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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者

播種者

作者:小沃爾特·M·米勒
人群用低語表達著他們的敬畏。風刮過來的時候,一些人站起來,快速地回到了卡車上,因為現在他們可以回到城市裡接受新的任務了。在他們的合同結束之前還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吉笑了,露出了有黑色條紋的大牙,「掙錢。在火星上掙大錢。」
「錢從哪兒來?」
曼努認為,每周安安穩穩地睡上兩個晚上,完全不去操心呼吸的問題,是不會對肺部產生傷害的。
他擦掉了這句話,再次寫道:「所有這些加原子能和計算機控制等於一切的物質盈餘。」
「該死!」他虛弱地說。
「少廢話!離我遠點兒!」
他躺在床上想這件事,好長時間都睡不著。然後,他決定明天去問問別人,問問比自己還明白的人。
「叫我薩姆就行。」
他們陷入了緊張的混亂之中。
「嘿!」沃格利在對面的坑裡咆哮起來,「把鎬拾起來!嘿,說你呢!趕緊——」
「別過去!」金利命令道,「特皮因,舒爾茨——回去。讓工人們自己來處理這件事。」
在火星寒冷的夜晚,當霜霧消散,星光閃現的黑色天空顯露出來,由藍色和綠色組成的地球——他的母星就會出現在眼前,每到這時,他就會無比思念。那是賦予我肉體和靈魂的地方,他想——可是,關於地球他了解得太少,對他而言,地球上的許多地方比構造類似但更醜陋的火星景色還要陌生。他想去看一看的地方有:南太平洋的火山、西藏的巨大山脈、紐約的混凝土摩天樓、俄羅斯的放射性隕坑、中國海的人工島、德國黑林山、印度恆河、美國大峽谷……不過,他最想看的還是人類的藝術傑作:金字塔、歐洲的哥特式教堂、夏特爾大教堂、聖彼得大教堂、安納卡普里的陶藝奇觀。可是夢想距現實還很遙遠。
「聽我說完!」金利吼道,「同時,我們將在井口旁建造密閉的城市。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會吸引很多的移民到這兒來,並讓他們逐漸適應七八磅/平方英尺的大氣壓——這是我們期待能獲得的最佳結果。來自安第斯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的移民——他們甚至不需要多少適應的過程。」
「開始裝車,夥計們!」命令斬釘截鐵。答覆聲也很粗暴:「你是說我們走陸路?我們要乘坐這些巨大的腎形交通工具?這要花去一周的時間才能到達紅海!我們的合同說——」
那股蒸汽開始變成一種低沉的哀鳴,響徹火星的沙漠。危險的呼嘯聲夾雜著高高低低的「嗚嗚」聲。可是,隨著控制站的人關掉機器,它也漸漸地平息下來。大夥在駐地關注著這一切,工程師們卻帶著蓋格計數器前往新鑽的井洞。回來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都帶著高興的笑容。
「八個世紀!這有什麼用?」
秘魯人迷惑地皺起眉頭。唐奈爾擦去了剛剛寫下的字跡,然後又寫了一次。
一個肯定的回答在人群中轟然響起。
「趕快!鏟走那堆土石!」
「當然不能。」金利乾脆地答道,「還有十幾個與此相同的井洞正在鑽探中。我們計劃了三百個。我們已經找出了氚冰礦的位置。三百口井,運作八個世紀,就會完成這項工作。」
醫生離開了,可是沃格利還沒走。他站在門口冷酷地對著曼努笑,「明天別想再混日子不好好乾活。」
「人人都來掙錢,是嗎?」
「醒了,嗯?」醫生以低沉的聲音高興地說道,「你覺得怎麼樣?」
小型工具、建築材料、食物、常規燃料——這些東西必須在火星上製造。大流沙地帶的腹地有一座露天礦,那是一座接近純凈的鐵鏽「湖泊」,鐵鏽被挖掘出來並送進熔爐,加工成各種等級的鋼鐵,用作建築以及工具和機械的製造。弗拉塞德山脈中有一座採石場,那裡出產的大量石灰石經過燒制和粉碎就可以製成混凝土。
