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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

迷失

作者:艾麗特·德·波達
後來……
大姐。你剛剛不就是在搜索這個詞嗎,這個詞似乎也已經從腦中消失了。你絞盡腦汁,但是浸式罩只提供給你一個中性的非人稱代詞,你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只有外國人和外來者才會在這種情形下使用那個詞。「大姐。」最後,你只好重複道,因為你想不出別的話來。
或將自己麻醉,麻木地沉浸於它,年復一年。
這根本就不是她。曇說得對,所有的浸式罩都應該被拆掉,就算引起爆炸又怎樣?它們造成的傷害還不夠多嗎?
寶寶(Be-Nho),貝貝(Be-Yeu),秋(Thu)——秋天,讓人想起不知哪個星球上的漫天紅葉。
「我們可以走了嗎?」你的丈夫問——你的大腦出現短暫的空白,你想不起他的名字,隨後——伽林,他叫伽林,這是古老地球上某個名醫的名字。他很高,頭髮烏黑,皮膚蒼白——他的浸式罩外像與他本人的形象相差無幾。銀河人都是這樣。而像你這樣的人,就不得不拚命調節,否則會引來眾多異樣的眼光——碩大的眼睛撐起層層疊疊形如飛蛾的眼皮,黯淡的皮膚,矮胖的身材,決計讓人聯想不到搖曳多姿的輕盈樹葉,而更像顆菠蘿蜜。但是不要緊,你可以把它變得完美無瑕。只需穿上浸式罩,你就可以脫胎換骨,變成一個白皙、高挑的尤|物。
「好的,」她回答道,「我馬上就來。」
「銀河人。」葵說。這是二叔召喚她而非她的哪個兄弟姐妹的唯一理由,因為不知為何,家裡人竟認為她在鼎盛星球上過學,就應該對銀河人的思維方式比較了解——雖然這不是他們期望的成就,但好歹也是點有用的東西。
摘掉它。摘掉它。摘掉什麼?
你抬起手——感覺手臂像被蜜糖黏著。你張開嘴——費力衝破浸式罩的層層思維束縛,吐出音節。
「我很抱歉。」葵說道,但壓根就不是真心實意的。
就在那一刻,你們互相對望,好像時間停止了。你看到桌上散亂擺放的銀河人的機器裝置,你看到大堆的工具,拆卸的機器,還有她倆面前的一個浸式罩,像被敲破的雞蛋一樣裂成了兩半。你一眼就瞧出她們正想方設法地要將它們拆散,然後重新組裝。你心裏清楚她們永遠、永遠都不會成功。不是因為它的保護裝置,也不是因為銀河人用來保護他們形同虛設的知識產權所設定的密碼,問題出在某種更本質的層面。
「和什麼一樣?」葵忍不住問道。她從桌上拿起自己的浸式罩,大致看了一眼,確定是自己的編號。
「我知道怎麼做,」你說,你的聲音粗糙嘶啞,每一個單詞都像用激光印表機打出來的,但你說得不賴,五年來你從沒有這麼清醒明白過,「讓我來幫你們,小妹妹們。」
二叔和伽林已開始就價格和飯菜展開討論。二叔說話越來越像銀河系的遊客,越來越斤斤計較。葵對他們的討價戰不感興趣,她望向艾格尼絲,看著她難以穿透的外像——那是一名紅頭髮的女人,穿著鼎盛星最時新的衣裳,身上雀斑點點,臉上可見星狀曬斑的痕迹。當然,這不是她的真實面貌,不是浸式罩已經深入其間的那個她。
曇把筷子放在碗邊,大大地揮了個手,「行了,拿走吧。我用自己的。」
「葵。」那男人說道,他通過浸式罩完美準確地讀出了她的榮語名。他的外像簡直是她心中理想男性的化身:身材高挑,外像只有薄薄一層,讓他的下巴和眼形顯得更修長,胸膛也更寬闊;他的面容經過了修飾,呈現出一張英俊的銀河人臉,不見一處瑕疵。接著他用銀河語繼續說道:「我叫伽林·桑托斯。很高興見到你。這位是我的妻子艾格尼絲。」
曇眼睛發亮,「一想到我們沒有能力做到這些,就會覺得它是我們從銀河人手裡得到的最好的科技發明。」
