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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克的燈光

愛爾克的燈光

作者:陳梓鈞
這並不是什麼新發現,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有人發表過關於天體激光的論文,其發生機理已經基本清楚。那是一些巨大的氣體分子云,直徑可達數百天文單位,自轉很快,沿自轉軸發射出狹窄的微波束,好像一些旋轉著的太空燈塔。脈澤是那些轉軸恰好指向地球的分子云,它們表現出極高的亮度。而轉軸指向其他方向的分子云則很難分辨,它們的本體距離太遠,也太暗了。我的工作便是在小麥哲倫星雲中搜尋這些脈澤,把它們登記入冊,並計算其軌跡,以保持追蹤。
不,未必!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名詞:天體工程學。
不料,路上居然下起了大雨,這是在世界旱極——阿塔卡瑪沙漠旁下起的大雨!一向乾旱得寸草不生的山間頓時霧氣茫茫,缺乏植被固定的沙石傾瀉而下,把公路衝垮了。車裹在泥漿里滑下去,情況極為危險,我不得不棄車逃跑,竭力爬上了一處地勢較高的巨石,但因此被困住了。手機也打不通,後來我才知道,在昨晚,整個南美洲的手機通信全部癱瘓。
P.S.:「脈澤」研究的相關情況,可以參閱《天文學與地球科學》,J.Michael T. Thompson,中國青年出版社。
我大吃一驚,衝到窗口望向天頂。如果真是超新星爆發,那麥哲倫星雲的方向上應該出現一顆璀璨奪目的亮星,就像宋代的「客星」那樣。
簡直是見鬼了。
程序跑了很久,比平常久得多,我只聽到電腦硬碟咔噠咔噠的響聲,那聲音單調均一,像是在描述我如今的生活。
我連夜將這個發現整理成短文,發送給正在美國開會的詹姆斯教授。
姐姐,就像那日暮時的天空一樣,煙雲次第沉澱,留下億萬星辰綴滿天穹,一切世俗煩惱終將歸於沉寂,留在天空中的將是那些永恆的話題——我們從何而來,到何方去?宇宙從何而來,到何方去?人生目的為何,宇宙的目的為何?那穿越宇宙的光芒彷彿有魔法般攫住了我的心,蘊藏著這些問題的答案。那個偉大的文明,那段遙遠的旅程,也許正是它們尋找答案的見證吧?
或許,我們的祖先便來自那裡?
接下來,自然的偉力開始起作用,脈澤形成了。引力吸附了星際介質,它們旋轉坍縮,形成一個個吸積盤。氣體高速墜落在炙熱的白矮星上,點燃核聚變,氫氦鋰硼碳氮氧,產物原子順著爆燃波噴涌而出,向圓盤外飛濺,在吸積盤邊緣和落下的星際物質撞擊、反應、化合。氧與氫燃燒化合成水,形成一圈環繞整個圓盤、長達數光年的環形熱雨——那是從火中滴出的雨,宇宙間最壯觀的大雨啊!如果有行星沐浴在這大雨中,如果我能降落到那行星上,看到的將是怎樣令人窒息的景象!那天空之外的天空,雲層之上的雲,行星在奇形怪狀的雲團間穿行。暴雨九*九*藏*書的每個雨滴有小山大小,呼嘯著像隕星一樣墜落,在地上炸起一朵朵衝天的水花……
但它們是怎麼辦到的,渺小的人類又怎能知曉呢?
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的心情!
我急忙調出程序的分析過程,並寫了幾行代碼進行可視化輸出。屏幕上開始顯示爆發錄像的反演過程:一個放射狀的點光源,漸漸分解為數十個小亮斑,這些小亮斑一邊散開,一邊變暗,很快消失在黯淡的太空背景下,好像水滴融入了池塘。
我突然明白了,強光只出現在微波波段,在別的光譜頻段上,那裡一無所有。
此時,我的手仍在止不住地顫抖,即便是安第斯山峰頂的寒風,也不能讓我激動的心冷卻分毫。你可能會覺得奇怪,畢竟,在之前的信里,我一直傾吐著一個窮苦潦倒的遊子才能說出的苦悶話。但今天不同。
全場大嘩,閃光燈頓時籠罩了我,我對著鏡頭大聲宣布,發現人是我,而不是這個騙子詹姆斯!
