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只有這個辦法了。只有這個辦法！」他努力留住自己的最後一點理智和意志力，把手伸向了掛在腰間的燃料罐，決心做一次嘗試。

「明白了，船長。」

一小塊白色的艙壁碎塊沾滿了暗紅色的血跡，被一團管線牽扯著，正兀自做著牽引圓周運動。動力系統，核電池，還有飛鳥站那標誌性的八片大型太陽能電池板，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此刻，展現在伯伊德眼前的，只有漆黑一片的宇宙背景，以及右下角一弧彎曲的地球大氣圈邊緣景色。

伯伊德改用檢測語句，命令「蜘蛛」號對他的指令做出回應。然而，飛船的主電腦完全不理睬他。隨後，對介面一帶傳來劇烈震動，並伴有持續不斷的輕微抖動。阿歷克斯掙扎著抬起頭，透過舷窗望向艙外，然後再次發出大叫。

「看來我們到站了。」

那怪物伸出一條螯肢，以極高的頻率連續敲擊舷窗，最終將舷窗完全擊碎。飛鳥站內的氣壓隨即開始下降，伯伊德的環境監測器開始發出刺耳的警報聲。紅色的「氣壓流失」警示標誌浮現在他的頭盔眼罩上，與眼前那隻怪物的形象重疊在一起，幾乎令他感到暈眩。

工具越多越好！為了生存下去，活著回到地球，一切可能性都值得努力去嘗試，只希望上帝能保佑我們！伯伊德默默禱告了幾句，舉起照明燈對準那隻柜子 ——

「這裡是最高監測小組，你是誰？」

是另一個空間站！

該彙報些什麼呢？任務一開始，他們就遇到了飄浮在太空的藤原的屍體，死因是有人割斷了他的氧氣管；半途和牢籠站失去了聯繫；飛鳥站的乘員全部失蹤，生活艙裡布滿了來源不明的綠色液體，以及奇怪的血字；動力艙神秘消失，兩名宇航員也不見了蹤影；當他們想要撤離的時候，無人駕駛的「蜘蛛」號飛船居然自行離開了。然後，數只外形恐怖、力大無窮的不明生物侵入空間站，攻擊宇航員，而它們的身上還都穿著宇航員的衣服！

她開始咯咯地笑起來。

「船長，你快看那邊！」耳機里，阿歷克斯慌慌張張地大叫一聲。

「——那些怪物在太空中纏住你的時候，把你的衣服破壞成了這樣，可你卻居然一點事沒有！還有你的身上！」伯伊德抬起她的大腿，拿鋸子來回比畫，「沒有傷口，沒有血跡，而且居然沒有淤青和磨損！穿著厚重的宇航服卻不會磨損皮膚，我飛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

科學家緩緩轉過頭，說：「我想，我們還需要再派人過去。」

「對，可是現在我們有三個人，」伯伊德沒有在帕夫洛娃的身上發現噴氣背包。他用一條繩索把工具串起來，系在腰帶上，「計劃恐怕要有變動。」

「我在想它的名字。」伯伊德低聲說，「我想，我應該認識那個怪物。」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沒有預兆，沒有聲音。回過神來的時候，伯伊德再也找不到阿歷克斯的影子；只剩下艙壁上四濺的污血，以及被「蜘蛛」號撞破的一道裂縫。

「該死的，你不會是想要——」

阿歷克斯用勁掀開工具箱，若干手動維修工具從裏面飄飛出來。他順手拿起一隻噴壺，對準那東西的「頭部」按下扳機。長長的一道乳白色液體噴射出來，全部射到那怪物的榔頭狀頭部。頓時，它朝後一退，用幾對螯肢護住自己的「臉」，渾身上下不斷抽搐。

四隻小型怪物噴射著汁液，從四個不同方向朝伯伊德襲來。現在可沒這閑工夫跟他們斗。伯伊德壓住操縱桿不放，徑直飛向飛鳥站主站體。頭盔面罩下方的HUD界面顯示出當前時間：離拓展艙爆炸還有不到十秒。飛鳥站就在眼前。

「你剛才在發什麼愣啊，船長？我們差點被它扯得稀巴爛！」

「沒錯，最好在聽證會開始前把工作全都完成，不然你我二人都將會有大麻煩。」

「阿歷克斯，當心背後！是『蜘蛛』號！」

「對，確切說是你的同事們。我看到了它們的衣服，也看到了你們那間一團糟的生活艙——那幾行血字是你寫的吧？只有女人的手指才會那麼細。剛才還有幾個休斯敦的高級官員在心急火燎地詢問你的下落。」伯伊德用鑽頭在她的衣服上用力戳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說吧。」

一個嬰兒的剪影。

伯伊德和帕夫洛娃就像掉進洗衣機里的老鼠般，四處碰壁。折騰了將近三分鐘，觸手們才稍稍平靜了。他抓緊時間，移動到生活艙的衛生間門旁，打開生活艙的自毀系統鍵盤，輸完指令，然後飛進通信艙，接著按完那四位數字。

控制中心的語音系統確認了他的聲音，並識別出「第三十一號狀況」是優先度最高的呼叫，便立刻將系統轉接到了最高監測委員會那裡。

「我知道。」伯伊德取出腰間的絕緣膠布，左手拔下雙氧水沖洗器的桿狀噴管，將切割鋸快速綁在噴管頂端。他把這隻「加長版」切割鋸伸向前方，見到觸手就揮舞過去，如同割草一般，切斷了一團又一團觸手。

「進化是最好的良藥。你也一起來吧。」

「嗯。」伯伊德低沉地回答，「看來飛鳥站這次確實出了大麻煩。」

「總之，先把能拿到手的傢伙準備好再說。」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支撐身體，飄向阿歷克斯打開的那隻柜子。

希拉耶夫不禁笑出聲來。他剛想要把玩笑話繼續下去，卻感到有一團陰影遮蓋住了動力艙的舷窗，擋住了窗外的陽光。他以為是太陽能板出了問題，便飄向窗邊，卻猛然間看到了那個他永遠也無法想象出來的東西。隨即，他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並瘋狂地拉扯拉普漢姆的肩膀。

那怪物進入艙內的速度很慢，伯伊德心想，或許還能有緩衝的時間。突然，環境監測器長鳴一聲，顯示太空站內氣壓已經全部流失完。

「你說什麼？」

「不，它們想要切斷我們的通信。」伯伊德被這毛骨悚然的一幕徹底嚇住了，虛弱地說，「它們……知道我們想幹什麼……它們有智慧，什麼都知道……」

先前伯伊德的計劃是：衝出通信艙，前往生活艙的艙壁找到緊急逃生球，駕駛它飛向疾風站的方位。逃生球的設計用途僅僅是避難，燃料想必並不夠用，所以當燃料用完之後，他們兩人必須操縱噴氣背包完成剩餘的飛行。可是現在有了第三個人，變數就產生了。

一隻怪物擋在伯伊德身前，卻被他手裡的切割鋸鋸開了腦殼，慌忙逃到一邊。伯伊德伸直四肢，如同跳水姿態一般滑進艙壁的洞里——

巨大的恐懼感開始吞噬伯伊德的心智，令他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記錄器上面說，他的心臟已經停跳六個多鐘頭了。」拉普漢姆檢查完藤原的艙外噴氣背包，頹喪地說。

控制面板旁的印表機隨即閃動起紅色光芒，一條白色紙帶緩緩地從槽口吐出來。

飛船聽從了指令，調轉方向開始加速。伯伊德如釋重負地癱坐在駕駛座上，覺得這把椅子今天異常柔軟舒適，就跟家裡的沙發一樣。他卸下宇航服頭盔，頓時感到一股臭氣撲面而來。「這股子什麼味道……該死的怪物，把駕駛室弄得一塌糊塗！」

透過舷窗，可以清楚地看見飛鳥站的身影正在慢慢變大；從遠處看去，通體雪白的空間站顯得既靜謐又冰冷。然而，伯伊德毫無欣賞美景的心情，只是任由「蜘蛛」號沿著自動選定的最優對接軌道，自行朝飛鳥站飛行。

