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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次告別

一萬次告別

作者:湯姆·克羅希爾
「你說什麼?」
這是她眼中的一百個形象,一百個中年男人的形象,穿著T恤、西裝、浴袍或者沙灘短褲,有的疲倦,有的急切,有的憤怒,有的悲傷。
「難道不是嗎?」
她走近我,把臉埋進我懷裡。她肩膀在顫抖,我感到她的淚水浸透了我的襯衫。
「怎麼了,媽媽?」
每天,媽媽都跟我做最後一次告別。
「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們倒在床上,緊緊貼在一起。我的身體回憶起她壓在我身上時帶給我的所有感受——她的溫度、味道、力度,還有其他種種。
我回家很晚——足以確保媽媽已經睡了。剛關上房門,麗莎就給我打來電話。
就在開門之前,一陣敲門聲響起,我倆都被嚇了一跳。「進來。」我說。
接下來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當她沉默下來的時候,我接過話——因為說話比思考容易多了。
夜晚,我俯瞰著一座光影之城。遠處,無數高樓在下方燈火輝煌。紐約城堂皇地繞著我旋轉。
一旦媽媽醒過來準備上載,我會要求麗莎讓我一個人陪她。
「媽媽,我一直在想你在米拉馬爾住的房子,就是有寬闊天井和古老大門的那棟。那些門是什麼顏色來著?」
早在我們首次公開募股之前那些年,我就認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是因為缺乏生物化學刺|激,也許是因為迭代神經矩陣的自身缺陷——上載的人就是什麼都不在乎,一切生前的樂趣都可有可無。
麗莎聳聳肩,「沒錯。」
「你談到人性的剝離,每次你把一個新玩意兒塞進大腦,你的人性就被剝落了一點,不是嗎?」
她的手指觸到了我。
她笑了,「我也想你,里科。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了這玩意兒,我們就可以經常團聚了。」
「媽媽。」
她的手腕輕輕一甩,我倆的衣服就消失了。她的胴體呈現在我面前——真實得不可思議。這一回可不是發光的虛擬形象。她大腿上的妊娠紋、略有脂肪的腹部和左側乳|房上酒紅色的胎記都清晰可見。
鬆散關聯的分形結構——正是我們的寫實。我們裂開、分離,希望幾近隨機的人性剝離之路能讓我們走得更近,實現交流、繁殖、相愛。
我長久地注視著面前的畫作,然後翻開下一頁,再下一頁。
黑暗的屏幕彷彿被注入了生命。
「你會看到的。」
媽媽站在門裡,衣著簡單素雅。儘管頭髮花白,曾經光滑的深棕色皮膚也已布滿皺紋,她還是會透出一股優雅的氣質。你肯定猜不出她已百歲高齡,而鈦金屬膝蓋和再生器官這類現代化醫學產品並沒有侵入她的身體。
「我愛你們每個人。」媽媽對我說。
我可以把她禁錮起來嗎?把她年復一年、一成不變地禁錮在虛擬的監獄里,而我卻日新月異、幻化新的自我?
我站起身,心跳得厲害,「你想去那裡嗎,媽媽?」
「你應該聽艾米麗講講她的想法,」她說,「一旦攻克了基因構成,離遺傳信息傳遞也就只有一步之遙了。虛擬環境下也可以進行受孕。」
那是一棟房子,有精美的柱廊和翠綠的大門,門內的天井被高聳的天燈照得十分明亮,裏面擺著黑色的搖椅和畫架,一張炫目的白色帆布就綳在畫架上。卧室面朝大海,有高高的落地窗——但是沒有玻璃,只有木百葉窗擋住夜晚的涼意。
「我跟每一個你都告別過了。」媽媽對我說。
「噢,可我們已經不是人類了!整個人類已經異化成各種不同的物種。每一種供我們選擇使用——或者不使用——的新技術出現,都會導致我們的異化。」
然後,我沉浸其中。
「我不想失去你,媽媽。」這句話脫口而出,「我這麼做,你不會恨我吧?」
「就因為艾米麗為別的公司工作,我們就要再次錯過一個改變世界的機會嗎?」
媽媽九九藏書在門廊撞見我,她抱住我,在我的肩頭哭泣。被她緊抓在手裡的寫生簿,硬生生地硌在我的肋骨上。
沉默。
這種情況每天都在發生。
然後,不管決定如何,我將與她永別。
「我見過他那個沙灘女孩——你送他的,看上去和我很相像。我看過她的腳底。」
還沒等我回答,她就消失了。
「我知道。」
這想法令我羞愧,於是,我上前接過媽媽的手——消瘦、溫暖,但有力,「我很快回來。」
麗莎站在我身後,身旁是一張無比寬大的紅木床,上邊鋪著白色的綢緞。她也身著一襲白衣——純絲質睡衣裹著她的皮膚,絲絲香水的味道挑逗著我。
我站在窗子旁,聽著媽媽的呼吸,等待著某個答案、問題或請求。
