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坐在黑暗裡不敢亂動。突然耳邊又響起叮叮咚咚的樂聲，銀幕上重新出現畫面。起初他以為還是剛才的電影，仔細一看卻又不是，各種嬰兒的影像，哭的，笑的，有些模糊，有些清晰，片片斷斷被剪輯在一起，涌動著，流淌著，好像一部家庭紀錄片。漸漸他認了出來，畫面中的女孩是小青，她從一個襁褓中的小孩長大成人，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音樂旋律逐漸高昂起來，小青的一顰一笑在大銀幕上閃爍又熄滅，美得驚心動魄。最後一幅畫面暗下去，伴隨裊裊的餘韻，黑暗中又亮起一行大字：

小黃沒點頭，小青也沒再說什麼，轉身走進宿舍樓里去了。

老王不聲不響站起來，身子往前一撲，咕咚一聲，就從舞台上跳下去，墜入涼浸浸的湖水裡面去了。

媳婦怪不好意思地抹著眼淚，說：「咱們的兒子呀，你看他，這麼小小個人……」後面的話又哽住了。

周奶奶又說：「你怎麼真的來了？」

小吳說：「我出來散散心。你這又是幹什麼？」

首先冒出來一行大紅字：恭祝兒子周歲生日快樂。同時配有動畫視頻，是一群小天使高唱生日快樂歌。曲子唱完后，又出來幾行顏體小字，道：「江南風俗，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用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拭兒。」

人群安靜了一陣，沒有人說話。小劉故作神秘，不知從哪裡捧出一樣東西，上面蓋著一塊布。他激動地高聲說：「這次操場翻修，有個工人師傅把咱們班當年埋下的記憶盒子挖出來了，剛剛檢查過，保存得很完好，現在就在我手裡！」

她問孫女：「外面冷不冷呀？」

小劉又說：「大家應該還記得，當初說好，讓每個人最後說一個將來要實現的夢想。現在十年過去了，咱們就來看一看，都有誰是夢想成真的大贏家。」

於是小李就洗了澡換了衣服化了妝，跟著娘去了一家挺有名氣的婚介服務中心。服務中心的經理態度很熱情，聽說小李是來相親的，就請她先做個身份驗證。

她把話說完，就消失了，不見了，光芒一點點散去。安靜片刻，突然有人喊：「她人呢？」小楊低頭看，才看見銀白色的盒子躺在地上，周圍一圈黑漆漆的腳尖。他又打量四周，看見一張張面具上人臉閃爍，卻一時間分辨不出誰是誰。

小吳說：「老百姓過年不就圖個熱鬧？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不食人間煙火。」

先是大兒子帶領一家老小過來祝壽，浩浩蕩蕩也有十好幾口人，按照輩分長幼一排一排跪下磕頭。周奶奶看各家領上來的小孩子，有男有女，有黑有白，好些個名字都念不上來。有的孩子怕生，瞪著眼珠躲在大人身後不開口，有的就調皮些，小嘴一張，嘰里咕嚕冒出一串洋文來，惹得大人又是拍手又是笑。還有個半大娃娃蜷在大人懷裡只是睡，媽媽笑著說：「我們這邊才早上五點呢。」周奶奶就說：「讓孩子多睡些，小孩子能睡是福。」熱熱鬧鬧走馬燈一般轉過去，竟也花了將近一刻鐘功夫。

小黃有些為難，說：「不就是吃吃逛逛，有什麼好播的。」

經理一面說，一面伸出手去揮了揮，地上小人兒變得更加小了，變成小小的紅點，周圍全是蜂巢一樣密密麻麻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有些紅點和綠點在躥動，發出各種嗡嗡的聲響。

小鄭說：「我們也就是看一看，又不給你添亂。」

小青站起身來，盯住那男生的眼睛，說：「你讓開。」兩人僵持了幾秒鐘，男生聳一聳肩退到旁邊。小青又拉小黃，說：「我們走。」兩人付了賬出門，手拉手一陣小跑，跑過一個街道拐角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呼吸著春寒料峭的空氣。

聚會那天霧很大，窗外灰濛濛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小楊有點不放心，專門打電話問小劉要不要改日子，小劉卻說：「不改不改。霧裡看花才最有意思呢。」

小楊就開車出去，車上開了霧中導航系統，在車窗上投影出沿途街道，連同車輛和行人的動態圖像都能捕捉到，一路上平安無事。他把車開到以前的中學門口，看見沿路已經停了好些車。有些不如他的車好，有些則要貴一點。小楊把防霧面具戴上，推開車門鑽出去，面罩的口鼻部分有空氣凈化膜，視窗上也可以顯示圖像，把隱藏在濃霧後面的一切呈現在眼前。他透過面具抬頭四望，看見中學校門還跟記憶中一樣，高高的鐵柵欄門聳立著，旁邊幾個鎏金大字在紅磚牆上發光。鐵門裡面的樓群與草木也都沒有變，風吹過，依稀還能聽見一排冬青樹葉子沙沙地響。

老王說：「我都好多年沒看春晚了。」

小黃點點頭，腦袋裡昏沉沉的，嗡嗡響成一片。

小李心裏也暗暗慶幸，高科技還是靠譜的。

他聽見旁邊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他又把頭抬起來。多麼巧呀，他看見的是高中時與他做了三年同桌的小葉。

當天果然就來了許多人，交過紅包，入席吃吃喝喝。雖然社會信息化程度越來越高，但紅包里還是一疊疊貨真價實的鈔票，畢竟這是老規矩，何況也好看。老張媳婦專門借了台點鈔機，嘩啦啦一摞晃過去，聲音好聽得很。

周奶奶問：「什麼事呀，大姑娘？」

小劉又說：「不過這座操場，對咱們班的同學來說意義很特殊。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這時候一輪新月正慢慢爬上樹梢，晚風吹來，一陣嘩啦啦作響。小黃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月亮，也就一個人慢騰騰地走回宿捨去了。

