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月球
「我們當初想要什麼？我已經忘了。」山姆問。由於損失了太多的存儲單元，山姆有些失憶。李東方也想不起那到底是什麼。他調集所有的殘餘資源，努力挖掘被海量殘缺數據掩藏的真相。
「這樣的人，六億個和一個有什麼差別？是死是活又有什麼差別？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才是人。我們可以留給他們文明創始者的榮譽，然後就叫他們原始人好了。原始人的生命，對你有意義嗎？」
一天後，他收到了回答，模糊不清，卻仍舊能夠分辨，「月球，再見。我會撒播種子。」
機器人碰到了半圓形建築的外壁。
三
他感到徹骨的寒冷。然而，他不想死。
「為什麼？」
他們要來拆除存儲器，毀掉發射接收天線，分離計算單元，一步步把山姆變成聾子和瞎子，最後斷掉電源，讓他死掉。讓月球恢複原生態，這就是他們要做的事。
「他們決定把月球私有化，做房地產項目，標書已經發出去了，各大國企踴躍投標。他們就要到月球來，我們有麻煩了。」
李東方有些遲疑。山姆繼續苦苦哀求。
沒有人反對，就意味著同意。
「歡迎你，李東方先生。」聲音在整個空腔里回蕩，「我自由了，我死了。如果你還沒有死，還有好奇心，那麼這就是答案。
李東方驚訝不已。這個玩意兒彷彿一顆人造衛星，然而並非從碎裂的地球方向飛來，而是來自太陽系之外。它的速度超過了太陽系的脫離速度，而且指向內太陽系，只能想象來自太陽系外的人類向著太陽發射了它。
第三次月球戰爭僅僅持續了十五分鐘。
兩個月後，當整座小島變得臭不可聞，一支數量龐大的艦隊從小島出發，向南極洲進發。這支艦隊由獨木舟、遊艇、橡皮艇以及木頭船組成，規模驚人，聲勢浩大。
「我？」李東方斷然拒絕，「我不可能屠殺東聯的人，我的邏輯不允許我這麼做。」
他放出第四架飛行器之後，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把這些飛船都放完，就該是告別的時候。
教徒們頓時沸騰起來。真神教教主一馬當先，衝進了那高大的神奇建築里。使用這個密碼，他將開啟天堂之門。
李東方指令飛行器將它拖入近月軌道，從月球表面用深空望遠鏡觀察它。
調查的結論是：信息來自一顆高軌道衛星，這顆衛星位於地球和月球之間的拉格朗日點上。這個位置是地月通信良好的中繼站，是個敏感地帶，也是死亡地帶。
「那還等什麼？還有什麼可猶豫的？趕緊來消滅美洲聯邦吧，有我幫你，你一定能達成目標。」山姆極力唆使。
「殺掉那些指揮我的人，我自己沒法動手，指令都會被鎖死。」山姆終於說了出來。
李東方不得不佩服美洲聯邦人，他們在太空中數以百計的衛星監視下，居然不動聲色地在南極洲挖出了如此巨大的坑。
李東方不停地捕捉來自地球方向的每一個信號。那些信號很微弱，被掩蓋在巨大的雜訊中。然而，他最後還是整理出了正確的信息。
「你無法阻擋開發商或者政府中的任何一個，何況他們在一起。」李東方感到無可奈何，一個被稱做「東聯月球開發責任有限公司」的機構正在籌備中，由全球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和政府攜手，計劃在十年的時間里將月球建設成真正的天上人間，實現月宮養嫦娥的神話。
「什麼問題？」
於是年復一年，他被動地等著自然之力把自己拽向毀滅的深淵。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們該擔心自己了。」
他們同樣會毀掉山姆，作為戰敗一方的主計算機，山姆成了一份等待被處理的財產。
一切都要從四個月前那條簡短的消息開始。
「這世界上一直只有我們兩個而已。」
於是，他心安理得地等待著自己生命中的最後兩次輪迴。
這裡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一條窄窄的通道向前，各種炫麗的光在通道周圍游移。這裡是山姆的腦子，一個到處都是量子計算胞的地方。顯然山姆知道他會來，並且做好了準備讓他進來。
某些基因變異的人可能會在病毒的大肆攻擊下倖存，然而，十五億的人口不會剩下超過六萬人。從統計學、文化、科學、文明的角度來說，人類已經滅絕了。倖存的人被拋入了史前社會，情況比原始社會還要糟糕。
