對是準確無誤,一毫米都不會多出來,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應該已經出了遺迹,走到岩層裏面了才對。
「不能算是『突然』……」生化人單手撐地,雖然有些搖晃,但它還是慢慢站了起來,「他本來是應該被送去臨時營地做精神鑒定的,但我不在現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隊長回來的時候,只知道對著量子通訊器狂吼,然後沒一分鐘,蓋倫就端槍跟進來掃射……」
不安的揣測,在蓋倫的這一句話后變成了驚駭的現實。
「第九邊界區也出現『光之螺旋』了。」尼雅慢吞吞地道,「我們要不要先出去報告一下?」
「怎麼回事?什麼情況?」我本能地從懷裡掏出工兵刀——當然,這東西只能提供「壯膽」的作用。
「回憶一下,我的朋友,在來到這裏之前,我是否提醒過你們,要留下一人殿後?」
「霍卡!地上有東西!」
「不奇怪,」尼雅依舊不緊不慢地道,「誰會特意回頭朝這下面看呢?」
「別吵,我看到了……」
對,閑極無聊的三個小時。

我給她起名叫「尼雅」。
「也許,答案就像那億萬星辰——觸手可及,卻又遙遠無邊。」
話音剛落,我便有了一個非常令人不快的推理:「等等,總監……聽您的意思……科考隊是沒人活著回來了?」
當然,作為一個活物——而且是一個毛病挺多的活物,尼雅不可能像運轉精密的機器那樣從不犯錯,「什麼都感覺不到」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在前方不遠的橋面上,橫著一條很明顯的縫隙,就好像被工業切岩機割了一刀,這種要命的構造讓我不敢再繼續前進,只得將注意力重新聚焦在腳邊的腕裝電腦上。
在凹槽的底部,躺著一個巨大的、被考古學家們稱為「光之螺旋」的梭型結構。與其他西帝人的遺物不同的是,它通體呈現出一種華麗的淡紫色,並籠罩在霧蒙蒙的光暈之中;如果使用專業設備仔細觀測,還能發現結構體表面上那些粗大的螺紋——它們正以驚人的速度高速旋轉著,一刻不停,或許早在兩百萬年前,它們就已經保持這種奇怪的狀態了。
再次恢復神智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臉朝下趴在橋面上——姿勢雖然相當不雅,但好歹是活下來了。這狼狽的經驗再次讓我明白了一個真理:我應該把尼雅的話聽完再行動,而不是總責怪她的語速太慢。
順著尼雅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長橋」那光滑無垢的路面上,確實擺放了一個相當顯眼的小東西read•99csw.com——是的,又一台腕裝電腦。
假如真有一天,在我死去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人類戰勝了「不可戰勝者」,將邊界擴大到連西帝人都不敢想象的領域,那麼我們最應該感謝的,是曾經有一位英雄,他孤獨地死在了異界,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卻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把唯一的希望留存了下來……並交給了我。
在回收了蓋倫的靈核之後,我並沒有被當做英雄,反而成為了囚犯——當然,我可以理解他們的做法,靈核中的內容也好,我在「標的7」遺迹的經歷也好,一旦被公眾得知,必將會引起軒然大|波,本來就甚囂塵上的「末日神論」也多半會藉此大造聲勢,招搖撞騙。總而言之,為了讓普通百姓更好地過日子,很有必要讓他們繼續保持無知—— 千百年來,這已經是統治者們屢試不爽的真理。
這我當然明白。還記得在「標的101」遺迹中,我第一次遇見「鎖」,只是與它打了個照面,便昏迷了半個小時……按照超感學家的說法,這種棒狀物會釋放一種被稱為「詢問式思想波」的東西,可以與西帝人進行某種形式的「神交」,當然,由於我不是西帝人,便只能享受「昏迷半小時」的待遇了。
這便是所謂「永恆的戀人」——只有真正「同體一心」才能達到的境界。
「正經點,霍卡。」總監打開投影儀的讀取倉,換了一塊晶元——藍色的晶元,最高保密規格的那種,「剛才說話的這人是老陳,資深研究員,我們派往『標的7』遺迹的科考隊,就是由他負責的。」
在背載擴大器的幫助下,訓練有素的超感者可以偵測到躲在一公裡外樹洞中的松鼠。雖然軍隊里也有一些反監控的設備,但是,一支科考隊顯然不會帶著那些完全用不著的東西進入遺迹。