「不，只是一個艙室而已。」努力恢復神志清醒之後，他辨認出了那塊圓柱形物體的身份：飛鳥站的拓展功能艙。他頓時感到大喜過望。

「這話應該問你，你這瘋婊子！你們他媽的在這空間站里究竟搞了些什麼？馬上解釋出來！」阿歷克斯仍在發飆，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想法。

自然，毫無回應。

「這不可能！你瞧，瞧它的樣子！這、這是什麼東西？」

「……在飛船里，他變成了怪獸，那種渾身觸手、頭腦聰明的狗雜種。是他開動的飛船。他還殺死了阿歷克斯。」

「沒錯！」伯伊德也已經覺察到，似乎有一種陰謀的氣息正在慢慢浮現出來。他想要告訴總部：「蜘蛛」號明顯是失控了，根本不可能奪回，委員會必須馬上派一艘飛船過來！然而，連續不斷的碰撞打斷了他的思路。

「就是在那個時候？」

「好吧。」伯伊德覺得她就快要精神失常了，就沒再理睬她，而是考慮起自己的問題來：「蜘蛛」號的自動駕駛之謎。

「是愛子心切吧。」伯伊德回頭望向舷窗，那個戴著羅薩特裡頭盔的怪物正死死貼在玻璃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艙內的三個人，「他就是那『孩子』的父親，對不對？」

「幹什麼啊，你——」拉普漢姆一抬頭，看到窗外那團極度不可思議的物體。頓時，無邊無際的恐懼洶湧而來，奪走了他的全部心智。

計劃並不複雜。一分鐘前，他將帕夫洛娃用絕緣膠帶跟自己捆在一起，又把三罐應急燃料拋到艙外不遠處，再使用鉚釘槍將它們射爆。三團橙黃髮亮的爆炸光芒果然刺|激到了那巨型怪物。不久之後，大怪物將會把飛鳥站卷至自己身邊。屆時，伯伊德輸入自毀密碼，趁爆炸前的三十秒緩衝時間，可以帶著帕夫洛娃一起飛離爆炸範圍。然後，他們得找到「蜘蛛」號並設法進入船艙，這樣就可以返回疾風站了。

「逃生球？」

「是我的錯！」

他慢慢後退，用鋸子對準帕夫洛娃的額頭，大吼道：「你不是人類！你也變異了！」

「能行嗎？」

「行了，阿歷克斯，別再扯淡了。跟我回駕駛室，我們得立即向牢籠站彙報情況。希拉耶夫，拉普漢姆，你們倆找個東西把藤原的屍體放起來，別再讓他繼續這麼飄著，」伯伊德說，「是時候讓他休息了。」

大概是曾有怪物在裏面活動過的原因，整個艙室裡布滿了綠色黏液，臭氣熏天。

「動力艙，可能就是被它給……」他強忍恐懼，開啟頭盔里的九-九-藏-書光學成像器，慢慢朝那個方向拉近。果然，在那一堆猶如樹叢般來回搖動的觸手深處，有一小塊微微反光的藍色條狀物體，好似一片落在頭髮里的藍色玻璃紙屑。那應該就是飛鳥站的太陽能光板。

怪物們盤踞在裂縫周圍，圍成一圈，不再將觸手伸進裂縫，而是將螯肢的尖端來迴旋轉，慢慢化成螺旋狀的鑽頭，戳著外壁，並像電鑽一般做圓周運動。

陽光重新刺進伯伊德的眼睛。他用手遮住面罩，發現那隻「章魚」移動了位置。周身的無數噴液觸手組成它的「推進器」，令它改變姿態，快速游向飛鳥站。越來越近了，伯伊德甚至能用肉眼看到那些被它碾壓、消化的金屬艙壁碎片。一號科研艙和拓展功能艙已經被它吞進了體內，很快，在附近的觸手上長出了數個圓柱形的物體，呈淡淡的肉白色，尺寸和形狀都跟被它吃掉的艙室一樣。這難道也是某種進化嗎？

「拉普漢姆！希拉耶夫！收到請立刻回話！」

遠遠可以看到阿歷克斯的身影，他正對著掀開的艙蓋一動不動，似乎是在發愣。就在一剎那間，一團黑影無聲無息地蓋住了他的身體。伯伊德瞪圓雙眼，剛要開口，就見到那巨大的物體已經觸碰到了阿歷克斯的宇航服。

雖然通信艙有獨立的備用電池，但還是該讓拉普漢姆和希拉耶夫先去動力艙，檢查一下線路和核電池；確定迴路沒有問題之後，用備用電池啟動輔助電源，從而打開主電源，接通核電池和太陽能板。然後，燈光大亮，氧氣重新供應，全站恢復正常，便大功告成了——

伯伊德點點頭，用手抓著艙壁浮動到舷窗邊，望向不遠處的動力艙。八片巨大的太陽能板處在舒展狀態，乍看上去並沒什麼異常。他心裏隨即盤算起來。

幾個人默不作聲，眼看著「蜘蛛」號慢慢駛近那裡。最後，拉普漢姆忍不住說道：「他身上沒有太空行走臍帶，這樣在太空里飄著可是死路一條啊。」

這個任務本身就很蹊蹺。按道理，每個空間站都各自擁有三個冗餘備份通信系統，所有通信功能全部失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況且，就算系統失效，那邊的四名宇航員一定會在一個工作日之內完成維修。然而……

但是伯伊德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蜘蛛」號的自動離開必然有什麼原因。不單這一件事，今天在這座空間站里發生的所有事情，恐怕都有一個共同的幕後緣由。如果要打賭的話，他會把賭注全都押在那個女人——那個名叫帕夫洛娃的年輕女宇航員身上。

「放棄吧……你的燃料不夠……」

「逃哪兒去？」伯伊德累得滿頭大汗，頭也不抬地斥道，「你打算光靠噴氣背包飛回我們自己的空間站？別忘了藤原是怎麼死的！」

那還等什麼呢？他很快找到了鍵盤，輸完了全部密碼，摁下紅色的確認鍵，然後用噴氣背包的最大功率飛出艙體。

「不是人類！是怪物！怪物！臨盆的時候，露出來的不是嬰兒的頭！是觸手！」

「去他媽的地球！」

「回家去！回家去！」

他回憶起先前它的飛行動作，那微妙而完美的倒退轉向，彷彿有生命的動物一般，絕對不會是什麼自動駕駛程序失靈之類的原因。還有更早時，飛鳥站的動力艙突然消失之後，「蜘蛛」號隨即強行脫離對接。不是電腦的原因，只有可能是有人在裏面操作。這個人是誰呢？當時有誰在飛船裏面？

「萬一他運氣好，奪回了『蜘蛛』號呢？」

伯伊德終究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眼看阿歷克斯手動打開了氣閘，像老鼠一般迅速鑽進艙口，消失在一號科研艙的拐角處。

九秒……八秒……

「阿歷克斯，快點來幫我一把！」

「他們被附身了，船長，一定是這樣！他們變成了某種外星生命體，太空怪獸！」

阿歷克斯大驚失色，撲上前揪住她的肩膀，「他成功了沒有？逃生球現在在哪兒？」

「先等等……」

在那四隻怪物的軀幹部位，還能看到殘存的宇航服碎片，將頭盔攝影機的鏡頭拉近，就可以清晰辨認出上面的姓名條：其中兩個是飛鳥站的宇航員，另外兩個則是不久前還在一起工作的同事。

「藤原！他還沒死！不，他是死了，但是又復活了。」

「休斯敦，這裡是天賦站！有緊急情況！」話筒另一端，宇航員們拚命喊叫著，語調充滿恐懼和無助，「天哪，你們能看到它嗎？……它就要朝我們撲過來了！」

「……爆炸物？我們手裡有什麼爆炸裝置？」他嘴裏念叨著，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自己腰上掛著的工具。小型備用燃料罐雖說能爆炸，但是面對那團猶如山峰般巨大的怪物，又頂什麼用？

「也許吧，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的。三個月之後，一個全新的、沒有人認識的物種，成了我的孩子。」