「假如你們有什麼問題,」他說,「我現在就能解答。你們想知道在過去幾年裡自己一直在幹什麼嗎?」
工作就要完成了。大家開始打包拆解機器、鑽架和工具。控制樓里的設備完全是自動的。控制基站投入使用時,營地里就不會有人了。工人們很不高興,他們花了一年時間進行艱苦的勞動,以為自己挖掘的是一口氚礦井,可是現在,工作結束了,抽取和運輸那種物質的設備卻沒有出現。實際上,他們通過第二口井向地面抽取了各種液體,而且控制基站下的井洞中安裝了從鉛封容器延伸到地下的管道。
納提點點頭,拖曳著腳步離開了。他想要一個工作目標,不是嗎?不僅僅是唐奈爾告訴他的那樣。他可以發掘一個理由,即便有了它仍然無法呼吸。
混凝土方場充當地基,一座大樓在上面拔地而起。火星上的建築更脆弱一些,由於重力較輕,所以壓力很小。因此,施工進展很快。隨著平頂建築的完工,技術人員開始拆箱取出新的機器設備並把它們移進大樓。曼努注意到其中的一些是計算機,還有一台由原子能鍋爐驅動的小型汽輪發電機。
曼努通常不喜歡為這種事情擔心,不過現在他發現自己在問:「我在這裏幹什麼?」——還有,「大家在這裏幹什麼?」
他們此時正在攪拌混凝土,並把火星鋼鐵製成的長鋼筋放在地基槽的底部,然後再用手推車倒入大量攪拌好的灰綠色混凝土混合物。鑽探工人們還在乏味地繼續著乾式挖掘,目的是深入這個紅色星球地殼,他們每天兩次取出一碼長的圓柱狀岩石樣本,交給一位地質學家進行稱重、烘乾、再稱重,並測試冷凝蒸汽樣本——假如能夠提取的話——的氚含量。地質學家每天都用粉筆把結果寫在工程部前邊的一塊黑板上,技術人員再圍攏過去看個究竟。曼努會瞄一眼那些數據,卻都無法理解。
曼努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唐奈爾前輩,我——」
曼努搖頭嘆了口氣。這聽起來有些不對勁,就好像是某個人在整個工程開始之後捏造出來的一個託辭。這並不是他想要達到的目標。
沃格利踏著剛挖的泥土堆走了過來,笨重地站到了溝渠旁邊,就在曼努的上方。他向下盯著曼努看了一會兒,然後用沉重的靴子踢了踢他的后脖頸,「起來工作!」
地基已經打好了。在鑽探工發現有開採價值的礦層之前幾乎沒什麼工作可做。曼努常坐在營地四周,潛心於維持自己的呼吸。這種行為正在成為一種刻意的努力,假如他有幾分鐘沒把心思用在這上邊,他就會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很淺,吸入的空氣少得不起任何作用,甚至連橫隔膜都沒有動。他把換氣閥的流量儘可能調低,迫使自己呼吸令胸部疼痛的空氣。然而,這種做法令他感到頭暈,他不得不重新增大氧氣的充入量,以免自己昏倒。
「你不必與之抗爭,環境會戰勝你。放棄吧,讓自己好受點。否則的話你會發九*九*藏*書瘋的。」
「深呼吸,孩子。」他們告訴他,「在你還有這個能力時抓緊享用,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這有多美妙。除非你是一名工程師。」
「請別碰了!」
又有幾個人加入了漢德爾的造反行列。他們在自己人中間用低沉而又緊張的語調訴說著什麼,「最後再說一次,你們幾個,坐下!」
後來工作結束了。工程師走出他們的居所,找來了勞工們的工長。他們領著工長在基地里四處轉悠,在不同的地方指指點點,他們還用粉筆在地基上畫些草圖,用嚴肅的聲音解釋著什麼。很快,工長們就開始對他們的手下喊話了。
「一座工廠加蒸汽輪機加原材料等於必需品和奢侈品,公元1900年。」
