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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營

夏令營

作者:王潔
是的,無論如何本性都不會改變。維傑想。舅公仍守在金屬蛋邊,對營員的安全負責,這是他幾十年當班主任養成的近似天職的習慣。
砰!像是汽車回火的聲音,那個巨大的金屬蛋表面閃爍著恬靜柔和的金色光芒。維傑目瞪口呆,他原先還以為這個大玩意兒只是毫無意義的擺設。
吉茵笑了笑,「我猜我們的新朋友有點活躍。」
「你好哇,哥們兒?」訪客朝維傑一笑。
「嗯……你們好……」她有些緊張地說,「我是從參宿四來的……我的名字叫吉茵。」她調整了一下翻譯器,「你們能聽清我說話嗎?」
「哈哈。」布雷茲笑道,「那些跟屁蟲抓我還真是積極啊。」
布雷茲腦袋偏過來小聲地對維傑嘀咕:「沒準兒這小妞會什麼心靈感應,我記得氐宿一附近哪個星球上的原住民就會這一手,可討人厭了。」
夏令營!維傑一拍腦門,溫暖明媚的陽光給他一種真實感,兩位外星朋友應該在樓下等著他。維傑想,他完全把布雷茲和吉茵視為朋友,這並不困難,因為他們和人類的外表身材都很相像。也許今天抵達的營員會是醜陋畸形的?維傑覺得應該做好心理準備。
「島嶼世界是最美的天堂。貝麗絲文明的高度繁榮和生產力的急速發展不可避免地導致貧富差距的擴大,那些貪婪的財閥們完全壟斷了整個星球的陸地產權,中產階級和貧窮的人們幾乎無立足之地,他們最終被政府強制接受基因改造然後遣送進海底去開發海洋,永遠不見天日。」吉茵苦澀地笑了笑,「在貝麗絲星,富人們的別墅庭院布滿整個大陸,他們可以享用陸地上的任何自然資源,而那些海底的居民只得日復一日地為生存而奔波。對我們來說,陽光就是奢侈品,我們只能在繁忙的生活中仰望海面,感受海面上的斑駁光影。」
吉茵離開了?她為什麼不向他道別,至少打個招呼也行啊。維傑慢慢向前傾著身子,手肘支在膝蓋上。她走了,永遠也不會再見面了,或許吉茵不想讓他傷心才悄然離開,回到了群星深處的家。維傑嘆了一口氣。
吱嘎——紗門被拉開了,舅公從花園裡走進來,靜靜看著客廳里的他們,低聲說了句:「吉茵走了。」
螢火蟲?維傑想,這黃色的微光似乎洞穿了時間。若干年前一個迷人的仲夏之夜,年幼的他執著捕蟲網笨手笨腳地接近那些螢火蟲,大幅度地揮動著捕蟲網,結果跌倒在草地上。這個畫面定格在他腦海中,像照片般地永遠在他記憶中存檔,直到現在,他還能依稀看見被螢火勾勒出跌在草地上小男孩的輪廓。
他穿上拖鞋下樓,手掌摸著斑駁褪漆的樓梯扶手。這是我在這裏的最後一個夏天了,他這樣想著,一切都是如此熟悉,這斑駁的樓梯扶手,這窄窄高陡的階梯,以及,這吱嘎作響的紗門。
「瞧見沒有?」布雷茲繞著舌頭說,「搞得我比流行歌手還出名。我敢肯定,這一期的《花花生物》上鐵定有關於我的文章。」
「很清楚,歡迎來到地球。」舅公說,「這裡是……維傑!」
白霧瀰漫,小胖朝霧中晃動的人影狂吠不止。
舅公像個領路人一般,用煤油燈照亮窄窄的小徑。柔和皎潔的月光鋪灑下來,一片寧靜祥和。
那罐口感極好的蜜餞,維傑和布雷茲一個晚上就解決了,結果次日拉肚子。維傑痛苦地想,也許這種食物不適合他們的新陳代謝規律。
「是徽墨酥,是小鎮夜鶯溪的民間點心。」維傑打開紙包,看見四四方方黝黑而酥軟的徽墨酥。他舉到嘴邊抬齒咬下,芝麻的濃香直達肺腑,咽下,甜而不膩。徽墨酥維傑永遠也不會吃厭,他又咬了一口,酥入口即化,唇齒溢香,縈繞在舌尖久久不散。
維傑低下了頭。不僅僅是那個遙遠的哈森遜星,我們的小鎮夜鶯溪也是如此。
「再見。」
「那是什麼動物?」布雷茲問道,「它們居然能飛行。」
夕陽西下,暮色像泉水般清涼,草叢中的夏蟲們開始低吟淺唱,夜風微微拂過,晃動了花園中的點點流螢。舅公決定今晚就守在雜物間等待,也許會有營員深夜抵達。
「今晚不會再有營員來了。」舅公取下了掛在牆上的煤油燈,「我們回去吧。」
「布雷茲。」吉茵小聲念道。
布雷茲和維傑沿著綴滿青苔的小徑返回,小胖仍一路追著布雷茲狂吠,但後者顯得並不那麼害怕了。
「幾乎每顆星球的食物我都愛吃。」布雷茲笑著說。
「不,一點也不。」舅公微笑著對他說,「來吧,小夥子。你是夏令營中第一個到達的營員。」
第二天清晨,維傑被小胖的叫聲吵醒了。
吱嘎——維傑推開紗門來到後院,濃郁的芬芳迎面撲來,維傑甚至可以感覺到清香順著呼吸道緩緩地淌入肺中。突然間,他發現舅公正拿著水壺站在花叢後面。
一個帶有金屬質感的聲音傳入了維傑的耳朵:「謝謝。您有水嗎?我口渴得厲害。」
小胖屁顛屁顛地順著小徑追上來,懸浮在幽暗小徑上方的螢火蟲被驅散了,小胖跳起來試圖抓住一兩隻,可是沒有成功。
「每個世界都有貧富差距。」維傑感慨道。
「你認識他?」維傑驚奇地說。
維傑跟著舅公再次走進空曠的雜物間,他很驚奇這個房間竟有這麼大,在它的一角立著一個巨大的金屬蛋,灰塵已經給它蒙上了陰霾。這個金屬蛋至少有兩米多高,維傑用手掌在上面抹了抹,露出一塊像鏡子般鋥亮光滑的表面。
「給我念念,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初夏溫熙明媚的陽光透過窗帘射進來,在木質地板上留下一塊塊金色的光斑。維傑眯起眼睛,看見無數灰塵顆粒在這一縷晨曦中活潑地跳躍,互相推搡。他翻個身,懶散地決定再睡上幾分鐘,可是再也睡不著了。維傑坐起來,把蓋在身上的厚毯子折好,整齊地放在一邊。
夏令營!維傑想,這個人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通過某種途徑或方式抵達了我們的世界!這不是一般的夏令營,不是省際或國際夏令營,而是星際的!星際夏令營!
