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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莉是三個

朱莉是三個

作者:克瑞格·德蘭西
「你是不是一直有……瓊妮和朱莉跟你在一起?」
「醫生,你看起來很疲勞。」
「哦,很容易,」她說,「你只需要從這裏往前走半英里然後向左拐就行了。你不會錯過的,在轉彎處有一座小小的墳場。」
「但是——」
「如果我想的話,我可以跟朱莉講話嗎?」
「羅弗爾家是好人啊,」女招待說,「這裏沒有誰不喜歡他們。你是他們的朋友?你錯過了葬禮嗎?」
「我想上學,」她說,「朱莉也很想。」
「你知道,」她打斷了我,「我中間的一個在研究刺胞動物,大多數人稱之為水母和珊瑚的。」
第二天,我不得不跟本縣的監獄爭吵了半天。他們想把那個瘋狂如罪犯的精神分裂患者退給我們。我得知他們兩周前曾經將此人送到市裡的另一家醫院——顯然就是那家醫院想將這傢伙甩到我們這兒。
克里斯汀·羅弗爾出門迎接我,她穿著牛仔褲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運動衫,一手拿著記號筆,一手拿著本課本。我瞥了一眼書名:《腔腸動物生物學》。
「很少,少到我一直都不曾真正相信這種病人的存在。不過,我覺得某些人也許確實會出現這種癥狀,那些真正遭到虐待、過著凄慘生活的人,可能會以為他們是不同的人,用這種幻覺來逃避現實。」
「我一向不大相信真有這種病。我現在只想花點時間決定哪裡才是她最好的歸宿。」
「你是從路易斯安納州來的嗎?」
第二天早上,當我來到醫院的時候,克里斯汀·羅弗爾已經佔據了接待室。她在一個身著西裝、坐在那裡緊抱著公文包的胖男人面前踱來踱去。她一見我,便徑直走過來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已經告訴了你真相,為什麼你卻從不想想這是有可能的?」
「哦?」
我在餐館前停下車。門外是一條長長的酒吧,後面一位廚師一手拿鏟一手拿刀正在熟練地操作著。靠牆的兩邊是一排排座位,坐滿了正在輕鬆愉快聊天的老頭老太太和一些跟我年齡相仿的客人。在他們的腦袋上方掛著些鑲在鏡框里的褪了色的人物照片,估計是關於顧客的悠久歷史吧。
「有些她在學院研究魚,高級學院。」
「當然可以。」
「聽著,寶貝,我剛剛知道你的姨媽就要來啦。她應該今天或者明天到。你覺得怎麼樣?」
克里斯汀·羅弗爾,朱莉的姨媽,原來是位年輕婦女,寬肩膀,不太高,一頭黑色短髮,直來直去的性子。她來的時候,我被呼機叫到了前台。
「我勸你別這麼做。」律師抗議道。
「什麼時候……」
「朱莉安娜和瓊妮。」
「當然可以,不過我們能不能先談談?」
我往下看著表格,「你將要撫養她,我知道了。」
我坐在床邊,「朱莉,我是道格拉斯·艾弗利醫生,你可以叫我道格醫生。感覺怎麼樣?」
我點點頭,「我四點之前都有預約,我們可以在四點半見面嗎?」
她拿出兩把叉子,遞了一把給我。
譯/北星
我確認他說的是複數。我把身體傾向他,正準備說「抱歉」的時候,女招待盯了他一眼。他舒展了一下身體,閉上了嘴巴。女招待急急地說:「這位哈里是我們的代理警長。」
這個問題我必須在明天早上之前回答。克里斯汀·羅弗爾問我的時候,站在我對面,雙手支在臀部,嘴收縮成一道憤怒的曲線。幸虧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
「你會放她走嗎?」
她停了下來,手將春卷舉在嘴邊,「你為孩子擔心,我知道。不過……不過以前那件事不是你的錯。」
「看起來很棒。」我說。
我將中餐館外賣的飯盒放在廚房中島上。說實話,我們倆都應該注意我們的體重,不應再吃那些雞蛋春卷和酸甜肉片了。不過,下班后要花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到家,我們都無心下廚。凱仁幾乎處於崩潰狀態,她換了件運動服,將一頭金髮扎在頭頂。我則解開領帶扔到凳子上。
她抬頭看著我,將鉛筆放了下來,問:「道格醫生,明天我可以回家嗎?」她說話很快,音調很犀利。