那麼,既然蓋倫句句屬實,他提到的「二十七分鐘時限」也就不會是信口胡謅了——考慮到他的學歷與職業,做一顆定時炸彈應該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九個人……」彷彿是理解了我的言下之意,總監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胳膊,「別怕,霍卡,不就是死了幾個人而已嗎?人類文明能發展到今天,死的人還少嗎?勇敢點,回來我給你加薪。」
「西帝人早已沒有『死』的概念,肉體終結之後,思想可以在另一個維度重生;思想破滅,物質與能量又可以在其他位面重組出新的肉體……但也正因為此,『不可戰勝者』可以輕易地將它們連根拔起——只需打碎輪迴中的任何一個環節,整條鏈條就會轟然坍塌……但我們人類,不一樣,對於『不可戰勝者』,我們有一個西帝人所不具備的絕大優勢——」
雖然看起來纖弱遲鈍,但尼雅見過的「大場面」比我要多得多,在四年前的泰羅星區叛亂中,她一個月之內就「搶」了四枚榮譽勳章——如果你看過她的戰績列表,甚至會懷疑為什麼伊拉貢最後會敗給人類。
「一步之遙啊……」我不禁苦笑了起來。
許多西帝人的遺迹都有相似的裝置,應該是近乎于「鎖」之類的東西。通常來說,看到這玩意兒就可以宣布「調查終止」了,因為無論採取何種方法 ——包括使用大口徑磁軌艦炮——都不能對西帝人的建築材料造成半點損傷,這些烏黑的發光物質,甚至比最厚實的戰艦裝甲還要堅固。
「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尼雅不緊不慢地回道,「你應該知道我的水準。」
「如果他們中有人接受過『灰狐狸項目』的訓練,也有可能干擾我的感應。」尼雅一副無比認真的樣子,「尤其是像蓋倫這樣的9.3型合成人,本身就自帶超感抗性。」
但這個星球是怎麼回事?避暑山庄?採礦基地?還是勞改農場?
我們曾經斷言,依靠分裂生殖的夏姬人不可戰勝,但在研究出了合適的生化毒劑后,他們差一點點斷子絕孫;我們曾經斷言,能夠奪人心魄的伊拉貢人不可戰勝,但現在他們卻居住在保留地中,服服帖帖地為人類訓練像尼雅這樣的超感者;我們曾經斷言,嗜血尚武的德美爾人不可戰勝,但在《荒火協議》簽訂后,他們卻成為了人類軍隊的一部分;我們曾經斷言,鋼筋鐵骨的撒伯人不可戰勝,可僅僅過了不到一個世紀,這個已經存在了上千年的機械文明便成為了歷史。
「尼雅?」抱著女兒的她抬起頭來,「為什麼起這名字?」
「這麼喜歡挖苦別人,難怪你到現在都沒有交過女朋友。」
「你們一定很奇怪,為什麼強大到無法理解的西帝人也會需要『防線』這種概念,究竟又是什麼東西,能將他們逼到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我可以告訴你們答案,西帝人最後一個十年所發生的一切,我都記下了……多虧有靈核,我才能夠承受如此龐大的信息量。」
閑了一整個月的我,被叫到了邊境業務開拓部總監的辦公室里,當我看到尼雅那木訥冷漠的臉時,心裏馬上就明白,這又是一件相當棘手的麻煩案子。
嗡鳴聲正是從這底下發出來的。懷著好奇與不安,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邊沿,探頭朝裏面望去。
「每一次,我們的邊界向外開拓,無論是一光年,還是一萬光年,西帝人的遺迹總會出現在更遙遠的前方;每一次,隨著『世界』這個概念的擴大,西帝人『統治過』的地區也在擴大;每一次,我們以為自己是先驅者,卻像是蹣跚學步的孩子,只是沿著偉大前輩的腳步走下去,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怎麼會呢……」莫名地,我感覺到了一絲絲恐懼,「你……你是叫『娜娜』對嗎?我需要你們在部署這個『營地』時的視頻記錄……」我頓了頓,「現在就要。」
「我這身子,可是裝了過濾器的啊。」它貌似很得意的樣子,「最新型的過濾器!還沒投入量產呢!花了我整整七萬九千……」
生化人搖搖頭,「就算有,也一定留在臨時營地,那裡的面積比這邊大,所以我們把醫療和維生設施都留在那邊了。」
難以自抑地,我「嘖」了一聲——這貨的CPU壞掉了,還是在故意跟我炫耀它的「幽默感」?

十二

其實總監說的沒錯,人類成為銀河霸主的道路,是一條真正的血海深淵。
「別擔心,」尼雅在我開口發問之前便給出了答案,「普通的聲波而已,沒有傷害性。」
通訊中止,我和尼雅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這事兒看來有點意思。
也就是說,我們至少有四十秒鐘的「絕對安全時間」。
可真正痛苦的,卻是走下登陸艇之後的那十分鐘。
欲辯無言——在一個超感者面前說謊,意義何在?
