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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書奇譚

天書奇譚

作者:劉宇昆
然而,岩石大腦仍被放在玻璃櫃里,等待著水流滲入乾涸的管道,這樣它們就能被閱讀、獲新生。
等到海斯婆羅人終於發現了存儲和繪製思維的秘密,他們便完全停止了書寫。
接下來要說的是考特佐利,他們相信思考和寫作有相似之處。考特佐利是一種機械生物,他們是否起源於其他更古老物種的機械創造,是否在外殼下承載著曾經的有機生物靈魂,是否由非生命物質自行進化而來,這些都還不得而知。
終於,有一本書戰勝了時間。
譯/耿輝
卡魯伊人彷彿能夠感知過去產生的迴響,在被遺忘許久的書籍上用建築來重新書寫,不知不覺間就偶得未曾失傳的書中精華,不管時間過了多久。
以這種方式,偉大的海斯婆羅意識免於消亡。為了和他們交流,海斯婆羅人只需找出意識圖譜中的答案。所以,他們不再像過去那樣需要書籍,書籍只不過是呆板的符號。過去的智慧會一直與他們相伴,不斷引導他們思考和探索。
考特佐利的身體由銅構成,形似沙漏。他們的母星沿著三顆恆星間的複雜軌道運行,巨大的潮汐力撕扯著行星、熔融了它的金屬內核,並把熱量以蒸汽間歇泉和岩漿湖的形式釋放到地表。考特佐利每隔幾天就會把水吞入下部腔體,隨著自己周期性地浸入沸騰的岩漿,腔體內的水就會慢慢沸騰,變成蒸汽。蒸汽通過一個調節閥——沙漏結構的細部——進入上部腔體,並驅動各種齒輪和槓桿,從而賦予這種機械生物以生命。
泥版和花瓶上刻下的線條被改建成大道,兩旁布滿了蜂窩狀房間,巧妙地坐落於原先存在的形狀之上,極具不規則的美感。打結繩索的纖維被梳理開,在微觀層面重新被編製捆綁起來,直到原有的每一個繩結都變成數千更小的繩結組成的拜占庭風格建築,每個亭子都適合卡魯伊商人開創自己的事業,每處公寓房間都可以作為年輕家庭的住所。此外,磁碟被用作表演場所。白天,年輕勇敢的卡魯伊人在上面橫衝直撞,快樂地感受著那上面磁力的不斷拉扯;晚上,read.99csw•com隨著磁力線運動的小燈照亮那裡,沉寂已久的數據照亮了成千上萬年輕人的尋愛交歡之舞。
曾幾何時,海斯婆羅是兇猛而又殘忍的民族。儘管樂於辯論,戰爭的榮耀卻更受他們喜愛。哲學家們以推動歷史前進的名義證明徵服和屠殺是合理的:要把靜態文字中隱含的理想和目標世代傳遞,唯一能確保其中真理不被篡改、以備將來提升的途徑只有戰爭。只有能確保勝利的思想才值得保留。
時光流轉,水流透過岩石的模式也在轉變。原有的管道損毀消失,或者堵塞封死——所以一些記憶被忘卻;新的管道又誕生出來,聯繫起以前不相關的水道——頓悟的標誌——分離出的水流把新的礦物質沉積在這塊岩石最不易企及的外緣,形成纖細脆弱的微型鐘乳石,也就是最新誕生的思想。
海斯婆羅只有在不相信莫測的記憶時,才勉強記錄自身思想。他們更喜歡在言語、演講和辯論中生活。
比如,地球代表曾受邀觀賞在結繩書籍中建造起來的大集市,他們——使用顯微鏡和麥克風——觀察到繁忙的活動、興旺的買賣,聽到持續不斷地訴說著數量、賬目、價格、行情的低語。有一名地球代表曾是結繩書籍編著者的後裔,他深知創造結繩語的目的是記錄數字和賬目,核算稅收和財務。
有人說,文字只是有形的語言。不過,我們知道這是一種狹隘的觀點。作為一種精通音樂的種族,歐萊特人通過在一種容易留下印記的表面(比如一塊金屬板,表面薄薄地塗一層蠟或者硬質黏土)上刮擦纖細而堅硬的長鼻。(富有的歐萊特人會在鼻子上帶一個貴金屬製成的尖端。)作家寫作其實就是說出自己的想法,使長鼻上下振動,在前述的平面上刻下紋理。
卡魯伊人無意破解所獲的書籍,他們只想在這些早已失去意義的古書上構建複雜的巴洛克風格城市。
