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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病房

孤單病房

作者:郝景芳
如果悲傷是蛋白質,誰是我的消化酶?
齊娜寫完這一句,嘿嘿地笑了,覺得爽快了些。她叼著筆琢磨下面該寫點兒什麼。
齊娜幾乎是帶著點摔打的氣惱打開所有腦波儀,生成所需要的一切信息,連接上電極,給每個病人的頭頂亂七八糟地貼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壞心情會不會影響儀器隨機生成的信息,即使會,她也不想管了。她都快和男友分手了,哪裡還有心情去為幾個永遠昏迷的傢伙操心。22號是個過氣的女明星,年輕時還算漂亮,但衰老得很快,剛過三十就沒人再理了。23號是個自由職業者,總是發文章與其他人戰鬥,他指責當紅文人都是草包,說自己是偉大的作家,因為卡夫卡和曹雪芹生前都發表不出小說,而他也發表不出。
韓姨和藹地說:「話不能這麼說。至親的人,家屬過分擔心也是自然的,咱們要理解。」
「又躺下了。」齊娜說。
「快十一點了。」韓姨看了看表說,「我得去實驗室那邊看恆溫箱了。剩下的你來吧。」
齊娜卻不想動,仍然低著頭拿小本子打草稿,隨口問道:「又是什麼問題啊?」
齊娜有點兒不痛快。和男朋友冷戰的姑娘都有點兒不痛快。她下定決心不聯繫他,也不接他電話,可是暗地裡她卻悄悄地觀察他在網路上的足跡,並且修改了自己的簽名狀態。她就不信他不看。
齊娜顫抖著往自己的頁面上打上一行:虛榮的人是可恥的。
齊娜拿出一粒糖扔到嘴裏,說:「我就不明白了。這幫家屬也真是的,什麼毛病都沒有的人還要送到醫院里來。人又死不了,在家裡養著多好呢……」
樓道里早就沒人了。空空的手術車和輸液瓶立在牆邊,一旁是等待收走的大包醫用垃圾。屋頂兩側一盞一盞小白燈照在牆壁上大腦的照片和繪圖上,效果頗為驚悚。
也許試一次也無所謂,她突然這麼想,就一次。
「要是我就去死。」齊娜說,「整天靠別人的話活著,不如死了算了。」
「我們全家都是你的粉絲!真是大快人心啊九*九*藏*書!我特別喜歡聽你演講!我覺得你特幽默!我本來不想活了,是你的演講給了我勇氣和力量!」這是給20號的。20號的身子抽搐起來,腰向上弓起,隨著輸入話語的節奏興奮地顫抖挺動。
這些病人都有著一對一專門針對他們的特定程序,生成適合的語言。
「那這些人還能靠什麼活著?」韓姨說,「我書里也寫過這一點……」
「是,您是活菩薩,我是小夜叉。」齊娜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一蹦一跳地下樓梯,每一步都把腳踢起來一下。
「得了吧。」齊娜笑道,「就咱們那破腦波儀?現在誰家不能自己買兩片電極往頭上貼啊,自己在家裡弄,沒準兒比咱那腦波儀還強呢。」
「重複不重複有什麼關係?你以為他們還記著每天輸入的是什麼啊?你隨便輸一百隻鴨子叫,我估摸著效果也一樣。」
韓姨說著,就邁著平穩的步子出門離開,後背一直挺得直直的。時間正好十一點整,一分不差。
「我懷疑要加量了。」韓姨解釋道,「你得幫我確認一下。」
她躺到空床上,將幾個電極貼片貼到自己額頭上,閉上眼睛,按下機器上的栗色開關。機器先嗡鳴了一陣,掃描她大腦里的思維過程,然後,她開始聽到催眠曲一樣的低聲絮語,像某個朋友的仗義執言,又像某個睿智老者的諄諄教導。她心裏有一種被溫柔按摩過的舒適。