可是感覺……如此怪異,你心想。你拚命追趕伽林的腳步,他已越走越遠,他的步伐如此矯健,透露出一如既往的自信。人群在他面前紛紛讓道,一個化身為妙齡少女的服務員在他面前鞠了鞠躬,但是伽林沒有理會。你知道這種謙恭奉承令他惱火,他總是責罵萬壽空間站這種過時的習俗、人權的不平等以及缺乏民主的政府——他認為這些會隨著時間改變,總有一天,萬壽空間站也會走上銀河系社會的發展道路。而你——你模模糊糊地記得很久https://read.99csw.com很久以前與他有過爭執,但是現在,你再也找不到爭辯的話語,甚至爭辯的理由——他言之有理,無懈可擊。既然銀河人能奮起反抗古老地球的暴政,推翻壓迫,贏得自主權,那麼其他空間站和星球最終也將揭竿而起,打倒遏制進步的獨裁政府。沒錯,就是這樣,從來都是如此。
後來,它壞了,是這樣吧。你無法再編寫網路程序,你看不懂機器的構造。你丟了科技公司的工作,住進了伽林的公寓。你成天像個空殼,像個幽靈似的游來盪去 ——你好像已經死了,你的家園和你珍視的一切都離你遠去。然後——然後,浸式罩就再也脫不下來了。
又是那種古怪的、渙散的目光。「你一定得摘掉它。」葵說,可對方依然毫無反應。葵一陣衝動,她伸手抓向對方的胳膊,她感到自己的手穿過浸式罩的外像,碰到了結實溫暖的肉體。
沒那麼了不起,但是葵沒必要大聲說出來。葵對銀河人以及他們的滿嘴空話有什麼看法,曇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離開桌子,慌忙掩飾你顫抖的雙手。
「請容許我介紹我的侄女葵。」二叔用銀河語對身旁的男人說。
葵不置一詞。她也有自己的夢想,她的夢想早在自己從鼎盛星球回來,卻沒能通過萬壽空間站的普通話考試之時,就已經死亡。但是幸好有曇在她身邊——有一個不會只專註于餐廳,不會只在家族利益這個狹窄圈子裡打轉的人陪在身邊真好。況且,如果她都不支持她的妹妹,還有誰會支持?
你聽見周圍傳來他們講價的聲音——他們爭得很兇,那個榮星人很頑固,一點餘地都不留給伽林。這是一門高深難懂的學問,浸式罩時不時在一旁提醒,解釋這個或那個身姿的意義,引得你暈頭轉向。你必須安靜地挺身端坐,默默支持你的丈夫。於是你咧嘴而笑,嘴巴卻像被膠水緊緊粘住了。
曇負責餐廳的網路連接和維護。她對科技很感興趣,特別是銀河人的科技。她把他們的科技產品逐一分解,研究它們的工作原理,然後再把它重新裝配起來。她探索娛樂設備的內部,挖掘其原理,成功為餐廳設置了背景音效——為銀河系客戶播放懷舊的榮語音樂,為本地客戶播放最新的詩歌朗誦。
突然,你無緣無故在一張桌子前停下,盯著兩位正用筷子吃一盤雞肉的年輕女子——空氣中飄來魚露和檸檬香草的氣味,像爛肉一樣刺鼻噁心——不,不,不是那樣的,你的腦袋裡浮現出一個黑人女子的畫面,她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米飯來到桌前,她的雙手散發著米香,你的嘴巴里口水直淌……
葵簡直能感到二叔的欣喜狂樂。百人大宴,雖說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可是只要他們出得起價,餐廳接下來的一年多都不用愁了。可是不對勁——不對勁——
「小妹?」葵語氣里有警告的意味。
二叔再次開口—— 他的外像是淺色系的,將他的膚色渲染得更加白皙,「聽說你正在找舉辦宴會的場地。」
「我不喜歡用不代表會借給你用。」葵說道,儘管她並不真的這麼想。她不介意曇借她的東西,實際上她巴不得永遠都不要穿浸式罩——她討厭穿上浸式罩的那種感覺,那種大腦被系統佔據,在裏面搜索最佳行動指示時迷迷濛蒙的感覺。可在有些情況下她不得不|穿浸式罩,比如和客戶見面的時候,伺候別人用餐的時候,以及出席大型活動的準備會的時候。
看曇的表情,她是不準備再試了,「裏面的原理應該都是一樣的。」
你站在鏡前,鏡子搖晃抖動,映照出你心中期盼的模樣——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膚色。隔間外遠遠飄來一股怪味,不是熏香,不是大蒜,是別的什麼,你以前知道,但現在卻難以分辨。