一種不安開始在伯伊德心中浮現。他暗暗琢磨，會不會是牢籠站那邊出了什麼問題？兩個空間站都出現同樣的怪事，這已經足夠詭異的了；更要命的是，牢籠站還擔負著整個空間站網路的總通信樞紐功能，要是它完蛋了，那麼跟休斯敦的通信也就徹底完蛋了。「蜘蛛」號不過是一艘普通的站間飛船，根本沒有直接與地面聯繫的通信能力……

加速越來越猛烈。過了大約一分鐘的樣子，太空站突然迅速停止了移動。伯伊德馬上啟動背包向後退去，以免他倆因慣性而撞死在艙壁上。

「……上帝啊，那是『蜘蛛』號！」

當三小時之前，從牢籠站的管控頻道里傳來緊急命令的時候，伯伊德就已經產生了不好的預感：那邊的輪值站長告訴他，「飛鳥」號空間站已經有近八個小時沒有跟地面聯絡了，牢籠站方面也無法與其取得聯繫。根據命令，伯伊德帶領自己所在的疾風站的全部四名宇航員，乘坐小型飛船「蜘蛛」號，前往飛鳥站調查。

通信面板的屏幕閃出一道藍光，用戶歡迎界面自動顯示出來。伯伊德輸入自己的許可權密碼，打開主控制界面。由於空間站的主動力已經喪失，通信艙的電壓有些不穩定，屏幕不停地閃爍，令他眼睛發酸；但他仍然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連接休斯敦管控中心的緊急頻道終於可以使用了。

他愣住了，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

他回過頭，盯著正蜷縮成一團的帕夫洛娃，「那個……就是你的孩子吧？你們生下來的『東西』，是不是？」

章魚般的生物伸開所有肢體，撐住艙壁，游泳一般朝這裏飄過來。

伯伊德飛入艙內，發現儘管艙壁已是千瘡百孔，但主框架還健在。自毀裝置是裝在主結構梁里的，這就表示，拓展功能艙也可以被引爆！

兩個人握住同一隻扳手，用平生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氣轉動它。透過漸漸縮小的閘門縫隙，可以看到那怪物揮舞著全部螯肢，飄向閘門。它將兩根最強壯的螯肢伸進門縫，死死卡住閘門，阻止其繼續關閉。

「上帝啊，她居然躲在這兒。」阿歷克斯也愣住了，但他隨即一把將她拽出睡袋，重重拋到艙室的另一側，然後上前揮拳朝她的頭盔上打去。

帕夫洛娃搖搖頭，「他們三個人都是，都是！」

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伯伊德用近乎哀求的語調說道：「阿歷克斯，快打開門……」

一開始，帕夫洛娃只是沉默不語，任憑兩人質問；慢慢的，她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嚶嚶地啜泣起來。

委員會成員沒有直接回答他，卻問起了另一個問題。

「這麼肯定？」

「都滾到一邊去！」他將帕夫洛娃抱在懷裡，朝怪物所在的方向噴出大量黏合劑，弄出一大團四處飄動的黏合劑霧團，想以此拖延它們的進攻。然而，它們似乎完全不懼怕黏合劑的腐蝕，衝破霧團，直直朝兩人飛來。

「別扯了行不行？快盯緊你的屏幕去。」

他的頭腦開始自行運轉，展開思考分析。突如其來的隕石雨？太空垃圾？敵國發射的某種太空武器？無論是上述哪一種情況，都逃不過地面、衛星、太空站的三合一監控網路的監測。太空站通信網路會在第一時間發出警告信號，並在全部頻段播發。空間站的警鈴會響起，「蜘蛛」號會發送通知，連身上的宇航服都會有節奏地振動。除非——

他總算重又清醒過來，左手抓起一把氣動鉚釘槍，將槍口狠狠戳進怪物的「眼窩」里，扣下扳機。鉚釘連帶著怪獸的腦部組織四散亂飛，暗綠色的汁液噴射得到處都是。他連續打出三十多顆鉚釘，直到槍盒裡的釘子全部打完。怪物一動不動，阿歷克斯趁機朝它頭上踹了幾腳，將它踢出門縫，然後迅速合上閘門。

「對，你說得對……『蜘蛛』號，打開對介面氣閘門，啟動主發動機，啟動RTS回程導航。」

唉，誰說不是呢。其實伯伊德心裏也明白這個道理，然而他不能說出口。他還不願接受這絕望的現實。

剛開始，並不容易看出那個東西的體積究竟有多大；直到伯伊德看見，有四個小黑點一直圍繞那個嬰兒狀的物體移動，意識到是那四隻怪物正在繞著它飛行，這才對它的龐大有了直觀的感受。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肥胖的廚師頭頂上，盤旋著幾隻蒼蠅一般。

「『蜘蛛』號，讓疾風站準備好全套生化清潔程序。」伯伊德連滾帶爬地移動到駕駛台，按下頂端的通信按鈕，卻感到一絲黏黏的觸感。可惡的口香糖！他下意識地甩甩手指，卻看到指尖粘著一團鮮紅色的東西。

在她的宇航服上，遍布了大大小小几十個裂口。

飛船沒有任何猶豫地繼續前進，毫無阻礙地壓住阿歷克斯的軀體，並擠壓出大團的血霧和肉塊。最終，它緊貼著飛鳥站的外壁停住不動，船頭的下頜位置張開兩道艙門，伸出一對機械手臂，將阿歷克斯的剩餘部分撕扯下來，拖進貨艙。然後，它打開反推發動機，倒https://read.99csw.com退著離開飛鳥站，消失在空間站的陰影之中。

「要是休斯敦警察局也有火箭就好了。」

整個動力艙完全消失了。

「還用問嗎？」年輕的阿歷克斯憤怒地嚷嚷，右手指向屍體的腰部位置，那裡有一道深深的切口，「看看這個大裂縫吧！他的氧氣輸送管被人切開了！」

「船長，這裡有大麻煩了，我們快離開這裏吧！我受不了了！」

阿歷克斯不顧對方的怒氣，朗聲說道：「我只說一句，去他媽的『銷毀指令』！咱們現在就逃走吧！」

「你這自私的小畜生！」

快點，再快點！伯伊德感覺這三十秒實在太漫長。終於，背後了亮起一大顆亮黃色的光球。所有的觸手瞬間往後縮去，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恰在此時，伴隨著一聲長鳴，噴氣背包停止了工作。

他注意到，舷窗旁邊有幾行紅色的字跡，乍看上去像是胡亂塗抹一般。他眯著眼睛看了看，確認那正是人的手指所塗抹的字跡。

一道黑影從上方飄過，反射到了帕夫洛娃的頭盔上，被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纖長的身體，身後拖拽著四片菱形的太陽能板。

「扳手、扳手不見了！肯定是落在生活艙里了，見鬼！」

然而，伯伊德是一個理智的人。尤其是目前已經跟地面取得了聯繫，這一階段性勝利令他的情緒大為好轉。他不顧阿歷克斯的多次打斷，以平常的語氣向委員會彙報了之前所遇到的全部情形，並請求休斯敦方面立即派出飛船，將他倆營救回去。

伯伊德剛想要警告他，就被一股強大的噴射氣流擊中，身體重重撞在艙室的另一端；與此同時，四周的艙壁傳來一陣陣顫動。背包噴出的氣焰將生活艙里的東西全部吹翻，到處都是綠色液體在四散翻滾。整個艙室好似變成了一個大型水果攪拌機。

「牢籠站的實驗情況目前還不清楚，天賦站的宇航員明天就會出發前往調查，希望能及時趕到。」

「我和小屁孩一起去找人，之後再來找你們。希拉耶夫，記得保持聯絡，一旦電力恢復了，就以最快速度去通信艙檢修。」

「實驗是從三個月之前開始的。三個月，你們明白嗎？」她尖叫道，「從開始實驗到分娩只花了三個月！你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既然誕生，就不會消亡。生命就是這樣。」

「爆炸……爆炸……」

「你在看什麼？」伯伊德透過窗口，瞧向艙內，卻再也抑制不住周身的顫抖。

它逃走了。上千根觸手胡亂搖擺著，朝太空噴射出灰黑色的不明物質，好像喝醉酒的飛行員所駕駛的飛機一般，朝著近地軌道的反方向飛去，越來越遠。

「我知道背包的燃料肯定不夠，但是，你又怎麼知道緊急逃生球就一定可靠呢？看看外面那些畜生吧！它們大概只要揮一揮爪子，就能把逃生球扯爛，不比踩扁一隻乒乓球難到哪兒去。」

