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什麼？」馬丁問。
鎮長搖了搖頭。
「為什麼？」
「什麼？不行！」
「我會回來的。」馬丁說，「我走到飛船那兒就回來。」
「會不會去了附近別的星球？」艦長再三地問。
艦長恨恨地坐下來，「到底是誰？阿什利嗎？是他搶先一步把飛船開到這兒來，好跟我搶榮譽，對吧？」他一把抓住馬丁的胳膊，臉色蒼白而沮喪。
「你就是鎮長？」艦長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
哈特艦長將望遠鏡舉到自己疲憊的雙眼前。馬丁趁此機會抬起眼睛，仔細研究著艦長臉上縱橫的溝壑，裏面藏著那麼多惱怒、倦怠和焦躁，看上去像個一百萬歲高齡的老頭。一路上他幾乎不吃不睡，操勞奔波，奔波操勞。他的嘴角在雙筒望遠鏡下面抽搐著，顯得又老又陰沉，卻仍有種惡狠狠的勁兒。
「你個蠢蛋。喜歡留就留下吧，我可要走了，帶著大家一起走，越遠越好。」
「不。」馬丁說，「我要留在這兒。」
「我倒是想聽聽你的看法，先生。」艦長說，然後衝著馬丁一聲令下，「記錄！」副官按下手中一隻攜帶型錄音器的按鈕。
譯/夏笳
「關於昨天發生的事，」艦長說，「是真的嗎？」
「等你找到……如果……你找到他的話，頭兒，」馬丁問，「你想從他那兒得到些什麼呢？」
「走吧，可不要讓他久等。」
「或許，或許！」艦長有氣無力地嘶叫著，「是我錯了，大錯特錯，現在我想見他。為什麼，我剛剛才明白過來，這是千年難得一遇的神跡，竟然被我趕上了。為什麼，千百萬個星球中，我們恰好來了這一個，他前一天剛走，我們后一天就到了，這是億萬分之一的機會！他去了哪裡，你一定知道！」
「怎麼樣，馬丁？」
「再見，馬丁副官。」
「我們是唯一一批到過這兒的人。」艦長喃喃道，「而那個人，他——」
「他沒有名字，頭兒，他並不需要名字。不同星球上的人叫他的名字都不一樣。」
「答應我，孩子，別做傻事。」艦長一邊說，一邊看著面前的圖表，「根據我的調查，一共發生了三十樁被治愈的案例，一個瞎子重見光明，還有一個麻風病人也好了。嘿，伯頓真能幹，了不起。」
艦長惱怒地瞪著他的副官，「這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什麼事？」
「我還想知道一件事。」
「你是說……不可能……你說的那個人，他，他不可能是——」
「見鬼，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艦長一邊說，一邊點燃一支雪茄。他把火柴隨手丟在亮閃閃的草地上，草地隨即著起火來。
「不會的，頭兒，我看見他們抬頭往上瞧來著。」
「他怎麼了，長官？」
艦長瞪著副官，眼神凝重又充滿疑慮，「那麼，這傢伙到底幹了些什麼事兒，騙得那幫土人五迷三道，連咱們的飛船都不想看一眼？」
「他走了。」馬丁一邊說，一邊走過來。
「也許吧，頭兒。我們肯定是在找什麼。」
「治好了很多人。」鎮長回答。
鎮長站在他面前。馬丁豎起一副三腳架，將一隻盒子裝上去，擰緊螺絲，然後打開電源。
艦長連抽了兩支雪茄，馬丁終於回來了。他站在火箭下面往門口那兒望，眼神渙散，身子晃晃悠悠，彷彿不能集中精神思考似的。
女人遲疑了一下。
「說話！」哈特又喊。
終於一切都結束了。哈特艦長找到鎮長，眼裡閃著奇異的光芒。
「說話！」艦長又大吼一聲，「你說他們對咱們的飛船不感興趣？」
「怎麼樣，長官？」