葵盯著桌子上散放的零件,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進展得怎麼樣?」
曇這會兒顯然有些疲憊了,正在享用她的早餐,吧唧吧唧地從湯碗里吸食著麵條。麵條一定是廚房的剩菜,葵熟悉這氣味,那辛辣的肉湯味彷彿已在舌尖流轉——這是媽媽的手藝,足以令她胃口大開,雖然她已經吃過年糕當早餐了。
你已經穿戴完畢——不是貼在你身上的,而是罩在你外面的——這點至關重要。你的外像主打藍色、黑色和金色,衣裳時髦高雅,是一個閱歷豐富、家世顯赫的女士的打扮。你在鏡子前轉身,鏡面頓時閃爍變化,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黯淡綢子長裙的女子朝你望來。她身材肥墩矮小,好像你的縮水版——如此陌生,如此遙遠https://read.99csw.com的記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清晨一到,你就再也無法確定自己是誰了。
葵不禁羞愧萬分,「抱歉。」這次她是真心實意的。
這種銀河人的小玩意兒創造自銀河人的大腦——它的每一個層面,內部的每一個邏輯連接,都滲透著可以說與這些小女孩截然相反的邏輯思維。銀河人認為整個文化都可以簡化為演算法,語言和習俗都能被濃縮成一套簡單的法則。而對於這些女孩來說,這已經遠遠超過了她們的理解能力。她們永遠無法理解浸式罩的工作原理,因為她們無法像銀河人那樣思考,也永遠不可能像銀河人那樣思考,除非誕生在他們的文化之中。
二叔的臉抽|動了一下,也許他是想露出一個微笑,雖然他一向一本正經。獨立戰爭留下的傷疤在他粗糙的面容上白得亮眼——疤痕隨著表情扭來扭去,好像依然會帶來疼痛。「我知道,但是我現在需要你。來了一個重要的客戶。」
二叔點點頭,「明白了,」他撓著下巴說道,「祝賀你們。」
瘋瘋癲癲,這是三姨的描述。但是誰也沒有取笑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仔細回想,也沒有人取笑她是空想派。哪個革命沒有引子 ——萬壽的獨立戰爭不就是因為一首詩歌弄得作者含冤入獄引起的嗎?
曇指了指桌子上的幾個四張八開的部件,「人造寫作器。那種創作輕娛樂小說的小玩意兒。」
葵仍然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讓她想起了在鼎盛星球上的那段時光。校園生活熱血激昂:喧囂的酒吧,狂野的周末,考前的抱佛腳充斥其間,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如今已一去不復返。她渴望回到那段時光,可同時又痛恨自己的懦弱。在鼎盛星球上的學習生涯原本為她鋪就了一條通向空間站上層階級的大道,結果她不但白白荒廢,還與家人產生了嫌隙。難以言喻的孤獨感、愁悶和茫然與日俱增。
典型的銀河人。一個人是不是迷失於浸式罩,難道他看不出來嗎?可能正如曇所言,銀河人自己很少碰到這樣的問題——就算到了非穿不可的地步,他們也會調到低設置狀態,頂多也就戴幾天。而大多數人卻以為銀河人去哪兒都會戴著它。
曇一臉淡然,「反正你看起來也不怎麼喜歡用它,大姐。」
葵點點頭。她相信曇,但她不知道這份信任有多堅定,「想法很好。不過我得走了,不然二叔會扒了我的皮。再見,小妹。」
「很高興見到您。」說著,葵身子一弓,雙手合一,以晚輩向長輩行禮的方式鞠了一躬——這是榮式的禮節,而非銀河人的禮數——葵瞅見一陣戰慄閃過艾格尼絲全身,但幾乎難以察覺。但葵向來眼尖目明。她的浸式罩正在朝她嚎叫,提醒她伸出雙手,手心向上行銀河人的禮。她關掉浸式罩,眼下她還分得清哪些是她的想法,哪些是浸式罩的。
