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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

流放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
「戰爭是戰爭之父,毀滅是毀滅之子。一個世紀前,在地球上,那是2020年,他們查禁了我們的書。哦,多麼可怕,竟那樣毀掉我們的文學創作!這毀滅將我們召喚出來,從……該怎麼說呢?死亡嗎?還是彼岸?我不喜歡抽象的詞彙。我不知道究竟怎麼一回事,只感覺到我們的世界我們的造物在呼喚賦予它們生命的神。我們試著去拯救,而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像這樣蟄伏在火星上,等了整整一個世紀,等待或許終有一天,地球會因為那些科學家和那些疑慮不堪重負。可現在,他們卻來了,來把我們清除出這裏,連同我們黑暗的造物,連同所有鍊金術士,所有巫女,所有吸血鬼,所有狼人,一個一個,一步步越退越遠。科學在地球上大行其道了,每一片土地都被它的鐵蹄踏遍,最終我們別無選擇,唯有像以色列人那樣背井離鄉,退出埃及。你必須幫幫我們,查爾斯。你擁有語言天賦,我們需要你站出來幫我們說話。」
「可憐,可悲,可惜。」比爾斯微笑著說,「在我的記憶中,那些僅存的聖誕愛好者已經開始在萬聖節前夜插冬青枝、唱聖誕歌了。今年若是夠幸運,或許他們還可以在勞工節搞搞慶典吧!」
譯/夏笳
「上帝保佑他安息。現在他什麼都不剩了。我們的靈魂全依靠那些書才存在,書亡人亡,最終什麼都不會剩下。」
又是一聲呼嘯!像尖利的哭喊,像垂死的巨龍、又像擱淺的巨鯨在陽光暴晒下悲鳴,身畔的海水漸漸流逝,蒸干在空氣里。
艦長最後一個走出來,用尖利的聲音匆匆下令。木頭堆成堆,點燃,火焰一下子就躥起來。然後,艦長示意船員們繞著他圍成一個半圓。
「去共同見證我們的末日,那命中注定的黑色宿命。」比爾斯邊說,邊向布萊克伍德眨了眨眼睛。
外科醫生從一具屍體旁邊走過來,身上冒著冰冷的白煙,「我怎麼也搞不明白。」
「我們得立即去找狄更斯先生。」坡說,「拖得太久了,現在已經到了分秒必爭的時候。你願意陪我去他家一趟嗎,比爾斯?」
「可成型了嗎?」
船員們彎下身子仔細聽。「長官,你聽見了嗎?」
「我們可以用超自然方式在星際間航行,這是我們的優勢。」他說。「所以我們可以坐在這兒,等待他們引爆核戰,等待文明崩潰,黑暗時代再次來臨,一旦古老懞昧的信仰再次回歸人間,我們就能一夜之間回到地球。」坡漆黑的雙眼在他又亮又圓的額頭下轉動。他抬頭凝望著天花板,「他們會殺到這兒來的對吧?來毀滅這個世界,不給我們留一片清靜土地,對吧?
「狼群總會把獵物趕盡殺絕,吃光舔盡連根腸子都不剩,對吧?一場大戰迫在眉睫,我會坐在邊線上給你們計分。多少地球佬在油鍋里煎,多少火星人在瓶子里煮;多少地球佬被針尖刺穿,多少紅死病被一排排注射器釋放出來,在空中徘徊!」
「是的是的,那幫傢伙又蠢又粗魯,我承認行了吧?到此為止,您走好,不送!」
「還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候后我們就要降落到那個鬼地方了。史密斯,你看見過蝙蝠嗎?你也有做噩夢嗎?」
他的船員跟他像同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彷彿每個人背上都插著一把巨大的黃銅發條,一圈一圈咯吱咯吱地轉。無比昂貴又無比精緻的一群玩具兵,每個關節都上滿了油,又聽話,又伶俐。
「我倒覺得現在這處境挺有趣的。」比爾斯回答。
不憚辛勞不憚煩,
「塔羅包里藏乾坤,取來水晶照天地。擦一擦,看一看!」
