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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

回歸

作者:陳虹羽
他躺在宿舍床上昏天暗地地玩著平板遊戲機,十根手指靈巧飛舞,眼睛不曾離開屏幕一刻,嘴上嚷嚷著,「Sorry,你幫我去食堂帶份飯,飯盒在我桌子上。記得讓打飯的師傅給飯盒套個塑料袋兒!要湯汁多的菜,能拌飯吃的那種。兩葷一素,不要帶雞肉的,我不愛吃雞。最好有牛肉和豬肉……」
當然,在他取下頭罩的那一刻我就已拿定了主意。我想知道他們究竟體驗了什麼,才能在這個漆黑一片的世界里露出那種幸福滿溢的表情。我學著他的樣子在躺椅上躺好。
二十五歲那個冬天,我從家裡逃出來,流落他鄉,租了一個小單間。單間里的一切設備全按最簡陋的來,沒有全息遊戲機,沒有4D投影儀,反正沒有一切令上班族和年輕人著迷的玩意兒。現在我卻要添置一套古怪的器械。其實它比遊戲機還便宜一些。
「媽,我怎麼了?」
「沒什麼。我知道你會喜歡它。對了,那天在酒吧……」
我睜開眼,像是從一個很長的夢中醒過來。
「我生氣,還不是因為你找了那個……」母親嘴快,但即將說出那個名字的一剎那,她還是收住了話頭。小迪是我家的禁忌,他們不願意提起她。家裡收容我的那些時日,父親幫我打點著找小迪的事。雖然他不喜歡她,反對我們結婚,但他總是幫我擦屁股,用他特有的那些窩囊又溫和的辦法幫我收拾殘局。他沒有責備我,而是聯絡上報社裡的「老朋友」,讓他幫忙刊登尋人啟事。我知道如果不是這件事,父親本來再也不願意聯繫那個人的。他為了我跑東跑西,後來有一天……
「酒吧?什麼酒吧?」
但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做很多事,跟所有情侶一樣。她在廚房裡給我烤芝士培根薯餅,她說那是她從網上學來的做法。為了做這個,她還買了台便宜的小烤箱。她邀請我去她的公寓。我坐在她小公寓的客廳里,在這裏可以看見進門的廚房。我一邊看電視一邊看她。下午的太陽穿透窗戶照射在廚房裡,她的身子鍍上一層白色,好像要融化在光里,像曝光過度的照片。整個房間里都是芝士的香味。
搬運工抬著它走進來。我在客廳里隨便挪出個空當。「喏,就擺在那兒。」我指揮著。他們幫我安置調試好,然後拿出訂貨單讓我簽字,「一共是六萬九千點。」我點點頭,掏出城市卡在終端機上刷過。滴的一聲,我看到卡里的數字迅速減少至只剩零頭。管他的。
「喂!」我聽到她的聲音。
「這個是幹嗎的?」對一切興緻索然的我此刻好奇起來,但新事物也總是讓我膽怯,「坐上去會發生什麼?」我問阿倫。
他把我正在複習的資料拿開,臉上滿是討好地湊到我跟前,「Sorry,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嗎?明天的考試我還沒複習呢,看你這麼認真,肯定都會了吧。你做題時記得把卷子攤開,讓我看看,別忘了啊,全靠你了哈!」
「您也知道,我很多年不回去了。我覺得您還是不要見到我比較好,免得又生氣,傷了身子。」我故意諷刺道。那時候我要和小迪結婚,父親不同意。因為小迪有點奇怪,但我知道,這不是她的錯,這全怪我。
無論什麼時代,酒精永遠是失意者的選擇之一。現在這個年頭人們有更多的選擇,但我像幾十年前的老古董一樣對酒精情有獨鍾。不因為別的,只是我害怕嘗新,害怕改變。每個周末不用擔心工作上的事兒時,我就會給自己灌上幾杯,讓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暫時忘掉那些悲傷的回憶。說起來,要說服我這個又軟弱又固執又自閉的傢伙去試試那個「新玩意兒」,這事兒絕對不容易。當時我肯定頭被門夾了,或者是哪根筋搭錯了,在阿倫不厭其煩的盛情邀請之下,跟他去體驗了一把那個東西。
「是啊,真冷。你手冷嗎?」她說著一下子拉起我的手,動作自然而然,「你的手也挺涼的。」這個拉手的動作,像是她只想感受一下我手的溫度,但她並沒有鬆開。
她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使我很放心。我回味著之前那個冗長冗長的夢,原來真正的瀕死是這樣的感覺。夢中哪些部分是真的呢?「媽,那小迪到底……」
