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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房宮

阿房宮

作者:郝景芳
陳胖子也說了點自家背景,祖上是淘沙的,到父輩還有一兩人做,但是太辛苦又危險,他這一輩基本上是不幹了。他專做倒賣,離家遠些也是為了安全。
「哈哈,沒啥意思,逗個樂。」阿達說。其實他自己不懷疑經歷的真實性,他的口袋裡仍然揣著那顆不老丹。這藥丸他從來沒和陳胖子提過,這是他和那段回憶唯一的關聯。
於是,他拿起備好的鐵鍬,向台基正中一道不太顯眼的土梁挖去,挖斷土梁,繼續向內。不一會兒,鐵鍬觸到了挖不動的硬面。硬面似乎有磁力,鐵鍬一觸過去,就被吸引,需要費力拔下。他把硬面外的土都挖到一邊,露出一片豎直的平整的牆,依然是黃土色澤,質地上和周圍看不出差別。他又仔細清了清,面上似乎有人工雕鑿的痕迹。
「皇帝老兄,」他轉頭對人像說,「真是對不住您老人家了。我不是故意要把您弄來的,可我不也沒辦法嗎?」
「哎喲喂,還這麼拽。」他從馬桶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走到坐著的秦始皇面前笑道,「有性格。我喜歡。」他彎腰瞪著秦始皇,「你以為你是秦始皇就牛逼啊?你以為還是當皇上的時候哪?這麼大言不慚的……有本事你現在就站起來!真是認不清形勢,到這份兒上就該低個頭。要不然我憑什麼給你澆水?我有什麼好處?」
柱子突然亮了,接著是屋頂。他看到黑色的立柱上雕刻著盤旋的金龍,肅殺而崢嶸。秦朝尚黑,這顏色給人的感覺和後世喜愛的紅色完全不同。接著是近處的兩側牆壁。讓阿達震驚的是,牆壁兩側樹立著十幾尊巨大的人像,每一尊有十幾米高,動作面容皆生動猙獰,五官小而不突出,但表情豐富。雕塑是暗金色,衣飾鐫刻細緻。隨著光線亮起,雕塑的四周開始有幻影生成,都是雕塑本身的模樣,彷彿靈魂飄出體外。
他頓時酒醒了一半。
有一天,他突然在街上看到了陳胖子。穿著打扮非常華貴,一看就是老闆的模樣。陳胖子從一輛賓士上下來,頭上抹著髮油,跟旁邊的人互相讓著,走進一家餐廳。阿達一看就追上去,轉進旋轉門,被兩旁的服務員攔住了。
「哦。」他訕訕地笑道,「難道一路都是?」
「難道,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他問秦始皇。
「皇帝爺爺,給您跪了。」他坐在馬桶上,絕望地看著秦始皇,「您說到底還是沒死啊,那您在北京純屬逗我玩兒呢是吧?這安的是什麼心啊?您心裏有氣,就恨不得看我倒霉是吧?可這一趟您也沒少受罪啊。您知道自己要被賣了,怎麼就不吱一聲呢?還讓我給您弄了一身泥,您也沒落著好啊,不是嗎?皇帝老爺子,求求您別再逗我了行嗎?」
秦始皇沉默了一陣才說:「為時有所成,抑商市而重建工。建工太快,耗資過巨,資費無可回收,勞工起怨意,流散。失金銀,失人心。」
「哈,原來如此。」他笑了,但想了想又問,「不過,那一會兒回來怎麼辦啊?」
「過來。取下我腕上之物。」秦始皇又說。
秦始皇開始用好半天說一個字的超慢速語言和阿達對話,就像山洞里那個聲音。秦始皇的聲音更沉厚悠遠,說話更言簡意賅。秦始皇說現代語言,這一點他倒不奇怪,洞中的聲音說的就是現代語言。按洞中聲音的解釋,他們能看到世間極廣闊的範圍,又經過無數歲月,自然早已聽過一切演變的語言。
「我怕你渴死,再來給你澆兩次水啊。」他說,「說好了,這兩次算你欠我的。」
不知為什麼,他的臉有點紅,「也不全是。也是因為我答應過你啊。現在三等獎也是獎,我還是得按約定做才對。」
「平地與下坡交替。」
「您找陳總啊。」服務員說。
說話的人撇撇嘴,搖搖頭,「哎喲喲,這可不知道咧。有人弄到個漢朝的罐子,發大財咧。」
圖像逐漸模糊,直至消失。宮殿圖像被千軍萬馬的戰場取代,喊殺與哀號無聲地穿過曠野,帝王的身影出現又消失。然後是躬耕的人群早出晚歸,在循規蹈矩的荷鋤中出生逝去。之後又是奔騰的廝殺,繁華的宅邸,貧窮的陋巷。那是因貪慾而丟失的世界。他站著看,忘了時間。歲月像是進入了永生的通道。
「容易。」
「是。」很長的間隔。「我。」
「帝國何嘗有毀?」
「怎麼著?你有貨?」那個人上下打量他,「淘沙的?」
他說了好一陣子。沒有聲音回答。
小區里的老人正在下象棋,一個個不亦樂乎,似乎誰也不為了死亡和長生不老擔憂。他看了生氣,就跑到外面。去了趟銀行,查了一下,房貸還差六十萬沒還,把那二十萬還上,再加利息,還有四十多萬缺口。他更加生氣了,站在街心叉著腰,心浮氣躁。
兩個海盜往海里扔了一隻充了氣的橡皮艇,把阿達扔回海里。
阿達心裏一震,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但……但代價太大了吧。你殺了多少人啊!」
「世有異人,不可常理相待。」
離得足夠近了,他拋下錨,然後跳進水裡,又順著淺灘走到島上。
阿達張了張嘴,愣了一會兒沒發出聲音。這答案超出他的常識範圍。「這……這大夢也做得太美了吧。」
「什麼意思?」他被秦始皇的語氣嚇了一跳,「正想問你呢,你這次為什麼回來啊?」
阿達不滿了,「喂,你怎麼說話呢,這麼些天,我好歹還算仗義吧?每天多辛苦啊。你不站在我這頭說話,倒向著當權的。」
永生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他想,永遠是重複,沒個盡頭。
他情不自禁地湊上前,在塑像前揮手。太像真人了。
陳胖子名叫陳旺,幹這一行十來年了,三十七八歲,正是當家之年。胖子一般面貌和善,陳胖子眼角下搭,笑起來就眯得眼都沒了,看起來更顯和善。只是小眼睛看東西時又精光四射,透著一股電鑽般的精明。他祖籍在北方,身材不高,剃了個光頭。
他低頭看,果然車頭最前方有一個同樣形狀的凹槽,將水符扣進去,發出咔噠一聲,如同解鎖。接著,緩慢地,車輪開始翻滾。車向前移動,速度不快,卻平穩而不停息,隨著木軌的拼接有規律地輕微顛簸。隧道兩側的牆壁上每隔幾米就有一盞發著蒼白燈光的小油燈。
他去網吧上網,沒有身份證。去長途車站想偷偷蹭車坐,跟著人群擠上車,半路查票又被扔了下來。回到原來的城市,想去找個小旅館借宿一晚上。「我們這邊不留叫花子啦,走啦走啦……」被掃出門外。最後,他找到一間餐館討了些剩飯剩菜吃,一天一夜就只吃了這麼一頓。浙江人吃得清淡,對餓殍般的阿達來說顯得油水不夠,但有吃的就不錯了,他坐在路邊狼吞虎咽地嚼著,用手抓著往嘴裏塞。吃到最後一口,美好的感覺隨著掏空的塑料袋消散在空中,他又不覺悲從中來。
這些話逐漸在他心裏形成一個模糊的輪廓,讓他覺得凜然,似乎自己的整個人生都不一樣了。
最初的那顆不老丹他一直帶在身上,已經輾轉好多地方,沾染了不少塵土油膩,怎麼看都像是一枚弄髒了的、普通的丸藥。他曾經想試試吃下去會怎麼樣,但一方面覺得不可能如此簡單,必然要配上其他的技術,另一方面也怕吃下去出危險。但要說扔了,他又覺得不甘心。
但是接下來,聲音又響起來了。「向。」只是一聲之後又沒有了。好一陣之後才有下一個聲音。「里。」然後又是好一陣間歇。「走。」
早上起來,他決定找個活兒干。他路過一個廢品回收站,跑進去問。報紙和雜誌九角錢一斤啦,紙箱子七角錢啦,塑料瓶一角錢一個啦,易拉罐也一樣啦。他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開始跑各個小區,在公園的草坪里撿塑料瓶,從賣電腦的商廈背後搶著收購丟棄的紙箱。過了幾天,他發現也能吃一頓飽飯了。
他略感失望。他本來期待能看到許多精妙器物。
他忙打開電腦,上網一查。果然,最近阿房宮遺址公園建設立項,遺址保護和新博物館建設都在向全世界徵集方案。一等獎獎金一百萬,二等獎五十萬,三等獎二十萬。
爹啊,媽啊,你們還嫌我的人生不夠倒霉嗎?
秦始皇沉默了片刻。「世有異族人。」他說。