「一個女人！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在二號生活艙里飄著！」阿歷克斯胡亂往外掏著工具，「那肯定是帕夫洛娃！我得去救她！」

「來吧。來吧。跟我一起感受在太空里飛翔的滋味吧。這樣難道不好嗎？」

說實話，伯伊德也沒有那種想法。他手持一把鑽槍，將鑽頭對準帕夫洛娃的頸部，那裡正是宇航服最薄弱的地方，「真是聰明的姑娘啊，知道躲在這種地方，看來你也已經見識過那些怪物了吧。」

整個空間站里漆黑一片，陰冷無比，毫無半點生氣。

伯伊德沒有聽他的，而是迅速扯開睡袋。裏面並沒有什麼怪物，而是一副艙外活動用的宇航服。透過面罩，可以看清楚裏面那張並不陌生的面孔。

「再堅持一會兒——等它緩過勁來之後——」

「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了。是某種疾病？宇宙射線嗎？」

「我說的不是那嬰兒，而是宇航員。」科學家解釋道，「沒有一個人活著離開，這就足夠好了。」

「蜘蛛，打開對介面。」他又重複了一遍語音指令。

「死因呢？」

「是啊。在與世隔絕的空間站里放進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這錯誤真的是太大了。」他譏諷道。

必須殺了它。但是用什麼方法好呢？陷入亢奮狀態的船長，頭腦中閃出數不勝數的奇思妙想——啊！要是它在地球上出現就好了！我們有核彈，我們有激光炮，有電磁炮，我們還有坦克、軍艦、飛機！洲際導彈，靈巧炸彈，隨便用什麼把它炸個稀巴爛吧！

最後一根天線也被拆下。通信面板亮起了斷路警告燈，一切通信都被切斷了，話筒里只剩下那永恆不變的靜電噪音。

伯伊德看到她渾身開始長出一層又一層的白色茸毛，並漸漸變粗變長，變成乳白色觸手。她的腹部豎著裂開一道血口子，裏面鑽出一團花瓣模樣的紅色器官，一伸一縮地朝他探去。

「引爆了整個空間站也沒能殺死它，只把它趕跑了，這也叫控制？」

震動越來越強烈，伯伊德難以保持身體穩定。他想叫帕夫洛娃安分一點，卻感到有團巨大無比的陰影遮蓋住了生活艙的舷窗。他小心翼翼地飄向窗邊，俯身窺視著窗外。

伯伊德看到那噴壺上寫有「MEKP」的字樣，心裏明白過來，那是一種樹脂黏合劑成分，具有強烈腐蝕性。看來在關鍵時刻，年輕人也並非一無是處。他四下尋找，總算在某個角落裡找到備用的扳手，將它插入氣閘門的手動介面，使出吃奶的勁搖動起來。

備用電池已經啟動，但渦輪機組尚未完成充電；程序自檢也要花時間，總共還需約三分鐘才能修復通信系統。然而，窗外那些怪物似乎不願意等待。它們肆無忌憚地在太空環境里飄浮、遊盪，不時施展那些形狀奇特的爪子，奮力敲打通信艙的舷窗。

「你說什麼？」

這能管用嗎？且不說爆炸威力能有多大，區區一個空間站，被那些高樓大廈一樣龐大的觸手纏繞住，很可能會像易拉罐一樣瞬間被揉成碎片。到那時，不但無法實施爆炸，連他自己也逃不出去。

「慌什麼，電力沒有恢復，只能手動開啟氣閘！」伯伊德急忙上前，沉著臉斥道，「你剛才看到什麼了？」

「最後還是弄成了一團糟。」官員將探測照片扔在桌上，對科學家模樣的人抱怨道，「害得我們失去了兩座空間站。」

「你沒有燃料了……一步也走不了……」望著明亮的爆炸光斑，帕夫洛娃說。

伯伊德取下僅存的兩罐應急燃料，用膠帶捆在一起，噴上厚厚一層黏合劑，傾力朝正前方擲去。鐵罐砸中它們的身體並粘了上去，但它們仍繼續飛行，毫無猶豫。

攔住怒氣衝天的阿歷克斯之後，伯伊德不停拍著帕夫洛娃的身子，直到看見她睜開眼睛。

不確定因素當然有，但是在伯伊德看來，總比閉上眼睛等死要先進得多。「會有機會的。」他安慰道。

她緩緩把頭轉向伯伊德，頭盔面罩上反射著黑蒙蒙的宇宙，還有那個血紅色的奇異生物。

「說對了，你這烏鴉嘴！」阿歷克斯在他身後飄浮著，打開自己胸前的探測儀，哭喪著臉說，「站內平均氧氣濃度已經不到正常值的50%了。」

「它們接觸過什麼，就會進化成什麼樣。它們想把艙壁鑽開。」伯伊德明白了怪物們的心思，左右手分別舉起電鑽和鉚釘槍，防禦著那些觸手的進攻。哪裡被鑽出了一個洞，他就把槍口對準那裡射出鉚釘；有一些觸手變化成鋸條般的形狀，多次想從裂縫裡攻入，都被他用切割鋸給割斷了。就這樣僵持了不知道多久，觸手的攻勢漸漸微弱下來，最後在一陣敲擊震動中，它們的身影消失在裂縫外。

「你們找到帕夫洛娃了沒有？她在哪兒？」

「飛船開始保持與目標物的相對靜止。」伯伊德向麥克風說出語音動作記錄，同時打開機械臂的電源開關。駕駛艙的地板附近傳來輕微的震動。「下頜部貨艙門開啟，機械臂伸出，準備捕獲目標。」

「看來它們暫時放棄了。」

「牢籠，牢籠，我是蜘蛛，收到請回答！」他翻來覆去地對著麥克風嚷嚷，可是回答他的依舊只有靜電聲，「真他媽見鬼了！」

貨艙的氣壓補充過程彷彿經歷了很久很久，等氣閘終於打開的時候，四名宇航員使出全身的力氣蹬住艙壁，迅速朝藤原那裡飄去。奇迹並沒有發生。藤原一臉慘白，皮膚已經完全僵硬，冰冷無比。

「帕夫洛娃，你看到了嗎？我們要超額完成任務了。」

「它走了……它自己飛走了！」

「伯伊德！你們沒事吧？」顯然，對方的反應也很強烈，「我們一直跟你們，以及牢籠站聯繫不上。現在，馬上彙報飛鳥站的情況！」

最先發現那具屍體的人是希拉耶夫，當時他剛剛拿出嘴裏的口香糖，準備黏在「蜘蛛」號飛船頂部的儀錶台上。

「不。」帕夫洛娃木然地說，「不是的。不是的。」

兩人都是一愣：這種時候，誰還管得了她？

「見鬼！怎麼會——」兩人被甩出了空間站的破洞。伯伊德撞在一根電池板固定柱上，只感到頭暈眼花。他咬牙睜開眼睛，用背包穩住姿態，卻發現自己離飛鳥站越來越遠。

「開什麼玩笑？」科學家用奇怪的眼神望向他，「每個空間站的逃生球收納艙都是空的。我們早就考慮好了這點。」

「抱歉，船長。」阿歷克斯並未理睬他，而是繼續躲藏在生活艙外壁的陰影里，忙著拆卸逃生球的收納艙門。

「『蜘蛛』號，返回疾風站，使用全速。」

根據紙帶上的說明，飛鳥站的每個艙室都有獨立且自備電池的自毀系統，即便失去了電源也可自行運轉。他用鑽槍卸下一塊鮮黃色的艙蓋，露出裏面的鈦合金鍵盤，開始輸入十七位數字密碼。一切都很順利，直至還剩下最後四位數的時候，眼前的一切突然翻騰旋轉起來。

伯伊德恍然大悟：剛才有大量空氣從舷窗噴出，阻礙了那怪hｔtｐｓ://rｅaｄ.99cｓw•com物的步伐。現在，飛鳥站內部失去了氣壓，那怪物可以橫行無阻了。

「我說船長，咱們這小小的飛船上啥也沒有。我覺得最好是先跟飛鳥站對接上，然後使用他們的通信艙來打電話。」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她打開宇航服的通話頻道，虛弱地問，「你們沒事吧？」