他把五個手指都貼到盒子上去，一盞藍色小燈幽幽地亮了，像一隻孤零零的眼睛。從盒子上面升起一團光來，抖動了兩下，變成年方十八的小劉的模樣。

就如同鍾錶的發明改變了我們對於時間，對於運動，甚至對整個宇宙模型的理解與想象，當下這些令人愉快的小玩意兒——iPhone、iPad、社交網路、3G無線網路、GPS導航、谷歌眼鏡，也必將為今後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人類文明發展，帶去難以估量的深遠影響。未來充滿了變數，說不上更好，也說不上更壞。我不知道幾十年後，是否還有人記得古老的詩歌該如何吟唱，只知道在剛剛逝去的每一個瞬間里，人們依舊有滋有味地過著小日子。

她又說：「我夢想十年之後還能見到大家，聽聽大家都實現了什麼夢想。」

小黃又點頭。

老王笑一笑說：「活這麼大把年紀，總不能事事都被人家牽著走吧。」

老王說：「我就沒上過春晚。」

老王說：「以前還好，簡簡單單，看兩眼樂一樂也就完了。現在越搞越鬧。」

經理笑吟吟地說：「一點兒都不麻煩，我們是高科技，快得很。」

小楊心中一驚，這才明白，進門時看到的那些樓群，其實也不過是舊日影像罷了。卻不知道當年上過課的教室，打過飯的食堂，還有中午休息時偷偷爬上去打盹的天台，是不是也都被拆掉了。

拉琴的老孫說：「又不是上春晚，咱們幾個老東西自己高興。老周樂意就演一個，我們拍個手起個哄，就當是給你祝壽啦。」

小吳嚇了一跳，大聲問：「誰？」

小陳說：「既然吃吃逛逛，就更不怕人看。」

老王說：「招呼也不打一個，就硬拉你上鏡頭，一張老臉播給全世界人看，不是騷擾是什麼？」

情人節電影院人很多，兩人隨便挑了一部快開場的片子，買了些飲料零九九藏書食進去看。燈光一滅，放映廳里漆黑一片，誰也看不見誰，小黃頓時覺得安心不少。影片演了十幾分鐘，他感覺到小青慢慢依過來，腦袋靠在他肩膀上面，胸口不禁泛起一陣陣甜蜜的漣漪。他低下頭，看見小青的側臉在幽藍的光線里忽明忽暗，嘴唇飽滿得像要綻放開來。他猶豫著要不要趁此機會在那嘴唇上面親一親，又害怕會有點冒昧。他在心裏面七上八下盤算了許久，剛要鼓起勇氣放手一搏，面前的大銀幕卻驟然黑了下去。

那小人往四下里看了看，就進了旁邊的一扇小門，小門裡有一張小桌，兩把小椅子，一個小小的男人坐在桌旁。兩人見面打過招呼，就坐在那兒聊起來，嘰嘰咕咕聊得很快，也聽不清在說什麼。沒聊到一分鐘，那個小李就站起來，兩人客客氣氣握手道別。然後那個小李又走到旁邊另一扇小門裡面去了。

小李恍然大悟，當天就帶娘去了一趟服務中心，驗證了身份，備份了個人信息。於是接下來的過程，就有十個娘在十個小李旁邊出謀劃策了。

終於大家都入了席，老張便把兒子抱出來，專門給穿了一身紅，眉心還用胭脂點了個紅點。大家都誇孩子生得好，圓頭大腦，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聰明，日後必然龍騰虎躍，前途不可限量。兒子也爭氣，不哭不鬧，很老成地坐在高腳壽星椅子裏面笑，愈發像年畫裏面的抱魚童子。老張說：「兒子，給各位叔叔阿姨說個吉祥話。」兒子便把粉嘟嘟的兩隻小手抱作一個拳頭，奶聲奶氣地拖長聲音：「呼呼（叔叔）阿姨新年好——哄喜花柴（恭喜發財）——」眾人笑成一團，都誇孩子天資聰慧，老張和媳婦教導有方。

小黃又窘又慚愧，想一想這樣的事無論如何瞞不住，也只好一五一十解釋一番，又連忙握住小青的手低聲說：「你千萬別生氣，我這就把直播關掉。」

小吳說：「是的是的。飯一吃，電視一看，鞭炮一放，回去把覺一睡，稀里糊塗一年又過去了。」

小吳驚得一震，渾身毛孔都往外滲出汗來。兩位主持人也一時間面無人色。夜空中幾隻微型攝放機上下翻飛，搜索著老王的影像，四面八方千萬張人臉也都嚶嚶嗡嗡地嘈雜起來。

孫女說：「這有什麼要緊呀。」

孫女說：「我來給您祝壽啊。」

經理又說：「我們還有蜜月軟體。曾有一位大文豪說過，夫妻兩人經過一個月旅行后還能不吵翻，才保證不會離婚。」

男主持人又說：「王老先生，這是您第一次上春晚，能不能告訴大家您的心情怎麼樣。」

大家又是鼓掌，恭喜小劉夢想成真。小楊也跟著鼓掌，心裏卻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感覺這樣搞法，不太像同學會，倒有點像電視真人秀。但小劉已經跳下台，把盒子交給另外一個人。又一團光芒從人們頭頂上方升起，小楊也禁不住抬頭跟隨大家一起看。

小李說：「你咋知道靠譜？」

小吳說：「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看明星，哪裡還有新節目？我倒覺得這樣活潑一點兒的好。」

男主持人喜氣洋洋地說：「各位親愛的觀眾朋友，坐在我身邊的這位，家住龍陽小區的王老先生，就是我們今晚一直在尋找的，全國最後一位沒有上過春晚的奇人。」

老王說：「不是看不看的問題，是我樂不樂意。樂意的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給你看也沒什麼，不樂意的話，總不好硬逼著給人看。」

經理還是笑，說：「您放心，我們開業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出過問題。連一起顧客投訴都沒有過。」

