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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勇敢的人

最後一個勇敢的人

作者:郝景芳
潘諾34又看著青翠的山谷,似乎能穿過白色的水霧,看到那天晚上昏黃的燈光。
「為什麼?」
天光已經消失了,從倉庫一圈小窗中透入的只是黑色的夜光。倉庫里幾乎無法看到對方了。老人點亮了餐桌上的一盞小燈。兩個人都隱在黑暗中,小燈的光暈照亮的一圈中,只有雙手是清晰可見的。他感覺很熱,那種躁動不安的熱。他想從黑暗中看清楚老人的眼睛,想看這個始終無動於衷的老人內心真實的想法。
「比如說你過目成誦,過耳不忘,你可以給同學背很多詩。」
老人停下手裡的操作,轉過頭看著他,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你名字的意思是第47號克隆體?」
他下了馬,把馬拴在樹上。潘諾35也下了馬,跟著他走到平台的邊緣,坐在地上。他看了看潘諾35的腰帶。潘諾35把腰帶上的旋鈕關閉了,腰帶屏幕瞬間黑了。他們一起望著峽谷里的瀑布。
「那你為什麼要在意你本體做過的事情?」
他說著停下來,似乎看到了過去,陷入小時候的單純回憶。那個時候很簡單,每天下午在鎮上奔跑,打板球,惡作劇,欺負與被欺負。他以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了。他想擊敗鎮上一個粗壯蠻橫的大孩子,那個孩子會搶他的零花錢。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強大的敵人了。
老人吃下最後一口肉卷,放下叉子,「不過,如果再沒人記得這本書,那這本書也就算消失了。」
「幫幫我好嗎?」他的語氣已經從最初的威脅變成了懇求,「要不然他就徹底消失了。」
老人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他平靜地朝自己的小餐桌走去。「我是這麼說過,」他說,「但這不意味著我不能放棄他和本體的一切。只要我需要,我隨時可以宣布我和他們沒關係。我就是我自己,和誰都沒關係。」
次日清晨,倉庫外有振聾發瞶的高音喇叭,聲音大得能夠傳到幾百米外的小村。喇叭對倉庫喊話,從倉庫的氣窗清楚地傳到室內,在倉庫宏闊的屋頂下盤旋,發出嗡嗡的回聲。和老人預測的一樣,他們威脅要放毒氣進來,除非他自首或被交出來。
倉庫的門開了,老人走出來。仍然是處變不驚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穿著藍色工裝,臉頰鬆弛的皮膚耷拉著,顯出凹陷的腮幫,眼圈黑黑的,稀疏的幾根白頭髮飄來飄去。陽光里所有人都望著他,那目光的聚焦似乎把他變得更瘦小。
他的腳步沒有停下,胸口最憋悶的時段已經過去,此時已經進入沒有痛苦、沒有疲倦的機械時段,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雙腿的狀況,只是用盡全力讓兩腿交替運轉。他望著前方。風在耳朵尖上冰涼地流過。他的目標是最近的那座建築。
老人走到自己的小餐桌邊上,坐下,點選了兩個按鈕。牆上的烤爐里降下兩份包裝好的冷凍食品,在烤爐里自動打開包裝,開始加熱。斯傑47看見烤爐逐漸變紅的內膛,感覺到了飢餓。他隱隱希望這兩份食物中有一份是給自己的,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
「那有什麼好驕傲的?」潘諾35抬眼瞪著潘諾34,目光里有一種難以覺察的傷感,像水裡的火,灼得人發疼,「我知道我這麼說你不愛聽,但是我必須得說。你別總拿你們那點事兒跟我嘮叨了,行不行?不是你們那個時代了。你以為我說自己是克隆體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嗎?你知道我們同學都怎麼叫我嗎?他們說……說……算了。反正我們班家裡有錢的人都不是克隆體。」
潘諾35聽得心不在焉。他總是隔一會兒就低頭看一看自己的腰帶。他關心的是有沒有同學在他的虛擬城市裡留言。他的情緒不佳。自從班上同學給他起了新外號「怪耳獸」,他的情緒就沒有好過。他留了一半長一半短的髮型,額前的頭髮撥向一側,蓄得長長的,把左側耳朵完全覆蓋在其中,順便也遮住一隻眼睛和半張臉,而右側則剪得短短的,幾乎貼著頭皮。他的習慣動作是捋額前的頭髮,哪怕已經很服帖了,他也總是下意識再向左梳。他討厭班上那些總是試圖撩起他左側頭髮的傢伙,如果可能的話,他想狠揍他們一頓。他做夢的時候就揍過他們。可是現實生活里,他又想和他們玩。如果可以,他願意付出家裡所有的模型玩偶換取他們中間一個受高看的地位。他總是被嘲笑的那一個。