「是三個小時。」
不過,無論外貌如何,我對這種工業製品都沒有任何好感。去年年底,在關於「是否授予有突出貢獻的生化人公民權」的表決中,我堅定地投了反對票……如果連這些「工具」都能獲得與人一樣的平等權利,那麼假以時日,冰箱和洗碗機也可以被授予公民權了。
生化人這次的笑容相當僵硬——看來製造它的企業並沒有給它安裝「生氣」的表情,以我對這些人工智慧的了解,當它們說「沒有記錄」的時候,一般就是真的沒有記錄了。
生化人將步槍上下端詳了一陣,「我倒是沒問題,只要用這裏的設備下載『使命召喚』和『刺客信條』兩個插件,基本上我就可以以一敵五了……但沒有武器的話,你們準備怎麼對付蓋倫呢——如果他反抗的話?」

十一

作為考克斯人最偉大的發明之一,「靈核」是已知宇宙中效能最穩定、泛用性最強的「外部記憶器」,不到二十年時間,考克斯人便將其他生產大腦晶元的企業掃地出門,完全壟斷了整個市場。這種水晶石一樣的小東西,不僅可以替使用者記錄信息,還能通過定製微調,改善使用者的智力水平;而最重要的是,它更換起來極其方便,無需任何植入手術,只要像飾品一樣掛在身上就好了。
「我們進入一個巨大的空腔,不不不,首先是一個『主廳』——典型的西帝人建築布局,對吧?我沒記錯吧?」我乾笑道,「然後呢?我們看到了『光之螺旋』,我們過了橋——第一次過橋,然後……」
「然後,在我昏迷的時候,我聽到了遺迹的低語,它警告我,有一個『不可戰勝者』撕開了空間與維度的障壁,越過了邊界。根據西帝人的演算法,單獨的『不可戰勝者』需要花二十七分三十五秒來『屏蔽』另一個個體,因此這個越界者並不足以毀滅我們的世界……」
「嘿!不要人身攻擊啊!什麼叫『人形電腦』?我是『多功能輔導系統』!」
這個遺迹的「主廳」格外霸氣——地面呈橢圓形,面積足有音樂廳那麼大,與地板融為一體的牆壁一直向上延伸,在差不多五十米的高度上突然向中央收縮,變成一張典型的西帝式穹頂——實際上,「西帝」在夏姬語中的意思就是「天花板」……雖然我到現在也想不通,以夏姬人那種觸手一樣的發聲器官,是如何說出「西帝」這個詞的。
「冒……冒昧地問一句,總監閣下,」我咽了咽喉嚨,「那支,呃,科考隊一共有多少人?」
「不是時間,我是問距離。」
「沒用,」她慢悠悠地搖著頭,「要是能感覺到的話,我早就感覺到了。」
不……等等,不對,我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一個相當重要的環節。
「別!」我趕忙抬手阻止她,「在這鬼地方靜坐四個小時?虧你想得出來。」
根據防護服的監測數據,我在半分鐘內「位移」了三百九十二公里——天哪,這速度足夠把我推出行星軌道了。但我的身體並沒有因此被扯成細麵條,可見這強勁的牽引力並不是什麼機關陷阱,而是經過精心調試的某種「交通工具」——恐怕同樣也出自偉大的西帝人之手。
我剛要說些什麼,突然感到腳跟一顫,繼而是席捲全身的麻木感——該死的超感者,她切斷了我頸部以下運動神經的電信號傳導,「接管」了我的身體。
「什麼也沒。」尼雅聳聳肩,「它對我說:『歡迎回來,主人』——然後門就開了。」
「我們先冷靜冷靜,尼雅,好好回想一下……」我調整呼吸,強迫自己的心緒平復下來,「你和我走下登陸艇,步行十分鐘后,進入了這個遺迹,對不對?之後我們去了哪裡?」
「我才不關心一個工兵的心理問題——你只需要告訴我在『標的7』遺迹中發生了什麼就行了。」總監攤開手,「做個記錄,客觀公正,看到什麼說什麼,明白嗎?」

「他人呢?現在在哪兒?」
「哦,了不起!」我揶揄道,「時間可是縮短了百分之二十五啊!」
我用手扭過它的面罩:「看著我!11054!把你救活是要你回答問題的!還有,你也是,尼雅,別扯無關的話題!」
「我被牆上的光斑所吸引,就好像看到了點點閃光的螢蟲,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他聲情並茂,一邊比劃一邊道,「就好像被大卡車撞翻了一樣,我整個人都飛了出去。在恢復知覺之後的十分鐘里,我只能感覺到一些奇怪的低語和影像,至於自己在哪兒,別人對我說了什麼……全部都沒有印象。」
哪怕是最簡單的西帝人日用品都無法用逆向工程來複制,如何才能建成如此規模的遺迹,這根本不是我能夠去研究九-九-藏-書的問題。
像受到提醒了似的,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空空如也的腕裝電腦,沒有註冊信息的突擊步槍,還有那些沒有被使用過的睡袋……難不成……
世界?聽起來像是誇大其辭的形容,但以我的詞彙量,卻實在找不到更貼切的替代語了——那是宏偉到令人嘆為觀止的人造結構,在橢圓形的巨大「滾筒」上,矗立著密密匝匝、高低不一的建築物,全部都以西帝人的發光材料築成,黑黢黢、藍幽幽的一片,就像是一塊塊在鬼火包裹之下的墓碑,顯得既肅穆,又駭人。
而我呢?