電話鈴聲把我從回憶中驚醒。這個世界上,會主動給我打電話的人加上老闆不超過三個。
「你別說了。」電話那頭的母親開始小聲抽泣,她很愛父親,雖然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我猜,或許就像我愛小迪那麼愛。父親死後,她每天除了哭就是抱怨連連,從頭到腳地指責我。我和母親都是失去愛人的可憐的人兒,我倆各自的生活都毀了。她一看到我就會想起自己有多麼糟糕,我看到她也是。所以,我從家裡搬出來了。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在家裡等著她回來,等著她像往常那樣再一次出現。有時去便利店幫母親買日用品時在街道上遇見曾恆,他還是那麼愛護自己的髮型,像個二百五似的手插屁股兜兒里揚頭走路。這年頭不流行他這一款了,他一直沒找著女朋友。他畢業后就在社區服務站當維修工,每次不期而遇,他都興奮地沖我打招呼:「喂,Sorry!」我很討厭聽到他這麼叫我,只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點點頭,算是回應。「你之前那個小美女女朋友呢?好久沒見你帶她回家了啊。」他嬉皮笑臉地問。我白了他一眼沒有理會,自顧自默默走路。
九_九_藏_書「嗯,吃了。」
「到時再說吧,不是還早嗎?」
「你喜歡我是吧?你惦念著我,一直沒有忘記我。」她這麼對我說。
然後,是的,然後我在二十五歲。這一切是多麼真實啊。可以觸摸到的小迪,她的皮膚還是溫熱的。海浪的聲音甚至引得我的鼓膜輕微震動。她接過了戒指,說「你真傻」。她說話的氣息舔舐著我,有些癢酥酥的。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不是,我保證。」阿倫說著,就自顧自地選了一把空著的躺椅坐上去。一名服務生立即走過來,幫他把那些電纜夾戴好。指頭上,胸部,頸部……有些像做心電圖。「你別愣著,挑一個坐上去就行了呀。」他沖我說。
「媽,我還是想出去看一看。」剛才那個身影讓我耿耿於懷。
阿倫掏出城市一卡通,在電子終端上刷了一下,示意收銀員全部算在他的賬上。阿倫是公司的小白臉,那天我在酒吧獨自喝悶酒時,無意中看到他跟老闆的老婆膩歪在一起。我終於明白他為何這麼殷勤了,他是想探探我的口風。他討好地沖我笑笑,「瑞哥,你去試試,包您滿意。」那浮夸的笑容掛在他臉上,他的嘴都要裂了。我有些反胃,不過看在有人付錢的份上,並未多說什麼。
我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有些事情把我們每個人都改變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持續了半晌,我才開口道:「您說得對,我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您的生活全是被我毀掉的,對不起。」
他一副又心急又不耐煩的模樣,翻箱倒櫃地掏出皺巴巴的作業本,「Sorry,你作業寫完了嗎?快借我抄抄。什麼,你才寫了這點兒?你每天都幹嗎了啊。算了算了,這點兒也拿來吧,我先抄上。」
原來如此。我安安靜靜地睜眼躺在病床上,說不上悲,也並無喜。
我就要死了,然而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我設想過很多種死法,酒精中毒,墜樓,車禍,絕症……不管怎樣死去我都可以接受,生無所戀。但是,該死,我不願意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我意識到自己即將在永恆的黑暗中睡去,惶恐像藤蔓一樣從心臟里長出來,纏繞住全身。動彈不得。腦海里的一道暗門像是打開了。
「是啊,最好咱倆都別說了。每次打電話都沒什麼可說的,為什麼還堅持打呢?我看以後把這筆電話費也省掉得了。」
她在近岸的淺海里靈活地游來游去,像條捉不住的人魚。我把裝著戒指的小盒子攥在手中,手心沁出了細密的汗。她從海水裡站起來,快活地走上岸,朝我揮手道:「快來游吧!」
「太好了,我第二次見到你……第二次。」她這麼喃喃地說。那也是個冬天,她搓著手取暖。