「奧茲?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奧茲。」
他們沿著回聲繚繞的旋梯一路向下,一層又一層,穿過閃著幽綠光芒的房間,穿過霉斑與腐壞,穿過蜘蛛網與噩夢般的簾幕。「別擔心。」坡在前面說。他的前額像一盞大而白的燈,一點一點沉入黑暗。「今夜沿著死海,我們布下了千軍萬馬,有許多人都來支援,你們的朋友,我的朋友,布萊克伍德,比爾斯,我們所有的朋友都在這兒。我們有飛禽走獸,有老巫婆,有長著尖利白牙的長人。各種陷阱也準備好了:有陷坑,是的,還有鐘擺,還有紅死魔。」他無聲無息地笑了笑。「是啊,紅死魔。我甚至沒想過……沒想過終有一天,連紅死魔這樣的東西也能派上真用場。但這都是他們自找的,就讓他們嘗嘗紅死魔的味道!」
「有的,長官。那是咱們的飛船從紐約出發前一個月,長官。我夢見好些白色的蝙蝠,它們咬我的脖子,吸我的血。我誰也沒說,害怕你們知道了以後不讓我上船。」
「《怪異故事集》,埃德加·愛倫·坡;《德拉庫拉》,布拉姆·斯托克;《弗蘭肯斯坦》,瑪麗·雪萊;《旋轉的螺絲釘》,亨利·詹姆斯;《睡谷傳說》,華盛頓·歐文;《拉帕西尼醫生的女兒》,納撒尼爾·霍桑;《鷹溪橋上》,安布羅斯·比爾斯;《愛麗絲漫遊奇境》,劉易斯·卡羅爾;《孤島柳林》,阿爾傑農·布萊克伍德;《奧茲國的巫師》,L.弗蘭克·鮑姆;《印斯茅斯鎮陰影》,H.P.洛夫克拉夫特。還有這麼多!瓦爾特·德拉·梅爾,韋克菲爾德,哈維,威爾斯,阿斯奎斯,赫胥黎……都是被禁的作家。他們的書早在那一年就一起被燒掉了,從那一年開始,萬聖節被取締,聖誕節也被永遠禁止。可是長官,我不明白,把這些書帶到火箭上會有什麼用嗎?」read.99csw.com
船員們一個接一個從飛船里蹦出來,手裡端著槍。他們站在那兒抽著鼻子,像獵犬一樣嗅著空氣。周圍一片空曠,他們終於放鬆了一點。
「別掉以輕心。」
一聲呼嘯劃破夜空。
「脈搏?」艦長問道。
「逃跑?」坡立在風中大吼一聲,「絕不!」
「倒進鐵模好鑄型!」
「謝謝你,史密斯。你看過這些書嗎?是不是覺得我腦袋壞掉了?也許吧,也許。出發前最後一刻,我鬼使神差一般從歷史博物館訂購了這些書,大概是某種瘋狂的直覺吧。那些該死的夢,整整二十個夜晚,我夢見自己被刺穿,被劈開。夢見一隻尖叫的蝙蝠被長針釘在軟墊上,夢見腐爛的肢體在地下的黑箱子里蠕動。恐怖的夢,邪惡的夢。整條船上的船員都夢見了那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巫師,狼人,吸血鬼,怪物。那些玩意兒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為什麼?因為那些邪魔外道的書早就在一個世紀前就被徹底銷毀了。法律早就明文規定,禁止任何人收藏任何恐怖靈異類出版物。現在你看到的這兩百本,是地球上僅存的最後一批複印件。它們作為歷史資料被鎖在博物館地下室里已經好多年了。」
「我不知道。」艦長嘆息一聲,「現在還不知道。」
三隻袋子托起水晶,裏面映出艦長忽明忽暗的身影,他細微的話語叮叮噹噹在晶體里迴響。
她們停下腳步,往周圍看了看。
「其他人呢?」
「那又怎樣?」狄更斯歪了歪腦袋,不耐煩地望向身後的晚宴,樂聲與美食正如火如荼。「或許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我們會在這兒?又是如何來到這兒的?」
「他的最後一冊書被毀了,地球上的某個人剛剛把它燒了。」
「是,長官?」
「你自己看看吧,這人是不行了。」艦長掀起羊毛毯子,濕乎乎的床單下蜷縮著一個人,痛苦地抽搐著,呻|吟著。空氣里滿是硫黃臭味。
風吹著沙子掠過他的腳面,如泣如訴。
「時間不多啦。」其中一位說。