「尼雅……不要……離開我……尼……」
「可惜,西帝人再也不會出現了——因為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他們在兩百萬年前消失殆盡,連一具可供研究的屍骸都沒有留下。
蓋倫不可能說謊,他的原話就被我儲存在靈核里——他確實有「建議」我們留下一人守在臨時營地中,但……是誰?那個被留下來的人是誰?真的有這麼個人嗎?為什麼,無論是我自己的記憶還是靈核里,都找不到他存在過的痕迹?
確實,和她一起出勤的時候,我甚至都用不著攜帶武器。
「這簡單,」尼雅笑著回道,「我看他一眼就行了。」
那麼,就讓我們看看這位蓋倫還有什麼要說的好了。

「好個『沒有危險』,」我一聲苦笑,「現在是連個活人都沒有了。」
我做了什麼?
這是……蓋倫自己的個人系統,裏面的資料很全,從出發前的一個月到五天前,所有的記錄都保存完好,不見一點被刪節過的痕迹。
「等等,11054!」我抬手示意它暫停,「你說蓋倫要被送去做精神鑒定,是他出了什麼問題嗎?」
但是每一次,當我站在西帝人的遺迹中時,屬於人類的那份自豪感便蕩然無存——我相信,換作其他任何人,都會產生同樣的感受——
蓋倫早就預料到事故調查科的人會來,但為什麼要留下五台腕裝電腦把我們一步步引進深處?為什麼要讓我在這裏出現?如果……這也是他的計劃之一,目的又是什麼?
對於這一類和「動機」有關的問題,我通常都是直接交給尼雅的,大部分時候,她只需要輕輕一觸,便抵得過三個偵探的推理。
那是一台腕裝電腦,外殼由米希蓋爾記憶金屬打制,可以根據需求變化形狀,嵌在防護服的外面,或者套住手腕——正如它的名字一樣。這不算什麼新產品,米希蓋爾人在最近四十年裡推出了十餘款類似的個人系統,幾乎已經達到了人手一台的程度。
前進?我抬起頭,看著前方筆直的橋面,它的長度已經遠遠超出了視野的極限,完全看不到盡頭。
超感者的觸摸可以抑止情緒波動,在血肉橫飛的戰場和危機四伏的叢林里,這招百試不爽。但即便如此,站到平台邊緣的那個瞬間,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到了——雙腿打著戰,腦中一片空白,只叫出一句:
首先,平台並不是孤立的建築,在它下方几米的位置上,嵌著一條寬寬的長橋,像一柄長矛,從腳下一直延伸到遙遠無邊的黑暗深處。

十三

但奇怪的是,我卻因此「亢奮」了起來——我覺得在自己被「合成」出來的時候,他們一定是做了什麼「手腳」的。我的好奇心從小就異常旺盛,以至於畢業后想都沒想,就直接加入了邊界業務開拓部的事故調查科。
作為從人造子宮裡誕生的合成人,我對「低等生物」這類言辭十分反感,不過現在我關心的顯然不是種族主義的問題。
「是蓋倫,那個工兵,」生化人依舊保持著咧嘴傻笑的模樣,「他瘋了!用突擊步槍掃我們!」
他用工兵刀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已經死去很久了。
雖然位於地下深處,但就和其他所有西帝人遺迹一樣,不需要任何照明設施,這裏依然燈火通明,宛若白晝。流線型的牆壁和地板透著純粹的黑暗,卻散發出讓人不可思議的柔和光芒——而且隨著我們的移動,這光暈也跟著推進,因此在我們的視野里始終沒有死角。
巨大的穹頂中央,有一圈不規則的雕紋,看起來就像是燙傷后所留下的疤痕——這同樣是典型的西帝人風格,至少在我去過的九座遺迹中,類似的裝飾物隨處可見。
這些建築究竟有多大?這根「滾筒」究竟有多深?雙腿發軟、幾乎已經呆若木雞的我自然是喪失了判斷能力,可防護服自帶的距離探測器也沒能給出答案——超過九千九百九十九米。也就是說,從我所在的位置算起,一個猛子向下俯衝十公里都沒法接觸到哪怕最近的一棟樓。如果以此為參照系進行推斷,那些建築每一座都有泰坦級旗艦的規模,而整個橢圓形結構的直徑更是大得超乎想象,也許能塞下一顆小行星。
也許是因為完美主義的民族性,亞特蘭人的任何工業產品都做得完美無缺,就好像我們面前的這「只」人形生化人,在打了一整瓶納米修補劑之後,它的臉龐開始慢慢複原成原本的模樣——細膩的肌膚、精緻的五官、性感的紅髮,以我的文學素養,這張臉只能用「無可挑剔」來形容;另外如果不是穿著粗笨的防護服,它應該也有著相當火辣的身材,不遜於任何職業模特。
「我知道你們一時還無法理解我的話……好吧,就讓我來從頭說起。」蓋倫坐了下來,可能是由於攝像頭位置固定的緣故,他的全息投影一下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半身像,「相信你們已經注意到了,這處遺迹的敵我識別系統出現了故障,它接納了我們這支小小的探險隊。一開始,大家都很激動,覺得這是出名的好機會,是上天的眷顧,於是我們一路向里探索,直到進入『控制室』。」
對,該死的蓋倫……如果不是因為他,我怎麼會到這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來?