「朱莉說法語。」
「時間?」
「那是指它的功能。不過它到底是什麼?它就是體內的海洋。人類的整個進化過程,就是將外界有用的東西帶入體內,讓我們可以控制。我們將海洋帶入體內,控制它的內容和溫度,這樣即使你從海里上了岸,你體內的海洋仍然清洗著你的細胞,這就是循環。將你看到和聞到的世界帶入體內,使你能夠操縱和計劃,這就是表達和想象——思想。不過,人類進步最大的飛躍是成為社會生物。而我們的家族,只不過是將社會帶入了體內。你在社會中彷彿是一塊海綿浸泡在大海里,而我們卻自己帶著一個社會,就像是每個人都帶著血液。」
她搖了搖頭,接著卻說:「我會。」
我再次期待著她的反應,不過克里斯汀·羅弗爾還是沒有問我是什麼跡象。通常,如果發生了虐待事件的話,整個家族都會是同謀,成員們其實都知道發生的事情。這個女人的沉默說明在好奇和關心之外,她還很迫切地想保守什麼秘密。
我點了點頭。對於朱莉的姨媽知道這另外兩個名字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感覺更好還是更糟。我將身子傾向她說:「我想看看朱莉的家,那個你要住進去的家。」
微型小鎮的中心由一座加油站、幾家聚集在一起的住房以及一間餐館構成。
我注意到她是在用左手畫,十分輕快嫻熟。我皺了皺眉。早上診視的時候,她還在用打著石膏的右手試圖捏住鉛筆,笨拙地填寫一些寫字測試。
「聽起來很理想。」我告訴她read•99csw.com
我在椅子上不舒服地移來移去,「做這樣的決定……我還真沒把握。」
「我說不好。但我覺得,這也許並不比單獨的一個人更加失落和迷惑。」她使勁盯著我,輕聲地問,「現在你告訴我,難道你不孤獨嗎?這麼長時間都只有你自己一個?」
她惱怒地蹙眉道:「你這是……」然後,她考慮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我們保證,」她說,「我們全部三個。」
「我想是的吧。」
我遞給她已經填好的出院文件,然後又給了她一張我的名片,「請千萬給我打電話,只要我幫得上忙。」
朱莉的房間比較凌亂,但不臟。一個角落放著床,另一個角落是一張帶抽屜的桌子,上面釘著些照片。第三個角落放著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和一個小書架,上面全是些有著大眼睛的小塑料動物,看起來像是來自日本的玩意兒。最後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堆溜冰鞋,上方的牆上貼著一些青少年歌星的海報。我突然感到,這個房間里彷彿住著三個各不相同但都很正常的普通小女孩。
她瞥了我一眼,不過卻點了點頭,「好的,你什麼時候可以來?」
克里斯汀·羅弗爾長時間地盯著我。我雖然很疲憊,但是多年的經驗仍然使我能夠察覺到什麼時候人們可能會突然爆發,說出真相。我等待著,等待著,期待她承認確實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朱莉身上。
她聳了聳肩,「不是我在下。」她換了支筆,開始描黑貓的瞳孔。
「天哪,凱仁,今天真糟糕。」那天晚上我跟太太說。
「我們這樣的人已經生存了好多代了,我們中沒有誰在精神上有疾病,一個也沒有。」
聲音彷彿在整個廚房轟鳴而過。我們家的廚房很漂亮:櫻木壁櫥、潔白的牆和花崗石櫃檯輝耀在慵懶的燈光下。不過我卻不是太喜歡,每一次叉子敲擊盤子的聲音都彷彿在長長的房間里密集迴響。
她點了點頭,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我,呃……」我指著他後面空空的走廊,示意他我得走了。托馬斯是個大塊頭,即使他只是禮貌地站在那裡,也基本上擋住了整個走廊。
「請到我辦公室來。」我告訴她。
「不過你……」我支吾著說。我告訴自己不能陷入這個荒謬的想法。最簡單的解釋是她在撒謊,或者是幻覺。
「你喜歡你的姨媽嗎?」
「朱莉安娜?」我問。
「我聽說了,多重人格。」
「我研究刺胞動物,很久前我曾經得到過一次啟示。人的血液是什麼?」