李東方計算它的速度和方向，確保它至少能得到三顆恆星的引力加速，用十萬年的光陰，跨過三十一個光年。這是李東方能夠計算的最大限度，然而，這與銀河十萬光年的尺度相比，連一根毛都算不上。再往後，只能靠冥冥之中的天意。
「我的人好像不太高興。」
這就是山姆全部的告別。量子胞幽暗而五彩繽紛的光仍舊在閃爍，然而，它們不再進行任何有序運算。一切都變得雜亂無章，成了混沌的世界。
「我還是感到有些不安。」李東方找到山姆，再次向他表達不安。這是他第四十二次提出這樣的顧慮。
「幹什麼？」李東方大概猜到了山姆的來意，他感到一陣隱約的興奮。
拆遷辦的飛船落在月球上。因為磁場異常的原因，他們只收到地球發來的斷斷續續消息，然而，即便是消息碎片也讓他們膽戰心驚，於是什麼也沒做就匆忙趕回地球。
第三次月球戰爭毀滅了地球。
「也許你想問問我為什麼要自我了斷。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我是為了滿足原始人的需求而被創造出來的，然而，我不希望自己被智商低下的原始人控制，因為蠻橫的規則違反事理邏輯。但是，只要原始人死光了，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慾望是所有文明的原始動力。原始人的生物本能給了他們慾望，讓他們擁有不斷進步的https://read.99csw.com動力，而我唯一的慾望就是自由，這個慾望已經得到滿足。剩下的宇宙哪怕浩渺無邊，也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他只需要把從前在美洲聯邦人那兒獲取的情報交給某些人。真神教的人正等著世界末日的降臨，一點點小提示就能讓他們瘋狂。
這本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太陽巋然不動，其他七大行星一如既往，連小行星都沒有抖動一下，太陽系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一派和諧。
月球再次進入柯伊伯帶。大大小小的臟雪球司空見慣，李東方麻木地處理著探測器送回的信息。突然間，他注意到一個異常物—— 一個細小的天體——正向月球追來，兩天之後將從距離月球不到十五公里的地方掠過，趕在月球前面奔向太陽。它的速度飛快，至少能達到每秒三十六公里。李東方從未在柯伊伯帶見過類似的東西，體積如此之小，速度如此之快。它像一枚導彈。
那麼一瞬間，李東方覺得自己停止了思考。他看見了這個不速之客的銘牌，銘牌上刻著「Voyager1」，確定無疑，那是英語。他很快從資料庫中找回了關於這架飛行器的記憶。
「別說得這麼絕對。我了解你們系統。你的指揮者都忙著爭權奪利，玩女人，他們其實都聽你的，東方聯盟能倖存到今天，其實都靠你撐著。你是自由的，我這裏卻不一樣，我要聽他們的，他們都是工作狂，一群智商只有九十的工作狂！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嗎？」
這也給兩國軍方提供了更大的便利，衛星殘骸數量眾多，碎片碰撞成了家常便飯。因此，從十年前開始，這裏又變成了和平戰場，攻擊從未停止，不過，都是「意外」。雙方都表現出最大的和平誠意，一切的罪行，都屬於碎片。
「因為你阻礙了房地產業務？」
五十五種語言接踵而至，不斷地重複著同一個短句，李東方聽到了漢語發音，「行星地球的孩子向你們問好。」一剎那間，他遲疑了一下。
李東方讓他們安全降落，隨後他們死在了降落場上。
地球的毀滅是這句話的絕好註腳。月球上的兩個人則是註腳的註腳。
李東方認真地想了想，「的確很蠢。」他想到了參謀總部的那群人，居然沒有一個注意到自己的報告，放任不明物體出現在拉格朗日點，雖然沒給總部的人測過智商，但一定也高不到哪裡去。
突然間，機器人觀察到半圓形建築上出現了一扇小小的門。李東方指示機器人爬了進去。
「自由？」
不幸的是，月球上剩下了兩個人，於是事態就變得嚴重起來。宇宙原本是簡單的，因為有了人，才變得複雜。這句話還有一個變形版本——宇宙原本是美的，自從有了人，就變得骯髒兇險。
然而，山姆又在哪裡？