「你確定只有三分鐘?」
他拍拍我的肩,發出疏朗的笑聲。
她抿嘴笑起來,我讀不出她這個笑容里的意味。她一直讓我捉摸不透,常常蒸發個幾天,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出現。但我很愛她,我希望她嫁給我后不會再無故消失。我緊張地看著她。
我的生命之光沒了。慾望之火,熄了。小迪的臉彷彿跟我隔了一層水。沉下去,沉下去。消失了。我在腦中按下重播鍵,每天如此,時時如此。只要她的臉一消失,我就重播。回憶比不上正在發生的事真切,但總比沒有好。
母親仍舊認為小迪是一個壞女人,但我選擇相信小迪說的話。不管怎樣,我們不再提起她就行了。我們會好好生活。一直一直這樣下去。
「嗯,醫生說你的大腦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不過既然能醒過來,行動什麼的,也應該可以慢慢恢復吧。」
「您好,一共是四百點。」
「我跟你說過,可你從來不信。你以為我是那些追看連續劇的小青年,說的是電視里司空見慣的台詞。但我說的是真的。」
「所以我們才能再次見面呀。」她一點也沒有害羞,大方地對我說道。
瀕死體驗機。那玩意兒就叫這個名字。戴好頭罩夾上電纜后按下啟動開關,一個死亡信號就會發送給大腦。大腦以為機體正在死亡,於是啟動瀕死機制。各種輝煌的記憶湧入腦海,帶給人的體驗比目前最高端的技術還要逼真。
「我還是先看你做一次再說吧。」我謹慎地回答。
我沒聽到馴鹿的回應。母親衝進了屋,一把抓起它砸在床頭上,它當時就壞了,發出滋滋的雜音,母親又把它扔出了窗戶,「這麼大個人,出了什麼問題不去擔起來,倒跟一個機器人說!」
兩百個消費點數一次,每次三分鐘。這個價格不算便宜,但還在我能承受的範圍之內。那家店看起來很普通。阿倫帶我推門走進去,跟吧台的收銀員說:「開兩台機子。」
我想起的是十一二歲時,有一次,他砸壞了鄰居張阿姨的玻璃窗。張阿姨四十歲,和一隻暹羅貓、一條金毛犬一起住,我們稱張阿姨為老處|女。很快,她從壞掉的那扇玻璃窗後面探出腦袋,扯著嗓子機關槍一般喊起來:「狗娘養的小兔崽子,老娘的窗戶也敢砸!」她看見有好幾個孩子站在樓下,頓了頓厲聲問,「哪個乾的?」其他孩子哄鬧著四下散去了,曾恆也拽著我拔腿要跑,但想了想又停下來,指著我說:「張阿姨,是周索瑞乾的。我看見了。」他說得信誓旦旦。「不……不是。」我張口想要分辯,但還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張阿姨已離開窗戶衝下了樓,一把拽起我的后衣領。「張阿姨,不、不是我。」我怯怯地說。「少跟我裝蒜https://read.99csw•com!」她湊到我面前吼,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曾恆搭著我的肩,擠眉弄眼地小聲在我耳邊說:「Sorry,對不起啦!」然後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我感到自己是個被拋棄的、孤立無援的俘虜,只顧著哭,抽抽搭搭說不出一句話。張阿姨把我拖到父親那裡。父親掏出幾張鈔票塞到張阿姨手中,她才轉而喜笑顏開。後來,我跟父親說不是我乾的。他說他知道。但他沒幫我出頭,他只是塞給張阿姨幾張鈔票。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悔恨,恨曾恆,恨我自己,也恨父親。我覺得我的懦弱就是父親造成的。
我現在的生命是一坨白色,灰色,黑色。沒別的了。度日如年,醉生夢死,苟延殘喘。餘下的時日毫無意義,守株待兔般等死。如果不是需要錢用,我甚至連上班都不願意去。剩下的閑暇時間,我坐在任何可以坐下的地方發獃,腦子裡總是反覆念著老納博科夫的那一句「……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望之火,同時也是我的罪惡……」一邊念,心一邊往下墜。我聽見燈被關掉的聲音,火焰被熄滅的聲音。每一聲,都像刀一樣刻蝕著我的靈魂,我的夢,我的命。
「你都去哪兒了?七天!我七天找不到你。」