「……這種植物在我的家鄉也有,嗯,估計是被子植物。確實吧?我認為它在今後的歲月中會進化的。」
「差不多。」維傑回答道,他想,如果三顆太陽同時日出或日落,這景觀一定異常輝煌壯觀。
他望著悠長悠長的青石街道,想象著它在清明時代的景象:那沿街的吆喝聲,鐵匠鋪里傳來的叮叮噹噹,馬車木輪碾過的轔轔聲,現在彷彿仍然在灰壁黛瓦和青石板路間回蕩。
「沒有。我們那兒唯一會飛的生物是一種真菌。」
「半人馬座南門二的克律津亞,貧富差距最大的星球。」
「說真的,我倒是有不少名字。」訪客嘟噥著,「在畢宿五,別人喊我迪安特里克拉什麼什麼勒斯——真不知道我旅館登記該怎麼辦。在天苑四,那些傢伙叫我什麼來著,我記不住了,反正我的朋友都叫我布雷茲。」
維傑每天都在迎接新朋友到來、送老朋友離開的循環中度過,這是他待在舅公舊宅的最後一個夏天,也是最美好的一個夏天。他想,開發商真不應該拆掉這間屋子,畢竟這是地球上第三類接觸事件最頻發的地方了。想到這裏,他不禁笑了。
維傑打開報紙,是今天的早報,有一個標題說有人目擊了小鎮上空驚現UFO,旁邊還配了一幅不太清楚的照片。
小胖聽見布雷茲的聲音,又開始兇狠狠地朝他狂吠起來。
「他感激個屁。他派出他那些訓練有素的笨蛋全銀河系地逮我。」布雷茲露出狡黠的笑容,「沒有一次成功過。」
「我今晚也要走了。」布雷茲說,「他們可能已經發現我在這顆小行星上了。九-九-藏-書
「不,我吃過了。那位老先生給我的,味道挺不錯。我想這一定是這顆星球上非常有名的食物。」
「盡量不要引起路人的注意。」舅公要求道,又遞給布雷茲一頂同樣的帽子。
「這裏的建築似乎很古老了。」吉茵說。
「不,不是財產的貧富差距,而是基因上的。」布雷茲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用力畫起來,「克律津亞是圍繞一顆紅矮星運行的行星,」他畫出軌道並標出了克律津亞的位置,「這是一個白雪皚皚的晶瑩世界。」
「我朋友。」維傑回答他。
「是的,我記得那裡。」布雷茲回憶道,「我和我的同伴們在那裡與一群來自仙英座大陵五的嗜血海盜發生了激烈交火,我們大吃大喝從他們手裡掠奪來的食物,直到食物中毒。」
斯帕特的觸角像抽筋兒似的顫動,「哈森遜,銀河系那些闊佬誰不知道哈森遜?那是含氧量最高的星球,這源於哈森遜密度極高的樹木。幾千米高的巨樹又多又密,說實在的,我長這麼大還沒到過哈森遜的地表呢。所有的城市都建在廣闊厚實的樹世界上,那是一個立體的世界。」
匆匆洗漱完畢后,維傑順著狹窄而熟悉的階梯下樓,小胖歡快地跟在他後面。
小胖從維傑的手中掙脫出去,沖向吉茵,朝她熱情地搖著尾巴,恨不得把屁股搖成兩半。
「你們這裏只有一顆太陽。」布雷茲說,「而在我的家鄉能看見三顆。」
「夏令營?」維傑很驚詫。
吱嘎——吉茵推開紗門從花園裡走進來。
「接下來的十八年時間,你舅公就不停地與外星人聯繫,希望他們能來取走駕駛員的屍體。」新叔說,「十八年來從未間斷,直到三個月前,星際交流委員會同意在這裏舉辦一次星際夏令營……」
「你講點責任心好不好?」維傑開玩笑道,「你就這樣丟下你的王國和臣民,自己跑去當海盜,滿銀河系亂兜?」
「來,小傑。」舅公把襯衫衣袖卷到肘部,「幫我把這個書櫃搬出去。」
「這很困難,舅公。」維傑抱怨道。
「一定是星際列車誤點了,那幫傢伙總是這樣。」布雷茲猜測道。
我永遠都不會有這種感覺。維傑黯然地想。
「我不清楚。」布雷茲搖搖頭。此刻,他們已經到了舅公的花園,他倆在紗門前的台階上坐下,布雷茲興緻勃勃地觀察長在牆根處的暗綠色馬齒莧。一隻花斑蝶撲扇著翅膀輕盈地掠過他們的視野,停在緋紅的月季上。
他們坐到掉了漆的桌子旁,舅公端來飯菜,「我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昆蟲人?」維傑覺得很有意思,「在地球,昆蟲不會長很大。」
文明的進步會付出代價。維傑決定以後要找個機會問問斯帕特關於哈森遜文明更多的事情。然而,他並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斯帕特沒過多久就回去了。他生氣了?或是他對這次夏令營不滿意?維傑永遠都不知道了。
老城區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但卻是整個小鎮夜鶯溪的靈魂所在。維傑覺得這個江南小鎮的性格與精神已經融進小鎮居民的靈魂中了,平靜安詳,與世無爭,也不去艷羡外面世界的浮華與繽紛。
布雷茲在一旁吞著點心,吃相極丑,維傑瞟了眼他,然後對吉茵做了個很無奈的表情,吉茵嫣然一笑。
這是這座江南小鎮固有的平靜生活,現在,維傑頭一次覺得這種生活無聊了,過去的十八年中他從未發覺過。他甚至有點羡慕布雷茲了,可以不羈地在廣袤的銀河中探險尋寶。
「今天的太陽很可愛,」她在沙發對面的竹椅上坐下,「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外星太陽。這種感覺真的很奇特!」
「別嚷,小胖!」維傑把枕頭砸過去,小胖跳到涼席上對著維傑的腦袋叫得更凶了。
「交流委員會的飛碟一般不會載陌生人。」綠色生物拒絕道。
「是選擇性反射光面料。」布雷茲說,「這種東西容易出問題。在曼凱斯,它早期被用作小型遊艇的舷窗。『讓你看到的風景繽紛多彩。』旅遊公司是這麼講的,直到一群倒霉蛋由於遊艇舷窗完全變黑而墜毀,他們才一個勁兒地推卸責任。」
「這隻是動物簡單的情感罷了。」維傑說,「也許小胖喜歡吉茵身上的氣味。」
「請原諒,朋友。」交流委員說,「你們完全可以保留金屬蛋。」