老人直起身子,順從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機,交給他,又任他搜身,把所有衣服口袋都翻開騰空為止。他似乎還不放心,連內衣都摸了一遍。老人的身體很瘦,乾枯嶙峋。
「他們能毀掉倉庫?」
潘諾34騎在馬上,看著眼前的山澗,遠處有瀑布聲。潘諾35在身後沒精打采地跟著。國家公園的人越來越多,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越來越難。他帶著潘諾35向山裡走。
潘諾35拉著馬在平台上逡巡,時而向懸崖底下望一望,時而又兜回來。好一會兒才說:「我一定要帶一條大魚回去。」
將斯傑47帶走之後,抓捕者並不放心潘諾32。他們對倉庫上下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將一切紙片都燃燒殆盡。電腦也徹底清查,連同倉庫倉儲信息一起格式化,銷毀硬碟,以確保斯傑的基因圖譜和理論書籍沒有被保存在任何地方。倉儲信息在總部有每日備份,不怕丟失,銷毀硬碟並沒有什麼影響。但斯傑的新作如果留存下來並傳世,那影響可非同小可。連潘諾32身上也進行了仔仔細細的搜尋,衣服全部被絞碎,然後給他買了一套全新的,質量要好得多。
給晚輩講述不光彩的祖先的生平,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何況是給一個人講述他自己不光彩的過去……但潘諾34知道自己還是得講。他已經老了,也許沒幾年可活了,也許很快腦袋就糊塗了。所有的故事都是他從潘諾33口中聽來的,五十五年過去了,他的記憶依然清晰如昨。他恍然仍能看到潘諾33站在窗邊的身影,蒼老、倦怠,眉頭皺著,充滿困惑。他也見過潘諾32一次,只是那個時候他才五歲,還充滿羞怯,只躲在潘諾33的沙發背後悄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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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錯了。」潘諾34連忙和緩了語氣,「你沒有長一隻怪耳朵。我的意思是,你有你所擅長的東西,不用太介意一些外在細節。」
潘諾32在第三代催眠的高效信息提取方式中被審問了很多次。他對那段受審過程的記憶就是睡與醒分不清邊界,醒來和睡去不知道哪一個是真實世界。潘諾32反反覆復回想自己這一生的種種片段,從兒時與另一個他在小河邊釣魚,到少年參加國際象棋盲棋大賽,到成年後穿過世界拜訪每一個倉庫中的自己,再到登雪山的頓悟,最後是在這偏隅角落孤獨倉庫的寂寥晚年。他回想自己生命的每一個轉折和最終的走向。醒來后是麻木的作息起居,晚間睡夢裡則穿梭在一生的畫面和那一晚的交談。
在一個小平台上,兩匹馬慢下來。潘諾34勒住韁繩,繼續剛才的話題,「不管別人怎麼說你,你要知道,你有你自己特殊的東西,值得驕傲的東西。」
「這個計劃很簡陋,但我得到了他的信任。」潘諾32向拘捕者說。
潘諾35又急了,「誰說我長著怪耳朵!」
他點點頭。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都有著不同的使命。」潘諾34說,「那一年我在倉庫里,實際上非常猶豫,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選擇。最後是一句話促成了我的決定。」
從被釋放的第一天起,他就受到許多人的憎恨和威脅。他對斯傑的背叛被全世界斯傑的支持者唾棄,不止一封恐嚇信躺在他的郵箱里,威脅要殺死他示眾。他不得不乞求拘捕者們的保護。當局將他置於軍方管控的範圍內,定期有士兵巡邏。他的工作也不用做了,由政府提供給他高額退休金,這一方面是對他的保護,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軍方對他仍舊有懷疑,不敢讓他繼續看管軍火。他在兩方面的懷疑中度過軟禁一般的日子。每天早上在小村邊緣散步,上午去廢棄的小教堂獨自做禱告,下午和妻子喝下午茶,看兒女從網路上傳來的照片,晚上獨自寫日記。他只旅行過兩次,都是在看護中去看望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另外的副本,既是他的兄弟,也是他自己。