「我不太確定,」我告訴他,「心理創傷的奇怪徵兆吧。」
一位坐在酒吧里離我兩個位子遠的男人搖著頭說:「你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吧?」他一身救火員的裝束,救火員的頭盔放在身邊的椅子上。
我點點頭,「對一個受到過度驚嚇的孩子來說,這沒什麼奇怪的。」
我點點頭。如果我承認她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可以看出這確實是個優勢。
「啥?」我皺起眉,試圖破解這話。這毫無意義,我在問小女孩的家庭生活,而這位生物學博士候選人卻開始講什麼遺傳變異。一時間我想她是不是也有什麼精神疾病,在那裡胡思亂想呢。「你說什麼?什麼變異?」
當我推開前門的時候,我想我聽到代理警長問女招待:「朱莉是三個,是嗎?」
「那我可以帶她回家嗎?」
「哦,」我伸直身子,「好吧,別睡得太晚,我明天一早來看你,好嗎?」
「失陪一下,朱莉安娜。」我說。我來到走廊,將身後的門關上。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史蒂文斯的話——「氯丙嗪就能將她體內的其他聲音滅掉」——在我的頭腦里迴響,令我感到恐懼。聽起來多麼像他在說殺掉兩個……人。那時我意識到,我已經相信了。
她的聲音柔和了下來,「一切還好嗎?工作沒問題?是不是因為那個女孩?」
「我估摸大概七歲。」
羅弗爾沒有動。她說:「她經常都有兩個想象出來的朋友,事情肯定就是這樣啦。」
「哦,這樣啊。我聽說她已經回來了,至少在這附近吧。得撫養小朱莉們啊。」
她聳了聳肩,「當然可以啦,不過她幾乎不懂任何英語。瓊妮又太慢了,你最好跟我講話。」
她跟著我來到我的車邊。我坐進去,將車窗搖下來。「假如你說的是真的,」我說,「你不會被這許多聲音弄得……失落?迷惑?」
「為什麼你要我保證?」
「這正是我們需要決定的。」我嘆了口氣,環顧了一下我的辦公室。在過去幾個月,不,確切地說是在過去幾年裡,它已經變得雜亂不堪。紙張和書本幾乎布滿了各個角落。從沒有看過的醫院備忘錄摺疊著扔在書架上,折角以古怪的角度從書架上支出來。房間里到處都可以看到咖啡杯,像是被遺忘的朋友。不少杯子的底部還殘留著些許黑色液體的印跡。我不禁有些羞愧,不知自己怎麼會讓自己的房間變得如此雜亂。這說明了一個事實:我活得很累。
「我不是朱莉。」
我搖了搖頭,試圖整理一下思緒,「朱莉有一些非同尋常的心理傷害跡象。」
「我去沏點茶。」克里斯汀打斷我的沉思。我跟著她走進客廳。
「多大了?」托馬斯差不多將每個女人都稱為「女孩」,其年齡範圍可能非常之廣。
他們跟著我來到我的辦公室。「我想跟羅弗爾女士單獨談幾句。」我說。
我來到走廊上。主任醫師站在那裡,從她房門上的窗戶看著朱莉。
「希望可以吧。」我說。
她皺了皺眉,張開嘴好像想爭辯,不過最後只是點了點頭。我帶著她往前走去。
「很好。」
「她還好嗎?」
我終於明read.99csw.com白了,「你是說你……你也是這樣?」
在我們這兒說法語,意味著她是個卡郡人,很有可能來自下三角洲附近。我的法語非常差,勉強能對付幾句,我操著生硬的法語說:「對不起,我不會法語,你會說英語嗎?」
「她怎麼樣了?」我們坐定下來后她問。
眼前的房子不大,但很可愛,有著寬闊的白色門廊,坐落於一條寧靜的梧桐道上。這裏最響的聲音是風穿過樹葉的聲音。排水槽很乾凈,屋頂是深黑色,看起來是新的。院子的草比較高,但是很整齊,看得出經常被修剪,只不過車禍之後疏於打理。
「你利用了我,現在還要毀了她。也許更糟——你是不是要將我們的情況告訴其他人?」她比我矮一頭,但是我坐著而她站著,看起來好像她壓在我的頭上。她無所畏懼地盯著我,她的憤怒令我害怕。也許,只是也許,她的身份讓她有權如此憤怒。
「我在擔心別的東西。」
「他們叫什麼?」
「也許如此,但是難道我們不能奢求一點自己的隱私嗎?」她嘆息道,「現在你知道了我們的秘密。」
我猶豫著。語調的變化顯得很怪異,而且她眼睛周圍的肌肉也由鬆弛舒緩變為緊張關注。
「謝謝。」
「朱莉說是魚。」
「我知道,先生,」我告訴他,「我要去拜訪克里斯汀·羅弗爾。」我覺得,聽聽當地人對本鎮和羅弗爾家說些什麼應該沒有壞處。