事到如今,恐怕只有一個辦法了。我衝上講台,當著記者的面給了詹姆斯一個耳光。
如今,我的同學有的在華爾街,有的在瑞士銀行,日進斗金,春風無限。只有我還留在這裏,繼續像硬碟一樣,單調地、機械地、咔噠咔噠地轉著,拿著一點兒微薄的工資,等待著一個渺茫的結果。
這是一個只有三顆行星的恆星系,位於小麥哲倫星雲。我湊近了中間的岩石行星,驚喜地看到海洋出現、綠色繁衍、陸地板塊分而又合。很快,我在行星黑色的背面看到了散落的光點,它們爆炸般飛速擴散,然後突然消失,整顆行星籠罩在一片灰土色中,不久后,綠色再次艱難地佔領了世界,文明再度重生……
現在距離聖誕節假期已過去一個月了。在那天晚上,天文台人去樓空,我孤身一人留在那裡,繼續做著數據分析工作。
姐姐,你可能不知道,超新星是宇宙間最劇烈的爆炸之一。當巨大的恆星死亡時,氣體外殼向核心崩塌墜落,劇烈撞擊,爆燃波以驚人的速度掃遍整個星體,化作一道驚天霹靂劈開宇宙的寒夜。但那是全譜段的,從伽馬線到無線電,都可以看到閃光。其他種類的能量爆發事件也逐個被排除。唯一的解釋是儀器出了故障,畢竟數據來源單一,而若要調用IOS衛星數據驗證,則必須得到詹姆斯教授的批准,太麻煩。
詹姆斯教授倒是頗有虛偽的涵養,他慢慢站起來,對記者們說:「如果你們懷疑事實,可以去查一下電腦網路的使用記錄。這些數據全部是傳往美國進行分析的,顯然馮先生當時不在美國。」
我知道再怎麼申辯都是無用的了。在我被困的那段時間里,詹姆斯肯定同時篡改了兩地的使用記錄,而且背後必然有同謀者。當然,更進一步的調查也許能戳穿詹姆斯的謊言。我可以起訴,花九-九-藏-書兩萬英鎊請個律師,那是我三年的工資。我沒有多說什麼,當天就遞交辭職報告,離開了南方天文台,心灰意冷地在聖地亞哥找了家小酒店住下,盤算著日後的生活。
閑暇時,我仍關注著小麥哲倫星雲,看著電視上詹姆斯的報告。他比我更進一步,推算出五十年後這四十二個脈澤又將與地球排成一線,並且這樣的事件每隔五十年就會精確地出現一次。整個麥哲倫星雲是一台被上了發條的鍾錶,引力是它的齒輪,恆星是它的晶振。但無論詹姆斯如何榮耀,我想,他永遠也不會夢到那縱橫星際的引力滑道,那環繞星雲的暴雨,還有那個偉大的文明。
下面該怎麼辦呢?沒有錢,沒有熟人,離鄉背井,連我鍾情的事業也給了我打擊。
那個晚上比往常更加寧靜,連山鴉的叫聲都被吞沒在了無邊的夜色中。
姐姐,你最近看電視了嗎?你感受到瀰漫世界的恐慌了嗎?姐姐,這一切是因我而起的,但無人知曉。
這場雨不同尋常,進一步證實了我那晚的發現。微波閃耀的功率是如此強大,以至於造成了大氣局部升溫,並摧毀了所有工作頻率在50GHz的手機基站。地球好像被一台巨大的宇宙探照燈照了一下,或許,整個太陽系都被照了一下。天啊,這束來自河外星系的閃光,到底是什麼?
我告訴你,我有一項驚天動地的發現,但卻遭到了無情的打擊。我必須要把我的發現和遭遇寫在信里告知你,留作憑據。也許百年之後,歷史能擦亮眼睛。
程序竟然從爆發的閃耀中抽取出了四十二個「脈澤」!
這是一台天文尺度的激光器。渺小的文明總難以控制如此宏大的工程,一切都是通過逐級放大的控制、反饋系統完成的,好像人類的電磁繼電器。是的,這便是天體工程的關鍵——誘導,而不是創造!在水合反應的化合能的激勵下,水分子達到了布居反轉態。受激輻射彷彿雪崩般發生,麥哲倫星雲里,灰暗的星際介質頓時化為數光年長的巨型激光管。一道微波激光沿著圓盤軸線射入虛空,宛若燈塔,為遠行的探險者指明方向,而那光束的盡頭,正是地球……
姐姐,我幾乎停不住筆了,好像又回到了當時的狂想中。我昏迷在山石上,發了高燒。
天體工程是萊姆(Lem)在《完美的真空》里提出的概念。他認為我們之所以看不見地外文明,只是因為我們視而不見。我們把宇宙星辰當做自然,就好像螞蟻把柏油路當做自然一樣。文明所掌握的動力是衡量文明先進程度的標準。先進的文明有著巨大無比的動力系統,可以製造星體並控制它們的運動,甚至成為星體本身!
