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頰上簌簌而下的淚，是我見過的北方最凄涼的雨。

玻璃杯與大地的擁抱聲瞬間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是世界第一！」教練第十七萬八千六百零三次說。

當家裡沒餓死的小孩只剩下我和唯一的妹妹時，卡加拉代表來了。

只有當爸爸打我們幾個的時候，她才會爆發出一種驚人的力量，而這力量不過是將子女牢牢護在身下，用她細瘦的肩背承受命運。她的眼中是痛，是絕望，是倔強，也是深情。

這是南方的雨。

而跑道倨傲獰笑。

天知道為什麼我—— 一個北方人——會如此迷戀青檸汁這種又酸又澀的飲料。就像人們將冠軍最後的淚水演繹成超越自我的狂喜和對上帝的感激，卻從不在乎真相。

街對面聳立的高大廣告牌上，金字招牌尤為閃亮：口味管家卡加拉，永遠的微笑服務。

總得有個故事在背後。沒有鋒刃沒有鞭索，卻一次又一次地迫使你在失控的邊緣剎車，讓你的憤怒逃避不甘軟弱，你的所有消極情緒向理智低頭。你的行為出於你的意願，這一切都是自願。

聽覺漸漸恢復，而他們的興奮交談卻無一字入耳。窗外，天地溟濛，雨聲淅瀝。

對於家的印象只有疼痛和飢冷，從來都沒有其樂融融，有的只是肆虐的雪和呼嘯的風，伴隨落在身上的火辣辣的拳頭。

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了什麼極其read.99csw.com熟悉的東西，一閃而過。

「它很吵。」我說。

訓練場邊有一個人捧著相機，冒著雨奔來走去，為了我的公眾形象，更為了卡加拉的股票。

成群的白大褂包圍過來。

我衝過終點，癱倒在地，蜷曲，放聲痛哭。

我看到醫生的口型如是說。

「快！加快！」經過起點處時，教練沖我揮手大叫，「第一！世界第一！」

他們把那個故事叫做，生活。

「砰——」

世界第一給我帶來了無盡的榮耀和財富。我再也不用看到那該死的跑道了。無數後來人摔倒在追趕我的路上，從沒有人創造超越我的紀錄，連接近者也寥寥無幾。

而我的征程，才剛剛開始。

所謂長跑，就是超越極限的過程。

抬腳。擺臂。我想象自己是不知停歇的秒針。吸氣。呼氣。

「妮雅，你要得第一。」記憶中，她這樣說。

而她的目光高懸。

那個風雪肆行的偏僻小村究竟在哪裡，誰會在乎呢？那個在我記憶中垂淚的女人到底存不存在—— 天曉得——可是，誰在乎呢！

或許她也有個不幸的故事。父母雙亡，寄人籬下？至親重病，無錢醫藥？遇人不淑，背井離鄉……總得有個沉重的故事壓在她尚不足以承擔的肩膀上，才能讓她在眾目睽睽下被打后迅速換上謙卑的笑容。那個故事，即是生活。

跑道上像秒九_九_藏_書針一樣不知停歇的那個人，是我。軟綿綿的雨絲飄在臉上，冰涼冰涼。發梢一彎，彈起它們晶瑩如珍珠，摔碎在腳下。

「感覺怎麼樣，妮雅？」

然而，於我而言，世界第一不過是個虛無的頭銜。我不在乎成績，不在乎公眾，更不在乎什麼「口味管家卡加拉」。可我必須跑，必須像所有無關緊要的人期待的那樣得第一，縱使內心有個聲音不停地嘶叫：「停下吧，停下吧，停下吧！」

極限之外就是無限。一切皆有可能。

而且，卡加拉在我身上下了很大的注。我明白。贊助商是投資家而非慈善家。我明白。

這是南方的雨。纖柔，輕渺。

「別擔心，幻覺而已。」醫生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轉身向教練和卡加拉代表恭喜道，「手術非常成功……」

服務員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垂首捂臉，微側。玻璃碎渣流光溢彩，在她腳邊。

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委屈和怨忿，而一眨眼，她已面帶微笑地在向失禮的顧客道歉，眸中猶帶淚光盈盈，面上掌印鮮紅。

沒有人比卡加拉更懂得這個道理。

最難受的坎來了，只要挺過這個瓶頸，剩下的只有機械和重複。

「喜怒哀樂是人最基本的情緒，與生俱來，不可剝奪……外界刺|激影響人內在的情緒變化，情緒又反過來影響人的行為，做出對外界刺|激的應答……眾rｅａｄ•99csw.ｃom所周知，情緒分為積極的和消極的。人具有一定的克服消極情緒的能力。但在某些情況下，過強的刺|激和過大的壓力會使消極情緒超出人的控制極限，這將對生活和工作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