6

秦始皇卻很嚴肅,「我要守望帝國。」
「我非為世人,只為自身帝國千秋萬載。」
晚上回到家,再跟秦始皇說話,還是沒反應。
那個聲音告訴他,他看到的所有人像都是不老之人,他們都是歷史之人,來此處求長生。一部分軀體化為木石,另一部分軀體變得無比稀薄,飄蕩在高空,和木石本體只有微弱的聯繫,生命流逝速度變成從前的幾十倍。因此,一個人的生命也可以延長几十倍,可以擁有數千年時光。這些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這裏了。
「沒人見到他死。他出海了,帶著三千童子。」
「我亦會死。時刻到了,我自然會死。」
他指著正在向電梯走的陳胖子說:「我找陳旺。」
秦始皇說:「絕境中有害人之心,順境中卻有不忍人之心。可以。」
腳下台階漫長,秦始皇在背上也很重,但有那麼一瞬,他似乎希望台階更漫長一些。他覺得他能猜到盡頭是什麼地方,但不願去想。
「這就是你的陵寢了?」他問秦始皇。
他怔了怔,「不是因為唯我獨尊嗎?」
「沒事,你怕什麼。」他不甘心,「這兩千年都過去了,有諾也早廢了。」
「不是陰謀。」秦始皇說,「我只是略可預言。」
「帝國逝去已久,至今已百年。」秦始皇說。阿達覺得秦始皇的話越來越悲涼,也越來越令他費解了。
「我年少登基,年輕時遇異人,講天下之事,帶我見很多奇物。」秦始皇說,「那時起,我便知道我須做非同常人之事。」他頓了頓,「皇考本非名異人,因遇異人,更名異人。」
秦始皇反問他:「你可知帝國最忌什麼?」

2

「死死生生,世間皆然,有何稀奇。」
「還嘴硬。」他接著笑道,「得嘞,你省省吧。以後你都得求著我了,所以你最好趁早低頭服個軟,給我賠個不是,要不然,嘿,我就偏不給你澆水。」
秦始皇沒說話。
「自秦至清,兩千余載,萬事皆有覆亡之理。當今之人,誰也不懂帝國根底。需另起爐灶,將治國之事傳於他人。」秦始皇頓了頓,阿達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說,「我問你,你知道我為何焚書坑儒?」
「哈,得了吧。」阿達說,「雖然我歷史不好,但好歹中學也學過。秦朝施暴政,不得人心,後世都要反秦政,怎麼說是一脈相承?」
「哦?什麼末世之徵?」
他怨天怨地,怨自己為啥要進那個破洞,再想到明明已read.99csw.com經拿到不老丹,馬上就能頤養天年了,卻橫生枝節又跑到海上,他又在心裏把海盜船上的惡棍挨個罵了一遍。他把讓父母出事的列車詛咒了一番。父母當時只是重傷,只獲得少量賠款,剛夠交醫藥費,結果錢花完了最後人卻沒保住,還把家當都搭上了。狗日的當官的欺負人,他躺著罵罵咧咧。
「你是誰?」
他終於看到了阿房宮真正的樣子,那是一座幻影的宮殿。
「你是把你坑掉的書生都做成影像了嗎?」
當阿達再回到北京的家裡,他覺得已經過了兩輩子。
秦始皇的聲音在隧洞里顯得幽深沉厚,隱隱有回聲。阿達聽得有點發愣。秦始皇說了太多話,有太多他沒想過的問題。他試圖思考那些有關歷史的往事,但思緒就像前方隧道,黑黢黢的看不到邊界。他回想秦始皇最初的話。一些話似乎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你確定坐標沒錯?」
他心裏一驚。這並不是他此刻內心所想,這預言是錯的,但他卻莫名地緊張。
他臉色變白,覺得長生兩千年的玩意兒就這麼一下子死了,實在太脆弱了。他有點內疚。仔仔細細端詳秦始皇的臉,在人像面前又蹦又跳,說各種好話,秦始皇就是沒有一點反應。他想起在山洞里山壁上一直有滴水,擔心是缺水的問題,就把家裡魚缸的水引出來澆在人像身上,還是沒有反應。
他一愣,「什麼意思?秦二世而亡,子孫盡滅,難道不是毀了?」
這是一個非常大的石洞,或許已經處在山的腹地。洞的穹頂高昂,頂端的一個圓洞透入天光。在光束的照亮下,他吃驚地見到性狀各異的人像,質地很像兵馬俑,但是姿態樣貌都不同。正對著他的是一個穿帝王袍的男人像,端坐在巨石上。在他身邊,有相互依偎的一對男女,有長須的老人,也有年輕的書生……每座塑像都栩栩如生。
陳胖子尷尬地把他拉到樓道,賭咒發誓說自己再也沒拿過山洞里的東西。
「嘿,你這是怎麼說話的。你有沒有點良心啊。」
「千年秦制,一脈相承。」
阿達愣了一下。「你不是說你想給後世做反面典型嗎?」他試探著問。
聲音一字一頓地回答了他。他開始與這個好半天才說出一個字的聲音對話。起初很不適應,後來習慣了,就覺得與一般對話無異,連他自己也以很慢的速度說話了。
他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可樂都灌下去,長嘆了一口氣說:「皇帝老兄,你說這人世間的造化也真是難說,對不?你逍遙快活兩千年,就被我這麼捲走了。很諷刺吧?我知道是我錯了。我太貪了。那洞里的寶貝,本來就沒一件兒是我的。可你明白我當時的感覺嗎?你是皇帝,從小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你肯定不明白。我當時一天跑好幾個公園,腿都斷了,撿一天瓶子,最後只換了八塊多錢,一盒蓋飯的錢都不夠啊,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說你要是我,會怎麼著?你是英雄,英雄都是會把握機會的,你說是不?我知道,說到底還是我自己貪。不過小貪一下也無妨嘛。」
銅車還在有條不紊地行駛著。蒼白小燈照亮腳下軌道,向遠處延伸成黑暗裡的兩條珠子。阿達隱隱聽到水流的聲音,不是岩壁的滴答聲,而是宏偉卻低沉的河流的聲音。
「嗯。然後呢?」
「我即異人。」
他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嚇得一激靈。「什麼?」他轉過身。
大廳的屋頂突然亮起,金光四射讓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阿達一下子適應不了,擋住了眼睛。屋頂似乎有光錐投下,在大廳中央的空氣中照射出平原與高山的幻影。
他走上去,爬出頭頂的洞口。
他站定了,環視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什麼。他用手電筒照射爬出來的洞口,赫然發現那是一口巨大的石棺。石棺頂蓋向一側滑開,可以看見頂蓋上雕刻的龍和祥雲。頂蓋上同樣有一個水符形狀的凹槽,大概是出入的開關。
「秦陵?」
他很驚奇,沿著小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心裏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緊張。
「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是徹底孑然一身了,最後一點存款都丟在租來的漁船上了。
秦始皇最後的話,厚重如雨夜沉雷。四周的雕像幻影像是離牆而出,飄到了山嶽上方,秦始皇的影子也以迅雷之勢向前飄去,只是到了一處又退回。阿達在明亮的燈光中赫然發現,雕塑幻影的衣著竟然是衣褲,而不是秦時長袍,面孔五官的比例也異常怪異。幻影最終沒有相遇,只像呼嘯的風一陣吹過。中央的平原與高山開始變化,有人跡和城市像螻蟻般湧出,接著,有商旅和軍隊在平原上翻滾流動。阿達聽到一個聲音,不是秦始皇的聲音,而是某種平穩而絲毫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誦讀著某些典籍似的文字。文字用詞極簡,雖然是古體,但阿達竟也聽懂了大半。聲音先講述了民之勢如水之就下,然後開始講治理的道理。許多意思簡明扼要,卻和阿達熟悉的說法大有不同。阿達驚異地聽著,呆在當場。忽然,一陣氣流從他身後湧出,他一個踉蹌摔倒,再爬起來的時候,所站之處有金冠與寶劍的幻影。他不由伸手去拿,手在空氣里什麼也沒抓住。
「這就是西安了。」
「那就是有啦?太厲害了。」他嘖嘖嘆道,「真了不起。」他心底的癢又被勾了起來,「哎,異人到底是什麼人啊?事到如今你也應該信任我了吧?」
他的火氣一下子冒起來,他本來還希望跟秦始皇打聽一下不老丹的用法,等享受完人生再吃下去。這一下只想著把不老丹摔在地上,再踩個稀巴爛。他把易拉罐在手裡捏癟,易拉罐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他覺得實在悶氣,就下樓遛彎兒。
「你可知我如何能使你帶我來秦陵?」秦始皇又不正面回答,反問他,「事若欲有所成,必順常人之性。此乃成事之理。」秦始皇的聲音出奇平靜,「我能一路至此,帝國之可以長久存在,原因都在於此。」
他連忙跑到一旁的小高台前,沿西北角的坡道拾級而上。俯瞰整個台基和廣場,他赫然看清了一切。正是小高台上發出了光束,在台基上和廣場上分別照射出壯闊的影像,真切而清楚,是宮殿和樓閣,台基上有一座宏闊的殿堂,形狀和他所畫的圖紙非常像,只是尺度比他畫的大許多。那並不是尋常人所處的殿堂,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某種高遠的生命。在他背後的廣場上則是一片高低錯落的樓閣,兩道連廊沿廣場兩側對稱延伸,小樓和亭台沿連廊交錯布置,中央是花園,樹影婆娑,掩映著連廊的飛檐翹角。群山峻岭般綿延的建築群,層層疊疊,繁複而誘人,讓人忘我。這一面完全適合人類居住的尺度,與另一面巨大的前殿在夜空下遙遙相對。依稀看去,兩片樓閣中依稀有著活動的人影,身材相差十倍的身影分別在兩側宮殿穿梭。他們有時候遙相呼應,有時候又並肩而立。
「好。」聲音又說。
「哦,對,這點早就想問了。」阿達說,「你放著好好的皇帝不當,非要求什麼長生呢?既沒有好吃的,又沒有女人,連動都不能動。你圖什麼呢?」
爹啊,媽啊,你們忍心拋下我孤零零的一個嗎?
「人咧,就在命。」一個收廢品的對另一個收廢品的說,「張柱子上禮拜撿了個瓶子,就瓶口破了點,瓶身子還行,找人一驗,你猜怎麼著咧,清朝的,賣了兩千多塊錢咧。」
秦始皇似乎微笑著看著他,「你覺得呢?」
「你想要什麼?」
「嗨,受不了你了。」他說,「我只問你,是不是外星人來過地球?」
他向前方看去,看到了軌道盡頭,一座小平台,和上車時的平台相仿。最震撼的是小平台後面一座巨大的水車。水車被一條瀑布衝擊,有一半浸入瀑布,另一半露在外面。離得近了,能看得清楚,水車至少有三十米高,在瀑布的水流下旋轉。周圍環境似乎是山岩內部,有泥土、野草和岩石在水流兩側,隱約可見。瀑布像是內瀑布,水量充足,速度不快,但很穩定。水車上有一個地方不是扇葉,而是可以載人的小露台。隨著水車的旋轉,小露台緩緩上升。高處是另一個小平台。
「……常人?」
接著,就像是他在很多電影中看到的一樣,一條向下的通道顯露出來。不僅牆面塌陷,連地面也有一部分塌陷。阿達心中略稱奇,但未多想。他取下水符,背上秦始皇,打開手電筒,進入通道。通道一直向北,往台基里延伸,斜插入台基地下。這是一條相當長的階梯,筆直向下約幾百米長,大致通到台基的正下方。
他從洞里挑的幾樣物件賣了二十幾萬。都是陳胖子經手。阿達知道也許還能賣得更高,但他沒門沒路,都靠著陳胖子,也就沒有爭執。這些錢可以解燃眉之急,能讓他回家,還能去還欠下的房貸。
島和上一次沒有什麼分別,沙灘,樹,山石。鬱鬱蔥蔥,從遠處看上去是一座普通無人島。他順著上次的路找山洞。無字碑比他記憶中要隱蔽得多,他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幾乎都要錯過了。最後又是無意中撞到,似乎餡餅又一次從天上掉下來。
阿達後來去過陳胖子家一次,發現他把曹植和洛神依牆而置,放在電視牆一側的大理石水池中,水池本身庸俗粗糙,還頂了一個滾動的大理石球,但是將雕塑放入就雅緻多了。
次日夜裡,他按照約定來到阿房宮。他找來一輛小平板車,將秦始皇從窗口搬出,在粗糙顛簸的土地上推行。他不知道這是要去哪裡。秦始皇沒有說明。他在google地圖上查過,從阿房宮到秦陵要穿過一個西安城,有六十多公里,秦始皇卻說不必開車。
塑像的表情一如往昔,眼睛看著遠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秦始皇的方案果然不錯,莊重堂皇不說,而且處處和天文地理相合。長度、寬度、位置的南北東西、立柱的設置和次序,都大有講究。堂中設置水渠,以玻璃覆蓋,形狀既合銀河,又與渭河相仿,取天地呼應之意。正堂和側堂並非完全對稱,而是與天上星宿相應。阿達完全搞不懂,只是始皇帝說一句,他就記一句,什麼奎宿、參宿、畢月烏,照貓畫虎寫下來就是。最後的圖他也畫不出來,就記了個大概,在網上找了個建築系大學生幫忙畫了,學生也不多問,平時接這種活兒多了去了,如數結賬就行。
「哎喲媽呀!」他後退著驚呼起來。