塔爾-托克人宣稱宇宙間的一切皆可以閱讀。每一顆恆星都是活的文本,利用過熱氣體的強勁對流講述史詩傳奇,黑子充當標點符號,冕環拓展語言意象,耀斑就是那些在寒冷深空的沉寂中振聾發read•99csw.com聵的段落;每顆行星都蘊含一首詩歌,要麼是在裸|露岩石核心上寫就的斷續節奏,粗糲冷峻;要麼是旋轉的氣態巨星塑造的熱情韻律,雋永華美,陰陽相成。有生命的行星亦可閱讀,它們猶如精緻複雜的鑽石鍾錶,包含著眾多自我引用的文學作品,永無休止地發出共鳴和迴響。
在這個工作周期的尾聲,蒸汽冷卻下來,凝結在上部腔體的內壁。水珠沿著蝕刻在銅質表面的溝槽流下,最終匯成一股穩定水流。這股水流滲進一塊碳酸鹽礦物中常見的多孔岩石,然後被排出體外。
但是,歐萊特書籍的美妙是有代價的。因為閱讀行為需要同柔軟、易變形的材料發生物理接觸,每閱讀一次,文字就會受到一次損傷,失去原著中的某些特質,而且無法進行彌補。如果使用更加強韌的材料對著作進行拷貝,作者聲音中的細枝末節又難以完全復刻,所以,這種做法也是不可取的。
塔爾-托克人只讀書,不著書。
由於擁有不起眼的體形,很少有人把他們當做威脅,他們也就能夠事半功倍。比如,在卡魯伊人的請求下,地球人把刻有古希臘A類線性文字的泥版和花瓶、古秘魯人用來結繩記事的成捆繩索,以及某種不知如何解譯的古代磁碟和磁帶都交給了他們;海斯婆羅人在停止侵略戰爭之後,把一些從考特佐利人那裡掠奪來的遠古石塊當做書籍送給了卡魯伊人;甚至連生性孤僻、用芳香和氣味寫作的安託人,也贈給他們一些古老清淡、氣味微弱得不易閱讀的書籍。
因為海斯婆羅人不必用文字記錄自己所有的想法,所以作為侵略者的他們就粉飾自己的暴行,不讓自己的後代為他們的行為感到戰慄。
隨著越來越多的時間和資源被用來模擬祖先的思維,海斯婆羅人也變得不那麼好戰,這令與他們臨近的種族更加放心。也許真是這樣,有些書籍的確擁有文明開化的作用。
其實,這塊石頭承載著考特佐利的意識。在這個岩石器官中,不計其數的複雜管道形成了一座迷宮,水經過這裏時被分流成無數細微的并行支流,滴落、流淌,相互纏繞著呈現出簡單的九_九_藏_書量值,再一起融匯成知覺的趨勢,並以思維的方式湧現出來。
自然,沒有哪個塔爾-托克人曾經從這種旅程中返回,很多人就把閱讀黑洞當做純粹的神話來討論。而且,很多種族認為塔爾-托克人是無知的騙子,依靠玄秘來掩飾自己的無知。
考特佐利在熔爐中創造孩子時,最後一個步驟是賦予孩子一顆岩石大腦,這裏邊包含了普世的智慧和現成的思維,足以讓他開啟自己的生命。隨著孩子逐漸積累經驗,他的岩石大腦在原有的核心周圍逐漸生長,變得越來越複雜精巧,直到這個大腦能夠為後代分離出可用的新大腦。
在偉大的君主、將軍和哲學家們去世之前,他們的意識從衰弱的身體中被採集出來。每一顆帶電離子、逃逸電子和奇妙夸克所經由的路徑都被捕獲並投射到晶體矩陣中。這些意識在同身體分離的一瞬間,便被永久地凍結了。
歐萊特人相信,自己的書寫體系比所有其他物種的都要優越。與使用字母表、字音表或者語標著述的書籍不同的是,歐萊特人的書籍所記錄的不僅僅是文字,還有作家的聲音、語氣、變音、重讀、語調和韻律,彷彿同時呈現出樂譜和現場效果的音樂。不管是演講還是悼詞,都會產生親臨現場的效果,即使是故事,也會再一次完美地重現講述者屏息凝神的激動心情。對於歐萊特人來說,閱讀其實就是傾聽過去的聲音。
寒冷、深邃、虛無的宇宙間閃耀著一團團智慧的光輝,彷彿在廣闊黑暗的海洋中升騰的氣泡,翻滾、變形、結合、破滅,努力向未知的海面浮起,留下盤旋上升的熒光軌跡,每一條都如同簽名一般獨特。
他們是能量的生物,飄逸、幻動的變化勢場,像幽靈的飄帶散布在群星之間。其他種族的星際飛船從他們之間穿過,幾乎感覺不到一絲羈絆。
為了保存自己的文學遺產,歐萊特人不得不把他們最珍貴的手稿封存到幾乎無人可以入內的封閉圖書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歐萊特作家創作的作品中,最顯要和最瑰麗的那些很少能被讀到,它們只有經過抄寫員演繹才能為人所知,而抄寫員在特殊的典禮上聽過原著閱讀後,才read.99csw.com會嘗試在新書中重現原著。