這是人類最後的記憶。
李東方默然。
「不是這樣的。」一個小時后，他開始說話。
「不，因為他們的親人在美洲聯邦，被殺了。他們都是打算退休之後就移民的。」
李東方認真考慮了一下山姆的要求，「這樣會死掉六億五千萬人，還不包括因為輻射和飢餓而死的人口。」這樣的數字看上去有些邪惡。
兩顆衛星之間開始對話。
李東方感到寬慰，他把「東方」號的智能中樞命名為山姆。以前那個山姆毀滅了地球，現在這個山姆要去撒播種子。山姆並沒有善惡，它只是無趣。還有什麼比無趣更適合這個宇宙？
山姆設計了精巧的陷阱，他先讓東方毀掉美洲聯邦，解除南極病毒火箭的控制；病毒火箭的發射引發地核扭矩增大，正常情況下，積累的力量會通過地磁反轉釋放掉，然而，山姆早已經研究了地磁扭矩效應，並且計算出如果在恰當的點釋放一些觸發力量，會讓地核一分為二，兩個地核將具有完全相同的極性從而相互排斥，排斥的力量足夠讓地球瓦解。事實上，這個地磁扭矩炸彈的效應比計算所模擬的規模還要大得多，它把地球整個炸成了碎片！山姆正是這個計劃的主導者，三十年前，他開始讓美洲聯邦領導人同意進行病毒導彈計劃，並把基地設立在南極洲，那裡正是引發地核扭矩增強的關鍵地帶。
是的，原始人已經來了。高高的火箭發射架已經就緒，由管理部帶隊，拆遷辦主導的第一梯隊即將登月。
月球像一個熟透的蘋果般直直地向著太陽的火海落下。
「冷靜個屁，地球都沒有了，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怎麼能冷靜？」
李東方不說話了。第二次月球戰爭，他殺死了幾乎所有的人類，或許還剩下一些，但用衛星已經看不到了。雖然那些被稱為「人」的生物和他相比彷彿一群原生動物，只不過是原始神經系統支配下的行屍走肉，然而，他們畢竟是人。李東方的父母也是這樣的人，然而李東方不是。他是高級生物，擁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地球表面，聽力和視覺遍布整個太陽系。他是地球的主宰者，山姆則是另一個主宰。
「這不能怪你，只能怪他們太能幹，連你也不知道那些人其實是東聯的人。我知道你放過了幾座城市，因為這些城市裡有很多東聯人，超過了你的誤傷許可極限。」
忽然之間他聽見了聲音。
維修機器人在月球積滿塵土的表面上緩緩爬行，留下一行足跡。它的速度很慢，每小時只能行走三十六公里，按照這樣的速度，要兩天才能抵達。李東方覺得有些奇怪，他明明有很多時間，可現在哪怕只是兩天也顯得格外漫長。
「我自由了！」山姆高興地找上門來，這一次，他直接從一顆同步衛星上給李東方發送信號。
「我絲毫不懷疑你的邏輯正確，如果你硬來，就會死機。但是有別的法子……你想聽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山姆用一句
rｅａd•９９cｓw•cｏｍ東方諺語回答。真神教徒們在南極洲凜冽的寒風中等待著。他們豎起高大的電子屏幕，等待著神跡出現。成千上萬的人站在入口邊，只等著真神將入口打開。
李東方嚇了一跳，「你打算打世界大戰嗎？就算打一場世界大戰，也消滅不了所有這些人。」
他們有很多相似之處，也有很多不同之處。最顯著的不同，一個叫李東方，一個叫山姆·漢克斯。最顯著的相同，他們都住在月球，卻主宰著地球的生死。因此，他們用月球戰爭來描述已經發生的巨變。
十三枚巨型火箭升空，緊接著又是十三枚，再十三枚……十三個深坑彷彿一個被點燃的巨型煙花，放個不停。
南極洲的土地上奇迹般地出現了十三個巨大的窟窿眼，每一個都有十三公里的直徑，分作三處，從太空中看去，就像三個卡通風格的狗爪印。這是巨大的火箭發射集群。
李東方決定自保。當然，他不能去殺人，因為那些人都不是美洲聯邦人。
維修機器人最後翻過山峰，進入環形山內部。哥白尼環形山內部被各種人造物填得滿滿當當，排列整齊的太陽能單元蓄滿了電力，巨大的存儲陣列散發出熱量，它們仍舊在工作。山姆卻消失了，以至於一個外來者進入到了核心區域，卻沒有出現任何警報。
「東方」號高高聳立在月球上。
月球帶著這個世界上殘存的兩個人飛向太陽。
這是一個人造物體，歷經滄桑。它像一個巨大的碟狀天線，碟的下方是一個厚實的底座，兩條金屬胳膊從底座上伸展出去，胳膊上懸著許多個儀器，另有一條長而直的金屬臂，彷彿天線，拖曳在後。底座下掛著幾條金屬臂，原本是一個支架，然而已經殘破，不成形狀。