她在這一層找到了曇,她正坐在樓層公共區的小隔間里。銀河人的科技產品被散放了一地——兩個浸式罩(這個家裡可能只有曇和葵兩個人會這樣滿不在乎地將浸式罩丟在地上),一個遙控娛樂設備,裏面正熱鬧地播放著孩子在地球化行星上奔跑的故事,還有一個葵也說不清是什麼的東西,因為曇把它拆成了一個一個的小零件,就像一條被開膛剖腹的魚躺在桌子上,只是眼前這條全身上下都是金屬和光學部件。
葵滿腦子都是那場宴席,滿桌的佳肴,還有相信它會使艾格尼絲回憶起家鄉的伽林。不管怎樣,最後註定會失敗,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會經過浸式罩的過濾,留給艾格尼絲的不過是一餐異國晚宴的陌生風味。「抱歉。」她又說了一遍,可是沒有人在聽。她帶著滿腔的憤怒離開艾格尼絲——可再怎麼憤怒,到頭來也不過是枉然。
「好極了,我們要的就是這種。對吧,親愛的?」伽林的妻子依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伽林轉過頭望向她,葵這才看清他的表情。她原以為那會是蔑視和厭惡,然而她只看到痛苦。他是真心愛她的,他只是不明白她究竟怎麼了。
葵很想站起來,扯掉身上的浸式罩,但她不能這麼做,至少在二叔和客戶談判期間不行。可她還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向艾格尼絲。那兩個男人正激烈地講著價,幾乎一眼都沒瞧她。「你並不孤單。」她用榮語說,聲音低不可聞。
「是的。」伽林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其他人也依樣照做,只可惜沒有他那般自信優雅。艾格尼絲就座時,葵發現她心神不定,像是想起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我們結婚五周年的紀念日就九九藏書要到了,我和太太都想體面地慶祝一下。」
你能覺察到那個榮星女孩一直盯著你,目光熾烈,像頭飢餓的猛龍。她非但沒有離你遠遠的,還伸手抓住你的胳膊,力道之大著實令你驚訝。她的外像只有薄薄一層,本人的面貌隱約可見:圓盤臉,肉桂膚色——不,不是香料肉桂,也不是巧克力肉桂,而是一種你曾經十分熟悉的顏色。
要不是一個信號被路由器送到視野上方,在其邊緣處跳動了一下,她估計一整天都會紋絲不動地站在這裏。信息是二叔發來的。
當然,曇不用伺候別人吃飯——她精通後勤和與空間站系統有關的任何東西,所以大多數時間,她都待在屏幕面前,或是鼓搗空間站的網路系統。
「哈哈哈。」葵大笑起來。她的外像比她本人白皙高挑,大多數客人都覺得這模樣美麗動人。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會慶幸自己戴了浸式罩,因為沒有人能看到她臉上的怒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是怎麼想的?」葵問,但不是問伽林,而是他的妻子。艾格尼絲很可能不是他妻子的原名——她的外像很厚,似乎並沒打算表達意見。葵腦中浮現出一幅可怕的畫面。
「艾格尼絲!」
但如今她卻被浸式罩給難住了:這東西的安全裝置讓人抓狂。你頂多可以把它剖成兩半,換個電池,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曇先前嘗試過一次,差點沒把她的手給廢了。
沒錯,咖啡。
葵到達的時候,二叔已在此等候,那些客戶也到了。
「你以為我沒有努力過嗎?」對方的聲音里滿是痛苦,「我帶她去了鼎盛星最好的醫院。可他們也沒辦法把它摘下來,他們說那樣的衝擊會要了她的命。就算不會……」他攤開雙手,放掉手中的空氣,彷彿那是一縷灰塵,「天知道她還是不是以前的她?」