哈特艦長看了看表，「一小時前，咱們在這兒著陸，可是歡迎咱們的儀仗隊在哪兒呢？有人吹吹打打奏樂嗎？有人衝出來跟咱們握手嗎？沒有！連根人毛都見不到！咱們可是不遠萬里克服艱難險阻跑來的，這麼顆沒名沒姓的小破星球，這麼些傻兮兮的小村寨，這群土人……好傢夥！竟敢無視我們！」他哼了一聲，指尖敲打著表蓋子，「也行吧，咱就再給他們五分鐘，五分鐘以後——」
鎮長站在草地盡頭，由幾個人攙扶著。他向馬丁點了點頭。
「當然沒有，哪兒又有呢？」哈特艦長陷入了沉思，他的怒火漸漸平息，「至少從達爾文的時代開
hｔｔｐｓ://rｅａd•９9csw•ｃｏm始，對吧？自從提出進化論之後，咱們就再也不相信那些了，神也好，鬼也好，上帝的榮光也好，全都一去不復返了。所以你覺得這就是原因，對吧，馬丁？咱們飛向太空，是為了去別的星星上面尋找自己失落的靈魂，離開邪惡的地球，去找一個真正的應許之地，對不對？」「他的樣子很難描述。」鎮長回答道，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馬丁耐心等著。終於，艦長要求他幫忙扶自己起來。他照做了。
「咱們就再飛到那些該死的村子上面去，嚇他們個屁滾尿流！」艦長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你說呢，馬丁，會不會他們壓根兒就沒看到咱們來了？」
鎮長抬頭看著馬丁，「我沒事的，走吧。其他人會照顧我。」
「五分鐘以後怎麼辦呢？」馬丁望著艦長抖動的下頜問道，態度一如既往地恭敬。
「你是在說真的嗎？」哈特奮力搖晃著那人，使勁抓他的手，「沒搞錯嗎？」
「我不要你的原諒。」
「是的，可憐的人，他走了。」鎮長說，「他會一路走，一路找，從一個星球，到下一個星球。他會一次又一次遲到，一小時，半小時，十分鐘，或者一分鐘。也許最終他會落後僅僅幾秒。也許再過很多年，等他終於走遍三百個星球，變成七八十歲的老頭子，那時他會把時差縮減到十分之一秒，然後百分之一秒，然後千萬分之一，然後萬萬分之一……他會繼續那麼一路走，一路找，永永遠遠找下去，卻不知他要找的東西早已被他甩在身後，在這顆行星上，在這座小鎮里——」
「什麼情況？」哈特艦長大吼。
「那就是伯頓了！是他，我就知道！是他偷偷搶到我前面來，破壞咱們今天的偉大登陸！我再也不相信這幫孫子了！」
「那是不可能的。」鎮長說，「我真的沒法跟你說。」
「不是阿什利，頭兒。」
艦長一臉疑惑，「那還能是誰？總共就三艘火箭，咱們是打頭陣的。這傢伙，這個比咱們搶先一步的人，他是誰，叫什麼名字？」
槍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鎮長應聲倒下，他的胳膊受了傷。
「能跟他們談談嗎？」
「跑快點兒！」艦長一聲怒吼。
「快來，馬丁，來。扶我一把，拜託了，扶著我，不然我要倒下去了。快點兒，咱們不能浪費時間——」
馬丁陰沉著一張臉，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我要殺了他。」他說。
「生意啊，我的孩子，都是生意。」艦長說。
「我的話就是證明。」鎮長簡短地回答。
艦長重重地冷笑一聲，繼續說下去，「醒醒吧，馬丁，承認吧，都是伯頓乾的。他把這群村民牢牢攥在手裡，給他們刮刮皮，擦擦光，等熟透了再一股腦兒往下摘。」
「殺了他——幫我一把，我一定得殺了他。」
「從來沒有試著停一停嗎，長官？」
「是的，頭兒。」
全體船員都站在港口。只有三個人跟隨哈特艦長而去，剩下七個人，由他們自己決定，跟著馬丁留下來。
馬丁轉身要走。
「是太陽的顏色，是大海的顏色，是花的顏色，是山的顏色，是夜的顏色。」
片刻之後，一幅巨大的油畫被搬了來，畫上的男孩耷拉著一條萎縮的胳膊。