想起的卻是高中那一年,我路過球場,有一夥高年級的學生在踢球。球飛出場地,滾到我腳下,我正在想問題,就沒理會他們讓我把球踢過去的請求,一腳把球踢到另一邊。這個舉動惹惱了這伙學生,他們一擁而上把我圍在中間,狠狠推我,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眼看他們的拳頭就要砸下。這個時候曾恆過來了,他認識這伙踢球的人,打點了幾句,趕緊帶著我走了。
「夠了!」我打斷她的話。我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她希望我多回家陪她,但她恨我,然而她內心深處又無法放下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沒有比她更矛盾的人。她會主動給我打電話,噓寒問暖,但說不了三句,她就會開始指責我。我受夠了,我想,我永遠不會再回家的。這是我之前發過的誓。
我把背著的手捧到胸前,她看見了那個夜空藍的小盒子,嘴巴張成大大的零形。「小迪,」我單膝跪下,突然又覺得自己穿著泳褲求婚的樣子太滑稽了,說話也磕巴起來,「你知道的……我……」
他好像沉溺在自己的思緒里,一時間沒有理會我。「喂。」我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如今,這一切完蛋了,玩兒完了,沒了。事實上,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們前一天晚上還在海濱有落地窗的房間里溫柔地擁抱,第二天醒來,她不在了。
……
準備就緒。
前面說過,她消失的那天沒有任何徵兆。我剛向她求了婚,在心中發誓要一輩子只愛她一個。但她還是不見了。
「好吧。」阿倫無奈地搖搖頭,然後迫不及待地把腦袋伸進頭罩裏面,舒舒服服地躺下。三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我看不出發生了什麼。
母親的視線又往下移,看著我的身子,像受到什麼刺|激似的,她突然雙手掩面,痛哭失聲。我這才明白了什麼,「媽,我是不是……動不了?」
他每一次喋喋不休的面容和眼前這張臉合而為一,他不在意我沖他發火,仍舊弔兒郎當地說著:「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啦,但你就聽哥一句勸,看開些……」
「上次說的過年回來的事……」
「喂。」
「是的,只有三分鐘。但是,你會感覺過了很久。你在那上面感覺到的時間和現實里不一樣。」
嗶——
母親正在忙裡忙外地做著家務,「你爸都出去幫你找小迪了,你就不能消停會兒?有什麼事兒自己解決,別老叫我。」她不耐煩地說。
「下次過年回來嗎?」
「因為電視上全是瞎編的。而且我要重申一遍,我不是時空旅行者。我只是無法連續出現。我之所以能再次出現在你身邊,只是因為你想著我,觀察著我,讓我的波函數坍縮了呀。而你一旦注意力不集中,我就會消失。」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習慣曾恆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懂個卵!少他媽在這兒跟我搞這一套!」
這麼說的時候,視線的餘光透過監護室的玻璃牆,看到外面走廊上一個穿紅色大衣的身影閃過,我想追上去,但動也動不了。算了,如果是她,總會再遇到的。母親沒有接我剛才的話頭,平復了一下情緒說道:「以後只剩我們倆了,別折騰了,好好活著吧。」
「是的,都怪我,全怪我!如果爸爸不是去幫我找她,那天就不會出門,也不會穿過那條馬路,更不會遇上那輛開得飛快的狗日的車子!」我一邊喊一邊哭出來,我知道這怪我,但是媽媽,這能成為你恨我到現在的理由嗎?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也愛爸爸。
她消失后最初的那幾天,我以為和往常一樣過不了多久就會重新出現,於是還滿懷希望地在家裡等著。時間過去了一星期,一個月,半年。我終於相信她不見了。我發瘋般滿世界跑,但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影子,還丟了工作。家裡收容著我。