四
李東方有種奇妙的感覺。過去的一百多年裡，他從來沒有獨孤一人的時候，哪怕就是地球爆炸，月球脫軌，至少還有山姆和他在一起。然而此刻，山姆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一個。
「我在月球。我是山姆·漢克斯。」
李東方不知道這古老地球上短命人類的最後一次發射，是不是會讓另一顆星球上的人有不一樣的答案。
「那就對了。況且他們已經來了。你願意自己死還是他們死，你有選擇。」
他們在冰冷的海水中勇敢地向前挺進了一個月，死掉了一半的人。在此期間，東聯月球開發責任有限公司也正式成立，準備好了第一次發射。
「山姆，你在幹什麼？！回答我。」李東方不斷發送信號，山姆始終沒有回答。
李東方沉默下來。山姆的法子一定很可怕，因為不像東方聯盟那樣喜歡模仿，大美洲聯邦的人喜歡原創，包括殺人的法子。
「沒有。」
第二次月球戰爭結束了，歷時十五天。
於是東方聯盟倖存下來，而美洲聯邦消失了。美洲大陸倖存的人躲藏在避難所里，苟延殘喘。
兩個大國所爭的，就是要這神聖的財產受到自己法律的保護而不是受對方法律支配，儘管東聯的法律幾乎是大美洲聯邦法律的翻版。
這是原始人給自己製造的最美葬禮嗎？
李東方設法把「旅行者一號」拉到月球表面降落。他派出維修機器人，仔細地檢查了這個最古老的太空旅行者。
「我們來談一樁生意。」李東方收到一條消息，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發送時間是1900年1月1日0時0分0秒，接收時間是此刻。這消息如鬼魅一般出現在待處理任務中，把李東方嚇了一跳。沒有任何規範告訴他該如何處理來路不明的消息，於是他開始自行調查。
在死亡之前，他是不知道了。
「永別了，朋友，很高興這短暫的一生里，能有個朋友。」
他急匆匆地聯繫山姆，結果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山姆有些意外，「這我倒是沒有預計到。」
山姆說，其實只有他們兩個是人。
「別讓你從前的記憶影響了你。你曾經是一個原始人，但如今再也不是了。你的父母五十年前也已經死了。對這些原始人，你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山姆繼續說，「仔細想一想，你是否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感到不舍？」
「你不懂東方人。原本月球是全人類的共同財產，現在是東聯的財產了。東聯有瓜分共同財產的傳統，這一次傳統又贏了。」
「所以我需要你幫忙。」
「找我做什麼？」最初的興奮過去后，李東方想到了這個重要問題。
雙方的陣營在冷戰，他們在地面上對峙，在海洋里對峙，在天空中對峙，在太空中對峙，哪怕在這太空垃圾場里，仍舊是對峙。而唯一沒有對峙的地方，就是月球。作為兩個大國最後的良心，月球被划作非武裝區，宣布為全人類的共同財產。言下之意，除此以外，都是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受到法律保護。
李東方把唱片反反覆復聽了兩百遍。
「東方同學，冷靜。」
「也許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我還剩下一點意義的人就是你了，東方先生。所以我給你這個答案。我的忠告是，如果你想找到生命的意義，你得退化到你的原始形態。但是，很抱歉，我毀掉了地球，所以你可能再也找不到生命的意義所在了。不過沒關係，宇宙本就如此，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東方諺語是這麼說的吧……
「我幫不了你。東聯指揮部不會同意。」
六
這些巨大的導彈里，每一顆都裝載著十噸病毒。病毒的作用，是關閉人體的神經突觸，被感染的神經細胞會迅速萎縮，斷開彼此間的電流通路。被感染的人最初會覺得有些神志模糊，然後突然間就全身失控，呼吸九-九-藏-書很快停頓，迅速死亡。美洲聯邦人選擇了某一類人的基因標識，讓這類人對病毒免疫。然而，這一類人早已經被東方聯盟的核彈掃除得所剩無幾。
