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瓶中人

瓶中人

作者:滕野
「有,但是很複雜。」我說。在我被製造出來的那個時代,人類的壽命已經可以達到數百歲。我決定取悅這老術士,「說實話,你想在這間屋子裡煉出不老葯和黃金都不太可能。不過我可以為你尋找金礦,讓你富可敵國。」
莉莎二話沒說打破瓶子,振動四片輕盈的碳鋼羽翼拖著我飛了起來。「等等。」我說道,因為我聽到外面走廊上響起了鍊金術士的腳步聲。
我突然覺得,主人那個時代的人類雖說能夠長生,但生命的意義卻要靠我們這些機器來維持;朱爾斯儘管貪得無厭,可他有固執的意志和真真切切的慾望、追求,相比之下,似乎反而朱爾斯更接近「人」一些。
這間屋子裡塞滿各式各樣的器具,坩堝、蒸餾瓶、燒杯、天平應有盡有,還有整整一架子顏色古舊的書籍,另外一個書架上則陳列著頭骨、水晶球和動物標本,屋角一口大鍋冒著煙氣,牆上掛著一個被熏黑了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的耶穌悶悶不樂地低頭俯瞰著整個房間。
我可不打算和煮熟的鱷魚肝在一起熬上七天七夜。於是我再次液化自己的外殼,從一顆圓石子逐漸變回原來的模樣。
我迅速在資料庫中匹配這兩人的語言,但主核反饋的結果讓我著實吃了一驚:他們所用的詞彙、語法都古老得超乎想象——好吧,那是中世紀歐洲的拉丁語。
我送給他一個微笑算是告別。
我嘆了口氣。我毫不在乎他把瓶子砸碎,但確實怕他把我從炭火上移開,那樣,沒有了能量來源,我就只是一塊廢鐵而已。在老人眼裡,我無疑已失去了最後的抵抗意志。「很好。」他滿意地點點頭,雙眼射出狂熱而貪婪的目光,「那麼,告訴我,該怎麼把石頭煉製成黃金?」
我知道自己的模樣一定很無助、很凄慘:一個四寸來高的紅色小人兒,後背上有兩片折斷的金屬翅膀,遍體鱗傷,看上去就像童話里被蜂鳥啄得奄奄一息的花仙子——但我聲明,從出廠起我就被設置成了男性人格——任誰都看得出這是個離開主人落了單的記憶助手。如果碰上居心不良的人,危險的不僅是我,還有主人的個人信息。為了保護主人的隱私,忠誠地履行一個記憶助手的職責,我用僅剩的一點兒能量液化了我的外殼,把自己收縮成一顆圓石子的模樣。通常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因為這意味著失去全部行動能力,可眼下這已無關緊要。剩餘的驅動元件只夠讓我轉轉脖子,換個更舒適的角度仰望天空。
我身下的大地忽然開始有節奏地震動,遠處,一輛四輪馬車正疾駛而來。
一隻漏勺伸進來把我撈了出去——旁邊的桌子上果然放著個巨大的圓肚燒瓶——漏勺往瓶口上迅速一扣,然後一隻乾枯九*九*藏*書的手使勁按上了塞子,就這樣,我被關在了這個玻璃監獄里。
我無奈地在心中苦笑幾聲,看來這位老人家追求賢者之石不是一天兩天了。老人不斷添加木柴保持火勢,兩小時后,我終於儲滿了活動所需的能量。
老人的身軀幹瘦得像一捆枯柴,下巴上留著一綹長長的白鬍子,身上的紫色長袍綉滿了占星符號。他彎下腰,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望著我,臉上的表情欣喜若狂。一剎那間,我簡直以為他要親吻我。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皺巴巴的手——我立即在那發黑的指尖上檢測出了硫化汞、銅鹽和硝石的成分,毫無疑問,這是一隻鍊金術士的手。
赫蒙克魯斯?那是個跟賢者之石一樣荒誕不經的傳說,據稱鍊金術士能用血肉和金屬製造出小矮人,稱之為赫蒙克魯斯。這種小人兒必鬚生活在密閉的玻璃燒瓶里,燒瓶還要用火焰日夜炙烤,否則它就會隨風灰飛煙滅。最不可思議的是,赫蒙克魯斯通曉過去與未來的全部知識,只要鍊金術士善加誘導,就可以從它嘴裏問出許多驚人的秘密。
閃光,巨響,還有似乎要把人靈魂抽離身體的尖嘯。這是我失去知覺前最後記得的一切。
鍊金術士帶著驚愕的表情看著我們漸漸消失在空氣中。
「叫我洛克。」我毫不客氣地說道,「不要雞血,也不要馬糞,把我擱在火爐上面烤著就好。」我強調道,因為火焰可以持續不斷地為我提供能量。