三十多小時后,我才被智利政府的救援直升機發現,在醫院又待了兩天。這兩天發生的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時,結果出來了。我一下子九*九*藏*書傻了眼。
也許姐姐你又會取笑我了,笑我整日滿腦子玄虛不務正業。生活早已讓你變得成熟,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坐在屋頂數星星的日子?
但這已經夠了。這不足半秒的過程,已經透露出這些脈澤的大部分信息。
在天文台,我總喜歡在黃昏時出去走走。山腳下是聖地亞哥的萬家燈火,比老家還繁華萬倍。陌生的社會,陌生的國度,但天空總是熟悉的。金紅的晚霞、藍紫色的殘光、純黑色的星空一層層渲染出來,彷彿雞尾酒般美麗,而待浮躁的色彩如同酒渣般沉澱后,留在天空的酒杯中的,就是那些永恆的事物。億萬星辰,我一次次向你們叩問存在的秘密,而今天你們終於給了我答覆。
姐姐,要是我的好奇心到此為止,恐怕就沒有後面的發現和挫折了。雖然明知不可能,但是在神秘衝動的驅使下,我仍然使用了處理「脈澤」的方法處理爆發的光學圖像。
詹姆斯教授在第二天早晨乘機趕回來,看了所有的記錄。他顯得有些憂慮,說為了確保數據的可靠性,應該去檢查一下2號射電基陣記錄的數據進行對比。那個基陣在另一座山峰上,路程有20餘公里,我只有開車前去。
姐姐,你看到這裏時,大概會覺得我又固執又可憐,想勸我結束這段漫無盡頭的苦旅,回到你為我點的燈光下,過上「正常人的日子」吧?你的弟弟並非無情,只是不習慣被人可憐。即便遭受挫折,我也只是暫時地消沉。
雨越下越大,好像老天要把上萬年欠下的雨水一次性還清似的。連續二十多個小時沒吃沒睡,我已經極度疲乏,救援卻遙遙無期。頭頂,霹靂一個接著一個,驚雷滾滾,在山上看更為壯觀。層層疊疊的烏雲涌過山樑,在山坳里被捲成一團團碩大的旋渦,在旋渦深處,電光閃爍……我的意識漸漸模糊,周圍的山脈、腳下的地球漸漸隱去,只留下太空和繁星。眼前的雲團旋轉著,咆哮著,坍縮著,突然,中央一道極亮的光芒,恆星和行星誕生了。
啊,我真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心情!我的心究竟是屬於溫馨的燈光,還是無盡的遠航?然而,啟示就在天上,抬眼便可望到:光束射穿了小麥哲倫雲和銀河系之間二十一萬光年的漫漫長夜,穿過銀盤,直指地球,偉大的航路,向我們炫耀著前輩的輝煌。這個文明耗盡四十二個星系的物質建起這偉大的星辰燈塔,難道僅僅是為了呼喚我們回家?
一個機靈的記者問道:「那你如何解釋海爾-波普彗星的脈澤激勵效應呢?那無疑是1998年詹姆斯教授的成果,沒有這個基礎,你怎麼可能想到用脈澤來解釋這個微波爆發呢?」
光陰荏苒,扳指算來,我離家求學已有六年。原來還算愉快的時光,在出國后變得壓抑而漫長。上次我對你說過,我不僅沒拿到獎學金,普九*九*藏*書林斯頓大學的學費也漲到了每年六萬美元。家裡的情況我很清楚,讀博如同賭博,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所幸,三月份時我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於是我結束了那段噩夢般的研究生課程,來到了安第斯山的南方天文台給R.T.詹姆斯教授打工。詹姆斯教授是射電天文學領域公認的大師,組織了1998年對海爾-波普彗星的射電學探測,而且南方天文台條件也很好,這裡有世界上最大的8米口徑望遠鏡VLT,還有我所喜歡的寧靜,以及——最重要的——那雖然微薄但足以糊口的工資。
長大后,我真的看到了一些特別的星星。天文學界管它們叫微波激射斑(Maserspot),或稱為「脈澤」。它們太亮了,溫度比太陽核心還要高十萬倍,但在大部分頻段看不到它們的光芒。它們輻射的是微波,而且有的輻射頻帶極窄(20~100GHz)。那是家裡微波爐的頻率,是水的頻率。
我啞口無言。前面我說過,1998年的彗星脈澤是詹姆斯教授發現的,這毫無問題,但我總不能說我是因為無聊才用脈澤分析軟體處理數據的吧!