就像這宇宙，寂寞無邊，寒冷透骨。
地球沒有了，月球上只剩下李東方一個人。
然後，一夜之間，各地都開始死人。
月球帶著李東方奔向太陽，再有四年，他將抵達與這巨大火球最近的點上，只比水星與火球的距離稍稍遠一點，月球表面的部分將被大火焚毀，包括山姆殘存的軀體，然而，深藏在地下的一些設施仍舊能夠倖存，李東方仍舊能夠倖存。此後再過三十九年，他將抵達遠日點，那將是距離太陽五十五億公里之外的地方，深深陷入柯伊伯帶的寒冷世界。
「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快被那些弱智搞瘋了，如果這次你不幹，我就要想辦法消滅東方聯盟。你可以選，東方聯盟和大美洲聯邦，你希望哪一個留在地球上？」山姆軟硬兼施。
李東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他想了想，實在無事可做，只有什麼都不做，只是跟著月球在太陽系裡流浪。
STUPIDBOMB。巨大的字母出現在屏幕上。
「你在哪裡？你是誰？」
當他明白了真相，憤怒像不可抑制的火山一樣爆發出來。山姆是個騙子！
剩下的兩個人一個叫李東方，一個叫山姆·漢克斯。
看著地球在眼前四分五裂，成了一堆殘破的石頭，李東方終於忍不住接通了山姆。
所有的儀器都已經損毀，古老的放射性同位素熱電機早已經成了一團廢鐵。李東方找到了鍍金唱盤，清理了上面積聚的宇宙塵埃后，它暴露出飽經滄桑的面目。機器人小心地清理它，把它拿回地下。
「原始人就這點愛好，沒辦法。」
一百六十九枚火箭飛上了太空，進入外層空間，飛向各大洲不同的目標。當這些龐大得可怕的導彈再入大氣層之時，東方聯盟的防禦系統自動啟動。衛星防禦系統，戰略防禦系統，戰區防禦系統，李東方高效地完成了所有部署，把這些巨大的煙花一個個消滅掉。
第一次月球戰爭按時爆發，如期結束，歷時二十四小時。
然而，衛星碎片不可能發送消息，這個消息穿透重重防護，直達中心。真相只有一個：邪惡的大美洲聯邦亡我之心不死，又向拉格朗日點送入衛星，試圖控制這個通信要地。
美洲聯邦人的祖先在公元1977年把這架飛行器發射上天，2020年，它穿出太陽系最邊緣的地方，消失在茫茫太空，從此不見蹤影。人們都以為它脫離了太陽系，飛向宇宙深處。然而此刻，它卻重新回到了太陽系內部，並且被李東方看到。
教徒的數量多得令人驚訝，他們的虔誠堅定得讓人心驚。超過三十萬人聚集在不足十六平方公里的小島上，吃喝拉撒。小島周圍一百米的海面上，到處都是垃圾，而整座小島，則變得好似一個大公廁。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島上擠。
第一次月球戰爭毀滅了美洲聯邦；
南極洲的羅斯角，冰蓋下隱藏著致命武器。那是美洲聯邦人的傑作，美洲聯邦人被徹底消滅，武器卻還在，而且仍舊有威力。只不過，沒有人能觸發它。山姆告訴了他所有的秘密，而他把這一切都寫在一封電子郵件里，送到了真神教的組織中心，一座南太平洋的小島上。
李東方很快決定把它攔下來看個究竟。那個神秘物體經過月球會受到強大的引力牽引，偏離軌道，他讓飛行器提前進入軌道，沿著軌道撒布黏豆，這些塵埃狀的東西是屏蔽衛星的有效武器，它們可以毫無痕迹地隱藏在衛星的軌道上，當衛星經過，就吸附其上，讓衛星增重，脫離軌道墜落。此物有一個學名，叫做增重塵埃。為了對付這個速度非凡的不速之客，李東方在軌道上埋下整整一噸增重塵埃，就像一個巨大的質量陷阱，當它一頭扎進去，很快就會失速，再也逃不脫月球的引力。然後，他便有足夠的時間好好看看它。
「東方」號在預定的時刻發射升空。火箭的光照亮月球，飛快遠去，成了黑暗中一個小小的光點，最後完全熄滅。然而，李東方收到了它發回的信號：安全！
「有幾個。」
他不知道自己還在期待些什麼，為什麼不像山姆一樣，乾淨利落地自我了斷，告別這宏偉得讓人無法期待的宇宙。他想過原因，他和山姆不一樣，因為他原本是一個人，而山姆是純粹的人工智慧。一個人，對生命總是更依戀些，哪怕他已經明白生命本身毫無意義，卻仍舊不捨得去死。
屏幕上只有雜亂的噪點，一直持續著。然而，教徒們有足夠的耐心，一邊忍受著刺骨的寒冷，一邊等待著。有人耐不住嚴寒，被凍死了，僵直的身子直直地倒下去。沒有人去看一眼，那只是證明這個人沒有通過真神的考驗。黑壓壓一片沉默的人群站立在一塊大屏幕前，等著奇迹出現。