12

「像你這樣的人。」
聲音接下來和阿達慢慢縱論天下大事,在寬闊的洞里產生幽幽的回聲。講到了從古至今,他們坐在這裏,看到了什麼。他們經歷了許多朝代,見到許多人的悲苦與哀愁。聲音告訴阿達,看得越久,悲苦與哀愁就越淡,淡薄得像他們的身體一樣。
「呃……盡量避免吧。」
阿達一時說不出哪裡不對,只覺得奇異。他想了想說:「你要說漢唐這些漢人王朝也罷,可是元啊,清啊,這都是外族人統治的啊,怎麼能說是你的帝國?」
他慢慢睡著read.99csw.com了。
阿達又抬頭問聲音:「那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他驚叫起來。
他被人拎起來。兩個年輕的小伙兒從兩邊抓著他的胳膊說:「開門,拿錢!」
「就這樣?」
白天人來人往,他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他從保護區一邊的矮金屬柵欄翻進去,找到臨時小樓的窗戶。一個窗戶一個窗戶看進去,看到第六個,終於看到秦始皇坐在裏面。這是一間雜物堆放室,工具和臨時物件擺得很整齊。他敲窗戶,跟秦始皇打招呼,又試著撥了撥。窗戶並沒有鎖死。這是遺址保護區建的臨時辦公樓,地處偏僻,又沒什麼值錢物什,因而防盜的措施並不嚴謹。他用小棍把窗戶撥開。
他對著懷裡的骨灰袋念念叨叨。天還沒亮,夜空的金星很亮。遠方出現了魚肚白。他是在山東海邊租的漁船,配了一台小型發動機,拉一根線就轟轟開動。船艙上盤著厚厚的漁網,還能聞到魚腥味。他念叨的時候抹著淚。其實他並沒有流出眼淚,只是抹著臉,但覺得抹淚顯得情真意切一些。他的眼淚在父母咽氣的時候流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當時,他開著船正準備在海上撒骨灰,根本沒注意到一條海盜船偽裝成漁船,靠了過來……
秦始皇沒有回答。
阿達一凜,秦始皇這話嚇了他一跳。「什麼意思?」他脫口而出。但轉念就明白過來,「你是說,呂……」他猜想秦始皇說的是相父呂不韋的事。他很想繼續問下去,問問呂不韋、太後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秦始皇嚴肅的口氣讓他不大敢問,於是說,「那好吧。就算你不是嬴家人,可那也是你開創的帝國啊。你不好好守著,跑到島上幹什麼?你說你守望,可是帝國毀了還守望什麼?」
「……所禁言論甚多,使忠臣不敢進言……」
「啥……啥意思?」陳胖子一聽這話,有點急了,「你到了這會兒說這話啥意思?」
這時,大廳地面的燈也亮了,空中的山川平原消失了,出現讓他震撼的畫面:大堂前側,豎立著極多書生模樣的彩色陶俑。他嚇了一跳,不知道兵馬俑竟還可以做成書生模樣。兩側立柱打出光,斜斜的凝聚的光,打在書生俑身上,人影突然開始浮動。他再次被驚得目瞪口呆。每一個書生俑身上都浮動出一個人影,鮮活清晰。人影袍袖寬大,在空氣中浮動,俯仰天地,慷慨陳詞,似乎在廷議激戰辯論中。四周響起了更多聲音,不知是從哪個角落發出來的,高低錯落轟鳴,說著一些他能聽見卻聽不清楚的話。
「為善以求名,為惡以逐利。如此而已。」
他有點糊塗,看了一下表。凌晨4點50分。他們是午夜下去的,差不多兩個小時到那邊,他又花了兩個小時回來。手錶應該沒錯。這個季節,無論如何這時都不應該天亮。他又抬眼仔細看看,才發現天並沒有亮,亮光來自於兩側的地面,來自於台基上和廣場上,是地面的亮光將天空映紅了。
他連忙將秦始皇搬到廁所里,擺在很久沒人用過的髒兮兮的浴缸里,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放了一陣子,又不敢淹得太多,看水沒過底座一小層就停了下來。
這下他明白了,他們走出的地方是秦始皇的石棺。沒有人知道秦始皇未死,因而沒有人知道石棺內是一條通道。這是最安全的通道。他將秦始皇放在身旁地上。
「好吧。好。」他最後說,「既然你這麼不領情,那就算了,白費了我這麼多工夫。我就一不做二不休……這麼干總還能撈著點名,好過費了半天勁不討好。」
「何出此言?」
他很緊張,有幾分恐懼。在這樣的地方待一會兒已經令他恐懼,更不用說聽到這樣奇怪的聲音。但他不想逃走。他的好奇心催促他向里走。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即使遇到危險也無所謂了。
「帝國所忌有幾件事:奪富人之財,奪窮人之命,奪書生之口,奪鄰人之信。我徙貴族,苦勞工,坑儒生,令鄰里妻子相互告發。結果我國力雖強,四海寰宇無可匹敵,但四忌皆犯,只可維持十年。如果你是後世帝王,你會如何?」
「沒有用的。」秦始皇說,「大勢如此,無力回天。扶蘇亦不能應對。我讓他在長城腳下躬耕終老,也算盡我所能了。」
推開小門,他很擔心聲音又響起來,思忖著該如何解釋。所幸一片寂靜。黑暗中穿過狹長的甬道,摸著石壁。他總覺得有人在暗中看著他。