當我康復后回到天文台時,首先看到的是公路上望不到頭的車隊。他們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把詹姆斯教授團團圍住。我心裏一沉,擠進人群。
古代,人類曾建起宏偉的亞歷山大燈塔,希望燈光指引著遠航人不要迷失方向。在跨越星系的航行中,大概也是如此。有人猜測那束光或許就是外星艦隊的航標燈,它們已經造訪過地球,或是即將造訪地球;也有人猜測那是星際戰爭的武器,地球危在旦夕。但我覺得,那隻不過是溫情的呼喚罷了。「愛爾克的燈光」,就像那個古老的希臘傳說中所說的,姐姐愛爾克點著燈,希望照著遠航的弟弟回家。或許——
當然,這不可能是熱輻射——在這種溫度下,連原子都分解了。只有一種機制能產生脈澤,那就是激光。
上百個世紀猶如彈指一揮,文明終於走出搖籃,越來越強,了解了空間的本質,有了神一般的力量。整個星系的空間已經顯得太過擁擠,環境漸趨惡劣,唯一的出路是駛向最近的星系——銀河系。
起初,我以為那是超新星爆炸。在顯示屏上,光度剎那間飽和,望遠鏡對準的天區霎時被點狀放射的強光淹沒,好像有個宇宙巨人正在那裡燒電焊!
我知道我不是天才,我知道我的專業是沒有「錢途」的,我也知道我的責任是讓家裡過上好點兒的日子。多少次輾轉反側時我都在想,乾脆聽你的話,回國找個「人間的崗位」,回到家裡溫馨的燈光下,找個伴侶,賺點錢,讓家裡那六十平方米也體驗一下「哈勃膨脹」的滋味……
但是,上帝啊……在那晚,我究竟看到了什麼?
事實很明顯,這是小麥哲倫星雲里的四十二個未被發現的脈澤。它們散九九藏書布在橫跨三千多光年的巨大天區內,圍繞星系中心,沿著橢圓軌道運行。平常,它們的轉軸在空間中的指向是凌亂的,所以我們看不到;但就在那13.52秒的時間里,這些天體完成了一次精密得可怕的四十二星連珠,所有的自轉軸都同時排成一條直線指向地球!這就好像有人從我們老家擲出一根針,飛越太平洋,然後把在洛杉磯亂飛的四十二隻蒼蠅一起釘在了牆上!
不久后,我回了美國。前天,我坐飛機前往普林斯頓,希望能在老地方謀一份工作,但目前還沒有進展。
這是一個「脈澤」嗎?不,不可能,粗估來看,這個微波爆發源的能量比超新星爆發的能量還大兩個數量級,達1054爾格!哪裡會有能量如此大的脈澤?
我困惑地回到電腦前,剛才的強光已經消失了。程序開始自動分析新星的光變特徵。數據來自阿塔卡馬毫米波陣列(ALMA),那是一個對稱的尖脈衝,主頻率50GHz,頻率展寬15Hz,持續時間13.52秒。
但那裡,只有依舊寧靜的夜空。
一片令人尷尬的沉默。
親愛的姐姐:
人群中央,詹姆斯教授正對著鏡頭髮表演講,我耳朵里聽到的,全是詹姆斯以發現人自居講述的發現過程,全是編出來的鬼話!我全明白了,為啥當時我沒有為自己的發現留下憑證呢?
瓢潑大雨讓我從最初發現的狂熱中冷卻下來。這隻探照燈的光線穿透了幾十萬光年的空間和塵埃,到達地球時仍保持著能燒毀手機基站的功率,可見這束光一定非常尖銳和集中。而把四十二個相隔數千光年的這些「針尖」排成一列、同時對齊,恐怕只有上帝才能辦到吧……
這個過程反覆了多次,我才注意到太空中多了一些銀色的灰塵。這些灰塵增加的速度讓人頭暈目眩,連接太空和地面的細線拉起來了;環繞世界的大環建起來了;灰塵飄蕩著,飛遍了整個恆星系,更多更大的太空物體出現了,有的像指環,有的像珍珠……還有一種手槍似的銀色物體。它們飄在星系外圍,猛地射出一顆銀色的米粒,那米粒頂著一道弓形的引力波激波,一頭扎進黑暗的深空……時光荏苒,滄海桑田。它們的恆星已瀕臨死亡,但它們並不畏懼,無數的控制棒被投入恆星深處,將它緩緩熄滅……
一個輝煌的工程開始了:首先,是建造搬運恆星的引力滑道。在無數小型爆破的驅動下,暗物質在恆星之間凝聚,如絮如縷,組成氣勢恢宏的流形網,宛若城市間的鐵路;無數人工黑洞維持著引力滑道,好像一排排釘在鐵軌上的螺釘,保證流形的亘古長存。漸漸地,麥哲倫星雲里的四十二顆白矮星的軌跡被改變了。它們進入了引力滑道,運行到了恰當的位置,獲得了恰當的速度;米粒們聚集在白矮星周圍,人造黑洞產生的空間扭曲,完成了對自轉軸指向的精密調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