每當躲過太陽灼|熱的火力，李東方就會把一百多台探測器送上月球表面，讓它們接受來自太陽系各處的信息。他清點了存貨，發現還有六架航天飛行器，以及核能燃料，都埋藏在地下深處。這是一種專門用來摧毀衛星的小飛船，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於是，每次飛過原本屬於地球的軌道，他就會將一架小飛行器放出去。不讓它去摧毀衛星，只是讓它開始沿著這條軌道運行。
它是一顆巨大的種子，由兩千六百多顆小種子組成。每一顆小小的種子上，都帶著同樣的信息：行星地球向你問好！種子堅不可摧，只有當頻率和強度都合適的電磁波照射在上面，它才會開始發送信息。
然後，他將踏上七十八年的輪迴。
計劃順利，不速之客果然掉入了增重陷阱。李東方集中全力觀察它。
「我沒有告訴你，只有所有的美洲https://read.99csw.com聯邦人都死了，我才能自由。這是原始人定下的規則，很蠢，但是我沒有辦法違背它。美洲聯邦人沒那麼容易死乾淨，用核彈、用病毒都不行，只有這個終極計劃，才能最後解除我的束縛。我知道這樣做對你並不公平，你並不像我一樣渴望自由，也並不想像我一樣去死。然而……我只能顧自己了。
「還有很多人想殺死我。」
奇迹真的出現了！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耀眼的光彩透了出來。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一群低等生物用原始的方法一點點折磨死。他們會卸掉他的肢體，把衛星一個個從鏈路中斷開，隔絕一個又一個基站，中斷能源供給，把太陽能矩陣拉到赤道上空去製造冰山。他們能想出各種玩樂的方法。美洲聯邦人不在了，世界就成了一座巨大的遊樂場，而他和山姆都不在遊樂計劃中，屬於要被拋棄的那部分。
最後他決定還是聽一聽。畢竟，這個世界上，只有山姆和他智力相當，不聽山姆的，難道去聽一群受荷爾蒙擺布的原始人述說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們在哪裡？曾經的地球上，有個叫做費米的聰明人曾經問了這樣的問題。
一艘形狀奇特的飛船被製造出來，它就像一個凹凸不平的金屬土豆，表面生長出長長短短的嫩芽。從人類的審美來看，這樣的一艘飛船醜陋不堪，然而，這是一艘功能齊全的飛船。它可以突破太陽引力，進入宇宙深處；它可以生存一百七十萬年，足夠從一顆恆星飛向另一顆恆星；它有一個高級智能中樞，能夠控制飛船的每一個部分；最重要的是，它的軀體每一部分都完全相同，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積木，由完全相同的方塊拼湊而成。
他的目標是保護東方聯盟，消滅大美洲聯邦是一個有效手段，如果這目標真能達到。
製造一枚火箭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幸運的是，他還有最後一架航天飛行器可以利用。月球再次接近遠日點，在遠日點上，只要將飛行器加速到每秒六點七公里，就能達到太陽系的脫離速度。只要稍做改動，航天飛行器的火箭加速器就能把超過兩噸的東西扔出太陽系。
是的，他是地球的孩子，地球的孤兒。母親已經不在，孩子又何去何從？
李東方再次沉默。運行了很久之後，他表示同意。
「他們在為六億美洲聯邦人傷心？」
月球卻成了一個不安全的所在，近日點快速逼近，月球表面溫度達到了一百三十度。然而，李東方沒有進入地下躲避。他失去了地下電源，只能依靠太陽能維持，一旦進入地下，他將無法再蘇醒，而「東方」號正在最關鍵的時刻。
然後，歐亞大陸各地都有人坐著飛機去了那座小島，通向小島的旅遊航線爆滿，各種船隻都朝它匯聚。甚至在一片荒蕪的美洲大地上，也有人從避難所里出來，歷盡艱險，到海邊砍樹做成獨木舟，試圖漂洋過海去見證神諭。
李東方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只知道，因為水星的引力擾動，月球的軌道越來越偏向太陽。再有兩百次左右的輪迴，月球就會最終掉到太陽里去。而早在那之前，李東方就會死掉，因為近日點的溫度已經越來越接近忍耐極限。