「加油!你是人類的良知!你是最勇敢的戰士!別跟那些腦殘一般見識!他們只會拉低你的智商!那些人都是繡花枕頭,他們攻擊你是因為你說真話!時代一定會銘記你的!」這是給23號的。他比較吵鬧,不只是被動地聽著腦電波傳來的話語,而且嘴裏不停嘮嘮叨叨,跟著輸入語言的聲調起伏,反覆重複著某個什麼觀點。齊娜聽不清他的話,只知道他用各種聲音和各種語言重複同一句話,攻擊力十足,電流的輸入就像是戰鼓擂擂。
「咱們畢竟有程序,隨機生成的沒有重複,效果好一點。」
「贊!就是要九_九_藏_書活得有個性!你的身材好婀娜!你說的養生湯我回去做了,真是好極了!你是大美人!豐|滿性感,比骨瘦如柴的小妞美多了!那堆柴火棒,醜死了!」這是給21號的。21號在床上忸怩起身體,臉上洋溢著甜膩的笑,肉肉的肚子摩擦著床單,把床單弄皺到一邊,齊娜不得不費很大力氣給她拽平,又擦了擦她的口水。
「怎麼活不都是活著嗎?」韓姨說,「其實她跟一般人也差不了多少。」
齊娜奔到柜子旁邊,死死盯著阿Paul的話。只有短短的兩個字「支持」,可是此時卻顯得如此刺目。他評論的不是齊娜和他認識的人,而是一個公共名人,一家科技公司的美女代言人,最近很紅的新科技普及者。這個美女常常講一些科學發展的趨勢,阿Paul常去關注。其實她講些什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在齊娜看來,這女人總是搔首弄姿地捧著一些所謂的新產品照相,根本就不是為了推廣新產品,而是為了展示自己長得好看。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女人就是喜歡聽自己被人誇,喜歡出風頭,虛榮至極。可笑的是還真的有好多人每天圍著她讚不絕口。
韓姨推了推眼鏡,像教導主任一般恰如其分地說:「這個現象其實蠻嚴重的。我上星期在會上也講了。我聽說現在住院的人越來越多,已經佔到人口的一定比例。越是這樣,正常關注照顧別人的人就越少,於是住院的人就越多。惡性循環,到最後只能所有人一起住院……這問題不能小視。這是一種新的社會焦慮,如果不能充分正視並研究,很可能還會更嚴重。我前兩天寫的書就在探討這個問題。我這本書很快就要出了,到時候會有這個問題最詳細的研究記錄。我引用了焦慮社會學的一部分內容,你要是感興趣,等我下個星期印了初稿拿來給你看看……」
電流汩汩流動。
剩下齊娜一個人,她被遺棄的悲傷更無法排解。她想哭,可是嗚嗚了幾聲,卻無論如何沒有眼淚。她跺著腳,心裏同時騰九-九-藏-書起膨脹的難過和空洞的寂寞,可膨脹死活填不進那空洞。她將網頁全關掉,屋子裡一時間彷彿黯淡了。柜子和牆壁都恢復了空無一物的灰白色,金屬質地冰冷平整,像無動於衷的冷漠上帝,遠遠地看著她。
齊娜故意向韓姨身後看去,說:「咦,20號怎麼坐起來了?」
韓姨也不著惱,繼續說道:「咱們這兒畢竟有設備啊。又有專業的人照顧。」
她又看了一遍。那「支持」兩個字像刀子一樣在扎她。阿Paul在他們冷戰的生死關頭,沒有發一封信來,卻竟然有閑心去那個庸俗美女的頁面說一聲「支持」!天啊,齊娜覺得活不下去了。瞧瞧阿Paul回復的是什麼消息啊。「新產品:網路隱身衣,專門躲避網路小秘書。」這不就是為了徹底躲我嗎!她想,這簡直欺人太甚!