「大門是綠色的。」過了一會兒,她說,「像青澀的香蕉那樣綠。我們有整個米拉馬爾最翠綠的大門,在幾個街區之外它就能躍入你的眼帘。最後那天,我父親開車載我去機場的時候……我回望街道盡頭,只看見一抹綠色。我明白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兩扇門了。」
我最清楚。
溫暖包圍著我。我在涼絲絲的玻璃上蜷起腳趾。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而必須要做的事我卻一拖再拖。
「……好吧。」
「這次不一樣,」麗莎說,「我們有了新進展。」
碧綠的海水拍打著沙灘,上面散布著莊嚴的棕櫚樹,沙子白得耀眼。這景色真是美不勝收。
「這似乎……過於一勞永逸了,」我說,「好像我不打算再管她了似的。」
「我以為……你愛爸爸,不是嗎?」
「爸爸不想離開你。在數字生境里,你也可以再有個伴兒。」
譯/耿輝
我不再是那個喜歡媽媽做的米飯和豆子的男孩。
「可是媽媽,你愛那棟房子 ——」
「這是波切利的設計。」
要是她的心智也能這麼強健就好了。
「里科,」她也勉強笑笑,「你現在出去嗎?」
我可以放棄她嗎?
呼吸急促,眩暈襲來,我只好倚靠著玻璃牆。
我的感官一個接一個地同現實脫開。世界靜悄悄的,我連手指下方的皮革都感受不到。斯頓普敦有機咖啡——媽媽的最愛——散發出的微妙氣息也隨之消失。黑暗在我的視野中降臨。
「我說的可不是這回事兒。」
美妙的幾分鐘之後,激|情結束了,我靠在她身上悸動著,心想,這太真實了,比現實里的性|愛都真實。
就這樣,媽媽讓麗莎離開了。
「別掛斷。」她聲音沉重,「就這樣再待一會兒,好嗎?」
「別那樣瞪著我,好像我唾棄他的墳墓似的。」媽媽說,「喬治愛我,我很明白。這跟我清楚麗莎愛你一樣,儘管她眼中的你可能連你自己都不認得。我們的愛人絕不是我們心目中的愛人,不完全是。」
在觀察窗屏幕上,爸爸用手肘撐起身子,注視著走向他的那個人——身材美麗優雅,膚色在白沙的襯托下格外黝黑。這是媽媽年輕時的幻象,她甚至都不能開口說話,可爸爸似乎毫不在意。他慵懶地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上。
這都是我。
他們把她送進一號手術室,我被撇在大理石和灰色皮革裝飾的等候室里。透過幕牆,我看見十幾個身著無菌手術服的人爭分奪秒地穩定她的狀況,以備上載。我經歷過那麼多次告別,此刻應該心緒平靜,可我卻無法呼吸。
我困惑地走向客廳,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閱讀椅上。這是一把沉重的皮革躺椅,整座房子里只有這件傢具是十年前買的。當初我們搬到波特蘭,為了把它留下來,我甚至跟麗莎打了一架。
媽媽進來了。「里科,我——」她看見麗莎,「我……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親九九藏書愛的。」
「在為我建造你那些玩意兒吧。」
屏幕變得模糊了。
她這話令我目瞪口呆。
「我去去就回。」
「我還看見那名女孩,」媽媽說,「那也是他要的?」
不,旋轉的不是紐約城,而是我。環繞我四周的是一間玻璃房,克萊斯勒大廈的頂部伸出一根槓桿,玻璃房就懸在它的一端。隨著槓桿的旋轉,曼哈頓的街區在下方流淌而過。
麗莎的聲音在我腦海里反覆迴響。你能想象……
我把臉抵在窗戶上,眺望著位於波特蘭西北部的家。在諾布山的樹林里,我家房頂的瓦片閃耀著紅光。
「說得真好,里科。」麗莎笑出聲來,「我們成了分形人類,不是嗎?」
「我看見你為他建的家。海灘,棕櫚。」
我可以帶上浸入式頭盔,去感受火熱的太陽,吹著輕柔的海風,可這樣的話,我還必須得面對沙灘上的那個人。
但我還是無法拋開過去。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在家裡等我。
「我們需要做好準備,」我告訴她,「免得你……免得來不及。」
血液在我耳中澎湃,和現實中一樣,我興奮起來。輕快的涼風撫摸著我的皮膚。
這句話我好久沒說了,上次說它甚至可以追溯到我沉迷於二十年前麗莎我倆構建數字生境的時候。我想念爸爸——不去看他其實另有原因。可是每次我去看他,都發現他已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了。
又是艾米麗?我撕開箱子,抽出一副浸入式頭盔——一根細細的灰色頭箍,外邊刻著LE字樣。「麗莎,今晚我不想玩這個。」
「真的嗎,麗莎?你知道,我可不好這口兒。」剛結婚那陣,我們嘗試過虛擬性|愛,感覺還不如春夢真實呢——連意淫都比不上。
「是啊,他一生的黑暗愛情。」
那個晚上我怯場了,什麼也說不出來。不過第二天上班時,我給媽媽打了電話。
「噢,那太好了。」我停下來,目光游移不定,「麗莎?我好想你。」
我沒有去窺探。假如我翻開她的素描簿,能發現什麼呢——胡亂塗鴉?她大限來臨的證據?