「它來了。」帕夫洛娃突然開口說道。

「好吧，看來還是你們比較狡猾。」官員也笑起來。

「再見了，同事們。」伯伊德在心裏默念過他們每個人的名字，然後將槍盒裡的鉚釘全部朝前射出，一顆也不剩。黃色的光球很快亮了起來，將它們全體吞噬進去，一個不剩。

阿歷克斯哭泣起來。伯伊德本想教育他如何戰勝「太空恐懼症」，卻感到無從開口。他自己都已經開始陷入恐慌之中了！

那是一個完全超出伯伊德想象能力的物體。一個既醜陋又巨大無比的東西，正懸浮在空間站的頂部，伸展起成百上千隻無比醜陋的鉗肢和觸角，以及觸角之間連接著的皮膜，好似一把詭異的紅色雨傘，或是一隻血紅色大章魚。這隻「章魚」擋住了整個太陽，在它的「頭部」頂端，沿著陽光的邊緣，可以隱約看到一個人形的剪影輪廓。

「快後退，船長。」阿歷克斯舉起了鉚釘槍對準睡袋。

「成功了？」他有些膽怯地回頭望去。或許，小小一座空間站並不能摧毀它。或許，它只會短暫停止動作，然後對他展開瘋狂的報復。或許……

穿著臃腫的艙外裝備在狹小的空間站內移動，免不了要磕磕碰碰，非常煩人，抱怨幾句也無可厚非。然而，當幾人打開對介面，進入飛鳥站內部之後，才終於意識到一點：船長的考慮從來都是正確的。

視野中的所有物體，儀錶板、飛行椅、電腦屏、艙壁……全都變成鮮肉一般的柔軟形狀，並生出鮮紅的絨毛，波浪一般地搖動著。駕駛艙地板正中央，浮現出一顆碩大而滾圓的瘤狀物。很快他便看出來，那是一顆嬰兒的頭顱。

希拉耶夫忍不住撲哧一笑，「孩子，別激動。我了解帕夫洛娃，雖然她長得確實不錯，但再怎麼說也不會在空間站里一|絲|不|掛啊。你別忘了，現在這裏的溫度是零下多少度，長得再美也要變冰棍的！」

這他媽的叫人怎麼彙報？

伯伊德驚呆了，「意思是說……你生出來的根本就不是……」

通信艙里的兩個人不再理睬話筒里的指令，而是只顧仰頭，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怪物。

怪物對著他看了幾秒鐘，「嘴巴」里重新伸出那鮮紅色的怪異器官。阿歷克斯瘋狂地哭叫，雙腿不斷亂蹬。

數不勝數的細長觸手從「草原」里急速竄出，就像瘋長的野草般迅速升高，糾結成束，紛紛朝他們倆伸過來。

隨即，那個生物迅速鑽了進來，動作順滑流暢，簡直就像一隻大章魚。

「孩子，打開你的工具箱，」他把阿歷克斯擋在自己身後，用發顫的語調說，「用你最快的速度打開二號科研艙的氣閘。我們得躲在那裡面。」

「快醒醒吧，小白痴！連操作禁令都不記得了嗎？遇事千萬不能慌！」他憤怒地朝阿歷克斯的頭盔上錘了一拳，卻看到對方兩眼圓瞪，死死地盯住氣閘門上的小玻璃窗口。

回答她的卻是切割鋸的噪音，以及飽含恐懼情緒的吼叫。飛轉的鋸鏈切進她的頸項、胸脯、腰腹，連續撕扯出血紅色的裂口。

「船長，我這裏還剩最後一個鉸鏈就好了。你得趕快回來！」耳機里又在催促了。

「是烹飪爐爆炸了？有人煮了蔬菜汁，液體流進電路，造成爆炸、短路——」他強迫自己冷靜地推理，卻難以抑制內心深處的恐慌。

又一隻怪物朝他撲過來。伯伊德沒空再管阿歷克斯，只顧朝前方噴射黏合劑，驅趕怪物。然而，那怪物並未被擊中。它伸出身體左側的三隻觸手，頂端噴洒出幾股白色液體，依靠反作用力迅速避開了黏合劑的攻擊。反應之迅速，姿態之優雅，簡直比噴氣背包還靈活。

「它攻擊了自己的父親們，把他們變成了怪物。現在，它想要帶走我。」女宇航員用肯定的語氣回答了伯伊德，然後便再不肯說一句話了。

然後，整個畫面變成一團漆黑，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活活吞掉了一樣。

「看看你的宇航服吧！」伯伊德扭過她的頭，兇惡地喊道，「這上面全都是洞口和裂縫！」

眼前的景象令伯伊德十分驚異，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形容；如果非要予以描述的話，只能說是誰家淘氣的孩子把炮仗扔進了榨汁機里，將蔬菜汁、獼猴桃汁全部炸到了牆上。

「行了，別發火了。剛才我確實不該分心。可是，那真的是羅薩特里！我看到它頭上的姓名牌了！」

「我了解伯伊德，他是個既有責任心又保守的人，肯定會設法引爆空間站。事實也確實如此。」

黑暗的宇宙背景里，「蜘蛛」號打開了反向推進器，正緩緩飛離飛鳥站。

從伯伊德背後傳來隱約的噴氣噪音。阿歷克斯打開噴氣背包的操作保險，正要操縱背包退出二號生活艙。

「扯什麼淡！」阿歷克斯萬分惱怒，舉起扳手砸向控制面板，被伯伊德拽住了，「——這些人肯定是瘋了！他們想要犧牲我們！」

「是他自己不好！一聲不響就穿上宇航服和背包，逃出艙外想要去拿逃生球。」

舷窗外面，怪獸們聚集在通信艙的通信天線柱上，伸出大小不一的螯肢，正試圖攻擊那些天線。

「對啦，好孩子。就是這樣。」伯伊德微笑起來，併發出不連貫的喘息聲，「我打痛你了。於是你該跑了，去找你真正的媽媽去了。」

「別這麼做，船長，別救她。」阿歷克斯嚷道，「我們沒有那麼多燃料！」

「船長，我覺得咱們應該——」

「哦……上帝啊……」阿歷克斯的喉頭傳來作嘔的聲音，「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是外星人！」想象力豐富的阿歷克斯的一聲叫喊，總算令伯伊德恢復了一些神智。

「最好能在三十秒之內全部輸入完，否則那『章魚』怕是要——哦，媽的。」

那他媽的到底是什麼？彷彿是從一具腐敗的人類屍體上長出了數對爪子，又長又大，黑紅色的外殼上布滿起伏的鱗狀表皮。屍體的身份已經無從確認，因為一塊巨大的楔形甲殼貫穿了其頭顱，從口腔和後頸處伸出兩道分叉尖刺，猶如一隻腐銹的木工榔頭。

帕夫洛娃除去自己的頭盔，皺了皺眉頭，開始脫宇航服；剛脫完上身，她看到伯伊德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的身體。

任務完成。

「說不定是三具裸屍。」拉普漢姆把帶有磁石的工具箱吸在艙壁上，打開箱蓋，一個一個地取出工具，「有女人在的太空站總是亂成一團糟，不過呢，至少在臨死前還可以有點樂趣。」

「你知道那是種什麼感覺嗎？在我眼前只剩下漫無邊際的星海、黑洞洞的宇宙、渺小的地球……最後，就好像全部的東西都融為一體，擁擠著進入我的內臟，推送著我，焚燒著我，鞭笞著我，讓我能夠在太空里飛翔！飛翔！」

拉普漢姆的建議，跟伯伊德的想法不謀而合。

他朝窗外看去，一片血色的「草原」映入了眼帘：無數大大小小的血紅色觸手來回搖晃，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肉質光澤。他沒心思欣賞這片令人反胃的「風景」，而是推動操縱桿，飛到通信艙的氣閘控制板旁邊。