「行了行了!」我嘆了口氣,「說蓋倫!他是怎麼回事?作為一名擁有靈核的工兵,怎麼可能突然發瘋?」
在那裡,我第一次與尼雅相識,也多虧了她的超感能力,我得以從猛獸的血盆大口下僥倖逃生。
投影儀開始運轉,很快,又出現了另一個滿身馬賽克的人影,我決定在這人開口說話之前,還是先搞清楚他的身份比較合適,「那麼這位是……」
「如果我沒猜錯,你們應該是事故調查科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蓋倫的聲音,低沉陰鬱,果然不是什麼好人,「所以我也就不做自我介紹了。」

同樣,尼雅那邊也一無所獲。按照她自己的解釋,是因為時間已經過去五天,殘留在空氣中的「思念場」太稀薄……反正我對這些玄乎的東西從來沒有什麼概念,只能隨她說了。
帶著劇烈的喘息,蓋倫只說了一句話:「他越過了邊界……對不起,我實在沒有別的選擇……」
「如果你們的人數少於三,那麼請立即撤退並請求支援。」蓋倫繼續道,「就按照保守的演算法好了,你們正好還有三人,那麼無論如何,請留下一位勇士守在這附近,另外兩人前往我在地圖上標示的位置,在那裡可以找到另外一台腕裝電腦……目前時間還很寬裕,你們有二十七分鐘,足夠跑好幾個來回了。」
我當然還記得,十五分鐘前,就是這個尼雅站在我現在的位置上,朝溝渠里深情凝望;但我也明白,當時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底下的「光之螺旋」那邊,壓根兒不可能發現有雙層拱橋這回事兒。
如果蓋倫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那麼我可以理解並原諒他的所作所為,同時也能想象出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他從噩夢中醒來,與隊長發生爭執,急躁之下,拔槍射擊,打倒了每一個攔著他的人,然後又把倖存者當成「誘餌」,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來到這座「紀念碑」前……
「好嘛……只是普通的岩石,」我轉過身,「西帝人的房地產商也學會偷工減料了。」
我連忙合上保險,把步槍捧在手上前後左右地轉著圈兒研究——軍用的制式武器都裝有射手識別系統,從理論上講,外人是不可能用它開火的,發生剛才那種「意外」只有兩種可能:第一,這槍是定做的民用型號,沒有安裝識別設備;第二,這槍被黑商洗過,變成了無主的「兇器」。
她臉上顯然不是在開玩笑的表情。
不出所料,這台個人系統也只是留下了一小段視頻,其他東西都被刪了個精光——倒是頗有高智商犯罪的范兒。
「尼雅!」我一邊按下暫停鍵,一邊用帶著不安與惶恐的顫音叫道,「你還記得——」
雖然只有短短的幾段話,但這個視頻還是給我們提供了相當可觀的信息,而其中最不可思議的一句,便是「你們正好還有三人」——五天前的錄影,怎麼可能如此精確地預料到我們的人數?