沒有一點虛假做作,猶如一道閃電擊中我的脊柱。
而我卻治不好。
事情發生在一周之後,我正要出門跟客戶聚餐。
喬治·迪爾特,第一個上載的人。
「你好,爸爸。」我低聲說。
我努力抗拒,卻發覺自己有了感覺。在這裏……我注意到透明的玻璃淋浴房和房頂正中的鏡子。
不到一個小時,麗莎就來到我身邊。她擁抱我、吻我,極力安撫我。
「里科?」最終她問道。
「家裡見。」她對我說。
是嗎?我榨取著回憶。爸爸沒告訴我該做成什麼樣嗎?我不該犯那樣的錯誤,不是嗎?
於是我拿了進來。媽媽揮手示意我打開它。我用顫抖的手指掀開了封皮。
麗莎拉好行李箱的拉鏈,又來到我跟前。她擠進我和觀察窗之間,用手臂環住我,「跟我一起去洛杉磯吧,我和艾米麗給你看些奇迹,我們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那棟房子屬於小時候的我,」媽媽嘆了口氣,「那個女孩已經不在了。」
「你必須得那樣做嗎?」她問我。
媽媽一邊喝咖啡,一邊用空閑的那隻手在素描板上畫著。她偶爾抬頭看我一眼,那是一位藝術家的凝視,能夠包容一切。
以前,每天早晨在我上學之前吃飯時,她都要畫我。這是我吃早餐的代價,她說。我假裝介意,暗地裡卻收集了所有的畫。一名https://read•99csw.com少年大嚼米飯和豆子的一千張素描。
「嗨,艾琳娜。」麗莎一直盯著地板,「我趕飛機,我要遲到了。」
「什麼意思?」
「那些照片你給我看過無數次了,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那棟房子,卻發覺自己搞不清楚顏色。」媽媽還是沒有說話,我又說道,「那是最讓你快樂的地方,不是嗎?」
「這與我沒什麼關係。」她說。
「現在還怕什麼?」
「我畫的都是我所見到的。」她說。
「你們實現了基本結構建模,」我勉強沒有喊出來,「那不就意味著——」
他三十歲左右,晒成古銅色的身體勻稱矯健,棕櫚葉陽傘的陰影籠罩在他身上。他把手臂伸到兩側,閉著眼睛,臉上的表情愜意而又輕鬆。
不是腫瘤,也不是疾病——我們做了所有檢查。她的邏輯依舊清晰。她可以回憶起,在卡斯特羅率兵下山、她搭乘彼得·潘行動的航班離開之前,米拉馬爾的奶昔是什麼味道。可是在她意識深處,有些東西開始失調。
「看我給你造了什麼,媽媽。」我按了幾下按鍵,手術室的弧形牆點亮了。
再過一會兒,我得做出決定。
「那是他要的。」
我是否也會任憑她的觀察窗積滿灰塵?