馬丁耐心地回答：「艦長，請您聽我說。昨天這座城裡發生了一件大事，是真正重要的頭等大事，相比之下，咱們的到來這件事，就只能往後放放。對不起，我得坐下歇歇。」他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用力地喘氣。
馬丁走過去，想用靴子底把火踩滅。
「你不是不信，是不願意信。」哈特艦長窮追不捨，「承認吧，快承認！不過是伯頓罷了。別做夢了，馬丁，天亮了，快醒醒！歡迎來到真實世界，快睜開眼看看，你和我，我們這些真實又骯髒的地球人，當然還有伯頓——他是最髒的一個！」
一個人連滾帶爬掉出來，被外面的人接住。
艦長跪在那具安靜的身體旁邊。他的臉一抖一抖，肌肉不自覺地抽搐。其他船員站在他身後，默默低頭看著。
女人神色鎮靜地看著艦長，「他走到我們中間來，他是個好人。」
「我——」艦長聲音顫了一下，睜開眼睛。他茫然了片刻，雙手握緊又放開，然後突然蹦出一個古怪的笑容，「htｔpｓ://ｒｅaｄ.９9cｓｗ•ｃｏｍ我會對他說，給我一點點平靜與安寧吧……一點點就好。」他把手放在火箭外殼上，「太久了，太久，太久，太久了……太久都在趕路，太久沒有休息。」
那台精密的儀器豎立在兩人之間，馬丁和助手在一旁緊張地調整控制著。三腳架上的盒子可以將任何一種語言都瞬時翻譯過來。那聲音彌散在柔美的小鎮空氣中，聽上去脆生生的。
馬丁朝著飛船的方向慢慢走去。
「我被您的專橫霸道折磨夠久了。」馬丁回答，「可是，放過這些人吧。他們有真正美好的東西，但您卻跑過來把一切攪個底朝天，還嘲笑他們。是的，我也跟他們聊過天。我走過這座小城，看見人們的臉，他們臉上有你永遠得不到的東西——那一點點單純的信仰，有了它，一切艱難險阻都不在話下。可你，就因為有人比你先到一步，搶了你的風頭，你就在這裏亂髮脾氣！」
「也罷。」艦長嘆了口氣，臉頰抽搐了一下，「這麼搞是搞不出結果的，不如找其他人問問看吧。」他指向一個女人，「你——」
一柱火焰騰空而起，飛船升入天空。
「你太累了。」他說，「你在路上漂泊得太久了，你和你的同胞們，在一條失去信仰的路上走了那麼久，你們都累了。現在你又希望能夠追尋他，這希望如此熾烈，反而絆住了你自己的腳步。如果你開槍，一切只會變得更艱難，更痛苦。如果走錯了路，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群蠢貨，腦子進水了嗎？」艦長咆哮著跳起來。一群人穿過草地，向著煙霧蒸騰的飛船跑過去。
艦長掃視了一圈，「沒有。」
「不太對？！」
「說！說！」
「請看吧。」鎮長說，「我的兒子。」他向一個小男孩點點頭，男孩走上前來。
艦長舉起一隻手，「就是伯頓，就是他。他下流，他無恥。我真得佩服這個老流氓，跑到這兒來扮聖人，弄點兒煙火，弄點兒光霧，說點兒軟乎話，再來點兒愛的抱抱，這邊搞點兒治病神光，那邊擦點兒特效藥膏。百分之百是伯頓！」
艦長退後一步，「什麼？」
馬丁聳聳肩，收回腳。火在草地里繼續燒著。
「肯，肯定……」那人的聲音慢慢低下去，頭向前一垂。他死了。
「夠神了，長官。」
「就這些？有那麼神嗎？」
「啊，」鎮長回答，「他高貴聖潔，宅心仁厚，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他們站在那兒，一起望向遠方的城市。
那人終於開口了，「沒，沒有……風暴……伯頓兩天前就死了。六個月來，這是第一次著陸。」
「哦……不，」哈特艦長下令道，「讓它燒！說不定會有人跑來看看出了什麼事呢，那群愚昧的蠻子！」
「我給你五秒鐘時間閉嘴！」艦長斬斷他的話頭，「我懂，馬丁，我懂，你是壓力太大了。在太空里飄了幾個月，你想家，你孤單，所以現在你的所作所為，馬丁，我表示同情理解。你今天的小小頂撞就到此為止，我全當做沒看見。」