潘諾35想了想,同意了。
老人又搖搖頭,「不能。那會把這裏的炸彈引爆,波及市區。」
「是的,我想過與他合作,但我還有妻子兒女。」潘諾32對圍繞自己的記者說。
潘諾34站起身,招呼潘諾35跟上他。他們衝下了很長一段陡峭的山路,在岩石和荊棘間通過一條小路下到山谷底端。他們來到大瀑布跟前,瀑布震耳欲聾的聲音讓人忍不住捂住耳朵,但是那氣勢磅礴的層疊浪花又讓人忍不住投入目光。瀑布的水霧升騰幾十米高,在半山腰形成彩虹。自然的力量裹挾著他們。
「這你就錯了。你是你,他是他。」老人慢吞吞地說,「他做了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有你決定的權利。他的理論叫什麼來著……獨立個體主義,是不是?你就是獨立個體,不是嗎?你可以投降。你何必為了他而送死呢?我看過電視了,如果你承認錯誤,和他們合作,你就不用死。」
「我也沒有煽動暴力革命。」他解釋道。
「不能。這裏的安全警備是頂級的。」
他跳過一道圍欄,跑過草原的最後一段路。遠方已能看見線條和緩的山丘和小村的輪廓。長草在風中搖曳,無邊無際,一棵枯樹伶仃獨立。
「為什麼不能?」
「克隆體的真諦就在於,我理解你。」他盡量耐心地向潘諾35解釋道,「其實我知道你現在的感受。因為我就是你。雖然我們都不同,比如潘諾33的腿因小時候的一場車禍留下過殘疾,比如我的腎很早就出了毛病,比如我不會喜歡你現在這樣的衣服等等,但是我們有些核心的東西是一樣的,我們都很內向,對別人的話特別敏感,喜歡聯想,等等……這些是基因決定的。我們不是兩個人,我們是一個人。我真的明白你現在的感覺。」
「他說:『你想想看,如果愛因斯坦活著,看到了後來的宇宙學,看到了大爆炸理論和夸克理論,他會做出什麼事?有很多人和愛因斯坦活在同時同地,但沒有誰想到廣義相對論。這不是那些人不聰明,是思維方式的不同,看問題角度不同。每個人的大腦溝回、灰質白質比例、激素水平、左右腦的關係都是不同的,因而每個人的思維方式都是特定的。』
老人盯著他,不說話了。
「……那他真的死了嗎?」潘諾35問。
「包括最早推導出理論的也不是你?」
「你再不吃要涼了。」老人指了指他的盤子。
他已經看見了身後的地效飛行器,從草原上沿著他的足跡猛撲過來。
「這故事太溫情了。不適合我。」老人說。
「不可能。如果他們不在乎你的死活,剛才就把你和我一起打死了。」
老人被他搖得像一個關節斷開的木偶,但是說話的聲音並沒有變,「隨你的便吧。反正早晚都是死。」
他們都是倉庫人,天生就是,到了一定年齡就去有關部門報到,然後被安排到某個鳥不下蛋的偏遠倉庫去。潘諾34知道,這也是被人嘲笑的一部分原因。管倉庫不是什麼體面的工作,他小時候也為此被人嘲笑。
這是整件事的最終結局。
他向前魚躍,撲到倉庫門口,他剛剛跑過之處的牆壁上騰起火花。他躍起身子,抓住從倉庫里走出的一個老人,用最大的力氣卡住老人的脖子,將老人卡在自己身前,掏出隨身的手槍,頂住老人額頭,轉身面對他們。
老人喘過氣,繼續向牆邊的電腦走去,「沒什麼特別的,都是老一套。你是奇才,推了自己的宇宙模型,有一套自己的文明理論,和當前的文明理論不符。很多人想以你為領袖,你有好多追隨者。你雖沒有成立自己的黨派,但是他們看到了巨大的威脅,因此說你的理論是錯的,要殺掉你。就這麼多。」
「可是我還有妻子和女兒。」老人慢慢說。
老人抬眼看他一眼,「我如果知道,就不會死過一回了。九-九-藏-書
潘諾34說:「如果接下來我開始用『我』來講述,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是同一個人。」
他發現倉庫大門出奇厚重結實,內鎖異常複雜,遠非超市倉庫可比。他抬頭環視一周,發現此地竟然是一間軍火庫。這既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因為這附近還有一座軍事基地。
潘諾34又清了清嗓子。他相信時候到了。他想著這些天在電視里看到的一切。大世界的危機,如同電路運行過久積累的錯誤,局部過熱,燒毀電路,各部分不協調,冗餘和缺漏不能互補,矛盾積累爆發,強行壓制與掩蓋,更多不協調,人為指令的調度,缺少總體眼光和氣度,淤積和空缺之間巨大的張力,一觸即發的系統性失調和崩潰……一切都到了需要新秩序的時候。此時已經沒人能想起舊日的逃犯,防範過去已不再是當務之急。