她的呼吸緊張起來,向我伸出的手在顫抖。我無意識地縮回手,她粗糙的手指懸在空中,上面沾滿了墨水。
媽媽不動聲色地說著冰冷的話語,可我卻渾身一顫,「爸爸……難道他……我是說,他從沒叫你……」
媽媽停下手中的畫筆,「我為什麼要有個伴兒呢?」
「我不想離開你。」這句話脫口而出,完全超出我的控制。然後,我滿臉通紅地站在那裡,彷彿受到批評的小學生一樣。
「1962年我離開哈瓦那,飛過米拉馬爾到邁阿密的兩百里航程。兩百里還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從古巴人到黑人的轉變。」
「你是他一生的摯愛。」
「是啊。」
醫療小組告訴我,心臟病發作得厲害,造成的損傷已經沒法補救。
「……似乎她在我身上看見了另一個人。」我挑起煎蛋,「我在我們倆的心目中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好?你真的不介意了嗎?」
「把數字生境建好吧,你會感覺好些的。」
「繁殖是人類這個物種走向數字化生存的唯一限制。」麗莎說,「但是,繁殖只不過是信息的交換,理論上,我可以和一個軟體進行繁殖。」
我戴上頭盔,「好了。」
「你別打算把我的腳掌也塗黑!」
「媽媽,我覺得——」
麗莎把一疊平整的襯衫一件接一件地放進綠色旅行箱,結婚三十年之後,我知道這樣的場面代表什麼。麗莎唯一的樂趣就是到處走,儘管她的職業裝是老舊的太空時代動感流線款,不對稱的衣領造型也早已過時。
「我的寫生簿在哪兒?」媽媽問。
「我很幸福,儘管有點害怕,但還是幸福。我要最後一次說再見了。」媽媽笑了,「你願意的話,可以把我存在那棟房子里。九*九*藏*書但那就不是我了,完全不是——你也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我渾身是汗,孤單地坐在那裡。房裡的某個地方,一隻鍾在嘀嗒作響。冰冷的液體在我的大腿上逐漸乾涸。
她一直在樓上的工作間作畫,門從來都是鎖著的。她的工作不對外公開,不論是對全世界,對她的代理人,還是對我。
我走向北牆的觀察窗,它四周鑲著鋼條,彷彿船上的舷窗。在它下方,一塊銅板上寫著:喬治·迪爾特——船長、丈夫、父親,1960-2049。
我的手垂了下來,「我一切都聽你的,媽媽。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安慰,心裏卻想著晚上談判的事。接著,媽媽抽搐起來,喘息著倒在地上。
不僅僅是我周圍的人在變,我也在一點一滴地轉變。
「里科!」她在我耳邊輕快地喊道,「看一下郵件。」
我耳邊響起微弱的呼吸聲,「里科,」她頓了頓,「真高興你打電話來。」
「他就是那樣跟我說的。他總是跟我說些甜言蜜語。」媽媽笑了,「有一天他說我是上帝唯一完美的造物。」
我聽從她的吩咐,沒有掛掉。
我卻注意到她的頭頂。她剃了光頭,被手術室的無菌燈映得發亮。
麗莎說的當然沒錯。數字生境就是以備不時之需,只有必要時或最後的時刻我才會用。
我等她再說些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
不再是那個深愛麗莎的男人。
媽媽把筆放在一邊,「喬治是個好人,也很愛我。可是里科你要理解——我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個女人。」
帶著茫然的困惑,我翻遍整本寫生簿。這就是媽媽一直在畫的?
媽媽躺在一片混亂的線路和靜脈注射管之間。儘管身形不算小巧,但手術台上的她還是很瘦弱,與這裏格格不入,看上去無助而恐懼。
「……受孕?」
麗莎拍拍我的臉,「別擔心,有你這樣的猛|男在身邊,我是不會的。現在我得走了。代我向媽媽問候一聲,好嗎?」
但是我過去的時候,她還是擠出一絲笑意,「就是今天了,是嗎?」
麗莎似乎沒有聽見,「到了洛杉磯我會給你打電話。」她拖著箱子走向門口。
「對不起,里科。」她低聲說。
「幾天以後,我們在游泳池邊玩鬧時,他把我的腳抓了起來,『瞧啊!』他喊,『這是上帝搞砸了的證據!』」媽媽傲慢地揮著手,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爸爸,令人感覺有些怪異,「我對他來說漂亮而又完美——除了我蒼白的腳底。這就像是上帝朝我潑了一桶棕色油漆,卻忘了刷我的腳底。」
「假如我們的每一次告別都成了永別會怎麼樣?」
「當然,他沒有那樣說過。」媽媽說,「他為我放棄了三份工作,也跟大人物抗爭過。有一次他因為我被刺傷。要是他想讓我見那些白人朋友,要是他想讓整個世界知道我是屬於他的,他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愛他,也知道他同樣愛我。」
我還會愛她嗎?