「你說人活成這樣,還有什麼意思……」齊娜嘆道。
兩個人走到病房門口。韓姨先站住了,鄭重其事地嘆了口氣。
她把房間里每件傢具表面的顯示功能都打開了,桌子上、檔案櫃側面、藥品櫃外表……圖像四處流動,大量顏色鮮艷的網頁交替閃爍,誇張的大笑和仰頭看天的憂傷表情無聲無息地出現又消失,拼貼成流動的彩色壁紙。網路小秘書在四處逡巡,替齊娜尋找阿Paul的蹤影。
齊娜看著每塊監控小屏幕上顯示的語言,以確保通過腦波輸入的是合適的信息。
兩人走進樓道。齊娜把網路小秘書調成振動模式,手機塞回口袋裡。白大褂繫上扣子,立刻顯示出齊娜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線。
她們正要給21號接上腦波儀,20號突然喘起來,像要窒息了一樣,大口大口喘氣,怎麼都喘不上來,呼哧呼哧的,看上去十分痛苦。20號是個其貌不揚的矮小男人,即使在昏迷中,家人也按他平生的習慣,把他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到一邊。他的雙手也像抓住西服的衣襟般抓住病號服。他一邊喘氣一邊皺著眉頭,表情十分痛苦,掙扎的力氣也很大。她們費了好大力氣才讓他躺好,給九-九-藏-書他頭頂上接上電極。腦波儀打開了,電流緩緩輸入,他慢慢安靜下來。
「你先來看看。我怕待會兒她又要休克……」
她們首先扶起21號病人。21號已經有點抽搐了,一隻手在胸前,兩個手指扭曲翹著,身體無力地一抽一抽。她們連忙扶她坐起來,給她擦了擦嘴和臉,按摩手臂,喝了一些清水,送服了葯。21號是個肉乎乎的女人,四十多歲,頭髮不多,皮膚倒十分光潔。坐著的時候她的眼睛也是閉著的。齊娜記得,她似乎昏迷很久了。
韓姨連忙轉身,「啊?什麼?」
診室里只留下齊娜和韓姨值班,其他小護士都興高采烈地下班回家了。
韓姨去查房了。齊娜覺得其實沒什麼好查的,那些人總是那樣,活不好也死不了,看多了就煩了。但韓姨堅持每天都按時按點去查。韓姨是那種不管帶多少飯一定會吃完最後一粒米的人,帽子和手套收在哪兒也從來都不變。齊娜覺得韓姨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還記得我嗎?我支持了你十年啊。你的演技太棒了,比現在的那些所謂新明星強太多了!時代墮落了,但我永遠記得你!你是經典!我愛你!」這是給22號的。22號一直比較安靜,她只是閉眼躺著,嘴角微微上揚,雙手向身體上方伸出,像聖母一樣。
20號的毛病非常典型。這種病最初被發現時,很多人以為是肺部或者氣管出了毛病,卻無論如何都查不出來問題。輸氧並沒有用,坐或躺的姿勢也無關痛癢。因為誤診,甚至還死了兩個人。直到有人想到了腦波儀,才發現這種奇怪的毛病——大腦紊亂型呼吸不暢。
這時韓姨回來了,對她說:「你來,21床有問題。」
她又把氣撒在小秘書身上,對它毛絨球一般的身體又捶又打。可是小秘書卻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在網頁上四處亂跑,每次跑到角落就抬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她。她下不去手了,憤憤地丟開網頁,回到韓姨身邊。韓姨已經幫22、23號也擦好了額頭和臉。
「唉,」韓姨說,「有些人https://read.99csw.com到這兒,也是因為沒辦法。家裡頭幾個人全犯這毛病,都躺下了,誰也沒法照顧誰。都是可憐人。」
「能是什麼事啊……」齊娜把筆往前一扔,「還不就是老一套,煩也煩死了。」
這時,小秘書冒出來報告,在一個女生的頁面上找到了阿Paul的蹤跡,他發評論了。
齊娜忍不住又一次更新自己的狀態:悲傷他媽的去死,我要喂回憶喝王水。
齊娜弄好一切,已經過了午夜,她疲倦地坐在空床上。身體疲倦,心也疲倦。這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充滿乏味金屬的房間襯出她單調乏味的心情。她掏出手機,又刷了幾次評論。夜深了,也許大家都睡了。沒有人回復,阿Paul還是不見蹤影。只有電流枯燥地持續流動。她無力地坐在病房中央,灰色的牆壁和地板似乎就是全世界。
齊娜沒說話,吐了吐舌頭。
於是韓姨不再說什麼,和齊娜一起進了病房。齊娜隨手把病房裡幾個柜子表面和牆壁上畫框里的顯示屏都打開了,花里胡哨的網頁又充滿了房間。她心急地刷新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發現有兩個回復,不過都是閨蜜發的表情畫,沒有阿Paul發的。她有點兒賭氣地拍了拍網頁上小秘書胖胖的屁股,一巴掌把它又拍回浩渺的搜索海洋去了。韓姨有點兒不滿屋裡華麗閃動的光,想讓齊娜關上,齊娜只當沒聽見。
齊娜在這些話里安靜下來,世界充實了,阿Paul似乎離得遠了,也沒那麼重要了。她不清楚自己睡沒睡著,只覺得陽光下的樹葉散發著嫩綠的氣息環繞在她身旁。她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間想到,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也好……
呼吸平順之後,灰色病房消失了,她看到了朝陽下的綠草露水。「你的內涵深,膚淺的人不懂!」聲音以令人確信的口吻在她頭腦中溫柔迴響,「你長得一點都不差,不比那些膚淺的庸俗美女差,只是你不像她們那樣愛顯擺罷了。虛榮是可恥的,表現自己的人,早晚有一天被人不齒!你比她們有思想有內涵多了!愛你的人早晚會發現這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