他一隻手按在牆上,說:「可他們要殺死我的每一個副本啊,不管我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只要是他,或者說只要是我,他們就一定要殺死。這不是我自己選擇什麼立場就能改變的。就像……就像過去焚書坑儒,要燒掉同一本書的每一個拷貝,是一樣的。」
大門關閉之後,他放開老人,用槍頂著老人頭部,逼著老人又按動了幾個鎖門的開關。
他儘力望著遠山和草原,想記住這最後遼闊寧靜的印象。
「是的。是的。所以至少應該留下一份拷貝,讓人記得。」他緊張地盯著老人的眼睛,「我說了這麼多你還不明白嗎?我就是最後一個副本,這個生命的最後一個拷貝。」
他用手臂卡著老人頸部,環繞倉庫一周,一邊察看地形,一邊用槍打碎了每個攝像頭。他曾經在超市倉庫干過,對常規分佈相當熟悉。以防萬一,他又用槍押著老人帶著自己在每一條通道仔細走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了,才放開老人,老人跌坐在地上。他略鬆了口氣,在倉庫一角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又扶老人起來,讓老人坐在自己身邊。
「社區電視台。剛剛播的。」老人遲緩地說。他坐在塑料椅上,彎腰,整理剛才在地上拖得捲起來的褲子,動作慢卻不亂。「電視上說你是危險人物,要求所有村民不要收留你在家裡,還要求所有知道你下落的人舉報你。」
那一刻,全世界都看見斯傑47憤恨、恐懼,與絕望交織的眼神。
潘諾35一段一段地跟著老人重複,這孩子很聰明,背得很快。飄渺的瀑布聲蓋住他們的聲音,遠遠看上去,他們就像一對普通的正在郊遊的祖孫。
世界仍在如常運轉。大世界的概念已經逐漸成為根深蒂固的理念。基因選擇讓人的特長分化得更加鮮明突出,於是一代代身份特徵固化得更加明顯,倉庫人運輸人程序人警察人……每個人是大世界的一個小電子,人人安於身份,融於世界。
潘諾35小聲嘟囔道:「理解什麼?理解倉庫管理員的樂趣嗎?」
「一個人應該將小世界最充分地發揚光大。這就是他獨立個體主義的最基本宗旨。當然,也是他危險的地方。
「你可以和我一起逃。」他雙手合十,內心無比焦慮,「這也是為了全人類。」
潘諾35迷惘地看著潘諾34,瀑布帶起的氣流已將他遮眼的頭髮吹到了腦後,但他沒有察覺,年少稚氣的眼睛里流露出三分興奮和七分懷疑。
潘諾35突然抬頭,問:「咱們去的地方真的有大魚嗎?」
「你敢嗎?」他故意惡狠狠地說,「我今天會綁住你,讓你根本沒有機會。」
潘諾34說到這裏,轉過頭緊緊地盯著潘諾35,似乎想用目光傳達很多事。潘諾35能夠感覺到34此時的嚴肅。他不知道潘諾34要說什麼,有點兒緊張,又下意識地捋了捋頭髮。兩個人都靜了一會兒,身後只有瀑布嘩嘩的聲音,輕霧籠罩著山岩上的松樹。
「不一樣啊。」老人說。他已經完成了一天的例行登記,關上了屏幕,「每一本書都一模一樣,但每一個人的副本是不一樣的啊。你有你的決定權。你就告訴他們你不同意你本體的意見,本體是錯的,你要和他們合作,你就能活下來。他們一定願意見到你站在他們一邊,不會殺死你。這對他們有好處。」
「對。」他說,「不過你知道……」
「那為什麼說最多只能躲到明天?」
「這是我們的獨特之處,也是我們的宿命。我們平時是瘦弱、難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在某些時候,我們可以和別人不一樣。我不知道你平時受到怎樣的嘲笑,但我想說的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選擇你的獨特人生。選擇自己也是一種勇敢。」
潘諾35還是沒有回應。他中途抬了一次眼睛,但與其說是看潘諾34,不如說是看路。他的馬顛了一下,嚇了他一跳。潘諾34講給他的故事他聽人說過,但不感興趣。
他放下刀叉,說:「前面已經有四十六個人死掉了,包括他。我是他們要消滅的最後一個副本。等到我死了,他們會將我的基因圖譜徹底銷毀,這個世上就再也不可能有我的存在,不只是副本,連這個生命本身也沒有了。這不是我的事他的事,這是這個生命的事。也就是我的生命。」
「你也有別人沒有的悠長歷史,悠長的經歷。」
潘諾32說,斯傑47的計劃,是讓自己謊稱他半夜由氣窗逃跑了,其實白天他暗藏在集裝箱內由卡車運送到圖盧茲。
他有點兒絕望,把老人放下,深呼吸,問:「你到底怎樣才肯幫我?我有大筆隱藏的資產,等我安全了就給你一大筆錢,你要多少?你說個數,能給我一定給。你相信我。」