「小索。吃飯了嗎?」
一聲刺耳的長響。所有畫面消失了。聲音消失了,氣息消失了,觸感消失了。世界黑屏了一會兒,我才逐漸感到自己勻稱的呼吸。動了動手指,摸到的是器械、皮具、線纜。
「好吧,隨便你。」她嘆了口氣,「你真讓我失望。」
「媽,爸他read.99csw.com……我下樓看看。」我往出事的地方跑,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過了一會兒救護車來了,兩個護士抬著擔架下來,一個醫生來檢查了一番,搖搖頭,說是已經當場死亡。救護車開走了,父親的屍體以一種奇怪的姿態躺在堅硬的地面上。這時母親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哭著喊著擠進人群。
我在十六歲。以前我從來沒參加過什麼學校里組織的籃球賽,作為班上外號叫「Sorry」的、一個永遠都在出糗的人,班級組建籃球隊時,我沒好意思報名。我像個小丑一樣突兀地存在於這個班級,什麼事都沒我的份兒,只能作為所有人的笑料。其實我籃球打得不錯,爸媽出去工作的那些日子,我總是在院子里投籃直到筋疲力盡。那個籃筐是父親裝上的,固定在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樹樹榦上。我運球,上籃,起跳,拋擲。這一套動作我閉上眼睛都能做出來。籃球比賽的前一天,回宿舍后曾恆問我:「喂,Sorry!你報名籃球賽了嗎?你不是經常在院子里投籃嗎?你應該很喜歡打籃球吧。」他說這些話時,臉上泛著油膩的笑容,我心底生出難以言說的厭惡。我懶得理他,只搖了搖頭。他嘿嘿地笑,「我就知道,你爸給你安那個籃筐只是擺設。哈哈哈!」第二天大清早,我找到體育委員說我要參加班級的籃球隊。體育委員看了看我,忍住沒笑,讓我當替補隊員。幸運的是,比賽還剩兩分鐘時終於輪到我上場。可女生們看著曾恆瀟洒的姿勢哇哇尖叫,班隊的四個人配合著,我是多餘的那個,沒有誰傳球給我。直到最後三秒鐘,我們班落後一分,曾恆跳射射失,我一躍而起搶了籃板,再跳,穩穩地把球扣進籃筐裏面。然後,我們班贏了。人群先是不明所以地沉默,隨後爆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Sorry!Sorry!Sorry!Sorry!」班裡的同學擁上來托舉起我,一聲蓋過一聲地叫喊著「Sorry」。「喂,能不叫Sorry嗎?」我說。但沒有誰聽到,他們仍舊叫著「Sorry」。我又氣又急,卻發自內心地笑了。
是的,她說過。她說,她是以波形態存在的。我們平常人是粒子形態,我們按部就班一天接一天、一處接一處地連續出現。但她不是。她居無定所,出現在這裏,出現在那裡。出現在未來,出現在過去。
我是個笨嘴拙舌的傢伙,同時也是懦弱的傢伙。不知怎地,這一刻我竟想起我的鄰居,也是高中同學曾恆。曾恆長得很帥,學校里不少女生喜歡他。只有和他住同一宿舍的我們知道,他就一條內褲,正面穿兩天,翻過來背面穿兩天,周五不|穿,周末帶回家讓他老媽洗。學校的食堂要求同學自帶飯盒,他每次都套一個塑料袋在飯盒裡打飯,吃完就把塑料袋取下來扔掉,也不洗飯盒。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每天都要洗一次頭,讓頭髮擁有飄柔般的自信。
「醒了,醒了,病人醒了!醫生!」一把聲音像在另一個世界驚喜地喊著,由遠及近,直至近到耳邊。視線逐漸對上焦,母親流著眼淚,「小索,你醒了。太好了。」
「呃,我是說……」該死,這段台詞我上個月背了一百遍,現在全忘光了,「是說,既然我們都在一起三年了……也該,差不多……嗯,你願意嫁給我嗎?」
「嗯……什麼事?」
……
那些人走後,我迫不及待地躺上去。很快,我又一次被真實的往事淹沒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會這麼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讓那些發生過的事消失嗎?你爸爸……」