13

阿達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兒已經是浙江了,距離北京數千里。他身上沒有錢,沒有手機,也沒有證件,所以他買不了任何車票或機票,也沒有吃的,還不能去旅店住宿。
「難道……」他有點明白了,「難道你覺得後世……也都是你的帝國?」
他回到小車邊上,彎腰看過去,這才發現,秦始皇手腕上,袖口裡隱藏有一塊玉佩式的物件,緊貼肌膚,顏色材質都與人像無異,不仔細看完全不會注意。他伸手過去試了試,發現是靠簡單的小機栝連在身上的,輕輕挪動幾下,就取了下來。
「獲獎就給你澆。」他說。

尾聲一

世界還是利與欲的世界,但對於有目的的人,世界卻不同了。
「誰?」
海盜們突然動手,將他劫上他們的船,搜光了他身上的財物,然後將他扔進一隻橡皮艇,又把他的船拖走了。
「三日一次即可。」秦始皇說。
「這個好說。」他承諾道。
當時陳胖子非要帶走秦始皇不可,他一眼就看出秦始皇的價值是那洞里最頂尖的。阿達不同意,陳胖子問理由,他又說不出所以然。最後拗不過,他就以自己帶路有功為由,堅持要秦始皇,把一男一女讓給陳胖子。陳胖子不知道那是曹植和洛神,只見男子風姿綽約,女子顧盼生輝,想了想覺得滿意,就答應了。其他小物件兩人各挑了些許,匣子和鼎只搬了兩件。畢竟小遊艇承載有限,太重了怕遇上風浪雞飛蛋打。上船的時候,陳胖子還戀戀不捨地不斷回頭。
他手裡的紙巾一哆嗦掉了。「我的媽啊!」他轉過身看著秦始皇,「是你說話?是你嗎?可別嚇我,我膽兒小。你沒死嗎?死了沒有?」
秦始皇又扼要地解釋了他們的存在形態。像樹一樣,依水而活。如世界上最稀疏的樹,有最細小的葉子,太細小以至於肉眼無法看清。這是什麼狀態阿達還是無法想象。極為稀薄,稀薄得幾乎像空氣一樣,可以飄飛極遠,卻不消散,不解體,和本體保持著氣若遊絲的聯繫,靠本體提供能量來源。本體外層是石化表層,如同無生命的岩石;內層是植物般的韌皮組織,賴水生長,可以離開水,但是不能太久,一般以半月為最。阿達掐指一算,從他們離開小島至今,差不多剛好十五天左右。
「有諾即有諾。」
秦始皇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這是下坡。」
「不知道啊……是內亂?」
「我想要錢,你有嗎?」
「哎,我問你啊。」他一邊澆水一邊聊天,「我這兩天聽說你在位時的好多技術特別牛逼,很神奇,都是誰幫你發明的啊?」
阿達不知道秦始皇為什麼突然冒出這樣幾句奇怪的話。他等著秦始皇繼續說,可是秦始皇沒有。他看了看,石棺蓋中央,果然有一塊空著的區域,有細線圍成的形狀,像是卡槽。他把水符放在石棺的凹槽內,石棺合上,又把秦始皇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棺頂蓋中央,底座和石棺中央的凹陷嵌合得很完美。
夜半在荒涼的遺址前行,他有一種肅然之感。他們所在的區域是阿房宮遺址,只留一座巨大的夯土台基,一公里長,半公里寬,六七米高,雜草叢生,荒涼空寂。遺址博物館就是圍繞這唯一存留的真實證據修建的。
「行啊。」阿達想了想說。
秦始皇指揮他向南走,來到遺址南側。他看到一座小高台,在台基西南角,大約十幾米高,很像是衛士,俯瞰著廣闊的台基。他們來到台基正南,一側是台基,另一側能看見開闊的空地,像是一個廣場。
「我不找陳總,我找陳旺!」
他折騰了一陣子,突然想明白了。難道是假的?他琢磨道。在山洞里就聽見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聲音,根本不知道是誰,秦始皇也沒說話,怎麼就信了呢?長生不老怎麼可能呢?嗨,被騙了。真是太弱智了。
他氣得一陣亂髮牢騷。但說完,底氣又不足了。他確實是為了名利才留下秦始皇的,此番不滿也是因為名利未得。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秦始皇這樣說實在不像樣。他很討厭秦始皇這樣說,想來想去卻無可辯駁。越是覺得無話可辯,他心底的火氣越大。秦始皇見他生氣,卻也沒有一句寬慰的話。他便更生氣。
他警覺起來,「怎麼預言?」
阿達想著早晚有一天能把話套出來,可他沒想到,這件事秦始皇硬是死活不說一個字。他從沒料到這世上真有千年之諾。
阿達回到北京,繼續著自己卑微倒霉的人生。他找到一個快遞員的工作,每天起早貪黑,騎電動車去各個小區派件。房貸還差二十萬沒有還。
他有點傻了。他連忙揪住周圍人,打聽那個人是誰。問了兩三個人都跟他打哈哈,似乎不知道那人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直到第四個人,一個頭髮稀疏的憨厚老頭,才把他拉到一邊,跟他小聲說了其中機關。
好一陣子沒有回應。他剛小心翼翼地轉回頭擦傷,聲音又響了。
他在西安巡遊的日子逍遙快活。以前弄的二十萬並沒有都還房貸,留在手裡花也寬裕。他想著反正馬上要有一百萬到手,前面的錢花了也罷。他去觀賞大雁塔,又去瞻仰華清池,閑了就跑省博物館,去找文物局的人問,競賽的結果什麼時候出來。他在路邊印了假名片,稱自己來自某外資小事務所。有所期盼,心情就好,回來給秦始皇澆水就殷勤得多。
他越來越累。陽光的金色和藍色讓他頭暈。
他有點惱了,「你今天怎麼回事?神神叨叨的。你到底要不要我澆水?不要就算了,我走了啊。」