她搖了搖頭,彷彿這個問題太難了。我不打算搞清楚她是不是完全明白自己的父母已經去世了,而是問道:「你說法語。你是從路易斯安納州來的?」
「朱莉身體上沒有問題。」
「我今天的工作很糟。」我說。
第二天早上,我到醫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那個小女孩。她坐在床上,醒著,但是不說話。她的雙眼發腫,臉頰上有未乾的淚痕。看來她終於明白父母已經去世了。
「我們不下廚啦,那麼我們就會有些時間,說點話。」
「朱莉安娜和朱莉。」
「因為沒有什麼比自然進化更簡單啦,只有『有益的一面的變異』是非常罕見的。你對於受到人們的過分關注而感到恐懼這可以理解,但不應該威脅到一個女孩的幸福。」
「喂。」我說。我檢查了一下她的病歷,沒有什麼變化。早上我給過她一組認知測試,然後一位社會工作人員對她做了玩偶治療。她沒有顯示出認知缺陷,沒有關於對她性騷擾的報告。我傾靠在床頭看她的畫:一隻貓,有著一雙巨大的眼睛,看起來很聰明。在我看來,畫得很專業,大概像那些日本漫畫,就是她房間里的那種。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然後她輕聲地說:「我馬上到。」
「精神刺|激過大?」我是心理醫生,所以,威爾斯醫生若是讓我來接手的話,意味著女孩可能有心理問題。
我介紹了一下自己,這引起一陣沉默。然後救火員兼代理警長哈里說:「這很好。你會發現對於朱莉來說這裏一切都好,這裏確實最適合朱莉們啦。」
「那是誰在下?」
「我們家族的每個人的身體裏面都住著不同的人。」她站起來走到窗戶邊上,看著外面樹蔭下寧靜的街道。
「我明天去你的辦公室。」她說。
「我得回醫院去了,得開半天車才能到呢。」我向門口走去。
「我得做對孩子最為有利的選擇。」我說。
「我們並不比別的人更加瘋狂。」
「嗯,謝謝。」
「不過你用右手寫字?」
「這位怎麼回事?」他問道,用手指著窗戶那邊朱莉病房的門。他在醫學院學的是神經科,所以他自以為對心理科也很在行。
我決定最好還是先看看她。我在兒科部找到了她的病房,病房的牆壁有滲水的印記,在天花板過亮的燈光下顯得很污穢。一個小小的女孩,蜷縮在白色的被子里,安睡在病床上,並不比她的枕頭大多少。她的右手從手肘到手掌覆蓋著雪白的石膏。
我們打了下招呼,然後我來到櫥櫃旁。我起碼會用盤子來吃比薩。
「朱莉不只是有想象的朋友,她相信自己是三個人。沒有一個七歲的小孩可以僅僅為了一個好玩的念頭就將這副樣子保持得這麼好,這麼持久。」
我又看了看她的病歷,那上面的名字絕對是朱莉。「哦。那麼,朱莉安娜,感覺怎麼樣?」
「不過,即使我相信這個故事,你告訴我的這些也並不能保證朱莉將來的安全。」
「我想她會好起來的。」我說,「我想她會和其他剛剛失去父母的女孩一樣好起來的。」
「羅弗爾家。」我說。
我們在沉默中吃完了比薩。
「奇怪的是,她好像不是這樣的,一點都不像。」
「你顯然知道什麼選擇對孩子最為有利——那就是讓她跟我回家。」
「她是不是……精神上受到了打擊?」
「其實真正使我頭痛的還不是這個。我們今天收治了了個小女孩,我檢查她還不到一分鐘,史蒂文斯就想把她趕出醫院大門。」
「什麼?」
「不對。你是說瓊妮說是魚,朱莉和朱莉安娜是不會搞混的。」
「艾弗利,你那個小女孩怎麼樣啦?那個卡郡人?」
「親愛的,我們可不可以不開電視?」
凱仁搖了搖頭。我用叉子又挑了些拉麵到我的盤子里,而她則又打開了電視。
我皺著眉沒有回答。我啟動了發動機,「明天見。」
「請坐下。」
她在我對面的一把高靠背椅上坐了下來,「你總喜歡這麼凌駕于別人之上,這麼毀壞別人的家庭嗎?」
「絕對不行。」https://read.99csw.com律師慢吞吞地說。他將手放在自己巨大的肚子上搖著頭,一副惱怒的樣子。他的肚子跟我的一樣大,我為此扮了個鬼臉。
「是。」
「對於我來說——對於我們中的一個——我們只需要轉換成另一個自己。」