「真是……真是太好了。」他捶了一下椅子,仰起頭努力不讓淚水流出來。我站在一旁,默默等他緩過勁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側過臉看我,真誠地說:「瑞哥,你一定要試這個。沒有試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種感覺。」
他取下頭罩,臉上的表情和之前那個中年男子一樣,就像在蜜罐里泡了一個月。「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走上前問他。
「喏,這是我的手機號。」她在一張紙片上寫了一行數字塞到我手中,「打給我!」她一邊離開一邊回頭囑咐,我木然地點了點頭。她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就好像我的馴鹿。
「你試過就知道了。相信我,你肯定會覺得它棒極了。」阿倫眨了眨眼。
「你先到我這兒來!」海灘是那麼空曠,又那樣地充斥著水聲,我要大聲喊她才能聽清。
我說出這些話,心裏有些酸楚但又帶著一絲奇異的快|感,我真是窩囊。我想起高中班裡給我取的那個「Sorry」的外號。我恨死了這個外號,就像我恨死了總是叫著我這個外號、在我面前晃悠來晃悠去的曾恆。

本以為是類似於全息4D遊戲機的設備,一人一個小操控間,進入遊戲去體驗主角的冒險。疼痛感能真實地反映在肉體上——這個麻木的年代,人們追求刺|激。但我想錯了。走進隔間的拉門,這裏並排擺著十幾台像是醫院里的檢查設備般的機器。一把躺椅,躺椅上連接著很多電纜,電纜終端會夾戴在體驗者的身體各部。還有一個頭罩。我看到有一個中年男子正從躺椅上坐起來取下頭罩,他臉上滿是淚水,表情里卻沒有一絲悲傷;相反,他看上去十分幸福。
所以,我迷上那個新奇的玩意兒並非偶然。
「媽。」
因為,不管我承不承認,曾恆是九九藏書我中學時代除馴鹿外唯一的朋友。
噢。我回想起來。於是伸手摘掉頭罩,眼淚……根本止不住。我知道這些機器是怎麼回事了。它們真棒。
「什麼事嘛?」她撅著嘴走向我。
「不是說不要再打電話了嗎?」我鼻子發酸,卻說出這樣一句話。
母親看了看我的身子,視線重又往上移直視我的眼睛,「醒了就好,哎。」
「是備受煎熬的感覺嗎?」
我叫周索瑞。索瑞,念起來跟sorry似的。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我的後半輩子,不,是二十五歲的那個冬天之後的一生,都充滿了抱歉、失望、痛苦、悔恨。但是,再倒霉的人,一生中也總有些值得懷念的美好時刻。那樣的時刻值得每個人去偶爾回味,也值得像我這樣的倒霉鬼沉溺其中。
「喂。」

而我才意識到自己捧著戒指,一句話都沒說完就愣在原地。站在面前的小迪兩頰緋紅,她笑著露出期待的眼神等我說下去。她的笑比星空燦爛十倍,是我的……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望之火,同時也是我的罪惡。我一直用老納博科夫形容洛麗塔的這句話來形容小迪的一切。她不是洛麗塔,但她是我的全部。
那個早晨,父親說要去報社,問問「老朋友」尋人啟事的事兒怎麼樣了。這段時日我已經有種預感,小迪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父親穿上馬甲,又套上大衣,圍了圍巾,戴好帽子。「我再去問問,等我的消息。」他一邊換鞋一邊說。他手扶著玄關的挂鉤,有些站不穩。換好鞋后他拉開門把手,一陣寒風灌進屋子,外面天寒地凍。我目送他下至樓梯的轉角,又回到卧室站在窗戶前看外面的馬路。沒多一會兒,他踽踽獨行的身影從樓道口出現,出了院子大門,朝馬路對面走。那輛車就是這時開過來的,只一瞬間,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后砰的一下,再看就是父親倒在幾米開外的畫面。
我省了大半學期的錢,想要買一台迷你遊戲機。後來在網上找到一家店,價格比其他地方便宜許多。我把錢打給他們,收到的貨卻是舊一代的玩意兒。我本來都想認栽,曾恆卻義憤填膺地說:「不行!哪兒能便宜了那些無良商家!」他打了不少投訴電話,又去各大網站曝光店家的消息,最後終於搞得他們受不了而同意退貨退款。我拿到那筆錢,還來不及感激,曾恆立馬覥著臉說:「Sorry,你要怎麼報答我的大恩大德啊?請吃飯肯定是逃不了的,其他嘛我再想想,嘿嘿!」