「有啊。」老人說,「太正常了。」
「那個時候我跟你現在一樣大,十三歲。」潘諾34對潘諾35說,「而33當時六十二歲了。他和32一樣大,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切都一模一樣。不僅僅是性情,連兩個人的經歷都幾乎一樣。所以32無論說什麼,33都明白。33給我講的時候,我還有很多事不明白,就像你現在一樣。」
他又上前一步,擋在老人面前,雙手死死扣住老人肩膀,手指用力掐入老人嶙峋的瘦骨,以威脅的語調吼道:「你到底幫不幫我九-九-藏-書?你不幫我,我現在就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你也不用跟我解釋,不是我要抓你。」
他甚至希望能一直這樣跑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斯傑47接受了軍事法庭的秘密審判,並被迅速處決。
「那我們趕緊把通風口堵死。」
「你想沒想過為什麼?」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不是世界的一個角落。克隆體越多,這個人的世界就越大。你可以經歷永生永世。我是世界,你也是世界。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對任何一件事,一個人都可以根據他在大世界的位置做判斷,也可以根據他小世界的特殊性做判斷。
「背詩?哈!我也就這點本事了,除了死記硬背,別的什麼也不行。」
「不,你不能。」
「你知道我的寶藏?」
「那天晚上我問他,」潘諾34說,「為什麼一定要活下來,既然他的很多思想已經流傳開了,人的死活也無所謂。古代思想家的著作留下來,但是作者卻並沒有一直活著。他說了一段話,我一直印象很深。
潘諾34看著潘諾35,他穿著一身黑色連體服,緊貼著皮膚,邊緣處幾乎和皮膚連上,四肢處有飄飄蕩蕩的布料,像是裁剪失敗的邊角料,又像是蝙蝠俠縮水的翅膀,是潘諾34年輕時無論如何也不會穿的衣服。但他臉上的固執、憤怒和羞怯與當年的自己如出一轍。這個孩子跟隨他長大,就像他跟隨潘諾33一起長大。他們是人群中特殊的一類,能夠不斷培養自己長大,因為他們有很多東西要相互教授。
「好吧。」潘諾34說,「我一定給你一條巨大的魚。這潭水裡有一種改良過的大鯰魚,甚至能達到一米多長,我知道怎麼找到它們。所以現在你要聽我說。」
夕陽照在小村的邊緣,亮成耀眼的金色光暈。山的線條消失在光暈中,與天空和草原融為一體。晚霞將草染成金色葉尖與黑色陰影交織的模糊色彩。草原像深海,遠山是青藍色。腳踏在草里,會在柔軟厚實的觸感中下沉,踩出嚓嚓的聲音。四周只有風,寂靜無人。這是他許久未見過的遼闊與自由。
潘諾32經過了不平靜的晚年。
他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電視了,關押的地方沒有電視,他不知道現在自己的形象變成了什麼樣。「那你還知道我什麼?」
老人沒有被他打動,只是自顧自地切土豆。
「什麼?」他又掏出槍,對準老人的額頭,「把手機交給我。」
他講完了,望著倉庫的天花板,似乎想透過天花板看到外面的銀河。
「有些事並不是我的意思。」他仍然固執地解釋說,「一些追隨者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就是這句『有很多事只有你會做』打動了我。」
「所以有很多事並不是你親身經歷的?」
潘諾34回頭看著他,接著說:「以前我不明白克隆體之間的感應,可是現在我漸漸懂了。那不是別人,那就是你自己。32說的故事就是33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也就是你的故事。如果是我,在當時也會做出一模一樣的事。」

他警覺起來,「什麼電視?」
「你知不知道在人類還沒有文字的時候,有一種人叫吟遊詩人?他們依靠音樂唱誦的史詩能將歷史傳播幾百年。日本曾經有一個家族,世世代代以背誦歷史為生。他們古時候沒有史書,都靠這個家族背誦歷史。還有好多例子。中國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時候,有很多儒生和他們的學生全靠記憶背誦經書,等上百年後時局變了,他們才又把經書默寫了下來。一本書只要有一個人記著,就不算消亡。還有基督教徒,羅馬帝國強盛時,整整三百年他們都蟄伏著,靠傳誦使徒的記憶活著,終於有一天把福音書傳播到了世界各地。記憶就是他們的糧食。