「你一定知道。」
「嘿，嘿，馬丁！得了，別衝動，孩子。」
「不行？您可以試試看行不行。我要找的東西就在這裏，過去我不知道，但現在，沒有錯，它就在這裏。帶著您的滿肚子壞水兒走吧，離開這兒，去別的地方攪個翻天覆地吧，用你的懷疑精神，還有你的——你的科學主義！」他迅速看了看四周，「這些人，他們擁有如此神聖的體驗，可您的科學腦袋卻好像完全沒辦法理解，甚至不明白我們是有多幸運，才能恰好在這個時候趕到這兒來。
「不。」鎮長說。
馬丁回答不上來。
「瞧瞧！」哈特艦長敲著桌子，「豺狗來找它們的獵物了，這群喂不飽的畜生！瞧著吧，瞧他們先過我這關，這麼大一塊好肉，非得有我一份不可——必須的！」
艦長第一個跑到伯頓的飛船下面，船上的空氣閘門正向外彈開。
「為什麼他們還不來？」他問。
艦長的臉頰顫抖著，雙眼緊緊閉上，「是的。」
沒有照片。攝影術在當地社會，並不是什麼廣為人知的技藝。
艦長雙眼望著天空，「你確定不想……不想跟我……跟我一起走，是吧？」
「你知道他在哪兒，對吧？」艦長的手指哆哆嗦嗦向著右邊腰裡摸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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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走訪了三十多個當地人，說的全都是一樣不咸不淡的鬼話！」艦長說，「絕對是伯頓乾的，我敢肯定。或者明天，或者下個星期，他就會殺個回馬槍，給他自己搞的那些神跡再添些磚加些瓦，好讓咱們一張貿易合同也簽不下來。看來我非得跟上去，想個法子戳穿他的詭計不可。」
馬丁向前一跳，「長官！」
馬丁沒有看他的臉，而是冷冷地站在一旁不說話。
「可是您的小小蠻橫我不能當做沒看見。」馬丁回擊道，「我不幹了，頭兒。我要留在這兒。」
「他也曾到過地球，也曾在那舊世界里走過，那之後兩千年，人們一直在流傳他的故事。我們每個人都想親見他，聆聽他，卻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是今天，此時此地，我們和他之間的距離不過區區幾個小時。」
「是的，是真的……」那人喃喃道。
鎮長看著哈特，臉上浮現出悲憫的神色。
「你膽敢這麼跟我說話？！」艦長咆哮起來。
「我不懂。」艦長站在馬丁面前，凝視著他的臉和雙眼，「你喝多了吧，我說？」他滿面狐疑，然後退後兩步，「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行吧，可我在乎。當著這群土人的面，咱們得保持點尊嚴。別犯神經了，放鬆點兒，我說過我會原諒你。」
「我想這並不重要吧。」鎮長回答。
「我沒辦法告訴你他的準確位置。」鎮長回答。
艦長滿臉疲憊，將望遠鏡遞還給他。「你說說看，馬丁，咱們為什麼要費這老大勁兒？我是說，幹嗎要開著飛船跑來跑去，老是奔波在路上，老是找啊找啊沒個完，身體裏面老是繃著一根筋，連停下來歇歇的時間都沒有。」
「你有這男孩兒昨天之前的照片嗎？」艦長又問。
「伯頓兩天前就死了？你肯定？」
「這就對了。」艦長攤了攤手，「看見沒，馬丁，全是一派胡言。那傢伙是個騙子，跑到這些老百姓中間來，說些花言巧語，騙得他們神魂顛倒——」
「不……不來。」馬丁一面說，一邊歪歪斜斜地依靠在飛船外殼上。