她們面朝乾涸空曠的大海,在岸邊跳著醉醺醺的舞。她們舌尖吐出的魔字弄髒了空氣,貓一樣的眼睛閃著惡毒的光。
「那《聖誕頌歌》又是怎麼一回事?」
「夠啦夠啦!」
「我只是害怕,又害怕又憤怒。我是神,狄更斯先生,就好像你也是神,就好像我們大家都是神,可我們的造物我們的子民,如果你願意這麼說的話,它們不僅僅被脅迫,更被放逐,被燒成灰,被撕成碎片,被審查被刪改,被當做精神污染清除掉。我們創造出的世界如今滿目瘡痍,就算是神,也不得不為之而戰!」
「不管是不是錯誤,反正你跟我們被歸為一類啦。他們也毀了你的書、你的世界。你肯定也是恨他們的,狄更斯先生!」
「像一陣波浪,頭兒。在海底!我好像看見了什麼。在那兒,黑黢黢的滔天巨浪,向我們涌過來。」
科珀德靜靜沉思著,「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誰。今夜,我到底是存在於地球上的哪一顆心靈中。在非洲的哪座小茅屋裡嗎?是哪位隱士,正讀著我的故事?他是這科技時代的大風中最後一支孤零零的蠟燭嗎?是那忽明忽暗的小小光暈,支撐著我在這流放地永不妥協嗎?是他嗎?還是哪個藏在廢棄閣樓間里的男孩?他找到了我,恰逢其時!哦,昨夜我感覺多麼糟啊,又痛苦,又難過,孱弱浸透了我的骨髓。好像我雖然身為魂魄,卻也像活人一樣有身體似的,我的魂魄遍體疼痛,痛得好像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在燒。昨夜,我覺得自己像支蠟燭搖搖欲墜。可突然間,我又一躍而起,重放光芒!是哪個孩子,摸進了地球上哪間泛黃的閣樓?一邊被灰塵嗆得噴嚏連連,一邊翻撿出一本又破又脆、霉跡斑斑的陳年舊書?於是我又能苟延殘喘一陣子!」
坡死死盯著那張蒼老的臉,說不出話來。他爬上一塊巨大的圓石,面朝著嗚嗚寒風中成千上萬的灰影、綠光與黃眼睛。
身後響起另一個聲音。「是威廉·莎士比亞召集的他們,先前我在海灘上看見了。今夜,整個海岸上都是莎士比亞的軍團,足有成百上千之多:三位女巫,奧伯倫,哈姆雷特的父王,還有帕克……所有,所有人……成千上萬!老天哪,這支隊伍可了不得。」
大家禁不住哭喊出聲,瞪大恐懼的眼睛往天上看。漆黑的空中閃耀著嘶嘶作響的火光,是飛船來了!周圍荒寂的海灘上,一串串燈籠飄來盪去,一口口坩堝噼噼啪啪熬著魔咒,一盞盞南瓜燈閃著燭火瑩瑩的眼睛,升到冰冷徹骨的空氣里去。一個女巫握緊骨瘦如柴的雙手,枯槁的嘴唇里迸出尖利的詛咒:
「我是怎麼了?」史密斯神情沮喪,聲音低低地說,「這兒根本一個人都沒有,對不對?一個人都沒有。」
梅琴突然停住腳步,像個孩子般坐在冰冷的沙灘上,開始一下一下抽泣。大家輪番安慰他,他卻什麼都不願聽。「我剛剛在想,」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僅存下來的最後九_九_藏_書一本書也被毀掉了,到時候又會怎樣呢?」
三位女巫漲紅了臉,瞪著眼睛互相看。
艦長握住醫生的手腕,那隻手化作一條嘶嘶作響的毒蛇,狠狠咬了他一口。艦長並沒有躲避。
「史密斯!」
「好樣的威廉。」坡轉過身,將猩紅色的帷幕放下。他立在那兒默默凝視著石塊砌成的房間,凝視著黑木圓桌、桌上跳動的燭光,以及坐在旁邊無所事事的安布羅斯·比爾斯。他正把火柴一根一根點著,看著它們在手中燃盡,嘴裏吹著口哨,時不時自顧自地笑一兩聲。
「沒聽見。」
一群人眯著眼睛,向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
「我們會……」梅琴啜泣著說,「哦,現在,飛船越來越近,你,坡先生,你,科珀德,還有你,比爾斯……你們也變得越來越稀薄了,像一陣松煙,隨風而逝,你們的臉正在融化……」
「你聽過他的故事嗎?」