羅弗爾女士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縫,「我已經告訴你很多了,而你還在想著我們為什麼要保守秘密。你實際上是在考慮將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鎖在一家精神病院,想象一下她將受到的精神創傷吧!難道這一切就是因為我告訴了你真相嗎?」
第二天早上,我來到醫院后匆匆忙完我的事,然後準備驅車去朱莉家。在我整理手提包正要出發的時候,史蒂文斯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有敲門聲。理查德·史蒂文斯,我們的主任醫師,站在那裡。
「你是左撇子?」我問。
「我是個博士生,馬上就要寫完我的論文了,正在做總結。我可以住在朱莉家,在她完成今年的學業期間完成我的博士論文,之後住哪裡,得看我在什麼地方找到工作。不過,無論如何我們會在一起的。我們也會照看她家的房子,我們有一大家子住在附近呢。」
「有益的?」
房子的其餘部分很乾凈,但看起來有人常住。最後,克里斯汀·羅弗爾帶我看了地下室和車庫。車庫就像我自己家的一樣,滿是多年來積攢的物品。我盯著三部自行車,一大、一中、一小,靠在車庫門邊,對著外面的車道。頭盔掛在車把手上,彷彿在期待著人去使用。看著這些被毀滅了的家庭的生活殘骸等在那裡,我感到一陣深沉的憂傷涌了上來。
「瓊妮。」她喃喃地說。
「不,不。不過,我的意思是,那樣我們就會有時間。」
「好的。」
我張開嘴正準備爭辯,史蒂文斯制止了我,「他們需要你幫助對付那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他需要服藥。」
「我是朱莉安娜。」
「是啊。」
「你去找誰啊?」
「這還不夠。」我告訴她。
「你打算像那些社會工作者一樣來個家庭探視?」
我會讓小女孩離開嗎?我會告訴別人嗎?我知道這些問題很重要。但是真正困擾我的,那個隨著擁擠的車流一直跟隨我回到家的問題,卻是她問的另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孤獨嗎?
我站在接待室里看著她們離開。當她們走出自動門的時候,朱莉安娜——我想那是朱莉安娜——向我揮了揮手。然後我開始值上午的班,不過在11點的時候,我回到辦公室給我太太打了個電話。
我皺著眉,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這事錯綜複雜,令人迷惑,我覺得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一方面發現她這故事的可信度無可爭辯,另一方面卻又懷疑自己是被騙了。我站起身來。
這有些過分了。我將雙手合在一起,彷彿在向她哀求,「以我的觀點來看,這個解釋不是那麼可信。我原以為朱莉受到過虐待,這好像比你的……你的故事……更加可信。」
「瓊妮從來就不怎麼在意上學,除了音樂課。」
她離開窗戶,「你有沒有感到過你的大腦……滿了?不是累了,只是滿了。比如,你試圖學點什麼,學了一陣之後,你必須休息一陣?你也許擁有無限的時間,但是你卻不能往你的大腦里裝任何東西了?」
「當然啦。」
「我帶了我的律師來,你最好把你的律師也叫來吧。」
我點點頭,注視著她的眼睛,「我明白了。你是朱莉安娜,你不會說法語。」
「我的決定?應該很快。」
克里斯哈文就像地獄,最窮的病人像垃圾一樣扔在那裡。那裡不僅到處堆積著給精神病人的藥品,而且還讓人隨意地在骯髒的磚頭走廊里搬來搬去。克里斯哈文的工作人員常常邊看電視邊數藥丸,除此之外對任何事都毫不關心。
「明天。」我站起來向門口示意,「現在我帶你去看朱莉吧。」
「你這麼說不公平。」
「一個精神分裂患者威脅護士,打傷了醫生,奔跑,尖叫,亂作一團。」
她皺著眉,慢慢地坐了下去,「是什麼使你改變主意的?」
她點了點頭。
「我媽媽在哪兒?」她用法語輕聲問。
她眯著眼看著我,質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嘆了口氣,「也許吧。無論如何,我們明天就會知道。」
長久的沉默后,她點點頭,「我保證。」
「我懂了,一點點。」我指著她的腦袋,「你今天扎了辮子。」