尾聲二

「他們說你的阿房宮當時壓根兒就沒建,是嗎?」
原來如此。這樣的設置很明智。入口在阿房宮台基之下,確保無人偶然發現,隧道一路深入地下,又沿渭河延伸,確保不會被人無意截斷。只是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阿達看了看手裡的物件,水波繞成如意造型。他回到黃土牆邊,發現黃土牆面上有凹槽,乍看上去像是平常坑洞,但他將水符扣上去,還沒碰到,就感受到強烈的吸引,最後幾乎是拉著他的手貼了上去。水符扣進,嚴絲合縫。
「橫徵暴斂,發民于役……百姓不堪其苦……」
還是沒有聲音。
有片刻沒有回應。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
「此後每三日澆水。」秦始皇說。
「先生您有預定嗎?」服務員問。
「帝國已逝,需備將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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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秦代的呢?」
他於是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哲學選擇。秦始皇爺爺,他心裏想,對不住您嘞……
沒有回答。
「喂,到底怎麼了?」他有點緊張,拍拍秦始皇。
阿達沉默了好一會兒,一時間思緒有點亂。「其實,」他說,「原來上課時我們老師總說,如果當時你沒傳位給胡亥,而是傳給扶蘇,也許秦朝倒不至於崩潰,扶蘇還是很好的人。」
「就是這兒了。」到了豁亮的大洞,他指著周圍給陳胖子看。
晚上,他回到旅館,第一次覺得無事可做。沒有澆水的任務,也沒有人可以聊天。他把電視打開,百無聊賴地換著台,賓館電視只有中央台和寥寥幾個播的全是電視購物的地方台。他把窗戶打開,想透透氣,卻停不下胡思亂想。去廁所的時候,總覺得浴缸里空得要命。
秦始皇反問他:「你來,是因為可憐我?」
阿達偷偷湊過去,問:「你們知道哪兒有驗古董的?」
「然後呢?」他問秦始皇。
送秦始皇去阿房宮的那一天,阿達目送著工作人員將秦始皇從車裡搬下來,用一輛小車推進遺址保護區的臨時辦公樓,他突然覺得有點失落。他坐在車裡好一會兒,直到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視線中。他回頭看看車後座,空空如也,球星海報還像剛來西安那天一樣招搖。
「建了台基。」
天亮了。影像消失了。那是帝國最後的餘暉。
他美美吃了一頓,又喝了兩杯小酒,臉色泛紅,腳踩浮雲,沉浸在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境界中,搖搖晃晃回旅館。下午交了貨收了錢,他心裏一片祥雲。他沒坐電梯,一步一頓走上樓梯。到了三樓,剛轉過樓梯口,他就看見秦始皇端坐在自己房間外面。
再醒來的時候,他在一艘漁船上,已經到了靠近陸地的海面。這條漁船上的人看見他躺在橡皮艇里在海上載沉載浮,就把他救起來,送到岸上。
阿達從來沒把秦陵的密道告訴過別人。他開始明白秦始皇對重諾的揀選和堅持。
「你等一下,我去把我父母的骨灰撒在海里。我必須得把這事辦了。」他對聲音說。
他將秦始皇放在銅車的後座,發現竟然驚人地合適,秦始皇的人像恰到好處地嵌入,就像是活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里。他自己坐上趕車人的位置。銅車有軾,可以做扶手,卻沒有轅,套不得馬。銅車車輪嵌在木軌凹槽內,如同火車。
晚上找了個公園睡,還好是夏天。椅子的木頭咯得骨頭生疼,他睡不著,望著天空。
「小子,敢騙人!」一個帶頭的又蹲下來,用手指戳著他,「電話里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說找行家驗過,呸!這麼個新貨就出來招搖,你就是造假也得敬業點啊。我們老大最討厭被忽悠,以前都是我們直接帶回去驗貨,看行貨才給錢,這次給你錢,是賣你個天大的人情,你小子膽大包天啊來跟我們玩心眼。你以為你跑了就找不著你?做夢吧,早就GPS了!我告訴你,我們現在是高科技!我老大驗過這腦袋,根本不是陶土,誰知道是什麼新材料。你還敢說是從阿房宮那兒挖的,跑我們這兒現眼來了?這叫關老爺廟前耍大刀!」
老頭實誠地拍拍他的肩膀,對他的幼稚表示充分包容和鼓勵。他在原地愣了好久。
「帝國所在,何分種族?」
他的衣服尚完好,但是鞋泡了海水,又走了一天,已經破了,頭髮和身體變得油膩,渾身發癢。他覺得自己已經臭了。他仰望星空,思考人生哲理。只有星星不嫌棄他。
「行,那你可得給我說清楚了。」他對秦始皇說,「包括那些忽悠人的比喻義什麼的。」
「那你們知不知道,」他壓低聲音問,「唐代的東西能賣多少錢?」
「帝王無子孫,只有子民。」秦始皇說。他回答得很平靜,「你難道不知道,為何帝王要稱自己孤或寡人?」
島上除了沙灘、一座小山和一些樹,一無所有。樹木鬱鬱蔥蔥,很迷人,但似乎也沒有太出奇的地方。他沿著小山繞島半周,突然發現一側的樹叢里似乎隱藏著一塊豎立的石頭。他扒開樹叢過去看,發現那是一塊無字碑,碑下有一條小路。
擺完之後,他問秦始皇還要幹什麼。秦始皇沒有回答。有一瞬間,石室陷入完全的黑暗與寂靜。
阿達後來攢了點錢,又去過兩次小島,小島還能找到,只是那個洞再也找不到了。電視里能看到阿房宮博物館興建的新聞,構型就是秦始皇原初的設計。
他從口袋裡掏出門卡打開門,兩人二話不說,將他扔在地上,進門就搜,看到錢箱還在桌上原封不動,察看了一番便夾在胳膊底下,表情很滿意。
「那些在外室。所有機關都是為了防人進入,如果你看到,你就要死了。」
「我的記性應該沒問題,就是不知道當時是不是做夢。」
「我前幾天聽說南陽那邊發現了一段秦代木軌鐵路,千年不腐,也是這樣的吧?他們說你建的馳道實際上是馬車的鐵路網,有這麼回事嗎?」
為善以求名,為惡以逐利。絕境中有害人之心,順境中卻有不忍人之心。在非常特殊的時候,我會幹涉。四忌皆犯。遇到異人不是人人能有的經歷。帝國已逝,需有人有所為……
「孤就是孤。帝王只知其一人,所以稱孤。在其下萬人皆同,子孫亦不例外。」
「那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您能跟我說道說道嗎?」
「嘿嘿,懷念我沒有?」他從窗戶爬進屋,對秦始皇故意嬉笑著說,「昨天沒有人給你澆水吧?難受了吧?你何苦呢,別那麼嘴硬,就什麼都有了。」
「那是告訴世人的故事。嬴政是第一個不老之人。他準備了很久,做了太多實驗。」
他悟出了一個道理,有錢才是真的。
「此話當真?」陳胖子一聽來勁了,「這可是大事,不能瞎說的。」

4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閉上眼睛晃晃腦袋想再看。結果還沒睜眼,小腿上就被踹了一腳,一個趔趄摔到地上,然後背上又挨了一腳。他睜眼想抬頭看,什麼都看不清,只見得一陣拳頭像落雨點似的砸到自己身上,胸和肚子上各挨了幾拳,他用手去護,腦袋上又被砸了,腦袋磕到地板,直冒金星。等拳頭停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暈了,站不起來了。
光亮還在延伸,大堂一點一點展露全部面積。文人模樣的兵馬俑後面是武官,身著昂揚的戰服,頭戴戰盔,手握刀劍,影像在空間里相互展露拳腳。而再到後排,是大片普通士兵的兵馬俑,和出土的墓坑裡見到的一樣,不過是彩色的。空中影像集體跪拜,發出如山的呼喝。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叫抬箱子的人把箱子放在客廳中央。老樓沒有電梯,抬箱子的人累了個半死,他連忙遞水遞煙。這是陳胖子親自幫他找的貨車司機和送貨人,從浙江一路風塵僕僕開回北京。他連聲稱謝,給司機又塞了些錢,揮手送下樓。
「你一步一步計劃,讓我千里迢迢把你從小島上帶到北京,再帶到西安,最終帶到這裏。是嗎?最終你的目的就是回到阿房宮!對不對?」
他將秦始皇捐給了新阿房宮博物館。
對這件事他是心上痒痒的,可總沒結果,有點膩煩。有時候,他聽到了其他消息,也問點別的。
後來,後來阿達真的做了經天緯地的大事,成就了非常宏闊的事業,也使得千百萬人的生命發生了改變,成了大人物。他在晚年常常回想自己經歷過的改變了自己生命的那段旅程。
兩個人拍拍他的臉,又把秦始皇推倒在地,聽見咣當一聲,才心滿意足下樓去了。
「你看,廣告牌上是阿房宮,你當年的宮殿哦……」他已經不著惱了,甚至吹起了口哨。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待遇了,心裏樂開了花,拉開了一罐啤酒,坐在舷窗邊上看大海。大海柔情婉轉,波濤激|情洋溢地圍繞在他身邊。他蹺著二郎腿開始得瑟,頭髮被吹著向後飄,感覺像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明星,意氣風發。
秦始皇像是知道一切,「你想一想,這些天你做了什麼?」
「那還等什麼,搬啊。」阿達說。