艾格尼絲。葵轉身,第一次望向那女人——心中不禁一凜。哪裡有什麼人,只有一層厚厚的光柵,如此密集濃稠,很難想象裏面會藏著一具身體。
「抱歉。」那女孩說——她鬆開你的胳膊,立在一旁。你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有什麼東西正拚命抓撓著要衝出你的身體。別走,你好想說。請別走。別拋下我。
可是他們全都笑容滿面地握著手,慶賀一筆買賣剛剛達成,有關什麼魚翅,什麼熊掌。就連那個榮星女孩也離開了你,失望地放棄了你。她和她的叔叔相繼離去,分頭回到餐廳,回到他們的家。
如今,大多數飛船都來自銀河——你原以為萬壽空間站的前站長們一定不會支持空間站獨立,可自從戰爭結束后,萬壽就成了搖錢樹。飛船帶來源源不斷的遊客——他們的眼睛圓滾滾、直勾勾的,下巴寬大;臉上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粉色,就像未煮熟的肉在太陽下曬了許久。他們的步調從容不迫,因為戴著浸式罩而自信滿滿,偶爾駐足停留,欣賞一會兒景點,隨即朝客運站走去。到了客運站,他們便操著教科書上的榮語,為前往推薦旅館的那點路費討價還價——葵大半輩子都在觀看這種令人作嘔的表演,列隊而行的外來遊客像一波波蜈蚣或螞蟥,朝空間站襲來。
那兩位年輕女子朝你瞧了瞧。她們的外像屬於一般型號,最基本的一種——衣服是艷俗的大紅明黃,剪裁粗糙敷衍,必是出自廉價設計師之手。她們的臉部頭像微微顫動,隱約可看到緋紅雙頰下的黑色皮膚。廉價,俗氣,沒有一處得體。你真慶幸自己不是她們中的一員。
伽林也點了點頭。「我們想要——」他頓了頓,瞥了一眼他的妻子。葵不太明白這個目光的含意——她的浸式罩又走了神,但是她有一種奇特的熟悉感,好像她應該明白。「——榮式的宴會,」末了,他說道,「容納百人的大宴,以傳統美食來招待。」
浸式罩。
「你又在搞這個,」葵嘆了口氣,「拜託,能不能別用我的浸式罩做實驗?」
艾格尼絲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意料之中。
「有什麼事嗎,大姐?」其中一人問道。
「可以了,」你說,「我們走吧。」說這話時,你的舌頭直打卷——你應該使用某個句式和一個代詞加以修飾,而不是這種簡潔的銀河式句型。可是你沒有那麼說,你有種甘蔗地被收割完的感覺——砍了個精光,一片殘根斷截,裏面不剩半點糖分。
「你覺得自己能讓情況好轉嗎?」葵忍不住質問道。不過她並不需要回答,在鼎盛星球上,她從沒見過什麼浸式罩。浸式罩是星際旅遊用的玩意兒,如果只是在城市間來往,人們都自認有能力應付。但在空間站,前殖九_九_藏_書民地,浸式罩卻泛濫成災。
曇不在樓上的公共區。葵瞥了一眼通向祖母緊閉房間的電梯,她不相信曇會拿著收集來的銀河人的玩意兒去拜訪祖母,於是毫不猶豫下了樓,來到她和曇還有同輩的其他孩子一起居住的這層。
「孩子。」二叔臉色蒼白憔悴,眼睛圍了一圈濃濃的黑眼圈,似乎徹夜未眠——極有可能。葵上次見他時,他正和自己的妹妹曇閉門商討一場婚禮的貨物運輸問題——運送五百個冬瓜,六桶興隆空間站最好的魚露。「回餐廳來。」
自然,二叔執意要求葵穿上浸式罩去見銀河人——他說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語氣一如既往的油滑老練,令人心悅誠服。問題是,浸式罩竟然不在葵上次所放的地方了。她給家裡的其他人發了一條消息,收到的回復裏面只有堂兄慶的有些價值。他說好像看到曇從生活區里挨間搜羅了一遍,把能拿到手的銀河小玩意兒全都掃走了。三姨在家庭通信通道上看到慶的信息,頗為不滿地牢騷了幾句:「曇這丫頭成天瘋瘋癲癲的,夢想頂屁用。」