「那是我的幸運小習慣。」

「隕石？不，看上去不像啊，這麼窄的一道口子……」伯伊德俯身檢查，不斷地搖頭，「這種事得讓警察來處理比較好吧。」

「進去。」他推著帕夫洛娃的臀部，將她塞進裂縫，然後自己倒退著進入生活艙。一隻怪物突然加速衝過來，用最長的幾條觸手扒住裂縫邊緣。他拋開鉚釘槍，拿起手鑽，將鑽頭深深戳進那些觸手裡，來回地攪動，直到那些觸手縮回去為止。

「如果他要逃呢？」

一片紅色的觸手草原中，灰白色的太空站來回翻滾，好像無數鮮紅色的手臂在玩弄它一樣。

萬幸的是，他們所處的通信艙還算堅固，雖然怪物們一直在試圖破壞艙壁和舷窗，但到目前為止，舷窗玻璃只被敲出兩三道裂縫而已，還能爭取一段時間。還有一個好消息，飛鳥站的通信艙里，安放了若干個存放工具器械的儲藏櫃，這會兒他們正在取出那些工具，權當做自衛武器來用。他已經找到好幾瓶黏合劑噴壺、幾大盒鉚釘、兩把大功率電鑽、兩隻切割鋸、一台雙氧水沖洗器，還有六個小型備用燃料瓶。

牆壁上的大屏幕自動打開，顯示出一個遠程通話程序的界面。一個年輕工程師用焦急的口吻報告說，從天賦站那裡傳來了緊急通信請求。

「我看，還不如冒險出去拼一下，把『蜘蛛』號再搶回來。我不知道它到底出了什麼故障，可我總覺得，它一定不會走遠。」阿歷克斯一邊堅持自己的觀點，一邊又打開了一個儲藏櫃。

說得對。伯伊德陰沉著臉，再次向地面請求發射飛船。

它龐大無比，它擁有智慧，它能在宇宙里自由翱翔，它可以吞噬掉世上的一切。它是人類在太空里繁育出的後代，它最終將取代人類。

兩個男人看著她不停聳動的肩膀，沉默了好一陣。

四周的艙壁、艙蓋、管線，還有舷窗，全都被一攤又一攤的暗綠色液體覆蓋，連窗外的陽光都被遮蔽了。伯伊德感到空氣里似乎也瀰漫著無數細小的綠色液滴，把自己的面罩弄成了灰綠的顏色。

番茄汁？運動飲料？還是說，正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是血液？

伯伊德沒有回答她，只是調轉身體姿態，從腰間拔出雙氧水沖洗器，用力扣下扳機。在噴射所帶來的反衝力推動下，他倆緩緩向「蜘蛛」號的貨艙飄去。

「上校，我們需要你立刻執行『銷毀指令』。伯伊德上校，聽到請回答。」

「見鬼……那麼，當時你們為什麼不通知九-九-藏-書總部？」阿歷克斯逼問道。

伯伊德凝視著正瑟瑟發抖的帕夫洛娃，她渾身都是被那些帶刺觸手弄出的傷口，這讓他覺得相當不舒服，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答案呼之欲出。

它們正在一根一根地拆除通信天線——不是毀壞，不是打砸，而是按照所有宇航員都背過的那些工程條款，依照次序，有條不紊地拆卸天線。它們各自負責一座天線，用細小的鉗肢旋下艙蓋螺絲，夾出限位螺栓，然後拋開蓋子，切斷電纜，撬起底座，抽出每一塊蓄電池，最後用最強壯的螯足旋下液壓臂的固定螺栓，取下天線並用力拋向遠處。

「到什麼時候再說什麼話。」他牢牢抓住艙壁，等待觸手卷回「章魚」核心部位的時候。

然而伯伊德絲毫不講禮貌，連扯帶拉地褪去她剩下的衣物，讓她赤身裸體地飄浮在艙內。他觀察了好一陣，便狠狠把她按在艙壁上，右手伸向自己的褲子。

又一次明顯的震動，兩人覺察到不對勁，同時朝舷窗那裡看去——再也沒有什麼舷窗了，只剩下一個萬分透明的艙體框架，直通站外的宇宙空間。那四隻怪獸停滯了一會兒，彷彿是在觀察他們三人。然後，幾十隻長短不一的螯肢和觸手伸進來，極力伸展，猶如一叢瘋狂綻放的血紅色花朵。

他朝「蜘蛛」號發出語音指令，然後拽著阿歷克斯的背包，使勁朝對接通道方向飄去。

「我們太害怕了，根本不知道怎麼處置那個東西……是羅薩特里，是他說先等等，不要急著報告……」

一小團明亮的光斑在遠處亮起。頓時，肉紅色的「草原」連同飛鳥站，開始洶湧翻滾起來；艙外，無數巨大的觸手激烈搖晃，好像熊熊燃燒的火焰。

「希望是我看錯了……」阿歷克斯抑制不住發顫的嗓音，伸手扭動調焦手柄，把畫面拉近。圓形的瞄準線內，浮現出一名宇航員的身影，一動不動，孤零零地飄浮旋轉著。

「不，臭小子，給我安靜下來！你不能——」

裏面什麼都沒有，除了一隻鼓鼓囊囊的睡袋。他忍不住伸手向上面探去，感到裏面裝著東西，略有些柔軟。

紅色的口香糖？

「日本小夥子也有倒霉的時候啊……到底是出了什麼事？」阿歷克斯雙手握桿，控制機械臂朝前方伸去。

「你們都做了些什麼？」

「不管怎樣，至少逃生球還在空間站里。」阿歷克斯低聲說。

那兒的舷窗旁固定著一隻醫療睡袋，袋口大敞，從裏面濺射出許多紅色的液體痕迹，蛛網般朝四面八方散去。伯伊德湊近了仔細察看，刺眼的燈光反而令那些痕迹難以辨識。

「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小夥子大呼小叫著，急匆匆地飄到一號科研艙入口處，使勁往氣閘啟動鈕上砸去，可是閘門紋絲不動。

「……還有，我們剛到飛鳥站的時候，動力系統並沒有什麼大礙，完全可以修復運行。既然這樣，它為什麼會失去電力？誰故意關掉了電力系統？身為宇航員，你明知道通信艙有能力獨立運轉，為什麼不恢復通信？我真是笨，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從一開始你就算計好了，你想把我們都引到這裏來！」

「沒有問題，跟疾風站聲控系統的通話狀況良好。」

「去他媽的。」伯伊德低聲罵了一句，隨即不停地重複污言穢語，聲音越來越大；語調怒不可遏，同時也顯得慌亂無比，「……去他媽的！不能留著它！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他不顧背包動力界面上「僅剩8%燃料」的警告，打開加力，一頭飛出艙壁上的裂縫。

然後，從不遠處的二號生活艙一帶，傳來一連串的短促振動。怪物的數量越來越多，並開始慢慢朝他這裏逼近。

「還會進化？真他媽的噁心。」伯伊德心中慌亂無比，拋開噴壺，朝對面射出幾十顆鉚釘，然後使勁撥動操縱桿，拚命朝生活艙外壁飛去。

監控畫面上，那飛船的外殼漸漸開始變形，周身長出一片紅色的、類似手臂一樣的東西。船尾的四塊電池板不斷波動著，好似水母的觸鬚，形狀也在逐漸改變；最後，居然變成了四片翅膀狀的物體。

很明顯，地面管控中心再也幫不上什麼忙了。委員會發來那道自毀密碼，其目的擺明就是要讓他倆與飛鳥站，還有那些怪物們同歸於盡。真是「科學家的思維」啊。

「『蜘蛛』號的主電腦里預先存有自主控制指令，藏在程序源文件中，宇航員無法發現和更改；另外，還有一項保險措施。」科學家的臉上露出一絲陰沉的微笑，「我們傳給他的自毀指令，是一道『雙任務命令』。」

頭頂上方的觀測舷窗傳來劇烈的震動，四隻怪獸全部集中在窗前，螯肢緊貼著玻璃外壁，極其快速地顫抖著。阿歷克斯檢查了隨身工具，僅剩下不到八十顆鉚釘，以及一把細小的鑽槍。「開玩笑，現在是什麼情形，它們就要闖進來了！誰他媽還有閑心思聽什麼任務！」