那人躺在地上，大家俯下身去看，發現他被燒傷得非常厲害。他的身上傷痕纍纍，一片一片發炎紅腫，還冒著煙。他抬起膨大的眼球往上看，厚厚的舌頭在乾裂的嘴唇中間緩緩蠕動。
大家都抬起頭來看。兩艘火箭搖搖擺擺地從天上往下落。
他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朝著小鎮進發。乾草地一望無際，在晚風中搖蕩。
艦長打了個響指，「聽說那傢伙……給人治病來著？」
馬丁瞪著艦長，一臉反胃的表情。
馬丁搖搖頭，「我想不是這麼回事，頭兒，您拿起望遠鏡自己看看吧。那些人都照常在外面走來走去，不像是被嚇著了。我覺得……好吧，我覺得他們只是不太在意吧。」
「也許是為了尋找平靜吧，頭兒，還有安寧。這些顯然地球上是找不到的。」馬丁回答。
「誰知道呢？」副官馬丁在一旁回答，「您別問我，長官。」
「譬如說吧，」馬丁鎮定地回答，「他治愈疾病，安撫苦難。他向那些偽君子和貪官污吏宣戰。他坐在老百姓中間跟他們說話，整整一天一夜。」
他們一起往鎮子裏面走去。
「騙子！」
艦長默默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很久才從這靜默中掙脫出來。
「遵命，頭兒！」馬丁說完，慢慢騰騰穿過草地離去。
「還真是，馬丁。既然如此，咱們這又是著急個什麼勁兒呢？造火箭啊，開飛船啊，跑這麼大老遠來找他們，結果呢？給咱來個視而不見！瞧瞧，瞧瞧那幫土人，還在那兒悠閑地亂逛。這天大的事兒，他們連點兒感覺都沒有嗎？這種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破天荒來了第一艘宇宙飛船！這種事兒他們一輩子碰見過幾次？還是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孩子曾有一條萎縮的胳膊，讓他飽受痛苦。現在你看他。」
「您聽見我說什麼了，頭兒。」馬丁回答，「我喜歡這些人，我相信他們的話。您有什麼想法是您的權利，但請別說出來，好嗎？」
天色漸晚，船員們把小方桌搬到外面，然後圍坐在一起吃晚餐。馬丁紅著眼睛，對著面前的食物沉默不語，艦長則喋喋不休地跟他嘮叨自己收集來的資料。
「老天爺呀！」艦長揮揮手讓他們搬走，「畫畫誰都能畫九九藏書。畫是可以騙人的，我想看的是這孩子的照片。」
「我不靠你也沒關係。」哈特站在他面前說，「如果我在這兒落後了他一天，我就到一個星球去找，然後下一個，然後再下一個。或許下一個星球，我只與他相差半天，再下一個，或許相差半天的一半，再下一個兩小時，再下一個一小時，再下一個半小時，再下一個一分鐘。那之後總有一天，我會追上他！聽見了嗎？我會追上他！」他一邊叫喊，一邊不耐煩地向著坐在地上的人俯下身。他搖搖晃晃，精疲力竭。「來吧，馬丁。」他手上依然拿著槍。
「你把他藏起來了，對不對？！」艦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長年累月積攢下的專橫一點點重新爬回心中，他站起身來。
「是真的。」
馬丁抬起頭，湊到指間點燃的香煙邊上抽了一口，然後向著風中噴出煙霧，「頭兒，昨天，這座城裡，有一位聖人現身了——他善良，聰穎、悲憫，擁有無窮無盡的知識與智慧！」
哈特艦長站在火箭的艙門裡。
「不。」馬丁的聲音變得茫然，他閉上眼睛，「不，我不信。」
「聽著！」哈特俯下身，對著那流血不止的人大吼大叫，「你們之前真的沒來過這兒嗎？真的嗎？」