比爾斯突然說不下去了,他向前一栽,發出一聲嘆息。跌倒在地的一瞬間,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句:「有趣。」緊接著,在眾人恐懼的目光注視之下,他的身子燃燒起來,化作幽藍的灰燼與灰白的焦骨。夜風吹過地上襤褸的黑衣,把那點灰燼也帶走了。
「我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火星人在搗鬼,長官。」
大家驚得一跳,抬頭越過火光,望向四周荒無人煙的海灘。
火星在前方黑黢黢的天幕上越來越大。艦長默默立在舷窗前凝望著。
「魔粉!」他咆哮著。
眾人默不作聲。
「什麼算作強?至少這幫傢伙對我們的存在毫無防備。他們甚至想象不到。那些乾乾淨淨白白|嫩嫩的飛船佬,穿著消過毒的燈籠褲,戴著金魚缸一樣的頭盔,腦子裡塞滿新宗教。他們脖子上的金鏈子拴著手術刀,把顯微鏡當王冠一樣頂在腦袋上。他們聖潔的十指端著焚香爐,仔細一看卻是消毒用的烤箱,把所有一切邪魔鬼怪統統蒸煮乾淨。我們這些人的名字:坡、比爾斯、霍桑、布萊克伍德,對他們清清白白的嘴唇來說不啻于褻瀆。」
那是空氣咻咻流入真空里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憑空消失了,而一秒鐘前,它還在那裡!
艦長走到舷窗邊上。他的雙手光潔細緻,指甲修得整整齊齊,散發出薄荷醇、碘和綠皂的氣息。他潔白的牙齒整齊漂亮,顯然是定期看牙醫的緣故。他的面頰粉紅健康,連耳朵也是乾乾淨淨。他的制服像新鹽一樣潔白,靴子烏黑髮亮,鏡面一般閃閃發光。他鬈曲的頭髮修剪成宇航員的標準樣式,有股刺鼻的酒精味道。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污點,連每一口呼吸都是那麼潔凈那麼新鮮那麼凜冽。他像一把熱烘烘剛出消毒櫃的外科手術刀,精心研磨的刀鋒泛出油光,隨時可以派上用場。
「不知道?從八個星期前他們就開始恐嚇我們,從我們出發之前。然後他們殺了帕西和雷諾茲,昨天又把柯瑞維爾弄瞎了。究竟怎麼做到的?不知道。蝙蝠,銀針,噩夢,船員們無緣無故地死掉。如果是黑暗的中世紀,我可以說這是巫術,可現在是2120年,史密斯!我們都是理性的人,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可是卻發生了!不管他們是誰,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消滅我們,用銀針,用蝙蝠,把我們殺得片甲不留!」他身子一晃,「史密斯,把我文件櫃里那些書拿來。著陸的時候會用得著它們。」
「比爾斯,比爾斯!」
「會死!我們大家都會死!」
愛倫·坡又匆匆走回到午夜荒僻的海灘上。他在一團團火焰與煙幕旁停下腳步,時而發號施令,時而低頭查看那些沸騰的坩堝、那些毒藥和粉筆畫的五芒星。「很好!」他一邊說一邊跑,「幹得漂亮!」他吼一聲,然後繼續跑。一些人趕來加入他的隊伍。現在科珀德先生與梅琴先生都在跟他一起跑。在他們身畔,到處是怨毒的蛇妖、憤怒的魔怪、口吐烈火的青銅色巨龍、噴濺毒液的蝰蛇、瑟瑟顫抖的巫婆,他們像蜇刺,像蕁麻,像荊棘。所有被放逐與被禁忌的邪魔、所有正人君子不敢說出口的怪力亂神、所有黑夜的子民都匯聚一處,在這凄涼荒寂的海灘上、哀嚎、哭喊,嘶嘶簌簌噼噼啪啪。
「別想!」
「明天去找精神治療師報到!」
「這是送給其中一位客人的。」
釜中沸沫已成瀾!
「你看錯了。」
「我看見了……蝙蝠,好大的蝙蝠,長著人臉……長著人臉的蝙蝠從舷窗前面飛過……飛,飛,飛啊飛,飛啊飛……」
傳令兵測了測病人的心跳,「一百三十。」
「這幫傢伙想要知道書的事。情況不妙。那個混蛋艦長!」
毒肝腐臟置其中。
雷電轟轟雨蒙蒙?