「而人類所有最偉大的成就都來自於對話,是不是?」她繼續道,「來自人們的互相交流和互相挑戰。現在,我們中的每一個都可以與自己交流,向自己挑戰。」
「有什麼事?」她問。經過了昨天晚上,她仍然顯得有些戒心。
我開車去朱莉家的鎮子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大多時間都是走在蜿蜒的、兩車道的鄉間小路上,不時還會有些從兩邊高大樹木上伸出來的垂著葛藤的長樹枝擋在路上。
「當然啦。親眼目睹自己的父母身亡,誰不會有心理問題啊。不過,還不止這個,呃……」他湊近身來,彷彿這些細節是什麼超級秘密,「她說話很奇特,彷彿她一忽兒身在其中,一忽兒身在其外。」
「你好,朱莉安娜。」我說。
「我不會說法語。」
我盡量讓自己不要顯得那麼吃驚。她是對的。
她帶著我依次參觀了每個房間,短暫的解釋之間是,令人尷尬的長久沉默。
我的聲音斷斷續續,彷彿在說悄悄話:「不,不,我討厭這樣。不過三年前,我將一個小男孩送回了家。那家人看起來不錯,一位律師和他那嫣笑迷人的老婆。結果他們將孩子給活活打死了。」他們也將我的什麼東西給打死了,從此我每天上班都度日如年,「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朱莉是個很棒九九藏書的女孩,聰明、禮貌,跟她交談令人愉快,我喜歡她。我有責任將她這件事處理好。現在朱莉不正常,一般來說,這意味著有什麼事——什麼很糟糕的事——發生過。」
我隨著擁擠的車流狼狽地回到家后,發現我的太太正在廚房看電視。她叫了比薩外賣,那比薩大概還剩三分之一,躺在櫃檯上濕乎乎的紙盒子里。
「是啊,所有的她。」
我沮喪地向兒科病房走去。
「當然,我上的是醫學院啊。」我每天大概只能學習四個小時左右,之後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而且,在那之後,任何其他我喜愛的東西——詩歌、寫作——都是不可能再學的啦。它們幾乎都變成了折磨,就像噪音。
史蒂文斯點了點頭,「這裏不是精神病院,趕快將她弄出去。如果你能做到的話,就今天吧。」
她沒有坐。「我會找律師,我會回來的。我要起訴你以及你的醫院。如果你將她送到精神病院的話,我發誓會在法庭上打垮你。我會起訴你這狗娘養的。」她轉過身,用力將門向我這陰暗狹小的辦公室方向拉開,沉重的金屬門狠狠地撞在我的書架上后反彈回去,隨著她的離去緩緩地關上。我盯著門后的掛歷,那掛歷已經有七個月沒翻過了。
「好吧,瓊妮。」我坐在床邊,「感覺怎麼樣?」
「親愛的,」我低聲道,「你能不能從你的工作中溜出來一個小時,跟我一起去吃午餐?」
停頓了一會兒,我補充道:「我想她產生了嚴重的幻覺,幻覺自己是好幾個人。」
我皺了皺眉,「她是做什麼的?」
我坐了下來,「我想要你給我個話,保證如果有任何不好的事情開始發生在朱莉身上,你都會立刻打電話告訴我。」
「我會將聲音關小點,」她說,「我只是想看看新聞。」
「對啊。她以前在學院讀書,其中一個學習古老的語言,一個學習海洋,還有一個做的菜很棒。我喜歡她們每一個。我能回家嗎?克里斯汀姨媽們可以帶我回家嗎?」
「哦,那麼你是瓊妮啦。」
史蒂文斯的周末都花在網球上,上班時間他則監視著醫院的賬本,像是對賬本有深仇大恨似的將其保持得跟他的身材一樣單薄。
「一分鐘。」
「是的,先生,」他告訴我,「這是一個小鎮,大多數人都是親戚,或遠或近的堂兄弟什麼的。而且我們這兒比較隔絕,所以我們都身兼數職。那邊正在做午餐的斯特凡……」他指著櫃檯那邊正在一手往鍋里扔雞塊,一手將油從油炸籃里搖下去的廚師說,「是我們的鎮圖書館管理員。這位布里安娜還是我們的鎮政府辦事員以及周日學校教師。這裏一直都這樣。」
「好吧,假設你說的是真的。我們能夠證明它,像測試聯覺一樣測試人格:用令人疲倦的高速問答,我可以證明你不可能造假。這樣我可以確保朱莉的……行為不是出於某種精神創傷,然後就可以讓朱莉回家。」
「克里斯汀姨媽?太好了。」她抽泣了一下,虛弱地笑了笑。
她點了下頭,「護士給我梳的。」
「她是我的侄女。」她補充道,「我是她最近的親屬啦,你必須將她交給我。」
我謝過他們,付了賬。