「誰?」我一愣,「跟著誰?」
「尼雅!別做傻事!」而我所能做的,卻只有空洞無力地吶喊,「我們一起離開這裏!馬上走!還來得及!」
「那個臨時營地在哪兒?」尼雅突然插話道,「能帶我們過去嗎?」
「但你現在還能坐在這裏同我們說話,」我點點頭,「看來他對生化人的了解還不夠嘛。」
由於至今都無法解析西帝人的建築材料——以現有的科技,我們甚至不能將其破壞以提取樣本,所以也更談不上對這種人性化的照明系統進行複製。
在西帝人的遺迹中,光線總是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所以人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大多數時候,這種視野開闊的感覺讓我很「安心」——畢竟不用擔心有什麼怪東西潛藏在陰暗的角落裡……哦,每每想到這兒,我就會懷念阿米羅亞星球上的黑暗叢林,和它那長達二十三個小時的漫漫長夜。
不光是堆滿房間的各種器材——包括那台還在運轉的量子通訊器,也不光是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屍首,僅僅是那種彌散在空氣中、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光影,便足以讓人望而卻步。
也許是因為之前尼雅的那句「很重要」,我聽得格外認真。
「還有其他的倖存者嗎?」
光之螺旋是相當危險、也許是唯一「危險」的西帝人遺物,任何企圖靠近的嘗試,都會在十米左右的距離上遭到「高能量」攔截——這可不是嚇唬人的形容詞,能夠測出能量數值的儀器現在還沒研究出來呢。
「是嗎?」她撅起嘴,一臉吃醋的表情,「我怎麼覺得沒這麼簡單?」
生化人指著旁邊閃著光斑的弧形牆面:「他摸了一下這東西,人被彈出去兩三米,昏迷了五分鐘后才醒過來,然後就一直在嘟囔著什麼『邊界被突破了,必須重新開啟防線』之類的東西。」
一束重原子核脫膛而出,像藍色的閃電般重重砸在西帝材質的地板上,又猛烈地彈開,直衝屋頂,化作一聲在空曠中回蕩的刺耳尖鳴。
說著,我朝著溝渠探頭一瞥,然後就閉上了嘴巴。有些東西,因為角度的關係,走在橋上的時候是看不見的——比如緊貼在它下面的另一座拱橋,只有站在橋邊,從側面去看時才能注意到。
不,雖然我無法想起他們的名字和容貌,但我知道……我堅信他們的存在,因為正是他們的存在,我才能一個人走到這裏,走到如此接近「答案」的地方。
到頭了嗎?
而同一時刻,在腕裝電腦的投影屏上,蓋倫又開始繼續講訴他的故事:「不要為失去同伴而自責……這其實都是我的錯,在我接觸到光斑的時候,『盲區』的系統誤認為自己終於等來了西帝人的移民,於是暫時九_九_藏_書關閉了『光之螺旋』——也就是『最終防禦線』。」
「錄像的時間是6E309,1257,1006,」我掐指一算,「五天前……記錄人是……」
「等等!霍卡!」尼雅突然把一個什麼東西送到了我面前,「你該看看這個!」
「沒有敵意反應,」尼雅小聲道,「不會是陷阱。」
說這話的時候,它一點也沒有興奮的樣子,憑我對生化人的了解,這些工業製品在模擬情緒上應該是一流好手才對。
「別胡思亂想了,那九個人的資料我們都研究過了不是嗎?他們沒有……」
如此平和的語氣,如此坦然的表情,如此決絕的眼神……原來,蓋倫並不是瘋了,而是在開始整個計劃之前,便已經將自己置於死地——對,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算是瘋了。
「受重傷之後我就進入了假死模式,只有生物感測器還在工作……」生化人那滿含深情的視線在我和尼雅間打了兩個來回,「兩位恩人要是再晚來個兩天,我就肯定死透了,我真想好好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八輩子祖宗。」

「哪一句?」
正如我的推測,所謂的「營地」就在另一條岔路的盡頭。
女人的直覺——你懂的,總是這樣毫無道理。
「六百五十二米。」
身為事故調查科探員的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這種常識?