「你來幹什麼?」查爾斯·狄更斯先生問。
狄更斯望著坡藏在黑斗篷褶皺里的雙手。坡微笑著,從斗篷里拽出一隻黑貓。
「看一看,看一看……」
「我們能在這裏苟延殘喘,只因為地球還沒將我們趕盡殺絕。如果今夜,一道最終的審判把大家所有的作品都毀掉,那我們也會像燈一樣熄滅吧。」
他們匆匆跨過僻靜的荒原,進入狹小的山谷,這時,坡和比爾斯突然發覺自己站在一條鵝卵石鋪成的街道上。空氣冰涼,寒風凜冽,人們在自家庭院里蹦蹦跳跳,跺著腳取暖。透過濃霧,可以看見雜貨鋪與辦公樓的窗戶里亮著燭光,掛著又肥又大的聖誕火雞。遠遠的,一群男孩子包得嚴嚴實實,嘴裏噴出的白霧凝結在空氣里,他們一起哆哆嗦嗦地唱著:「上帝賜予你快樂,先生們。」午夜的鐘聲一下一下敲響,宏大而嘹亮。一群孩子從麵包鋪里衝出來,髒兮兮的手裡端著晚餐,用盤子盛著,上面扣著銀碗。read.99csw.com
「看見了嗎?那兒!一座城!在上面!一座綠色的城,在湖邊!它裂成了兩半,它崩塌了!」
「幹掉它!」坡咬牙切齒,「計劃更改!只剩最後一次機會!上啊!幹掉它!幹掉它!用我們的身體淹沒它們!殺到一個不剩!」
「殺光他們!」坡嘶喊著,依舊不屈不撓地向前跑。
「什麼?」
「再然後呢?」
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斯克洛奇,馬利和狄更斯」,門上的門環長著馬利的臉。坡抓住門環輕輕扣了扣,門彈開一道縫,從裏面突然迸出熱烈的旋律,幾乎要將他們捲入其中一同翩翩起舞。從一個臉上貼著山羊胡的男人肩頭望去,可以看見正在用手打著拍子的費茲威格先生。他旁邊是費茲威格太太,滿臉喜氣洋洋的笑意,正和其他來歡慶聖誕節的人一起跳著舞。小提琴奏著歡快的樂曲,桌上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彷彿有一股疾風吹過水晶吊燈,發出丁零丁零的聲響。寬大的餐桌上堆滿了腌肉、火雞、烤鵝,以及裝飾用的冬青葉,還有一塊塊碎肉餡餅,一盤盤烤乳豬,一串串香腸,一堆堆橘子和蘋果。餐桌邊坐著鮑勃·克萊切特、小杜麗、小丁姆,還有費金先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看上去像一絲沒消化的牛肉,一坨辣芥末,一片干乳酪的碎皮,一塊沒煮透的馬鈴薯——不是別人,正是身上纏著鎖鏈的馬利先生。葡萄酒和焦黃的烤火雞散發出香氣,美妙無比!
「來了來了,我們這就來!」坡和比爾斯衝下樓,看見一個男人正氣喘吁吁地靠著甬道石壁。
一陣歇斯底里的叫聲從樓梯間里傳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門砰的一聲關上。坡怏怏轉身,像一抹灰影般滑過霜凍的街道。遠遠的,一輛高大的馬車馳來了,車夫吹著歡樂的號角,一個胖男孩推開車門,裏面簇擁著匹克威克俱樂部的幾位成員,他們滿面紅光,又笑又唱,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從門邊擠出來,用洪亮的聲音高喊聖誕快樂。
史密斯站在人群中渾身發抖。他用手按著額頭,彷彿突然間想到什麼念頭,「我想起來了。是的,現在我想起來了。很久以前,當我小時候,曾讀過一本書。一個故事,奧茲國,是它,就是它,奧茲。奧茲國的翡翠城……」
他們走出城堡,穿過一片濕地,一片沒有水的湖,霧氣像噩夢般在身後凝聚。空氣中流溢著風聲,嗚嗚旋轉,在黑暗中往複。一座座篝火旁,各種聲音竊竊私語,各種身影時隱時現。藉著火光,愛倫·坡看見銀閃閃的針尖在飛舞、穿梭、交織,九-九-藏-書將苦痛與悲切串聯在一起,將惡意與巫毒刺入蠟像與泥偶中。坩堝中散發出野蒜、辣椒與藏紅花的氣息,絲絲邪惡的辛辣味道一團團彌散到夜幕里去。