「媽。」我想動一動,但怎樣都使不上勁,這讓我焦急萬分。

其實我應該是聽見她說什麼了。她這麼說讓我感到奇怪,我決定要傾盡勇氣主動一些,「是的,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我從家裡搬了出來,一個人在遙遠的城市工作。阿倫把瀕死體驗機介紹給我……瀕死體驗機。
三天後,我們在小區設了個小靈堂,給父親舉辦葬禮。為數不多的幾名友人前來弔唁,曾恆也來了。母親一直哭,我哭不出來,只是坐在靈堂口的一把小椅子上,漠然地看著這些或真切悲傷或假惺惺的人。曾恆站在我身邊拍了拍我肩膀,「節哀順變。」他說。我仍然呆望著空氣中的一個點,沒有做出反應。「你應該振作起來好好生活,別再讓你媽操心了。」他見我不接茬兒,又繼續說,「這幾年有一大半時間你都去讀了書,我高中畢業上了三年技校就做了維修工,經歷的生活比你多,你應該聽聽我的。小迪那樣的女人我見得多了,她就是逗你玩玩,沒安什麼好心。你犯不著把她放在心上,把生活搞得亂七八糟……」
「所以你聽好了,」她正色道,「如果我消失,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因為你不愛我了。至少說明你有段時間沒怎麼注意我。」她湊在我臉前,一字一頓地說。在我開始感到事態很嚴肅時,她又撲哧一下笑出聲,「傻。」她說,然後颳了刮我的鼻子。
我在五歲。印象里第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為我慶生。母親做了一頂滑稽的壽星帽戴在我頭上,父親捧出我最愛的新鮮水果蛋糕。蠟燭插在蛋糕上,一根,兩根,三根,四根,五根。它們挨個兒被父親點燃,在故意調節到最暗一擋的燈光中散發出柔和而溫熱的火光。我的禮物是一隻太陽能蓄電的機器馴鹿。它很小,和一個五百毫升的水杯差不多大。「它是個智能機器人,能陪你聊天解悶。」父親說道。我聽后試著對馴鹿說:「你好。」它立刻也說:「你好。」我被它可愛的模樣逗樂了,咯咯笑個不停。我接連不斷地向它提問,它總是對答如流。父親把相機固定在三腳架上,按下延遲拍攝按鈕。他跑到我這邊,和母親分別待在我兩側摟著我,我則摟著那隻馴鹿。咔嚓。一張照片。後來,這張照片一直掛在家裡玄關的牆壁上。這隻馴鹿也成了我整個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面對這些自以為理所當然但頤指氣使的要求,我從來沒有說過「不」。

然後,我在二十一歲。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小迪。十二月落雪的大學校園,我抱著資料匆匆趕去大教室聽一場講座,不小心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是個女孩兒,她穿著黑色呢子https://read•99csw•com裙、長靴、紅色大衣,在雪地里顯得生機勃勃。「對……對不起。」我有些結巴地道歉。她沒有回話,我雖低著頭,卻感到她的目光在打量著我。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叫小迪。請問,今天是哪一年、幾月幾號?」我這才抬頭看她,她眉清目秀,巴掌大的小臉全都要被戴的那頂狗耳朵帽給遮了。她說的這幾句是最近很流行的開場白,那些追看時空穿梭電視劇的青年們愛用這套。我聳肩,一副對她這套說辭瞭然于胸的樣子,沒有接茬兒。但她流水般的目光讓我感覺眩暈。
「去喝點兒什麼,走。」她拉著我朝一家咖啡店走去,我們走得很慢。我一直在感覺手中握著的那隻屬於一個女孩的、柔軟的手。每個指節都是那樣清脆。
「哦。」我有些沮喪。因為我不太懂她說的,甚至,不太相信。可我別無選擇。我之前從沒想過能找到像她這樣好的女朋友,也離不開她。不管怎樣,只要她還願意在我身邊就很好。
我在二十二歲。我第二回見到小迪。她照樣穿著那件紅色大衣,一跳一跳地迎面朝我走來。上回她給我留了電話號碼后,一開始我們還打幾個電話閑聊幾句。後來,她那個號碼就打不通了。我想,她不喜歡我。我臉皮薄,這回只好低著頭,假裝沒看到她。