那人說：「這有什麼關係，我們對每個人不都是從不認識到認識嗎？今天我第一次在網上看到你，不知道為什麼，只看了一眼，就被你深深打動了。當我看到你對著鏡頭說出『你讓開』這三個字時，我已經在內心深處決定，你就是我這輩子想要娶的女孩。所以我匆匆地搜集了所有與你有關的影像，匆匆準備了這一切，趕來這裏向你求婚。不管你身邊有沒有別人，不管你心裏怎麼想，我只想發自肺腑地說一句，小青，這輩子我非你不娶，我會用我全部心思來愛你關心你呵護你，請你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吧，我會讓你幸福。」

小黃嘴巴笨，被他們兩個說得沒辦法，只好答應下來。他戴上一枚有攝錄影像功能的隱形眼鏡，設置成全程直播模式，他所看到的一切便在宿舍牆上清清楚楚地投影出來。調試完畢，看看時間不早，小黃就急急忙忙出門約會去了。

周奶奶快滿九十九歲了，家裡人就商量給她做壽。前前後後籌備得差不多，老人家卻一不小心在浴室里滑了一跤，把腳骨上摔出一道裂縫。雖說治得及時，沒什麼大礙，但畢竟傷筋動骨。周奶奶因此心情煩悶，每天坐在輪椅里長吁短嘆。

過了好一陣，小李紅著臉問：「還不知道怎麼稱呼您呢。」

過了一會兒，小青開口問：「我們現在去哪兒？」

孫女又說：「奶奶，咱們走。」

女主持人也喜氣洋洋地說：「感謝我身邊這位熱心觀眾的幫助，讓我們終於有機會，把這位神秘的王老先生請到我們春晚的舞台上來，在這吉祥如意、幸福團圓的大年夜裡，跟我們全國的觀眾朋友們見個面，拜個年。」

小李找不到自己那個紅點，心裏面有點慌。她問：「真能相中合適的嗎？」

突然間燈光亮起，把整個放映廳都照亮，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銀幕下方。伴隨著雪亮的追光，那個人一步一步走上來，一身黑西裝，懷裡捧著九十九朵血紅玫瑰，燈光把他的臉打得煞白，眉目五官都淹沒在那光里。

他聽見十八歲的小葉，用單薄而平淡的聲音說：「我好像沒有什麼夢想，我不知道十年以後自己會在哪裡。」

小李還想問問題，娘卻在一旁催促道：「快點兒了，別磨磨蹭蹭！」

小黃又點頭。

娘說：「那也比你自己找靠譜。」

「這老傢伙，莫非真是回天上躲清靜去了嗎？」他心裏閃過這個念頭，緊接著一雙眼睛也燒起來，化作熾熱的青煙。

他用誇張的動作把布一掀，露出一隻四四方方的銀白盒子。大家一下炸開了鍋，嗡嗡議論起來。小楊胸口也忍不住怦怦跳，許多鮮活的回憶一起翻湧上來。當年畢業時，不知是誰突發奇想，提議每個人自己錄一段影像，轉存到一台立體攝放器里，埋到操場旁邊的一棵大樹下，十年後再找出來一起看。怪不得小劉要組織大家聚會，原來真正的由頭是這個。

小鄭又說：「做人不要那麼小氣。」

周奶奶還要鬧脾氣，大姑娘又說：「您別板著臉啦，讓家裡人看見還當是我照顧您照顧得不周到。」

娘說：「人家有高科技。」

兩人都嘆一口氣，聽著夜色里的水聲嘩嘩作響。過一會兒老王又問：「小吳你上過春晚沒有？」

小李說：「一個個歪瓜裂棗，哪有靠譜的哦。」

小李就在終端上刷了指紋，掃了虹膜，把個人賬號里的信息都上載到中心的伺服器里。錄完信息，又去做人像掃描。三分鐘后，經理說好了，就從終端界面上抓下來一個圖像往地上一丟。小李看見一片白雪雪的光從地上升起來，光裏面站著一個一寸來高的人影，相貌身材服飾姿態都與自己別無二致。

第二天濃霧散去。小楊爬起床，看見窗外晴朗的天空，又感覺到神清氣爽，便把前一天的不愉快都忘掉了。

傍晚天陰沉沉的，周奶奶一個人在屋裡打盹，突然聽九-九-藏-書見篤篤的敲門聲。她抬起昏昏的睡眼往上看，看見一個白衣身影浮現在半空中，隱隱綽綽的，像個仙子一般。

小吳聽聲音有些耳熟，狀起膽子走近幾步，才看清那人原來是住在他們家樓上的老王。

她揮揮手，複製了一個周奶奶的影像留在原地，依舊是新剪裁的紅衣紅褲，坐在紫紅木雕的壽星椅子里，周圍穿紅戴綠的賓客們也依舊上來拜壽，說著各種吉祥話。

小黃往旁邊桌上一瞧，果然有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跟他們揮手打招呼。再看周圍，一桌桌情侶們都往這邊看過來，還有人拿起手機在拍攝。他又仰頭看面前那個男生，看到他左邊眼睛里有一點紅光在閃爍。原來他也一直在直播。他突然感覺到氣悶，好像身邊每一寸空氣里都擠滿了人，伸長了脖子過來圍觀。他要被這些無所不在的目光憋死在裏面了。

老王說：「所以才要往沒人的地方躲。」

院子里有幾個老人，坐在樹下拉著胡琴唱著小曲自得其樂。看見周奶奶過來，便請她也表演一個。

竟然還剩了兩個人。

從兩邊各自過來一個渾身上下亮光閃閃的主持人，把兩人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小黃一頭霧水，問：「什麼關注？」

小青嘆一口氣說：「算了，生氣有什麼用。再說這些單身的人也可憐，情人節吃沒地方吃，玩沒地方玩，看看別人約會也不犯法。其實我們約會我們的，不理他們也就沒事了，他們自己鬧不了多久就會消停的。」