兩百本書很快堆滿了甲板。
「你們聽說了嗎?」他幾乎要哭出來聲,雙手死死抓住他們兩人,彷彿隨時要墜入懸崖,「他們一個小時之內降落!女巫說他們隨身帶著書,那些塵封多年的書!你們這會兒還在塔里幹什麼?為什麼不行動?」
「是的,奧茲,就是它沒有錯。我剛才看見了,和故事里的一模一樣。我看見翡翠城倒塌了。」
「是,長官!」史密斯啪地敬了個禮。
坡怒氣沖沖,像個醉漢般搖晃一下身子,「我們又做了些什麼?加入戰局,比爾斯,看在上帝分上!難道我們曾在那幫文學評論家面前,接受過什麼公平公正的審判嗎?沒有!他們一個個拿著亮閃閃消過毒的手術鉗,把我們的書拽出來,扔到罐子里去煮,去消毒,好把墳墓裡帶來的病菌都殺光。一群天殺的混蛋!」
艦長抬起頭,雙眼疲憊不堪,「看樣子得用點兒嗎啡。」
「為了迎接這個新世界,我們將把舊世界的殘骸餘孽燒乾凈。」艦長一邊說,一邊從書上扯下幾張紙,一頁一頁,扔進火堆裏面點燃。
「你可真是冷酷無情,坡先生。」
「可我們的隊伍真的夠強嗎?」布萊克伍德囁嚅道。
咚咚鏘鏘啪啪轟!
「這樣下去是撐不住的。給他用點嗎啡。跟我來,史密斯。」
醫生點點頭,「帕西死前一直說他痛,手腕痛,腿也痛,好像針扎一樣的痛。他還說,覺得自己像塊蠟一樣在融化,說著說著他就一頭栽倒了。我扶他起來,他哭得像個小孩子,說心口裡插了一根銀針,然後就死了。現在人躺在這兒,我可以把解剖過程重複一遍給你看。他的所有器官都沒有任何問題。」
綠光瑩瑩的形體扭作一團,沖向飛船。但它依舊不慌不忙地降落、噴火、喘息、減速,搖搖擺擺、精疲力竭地來到沙灘上方,只剩一英里之遙。
她們眼睛里噴著火,嘴裏冒著煙。三位女巫俯身向前,把油膩膩的長棍和她們骨瘦如柴的手指探到坩堝裏面去查看。
「你很擅長說服別人。」坡據理力爭,「你可以去找那些飛船佬,好言好語哄騙他們,打消他們的疑慮,然後……然後就看我們怎麼招待他們吧。」
海灘上,一座小茅屋的門砰的一聲開了。一個又瘦又小的男人走出來,身上的皮肉一層層松垮垮地垂下來。他並不看其他人,只自顧自地坐下來,瞪著自己緊握的雙拳發獃。
「在這裏!」
「需要我?幫你們對付那些飛船上的好傢夥?別逗了,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兒。我的書是被錯燒的。我可是現實主義作家,從不相信什麼超自然力量,也不寫什麼恐怖靈異的小說。我跟你可不一樣,愛倫·坡,還有你,比爾斯,還有其他那些人。我跟你們這些怪力亂神的傢伙從來就不熟!」
「黃蠟可夠稠了嗎?」
「別說了!」
「毒蛇!」坡暴跳如雷。
「可是長官……」
「時辰已到。」布萊克伍德喃喃道,「走吧,去木星,去土星,去冥王星。」
史密斯俯下身子,一字一句讀著那些被塵埃覆蓋的標題:
在他的指揮下,整片狂暴的死海都彷彿擺脫了引力,從那太古洪荒的岩床上騰空而起。旋風卷著呼嘯的野火,像狂風驟雨,像光禿禿的閃電,飛過海灘,飛過乾涸的河灣,遮天蔽日,哀嚎狂嘯,匯聚飛濺,向著飛船撲去。飛船像一支燃盡的火炬,精疲力竭地落下來,金屬表面光潔如鏡。彷彿一隻燒焦的坩堝將紅亮亮的熔岩傾倒下來,那些情緒激昂的人與獸攪作一團,融化在最後幾英寸空氣中。
「荒謬!不過區區一個故事罷了。哦,我是寫過那麼幾個鬼故事,或許吧,但那又怎麼樣?我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嚴肅認真又現實的!」
「坡先生!比爾斯先生!」
「沒有了聖誕節,地球會變成什麼樣?」坡神情疑惑,「沒有了熱烘烘的烤栗子,沒有聖誕樹,沒有裝飾,沒有鼓,沒有蠟燭……什麼都沒有,只剩下白雪和寒風,剩下那些孤獨而真實的人……」
「繼續干!」坡喊道,「我很快就回來!」
一聲呼嘯!