老人說:「我和我的一個副本一起長大,從小我就知道了。」
他想退而求其次,「或者你幫我留住我的書?我的新作,還沒來得及出版。」
潘諾35抬起了頭,望著他。
斯傑47在突襲中沒做多大抵抗就被徹底制伏,帶回軍事基地。在他身上搜到了他的基因組圖譜,這是他前兩天從相關部門偷出來的,現在被當場銷毀。
潘諾34於是說:「如果我幫你釣到一條大魚,你是否願意聽我說一些話呢?」
「我的理論是對的。」他跟上老人的腳步。
潘諾32被帶到另外一個基地,在軍事醫學專家的指導下接受催眠觀察。軍事醫學專家和刑偵科經驗人士一遍遍地詢問他斯傑有沒有透露新書的內容,問他是否記得新書內容,或者斯傑的寶藏存儲方式,或者斯傑的追隨者信息。
那座建築看上去像一個倉庫,土黃色金屬質地帶棱紋的外牆,上面印著白色字母,有兩輛運貨卡車停在外面,像一個尋常超市,或者說故意裝扮成尋常超市的樣子。它在他眼中一點點擴大。
他的晚年眼看就要平安度過了,但在他六十七歲的一個下午,也就是斯傑47被殺后七年,他被一個成功潛入小村的殺手一刀刺中心臟,復讎成功。
「所有的一切到我十三歲那年為止。」他說下去。老人一直沉默著。「那年,我爸爸帶我去一個女人家做客。那個女人是天文觀測站的計算機維護員。我爸爸給那個天文觀測站做飯,每天晚上送過去。那時候我也總去觀測站玩,認識了那個女人。那個觀測站很大,方圓幾公里,基本上就是沒人的草原,零零星星有些天線。來觀測的是各國科學家,總是來幾天就走。那個女人沒結婚,一個人住在草原上一間小房子里。那一天是聖誕節,她邀請所有人去她家玩,可是其他國家的科學家都拒絕了。我爸爸看她怪可憐的,就答應了,帶著我和我媽媽過去。她顯得很高興。我也挺高興的,難得去不認識的人家玩。
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
潘諾35急了,說:「你說這邊有大魚我才跟你來的。你可不能到時候又不認賬啊。我已經跟同學都說過了,我必須帶一條大魚回去,要不然他們又把我當成說大話的了。你知道他們,如果我說大話,他們會……」
「他們會放毒氣進來。所有換風的地方他們都九-九-藏-書有辦法送入毒氣。以前他們在倉庫抓人就是這麼乾的。」
老人沉默不語。從皺起的眉頭看,他也在做著艱難的抉擇。
「不是這麼簡單。」他說,「這涉及生命本身。你想沒想過生命是什麼東西?它是禁錮在一個身體裏面的東西嗎?不是的。它是超越身體的存在。我們每一個,每一個副本,都是同一個生命。這就好比,好比一本書,你銷毀了一本書,能說你把這本書消滅了嗎?不能。只要還有紙,就還能複製一本出來,還是同一本書。書的靈魂是它的內容,和紙張沒關係。即使這個世界上所有書的拷貝都消失了,這本書也還存在。」
「你不用跟我說,反正我也不懂。」老人一邊說著,一邊操作牆上的電腦屏幕,完成每天例行的管理工作。老人對他的話始終沒有顯示出關心。
老人將弄皺的藍色工裝服袖子拉平,說:「我當然信。斯傑的寶藏,不是嗎?你當然有錢。不過我不缺錢花,反正估計也活不了幾年了,要太多了也花不完。」
「他們會的。」老人漠然地說,像是在說其他人的事情,「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死了也沒人在乎,他們會隱瞞我的死訊。」
「沒用的。」老人說,「最多躲一個晚上。明天他們還是能抓到你。」
「把你交出去是我最好的辦法。」
「哈,」老人冷笑了一下,「哪兒有那麼神秘。只是因為你們的基因一樣,所以激素和腦結構一樣,對事情的反應也就一樣。這沒什麼驚人的……」
他繼續跟著老人,「但是你應該幫我。現在我們在同一條船上。如果他們明天灌注毒氣進來,你就得跟我一起死。你不想死,對不對?那你就幫幫我,幫我逃出去。你救我也是在救你自己。」
「你聽好。」潘諾34的聲音因為長時間說話有些沙啞,他的頭也有點疼,「我已經老了,也許這幾年就要死了。但你可以替我活下去。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是倉庫人,我們最大的特徵就是記憶。我們要看管很多機密,因此經過了基因篩選和改良,記憶腦區有了特別的發展,有超常的記憶力,能把記憶打散、拆分、混雜、糅合在一起,在混亂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這個能力讓我們能管理複雜事物,也可以讓我們把一些記憶隱藏,不被人探知。
「沒有。」潘諾35斷然否定。
裏面是斯傑47蜷縮的身影。
「我知道。」老人說,「電視上播了。」