「白痴。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這全是伯頓玩的花招？他把他們都騙了，玩得他們團團轉，就是為了弄點石油弄點礦，為了霸佔那點兒資源，他就裝神弄鬼來矇騙這些傢伙。你個笨蛋，馬丁，你個大笨蛋！地球人什麼德行你還不知道嗎？這幫孫子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褻瀆神靈，他們撒謊，行騙，他們偷東西，他們殺人放火，把一切壞事做絕。你知道的，馬丁，你知道像伯頓這樣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有目擊證人嗎？」
「非常重要。」艦長斬釘截鐵地說，「我要你詳細地描述一下那傢伙的長相。如果你說不清楚，我還會去問別人。」他又轉向馬丁，「我敢肯定，一定是伯頓，準是他搞的鬼。」
「什麼意思，我不懂。」哈特說。
「我不信！」最終他說。
「你看到他了嗎？」鎮長指了指人群。
「咱得給他使個絆才行。你得承認他確實夠聰明，雖然一點廉恥都沒有，可是夠聰明。」
「不知道。」
馬丁點點頭，「正是他，頭兒。」
「啊——對，我知道，我知道。」艦長晃了晃手指，「不過太籠統了，我想聽點兒具體的。他究竟長什麼樣子？」
「沒什麼。再見吧，長官。一路順風。」
信號鐘聲響起。過了不一會兒，一個人跑過來，「艦長，頭兒，有報告！伯頓的飛船正在降落，還有阿什利的飛船，頭兒！」
「長，長官……」那瀕死的人低聲喘息著，「四十八小時之前，在DFS-79星區，第一星球附近，我們的船，還有阿什利的船，遇到了一場宇宙風暴，長官。」他的鼻孔里流出灰白的液體，嘴角滴著血，「全完了，全體船員。伯頓死了，阿什利一小時前也死了，只有三個人活下來。」
「對，就是你，過來。」艦長命令道，「跟我說說你昨天見過的那個奇人。」
「你一定知道他去哪兒了，對不對？」
「遵命！」馬丁連忙小跑兩步，不一會兒又放慢腳步，偷偷笑了一笑。
他們邁著急匆匆的步伐穿過城市。艦長表現出鋼鐵般的意志，掙扎著一步一步往前走。當他終於走到火箭旁邊時，禁不住用顫抖的手用力拍打起外殼來。他把手槍塞回皮套里，看著馬丁。
一片安靜。
「那我很抱歉。」鎮長抬頭望著艦長，神情又是好奇，又有一絲同情。
馬丁又望向遠方的城市，「長官，如果您一點都不懂，那我是沒法兒跟您解釋的。」
馬丁神色平靜地望向鎮長。
馬丁也看著他。
「為什麼？」
艦長氣咻咻地把雪茄咬在牙縫中間，「到底什麼事？」
「難道說……」
「找一個人來讓我看看？」
哈特艦長目送他離去。然後，他深吸一口氣，轉向先前那個女人，「行了，再跟我講講那個人吧。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這位女士？」
「是我。」鎮長回答。
正午，哈特艦長急匆匆走進城市，陪伴他同行的有副官馬丁，以及一個扛著各種電子儀器的助手。每過一陣，艦長都會雙手按著臀部，一邊搖頭，一邊爆發出幾聲大
read.99csw.com笑。馬丁望著它漸漸消失在天邊。
「我說兄弟！」艦長叫出聲來，「你不能指望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吧？耳聽為虛，你說是不是？」
「每個人看到的或許都有些不同。」
「那這些傢伙幹嗎不一溜煙跑過來迎駕？難道真被嚇著啦，躲起來啦？」
「他卑鄙下流。」
「我不在乎。」
「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法找到他。」鎮長聲音輕柔地回答。
「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艦長將頭轉向馬丁，說了句：「集體幻覺。」然後又轉回到鎮長一邊，繼續問：「那傢伙……那個陌生人，長什麼樣子？」