大姑娘不是人，是這家老人院的服務系統。周奶奶年紀大了眼睛花，看不清她的模樣，但一直覺得她說話的聲音跟自己孫女兒有點像。

老王也說：「小吳，你大晚上怎麼四處亂跑？」

小李還想再看一會兒，娘又催她：「走吧走吧，這會兒倒還上心了。」

小吳說：「這樣子就有點兒極端了。」

這時候，黑黢黢的湖上突然發出光芒，像一團火球在水下面沸騰。只聽得一聲巨響，天崩地裂山河變色，照得方圓百里一片赤白。小吳倒在地上殺豬一般地叫，渾身上下都著起火來。他最後拼著性命把眼睛睜開，從指縫中間勉勉強強看了一眼，只看見赤白的光焰中間，有一柱金光扶搖直上，遁入雲霄，從頭到尾不知有幾千里。

吟詩是周奶奶小時候她父親教她的，她父親又是小時候在私塾跟先生學的。那時候小孩子學詩，不是讀，不是念，是跟著老師吟唱，有平仄，有韻律，還有一點吳越口音，比字正腔圓地念出來有味道。

老王說：「到時候我就電視一關，找地方一躲。春不春晚跟我有什麼關係？」

小青又說：「無聊的人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把今天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老王說：「我自己心裏面不自在。」

小李恍然若失，說：「你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呢？」

小黃也用發顫的聲音說：「不是我——」

小吳說：「怎麼會是騷擾呢？」

她又說：「其實我有好多夢想，夢想坐著宇宙飛船飛向太空，夢想在火星上舉行一場婚禮，夢想能活很久很久，看到一千年、一萬年以後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夢想變成一個偉大的人，死了以後，可以有許多人記得我的名字。我也有一些小小的夢想，夢想看一場流星雨，夢想考一次年級第一，讓媽媽為我高興，夢想喜歡的男孩生日那天為我唱一首歌，夢想看見小偷在公車上偷錢包，我能勇敢地衝上去把他抓住。有時候我實現了一個夢想，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不知道如果第二天就死掉的話，自己會不會覺得，活成這樣就足夠了，圓滿了，不再有什麼遺憾了。」

靠著母親指點，很快就挑出七位最靠譜的結婚對象。經理又說：「小姐，我們還有模擬婚禮軟體，您可以試試看。有不少未婚夫婦會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鬧分手，婚姻是人生大事，還是謹慎一點兒好。」

周奶奶說：「你怎麼來了？」

小李今年二十七，過了年就是二十八。她娘見她一直沒對象，就催她去相親。

她把另一個對象的資料點開，看見照片上那張臉，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彷彿未來的漫長歲月都在這一瞬間展開，水乳|交融，如火如荼。她身子輕飄飄的，像一陣雨霧要飛到空中。

老王說：「把些明星歌星演一演給老百姓看看也就完了，又搞什麼『全民春晚』，瞎胡鬧。」

小吳說：「老王你這樣想想是可以，但現在社會畢竟跟過去不一樣了，到處都是攝像頭，還能一輩子不給人看嗎？」

大家都仰頭盯著那個小劉看，看他中學時代記錄下的點點滴滴。小劉競選班長，小劉品學兼優，小劉代表校隊去踢球，小劉進了球，小劉組織課外興趣小組，帶領大家一起搞競賽，小劉競賽落選，小劉在老師和同學的鼓勵下振作起來繼續努力，小劉雙眼含淚滿懷深情地說：「母校，我會永遠記得你。我會讓你以我為榮。」小劉還說：「我夢想十年以後，能有一間面朝大海的辦公室。」

小黃感覺到小青冰涼的手，像條魚一樣從他手心裏面滑走了。他渾身汗涔涔的，胸口憋悶得厲害。周圍又有很多紅色的燈光在閃爍，整個放映廳的人都在看他們，在圍觀，在拍攝。他覺得世界變得很不真實，不像情人節，倒好像是愚人節了。

夜深了，小吳一個人在路上走。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很是安靜，偶爾有一兩串鞭炮聲炸響開來。這是大年三十的夜晚，家家戶戶都在桌邊圍坐，吃著團圓飯，看著春晚，其樂融融好不熱鬧。

小李說：「相什麼親嘛，丟人死了。」

他不知不覺走到家附近的一個公園裡。公園裡更是僻靜，平日里散步打拳跳操唱戲的老老少少一個都不見，只有一池涼浸浸的湖水，在沒有月亮的夜色里蕩漾。小吳聽著那一起一伏的沉悶水聲，感覺渾身一個個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氣。他轉身要往水邊一個亭子里走，卻突然看見一個黑黢黢的影子。

小吳也笑說：「你這樣叫特立獨行。」

小青聲音顫顫地說：「可我不認識你。」

娘說：「丟啥人，當年娘不相親，哪來的你爹？哪來的你？」

這六個小故事，是我在家過年時信手寫成的。最直接的靈感啟發，來自這兩年大熱的BBC迷你科幻劇《黑鏡》。在我看來，《黑鏡》的成功之處，不僅僅在於抓住當下一個一個真實可感的詭異瞬間，抓住日常生活平滑表面下的縫隙，將它們衍生成精巧而凝練的小故事，更是在技術變革的背景下，對西方市民生活中那些至關重要的議題（正義、倫理、道德、價值、幸福、信仰），進行了深入而尖銳的探討。正是這種探討賦予科幻以厚重的文學與文化價值，而不僅僅是「超級英雄救世界」的陳詞濫調。在此基礎上，我想嘗試寫點兒有關中國老百姓的小故事。這些故事的意義，或許並不在於教人們如何預測未來，而是想提醒讀者，一些深刻的變革正在我們身邊悄無聲息地發生著，它們是最現實的，也是最科幻的。

議論了半天，沒個結果，也沒有找到小葉本人。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過了兩天，經理打電話來告訴小李，十個小李已經與四百多位對象每人分別約會十次，每次都有測評軟體的記錄與評分。經理建議小李，把十次總分加起來做個排名，留下前三十名，剩下的就暫且不要考慮了。小李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心裏也輕鬆了許多。