坡信心十足地笑了笑,「活埋怎麼樣?」
他們走出監護病房。突然間,從地板下面冒出許多白骨與骷髏,黑洞洞的嘴裏發出凄厲的慘叫。艦長不敢往下看,他在骷髏的慘叫聲中走進一道艙門,開口問道:「有結果了嗎?」
「水晶何在?銀針何在?」
他們一起望著那個瘦小乾癟的老人。他的鬍子七零八落,紅天鵝絨的套裝早已褪色。
「給它來個一針穿心!」
寒夜裡的空氣在耳邊嗚嗚旋轉。
「這是一個新嶄嶄的世界。」他有意讓自己顯出從容不迫的樣子,一字一句地說,卻又一直忍不住提心弔膽地轉過頭,向著乾涸空曠的死海望去,「舊世界已被我們甩在身後,一個新世界即將開啟。今天我們在這裏,把自己全心全意地貢獻給科學與進步,為了使這一刻更具有象徵意義……」他向副官乾脆地點一下頭,「拿書來。」
何時姊妹再相逢,
他們一路走下空寂的海灘,黑沉沉的影子轉轉停停,影影綽綽,一會兒閃現,一會兒化作夜空中的黑煙。山頂上傳來塔樓里的鐘聲,大群甘草煙氣凝成的渡鴉蜂擁而出,發出青銅般的鳴叫,它們倏然而去,化作灰煙。
「飛船會在一個小時內降落。」
「得警告城裡的人。」
「那不可能!帕西的死總有原因!」
坡回答道:「我們正在嘗試一切辦法,布萊克伍德。你來得正好。跟我們來,read.99csw.com一起去查爾斯·狄更斯先生那兒找他。」
「再說一遍,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你和其他人的立場恕我無法贊同。」狄更斯惱怒地提高嗓門,「我從來不與巫師、吸血鬼和那些午夜怪談攪和在一起。」
「在那兒,頭兒!」
艦長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本書扔進火里。
飛船飛船快墜毀!
空氣不再抖動了。四下一片寂靜!
「如果不能殺光那些飛船佬,不能把他們嚇回地球去的話,毫無疑問,要走的就是我們。離開火星去木星,等他們登上木星,我們就得退到土星去,等他們上了土星,就得去天王星,然後海王星,然後冥王星……」
「我老了,沒有力氣再戰鬥!」
「哦,我真替他難過。」布萊克伍德低聲說,「瞧瞧他,已經奄奄一息。他曾經比我們都要真實,比所有活生生的人都真實。人們給予他一副幻想的骨架,又在之後的幾百年裡為他穿上一層又一層裝束:粉紅的血肉,雪白的鬍子,紅天鵝絨的套裝,還有黑靴子。他們讓他駕著麋鹿,帶著冬青枝條,渾身閃閃發光。可以說他是他們創造的,用了那麼多年的時間創造,如今卻又被按到一大缸來蘇水裡去消毒。」
一道濃密灼|熱的光焰升起,爆發出苦杏仁、麝香、孜然芹、土荊芥與鳶尾花的氣味。
「小心身體,你的脈搏也跳得很快。」
「我不知道。」他嘆息,「現在還不知道。」
「他不見了!」
繞釜環行火融融,
「看,看見了……我看見了。」那人睜開眼睛,瞪著舷窗外面看。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黑寂寂的太空,各色星光在其中旋轉如梭。身後的地球已漸漸遠去,火星卻從另一側升起,又大又紅。
黑黢黢的太空里,一艘飛船正從地球往火星上飛。飛船上的人們飽受折磨,正奄奄一息。
「不知道,長官。他的心臟和大腦都好好的,也沒受到過任何驚嚇。他只是……只是死了。」
比爾斯笑嘻嘻地抬頭看他一眼,「剛才我一直在想,一小時后究竟會怎樣?」
「赫卡特她們今晚是有的忙了。」他遠遠望著那些女巫輕聲說。
煙消雲散再難飛!