我突然想起妹妹，好像永遠也長不大，在我的印象中永久一副瘦小膽怯的模樣。我甚至想象不出她背書包上學的樣子。

看，世界第一。那即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所有人看向我的眼神都在重複著同一句話：「你會成為世界第一的，你必須成為冠軍！」

「世界第一！第一！」教練揮手跺腳，有如癲癇患者發病。我很奇怪，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他的聲音竟然清晰可辨，好像直接來自我的大腦深處。

這祥和卻從未到過我家。

人們一向敬畏極限，害怕失控，恐懼未知。因此，多數人一生也不知道極限之外是什麼。

他眼中的狂熱讓我驚醒，隨即發現自己正坐在卡加拉餐飲店裡。人們或輕聲交談，或專心享用美食。樂聲輕緩，沒有無休止的訓練和冷酷的逼迫，一派溫馨寧靜。這是個難得的假日。

加油助威聲翻湧成海，一浪高過一浪，拍在我身上像冰冷冰冷的雨。不用怕，至少現在看得見終點了。

「都說了好幾遍了！不要加洋蔥！」滿面怒容的西裝男沖服務員大吼，揚手甩下一個清脆的巴掌。

腳似灌鉛，如九*九*藏*書行泥沼，無形的手緊緊扼住我的脖子，氧氣似乎永遠不夠……恨不能閉上眼就死去一了百了。

一個酗酒嗜賭的爸爸，一個忍氣吞聲的媽媽，三四個總也吃不飽的小孩。這就是記憶中的家。

灑盡汗水仍嫌不夠，為了世界第一，他們還在我腦袋裡加了些硅管。

我從未征服過它，我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它腳下掙扎，像那隻永遠翻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蠢猴子。跑得越快，陷得越深。沒有出口，只有終點。

眼前顯現北方的小村子，和那個無望的女人，她的目光像一把利劍狠狠刺入我的心。我突然很想哭，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到了承受極限。我想哭。

我曾無數次目睹媽媽站在窗下流淚的情景。那個被貧寒和毒打折磨得異常蒼老的女人，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的天空。空茫的天空，那裡沒有希望，而她也從不奢求希望；她只是睜大眼睛，任無法承載的悲傷從眼眶中溢出，手上還不停地做著每個只值一角錢的活。

一圈又一圈的跑道，首尾相連，無始無終。

每一個假日，我都到不同的卡加拉餐飲店去，啜飲著青檸汁，默默幻想他們會給媽媽安排個什麼樣的工作。最好是收拾盤子的，這樣我說不定就能碰到她。

然而，即使是假日，我的行動仍很受限制——尤其不允許我去探望家人。我只知道作為贊助商的卡加拉給母親安排了工作，九_九_藏_書還資助妹妹上學——這都是他們說的，他們還說——為了不影響訓練，最好不要與她們見面。

我晃晃腦袋，顱內傳來叮叮噹噹一陣碎響，就像有一枚鐵釘在易拉罐里滾來滾去。

我公司最新研發的情緒管理器『安寧之境1.0』，將有效幫助您解決這一困擾。只需在腦中植入一塊指甲蓋一半大小的晶元，通過改變興奮刺|激在神經元間傳遞的性質，就會使消極情緒的波動永遠在您的自製極限內……『安寧之境1.0』將帶給您更完美的公眾表現，更進取的工作態度，使您在處理衝突時更冷靜理智……」

「這不是興奮劑，沒有違規，」卡加拉的代表這樣說，「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情緒管理器，用來幫助你自我調節……你的表現至關重要，公眾對你的期冀很高，而且……」鏡片後面是一雙商人的眼，閃爍著貪婪和冷酷。

我搖搖頭，叮叮噹噹一陣碎響，就像是一枚鐵釘在易拉罐里滾來滾去的聲音。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座小村子，白雪皚皚。夜深時，冰雪埋沒了一切雜聲，村落人家裡透出淡黃色的燈火，在銀裝素裹的天地間暈開一朵朵暖暖的祥和。

現在，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懶懶地躺在陽台上的躺椅里，享受著最清新怡人的空氣，暖春模式的和煦陽光，一邊啜飲著卡加拉的青檸汁，一邊微笑俯瞰碌碌眾生。

而生活的不幸，永遠編寫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