「誰不知道?斯傑的追隨者里富可敵國的太多了,一人給你一筆捐款,你就有一座寶藏了。」
老人開始吃。他沒有動。他手裡的香煙還點燃著,他似乎忘了。
「那你還怎麼讓我救你?」
潘諾34帶著潘諾35轉過一塊巨石,來到瀑布另一面一處相對僻靜的潭水邊上,避開了瀑布在耳畔的轟鳴,卻仍能感覺到清涼。這裡是潘諾34熟悉的私密之地,他總是一個人過來,獨自垂釣。在這裏說話,沒有人會聽到。
激光束又一次襲來,追隨著他的腳步,將草叢點燃。他變向,激光也變向,幾次險些擦過他的褲腳。
「總能多撐一段時間,不是嗎?」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不相信他們會那麼干。還有你在這裏,做我的人質。你是無辜的,他們不會把你也毒死。」
斯傑的追隨者在斯傑的最後一個副本死去之後很快分崩四散。他們原本就沒有成型的組織架構,在領導者消失之後,組織的核心也沒有了。斯傑的追隨者以豪富和一部分崇尚獨立的中產階級為主,這些人最希望保全自己。在運動聲勢浩大時,這些體面人也只是悄悄給他捐款,到了危機四伏的境況中更是退散蟄伏。他所引起的一波反對的聲浪就這樣如退潮般散去,悄無聲息,世界之海又恢復死一般沉寂。偶爾有一些追隨者還在傳播斯傑歸來的消息,但隨著時間流逝,這些消息也不再引起轟動。
「後來,」他說,「我央求父親把我送回我的克隆體和本體集中的地方。在那裡我見到了他們。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歸宿。我的心好像終於醒了。」
兩匹馬順著幽深的山路向上攀登,坡度和緩,一側是豁達的峽谷,遠處的大瀑布傳來涼爽的水汽,馬也跑得十分帶勁。轉眼間,他們已經離瀑布很近了。
他在眼鏡的一角測距,離地鐵還有不到一公里,但身後的追緝者已經出發,距離他不到五公里。他心底有些許絕望。已經奔跑了這麼遠,眼看就能進入公共交通網了,但恐怕已來不及。其實只要能進入地鐵,他有一百種方式消失在人海中,但現在太晚了,地效飛行器在這種地方的速度是驚人的。他看見眼鏡上的紅點在逐漸靠近,只要幾分鐘,追兵就可以殺到他身旁,他在到達地鐵之前肯定會被截住。
他皺皺眉,「為什麼?他們能硬闖進來?」
「『我就是我。』他又說,『雖然不是我這個副本推出了我的方程,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我就知道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看到那些假設就自然而然會往這個方向去想。這就是我。同理,你也是特殊的你,有很多事只有你會做,也有很多事只有你會往特殊的方向上想。』
最後,在確認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之後,當局終於釋放了潘諾32。從審訊記錄看,潘諾32確實不了解斯傑47的新書。也就是說,那本新書還沒有問世就徹底消失了。
潘諾35低頭看著腳下,說:「咱能不說這個嗎?」
他大吃一驚,「我為什麼不在乎?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啊。」
他不想承認這件事,但他又沒有解釋的借口,「對,不是我,但我……」
老人抽完了一根煙,烤爐的倒計時剛好也歸零。老人站起身,將烤爐里的兩盒食物拿過來,分給他一份,是速凍肉卷和烤土豆。
當你的自由和世界的自由衝突,你就不自由。你的自由不重要。得到自由的辦法是融入世界的大自由。
「你不能放棄你自己。幫幫我,好嗎?」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出來。他想說這段話已經很久了。「現在你聽好,你要用你的心背下來下面這一段。在合適的時機,把它告訴需要告訴的人。這一段也不是特別困難,不需要你去記三十億個鹼基對,九-九-藏-書只需要記住兩萬基因和七萬片段的排列順序,我知道這並不容易,但你肯定可以做到。」他對潘諾35說,「現在你跟我背。一號染色體:起始子 ——史密斯片段——γ52片段——羥基類固醇脫氫酶——α蛋白——NFG片段……」
老人站起身,向倉庫的另一端走去,似乎完全不在意身後的手槍,「我只是個小人物,說了你也不會知道。不過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我叫潘諾32,微不足道的人。」
突然,前方有草叢著火了,火焰升騰又熄滅,留下燒焦的黑色疤痕。他的心猛地抽緊了:追兵已經趕到了!