「請您別說了。」馬丁開口說道。
哈特艦長看著馬丁的臉，「你嚷嚷得像個小屁孩兒，閉嘴！」
「得了，得了，馬丁。」哈特一下一下拍著馬丁的背，「我懂的，對你來說打擊太大了，我能理解。你傷心難過，無地自容，都是伯頓害的，那個無恥混蛋。你可別往心裏去，冷靜點兒，都交給我吧，我來搞定。」
艦長帶著寬容的神色笑了笑，「是呀是呀，可這實在算不上多充分的證據。你瞧，我又沒見過那條壞胳膊，只看到現在這條完完整整的好胳膊。這不能作為證明嘛。你怎麼給我證明，這孩子的胳膊昨天是壞的，今天又好了？」
「他並沒有說過自己會去哪兒。」鎮長回答。
「到底怎麼啦？」艦長跪在地上，狠狠搖著他的胳膊。
「什麼？哦，你說咱們的飛船？」馬丁看了看手裡的香煙，「是的，他們沒興趣。好像咱們來的時機不太對。」
「怎麼著？！」艦長厲聲喝道，「他們怎麼說，到底來不來迎接咱們？」
火箭著陸時，幾乎要撞在地上。
哈特艦長清了清嗓子，將背脊繃緊，「行吧，不過現在咱們要找的是這座小鎮的鎮長。你跑一趟，馬丁，去告訴他們，我們是誰。就說我們是來到第三星系43號行星上的首批探險者，哈特艦長向你們致敬，並希望面見鎮長。快去，馬丁！」
鎮長伸出手，「有誰懷疑過這一點嗎？」他向其他人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他去哪兒了？他一定跟你說過，你知道的。嘿，來吧，告訴我！」艦長揮舞著手槍。
槍口指向馬丁，「別擋路！」
幾個小時后，他們來到鎮上的禮堂里，成百上千人在這裏進進出出，相互交談。艦長始終坐在那兒，默默地聽啊，聽啊，臉色枯槁如灰。那麼多張臉上，洋溢著那麼多幸福的光芒，他們交頭接耳，談論著神跡。他不能再忍受這一切了。他的兩隻手在膝蓋上抽搐個不停，又顫抖著移動到腰帶上。
艦長的臉依舊不自覺地抽|動著。他這會兒看上去衰老而蒼白，雙眼獃滯無光。他向著乾草地里走去。
「那將是多麼偉大的冒險，上帝保佑。我一定會找到他的，我知道。」
哈特艦長從高處俯瞰著他們，迸出一句：「一群笨蛋！」他最後一個爬進空氣閥門，向下面的人匆匆行了個禮，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門砰地關上了。
「不。」馬丁搖頭否認，但那番話卻在他腦子裡盤旋。
「原因並不重要。」馬丁說，「給我一支煙抽吧，艦長，求您了。」他伸手過去摸著打開的煙盒，卻依舊盯著遠方金碧輝煌的城市看，眼睛眨個不停。然後他點燃一支香煙，狠狠抽了一口，站在那兒久久不說話。
「隨便跟我們誰談都可以。」鎮長回答，「我們都是目擊證人。」
鎮長坐在地板上，捂著受傷的胳膊，抬起頭，「放下你的槍。你在傷害你自己。過去你從來都不信他，現在你以為自己信了，卻又為了這信仰傷害別人。」
「您是下定決心了，是吧，頭兒？」馬丁問。
「有的。」
「那麼他或許是走了。」鎮長說。
「我勸你最好老老實實開口。」艦長一邊說，一邊摸出一支小小的手槍。
「這不好解釋，頭兒。可是他……他正是那個人，那個讓這裏的老百姓等了太久的人——或許有一百萬年那麼久。就在昨天，他走進他們的城裡，所以今天，頭兒，咱們的到來相比之下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也不是伯頓，頭兒。」馬丁神色平靜。
艦長跟隨他的目光望過去。城市美麗而寧靜，像一片桃源鄉靜卧在那裡。艦長向前踱了幾步，從嘴邊拿下雪茄。他先是斜著眼瞟了瞟馬丁，轉而又瞟了瞟遠方那些有著金色尖頂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