於是看各種回憶：上課，考試，升旗，做操，遲到，放學，自習，逃課，打架，抽煙，失戀ｒeａｄ•9９csw.cｏｍ……又看各種夢想：戀愛，工作，旅行，一些名詞，一些地點，一些物件。終於他看見了自己，那剃著短髮、黑黑瘦瘦的模樣，幾乎令他有些羞臊。他聽見自己用啞啞的聲音說：「我夢想將來做個有趣的人。」一瞬間他感覺到愕然不知所措，當年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又怎麼會說過之後全然不記得。然而掌聲卻像雷鳴般涌了過來，大家都哈哈大笑，稱讚小楊的想法別出心裁，很有幾分意思。

經理又笑道：「我們會員資料都是本人一條一條錄進來的，全部經過嚴格驗證，一點兒都不摻假。我們的約會應用軟體也是最新版的，凡是軟體里能配出來，真人還沒有不滿意的。小姐您放心，大不了您見過不滿意，我們全額給您退款。」

第二天，網路上議論紛紛。儘管現場攝放機全都燒毀了，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幾個鏡頭，並且許多看過的觀眾都頭暈耳鳴進了醫院，但大家還是交口稱讚，都說這是春晚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個節目。

孫女說：「不就是想回來看看您嗎。」

再看兒子，小東西依舊坐在高腳壽星椅子里，面前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麵，粉白小臉上紅彤彤的，笑得好像一尊彌勒佛。

娘說：「少廢話，你去不去？」

一邊說，一邊心裏默默算起賬來。全部這一套下來，不知得是多大一筆數目，百分之六十頭款由他和媳婦出，分期三十年付清，剩下百分之四十得等兒子將來自己掙，還有兒子的兒子，兒子兒子的兒子……想到未來幾十年的奮鬥都有了目標，他又感覺到渾身一股暖流湧上來。

小吳說：「也就一兩分鐘的事，看過樂和樂和算了，又沒人會記得。」

一群老人們都安靜下來聽。月光水亮亮的，照得人世間溫潤如洗。周奶奶看見這溶溶月色，想到古往今來多少事，便把氣息放緩，一詠三嘆地唱起來：

「神經病——」

大姑娘說：「奶奶，您的兒孫後代來給您祝壽啦。」

老王說：「屁大點兒事，哪裡就至於了。」

經理笑道：「我們有六百多萬註冊會員呢，一個一個相，准有合適的。」

大姑娘說：「奶奶，您別這麼說，都是小輩們的一片心意，大家都盼著您長命百歲哪。」

她又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她說，孩子，將來你能活成什麼樣子，全靠你自己，我一點也幫不上忙。她還說她不會幫我決定任何事情，比如去哪裡玩，交什麼朋友，買什麼書，上什麼學校。她說她已經替我做了人這一輩子最大的決定，就是要不要出生這件事，以後我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跟她商量。」

小楊放春假回家，接到中學同學小劉的電話，說畢業十年了，要組織大家聚一聚。

小黃沒想到小青這麼明事理識大體，感動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他便把隱形眼鏡和手機都關掉，專心致志跟小青繼續吃飯。吃到甜品上來時，旁邊桌上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男生走過來，兩手撐住他們桌子邊說：「這位大哥，跟你商量個事情。剛才網路上有個網友懸賞，問這家餐廳吃飯的人，有哪個願意過來親一下你女朋友。沒想到網友們熱情得很，半個小時不到，就募捐了一萬塊。說實話，這點錢我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不過這麼一搞倒還挺好玩的。不然你點個頭，這一萬塊我們一人一半。我女朋友也同意的。」

她把周奶奶坐的輪椅推上，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空蕩蕩的走廊，走到庭院裏面。院子中央有株蒼蒼的山桃，旁邊幾叢臘梅正飄香。這會兒雲開霧散，露出圓滾滾一輪滿月。周奶奶看看院子里的草木，又看看身旁的孫女，一身白衣，亭亭玉立，像棵新長成的白楊樹。她禁不住心裏感慨：「孩子都長大啦，我們老啦。」

老王嘆息說：「這年，真是越過越沒意思。」

第二天下午，小李果然接到服務中心經理的視訊電話，說經過第一輪快速配對，總共挑出來438個合適的對象，全都體健貌端踏實可靠，與小李也是門當戶對志趣相投。

小李一百個不情願，屁股在椅子裏面扭動，說：「麻煩不麻煩呀？」

之後是二兒子家，三女兒家，四女兒家……之後是老同學，老戰友，還有這些年來教過的學生，還有各種親家，還有遠房親戚……周奶奶坐得久了，眼睛有點乏，喉嚨也有些干，但知道大家天南海北，能湊出時間來不容易，也就強打精神支撐著。還是高科技好啊，說見面就見面，一點兒也不費心勞神。周奶奶看著滿屋子人影晃動，突然就有點感慨，這麼多人，彼此相隔著千萬里，都是為了她才出現在這裏。是她，她這一輩子，走了那麼多路，經歷了那麼多事，才把這麼些彼此不相熟的人枝枝蔓蔓牽連在一起，聚攏在這一天里。九十九歲，多少人一輩子里能有一個九十九歲？

小李又問：「這樣子相出來的靠譜嗎？」

小青又說：「別跟你宿舍同學生氣，日子還長呢，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兩人坐下點菜，剛吃完前菜，一位衣冠楚楚氣質不凡的經理手持一支紅酒走到桌邊，二話不說就要打開。小黃認出這牌子價格不菲，連忙伸手阻止說：「我們可沒點酒。」經理笑一笑說：「兩位現在是本店關注度最高的一對情侶。從兩位進來到現在，本店已經接了三十多個訂餐預約。為了感謝兩位，老闆決定這一餐給你們打八折，還送一支他本人親自推薦的紅酒。」