「它們？」女宇航員的視線緩緩移向舷窗，上面的白色裂縫正在不斷擴大。怪物們一直在不停衝撞著外壁，企圖攻下這個人類的最後堡壘。

「他們說，在太空站附近，看到有艘奇怪的飛船！」

一股電擊般的顫抖開始遍布他的全身。

「不！」阿歷克斯發現自己怎麼也轉不動扳手，意志力似乎即將到達極限。

「孩子，快把它開出來！」他朝麥克風大叫，「把逃生球拖出來，開足馬力！」

「到時候用他們的設備朝月球發射激光信號，直接跟休斯敦聯繫。」

「謝了船長。別怪我沒提醒你，你要想去救她，浪費的可是你自己的背包燃料。」

「不！別這樣做，船長！」

還是毫無動靜。

「那又如何呢？」年輕人指著窗外那四隻聚集在一起的怪物，「我現在也能看到它們的名字！羅薩特里！迪克·舒爾！還有希拉耶夫和拉普漢姆！可是它們早已經不認得我們了！」

「沒有，沒有發現她的下落。」

伯伊德剛剛發出哀號聲，嬰兒便張開血盆大口，將他一口吞下。

「能說得淺顯一點嗎？」

「那就這樣吧，」他回道，「進入飛鳥站之後，以最快速度前往通信艙進行維修。月球離開背地面還要多久？」

這些「榔頭」在艙壁外不停地移動，尖銳的螯肢刮擦著太空站的外壁，噪音惹得伯伊德的心裏一陣陣發毛。他渾身顫抖，四肢無力，只是眼睜睜看著離自己最近的那隻怪物掀開舷窗，把一對又一對的螯肢伸進窗框。一共有幾隻？三隻，四隻，還是更多？

界面內容迅速轉換，變成太空站艙外攝影機的監控畫面。黑蒙蒙的宇宙背景里，一艘灰白色的小型飛船正慢慢靠近攝影機。它身材纖長，身後拖動著四片太陽能電池板。

「它們想要把空間站給拆了？」

「明白了……真是個小屁孩，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在關心女人的事兒。」伯伊德離開后，希拉耶夫重新關上氣閘門，撇嘴說道，「如果他倆在那裡發現三具凍僵了的屍體，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怎麼了？」另外三個人回過頭，看著他。

「怎麼了？」

帕夫洛娃手足無措，一動也不動。從她身旁伸出一隻手，拽住她的太空服，將她拋進了那些觸手裡。

「希拉耶夫，你的飛行技術總算進步了。」伯伊德看著它身上掛著的宇航服殘片，自言自語，然後舉起切割鋸攻擊它的觸手。幾小時前它還是自己的同事，如今卻成了你死我活的異族生物。

「會不會是正處於實驗中？」拉普漢姆也笑起來，「聽說他們鼓吹的那什麼『人類外太空繁殖實驗』，在總署里有不少人支持呢……你小子，工作時候還做春夢。」

「閉嘴，安靜點干你的活！」

「等著我！」伯伊德大喊一聲，左手將操縱桿向前撥動，壓力升高的燃氣驅動他加速前進，避過「希拉耶夫」的螯肢攻擊，繞開它來到帕夫洛娃的身旁。他用鉚釘槍不斷朝那些怪物們射擊，一開始射痛了兩隻；然後它們便學會了躲避飛舞的鉚釘，鬆開觸手離開帕夫洛娃的身體，飛到不遠處重新聚集在一起，將螯肢對準伯伊德，似乎是要發動反攻。

「離開地球那麼遠，那麼久，除了太空之外什麼都沒有，」帕夫洛娃緩慢優雅地舒展自己的腰肢，臉上浮出微笑，「在這樣的世界里，是不是人類又有什麼關係？」

「它在玩？它把太空站當成了玩具？」伯伊德打了個冷戰。有個堅硬的東西觸碰到他的背包，令他停止了後退。他回頭一看——

「還有備用的，快點找！」

從攝影機鏡頭裡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名宇航員的頭盔上方印有「UNSST.7481AVIS」字樣，表明他是隸屬於聯合太空總署「飛鳥」號太空站的宇航員；在他左胸上貼有一張布條，標著「藤原」字樣。

……

它們就要進來了。

「給我進來。」伯伊德使勁把他拽進氣閘門，強行把他的右手按在扳手把子上，「快關門，快關上它。」

「是報應。他剛一出艙，就被怪物給圍住了。」帕夫洛娃看到舷窗外面那些醜陋怪異的螯肢和觸手正在把玻璃上的縫隙越扯越大，不禁號啕大哭，「這些都是報應啊！」

「怪物！」伯伊德鋸下她的腦袋，一腳將其踢飛。然而，她腦後飛速伸出數十道纖細的觸手，將其牢牢固定在艙壁上。

「不是的，不是的。」帕夫洛娃反覆說了好幾遍，然後又陷入了混亂，抱住自己的頭盔，周身亂顫，「不是的！不是它們！是它，是它來了！它來了！」

伯伊德周身僵硬，一動不動，任憑阿歷克斯的拉扯和哭鬧。他已經完全陷入了迷惘和不知所措的狀態。

「瞧瞧這進化的速度。」在他瞳孔中央，閃耀起狂喜的光芒，「這就是我們未來的樣子……」

「你裏面沒有穿衣服？」他快速朝她飄過來，凝視著這副光滑潔白的豐腴胴體。read.99csw.com

事情絕對不會這麼簡單。一點都不像。

「噴氣背包的燃料不足以令他返回疾風站。」

「本來，本來就是一個單純的太空生育實驗，誰知道會發展成……嗚嗚……」

「把那道命令輸入通信艙后，通信艙會立即與『蜘蛛』號建立一條隱秘的數據鏈接；當通信艙自毀時，『蜘蛛』號也會在同一時間爆炸自毀。既然你們拍到了飛鳥站爆炸的照片，那麼我可以向你發誓：『蜘蛛』號絕對已經跟它一同爆炸了。」

這種震撼，令伯伊德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虛弱，渾身上下每一個關節、每一塊肌肉都無法動彈。他覺得，只要那個玩意兒高興，隨時都可以一口氣吞下整個飛鳥站。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都是我的錯！是我讓他打開了防輻射睡袋，是我提議要在外面做的！是我說：『羅薩特里，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想在黑黢黢的睡袋裡做第一次，我要看著星空。』他同意了。我們就這樣游出睡袋，連外套都沒有穿，赤|裸裸地飄在空氣里，抱著！扭動著！他把我按在舷窗邊，我一邊看著外面的星空和地球，一邊體驗整個過程。後來，迪克·舒爾和藤原，他們也進來了。我不知道是他們自己闖進來的，還是羅薩特里讓他們加入的。我就一直保持著姿勢，趴在窗邊，輪流感受他們的體溫和氣息。

「好的，請稍等！」

不是三個，是兩個。藤原已經死了。

「它長得可真他媽丑啊。」伯伊德看到怪物正在把暗黃色的頭顱伸進門縫，用那對枯槁而黑洞洞的眼窩瞅著自己，好似一具被鬼魂俯身的腐屍。他空出左手，伸向自己腰部的工具袋，同時注意到那具「腐屍」的頭上掛著鍋蓋大小的一塊金屬碎片。

「伯伊德上校，太空站若失去動力，將有可能墜入大氣層；為防止上面的不明生物落回地球，必須徹底摧毀飛鳥站。我們馬上向你發送『銷毀指令』的操作密碼和操作手冊，注意接收。你聽到了嗎？」

「如果真如你所說，那麼又是什麼東西令他們附身的呢？」

「別再那樣做了，求你了。」伯伊德皺起眉毛，「我說了多少遍了？」

「說不定就是呢！那群可惡的禽獸，三個大男人這麼對待一個小姑娘，可惡！」阿歷克斯抓著扳手，不停地撬動氣閘齒輪，賭氣般地弄出「叮叮噹噹」的噪音。

「好痛……快放開……」

「你看，它果然上鉤了。」伯伊德對自己懷裡的帕夫洛娃說道。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那生物開始移動起來，試探著伸出彷彿沒有止境的漫長觸手，無聲地觸碰著飛鳥站的外壁。它捲起剩餘的那幾個艙室，猶如掰斷樹枝一樣拆下它們，卷進自己的觸手根部。整個空間站脫離了穩定狀態，陷入自轉之中，令伯伊德感到陣陣作嘔。