「謝天謝地,可算找到你了。主人的實驗出了差錯,四維湍流把你卷進了時空里,你不知道我走遍了多少個時代才找到你!」莉莎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快回去吧,主人很需要你。」
「洛克,聽著,我給予了你生命,作為回報,我要求你將古代的智慧與奧秘對我和盤托出。」老人不顧高溫的炙烤,把面龐湊近了火焰,「我問,你答。不要隱瞞,也不要說謊,否則我就打破燒瓶,讓你在夜風裡化作塵埃。」
我有點兒擔心主人了。記憶助手三個月不在身邊,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徹底成了一個失憶症患者,連我的存在也一併忘記了。
月光無聲地灑進窗欞,把石磚照得微微泛藍。我筋疲力盡地進入休眠。
「是。」我低聲下氣地答道,「明天,我保證您會得償所願。」
在主人生活的時代,人類的平均壽命長達三個世紀,要人類那效率低下的生物腦裝下三百年的記憶實在太難為他們了,於是記憶助手應運而生。人們把所有記憶都儲存在我們的晶元中,打個比方,人變成了一個搜索引擎,而我們是內存,他們想要什麼,只要從我們這裏讀取就可以了。後來,人類甚至把全文明的成果共享出來,給了read.99csw.com每名記憶助手一份拷貝——這不過多佔用量子主核的一點容量罷了——可這之後,人類的科技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突飛猛進,每個人都可以通曉一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向更遠處的真理眺望。
我只能暗自嘆息。不過,區區一百度的水溫倒還傷害不了我,相反,沸水的熱量可以為我充能,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隔著大團蒸汽,我隱約看到老人正在書架上翻找著什麼,他拿下一本厚書翻開:「三勺椒鹽、半桶葵花籽油、兩塊鱷魚肝——」他一邊對著書念念有詞,一邊熟練地從架子上取下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原料加進鍋里。在我看來,他只能從這口鍋里提煉出美味的雜燴湯。
朱爾斯咽了口唾沫,那神情活像一個賭徒看見輪盤恰好從自己押的數字上轉了過去。「那長生不老的方法總是有的吧?」他急切地問。
而現在……我悠悠醒轉,一束細細的陽光打在我臉上,一株榛子樹濃密的樹冠遮住了視野里的大半個天空,草叢裡有蟋蟀的歌聲傳來。
朱爾斯已經成為了慾望的容器。一個星期里,他第三十次向我詢問不老葯的配方,這次我知道真的逃不過去了,他用力盯著我,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裡爆出來,就像兀鷹盯住了咬著食物不肯鬆口的鬣狗。
我搖搖頭。岩石的主要組成元素是硅,在周期表上它離金遠著呢,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核聚變——但我總不能要求中世紀的鍊金術士建造一台高能加速器,然後用粒子流轟擊硅原子吧?「你現有的儀器和材料,還做不到。」我如實回答。
棒極了,至少我終於知道自己在哪兒了:與我來的地方相距六千公里以及一千五百年。現在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我他媽的該怎麼回去?
我不能離開炭火,絕不能!
「不,我不怕。」老人傲慢、莫測高深地反駁,「毀滅你之後,我再創造一個赫蒙克魯斯就行了,如果還不滿意,那就再毀滅、再創造。」
我無奈地搖頭。我現在仍然是個不能動彈的廢人,嚴重損毀的驅動元件只有回到未來才能更換。我無比強烈地想念那個遙遠的時代,這段時間以來,我白天補充能量,到夜晚就打開通信模式,在每一個波段上發出求助的呼喊,讓載著訊息的長波翻山越嶺衍射到大陸的所有角落,希冀主人已經想辦法來到這裏尋找我——但中世紀長夜漫漫,彷彿有一千年,這個世界還未曾發現電磁波,所有的頻段都空無一人,寂靜得令人害怕。天哪,我甚至開始懷念那個嘮叨的莉莎了——她是主人的情感助手,主人離了她甚至不會記得該怎麼發笑,就像離了我他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一樣。
人為什麼總是要九*九*藏*書追求黃金和長生這些用處不大的東西呢?