娘在一旁小聲嘀咕：「按照這速度，一分鐘相一個，一小時就是六十個，一天就是……」

她說：「其實我很羡慕大家，我羡慕你們每一個人，我羡慕你們能夢想自己的未來。你們的很多事情，在沒出生前就有爸爸媽媽幫你們安排，幫你們計劃，只要不出差錯，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了。」

周奶奶像個少女般紅了臉，連連搖晃著雙手說：「不行不行，我一輩子沒學過什麼，吹拉彈唱樣樣都不行。」

周奶奶把孫女上下打量，看她白白的小臉，風塵僕僕的，卻很精神。她也就笑了。

周奶奶說：「哪裡有壽，年紀大了遭罪。」

小吳說：「你怎麼可能沒上過春晚？」

小李說：「我看不用了吧。」

經理回答：「小姐別客氣，叫我小趙吧。」

半晌，老張終於回過神，才發覺自己渾身大汗淋漓，像剛從熱水池裡撈上來，再看媳婦，早已哭成個淚人兒一般。老張知道女人家情感豐富，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壓低聲說：「這麼大好的日子，你看看你……」

看小李半天不聲響，經理提醒她說：「小姐，這種時候是不是可以請您母親幫忙把把關？」

又過了三天，經理告訴小李，經過進一步深入接觸和觀察，三十位相親對象中有七位遭到了淘汰，五位進展緩慢，剩下十八位雙方滿意程度都較高，其中有八位已經表露出結婚的意向，另有四位暴露出一些生活習慣或其他方面的缺點，但尚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於是小李就給自己備份了十個小李，分別去跟這些對象們約會。

孫女笑嘻嘻地說：「能有多遠呢。」

他轉過頭看小青，只見她臉色慘白，嘴唇像瀕死的蝴蝶一樣顫抖。終於，小青伸出一隻手，把座位旁邊的爆米花桶抓起來，狠九九藏書狠扣到對方臉上去，尖著嗓子大叫：

他對小葉的印象不深，模樣普普通通，不特別漂亮，也不難看，不很聰明，也不笨。他仔細搜颳了一下記憶，想起她似乎特別愛笑，雖然牙齒不太整齊，笑起來有點傻氣。他又想起她有一些奇怪的小動作，想起她喜歡在課本上寫寫畫畫，想起她時不時會突然閉上眼睛，雙手按在太陽穴上，嘴裏嘰嘰咕咕念念有詞。但他從來沒有問過她是在念什麼。

小李還是不放心，又問：「我把我的個人信息都給你們了，會不會不安全呀？」

一個月後，小李與小趙結婚了。

小陳和小鄭都沒有女朋友。情人節這天，兩人看到同宿舍的小黃收拾得清清爽爽出去約會，都感到心裏不是滋味，就一左一右拖住他說：「好兄弟，同分享，共患難。不然把你約會的過程給我們倆直播一下嘛。」

「小青，我愛你，愛你的全部，愛你的年年月月時時刻刻分分秒秒。」

兩人又相互看一看，心照不宣地笑起來。老王把旁邊一個石凳擦一擦，說：「你過來坐。」小吳伸手一摸，感覺冷冰冰有些瘮人，就說：「不忙坐，剛剛吃飽，站一站對身體好。」

大家愈發興奮，嘩嘩鼓起掌來。小劉又說：「盒子在我手裡，我就給大家帶個頭吧。」

她聽見經理的聲音說：「小姐，請問您還滿意嗎？要不要安排你們兩位見面？」

小黃掏出手機上網一查，原來他和小青的約會直播不知什麼時候被放到了網上，短短一會兒，已經有幾萬人在看，還有新評論刷刷刷地不斷冒出來。有人說：「姑娘長得也太美了吧，這小伙兒真有福氣。」有人說：「美什麼美，不笑還行，笑起來牙縫好大，嚇死人了。」又有人說：「剛才門口那幾個男的我認識，就在我們隔壁公司上班，哈哈哈哈哈。」還有人說：「這女的鞋什麼牌子啊，帥哥，麻煩低頭仔細看兩眼行不？」還有些更沒素質的話，看得小黃血直往臉上涌。

人群轟然炸開。有人說：「是不是鬧鬼了。」有人說：「是誰在跟大家開玩笑吧。」也有人說：「同學三年，從來沒聽她說起過有這回事，是真的還是假的？」還有人說：「也沒聽說過有這麼一種怪病的。」

她又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許明天就死了，也許還能再堅持幾年。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沒想好，臨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情是什麼。我羡慕所有活得比我長的人，可以有許多時間去想，再有許多時間去實現。有時候又覺得，活得長一點短一點好像也沒什麼區別。」

接著又出來其他嬰幼兒食品，助消化，促吸收，抗疾病，補鈣補鋅補各種維生素各種微量元素，提高免疫力，防小兒夜啼……一眨眼的工夫兒子也都選定了，各色圖標叮叮咚咚往下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緊接著選託兒所，幼兒園，課外興趣小組，兒子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好一陣，最後選了個有點冷門的木雕與篆刻工藝。老張心頭微微一抽，手心裏面不知不覺滲出熱汗來，忍不住想要伸手攔截，讓兒子重選一遍，媳婦卻暗地裡使勁拽住，湊到耳朵旁邊悄聲說：「又不靠它掙飯吃，還不是個玩兒。」老張緩過神來，感激地點點頭，心卻依舊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一旁小青關切地問：「怎麼了？」

小吳說：「看一下又不損失什麼。」

老張仰頭看著，突然間心裏感慨萬千，兒啊，你的錦繡人生就要從這裏開始了。一旁的媳婦也情不自禁地依靠過來，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可惜兒子胎教雖好，畢竟還不認得幾個字，只管伸出小手揮舞，把好些頁面都跳了過去。文字介紹完畢之後，抓周程序便正式開始。一時間酒席上都安靜下來。