我只知道:
我擁抱她,把她拉向自己,她皮膚觸碰到我的感覺真實得令我渾身顫抖。
必須得做出決定了。
「我認為你不需要什麼新玩意兒。每次你離開房間,回來的時候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你每天變化十次、上百次,我都快不認得你了。每次你走出門,我再見到的都不是原來的你。」
我坐在她旁邊,拉住她的手,「我不想讓你走。」
我只好拍著她的後背,用喃喃低語在她耳邊安慰,努力不去想她的感受,不去想她離我而去后的感受。
「媽媽又在畫畫,」我告訴麗莎,「上載以後她就不會再畫了。」
跟你有過一千次告別,我也失去了一千次心愛的女人。
「突破性進九九藏書展?」我不經意地後退,「該死,每個月,每一周我們都會取得些突破性進展,然後迫不及待地嘗試、宣傳、炫耀。你們就不怕我們徹底失去人性嗎?」
「我來啦!」
麗莎經過的時候,媽媽張開嘴無聲地哭起來。她把手伸向麗莎的肩膀,又好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來。
「媽媽。」我笑著對她說。
她笑起來,嘴角微微上翹。
「我肯定他是真心的。」
「那是你送她的禮物,」麗莎說,「你應該最清楚這一點。」
「我已經開始談判了。艾米麗提供給我們一次聯合投資的機會。」
伴隨著她越來越吃力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我長久地凝視著她。
上次體驗這種激|情我都忘了是在什麼時候。我們合為一體,一起喘息,節奏漸漸加快。我親吻她的嘴唇、鼻子和汗濕的眉頭,與此同時,我們逐漸達到高潮,她笑著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卻有各種各樣的事要做:上班,去機場接麗莎,或者匆匆去取牛奶。聽見媽媽高跟鞋的嗒嗒聲時,我正在門廊系鞋帶,當時我愣了一下,然後轉身迎向她。
塵土覆蓋著屏幕。有那麼久了嗎?我伸手把它擦乾淨。
每次媽媽向誰告別,都像是永別,她認為——不,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郵遞員,她最好的朋友艾比,以及我,她都見不到了。
「這不好接受,我清楚。可是假如她明天就中風了呢?」
「我和艾米麗一起造出來的。」
媽媽只說了一句,「你爸爸給了我黑腳掌。」
再過一會兒,媽媽就會咽氣。
你那些玩意兒。自從看了麗莎和我為爸爸創造的世界,她就是這麼稱呼數字生境的。
「她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我的目光掃過門邊的架子,發現一隻紙板箱並認出了標籤上麗莎的字跡,「這是什麼?」
「我頭上馬上要裝一枚數據介面,」她解釋說,「為了使用新型聯覺應用……」
我轉過身,「我從沒想要改變世界,我只想保護它。」
爸爸上載之後,我曾提出送他一艘船,在虛擬的海洋里駕船馳騁,運載貨物,英勇戰鬥。可他對我說:「我有些厭倦了,孩子。」
那樣的話,她還會愛我嗎?
「把它帶上。親愛的,相信我。」我能聽見她的笑聲,「先讓你自己舒服一點。」
麗莎轉身離開,回到她的手提箱旁,「她是一位傑出的女性。」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就這樣過了幾秒。曾在我心裏演繹了無數次的情形令我驚呆了,我驚異於自己的不知所措。隨後,我開始進行心肺復甦,並給醫院打了電話。幾分鐘之後,我們乘上救護車,伴隨著笛聲穿過波特蘭。媽媽臉上罩著氧氣面罩,寫生簿仍被她死死攥在手裡。
我看著她的眼淚流下面頰,而同時,我的眼窩一如既往地無比乾涸。我真羡慕她。
媽媽眼中透出驚奇,「太美了,里科,跟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他那是在開玩笑。」
「我跟他道過別了,」媽媽說,「即便他沒有。」
「你又在拿艾米麗的論調夸夸其談。」
看上去卻又如此陌生。
「不僅如此。」麗莎上前一步,伸手撫摸我的臉頰,「這就是我,里科。不管是基因還是化學成分,都跟我一模一樣。」
「在外邊呢。沒有消毒,所以沒有拿進來。」
她說的每個字彷彿都是我的救命稻草。她的愛始終貫穿於我生命中的這些改變,現在要我放棄這份愛,太不公平了。
後來,我握著她的手躺在床上,傾聽心跳平緩下來。「我們的數字生境可不能少了這玩意兒。」爸爸要是能體驗到這種真實會作何感想?媽媽呢?會對他們產生影響嗎?
客廳猛然回到我眼前,我的牙齒咔噠一聲緊緊咬在一起。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今天,媽媽應該也是在畫我。我需要她看著我,看著真實的我,重新給我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