「小傑,早飯後幫我整理一下雜物間。今年這裡會成為一個夏令營的營地。」舅公突然說道。
「你好。」維傑怔怔地答道,「我叫維傑。」他覺得首先告訴對方名字是平等交流的開始。
「其他營員還沒到。」舅公擔心地對他們說。
舅公打開雜物間的門,把煤油燈掛在牆壁一枚生鏽的釘子上,金屬蛋仍舊立在牆角毫無聲息。
吉茵被逗樂了,淺淺地一笑。
「得,少挖苦我了。」布雷茲笑道,「我最討厭這個頭銜了。」
「它對我很反感。」布雷茲嘟噥著。
「那麼你以前拜訪過許多星球?」維傑好奇地問道。
「嗯……你好……」維傑咽了一口唾液,「我猜你一定是從角宿一來的。」
「我明年還會拜訪這裏的。」她臨走前這麼說,但維傑知道這是無法兌現的承諾。
接近立秋時,雜物間的金屬蛋再也吐不出新的營員了,舅公的屋子由喧嘩漸漸歸於平靜。夏令營就快結束,維傑悵然地想,這間屋子也快結束了。
「他們走了。」舅公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我們回去吧。」
「為什麼?」
「很美。」維傑的腦海里已有了克律津亞冰雪世界的影子。
「維傑,抓好小胖!」舅公命令道。
「天琴座的織女星、天鷹座的牛郎星和天鵝座的天津四,」舅公指出,「正好組成夏季大三角。」
「早上好,哥們兒。」布雷茲伸了個懶腰。
「不為什麼。上次,整整半個星系的雇傭兵和賞金獵人把我圍在天狼星空間港,我都成功逃脫了。」
「看。」舅公對他們說,「我們還有一個營員,你們得讓他搭上你們飛碟的便車。」
戶外那些舊傢具浸在斑斕的星輝里,維傑和布雷茲坐在書櫃的頂端,遙望漫天的繁星,銀河像一條閃亮的寬寬光帶飄逸在夜空中。
新叔點點頭,「我問他們怎麼辦,他們回答說,飛碟墜毀的地點太偏遠了,讓我們自己處理。我們埋掉了飛碟殘骸和飛行員——可憐的人,死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舅公嘆了口氣,「在埋葬地點上我建了個雜物間,但有一樣東西我沒埋掉,就是那個金屬蛋,它是唯一一條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因為他們也掌握了星際躍遷技術,加入了銀河系文明的大家族。更加繁榮、更加高效、更加先進的外來文明席捲了整個星球。」布雷茲說,「你也聽那隻蟲子說了,銀河系的闊佬都愛去含氧量高的哈森遜星球度假。洶湧的商業大潮摧毀一種遲緩的古老文化是輕而易舉的。」
「哦……很遺憾。」
「別擔心,吉茵。」舅公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在這裏,每個人都能享受陽光。」
「我還去過波江座天苑四的格洛弗,我和那幫傢伙打過交道。」布雷茲狡黠地一笑,「總的來說,格洛弗星人挺有趣的。不過,這群不長腦的傢伙有時真他媽的蠢。」
老街上很靜,深深地滲透出歷史的厚重和滄桑。
那個小孩就是我。維傑想,那時是五歲,或是七歲?記不清了,但是,舅公的這棟老宅子中藏著維傑童年時的記憶。舅公把水壺放在樹下一堆布滿青苔的壘起來的石頭上,然後留戀地環視著花園。
「沒人抓得住我。」布雷茲冷冷地說。
他們聊了大約一刻鐘,維傑等人走出店門時,新叔在後面喊著:「維傑,回去告訴你舅公,我會親自read•99csw.com去和他說的!」
「海底世界和島嶼世界有什麼區別?」維傑問。
「不行。」舅公搖搖頭,「我說過,這棟房子就快被拆掉,你們必須運走它和其他一些東西,否則他們會被人類社會發現,那樣會更糟。」
「歡迎。」舅公打招呼道。
舅公提著煤油燈走在窄窄的小徑上,維傑和布雷茲跟在後面。維傑翕動一下鼻翼,捕捉到一縷清甜的花香,恍惚間卻又黯淡下去,宛如捉摸不透的夢。
「布雷茲。」
「都是些和你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你們肯定會成為朋友的。」
還有一隻大蜥蜴帶來了一株紫紅色的球形植物。他臨走時說:「肯定會給你們帶來驚喜的。」吉茵很欣喜地照料下去,直到這株植物開出棕色的花,那個味道臭得令人吃不消,布雷茲宣布,他下一個目標就是滿銀河系去揍這小子。
「怎麼了?」維傑把小胖拎起來,「有誰找我啊?」
「我從不空想。」布雷茲說,「一旦嚮往某個美麗的新世界,我就不惜一切去追尋。」
「哦,哦。」蟲子說,「叫我斯帕特就行了。」
布雷茲點點頭,把手中的馬齒莧扔掉了。
同一種祖先卻進化出兩種不同的物種,這種基因的貧富差距會越拉越大。維傑暗自思忖道,克律津亞人這個種族已經分裂了,這顆星球上孕育著一個巨大的危機。
「別吵,小胖!」舅公訓斥道。
黃昏時分,維傑和布雷茲沿著羊腸小道來到雜物間,踏著金紅的餘暉,他倆坐在芳香柔軟的草地上,看著滿天的星辰漸漸亮起。
「哦。」維傑點點頭。舅公轉身慢慢地上樓了。
砰!雜物間傳出一聲脆響。「第二個營員到了。」布雷茲說,和維傑跳下書櫃,跑到雜物間中。
「格洛弗星人是一個極度拜金的種族,他們個體非常高大,沒有性別之分,活體克隆是他們的繁衍手段——純屬傻大個兒,擁有兩隻手和四隻蹄子,一隻吸鼻式口器,外加一個精打細算的腦袋。這就是他們的全部特徵,十足的吝嗇鬼。」
「她說得沒錯。」布雷茲鄭重宣佈道,「我就是個大壞蛋。」
「好奇心旺盛的種族。」交流委員嘟噥著。
我有自己的生活圈子,維傑想,在這兒,小鎮夜鶯溪,地球上一個群山裡森林邊不知名的小鎮。況且今年維傑沒有做好長途旅行的準備——這可不是一般的長途旅行。也許到了明年夏天,他可以去拜訪布雷茲……不,不可能。今年是他待在這裏的最後一個夏天了,整棟房子年底就要被拆掉。
「為什麼?」維傑問。