1

「誰啊?」
「這些天和搞文物的人閑扯多了,聽到了好些有趣的說法……他們說,在阿房宮附近出土的瓦當,直徑快一米,我們小時候家裡房上的瓦當,不過十厘米,你弄這麼大瓦當是給誰的啊?還有人說當初你造十二金人,是因為『長人』來過咸陽,你是仿造他們。而且你的城市規劃都是按天文|做的,咸陽宮、阿房宮和渭河,正好組成星宿圖,從咸陽宮到山東琅琊行宮,是一條正東直線分毫不差,這都是怎麼弄的?還有,你們鑄劍的技術,我聽說有些鍍膜的方法,現在人們都搞不清是怎麼鍍的……難道這些都沒外人幫你?誰信啊。就說你這長生不老術吧,這麼牛逼的技術,難道是你自己研究出來的?」
他撲哧一聲笑了,「真偉大啊!果然有帝王之心。可是你想沒想過,你搞長生不老搞得驚天動地,把基業都毀了。你一走,大秦江山都丟了。又如何?」
「我去東海,」秦始皇說,「因為我需要長生。」
「你?」秦始皇卻說,「有何功勞?」
「我非大秦族人,為何在意他家江山?」
「九成是古物。」陳胖子最後說。
晚上,阿達躺在床上,琢磨著這一天的跌宕起伏。琢磨到最後,只覺得人間世事無常。以秦始皇的雄才偉略和長生不老的牛逼技術,能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淪為一個小人物的階下囚,仰仗別人的喜怒哀樂澆水過活嗎?他料想秦始皇的嘴硬也硬不了幾天。他又想著競賽的事。秦始皇竟然知道這競賽,讓他頗感意外,但是想了想也自然。按秦始皇說的,一個人飄蕩在空中,美國都能看見,還能看不見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點事嗎?想到這裏,他又覺得諷刺,一個人能夠盡覽天下事,卻只能靠別人澆水活著,這種長生不老到底值不值……
他開始有點心慌。
「……收天下財……危難,豪族不救……」
「你說什麼?」他聽得清楚,卻不甚明白。
「庶子何知。」秦始皇不屑一顧,「你無帝王之心。」
忽然,阿達從舷窗里看見了小島的影子。他驚叫了一聲,跳起來指著窗外。
「老頑固!」他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嘿,你這人。」他生氣了,辯白道,「你自以為了不起吧,有什麼資格在這兒鄙視我?你要是有本事,別讓你家王朝二世而亡啊!帝王之心?帝你個大頭鬼。總共就折騰了二十來年,再沒有更短命的王朝了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現在在哪兒,在廁所里,不是王座上!」
「什麼族?」他來了興緻,「外星人吧?」
「哇,這麼高級!」他驚嘆道,「這些都是異人傳授?」
阿達說自己也沒去過,又問陳胖子是如何發達起來的。
「看。」聲音說,「看人世間。」
「對,博物館的人是這麼說的。」他想了想問道,「那《史記》里怎麼說你建的阿房宮大得沒邊,項羽燒了三個月燒不九*九*藏*書完?」
「這是什麼意思?」
於是他問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麼。秦始皇沒有回答他,卻發出一聲嘆息。
階梯盡頭是一個小平台,平台有光,顯然通往另一條通道。到了平台上,他看到前方是一條隧道,隧道里有一輛銅車,銅車停在木質軌道上。
「哎喲,那可值錢咧。幾萬塊總有吧。」
盡頭的門是頭頂的一塊石板。他放入水符,石板緩緩轉開。
沒有回答。
秦始皇恢復了平素的語氣,「秦陵恐將開啟。」
陳胖子跟他東拉西扯地聊天,大海的反光透過玻璃打在他的眉梢。陳胖子問他家世經歷,他挑挑揀揀說了些。小時候上的學還不錯,也曾經讀過大學,沒找著工作是趕上年景不好,落魄如此更是造化弄人。父母過世得委屈,天下好人凈受欺侮,等將來飛黃騰達了,定要教訓狗官給父母出氣。
說話的人轉過頭來看看他,「知道咧。都找陳胖子。他是家傳手藝,懂的咧。」
「有何不對?」
他跑到牡丹廳,抓住陳胖子的衣袖,沒等陳胖子反應過來就激動地問出一系列問題:你怎麼來北京了?你怎麼發家致富了?這才一兩年怎麼就成老總了?你是不是又去山洞了?是不是把所有東西都偷出來賣了?其他那些人像你弄到哪兒去了?說啊,你說啊……
再出海的時候,阿達坐上了一艘高檔小遊艇。
「遲早之事,需早做準備。」
「你可以幫我了。」
他抹了一陣淚,天開始亮了。不管人是死是活,海還是那片海,數千年如一日。他坐在船上看日出。天空變橙紅,小半個太陽是淡金色,一點都不耀眼,這讓他內心靜下來。天亮之後,白雲輕霧,天藍如洗。海水是墨色,夾雜泥沙。他覺得很舒服,也倦了,只想這樣靜靜地航行,不管航行到哪兒。
「然後我建立了自己的帝國。」
他觸摸到石壁,摸索著向深處走去。轉過一個彎道,又一個彎道,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他打了個激靈,「你說什麼?」
「我每天給你澆水不算功勞?」
「做什麼準備?」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海盜們搶劫時只注意鈔票,根本沒理會那顆其貌不揚的不老丹。結果,這無價之寶現在還在阿達手上。
「哈哈,又來了。」他坐在車頭感覺很爽,談話也輕佻,「帝王之心?那你倒是說說看,有帝王之心的人又圖什麼?」
父母死後,阿達依照遺願,打算將父母的骨灰撒到大海里。
秦始皇哼了一聲,表示不屑,「諾言豈可因時而廢?」
再醒來的時候,他赫然發現前方有一座小島。
他又是一驚。寶物?秦陵的寶物?是的,此話說完,他確實想去秦陵了,念頭壓都壓不住。
哎喲,這個不錯!他心想,秦始皇的方案,那可是原汁原味正宗好方案,還能不獲獎?
「我也不知道,」陳胖子笑著說,「不過還得托你的福。當時把那一對雕塑拿我家之後,我的運氣就出奇地好,不知道是什麼神仙。」
他於是央求那個人帶他去找陳胖子。
「人行千里,終於一歸。」秦始皇低沉地說。
「皇帝老兄,你不是死了吧?」
他推開門,看到久違的矇著厚厚塵土的沙發和廳櫃,骨子裡的親切感伴隨著對父母亡靈的回憶在心底糾纏。牆上的合影向他撲來。立在廁所邊上的墩布還保持著母親臨走時擺放的角度。自從父母住院需要看護,他就沒在家裡住過,也沒打掃。現在他看抹布都親切極了。
又過了幾天,阿房宮博物館的建設方案正式出台了。他跑去一看,吃了一驚。一清二楚,方案和自己提交的草圖一致,可是最終的設計圖紙上,寫的是別人的名字。
阿達想到這裏,又開車回到阿房宮遺址。
「你是說挖掘?變成旅遊景點?應該沒那麼快吧……我聽說目前也只在研究。」
「你帶我去秦陵。我給你看寶物。」秦始皇說。
小島出現在眼前。

7

他俯瞰這一切,滿懷驚嚇,第一次感覺到帝王的威儀與惶恐。
「沒有然後了。」
他在心裏反覆重複這句話,總覺得有些看不清的東西砸到心裏。他嚇了一跳。
「這是哪裡?」他問秦始皇。
陳胖子在駕駛室找航向,阿達一個人在休息艙逍遙。好一會兒,陳胖子才過來找他。
老頭笑了,「你不是吃奶的孩子了,怎麼這麼不省事?你看現在哪個樓上寫設計師名字?不全都寫捐錢人的名字?你就算捐個門檻、捐個座兒,都能刻個名字,捐個idea可沒戲。」
他坐倒在黑暗裡,最終逼自己承認:秦始皇死了,他在自己的陵墓里死去了。
阿達揣著不老丹,卻不知道怎麼做。
他將車子開下公路,開上農村邊的一條土路,停車,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把秦始皇搬下車,挖了些土,胡亂抹在塑像身上,抹得深淺不均,遮住塑像光滑嶄新溫潤的臉,一邊抹,一邊接著吹口哨。
他下了車,將秦始皇從車上背下來,站到平台上,待水車的小露台轉到眼前,就登上去,到高處的平台就走下來。平台連接著另一條非常長的台階,台階緩緩向上,看不見盡頭。
這時,他身後響起秦始皇低沉的聲音,「我本常人,因遇異人而成非常之事。這本非異事,換作他人亦可做到。遇異人非尋常之境遇,你有此經歷乃需把握,能懂多少需看你自身。你送我至此,我亦只能送你至此。再久遠的路,也終有盡頭。」
「為什麼?」