二叔接過話茬,大手一揮,化解了此時的尷尬,「全要傳統菜肴嗎?」他摩挲著雙手,這動作很奇怪,是銀河人表達滿足的手勢,葵以前從沒見二叔做過。「苦瓜湯,龍鳳拼盤,烤乳豬,梅菜扣肉……」他一股腦地把傳統婚宴美食列舉了個遍,也不知這外國人是怎麼個想法。不過一些比較冷門的菜他都沒提,比如魚翅和紅豆沙。
「你一定得摘掉它。」她說。你沒有反應,但是你感到詫異。
房間里有兩個女孩緊緊盯著你,一個是你尾隨其後的女孩,另一個略微年輕些,正從她坐著的桌子上站起身——兩個人都讓你感到異常陌生可又有說不出的熟悉。她倆都張著嘴,可沒有發出聲。
「今天我休息。」葵說,語氣比她想象的要嬌氣。
「你應該帶她去看醫生。」葵為自己的魯莽而感到驚詫。
突然,記憶紛紛湧現——你想起那個時候和伽林的朋友一起吃飯,他們的笑話你一概聽不懂。你回到家裡號啕大哭,情不自禁將雙手伸向床頭柜上的浸式罩,你拿起它,雙手感受著它冰冷的重量。你想,要是你能說伽林的語言,他一定會很高興,他不會因為你的格格不入而在朋友面前感到羞愧。於是,一切變得順利而美好,只要保持最高設定值,只要一直戴著它不取掉。漸漸地……漸漸地,你走路也戴著它,睡覺也戴著它,無論去哪裡都以它產生的外像示人——除了它為你指示的東西,你再看不到其他。
「算了,」伽林回答,「我本就沒打算——」他頓了頓,看了看他的妻子,「我不應該帶她來這裏。」
伽林的聲音遠遠傳來——有那麼短暫的一瞬,浸式罩似乎再次失效,因為你知道你有很多個名字。艾格尼絲是你在銀河繫上學時他們給你起的,這樣一來,伽林和他的朋友都不會喊錯。你記得在萬壽空間站你媽媽給你取的榮語名,有小名也有大名。
當你和丈夫走進寬闊的餐廳拱門時,你抬起頭,望向招牌上的書法。浸式罩立即為你翻譯成「海姐小廚」,並給你提供這家餐廳的詳細資料,包括菜單和招牌菜——你一邊走過各式各樣的餐桌,浸式罩一邊為你標出你可能會喜歡的菜名,從粽子一直到炸蝦。它還會給你指出一大堆具有異國風味的菜肴,比如鹵豬耳,發酵肉(這道菜你可要小心,因為用不同的空間站方言,名字也會不一樣),以及當地人特別鍾愛的臭榴槤。
你舉起杯子,移至唇邊——你的浸式罩溫和地發出提示,提醒你如何握杯,如何舉杯,如何優雅得體,毫無差池,由始至終你不操一點兒心。
可是,你早就脫掉浸式罩了,不是嗎?這僅僅只是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沒有停留太久,就被浸式罩的信息洪流衝散了。那個小小的箭頭將你的注意力引向麵包、廚房和擦得鋥亮的金屬桌子——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宇宙如蓮花一般綻放在眼前。
二叔騰地站起來,面對著葵。他的外像氣得發紅,蒼白的皮膚上露出一塊醜陋的紅斑。「你不介意的話,我們這些大人想討論一些要事。」要在其他場合,葵一定會畏縮,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聲音、他的姿態,完全銀河化了,他在她眼裡就是個陌生人——一個因為她上錯了菜,而惱羞成怒的外地人。事後她會坐在曇的房間里,膝蓋間放上一杯茶,伴著她妹妹沉思時慣常的自言自語,把他嘲弄譏笑一番。
曇的眼睛爍爍發光,目光如歷史劇里的反派一樣瘋狂,「只要我能把它們拆開,就能重新進行https://read.99csw.com組裝。只要分離了裏面的邏輯線路,我就有辦法讓大家在用語言和工具與他們交流時,不會被異化。」
這裏緊挨著廚房,大蒜魚露的氣味似乎無處不在——最年輕的一輩永遠都住在底層,聞著各種各樣的氣味,聽著服務員一批批往餐廳端食物的噪音。
葵站在港口,注視著飛船抵達。當然,在萬壽空間站的任何地方,只要將網路里的信息連入自己的路由器,她就可以看到飛船抵達的畫面疊加在視野的上方。飛船緩慢移動,滑入停泊艙,就像倒著播的分娩過程。但是,站在太空港廣場上有種別樣的感覺—— 一種置身於錦鯉花園和青龍寺時所沒有的壓抑。因為這裏——這裏與停泊艙只隔著區區一層金屬薄板,讓人感覺彷彿遊離于太空邊緣,沉入冰冷的海底,窒息得喘不過氣。葵幾乎覺得自己正遨遊于茫茫宇宙,返回至萬物之源。