「……怎麼，難道你還有這心思？」

「它們又來了是嗎？真他媽的不想讓人安靜。」

剛開始，伯伊德還不敢放鬆警惕。直到等候了十多分鐘，也再沒有新的攻勢出現，他才略微放鬆下來，身子靠在遍布綠色污跡的艙壁上，稍作休息。

「好好，我的船長 ——噢，該死！」希拉耶夫突然臉色大變，慌忙叫喊起來，把船上另外三個人都嚇了一跳。艙外光學記錄儀的畫面中央，正顯示出一個微小的白點。

頭頂上方，三隻怪物將帕夫洛娃團團圍住，伸出無數細長的帶刺觸手，纏繞起她的四肢。它們會吃掉她嗎？按理說，她可是怪物們的「母親」啊。伯伊德發現它們並未展開攻擊，而是紛紛伸出自己的噴射觸手，朝同一個方向飛去。它們要把她帶走？帶到哪裡去？

「特別是藤原，事發之後數他最害怕。他居然……居然想扔下我和那怪物逃跑！」

這樣也好，一號科研艙本來就是飛鳥站的中樞艙，要去通信艙和動力艙，都得從這裏走。飛鳥站的宇航員們躲在二號生活艙里的幾率很大，畢竟生活艙擁有獨立的氧氣供應設備，或許有一定的生還可能性。於是，伯伊德也跟著進入艙內，並指派拉普漢姆和希拉耶夫打開動力艙的氣閘。

伯伊德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是想一個人逃離飛鳥站是不是？所以你們就——」

「再來啊！再來打啊！」阿歷克斯繼續射擊，直到用完最後一滴黏合劑。那怪物渾身沾滿白色乳液，頭部甲殼突然張開，從裏面伸出一大團如同玫瑰花一般的紅色器官，快速朝阿歷克斯襲來。同時，它全身的皮膚和甲殼開始膨脹，將那些有機溶劑完全吞食進體內。阿歷克斯瘋狂地喊叫、謾罵，感到身後有一隻手正拽住他的背包向後拉扯。

希拉耶夫苦笑一聲，「船長，最近的警察局離我們恐怕也有四百多公里，而且還是在地面上。」

「這裡是疾風站的伯伊德和阿歷克斯。」

導航面板發出連續不斷的鳴叫，表示「蜘蛛」號正在自動對接。伯伊德啟動「蜘蛛」號的聲控待命程序，接著看向窗外的對接艙口，嚴肅地說：「穿上宇航服，繫上噴氣背包，準備出發。」

霎時間，整座太空站被一波巨大的震動弄得抖動起來，生活艙里的雜物依照慣性撞擊在艙壁上，胡亂地飛散著。伯伊德一躍而起，雙手緊握切割鋸。

伯伊德的心臟猛地一跳。他騰出右手，伸進左胸的口袋，從裏面掏出那捲已被揉成一團的白色紙帶。

蠢貨！怎麼能在空間站里使用艙外噴氣背包？伯伊德用手抹去面罩上的污物，雙腿一蹬，飄出生活艙的閘門。他看到阿歷克斯正貼在對面的動力艙氣閘門上，身子一動不動。

「讓她見鬼去吧！」憤怒的年輕宇航員手持鉚釘槍，趁著怪獸們被帕夫洛娃吸引的當口，擠過觸手和舷窗之間的空隙，操縱背包噴出數股燃氣，飛出了通信艙。

碩大的觸手從四面八方襲來，將飛鳥站捲起，並很快將它捆得嚴嚴實實。接著，伯伊德感受到一股加速度。顯然，那隻「章魚」正在將空間站卷向自己。

「是什麼樣子的飛船？」官員覺察出一絲不妙的氣味，趕忙追問道，「有沒有實時圖像？」

「好厲害的鬼東西，有智力，會學習，還能在宇宙空間里自如行動——你們他媽的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抱歉，休斯敦這邊暫時無法安排飛船升空計劃。你們想要回到地面，除了找回『蜘蛛』號之外別無他法。」

「阿歷克斯，你在幹什麼！」

「我猜，你們原本想要殺死它，把它拋棄在宇宙空間里，以為它不能在太空里存活。現在看來，你們失敗了。它以太空為家，以空間站為食——也許它什麼都能吃。它回來了，被拋棄的孩子想要找到生身父母，要報你們遺棄它的仇。」

「幸好我們跑得快。」伯伊德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那些噁心的身影，「通信艙的建造年代比較近，外殼比其他艙室堅固，它們想進來恐怕沒那麼容易。」

「好！就是這樣！去死吧，這該死的怪物！」阿歷克斯亢奮不已，持續不斷地發射著白色乳液。那怪物不斷向後退卻，滿身的鱗狀皮膚劇烈顫動，如同毛髮一般豎起。

「她很重要，我們需要確定她的情況。必須把她找到，不論死活。然後，伯伊德上校，你們還有進一步的任務。」

還沒等兩人發出尖叫，那團東西就伸出了無比醜陋的鉗肢，打破舷窗伸進艙內，狠狠地搗進了兩個人的身體里，攪動出一大攤四散飄飛的肉塊。

「休斯敦，這裡是飛鳥站，緊急呼叫，緊急呼叫。第三十一號狀況發生。」

「人類不該來這裏！」

「蜘蛛」號在這裏，那就意味著，它們也該在這裏……

「會搞清楚的。把機械臂對準他的噴氣背包，小心別把他的膀子夾斷……你們兩個，帶著醫療包去貨艙待命。」伯伊德擦了把汗，回頭對希拉耶夫和拉普漢姆命令道。

「一個鐘頭左右。」希拉耶夫回答。

「牢籠站和飛鳥站都配置了女性宇航員，實驗內容也一樣，損失是必然的。不過，至少我們拿到了實驗數據，情況也已經控制住了。」

「那我們自己的空間站呢？」

「所有氣閘都自動鎖死了，難道真的是一點電力都沒有了嗎？核電池不應該會出故障啊。」希拉耶夫進入一號生活艙，檢查了電氣介面，語氣里充滿了疑惑，「難不成氧氣供應也斷了？」

飛船打開了貨艙艙蓋，從裏面飛出兩個黯淡的身影；馬上又有四道黑影移動過來，跟它們聚集在一起。六個怪物圍成一團，螯肢相互纏繞黏結，最後變成一根碩大而尖銳的黑色尖刺。它們盡全力噴出所有的汁液，對準這裏飛來。

「船長，微波頻道我也試過了，一樣，什麼回應也沒有。」希拉耶夫小聲對他說。

通信中斷了。全部系統都已經沒電了。伯伊德沮喪地意識到，自己居然忘了這麼大一個問題。突然，頭盔遭到一次猛烈的撞擊。他抬起頭，發現自己撞到了對介面上。氣閘門依然封閉著。

「對，就這麼嚴重。」

「這些紅色的是什麼？哦，天哪，是血！」阿歷克斯慘叫著，手腳胡亂揮舞，攪動起一團綠色的水霧。伯伊德摁住他的手臂，用力掐了掐，想令他冷靜下來，然後將手持應急燈朝小夥子手指的方向照過去。

「船長，我們快離開吧，求你了……」

阿歷克斯沒有說話，只是用怨怒的眼神盯著伯伊德。

四隻怪物組成菱形的「編隊」，噴著汁液飛來。他回頭看到了，慌忙舉起鉚釘槍盲目射擊。同時，他和帕夫洛娃沿著慣性，一路飄向那道裂縫處，最終撞在艙壁上。直到此時，他的神智才稍微恢復了一些。

「我就知道。老早以前就開始覺得不對勁！」伯伊德掏出腰帶上的切割鋸，死死抵住帕夫洛娃潔白的頸子，「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什麼？要全副武裝這麼嚴重？」阿歷克斯抱怨道。

兩個人目瞪口呆了好一陣。之後，科學家打破了沉默。

而在這艘「飛船」旁邊，隱隱有兩個人形物體，手拉著手，正展開身上的數對白色「翅膀」，不斷扇動，好像飛翔的海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