她皺了皺眉,「我們說話啊。」
「我會帶你參觀整個房子。」她說。
「她想象中的朋友。」
她在床上動了動,睜開眼睛——這雙眼睛又深又黑,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盯著我。她拂開了遮住臉的又長又黑的頭髮。
「不需要。」我說。
「盤子。」我說。我討厭直接在飯盒裡吃。她聳了聳肩,我擺好了餐桌。當我們坐好,將餐巾紙在膝蓋上放好后,她抓過了遙控器——那遙控器一直都在餐桌的某處——將在櫃檯上怒視著我們的電視打開。
不過我沒臉重複我們主任醫師的話,所以我聳聳肩說:「你可以保證嗎?」
「好像,好像她有好幾個不同的人格。我們這一行稱之為解離性人格疾患。」
她關上了電視,「好吧。說吧。」
「不會比我更糟。」她說。
「什麼?」
我坐在酒吧里,從一位微笑的女招待那裡點了烤雞、一些派,還有咖啡。她的名牌上寫著布里安娜。
「當然,」我說,「她失去了雙親。不過……還有其他的問題。」
「不完全是這樣。」我說。我沒有合法權力進行家庭探視。「不是正式的,是非官方性質。我不大理解為什麼朱莉會有這樣的幻覺。我的工作要求我確認她適合離開,並且她進入的生活環境不會使她的情況變得更糟。」
「我可以看看朱莉嗎?」
朱莉靠坐在床上。電視在病房一角無聲地閃爍。床上一張跳棋棋盤放在她身邊,上面布著的棋子顯示一局棋剛下了一半。她正在一張放在膝蓋的信紙上畫畫。
「是。」
「瓊妮也會點兒法語,但是她不太聰明。不過她會畫畫,還能彈鋼琴。」
「不啦,」她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筆畫上,「朱莉和朱莉安娜用右手,我不是。」
「會有那麼幾個星期,人們會覺得你們簡直是珍奇物品,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將你們遺忘。」
「一分鐘。」她說。
「對不起,你說什麼?」
「當然。」
「奇特……不過有過這樣的病例,對不對?」
對著電話吼叫一通后,我感到神經飽受折磨,腎上腺素飆升。我帶著顫抖的雙手去赴克里斯汀·羅弗爾四點半的約。以我這樣的狀況,我們之間的一場戰爭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當她威脅要告我,並狂怒地衝出門去之後,我坐在桌子邊,試圖調整一下呼九*九*藏*書吸讓自己平靜下來。不過這隻是奢望,托馬斯將他的腦袋伸進門來:
她點點頭,「很抱歉,親愛的。最近這已經成了你的常態。」但是她馬上就回頭看電視去了。
「但是她使我想了許多,親愛的。我只是感到……我感到孤獨。我現在就需要聽到你的聲音。有時候,當你沒有聽我講話,沒有給我回話的時候,我無法思考。而有時候……」我幾乎說不下去了。我感到淚水在往上涌,但是我忍住了。我深呼吸了一下,重新開始說:「有時候,當我孤獨的時候,我不怎麼喜歡我自己。不過當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會對自己更喜歡一點兒。」
「我想,這是遺傳變異,是我們這個家族攜帶的。」
「她是不是遭到過虐待,過得很凄慘?」
「我們現在不再怎麼說話了,是嗎?」
「我沒有,那是朱莉。」
他微微對我點了點頭表示打了招呼,「奇怪的病例,很吸引人,我理解你為什麼會拖延。關於她這個病例肯定能寫篇論文。不過呢,你知道,我認為她可以用標準的藥物來治療,氯丙嗪就能將她體內的其他聲音滅掉。明天早上你第一件事就是讓她出院。」
「你希望我下廚?」她皺眉道,懷疑這是不是我挑起戰鬥的開場白。
她咬了口春卷。
我聳聳肩,「我只是不想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這個女孩……她很特別。非常奇怪的病例,很神秘。她用不同的聲音講話。」
「好的。」她皺了皺眉,關掉了電視,「你心情不好?」
我從病床的鉤子上取下她的病歷。除了手臂,沒有其他的身體創傷,也沒有遭到過虐待的跡象:沒有傷痕,沒有內傷,沒有燒傷,以前沒有過骨折,沒有過性行為的徵兆。一個健康的女孩,很有可能出生於一個體面的家庭。這一點從父母讓她坐在後座的中間就能看出來。