「昆蟲是一個值得敬畏的種族。在角宿一周圍的幾顆行星上就進化出了高級智慧的昆蟲。」布雷茲說。
冷艷恬靜的彎月下樹影婆娑,小胖興奮地吠了一聲,驚醒了樹杈上夜宿的鳥兒,它們發出一兩聲不太清晰的夢囈,隨即又沉靜下去,只有竊竊的蟲鳴。
布雷茲放開他,他立馬滑到沙發上了。維傑坐在他的旁邊,把茶几上盛徽墨酥的盤子遞到他面前,「來點兒?」
「我就是地球的,」維傑坦白,「我哪兒都沒有去過,甚至這個小鎮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
「那隻小狗就是小胖?」維傑失聲道,「對了,小胖哪兒去了?」
維傑緩緩走進客廳,發現布雷茲神情肅穆地坐在沙發上,把一卷報紙扔給維傑。
淳樸的人啊。維傑想,他應該感恩自己降生在這片詩意的土地上。美麗的風景,寧靜的氛圍,淳樸的民風。他不知道這個溫馨的小鎮還能存在多久,這是他心靈深處的故鄉。
吉茵感激地一笑。
永別了,我的朋友們,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他一側身躺在床上。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並不能說明他們蠢啊。」
他抬起頭對著初夏碧藍清澈的天空揚了揚嘴角。這樣已經足夠了,他想。
屋外突然傳來一兩聲清脆的犬吠,維傑咧嘴笑了,一隻白色的毛茸茸的東西迅速從門口竄進來,圍著他歡快地跳躍,將覆在地上的灰塵揚起一大片。
布雷茲懶洋洋地坐在客廳的沙發里,很愜意地剔著牙,維傑注意到他兩隻手的中指上各戴著一枚碩大笨拙的翡翠色戒指。
「我不勇敢,朋友。我只是崇尚自由。」布雷茲搖搖頭,「任何生命形式與浩瀚的宇宙相比只是一瞬而已,生命很短暫。」
愁慘的夜裡突然下起雨來,絲絲細雨在凄風中翩躚落下。布雷茲和維傑走在狹窄潮濕的小徑上,陰陰的風掠過樹梢,發出陣陣窸窣。
又一個世界。維傑閉上眼睛,他的記憶中已有了數個模糊的異世界輪廓,他覺得這是那些遠道而來的外星朋友送給他最好的禮物。從他們的口中,維傑得知了這些遙遠美麗又奇異的景色,也許這些零碎的記憶碎片以後會成為維傑的仲夏夜之夢。
「不用了。」舅公說,抬起手看看表,「夏令營的第一個成員就要到了。」
維傑一個勁地點頭,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外面的世界,雖然只是通過心靈感應從吉茵的記憶中看到的,畢竟也是看見了瑰麗神秘的外星世界。
「吉茵。」維傑想為布雷茲辯解幾句,「你會不會弄錯了?布雷茲他……」
「天津四,我老家啊。」布雷茲凝望著深邃的星空說。
向田園派科幻大師克利福德·西馬克致敬。
「『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優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後。』這是地球上一個偉大的人說的。」維傑歪歪腦袋,「外表並不重要。」
「汪!」小胖叫一聲表示贊同。
「只有這壯觀的星空才是永恆的。」維傑說。
「不,不出名。」
吉茵狠狠剜了他一眼。
維傑上前把小胖拎了回來。「你好,吉茵。我是維傑。」維傑對她說,同時把布雷茲拽過來,「這位也是夏令營的營員,他是……」
舅公拍拍維傑和布雷茲的肩膀,他們立刻站起來為他讓路。舅公拉開紗門對他們說:「我們先回去吃飯吧。」
「誰都認識你!」吉茵冷冷地說,「曼凱斯皇族玩世不恭的王子,天鵝座最臭名昭著的海盜、投機分子、走私販、嬉皮士。你知道嗎,布雷茲王子,現在至少有六個星系在通緝你。」
「好吧,布雷茲,跟我來。」舅公領著布雷茲走出雜物間來到院子中的水泵前,維傑抓住搖柄搖出水,布雷茲直接湊上去喝了許多,連領口都濕透了。
一位額頭上有美麗長翎毛的女孩子送給維傑一罐極為香甜可口的金色蜜餞。
「汪汪汪!」小胖活蹦亂跳地吠著,打翻了床腳的金屬小盤,昨晚遺留下來的蚊香灰撒了一地。
維傑猜測,布雷茲隔著幾千光年的距離回望故鄉,一定別有一番滋味吧。他想象著,如果自己隔著萬里征程遙望藍綠色的地球會發出怎樣的感慨呢?不過,很有可能什麼都看不到吧。這顆平凡的、美麗的、寧靜的小行星上此刻就有兩個來自另外星球的人。他想,如果有朝一日他的雙腳踏在另一顆星球奇異的土地上,他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不過,今天維傑覺得舅公並不想多說話,他看見舅公瘦削的背影消失在紗門后,便也緩緩地跟過去。也許舅公想抓緊時間重溫這棟房子中每一個角落裡每一個溫馨的回憶。
「談談地球吧。」她對維傑說。
「小傑,今天你帶你的朋友們去我們的小鎮轉轉。」
「鳥類。你的家鄉沒有嗎?」
舅公拿起一塊抹布慢慢地擦著煤油燈的燈罩,幽幽地說:「十八年前,有一艘飛碟墜毀在這裏,我和你新叔正巧是目擊者,我們進入飛碟,發現三具綠皮膚的屍體。整艘飛碟只有一隻寵物活著,那是一種可以根據自然環境改變自身形態的奇異動物,到了地球之後它變成了一隻小狗。」
「如果金屬九_九_藏_書蛋和其他東西被人類社會發現的話,會掀起軒然大|波的。」舅公嚴肅地說,「星際交流委員會肯定不希望是這樣。」
布雷茲拔起一棵馬齒莧,「這種植物我家鄉也有,不過它要大得多,有時候,僅僅一株就能覆蓋一座島,像森林一樣高大茂密。」
吉茵把小胖抱起來,吻了吻它的額頭,「動物的情感並不簡單,維傑。我家也有個寵物,它是個橢球形。」她放下小胖然後用手比畫了一下,「身體外側有一圈環狀的鰭,它能改變體色。當它生氣時會變成紅色,當它憂傷時會變成藍色,當它害怕時變成黑色。」