他們,海斯婆羅人,與文字的複雜關係由來已久。海斯婆羅的偉大哲學家們不相信文字。他們認為書籍不是活的思維,卻有著這樣的假象。自以為是的說教、道德品行的評判、道聽途說的史實和激動人心的故事,都由書籍所承載,可它卻不能像活的生命那樣接受質詢,回答評判者或證明自身所言。
他們不曾閱讀便已讀懂。
最具影響的那些作品有成百上千的演繹之作流傳於世,相應地,這些演繹之作也通過新的副本得以闡釋和擴散。歐萊特學者會花費大量時間爭論相互矛盾的版本哪個更具權威性,並根據多種多樣的不完整副本提煉出所謂的原始作品的聲音,即未被讀者染指的完美之書。
宇宙中某些更加暴力的種族,比如海斯婆羅,曾以提取和收集考特佐利的岩石大腦為樂。那些岩石大腦在他們的博物館和圖書館展出——標籤上通常就寫著「古書」——但是對大多數參觀者而言,這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要閱讀以這種方式完成的著作,歐萊特人只需要把他的鼻子放在平面上,沿著紋路拖動,鼻子隨著紋路走向產生微妙震動,歐萊特人頭顱里的一個空腔把這種聲音放大。這樣,作家的聲音就被複現了出來。
不過,要說卡魯伊人對書籍一點兒都沒有進行詮釋也不確切。當贈書給卡魯伊人的那些種族的成員前去拜訪時,不免覺得這些新建築似曾相識。
不過,有些人繼續找尋塔爾-托克人充當自然之書的闡釋者,因為他們宣稱自己能看透我們周遭的一切。因此而做出的闡釋既多種多樣又相互衝突,對於書籍的內容,特別是書籍的作者是誰,這些闡釋引發了永無休止的爭論。
卡魯伊人身形極小,甚至句末的標點都比他們大。在旅途中,他們唯一的目的是獲取那些含義不明、連作者後裔也無法解讀的異族書籍。
沒有哪個種族不著述書籍。
海斯婆羅人曾經寫下一行行表示自己話語聲音的符號,但是現在已經徹底不再書寫。
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智慧生命?這沒有一個明確答案。不僅因為智慧的定義長期存在爭議,而且遍布宇宙的文明無時無刻不在演繹https://read.99csw•com著繁榮與衰敗,一如恆星的誕生與消亡。時間吞噬一切。
然而,每個物種都有其獨特的方式在歲月的長河中傳遞智慧,他們以此來短暫地凸顯、物化、凝結思想,形成堡壘,對抗勢不可擋的時間浪潮。
所以說,考特佐利自身就是書籍,各自在岩石大腦里以文字記錄的形式承載著所有祖先累積的智慧:最持久的思維已經承受了百萬年的侵蝕。每一顆意識的種子都繼承了千百年的記憶,每一次思考都留下了可以閱讀和見證的印跡。
再以考特佐利人為例,他們發現卡魯伊人將一顆遺失的岩石大腦改造成一棟研發建築,小小的空腔和隧道中曾經淌過形成思維的水流,現在則成了實驗室、圖書館、教室和講堂,激蕩出新的見解和觀點。考特佐利代表來參觀的目的是恢復祖先的思維,離開時卻深信它已得到完美的延續。
沒有哪個種族不著述書籍。
與塔爾-托克人閱讀最宏大的書籍正相反,卡魯伊人是微觀的作家與讀者。
不過,環繞黑洞的事件視界才是塔爾-托克人努力追尋的最偉大書籍。厭倦了在無盡的宇宙圖書館中瀏覽,塔爾-托克人會向黑洞飄近。在她加速接近事件視界的過程中,密集的伽馬射線和X射線越來越多地揭示出終極秘密,對此,其他所有書籍都只不過是註解罷了。在即將被這本書的廣博所震撼時,她猛然發覺時間完全停止下來,儘管一直墜向那個永遠無法企及的中心,但她將擁有永世的時間來閱讀此書。
一旦測繪完成,他們就開始進行計算,從而展現出已勾畫軌跡的延續路徑,這樣就能模擬下一步的思維。被凍結起來的偉大意識沿著計算出的路徑走進無邊的黑暗領域,那裡是假造的未來。這些工作需要最傑出的海斯婆羅學者傾盡全力完成,他們貢獻出自己最好的年華,等到辭世,他們的意識自然也會沿著繪好的航程駛入無盡的未來。
之後,測繪的過程才開始。一幫傑出的測繪師在眾多學徒的幫助下,小心謹慎地勾勒出每一個細微的意識分支、印象和直覺,它們為數眾多,散布在意識的潮起潮落之中,最終匯聚成推動思維的潮汐力,形成的想法令這些思維的原主人出類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