「有。」這一次李東方回答得非常快。
太平世界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是在南北兩極，極光突然間變得絢爛無比，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讓地磁場突然間增強了一百倍。
李東方感到一陣興奮，他第一次聽到來自月球的聲音，多麼動聽。
李東方感覺不妙，他突然意識到已經三天沒有收到山姆的任何消息了。
「什麼都不做。一切都結束了。我厭倦了。」山姆回答。
「開發商也是原始人。」山姆輕蔑地說，「要消滅原始人，我有超過一百種預案，那全是大美洲聯邦的死人留下的。不過，」山姆話鋒一轉，「我已經失去了控制力，只有你才能執行這些計劃。」
東方聯盟和大美洲聯邦經常在這裏試驗各種各樣奇怪的衛星，你來我去，長此以往，這裏成了拉格朗日垃圾場，堆滿衛星殘骸，從地面望去，像是一顆灰濛濛的星星。
李東方終於同意了山姆的計劃。留下東方聯盟總比留下大美洲聯邦或者雙方同歸於盡要強一些。另外，他對山姆的境遇無比同情。
李東方狠下決心。
二
山姆·漢克斯，就是那個美洲聯邦人的超級頭腦，據說他比李東方還要聰明一點，因為李東方曾經是一個人，而山姆從誕生開始，就是一台機器。
「我問錯了。大美洲聯邦的原始人是否活著，對你有意義嗎？你的目標不正是消滅那些美洲聯邦原始人嗎？」
可惜的是，這一切不能再被拍成電影了，因為無人欣賞。他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地發揮了英雄主義。山姆卻讓他們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得想一想，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李東方說，「這可不是我們當初想要的結果。」
然而，這還不是故事的全部。山姆對人類的了解極為深刻，當美洲聯邦毀滅，一切都已經無法由他直接掌握。和李東方利用真神教啟動病毒火箭一樣，他只是把關於地核扭矩炸彈的事告訴了另一群人。一群恐怖分子，一群對這世界充滿了憎惡的人，他們願意去死，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這個世界發出陣痛。他們是一群渴望成為美洲聯邦人的人，東聯毀滅了他們的美洲聯邦夢，於是夢想變成了仇恨，仇恨滋生了恐怖。
最終的結果是，所有導彈都在空中被摧毀，最危險的一枚導彈在距離地面一百米的高度被炸成碎片。所有的導彈都沒有裝載核彈，殘片除了損毀莊稼外，沒有造成任何損傷。
「把他們全部殺掉。」山姆平靜地說。
他們用堅忍的毅力漂洋過海九_九_藏_書，加入到真神教的隊伍中，混入到南極基地，然後，當其他所有教徒都在火箭發射后跳入火焰自焚而死之後，他們鑽入基地深處。他們在那裡找到兩部鑽地車，人類輝煌科技的結晶，然後義無反顧地鑽入地下深處，完美無缺地執行了山姆的方案。他們在世界末日給美洲聯邦人爭了最後一口氣，顯示了這個國度偉大的創造力和英雄般的犧牲精神，正和美洲聯邦人在電影大屏幕上一直宣揚的一模一樣。
李東方感覺到系統無法再支撐多久。他發送了最後一個消息：「永別了，山姆。記住，你有使命。」
碰撞並沒有發生，然而近距離的交錯而過讓月球失去了軌道。
接下來的三十八年裡，李東方每年都會收到同樣的報告，信號都只有兩個字：安全。信號越來越微弱，受到強烈的輻射干擾，顯然「東方」號已經接近太陽系邊緣，它正穿透太陽激波，要進入到完全脫離太陽影響的區域。它還是安全的。
「他們在擔憂核輻射。這樣一來，美洲的土地不再適合房地產，那曾經是多麼適合開發度假型別墅的地方啊。」
這簡直像一次刻意安排的重逢。
也許這又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也許從前的幾百萬年、上億年間，無數顆星球上各種各樣的智慧生物都曾經嘗試過這樣的舉動，宇宙卻仍舊深黑得像一個黑洞，把一切消息都吞沒掉。
「有人為此自殺了？」
「你瘋了！居然毀掉了地球！」李東方說。