現在,我們斷言,至少在已知宇宙的邊界內,人類已經不可戰勝,無論是蟲子、機器還是能量體,順者昌,逆者亡,決心死磕的種族只有死路一條。
「還能在哪兒?」我不屑地道,「這遺迹里只有一條路我們還沒走過了。」
「然後是一條岔道,」我兀自比劃起來,「對,岔道……我們一開始走了左邊,找到一個小房間,所有的人都死了,是三具屍體對嗎?是三具對吧?」
通道本身以極微弱的角度向內側旋,似乎還有點向下傾斜的感覺。不知為什麼,此情此景讓我又想起了「遺迹活著」的那種說法——如果把入口看成是嘴,把空腔看作是胃,那我們現在剛好漫步在這頭巨獸的腸道里,或者……
幾個跨度很大的台階之上,立著一尊像是祭壇的八角形台體,而最後一台腕裝電腦,就放在這祭壇的正中央。
「現在,我估計你們應該開始相信我說的話了。」蓋倫的聲音里多少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千萬年來,人類總是迷信自己雙眼親見的所謂真相,可當他們看到自己理解不了的東西時,卻又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如果換個環境,比如在審訊室里,那麼我的話一定會被當成是瘋子的無稽之談;但是在這裏,在這個偉大的造物面前,我們這些低等生物反而可以更平和地交流。」
由於是錄影,我沒法發表意見,只有耐著性子看下去。
「但它只是一個『徵兆』,如果不設法關閉邊界……我想你已經體驗過『不可戰勝者』的力量,因此也就不用解釋會發生什麼了吧?」我沒法關閉投影儀,也沒法阻止蓋倫那不合時宜的自言自語,「事實上,我們的世界能夠留存到現在,完全得益於『最終防禦線』的存在,它雖然沒能趕在敵人發動全面入侵前完成以挽救西帝文明的命運,但無論如何,它將『不可戰勝者』擋在門外——整整兩百萬年。在這兩百萬年中,封印在我們這一邊的『不可戰勝者』最終為時間所吞沒而不知所蹤,而我們人類卻誕生,成長,發育,離開地球,不斷擴展著邊界,成為現在的模樣。」
「最後一個使用過的人是我……」我點點頭,「謝謝,這不用你感覺,我也知道的。」
「死去的東西,無法主動創造信息,因此也就不會被『不可戰勝者』察覺——這是我能想出來的唯一辦法,是保護我們未來的唯一辦法。」
我回頭望去,只有空蕩蕩的橋面回望著我。
「報告完了還不是要回來找人?」我搖搖頭,「又不是什麼新發現,咱們忙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以後自然會有專業人士來這裏研究。」
「這貨絕對是瘋得厲害了……」我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以為我們都傻了嗎?」
本以為會看到什麼驚悚的場面,卻只見著尼雅坐倒在地,一個應該是「死掉了」的科考隊員抓著她的腳踝,抬起半張已經被子彈貫穿的臉,顫巍巍地哼道:
「現在,只有這些散落在銀河系中的零星遺迹——這些安靜的建築與雕塑,告訴後來的我們,曾經有這樣一個偉大的文明,統治了整片星空。
「其他的危險呢?你還發現什麼了?」

然後,在看到屍體手裡緊緊攢著的靈核之後,我終於明白了所有這一切的用意。

竟然是如此漫不經心的態度——如果不是因為穿著防護服,她多半還會若無其事地玩玩頭髮,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11054,你守在這裏,保持聯絡通暢。」我將手裡的突擊步槍丟給它,「如果我們倆遭遇不測,你立即出去求救,在遺迹的東北方有一條登陸艇,軌道上還有一艘第十三監察艦隊的巡洋艦,沒問題吧?」
「蓋倫……蓋倫他……他瘋了!」由於是黑白投影,我也看不出屏幕中那說話者腦門上的是血還是油,「他殺了三個人!不……也許是四個!他有槍!我們都會……」
一切的起因是在五天前。
「腦死亡已經太久,我只能讀到很微弱的思念場。」尼雅放下其中一具屍體的手腕,「不過我要是冥想一下,說不定能把他們臨死前的記憶給湊出來……」
「但是以前,我都是坐在你的正對面……」她停頓了有差不多十秒鐘,「走下登陸艇,進入遺迹的……不只是我們兩個人啊。」
「等等,尼雅,」在視頻戛然而止的同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走了多久?」
「不……」她雙目無神地搶答道,「我……不記得了。」
咸澀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慢慢流到唇邊,而微顫的口中,卻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
「蓋倫在軍隊服過役,對生化人的特性很了解,」它指了指自己面罩上的凝膠,「用『冥界亞龍』轟了我六槍,當時我就躺下了,怎麼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只是每一次,她自己都不承認。
「你的看法,」我抬起頭,「尼雅?」