我嘆了口氣,「她具有非同尋常的感情創傷跡象,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創傷。」
「什麼?」
「謝謝。」
她搖了搖頭,「現在不行,我們比少數民族還『少數』。我們不希望人們控制我們,讓我們變成怪物展覽,甚至還會有人指摘我們是變異威脅。」
「房子非常棒。」我說。我在沙發上坐下來,手擱在兩膝之間,「不過你並沒有告訴我一切。」
「瓊妮?」
我可以將主任醫師的決定推遲一天,沒有誰能如他所願那麼快地轉院,光是準備各種文件所花的時間就超出了他所規定的期限。不過,我只能有一天的時間。
我想了想,突然靈機一動,「你是指研究生學院?」
「因為工作,你知道的。」
「不,我們不說了,你每晚吃晚餐的時候都在看電視,而我們總在吃外賣。」
她聳了聳肩。
「我們有個受傷的女孩需要你來看看。」護士長托馬斯三天前告訴我。那天早上,他在我匆匆經過前台的時候招手叫我停下來。我急著趕路,是因為一個罪犯般瘋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剛被送到我們的急診室,在門診的間隙,我正好有時間去監督他辦理住院手續。說實話,我只想儘快將所有的事情辦好,以便我有些時間能放下工作喝點茶什麼的,也許上上網。
「誰贏了?」我指著跳棋問。我想她是在跟護士下棋,但無奈中途護士被叫走工作去了。
「是。」
托馬斯知道現在不是叫我去休息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同情而若有所思的微笑后離開了。
「真可怕。你現在還好嗎?」
但是,她最後說的話卻使我完全措手不及:
「身體上。」她用那雙鐵灰色的眼睛盯著我。
「瓊妮,朱莉安娜,朱莉。」我輕聲說,「那麼,朱莉安娜……」
律師嘆了口氣,回到了走廊上。她關上門,轉身怒視著我,「你想怎麼樣?」
她點了點頭,仍然看著外面的街道,「這可以追溯到好多代以前。我們身體裏面都有好幾個人,一般是三個,但也不都是這麼多……這應該是某種有益的變異。」
「還是救火員?」我問。
一瞬間,我的頭腦里出現大塊頭托馬斯給小女孩梳辮子的荒誕畫面,不過我馬上意識到,梳辮子的當然是晚班護士。
「但是你剛剛才說了法語啊?」
「瓊妮呢?」
她的語氣清楚地表明她問的是個學術問題,所以我聳聳肩道:「氧氣傳輸系統。」
當我開門的時候,我聽見棋子碰撞的聲音。我回頭看去,只見她探過身子,笨拙地用右手走了一步黑棋,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用右手移動了一步紅棋。她坐回去,嘆了口氣,然後她換了種鬆弛的、甚至是空虛的表情,幾乎是完全換了張臉。她用左手拿起鉛筆繼續畫了起來。
我點了點頭,悄悄回頭瞥了一眼朱莉,然後向心理科病院走去。
我點點頭說:「謝謝。」
「朱莉說法語,我不會。」
我的派送上來的時候,我問女招待梧桐路怎麼去。
「史蒂文斯醫生在找你呢。他對那小女孩至今還在兒科病房十分惱火,而且還在奇怪你昨天一整天都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你已經花了兩天時間了,她今晚得離開。把她送到克里斯哈文醫院去吧,他們有更好的設備可以決定她今後去哪兒。」他連再見也沒有說就離開了。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不過,出乎我的意料,她並沒有問我是別的什麼問題,而是問:「我能帶她回家嗎?」
「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我看著克里斯汀·羅弗爾。她一邊思考著,一邊用眼睛快速巡視我的房間。最後,她堅毅的目光迎上了我的目光。
「你怎麼判斷?」她一邊端上大吉嶺茶,一邊問。
他慢吞吞地接著說:「女孩的父母在車禍事故中身亡了。她坐在後座中間,除了手臂骨折,基本上沒有受傷。不過威爾斯醫生認為你應該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