維傑透過紗窗看了看外面,月色皎潔無瑕。
「今年的白玉蘭開得真好。」舅公像是對他也像是對自己說。
「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維傑對兩位老人說,「那個金屬蛋,還有這個夏令營,究竟是怎麼回事?」
「天氣轉涼了。」維傑緊了緊外衣的領子。
「嗯,」維傑點點頭,「早上好,王子殿下。」
「好吧,我們走。」舅公迅速取下牆上的煤油燈,新叔拉著維傑快速走出了雜物間,冒著細雨走向陰暗的小徑。
「沒關係。」吉茵溫和地笑了,「我喜歡黑色。」
金屬蛋上滑開一道活動門,湧出大量霧氣,維傑看見一個人影在白霧繚繞中若隱若現地晃動。
「是的,是的。」昆蟲嚷道,「我很高興你了解我,哦,我們不會以前在哪個空間港見過吧?你瞧,我很樂意交朋友。你是……哇!你是布雷茲王子!」
小胖對著金屬蛋狂吠不止,猛然間彷彿一個霹靂般巨響,小胖立刻耷拉著尾巴蜷縮到維傑腳邊。
「嗯,那個星繫結構說起來怪複雜的。」布雷茲眉頭緊鎖,似乎想找到合適的語句來使維傑更好地理解,「我居住的曼凱斯是一顆巨型氣體行星的衛星,這顆氣體行星圍繞著母太陽運行,同時又有兩顆子太陽也圍著它運行。」他邊說邊比畫,「因此,在我的家鄉你能看見三顆太陽,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怎麼?」
朋友。維傑向來很想這麼說。
「嘿,維傑。那姑娘挺漂亮的,你女朋友?」
「好的,舅公。」維傑手忙腳亂地把小胖按住。
三個朋友拐進一條偏僻寂靜的小巷,新叔的舊貨店就在這裏。新叔是舅公的一個老朋友,三個月前維傑和舅公來拜訪過他,這是一位謝頂微胖、風趣幽默的老人。
畢竟這最後的夏天是有意義的。維傑安慰自己,在這個寧靜溫馨的夏令營里,他認識了布雷茲,有了更美好更傳奇的回憶。
或許還有見面的機會。他莞爾一笑。
新叔說:「而且你們的飛碟也被拍到了,還上了報紙!」
維傑這才意識到餓了。舅公走在最前面,布雷茲次之,維傑跟在最後。他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地球像一座信息閉塞但寧靜的小鄉村,而布雷茲作為外來者帶來了地球以外的信息。這使得維傑覺得舅公愈加神秘了,他是從哪兒得到那個金屬蛋的呢?
「只要呼吸系統進化了,他們會變大的。」布雷茲指出,「但不管他們怎麼進化,昆蟲的本性都不會改變:領地意識強,好戰。」
布雷茲臉上又浮現起邪氣的笑容,「當然,當然。如果布料由於損壞走向另一極端呢?透過所有光哦。天啊,吉茵,你的衣服就會像玻璃般透明。」
「曼凱斯上的真菌不像傘。它們是一種棕色的大球,飄浮在半空中,垂下幾縷血紅色的菌絲來捕捉獵物。」
「您說什麼?」維傑問,「他做了什麼事?」
平等交流?他質疑了,就算是地球上也缺乏平等,兩個不同種族的智慧生命間能建立平等交流嗎?
維傑環視著這些寂寥的古建築,心想一年之後,外界經濟大潮的襲來會使這裏變得面目全非。我們總要為文明付出代價,小鎮夜鶯溪之於外面的世界是這樣,他又看了看身邊兩個朋友,地球之於地外文明也是這樣。
「我把它送給吉茵了,讓它留在地球上終究是不明智的。」舅公接著說,「當年我們發現飛碟上的通訊設備還沒有損壞,你新叔取得了與地外生命的聯繫。」
「真菌?你是指那種像傘一樣生在朽木里的小東西?」
「……根據這種仿生學,也就是改變顏色,但並不是依靠情緒控制的。」吉茵繼續說。她按了按拉鏈扣,外衣變成了淡粉色。
新的營員到了。維傑猜,他深吸一口氣,和兩位夥伴走進客廳。
布雷茲摘下自己那頂有牡蠣紋理的奇怪帽子,然後把大號太陽帽戴上,帽檐遮住了半張臉。「別擔心,哥們兒。」他說,「潛行一直是我的強項。」他又朝吉茵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在六個星系被通緝,記得嗎?」
回家。維傑默默地想,這顆偏僻寧靜的行星,這個偏僻寧靜的小鎮,這是自己的故鄉啊。也許他永遠也無法想象浩瀚的銀河世界,但地球還會繼續寧靜下去,幾百年,幾千年甚至更久,在廣袤的銀河系中,如同一片詩意的棲息般存在下去。
舅公是個安土重遷的老人,這棟房子年底就要被拆遷,可這畢竟是舅公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維傑能了解舅公的心情,儘管舅公不太愛說話。維傑的童年就是在這裏度過的,他敢肯定,在這個花園草叢中的某個角落依然有他童年時遺留下來的玻璃彈珠。
一切都會變,只有記憶是永恆的。維傑思忖著。
「我這是第一次來銀河系西旋臂的末端。」布雷茲突然說。
他是一顆星球的王子?維傑有點難以置信,布雷茲看上去鬆鬆垮垮的,總的來說,他從頭到腳一點貴族氣質都沒有。
這時舅公從樓上緩緩走下來,拿著一頂特大號的太陽帽往吉茵頭上一扣,帽檐壓到了她的鼻樑上。
早飯後,他們沿著一條綴滿青苔的小徑來到雜物間,這間屋子看上去更老更舊,屋檐下還留著燕窩的遺迹,也許這個家族的燕子已在這裏繁衍了好幾代。維傑注意到,布滿青苔的牆根長著一簇簇野花,它們雜亂無章,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在微風中頻頻搖曳。
維傑他們走進這個陰森晦暗的舊貨店,維傑估計,平時絕對沒有什麼人會找到這個偏僻的小店。也許新叔追求的就是這種平靜的生活。
「看見我的家鄉貝麗絲了嗎?」吉茵輕柔地問。
「很難想象外面瑰麗的世界。」維傑感嘆道。
「還是談談你的家鄉吧。」維傑提議。