「哦,我忘了,要製造出完美的赫蒙克魯斯,還欠缺幾個關鍵的步驟——」我的心馬上提了起來,老人又在埋頭查閱那本足可以當做砧板使用的厚書——「用雞血澆淋燒瓶,把瓶子埋在馬糞中二十一天——」「住手!」我驚恐地大叫,見老人沒有反應,我才意識到我該用拉丁語,「快住手!」我又喊了一遍。
老人開始從瓶瓶罐罐中舀出各色粉末,用天平仔細稱量,放進坩堝燒熔,再把熔融狀態的混合物倒進屋角那口大鍋,水蒸氣瞬間騰起,瀰漫了整間屋子。接著,他毫不猶豫地把我扔進了鍋里。
月亮升起時,我們終於抵達了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看來這位術士還是個很有權勢的領主。老人一下車就匆匆走上樓梯,穿過好些門廳和走廊,進入了城堡最深處的密室。
喂,你想幹什麼,不,不要碰我!我在心中狂吼著,但還是被老人握到了掌心裏,與那些重金屬元素來了個親密接觸。
我躺在老人的口袋裡,隨著馬車一路顛簸。我的新旅伴有一把藥草、一塊硫黃和一張寫滿了錯誤反應式的羊皮紙,如果嚴格按這張紙上的說明操作,這位可敬的鍊金術士的實驗室將在兩分鐘內炸上天,連地基都不剩。
我已經不打算抗辯了。
「請慢點兒,大人。」腆著大肚子的馬車夫從車上扶下一位紫袍老人。
馬蹄聲越來越近,我甚至聽到了這種早已滅絕的動物粗重的呼吸。老天在上,我究竟到了哪兒?
「我動不了啊。」我苦笑道。
「洛克,告訴我怎樣避免死亡。」朱爾斯陰沉的臉色讓他看起來格外像一隻兀鷹,他撫摸著手上象徵權力的戒指,寶石上的紋路反射出窗外的月華,那清輝和他的目光一樣寒冷。朱爾斯已經很有錢了,說實話,連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財產;他也很老了,那具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漸消瘦,枯槁得就像一具在人間行走的骷髏。這個老人已經被歲月侵蝕得形銷骨立,但他對金子的狂熱和對死亡的恐懼卻更勝往昔,貪念在他的血管里流動,長生的慾望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渴望擁有更長的壽命,好去享用更多的財富。
「好啊,那你儘管打破瓶子吧,我跟你保證,下一個小人兒還會這麼回答你。」我說道,猜准了這個老術士一時半會兒不敢動粗,因為他還沒摸清我究竟有多少價值。
朱爾斯攥緊了手裡的權杖,「洛克,你在考驗我的耐心。要不是製造赫蒙克魯斯的過程複雜艱難,我早就該砸碎你的瓶子了。」
鍊金術士彎下腰,隔著瓶壁望著我:「赫蒙克魯斯,你能聽見嗎?」由於玻璃的折射,他的臉被不成比例地拉長加寬了,看上去read.99csw.com就像一張烙得太久的煎餅。
「車夫,扶我下來。」
但隨著年齡增長,人的大腦不可避免地開始衰老,記憶問題可以通過我們解決,在情感方面他們卻日益糊塗,逐漸變成木訥的行屍走肉,不再擁有愛和激|情,只剩下年老帶來的膽怯與固執。藝術開始衰落,大師們晚年江郎才盡。於是,情感助手出現了,人們在年輕時把他們的喜怒哀樂統統刻入情感助手的特殊迴路,當他們老去后,情感助手再按照早年的藍圖不斷激活人類大腦中的特定區域,讓他們在兩百歲時仍能有二十歲的活力。雖然這隻相當於在不斷重複早年的人生,但人類樂於此道。
第二天,一支五百多人的鐵甲衛隊浩浩蕩蕩地護送領主的馬車出了城堡,老術士坐在車裡抱定裝著我的燒瓶,開始巡視他的領地。我一直在默默地向人類宗教史上的每一個神靈祈禱,希望這裡有貴金屬礦藏,否則我就完蛋了。好在上天十分眷顧我,我開啟地層探測模式在朱爾斯的領地上走了一圈,竟然真的發現了一座銅礦。雖然並沒有得到許諾中的黃金,朱爾斯還是很滿意,對我的態度也大有改觀。
這個時代居然還有馬車?