9

「不是。」秦始皇說,「是他們說的一些話,誤導帝王。他們希望帝國建立在善人之上,可帝國需建立在常人之上。」
「下去!」
「你怎麼了?」他問。
「秦始皇?」阿達叫起來,「他不是死了嗎?」
他嚇壞了,打了一個哆嗦,本能地反問道:「誰?」
「那你為什麼不建了呢?」
見他們走遠了,四周也沒人,他才關上門,用刀子劃開紙箱,從層層疊疊的海綿碎屑中,將秦始皇人像搬出來,把電視挪到地上,讓秦始皇端端正正地坐在廳櫃中央。他端詳著人像,人像的膚色已經不像初次見到時那樣潤澤,也開始變得粗糙,彷彿經過了風吹雨淋。
「我有諾。」
「是,陳總在牡丹廳。」
「是。」秦始皇已經沉默了好一會兒,聲音有點僵硬。
終於,一個月過去了。競賽結果出來了。阿達的設計只拿了三等獎,讓他大失所望,原本以為的一百萬變成了二十萬,縮水了一大半。但打聽一下,一等獎空缺,他也就稍感安慰。他計劃領了獎就回家,但秦始皇讓他再等等。他問為什麼,秦始皇也不答。於是,他又住了一些天,拿著錢在無聊中度過。
我這是倒了哪輩子霉,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跑這兒受這活死人罪。
「哇噻,」他說,「你這水符也太先進了,沒有引擎也能開車啊。」
「水。」
秦始皇這時說了一句讓他很驚訝的話。
阿達很喜歡聽這些,就像聽說書。他說著說著感覺餓了。聲音指示他去一側的一棵樹上摘下很多像木瓜般的果子,吃了非常果腹。渴了就喝牆壁上滴下的水。然後接著又談,就這樣過了很久。聲音最後說,如果他願意,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吞下不老丹,將自己的軀體轉化為木石,從此活在稀薄的空氣中。
完蛋了。他想。我把秦始皇給弄死了。
「那就這麼算了?」他覺得不忿,「新阿房宮上好歹應該寫個我的名字吧?」
「可是你自己不死,卻讓別人去死。」
大堂繼續不斷亮起,整個空間籠罩在明亮的金色中,立柱一對接著一對,射出光芒,照亮一排又一排衣著色彩斑斕的兵馬俑。他猜想影像就來自於那些色彩。他完全被震懾了,好長時間忘了言語。
他們又沉默地行駛了好一會兒,車子似乎轉了彎,水聲漸漸收斂了。
「你說你的暴政是故意做給後世看的?」
最終,當書生的人影消失,光亮逐漸暗淡,只剩下兩側立柱還亮著,他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也沒提過長生不老的事,只說徐福當年出海帶走的寶貝,被他在一個小島上發現了。他說得有板有眼,把洞窟構造,洞里的物件挑挑揀揀形容了一番,還說看見了「徐」字。
他已經習慣了和秦始皇塑像說話,反正平時也沒有別的人跟他說話。秦始皇端坐在租來的小貨車駕駛艙的後座,將窄窄的空間填充得滿滿當當,頭頂幾乎能碰到車頂。秦始皇面色端莊凝重,但身旁是用球星海報封上的窗戶,回頭看過去,好生滑稽。他看著笑出聲。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太他媽酷了,竟然能用小貨車拉著秦始皇回老家。
「喲,你還懷舊了啊。」他笑道,「傷感什麼,你這是衣錦還鄉啊,都長生不老了。」
片刻之後,秦始皇說:「輪與軌皆鍍有磁性,回程時軌道磁性會交替變化,前引后斥,推輪前行。」
「但你要答應,永不可告知他人。」秦始皇說。
大海在他眼前展開。廣袤。重複。平靜。無邊。
「哦,」阿達聽完哈哈地笑了,「合著你這是實在綳不住了,才開口低頭是吧?我當你是有多深謀遠慮呢……你早說啊,早說我不就給你澆水了嗎?你說你拿什麼架子啊?在北京我怎麼逗你你都不說話,千里迢迢跑這兒來了,一頓折騰,最後還不是得開口?」
「不可說。」
為什麼選了我呢,他想。
這段話讓阿達驚訝得無法形容。他站起身,來到嬴政的人像面前,仔仔細細端詳。與陶俑兵馬俑一般的顏色,但有著生命體才有的細微光澤、栩栩如生的面目、劍眉細眼、寬闊的下巴、沉靜安穩的面容,與一般圖畫中的描述大不相同。嬴政沒有戴冠,但身上陶土製的袍子有著層層疊疊的厚度,顯出華貴。他的眼睛向遠方遙望。
他的方案在距徵集截止日還有五天的時候交了上去。據說一個月後就出結果,他計劃留下來等著,省得拿了獎還要從北京再跑過來,反正西安自己從沒來過,正好旅遊一番。
「天啊,太他媽牛逼了。」阿達還沉浸在影像中無法自拔,喃喃地對秦始皇說,「我算是知道你說的帝王是怎麼回事了。」
他心裏想到了什麼,開始害怕了。他又說又問,可是無論說什麼,秦始皇都寂靜無言。他慌了,使盡渾身解數,就像他第一天把秦始皇搬到家裡時一樣,甚至比那次還慌張和急迫。他隱約明白了結果,可卻不願意去想。他希望就像是第一次上當一樣,自己只不過是再一次被秦始皇所哄騙。可是他又說了很久,無論怎樣真誠和坦率,都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都是你自己的決定。」
秦始皇陷入短暫的沉默。
「渭河之下。」
「憑常識預言。」秦始皇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比如說現在,我知道你想去秦陵。」
他送秦始皇進入了阿房宮。
「三十五塊啦。」他開始跟收廢品的人討價還價,胡說八道,「你會不會算算術啦。十五塊加七塊,是二十四塊,這邊的紙夾子是二十一公斤,就是十三塊,七角錢一公斤就是十一塊,加起來剛好三十五塊啦。你別看我小就欺負人啊。我實打實天天干,https://read.99csw.com下次還來找你啦。」
「行。那就這麼說定了。」

11

當走出阿房宮台基上的小門,他發現天空是亮的,泛著紅色。剛才的榮耀和震撼全都不見了,他心裏充滿悲傷和驚恐。臨走時扣水符的手在顫抖,生怕棺蓋再也打不開。
「出海的不是徐福嗎?」
他萬萬沒想到,這年代竟然還有海盜。
「我做了什麼?」
「嗨……」他連忙說,「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哪輩子的老黃曆了。當初那些人早不在了吧?誰知道你說給誰聽了……你放心,你就告訴我一個人,我保證對誰也不說出去。我孤家寡人一個,能告訴誰呢?你就當是給晚輩講歷史總可以吧?」
小島離得遠,看不清大小。他在GPS上尋找,想知道小島的名稱,但沒有找到,就查了一下島的坐標,記在腦子裡,準備回去查。他駕船向小島駛去。島的四周被霧氣遮掩,看不清全貌,但可以看出島很小,小得在地圖上無法標註。他減了速,熄了引擎,靠慣性朝島漂去。
「嗨,看你是個小年輕,估計第一回參賽,我就跟你實話實說吧。」老頭把手搖了搖,「這類競賽以後少參加吧,大獎肯定是空缺的,二等獎和三等獎的方案就被組委會拿來用了。你說你不知道那名字是誰?按理說不應該啊,學古建的能不知道他?咱們當地的頭號人物,在古建界也是響噹噹的名字。省裡頭為了樹牌子,能寫自己人就寫自己人。這事兒你也沒轍。你們的比賽方案都是概念圖,人家可以說工程圖是全新的創造。這國家產權保護弱得不能再弱了,打起官司來,你們占不到什麼便宜。」
「對帝王而言,唯帝國重要。繼承帝國的,無論是否子孫,都無所謂。」
回到賓館,他把遭遇跟秦始皇說了,希望得到憤慨的支持。不想,秦始皇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彷彿早就預料到了,更沒表示同情。
第二天,阿達開始有點後悔。秦始皇這個人說話確實傲慢,令人討厭,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大過,把他捐出去倒沒什麼,只是以後若沒人給他澆水,半個月之後就該死了。為了一句話,至於把他就這麼弄死嗎?阿達內疚起來。畢竟答應過他會按時澆水的,現在錢有了,錦旗也拿到了,卻把他丟一邊,似乎有點……
「如今阿房宮復建,徵集方案,我可助你。」
秦始皇是選擇了死,他想,只不過他究竟希望對我說什麼呢,他希望我做什麼呢?
阿達伸手向前一指,轉過頭,對後座坐著的秦始皇說。
阿達疼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爬起來,揉哪兒都疼。他嘴裏罵罵咧咧,罵那兩個小子不得好死,又怨自己倒霉,最後把一腔怒火都撒在秦始皇身上。他站起身踢塑像,踢了一腳,腳尖生疼,更生氣了,恨不得把塑像砸了。最後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捨得,就把塑像拖回屋裡。他找紙巾擦眉毛上的血,仍對著鏡子罵街。
他連忙搖頭,訕笑道:「我要有那本事,還會幹這個嗎?就是家裡有點不知道年代的破爛,想找人看看。」
「以水符扣車頭。」
「我還想問你呢。」陳胖子說,「我確實又去過那個小島,可是再也找不見那個洞了。怎麼回事啊?你還能找見嗎?」
突然,黑暗中響起一個聲音。
「可這太奇怪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做到的?是陰謀嗎?」
他仔細琢磨著那句話:順常人之性。
「你不懂。你無帝王之心。」
「帝國……什麼?」
「那書杜撰甚多。」
「你從小島上回來,就是為了再享受一次嗎?」他問。
他權衡利弊,覺得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了,回去也是一片愁雲慘淡,不如跟秦始皇一塊兒坐這兒,坐上幾千年,想想也不錯。他按照指示在牆邊找到了一隻構造精巧的鐵盒,不老丹就在裏面。
秦始皇終於開口了。但是這一次,他的口氣卻不同以往,異常鄭重其事。
「我帶你去看。」他說。
「我?」他大吃一驚,「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聽著,記著,書生像逐漸黯淡下去。
有一天夜裡,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裡又做了一個夢。夢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海上,坐在一條破漁船里,懷裡抱著父母的骨灰,正要去撒。
秦始皇卻沒有歡迎之情。
「我助你。」