哪天一定要問問舅公。維傑下決心道,舅公身上隱含了太多的秘密——比如他從哪兒弄來那個聯通外星飛船的金屬蛋?還有,新叔似乎有什麼事情需要親自告訴舅公?舅公喜歡沉默,他一向少言寡語,這種沉默有時使人覺得單調。
「大部分都是陸地,只有兩個大洋,分別位於星球的兩極,我們都稱它們北極洋和南極洋。」布雷茲望了一眼天空,說道,「曼凱斯的天空是金色的,黃金的顏色。陸地上的植被中,大多數就是我剛剛說的那種類似馬齒莧的巨型植物。總的來說,曼凱斯是一顆高度工業化的星球,信不信由你,我們有銀河系中數量最多也最先進的氫同位素工廠。」
「我們肯定會再見面的。」
一個漂亮的女孩出現在白霧中,維傑懷疑到地球來參加夏令營的種族與人類外表差別不是很大。這個姑娘有著一頭湖藍色的長發和一雙清澈的墨綠色眼睛,在她耳朵的位置上長著一對綠色的鰭。
維傑看著白玉蘭修長的淺棕色樹榦,它的枝杈上綴滿了雪白醇香厚實的花朵,他把目光移向了白玉蘭旁邊更加高大的枇杷樹上,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影像:一個小孩拿著長竹竿去搗枇杷樹上鮮黃的果實,然後忙不迭地拾掇落下來的枇杷。
訪客極為小心翼翼地繞開小胖,小胖支著尾巴兇狠地盯著他,好像他九九藏書是一隻叼著火腿的貓。他的目光和維傑相接時,維傑竟有些害怕,畢竟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視來自另外世界的人。
維傑低著頭沒有說什麼,小屋內的氣氛靜得令人窒息。
「好吧,好吧。」維傑坐起來,拉開窗帘,金色的陽光頃刻間灑滿這個古樸的小房間,看上去那麼溫馨,他輕輕嘆了口氣,這個溫馨的房間只能存在於他的記憶中了,今年之後他就永遠也見不到了。或許他真該像舅公一樣,仔細重溫這裏每一個角落裡每一個溫馨的回憶。
維傑勉強地付之一笑。
啊,這才是童年的味道。維傑記得自己穿開襠褲時就熟悉徽墨酥的芝麻醇香了。遙遠的童年伴隨著這濃香緩緩地在他的腦海中浮現,這個容易被人遺忘卻質樸平靜的南方小鎮,是的,這才是維傑心中真正的故鄉。如果小鎮夜鶯溪在外界帶動下步入現代化了,那還能再品嘗到這股樸素的芝麻醇香嗎?同樣的,如果閉塞的地球融入了星際社會,那麼這顆偏遠的藍綠色小行星還會是原來的味道嗎?
和布雷茲交流很容易,維傑這麼認為,維傑把他當做同齡人而不是一個天外來客,確切地說,布雷茲和人類沒有太大的區別。
布雷茲狡黠地說:「當然是魚腥味啊,美人魚。對吧,維傑?」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維傑。
「你很勇敢,布雷茲。」維傑欽佩地說。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安慰自己,我是這次夏令營的東道主。畢竟維傑與大多數地球人不同,他了解許多地外文明。這些奇特的異星風情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看到或聽到的,想到這裏,他覺得特別欣慰。
「嗯?」
「再見,維傑。」布雷茲對維傑說,硬是把什麼東西塞進他的口袋,然後快步朝那些修長的生物走去。
「的確!」昆蟲更加興奮地嚷道,「上面登了一則報道,說了您和科卡拉特星公主的緋聞。我想知道這是否屬實,還有……」
吉茵站起來輕輕地抓住維傑的手,維傑頓時感到視野模糊下去,又漸漸清晰起來,但此刻展現在他眼前的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蔚藍色的海面上,星羅棋布地點綴著無數小島,明媚的陽光下,白凈的沙灘蜿蜒悠長,在那些小島上,林立著乳白色和翠綠色的復古建築,帶拱頂的石橋飛架其間,維傑還看到一種彩色的鶴閑庭信步。他的目光又切換到平靜的海面,目光被拉到海平面之下,此時,展現在他眼前的是輝煌龐大的海底城市,燦爛的燈光將深藍色的海底背景渲染得繽紛奪目。
即便如此,維傑仍然記得在盛夏之夜的斑斕星輝下,他們坐在花園裡納涼,興緻勃勃地談論著自己家鄉的歷史和風俗。在清香的夜風和悅耳的蟲鳴中,天外來客們通過腦波翻譯器嗡嗡嗡的語音勾勒出綺麗的外星世界。
此刻,舅公家一定安靜得可怕,維傑咕噥著。
「是的。」維傑點點頭,「我們的小鎮有些年頭了。」
小胖突然停下來,對草叢中的一隻螳螂產生了興趣。「哈,是昆蟲。」布雷茲一拍手,「幾乎每顆有生命的星球上都有昆蟲。」他蹲下去想觀察一陣,發現小胖齜牙咧嘴地瞪著他,布雷茲又知趣地站了起來。
「好了,好了,小胖。」維傑蹲下去輕輕拍了拍它毛茸茸的腦袋。此時,他發現地上有一個紫紅色的盒子,他撿起來擦去上面的灰塵,不禁欣慰地笑了。是水彩筆,是他小時候曾用過的水彩筆,他還以為已經弄丟了。一些零星的記憶碎片在他的腦海中重新拼湊起來,小時候他想成為畫家——僅僅是孩童的天真夢想,但讓維傑悲哀的是,兒時的夢想早已隨著這盒水彩筆一起躺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被灰塵和黴菌抹殺了。
這就是經濟發展的體現嗎?這片土地幾年後將聳立起嶄新的高樓。維傑甚至有些憎惡打破小鎮寧靜的開發商們了。
「嗨,新叔。您瞎說什麼呢?」
「你說每個有生命的星球上都有昆蟲?」維傑想挑起談話,於是提出這一點。
「你現在躲在這個偏僻的小行星想幹什麼?」吉茵質問道。
我再也受不了平靜了!維傑想。
「從老城區走。」舅公提議道,「記得去拜訪一下新叔。」
有時候,生物進化也具有隨機性,維傑想,不過他嘴上說:「也許不是同一種植物。」
「過來,小子。」新叔把維傑拽到櫃檯後面,緊張地看了看遠處的布雷茲和吉茵,小聲問道,「他們是誰?」