事實上,要不是有莉莎,主人說不定早就因為生活索然無味而自殺了。莉莎雖然是個無知而且愛多嘴的婆娘,只會在洗髮水和領帶方面給主人提出建議,但起碼她不會向我逼問諸如長生秘訣之類的荒唐玩意兒。
「嗯?」術士蒼老的面龐出現在大鍋上方,每一道皺紋里都刻滿了深深的驚訝。從他的表情中,我推斷出賢者之石的原料不應該這麼快就發生變化,更不應該變成長翅膀的小人兒形狀。可是對不起啦,我不打算再玩下去了。
鍊金術士把大燒瓶提起來放進壁爐里,架在熊熊燃燒的炭火中間。他拖過一把大扶手椅,在壁爐前坐了下來:「洛克,我是你的製造者朱爾斯,一名鍊金術士。」他威嚴地俯身望著我,就像一位君主在檢閱他的臣民。
一聲雞叫從遼遠的原野傳來,朱爾斯嘭的一聲踢開了門。
老人看上去很失望。「我說了,不要騙我。」他陰沉著臉,暴躁地說道。
一時間,我以為自己的主核出了毛病。相信我,要是能動,我早就撲上去親吻她了,「莉莎!你終於來了!」我激動地喊道。
我懶得理他。
我醒來時,下弦月已經移到西方天際。一個藍色的小人兒正隔著燒瓶望著我。
「這是我最後的寬容,不要把我的仁慈當做你的籌碼。雞鳴時我會再過來。」朱爾斯在盛怒中大步走出密室,狠狠摔上門,整座城堡彷彿都晃動了一下。
但下一秒,這個問題就被乾淨利落地拋到了腦後,因為我發現,我正處在那匹棗紅馬前進的路線上——綜合它的https://read•99csw.com速度、四蹄起落的頻率以及我外殼的受損程度,根據牛頓定律和概率學計算,我被它踩成一團爛泥的幾率……高達89.7%!
「硫黃、水銀、銅粉……」老人繼續念叨著,「熬煮七天七夜,剩下的交給黑暗、火焰和月亮去完成!」他高聲道,猛地推開了窗戶,讓銀色的月光傾瀉在屋角的大鍋里。
老人迷惑地望了我一會兒,然後把腦袋縮回蒸汽後面去了,接著翻動紙頁的沙沙聲傳來:「奇怪,太奇怪了。」老人喃喃自語,同時搖動白髮蒼蒼的頭顱,隔著水霧望過去,就像是白皚皚的山峰上發生了雪崩,「這絕不是賢者之石,可這是什麼呢……」他苦惱地拍打著自己的額頭。隔了許久,驀地響起一聲驚喜的大叫,「啊!這個,這莫非是……」隨即,老人的面龐從大鍋上方穿雲破霧地直直壓了下來,「沒錯,這是赫蒙克魯斯!」
在我的幫助下,朱爾斯的財富迅速積累起來,他買下了更廣大的土地,然後命令我尋找礦藏。短短三個月內,他已擁有了兩座金礦、六座銀礦和十幾座銅礦,還有數千名農奴為他耕作肥沃的田野。朱爾斯通過金錢獲得了公爵的封號,他的城堡被修築得更大、更豪華,守備也更加森嚴,披著鋥亮鐵甲的守衛在城牆上日夜巡邏,每個時辰,塔樓上都會準時響起凄涼的號角,鋪著厚絨地毯的走廊通往城堡深處朱爾斯的密室,在那裡,他用裝滿金幣的木桶壘起了一座高山。
「明天,」我央求道,「明天我一定告訴你。」
老人像遭了電擊一樣回過頭來,「赫蒙克魯斯?是你在叫我嗎?」
謝天謝地,那匹馬終於剎住了腳步。它站在我前方不到兩米處,一邊噴著響鼻,一邊不耐煩地用蹄子刨地。
「相比我害怕死亡,你更害怕失去我。」我說道。
我不想報廢,至少現在不想。巨大的恐懼感像死神的長袍緊緊裹住了我,我用盡最後的能量讓全身發出刺目的紅光,希望能夠引起馬車夫的注意。
「太好了,太好了!有了你,我就可以開始製造賢者之石了!」老人激動地叫道,把我高高舉起。我很想告訴他,那種能點鐵成金、使人長生不老的石頭是不存在的,點鐵成金違反了元素守恆定律,無數鍊金術士的壽終正寢更證明了長生不老的不靠譜。但我連開口說話的能量都沒有了,再過一會兒,我就不得不強迫自己關閉主核,進入休眠狀態。
我瞬間驗算了七遍,量子主核每次都準確、無情地給出相同的答案。
我啟動了自檢程序。掃描結束后,我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主核里儲存的資料完好無損;壞消息是,我的驅動元件損毀了90%,這意味著我現在只能躺在荒野里享受陽光和清風,哪兒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