滾熱的蠟在綠慘慘的手心裏漸漸有了形狀,好似一滴糖漿。
「別擔心。」艦長嘆一口氣,「我自己也做了夢。過去的五十年裡我從來沒做過夢,直到離開地球前一個星期。那之後每天晚上,我都夢見自己是一匹白狼,獨自跑到雪山頂上,被一枚銀子彈射穿胸膛,心口插著木樁,被埋葬。」他把臉轉向窗外的火星,「你怎麼想,史密斯?他們知道我們要來,對嗎?」
坡滿面倦色,眼睛里的光芒像燒紅的煤球,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他的聲音悲涼而沙啞,雙手無力地垂下來,細軟的頭髮耷拉在慘白的前額上。他像是黑域中迷失的撒旦,像一位將軍從被遺忘的戰場上歸來。他烏黑油亮的黑鬍鬚七零八落地趴在沉鬱的嘴唇上。他是那樣矮小,寬大的前額像是獨自飄浮在黑沉沉的房間里,閃著磷磷光芒。
她們把三張慘白的臉湊到水晶旁邊。
「帕西究竟是怎麼死的?」
「妙極妙極!」
本故事中有關聖誕節的這一段描述,即是在向查爾斯·狄更斯致敬。街上孩子們唱的「上帝賜予你快樂,先生們」,出自《聖誕頌歌》中街頭兒童唱的頌歌。孩子們帶著晚餐從麵包房衝出來這一細節也同樣來自該故事,因為19世紀英國的大多數平民家裡都沒有爐灶,所以會在節日的夜晚將食物帶去麵包房燒熟。
翡翠城坐落在乾涸的火星海岸邊,三隻破布袋在城下顫抖著,閃爍著。城中最高的窗戶里,一個小個子男人拉開血紅的帷幕,低頭俯瞰腳下蠻荒的大地,三位女巫依舊在那裡圍著坩堝燒融蠟塊。更遠些的地方,散布著成千上萬藍幽幽的火光,火中散發出月桂熏香、濃黑的煙草香,還有松煙清香和肉桂甜香,伴隨著片片蒼白的骨灰悠悠升起,像大群灰蛾拍打翅膀飛過火星夜空。小個子男人數了數那些熊熊燃燒的魔法之火。當三位女巫抬頭望過來的時候,他又轉身回到屋中。猩紅的帷幕從他手中滑落,半垂半掩。窗戶在帷幕後閃爍一下,像只黃色的眼睛。
火光勾勒出那些封面上褪色的鍍金字跡:《孤島柳林》《局外人》《注視》《夢想家》《傑基爾博士與海德先生》《奧茲國仙境》《派拉西達》《被時間遺忘的土地》《仲夏夜之夢》,還有一個個奇形怪狀的名字:梅琴、埃德加·愛倫·坡、卡貝爾、鄧塞尼、劉易斯·卡羅爾。那麼多名字,古老的名字,邪惡的名字。
「我能想象。精神醫師眼珠一轉,社會學家腦袋一拍,氣咻咻的教育學家唾沫橫飛,還有那些生怕自己孩子沾一點髒東西的父母……」
埃德加·愛倫·坡先生站在高塔窗邊,一道若隱若現的靈氣在他的呼吸中繚繞。
「我們來再次祈求你的幫助,查爾斯。我們需要你。」坡回答。
飛船越來越近,絲毫不受影響,發出得意洋洋的尖嘯聲。坡怒目而視,雙手在空中揮舞,火焰、氣息與憎惡匯聚在一起,化作澎湃的交響樂!黑壓壓的蝙蝠向上飛去,如同凋落的樹皮。滾熱的心宛如導彈,在灼|熱的空氣里炸開,化作血紅的煙火。來了,來了,飛船依舊不屈不撓地迫近,就像冷酷無情的鐘擺一樣。坡高聲狂嘯,飛船一寸一寸擠壓著空氣,他一寸一寸往後退!整片死海如同陷坑,所有人都被困在坑中,等待那可怕的機器、那亮閃閃的斧子一寸一寸下沉。天崩地裂,他們無處可逃!
飛船飛船燒成灰!
「至少讓馬利先生加入我們的隊伍!」
一群人輕手輕腳,依舊舉著槍。他們越過飛船冷漠的光束,向著幽長的海灘與低矮的遠山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