小李有點兒犯懵。四百多個，一天見一個也得一年多功夫。

小黃舉目四望，看見一面面玻璃櫥窗，一幅幅廣告屏，一對對行人的眼睛，都彷彿隱隱閃著紅光似的。他愁眉苦臉想了一陣，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便說：「我們去看電影吧。」電影院裏面黑漆漆的，沒有人會打擾他們。小青一聽，也展開笑顏，說：「還是你主意多。」兩個人便又手拉手去了電影院。

周奶奶說：「跑那麼大老遠。」

話音未落，突然間白花花的光芒從天而降，幻化出千萬張人臉來，人臉中央簇擁著一個舞台，金碧輝煌美輪美奐，老王和小吳就在舞台上面，鑼鼓歡騰的樂聲響徹天地。

他終於走到小青面前，單膝跪下，說：「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只想給你一個驚喜。」

放下電話，小楊自己也忍不住感慨：「怎麼一轉眼就十年了呢？」

小吳說：「科技發達了。好多新花樣過去都不敢想的。」

老王說：「這麼鬧法，神仙也受不了。」

那邊反問：「你是誰？」

老王說：「我嫌屋子裡吵鬧。」

經理還是笑吟吟的，「您放心，我們這是給您演示一下，實際上還能更快，您回去等一等，最遲明天准有結果。」

小李覺得到了這一步，兩個人都應該見一見。於是經理先把第一個對象的資料發了過來。小李激動得胸口砰砰亂跳，剛要把資料打開，卻突然響起嘟嘟的警報聲。緊接著，經理的臉浮現出來。

經理說：「您自己上網看看吧。」

小楊穿過熟悉的教學樓，走到大家當年升國旗做早操的操場上去，看見黑壓壓一大群人，三三兩兩站在那裡聊天，似乎已經來得差不多了。雖然臉上都戴著面具，但每一副面具上都有一張面孔在閃爍，仔細看過去，大多是中學時代的舊影像。他心裏暗暗讚歎這點子有趣，便也從個人信息庫中挑了一張舊照投影在面具上。很快便有幾個人圍攏過來，都是當年關係要好的玩伴。小楊便跟他們聊起來，畢業了沒有，在哪裡工作，結婚沒有，買沒買房子，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對不起小姐，非常抱歉地通知您，為您選中的這位對象，同時也在與我們另一位會員模擬配對，並且剛剛在半分鐘前取得了同樣優秀的結果。為了減少將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建議您還是先不要急著跟他見面。」

周奶奶想了半天，說：「不然我給大家吟首詩吧。」

小陳又說：「再說當初要不是我們兩個出謀劃策，前後出力，就憑你小子能把小青追到手嗎？」

經理說：「全部過程都是系統在管理，我們客服人員也不能看。小姐您別著急，不是還有一位嗎？」

她又說：「在我出生前，就被查出得了一種遺傳病。醫生說我大概活不過二十歲，他建議我媽媽不要把我生下來。但媽媽還是堅持要生，因為這件事，她和爸爸吵了很多次，後來他們終於離婚了。」

老王說：「我就不喜歡這麼烏煙瘴氣的，大過年還不好清靜清靜。」

小李說：「高科技就保證靠譜呀？」

小吳說：「對的。時間一到，全家老老小小都坐那邊看春晚，自己想干點兒別的也沒心情，還不如一個人出來走一走轉一轉。」

小吳說：「那你厲害。」

小黃轉過臉，看見小青的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裏面不斷落下淚水。她哽咽著，聲音發顫，說：「你……」

光芒熄滅下去，像潮水退下。小劉拿出手機，把一張照片投影到半空中。照片上的小劉成熟了不少，西裝革履，坐在辦公桌前笑容滿面，背後落地玻璃窗外果然是大海，藍天白雲，美得好像明信片一樣。

小吳說：「你這又是為什麼呢？上一下春晚又沒什麼。」

擺酒當然免不了，親朋好友全都請到，酒席定了三十桌。媳婦有點心痛，說比他倆當初結https://read.99csw.com婚時擺的攤子還要大。老張則表示，畢竟是一生才經歷一次的大事，不能夠草率，當初結婚時兩家口袋都緊，這幾年埋頭苦幹，終於攢下些錢，又好不容易得了兒，辦得體面些，也是給自家掙面子；再說人辛苦掙錢到底是為什麼，前半生為自己，後半生不就是為這小東西？將來大把花錢的時候還多著呢。

一個白衣的影子飄到近旁來。起初周奶奶以為是大姑娘來了，但那影子卻蹲下來拉著她的手，說：「奶奶，我來晚了，路上堵車。」周奶奶摸著那雙手，有些涼，卻結結實實，捏一捏有彈性。她眯起眼睛仔細看，才看清楚是她在國外讀書的孫女兒。

於是又模擬度蜜月，蜜月之後又模擬懷孕，模擬生小孩，模擬產後陪坐月子，只管抱兒子不管老婆的那位當場就被淘汰了。

小吳摸了摸|胸口，喘了一口氣說：「老王，你差點兒嚇死我。」

老王說：「我這人就是愛清靜，受不得那些騷擾。」

周奶奶覺得大姑娘照顧得確實很周到，跟親生孫女兒也差不多。她心裏就軟了，臉色也和緩下來。大姑娘笑嘻嘻地說：「這才對嘛，您坐精神些。」

首先跳出來各種奶粉牌子，琳琅滿目花花綠綠，像天女散花緩緩落下。老張心知每個牌子都不便宜，又是外國進口，又是純天然零添加，又是含有這個酶那個蛋白，又是促進大腦發育，又是專家推薦，又是這個那個認證，看得人頭皮發麻兩腿發軟。好在兒子殺伐決斷，伸出小手輕輕一點，被選中的牌子便叮咚一聲，落入下方一隻古色古香的烏木盒子裏面。

老王說：「越沒意思偏還越得過。人家都這麼過，你一個人又能玩兒出什麼花樣來？」

周奶奶說：「可我這邊還這麼多人。」

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聽見高處有人說話，抬頭一看，小劉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主席台上，學當年校長講話的樣子，手裡拿一隻麥克風，聲音悶悶地說：「各位同學，歡迎大家回到母校。這個冬天學校在翻修，好多教學樓都被拆掉了，所以只能委屈大家在操場上集合啦。」