「你有沒有那種時候,」他抽完手裡的最後兩口煙,「感覺你和本體或者另一個副本情緒相通?當他們講一段事情,你覺得就是發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情?」
潘諾34靜靜地看著潘諾35微微皺起的鼻子和發紅的臉頰,「他們又嘲笑你了?」
「對我來說,我是願意相信他的。」
老人點燃一根煙,轉頭問他要不要抽,他點點頭。又一根煙點燃了,老人遞給他。兩個人默默地抽了一會兒,都沒有磕煙灰,一直在手指間夾著,像是在等某個信號,直到煙灰長得支持不住才在煙灰缸里輕磕一下。煙的味道很好聞,他們的距離似乎在煙霧中被拉近了。
「我不是。」他說,「我一個人在澳大利亞的一座農莊中成長。那裡靠近一個天文觀測站。小時候,我的生活很閉塞,每天就是農莊和小鎮子上的一點事兒。我家附近有好多袋鼠,我每天和袋鼠玩。鎮上有幾個夥伴,我們一起逗袋鼠、捉鳥,也相互捉弄。」
「那是他們並不真的理解克隆體。」
潘諾35不想聽這些安慰和老調重彈的廢話,他夾了夾馬肚子,超過了潘諾34,順著山路向前一路小跑。兩匹馬是克隆體,有著不可言的默契,用不著潘諾34下指令,他的馬就跟了上去。從很早以前,景區的馬匹就都採取了這樣的策略,以保證一個團體的馬總能協調行動。
斯傑47心裏漸漸發冷。他咽了咽唾沫,「你是誰?」
潘諾34停下馬,「風景這麼好,咱們就這麼看看不是也挺好嗎?」
「我叫斯傑47。」他說。
「因為你們共享著同一個生命。」
激光的發射暫時停止了。他一步步向倉庫里退,老人的喉嚨里發出「呃呃」的聲音,但說不出話,雙手徒勞地在身前抓著,跟著他向門裡退。對方似乎猶豫了片刻,他已經退到大門裡。大門內側像所有超市倉庫一樣有著淡灰色的控制面板,紅色的是關門按鈕。他拽著老人,用頭去撞擊紅色按鈕。大門關上了。在合攏前,一道激光戰斧般從門縫間劈入,只是他已然躲到門后。
他被老人的話震驚了,「你怎麼能這麼說?你也是克隆體,對嗎?」他嚴肅地問,「剛才你說到你死過一次的經歷,說明你也把本體或者其他克隆體的經歷代入成你自己的,對嗎?這說明你也認同你們都是統一體了,他的經歷就是你的,你的也是他的。」
「當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問我爸爸:爸爸,我也有克隆體嗎?我爸爸才把一切告訴我。原來他只是我的養父。我還記得那天的星星。雖然我們那兒天天能看到銀河,但那天的銀河特別亮。南天十字也很亮。我好像再也沒見過那麼多星星。」
一道閃電刺過來,他的背包側袋被擊中了!他向前一個踉蹌,順勢撲倒,將背包甩在地上,站起來繼續跑。背包已被穿透,在身後默默燃燒。
「其實,」潘諾34又催馬前行,「你不用太介意你的耳朵。長著一隻怪耳朵不意味著你就是怪人。」
「這水底下有網,拉起來裏面就有魚。待會兒我幫你。」潘諾34說,「只不過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做一件事。」
他低頭看看,心不在焉地叉起一塊土豆,又補了一句,「書和拷貝的關係,就跟生命和我們的關係是一樣的。」
「等等,你等等。」斯傑47站起來,跟上老人,抓住他的手臂,「你有辦法對不對?你之前經歷過這種事,你知道怎麼躲藏,對不對?」
「你想自己把自己憋死嗎?」
「那是因為飛車上的人不能確定我是誰而已……等他們晚上回去查了,弄清楚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倉庫保管員克隆體32號,他們就不用顧忌了。這種事是常有的。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給我個理由。」
「當天我們都帶了禮物,到了她家就把禮物堆在聖誕樹下面。樹下還有不少其他禮物,我看了還覺得奇怪,有這麼多人會給她送禮物?但我沒問。我就坐在沙發上吃餅乾,看童話書。她家亂糟糟的,有鋼琴,有童話書,也有好多計算機書。我爸媽和她聊天,似乎聊得不錯。直到吃飯時,我才目瞪口呆。廚房裡走出來一個女人,跟她長得一模一樣。我那時還不知道克隆體,我還以為是她的雙胞胎姐妹,誰知道她自己介紹說她倆是一個人。我當時嚇呆了。我爸媽倒是沒覺得奇怪。我整頓飯都沒吃好。飯後又回到沙發那兒,她倆互相拆禮物,原來那些禮物都是她倆相互送的,還全都包裝好,寫上贈言,拆禮物的時候,兩個人都露出驚喜的表情,為每個禮物擁抱一番。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寂寞的人。
他示意他們跟他進來。他帶他們到一個封裝的集裝箱外,開了箱,將裝載的一枚小型鑽地爆破彈從箱內軌道上滑出,帶人走進箱內,在角落的一個本應裝載鑽地彈配件的小木箱前停下,等攝像機就位,把木箱打開。
潘諾34點點頭。他沒見過那個人,可他好像親眼見到了他的死亡。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衝刺,奔到倉庫外停著的貨運卡車背後,又向倉庫大門跑去。門開著,似乎正在裝運某些貨物。
「明天上午將有一輛運輸車來運貨。」老人說。
他壓住內心的焦慮,耐心地問老人:「你還記得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副本時的情景嗎?」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他,在於你和我。你和我,我們都是倉庫管理員。」潘諾34問35,「我知道這個工作不精彩,你為此感到有點羞恥,因為你不想做這個,你想做明星。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想告訴你,我們做這個,有我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