請不要走。
「你在搞什麼,丫頭?」
早餐時間,你盯著桌子上擺放的食物:麵包、果醬和某種顏色的飲料——浸式罩運作前,你的大腦出現片刻空白,之後它提醒你,那是咖啡,濃郁的黑咖啡,這是你慣常的口味。
「你遲到了,」二叔通過專用通道責備道,但是他的語氣漫不經心,好像他早料到會如此,好像他從來就沒指望她靠得住——葵感到很心痛。
「我還是搞不清楚你準備拿它幹嗎。」葵戴上浸式罩,調整好圍在頭上的超薄金屬網。界面與大腦同步時,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抬起手,將一些設定值調到默認值以下——這鬼東西重啟時總會恢復到默認值,葵覺得這絕不是巧合。這時,一層光柵將她團團圍住,漸漸形成外像。她還能看到房間——那光柵只有一點點不透明——但是老祖宗啊,她就是痛恨這種不真實感,「我看起來怎麼樣?」
譯/悟平
突然,你的身體彷彿被什麼東西控制住了,一股你從未在自己身體內發覺的力量噴涌而出。就在伽林回到餐廳大廳,回到那片喧囂的人群和令人垂涎欲滴的芬芳中時——那香茅雞和米飯的味道像極了你媽媽的手藝——你轉身跟上那女孩的腳步。起初,你緩緩而行,之後,你開始奔跑,無人能阻。她走得很快,你看見她扯掉臉上的浸式罩,厭惡地將它摔在靠牆的桌子上;你看見她走進一間房間,然後你緊隨而入。
伽林漫不經心地朝她揮了揮手,雖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可她看得出他竭力隱藏的痛苦。葵記得銀河人認為男兒應該有淚不輕彈。「那麼就這麼定了?」伽林問二叔,「一百萬?」
「是的。重要人物,本地一家貿易公司的頭兒。」二叔在她的視野內一動不動。葵能看到一艘艘飛船穿過他的臉,在停泊艙前緩緩排開,艙門在它們面前張開,猶如一朵蘭花。對祖母的餐廳,葵也算是瞭若指掌,畢竟她是曇的姐姐。她看過餐廳的賬簿,由於越來越多的有錢主顧向空間站的高檔地區遷移,老主顧日益流失;而大量湧入的遊客們,既沒錢也沒時間享用高檔食材製作的昂貴菜肴。
「遵循現有的文化模式,編造出一個邏輯緊密、情節精彩的故事,比如人民追求獨立,奮起抵抗外星人佔領母星的故事。在萬壽很少聽到這類故事。我是說,我們連一顆星球都沒見過。」曇大聲吁了口氣——她的目光一半放在被肢解的人造寫作器上,一半盯著眼前的視域層。「浸式罩也是一樣,它通過語言、動作、習慣等等一切層面,將某種文化傳輸給你。所以我才說它們的結構是一樣的。」
「也是他們的武器。」曇推了一把散放的娛樂設備,「就像他們的書,他們的全息圖片以及真人遊戲。侵式罩本是為了滿足他們的需求——在旅行時戴著它,他們就可以參照哪個白痴用榮語寫的遊記在外地暢行無阻。而我們呢,我們崇拜他們,所以才一直戴著浸式罩裝成銀河人。我們把自己弄得和他們一個模樣,因為他們強勢,我們無知,所以欣然接受。」
「有點濃。」你的丈夫滿含歉意地說。他在桌子對面望著你,臉上露出你無法解讀的神情——不是太奇怪了嗎,你不是應該知道需要知道的所有表情嗎?——浸式罩不是把銀河人的所有文化都輸入資料庫了嗎?它不是應該會提醒你嗎?可是怎麼這麼安靜,安靜得出奇,你不禁感到驚恐,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浸式罩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不怎麼一樣——」葵打住,等待曇做出解釋。
「太可怕了。你的外像看起來像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