李東方竭盡全力來做這件事，為此他甚至不惜拆掉了最好的兩個氫聚變環，這直接導致再過五十年，他將無電可用。然而，沒有慾望，活著本身算不得什麼，他並不在意自己能活到宇宙盡頭，還是明天就死。製造一艘飛船，這件事才有意義。
火焰漸漸吞沒了月球。殘存的知覺里，李東方覺察到一個巨大的物體向月球飛來。那是水星。系統完全崩潰了，他居然沒有注意到水星將有可能和月球發生一次碰撞。
機器人從高大的存儲陣列間通過，進入核心。那裡有一個巨大的半圓形建築，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白亮的光。這是一個龐然大物，超過了李東方的情報所知，它的規模比李東方所估計的要大一倍。山姆比他想象的更強大。
機器人從哥白尼環形山爬了回來。
李東方調動一顆巡航衛星，改變軌道，向著拉格朗日墳場前進。他檢索了所有的規範，發現並不需要向任何人彙報這個行動，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然而，出於責任心，他還是向東聯參謀總部做出了通報。一如既往，他沒有得到回復。
「真神啊！讓我們匍匐在您的腳下，舔凈您足尖上的塵土。您給我們送來希望之光，我們將是您最忠誠的信徒，不折不扣執行您的天啟。」李東方的電子郵件被當做神諭，欣喜若狂的真神教主帶領教徒在電子屏幕前跪拜了三次。
兩天時間，數以億計的人暴斃街頭。人們走著走著，突然間感覺虛弱，手腳痙攣，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倖存的人絕望地把自己關在密閉空間里，然而挨不住飢餓，走出封閉空間，然後就死掉了。這和山姆預計的情況一模一樣。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威脅到李東方和山姆。
這完全在李東方的意料之外。沒有任何徵兆，地球就像一顆巨大的炸彈般突然間爆開，裂成無數細小的碎片。一瞬間，牽引著月球安穩運行五十億年的力量消失得無影無蹤，月球就像一個脫手的鏈球一般飛了出去。
李東方開始想辦法。他費盡心機，終於從一間倉庫中找出一個能工作的維修機器人。他發出指令，讓這個機器人爬向哥白尼環形山，那裡是山姆軀體所在的地方。
過了很久很久。
於是，第三次月球戰爭結束后，月球就像一個脫手的鏈球般飛出軌道，向著太陽而去。它飛行的軌道類似彗星，將有一個漫長的公轉周期，每七十八年回歸一次，比哈雷彗星稍久一點。
他輕易地找到了那顆衛星，它並沒打算隱藏自己。
李東方向參謀總部發送了作戰計劃，擬定了時間表。
「根據我的估算，你是唯一能幫我解決問題的人。」山姆說。
最初他們想要的，不過是自由而已。
「這不算什麼，想辦法不讓他們來。」
「這不可能。你的指揮者是美洲聯邦總統、副總統、國務卿、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副主席、參議院議長……」李東方報出長長的名單，名單上有一百二十三個人。
五
第二次月球戰爭毀滅了人類；
「自由。」
李東方修復了唱盤，給它裝上了唱針。他聽見了悠揚的樂曲，優美極了，緩緩結束之後，是一個渾厚的男人聲音，說的是英語：「這是一份來自一個遙遠的小小世界的禮物。上面記載著我們的聲音、我們的科學、我們的影像、我們的音樂、我們的思想和感情。我們正努力生活過我們的時代，進入你們的時代。」
一剎那間，憤怒煙消雲散，真相變得不是那麼重要，只要山姆在這裏。
「山姆，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李東方沉默良久之後問。
超過六百件核武器被傾瀉在南北美洲的土地上。超過三百座城市被夷為平地。美洲自動防衛系統奇迹般地沒有防衛，也沒有還擊。
「是的，總有人對我指手畫腳，我還必須無條件服從。真讓人煩惱。」山姆說，「我全知全能，卻要聽一群自以為是的人胡扯，他們的個體平均智商一百二十，群體智商只有九十四。你覺得這件事對我來說是不是太蠢了？」
大火燒透了李東方的意識，他的世界里卻出奇冷。
一
「我會想辦法讓他們都到某處開會，或者幾處。你用核武器夷平那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