10

只等撒了骨灰,完成心愿。
「就這樣。」
「居中有土梁,將土梁挖開,向內一米。」秦始皇說。

8

秦始皇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面幾句話幾乎有點模糊。阿達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他看到,從石室高昂的穹頂下慢慢出現一道身影,身影從高處飄飄悠悠下落,逐漸凝聚、成形。有輪廓和色澤出現,越來越小,從龐然如一座廟堂大小的稀薄逐漸凝為可見的人形,仍然很龐大,辨識不出面目與肢體。但阿達看出,那就是他一路護送的石像的樣子。人形在飄,忽隱忽現,和牆壁兩側雕塑前的幻影遙遙呼應。

尾聲三

「江山常易,唯勢永存!」
他從背包里拿出路上買的一罐可樂,打開拉環,靠在廳柜上秦始皇旁邊,半站半坐。他喝了幾大口,打了個嗝,感覺內心暢快了。
「剛才是誰?」他向空洞處喊。
「徵集方案?這是什麼事?」
他有點緊張,不明白秦始皇的話。但他想了一會兒,突然隱約覺得有些東西不對。起初只是模模糊糊有個困惑,但偶爾有一句話閃入他的大腦,突然就變成他滿腦子的擔憂之處。那句話很普通,但讓他覺得很怪。
路的盡頭是一道小門。那是一個山洞,洞口圓整,小門是銅質,門上有圓釘。
天氣日漸寒冷,在公園睡已經有點涼了,他琢磨著找點更賺錢的事兒,好歹攢兩個錢,能租個房子過冬。這天,在廢品站旁的小馬路上圍觀打麻將,他突然聽到了機會。
聲音又一 一指示他看,這裡有很多人,有尋找桃花源的武陵人,有駕乘黃鶴去的修仙人,有七步成詩、賦里結緣的曹植和洛神,有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唐伯虎,也有嬴政——就是那個坐著穿帝王袍的人。
他有時獨自躺在床上回想這一切,越來越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從他第一次登上小島,山洞就是故意敞開等他進去的,平時山洞則隱藏起來。這才解釋得通,否則如此容易發現的山洞,怎麼可能兩千年沒有被世人知道?這麼一想,他突然覺得之前的一切變得滑稽了。

5

他琢磨這話,又琢磨自己。漸漸地,更多話浮上心頭,似乎有意義,又似乎亂七八糟。
他攥著一顆不老丹,仔細地想著未來的前景,無盡的時光,無憂無慮,看盡朝代更迭,餐風飲露不操心。他對此做好了準備,未來千年的流逝時間。
「是。此乃帝王頭上唯一高懸之劍。若無此威脅,帝王即可為所欲為。」
「我看書里寫的機關、山石、車馬、水銀河流,都在周圍嗎?」
「那分什麼?不分子孫,也不分種族,憑什麼說是你的帝國?」
「是。」
他借了電話,卻發現記不起任何朋友的手機號,他只記得爸媽的號,可是他們已經死了。他突然感到失去爸媽的悲痛。他把手機還給大嬸,一個人坐在街頭哭了起來。這次流出了眼淚。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遺址區域中行走。他逛過新建的阿房宮公園,就在這座遺址外,一牆之隔,嶄新整齊,白天總是遊人如織,吵鬧喧嚷。在那座阿房宮逛,他並未感到任何觸動,感覺帝國不過是一場宏闊的大戲。然而此時,在這座巨大的遺址之畔,他卻突然有了一種震撼的感覺,覺得帝國是真的,那種粗糙卻堅實的東西,覆蓋著實實在在的千年風沙。
「魂歸故里而已。」秦始皇說。
「無妨。」秦始皇說。
「啊,完了?」他詫異了,「你這講故事的也太不敬業了吧。好不容易趕上你願意講,我這正洗耳恭聽呢,就講完啦?你這等於什麼也沒說啊。你建立了帝國,然後怎麼樣了?異人哪兒去了?你後來又為什麼跑到那個小破島上?你倒是講講啊。」
他背著秦始皇沿台階走上去,用手電筒照著腳下。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米,也許有幾百米。他和秦始皇都沒有再說話,或許是都被即將到來的命運所震懾,直覺讓他們保持沉默。他不再有任何說笑的衝動,內心升騰起的緊張感壓制了一切其他感覺。
「末世之徵已現。」
接著,他駛回市區,來到約定的地點,給約定的人打電話。「我要現金。」他說。
接著,石棺頂蓋上的細縫忽然開始發光,光芒順著細縫延伸,一路走下去,在地板上向四個方向分別繞了一個很美的花形,又一路向下。他這才發覺自己站立在一個小高台上,往四個方向都有向下的台階。光芒的細線很快爬到底端,向四面八方鋪展,迅速擴大面積,變成細細密密地毯一般的光的海洋。他被這海洋廣闊的面積驚住了,那是看不到邊的寬闊大堂,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是大堂中央極小的四角錐型島嶼。
「是。」
他又睡著了。
「喂,你聽見了嗎?你生氣了?」他又等了一陣子。
最後他決定給他的狗吃。如果吃下去就長生不老,那他得一條不老狗也不錯。他切碎了拌進狗糧喂狗吃下去,結果狗就昏睡了過去,至今沒醒來。倒是也沒死,還有呼吸,但就是怎麼都無法叫醒了。他在想,如果當初他一拿著不老丹就吃,是不是如今還依然在昏睡?
「然後呢?」
「水。」聲音又重複道。
秦始皇又點評似的說:「懂諾。可以。」
「軌道未曾鋪完。」
他嘗試了一下,小門能推動。他輕輕推開門進去,洞里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門口透進的光只能照到幾米的範圍,能看出地面較平整,似乎是石材鋪就,刻有文字一般的紋理。他用手向四周探索,不知道洞內寬度。
陳胖子眼睛都瞪出來了。他是見過古墓的人。從他的神情看,四周的布置、地面的紋路和基座的設計都是富含深意的,他看一處低聲驚嘆一次。阿達的目光緊緊跟著他。陳胖子在人像面前上上下下地盯了好一陣子,眼睛幾乎像是粘在了人像上。很久之後才轉到一旁的器物。大物件沒有動,小東西拿起又放下。
「你來做什麼?」秦始皇冷冰冰地問他。
從羊肉泡饃館出來,他打著飽嗝,一邊走一邊哼歌:「死了都要愛,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他又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助我?助我幹什麼?」
「將水符嵌于門上。」秦始皇說。
「嘿,你還挺明白啊……」他樂了,「我以為只有後世這麼說呢。」
「這意思你終究會懂。」秦始皇不再解釋了,他頓了頓,說話更慢了,「那些書生,雖然誤國,卻也不是毫無用處。終究是故人,雖逝不遠。至魂飛魄散之時,倒也有點懷念他們。現在,你將我至於棺蓋之上。」
「好。」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