我不用再苦苦回憶,不用為記不起當時的某些細節而懊惱,不用抱怨回憶無法讓我身臨其境,也不用為回憶時想起的那些不愉快事件心酸。在瀕死機制中所體驗到的都是往事里最好的部分,那些痛苦的記憶則會被大腦自動過濾掉。我每個周末都去那台機器上待三分鐘,後來發展為一周去兩次。現在,我開始攢消費點,打算買一台那種機器回家。
「我不給你打電話,誰管你?你早死在屋裡了!」母親說。
電話鈴響起來,很準時,我和母親每月通話一次。在第一個周六晚上八點。
有時,我渾身的感官,便只剩下這一隻被她拉著的手。
「那天給你打電話,好幾次都沒人接。我越想越不對勁兒,等趕到你這兒找到你時,你已經在那個什麼椅子上躺了兩天兩夜。怎麼這麼不小心?醫生說……說你不會再醒了。」她別過頭,抹著眼淚。
不過我一時沒回過神,「嗯,你剛剛說什麼?」
我取下頭罩,扯掉電纜,重新回到沙發上。發獃。讓芝士的香味彌散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啊,我早該猜到是這樣。她常常無故失蹤個一兩天,一開始我以為她在忙工作上的事,也就不太在意。直到有一次,她有一周之久與我失去聯絡。
「外面真冷。呃……要不要去喝點什麼熱的……啊,我是說如果你沒空就算了。如果你忙……」我試著邀請她,卻語無倫次。
我分不出真假,但還是被她的這種說法震住了,甚至為之前那幾次她的短時間消失而感到抱歉。我抱著她喃喃地說,「對不起,小迪,我不會再讓你消失。」
「工作很忙嗎?多注意休息,別老加班。」
他換好運動衣,抱上足球就要跑出去,像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頭沖我說:「Sorry,我突然想起來有個女生約我說有話要跟我說。我這會兒要去打球了也走不開,你幫我去跟她說聲,在出校門左轉、第一個路口再左拐、往前走有家賣運動器械的店裡。快去,就要來不及了。就跟她說我對她不感興趣就可以了。」
「休息,休息,休息!」我情緒激動起來,「您以為想休息就能休息,天底下哪兒有這麼好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兒子有多失敗,該不該休息,老闆說了算。我說了不頂用。」我克制地出言貶低自己,只有這樣才能減輕我的負罪感。如果電話那頭是父親,我相信自己會說出更自暴自棄的話來。但是父親不可能再給我打電話了。永遠不可能了。
一切不需要言表。我知道阿倫介紹給我一樣好東西。我拔掉身上的電纜,緩緩從躺椅上下來。我們沒有說話,沉浸在各自最好的回憶里,並肩往回走。分別時,我終於開口道:「那個,謝謝。」
「你是說時空旅行者?很好。可為什麼每次你出現的時候,沒有變得比正常的更老或更年輕?對吧,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
「你讓我靜一會兒。」我推開他,仰在椅子上,注視著灰濛濛的天空。母親的哭聲像利刃般一下下割裂著沉默的空氣。為什麼生活是這樣的呢?
「不勞您費心。」說完,我掛了電話。
「小索。」是母親的聲音。
「嘿,沒什麼。」她縮了縮脖子。
後來,母親整日以淚洗面,一逮著機會就責備我。我把心裏的苦悶跟馴鹿傾訴:「爸是為了幫我找小迪才去世的。可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小迪在哪兒。甚至分辨不出……她說的那些話,有沒有騙我。」馴鹿反應了有一會兒,然後說:「聽起來很糟糕。」聽它的回答,我舒了口氣。我不需要那些自以為是的勸慰,只希望有個什麼人或機器人之類的能聽我說說心底的話。「是啊,很糟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慢慢講述著那些一段段的悲傷經歷。
「我……」我靜靜躺著,回想之前的事。我躺在瀕死體驗機上,後來的事就不知道了。
「你真傻。」她說,然後自顧自接過盒子,取出戒指戴上。隨後,她把裝戒指的盒子拋進海水中,我還沒來得及詫異,她雙手一下環到我脖子上,踮起腳親我。我們在海邊摟到一起,幸福像海浪拍打沙灘一樣溫柔地衝擊著我。
看了四周一圈,才確定她在叫我。我假裝剛看到她,「哎呀,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