「咋的?」我聳聳肩,笑道,「這名字不是很普通嗎?光庫布爾首府就有十幾萬叫尼雅的女孩子……連德美爾人里都有叫這個的。」
「『事故調查科』,懂不?」我提高了嗓門,「你們的科考隊完蛋了!你說我們是來幹嗎的?」
敬畏,甚至,有點恐慌。
他怕與不怕,與我何干?我關心的只是如何才能找到這傢伙。
「尼雅!」我高呼著她的名字,用盡全力想要扭過頭去,卻怎麼也無法做到。
「你是不用睡覺的,這麼多睡袋是怎麼回事?」
於是,我決定照蓋倫的指示去做,和另外一人同行——
在視頻播放這句話的時候,我剛好走到八角形檯面的後方,赫然看到了斜倚在地上的蓋倫。
「『最新的PP79型量子通訊器,』」我模仿著廣告里台詞的口氣,一臉嚴肅地調侃道,「『德美爾科技,達卡拉公司榮譽出品,讓您的交流如夢似幻。』」
「也許他們都餓死了……」我邊走邊道,「包括那個發了瘋的蓋倫,嗯,最好是這樣,死人不會寫報告,我們能省下不少事哩。」
不,與其說是「營地」,不如說是「洞窟」——如果不是有長明的軍用應急燈提供光源,這裏應該是一片黑寂。牆壁和天花板的材質非常粗糙,並不是那種典型的西帝人遺迹風格,用手一摸,防護服的微感應器立即分析出了它們的結構。
走過反拱橋之後,尼雅又回頭望向深淵中的「光之螺旋」,如果不是我拉過她的肩膀,她恐怕能在那裡看上半個小時——作為能量態的生物,伊拉貢人特別容易被強大的光源所吸引,這個「毛病」在共生的時候也會傳給超感者。有時,尼雅在大馬路上走著走著,就會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面朝太陽,露出一臉「陶醉」的表情。
「哦!照你這麼說,這裏應該是轟動世界的大發現啊。」我挖苦道,「恭喜,你出名了哦。」
「呃……」但是今天,她讓我失望了,「……什麼也沒有。」
從「陽炎」號巡洋艦上出發,坐上登陸艇,降落到這顆冰封星球的表面,本來預計只需要四十分鐘的航程,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壞天氣」而一再拖延。沒有什麼比窩在座位上動彈不得更讓人心煩意亂的了,和坐在我斜對面角落裡的尼雅不同,我沒法像她一樣靠冥思來打發時間,再加上我把所有的「娛樂用品」都留在了巡洋艦上,翻來覆去能看的,竟然只有儲存在靈核里的「工作日誌」——哦,工作日誌,你可以想象,這是多麼糟糕的三個小時。
「對。」總監面不改色地點點頭,「我已經聯繫了第十三監察艦隊,他們會派『陽炎』號巡洋艦做你們的後援。」
尼雅呢?此時此刻,無法活動的我,腦子裡只有她的安危,根本無心去思考蓋倫的話。
我回頭看了一眼眉頭緊皺的尼雅:「有力氣偷窺我,不如集中精神找找人。」
「霍卡,來看看這兩段通訊,上午剛收到的。」總監指了指桌上的全息投影儀。
「……你騙我。」
「我只能感覺到最後一個使用過的人是你,」她不緊不慢地應道,「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接著又是一小段狹窄逼仄的通道,而且盡頭還是死路—— 一堵光潔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牆壁橫亘在我們面前,地上還矗著一根……一根讓人看上去就相當不愉快的黑色棒狀物。
按照一般的考古學觀點,西帝人對「圓潤」有著特殊的偏好,他們的建築布局中充滿了弧線,僅很小的一部分含有「角」這種幾何形態——至於「角」的作用和意義,就都是些沒有定論的揣測了。
就像老陳在通訊視頻中所說的那樣,蓋倫將四具屍體留在了這個洞穴內,三男一女,其中一位還是醫生——她手裡攥著一支注入劑,看標籤的顏色,應該是精神穩定類的藥物。
當然,我可以選擇逃走,順著原路,頭也不回地跑出遺迹,但一個聽起來讓人有些心酸的想法阻止了我:如果就這樣離開,那些犧牲的同伴——兩人也好,三人也好,無論是誰也好……不就都死不瞑目了嗎?
尼雅可以「讀」到殘留在物體上的「思念」——這同樣是伊拉貢人的獨門絕技。無論是誰,只要他用過這把槍,肯定會留下足以讓我們判斷出身份的基本信息——比如種族、年齡、大致的性格之類。
「他害怕了,」走在前面的尼雅卻有不同的看法,「聲音都瑟瑟發抖,你沒聽出來嗎?」
房間內的屍體一共有四具,看傷痕和血跡,都是被小口徑輕武器直擊斃命——也許就是我手裡的這把。他們有人中了一槍,有人中了兩槍,還有一個倒霉蛋被打成了漏勺。
而在長橋下方……不,不光是下方,抬頭看「天」,上面的景緻也是完全一樣,就彷彿鏡花水月的倒影,以中間的長橋為分界線,將整個世界給翻了過來。
不過在見識了「滾筒」的宏偉之後,眼前的「電風扇」便無甚驚人了,於是我又把注意力轉回到手裡的腕裝電腦上。6E309,1257,1011——看記錄時間,所有的視頻都是在幾分鐘內完成的,這表示蓋倫非但沒有發瘋,反而無比清醒,所傳達的訊息恐怕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謝謝你的輔導,『教授』。」我揮了揮手,「現在來干點正事,幫我們辨認一下所有死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