「真奇特。我真想去看看。」說到這裏,一個想法使維傑熱血沸騰起來:或許我可以躺在那個金屬蛋中,搭上某個飛碟的便車,然後去遨遊璀璨的群星。不,不,不。維傑立即打消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舅公沿著幽深的小徑走過來,小胖跟在後面,還舔舐著嘴巴。
「談談你的家鄉吧,布雷茲。」維傑提議。
「什麼氣味啊?」吉茵聞了聞自己的長發。
「嗷嗚。」小胖委屈地趴在地上,尾巴晃來晃去。
「我舅公一定還守在金屬蛋邊。」維傑說,「這次夏令營總共有多少營員來地球?」
「這是我要求的。」舅公申明,「儘管你新叔一直反對,認為我這麼做太危險了,但外星人同意了,並答應在夏令營結束時運走飛碟殘骸和駕駛員屍體——呼,好了,客死異鄉的人總算可以回家了。」
「更美的是克律津亞人——我是指那些『富人』。他們高貴,典雅,端莊,文質彬彬,有著珀金色的頭髮和冰藍色的眼睛,像天使般美麗動人。而『窮人』則個頭矮小,身體肥胖臃腫,骯髒,醜陋,行動遲緩,面目猙獰。『富人』繁衍下去使基因更加優越,『窮人』繁衍下去則使基因更糟糕,同一個物種卻發展成了兩個極端,美與丑。」
「隨我來。」舅公說,「院子里有個水泵。」
初夏正午的陽光順著屋畔一株老槐樹蒼翠的樹冠緩緩淌下來,像金黃色的蜂蜜般甜美黏稠。再過幾天,太陽就不會這麼可愛了,維傑想,它會變得毒辣無比。
他們回到屋裡,維傑看了看古樸的大鍾,已經很晚了。他們圍著桌子坐下。
「可你們就要運走金屬蛋了!」新叔嚷道,「那樣這個小夥子便無法回家了!」
「這不是責任心的問題。」布雷茲指出這一點,「我的表兄千方百計想篡奪王位,我就直接送給了他。反正這工作我還不願意干呢。」
這神秘亘古的星空也昭示著人類已逝去的文明。維傑想,他可以想象,雄偉的獅身人面像伏在沙漠之中,安詳地遙望天際劃過的流星;他可以想象,瑪雅金字塔的殘垣斷壁依舊浸在冰冷的星光里,守護古老輝煌的神話;他可以想象,復活節島的石像靜靜地注視斑斕星輝下翻滾的黑色大海,以無窮無盡的耐心等待古老的召喚;他可以想象……
「我是從角宿一的哈森遜來的,你呢?」斯帕特很高興抓住了話頭。
吉茵心曠神怡地仰望星空,長吁一口氣,「每顆星球上看到的星空都不盡相同。那三顆亮星是……」
轟的一聲,他們身後的雜物間突然坍塌,宛如雨夜中的一個驚雷。此刻,濃厚的雲層上有一圈巨大的藍色光暈閃爍了三下,消失了。
「啊?」維傑驚愕不已,帶著兩名外星旅客上街轉轉?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維傑拍拍手上的塵土,他敢肯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個柜子,或許這個書櫃比自己的年齡還大。「別停下,小傑。」舅公催促道,「我們還有很多東西要搬。」
他們剛回到舅公家門口,就聽見裏面嘰里咕嚕的講話聲。
「來,吃點點心。」舅公端出來一個盤子,裏面堆砌著一個個白油紙包好的小塊。
午飯後,維傑和布雷茲悠閑地坐在庭院里,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聚在雛菊叢前,小胖貪婪地注視著它們,然後猛地一撲,麻read.99csw.com雀們喧鬧著四下飛走了。
布雷茲一把抓住他的前領,「聽著,蟲子。你是小報記者還是追星族?管你是什麼,別再提我的頭銜了,免得把新到的營員弄得一驚一乍的。順便說一句,科卡拉特星人是一種平均身高十三厘米的雌雄同體軟體生物,我尋思著這玩意兒中絕對不會有什麼公主的。」
布雷茲扯開嗓子嚷道:「有人嗎?」
布雷茲點點頭。
這並不僅僅是格洛弗人的性格特徵,維傑低下頭想著,地球人也有。他環視著這座幽靜又生機勃勃的小花園,想著一年後它將不復存在,不免覺得些許失落。這座承載自己童年歡笑與記憶的小花園將永遠地從地球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高樓。
他和布雷茲就這樣肩並肩坐在階梯的台階上,各自想著各自的事,誰也沒有說話。
「很有趣。」維傑平淡地說了一句,畢竟難以置信的事太多了,他應該吝嗇他驚訝的表情才行。此刻他才注意到,吉茵今天換了一件質地很輕的淡綠色外衣,他記得吉茵昨晚並沒有帶行李箱來。
「天津四是一顆一等星,距地球3000光年。」舅公停下來指著星空,「看到沒有?天津四的東面,有一個形似北美洲大陸的星雲,地球人稱它為北美洲星雲。」
「他們來抓你了?」維傑驚恐地問。
「哎喲!」
「貝麗絲世界是由兩部分組成的:海底世界和島嶼世界。」吉茵說,「我有兩套呼吸器官,在水中和陸地上都能自由呼吸。」
布雷茲攤開手掌,他左右手中指上各戴著一隻笨拙碩大的翡翠色戒指,「在天蝎座邊緣那些陰森神秘的行星上,科學和巫術的界線模糊不清,這對來自那裡的戒指的能力就超出常規物理學範疇。當時我戴著一隻,另一隻在離天狼星港20光年遠的我朋友手上。當賞金獵人和雇傭軍一窩蜂衝進港口時,兩隻戒指引起的空間褶皺把我拋到了20光年外一顆小行星的怡人沙灘上,我的朋友恰好坐在旁邊。」
誰會來這個名叫夜鶯溪的名不見經傳的江南小鎮夏令營呢?維傑猜,一定是大都市的孩子想來這裏「感受自然」,至少曾經來過這樣的人。維傑覺得自己很難與他們成為朋友。舅公是向來能和年輕人相處得很好的,因為他當了一輩子的中學教師,很懂得與年輕人交流。
維傑也笑了,走過去坐在他的旁邊。
驕陽似火的盛夏很快就到了,也有許多營員陸續趕到,不過,他們對這個簡陋單調的夏令營都感到失望,大多都是僅僅待了幾天就回去了。