之後選學前班，小學，小學補習班，初中，初中補習班，高中，高中補習班，接著跳出來一個申請國外大學的選項。老張心頭又是一緊，覺得此路雖好，畢竟花錢甚多，並且遠在千里之外吉凶莫測，所幸兒子並未多看，小手一揮推到旁邊。接著又選大學，選畢業后保研還是工作還是出國，選哪裡工作，哪裡落戶口，選房子，選車，選結婚對象，選彩禮，選婚宴酒席，選蜜月旅行，選哪家醫院生小孩，哪家服務中心上門照看，再之後的事情暫且管不到了，只剩下哪一年換房子，哪一年換車，去哪裡遊玩旅行，哪一家健身房鍛煉，買哪種儲蓄金，做哪一家航空公司的會員，最後又挑了一家養老院，一處墓地，終於塵埃落定。挑剩下的那些個圖標兀自安靜一陣，逐漸黯淡下去，像滿天星辰一顆一顆熄滅了。天花板下面卻落下鮮花與七彩紙片，鑼鼓喧天樂聲高奏，滿屋賓客一起鼓掌喝起彩來。

小青又說：「這段時間，咱們先別見面了，各自把各自事情處理好，等過了這一陣再說。」

她把照片發給經理看，對方也是目瞪口呆。

經理還是笑吟吟的，「這樣吧小姐，我建議您試一試我們的多線程約會軟體，繼續跟這四百多位對象深入交流，增進了解。常言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總得多相處些時候，才知道誰合適誰不合適呢。」

兩人在學校門口見了面，決定先去附近一家西餐廳吃飯。這家餐廳才開張不久，格調高，價位更高，小黃也是盤算了好久，才咬牙提前一天定了座位。兩人手拉手走到門口，看見幾個西裝革履的胖男人正在跟看門小弟爭執。一個人說：「我們都是老顧客了，隔三差五在這邊吃，怎麼偏偏今天就不讓進！」小弟一邊把住門，一邊客客氣氣地解釋：「實在對不住，我們店今天是情人節特惠日，只接受情侶預訂，再說位子都訂滿了，幾位請明天再來吧。」男人氣得麵皮漲紅，正要跳起來吵鬧，另一個人拉住他說：「莫跟他吵，如今這些店都是自己定規矩，吵也吵不出名堂。我們換一家吃算了。」小黃看幾個胖男人悻悻離開，又看看身邊的小青，心裏不禁生出幾分優越感，於是牽著小青的手走了進去。

老張的兒子一歲了，依照慣例得操辦一場。

又模擬養小孩，模擬第三者插足，模擬更年期之後感情能否持續穩定，又模擬各種人生重大挫折，車禍、癱瘓、喪子、父母重病……終於兩個人相互扶持進了養老院，和諧美滿過完一生。

晚上吃了飯，喝了酒，小楊一個人回到家。窗外依舊是蒙蒙的霧，一團團紅的藍的燈光像染料一樣暈開。小楊倒在床上悶頭就睡，睡到半夜卻自己醒了。他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覺得很可能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覺得自己會稀里糊塗死在夢裡。他回想起迄今為止度過的人生，想起高中畢業后，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他覺得人生原本挺美好，像花團錦簇的一幅畫卷，現在卻被繃開一道口子，裏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他像是從天上掉入了深淵，深淵里大霧瀰漫。他看不到一絲光明，只看到一切背後的一無所有。他竟然嗚嗚嗚地蜷成一團哭起來，把晚上吃的酒菜吐了許多在枕頭上面。

地板下面升起雪亮亮的光，把小小的房間映照成另外一番模樣。現在周奶奶是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廳堂里，這裏掛著紅燈籠，貼著大紅壽字兒。周奶奶一身新剪裁的紅衣紅褲，坐在紫紅木雕的壽星椅子里，周圍一桌桌的賓客也都穿紅。周奶奶眼神不濟，看不仔細他們的臉，只聽見人聲喧鬧，笑語歡歌，外面還有大紅鞭炮噼噼啪啪響個不停。

然後又出來四個字：「嫁給我吧。」

老張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忍不住鼻子里泛酸，搖著頭說：「這樣多好，省咱們多少心思。」

於是七個小李便與七位對象進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雙方各種家庭成員也參与進來，在軟體里吵得熱火朝天。在此過程中，果然有兩家徹底談崩，甩袖子退出了。

小吳說：「怎麼會沒上過？我上過兩次，一次是現場抽幸運觀眾抽到我們家，一家人給全國人民拜了個年；另一次是我一個小學同學得了絕症，被選去出了一個節目，編導怕一個節目壓不住，又把我們一個班的老師學生都弄去給他鼓勁，搞得主持人和觀眾全都眼淚嘩嘩的。那一次反響蠻好，可惜我鏡頭不太多。」

他把盒子交給身邊的人，感覺額角在濕漉漉的霧氣里滲出汗來。他突然想要快點結束這一切，開車回到家裡去，把面具摘下來，好好地泡一個熱水澡。

吉時已到，老張忙把機子打開，白花花的光芒從天而降，化作許多圖標，把老張和兒子環繞在中央。老張伸出手去，將一個圖標拖到近旁，兒子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道紅光依次從他五個指尖閃過，驗過指紋，便登陸上他自己的賬號。

小青走到台階上，轉過身子笑一笑說：「你別往心裏面去，都會過去的。」

老王驚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轉過頭把小吳看了一眼。小吳被他看得有點兒不自在，想要說兩句話安撫，卻找不到機會開口。

孫女說：「一點兒都不冷。奶奶，今晚外面月亮可好了，不然我們出去看一看？」

晚上，小黃送小青回宿舍，兩人沒精打采地走到樓下，稀稀落落的樹叢後面，一對對情侶摟著脖子正依依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