「舅公,這個要搬出去嗎?」維傑指著金屬蛋問。
「也許上次是你運氣好。」維傑刻薄地指出。
但是他錯了。
「我不習慣在背後說人家的壞話。」布雷茲說,「哈森遜人是全銀河系最出色的建築師,他們能在巨樹上修建出綿延幾公里的精美絕倫的金色蜂巢城市,但這隻是他們瀕危的古典文化,現在,這些蟲子完全不會費時去建造了,而且,曾經的蜂巢城市也逐漸被毀壞。」
不,維傑搖搖頭,他完全把布雷茲和吉茵當做自己的同齡人,真正的友誼是建立在平等交流的基礎上的。
小胖突然氣勢洶洶地狂吠起來,訪客驚恐地躲在舅公身後。「那種動物危險嗎?」他緊張地問。
維傑又開始想象浩瀚群星深處那一個個奇特美妙的世界,在這顆偏僻星球上的偏僻小鎮里遙想未知星球的風光。「給你印象最深的是哪顆星球,布雷茲?」他問道。
「三顆?」
整個上午,他們把雜物間里所有的舊傢具全都搬出來了,只留下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依舊躺在屋內的灰塵中。現在,那些長年待在陰暗中的舊傢具終於沐浴在陽光和微風中了。
「你的寵物好像不喜歡我。」布雷茲向維傑抱怨道,「對了,那位老先生呢?」
她真美。維傑想,同時又為這種想法感到可笑,這種評價是建立在兩種不同的物種間的,比如人類可以評價一隻孔雀很美,卻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
維傑緩緩站起來,在兩位老人平靜地注視下慢慢上樓,推開房間的門。他閉上眼,回想著布雷茲、吉茵、小胖的身影。
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維傑睜開眼睛,自己坐在江南小鎮夜鶯溪一個老宅子的花園裡,而思想卻抵達了數百光年外的另一個世界。此時此刻,他和一個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星球的人肩並肩坐在台階上,注視著花園中鬱鬱蔥蔥的草木,似乎達成了一種心靈上的默契。
一個柴棒兒似的大昆蟲坐在沙發中,手裡拿著一杯茶,他興緻勃勃地擺著觸角與小胖講話,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幾萬隻複眼看著維傑。
「舅公?新叔?」
「行啊,你小子。」新叔狠狠把維傑一拍,維傑笑了。
「對。」布雷茲平淡地應了一句。
太耀眼了。維傑的視野又模糊下去,清晰起來時,一切幻象都消失了,他只看見吉茵墨綠色的眸子。
「這是什麼?」吉茵好奇地拿起一塊。
小胖從沙發底鑽了出來,在吉茵腿邊蹭來蹭去。
維傑覺得自己並未來得及與他們建立友誼,他們就匆匆離開了,永遠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維傑感到口袋裡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硌疼了他,掏出來一看,竟是布雷茲碩大笨拙的翡翠色戒指!
「好。」維傑連忙走過去,抓住滿是灰塵的書櫃。兩人慢慢地把書櫃挪到了戶外。
藉助掛在牆上那盞煤油燈昏暗的光,維傑發現金屬蛋旁邊還站著一些淺綠色的頎長生物。
他們拖著濕漉漉的步子回到小屋,舅公把煤油燈放在茶几上。
「這小東西挺喜歡我的。」吉茵把它抱起來放到膝蓋上,摸摸它毛茸茸的腦袋。
維傑淡淡地一笑。他們來到了雜物間,維傑推開門,驚奇地發現舅公和新叔正站在裏面。
或許應該出去迎接他們,維傑想,那些傢伙真的會住在舅公家裡嗎?雖然舅公家的那棟老宅子仍有好幾個空房間,但是,維傑不喜歡和一群鬧哄哄的陌生人住在一起。可能這是落後的排外思想,他這樣自我責怪道。
「好吧。」交流委員妥協了。
老街小巷青石道,灰壁黛瓦馬頭牆。這是維傑對小鎮夜鶯溪老城區最直觀的印象,高聳的馬頭牆遮斷了初夏的陽光。他們三人默默並肩踱著,誰也沒有說話。
維傑此刻終於看清訪客的相貌。他看上去和人類沒有太大區別,穿著一件破舊的長風衣,一頂有牡蠣紋理的奇怪帽子蓋住了他凌亂的頭髮,他有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耳朵特別尖,右耳上套著類似耳麥的東西,估計是翻譯器之類的裝置。
維傑閉上眼睛,試圖在大腦中勾勒出這顆叫曼凱斯的遙遠星球上的景象:金黃色的天空中懸挂著三顆太陽,甚至還能看見那顆氣體行星橫跨天際的棕色的模糊輪廓。巨型馬齒莧森林點綴著這顆星球的原野和山川,而高聳入雲的金屬大樓成片地屹立在三顆太陽的光芒中。
「說真的,我除了這個小鎮沒到過別的地方。」維傑有些尷尬,「還是說說你的家鄉吧,吉茵。」
「叫什麼?」新叔從一個架子後面探出光禿禿的腦袋,驚奇地瞪大眼睛,「哦!維傑!你舅公叫你來的?出什麼事了吧!我就知道他這麼做不妥。」
「我想你表兄一定很感激。」
「格洛弗星人對黃金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化學反應,但事實上,他們的新陳代謝並不需要這種金屬,只是他們覺得把黃金抓在手裡能獲得極大的愉悅而已。於是,他們滿銀河系地搜尋黃金,為了黃金可以捨棄生命,六親不認。」
舅公從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雜物間的門,一股濃重的霉氣湧出來。雜物間里堆積著滿是灰塵和霉斑的舊傢具,維傑覺得那更像是在江南溫和濕潤的氣候中被黴菌覆蓋了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