曼努生長在一個窮鄉僻壤的民間環境,他對一個目標充滿了深深的渴望。他的父親曾是個石匠,熱心地出力建造過一座新的教堂,還有房子、大樓和商業建築,他的血液同那些建築的灰泥混合在一起。他曾為他的家鄉、他的人民、他們的風俗和神靈而建造。他知道自己的歸宿,也知道周圍這些人的歸宿。然而,在火星表面永無休止地挖掘有什麼意義?他們是否認為自己能夠用松林、湖泊、積雪覆蓋的山脈和小村莊把這裏變成第二個地球?人類沒有那麼強大。不,假如他干苦力完全是為了什麼借口,那一定是為了建造一個與地球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無法喜歡的世界。
嗡嗡聲如同有人攪了馬蜂窩一樣。一言不發的曼努·納提帶著迷茫而又疲憊的表情坐在人群之中,他的思緒很亂,內心的感情被消磨得一乾二淨。
唐奈爾注視著他,臉上還掛著淺淺的微笑。然後他聳聳肩,坐在了石頭堆上,關注起鑽探的工作。
沃格利嘟囔著罵了一句,然後跳到了曼努旁邊的溝渠里。「解開上衣的拉鏈。」他命令道。
兩天之後,鑽探機達到了冰層,「大爆炸」只不過是一些嘶嘶聲。營地里流傳著一些說法,整個工程一直都在浪費時間。鑽出的洞口連續幾個小時不斷噴出結霜的氣體,聚在一起的鑽探工人堅持面對著洞口,大口地呼吸氦-氧混合物。後來氣流逐漸平息下去,洞口只能噴出些細小的氣流。
什麼都得不到。
他現在明白火星究竟意味著什麼——不是每年一萬元的工作,不是傾倒過剩物資的垃圾桶,而是人類這個種族的命運中延續八個世紀而且飽含信仰的激|情。過去他還打算旅行,看一看地球的景象、自然和歷史的造化,以及那個星球上的名勝。
主管聳聳肩,「這重要嗎?可是假如無法同時完成這兩項工作,你更願意做哪一個?」
唐奈爾抬起頭笑了笑,然後又搖搖頭。他沉思了一會兒,接著俯身在土壤上寫些什麼。寫完之後,他又大聲地讀了出來。
他來到火星僅僅一個月,這令他感到痛苦。他每次朝地面揮動沉重的鎬頭,臉就會隨著疼痛而扭曲。通過外科手術縫合在胸部的塑料換氣閥來回扯動扭轉,身體的每一次傾斜似乎都要把換氣閥從身上扯下來。機械式氧氣發生器扮演肺髒的角色,它通過一組人工移植的血管網路和塑料管來吸取血液,將化學發生器產生的空氣通入其中,然後再把血液送回循環系統。除了為發聲提供氣流,呼吸別無他用,但是曼努不顧一切地大口呼吸著稀薄的火星大氣,因為他見過工作了四五年之後的工人,他們的胸腔已經變得衰弱萎縮了,他明白,當他們回到地球時——如果可以等到這一天 ——他們仍需要輔助的氧氣發生設備。
他們拾起擴音器,走下山丘后坐進了一輛卡車的駕駛室,然後開始等待。
薩姆·唐奈爾,那名老資格的機械維修工,撞見了幾乎要昏倒在一堆岩石頂部的曼努。薩姆扶正了他的身體並把他的氧氣量調回了正常。時間已是傍晚時分,鑽探工們就要交接班了。曼努坐在那裡搖了一會兒頭,然後感激地凝視著唐奈爾。
在儀式上彎腰鞠躬的時候,憂傷的秘魯人想起了一位猶太法師在一周前唱過的祈禱文:「稱頌我主上帝,宇宙之王,他賦予了地球食物。」
「我們應該把他痛打一頓,應該殺死知道這件事的每個人——就從金利開始!」
他找到薩姆·唐奈爾,向他講述自己的處境,並乞求這名老員工給他些有用的建議。可是機械修理工薩姆既沒有幫助他,又沒有安慰他,也沒有打趣他。薩姆只是咬咬嘴唇,嘟噥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然後找個借口匆匆逃走了。就在那時,曼努知道自己的希望破滅了。他的機體組織在萎縮,結節正在形成,管子結實地長在身體上。他悲哀地跪在自己的床鋪旁,把臉埋在手中,軟弱地詛咒著,因為他無法再進行沒有結果的祈禱。
納提迎著風抬起頭。他想象著南方會有一座城市,建在浸滿淚水的土地上,裏面住滿了文明源遠流長、品格自強不息的人類。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出現了:他更願意做哪種人——播種者還是收穫者?
沒人響應。包括曼努在內,工人們沮喪地盯著憤怒的漢德爾,但是沒有人去阻止他。幾個強壯的工頭開始從人群的外圍向裡邊走來。
肌肉緊繃,機器轟鳴。抱怨和呼喊的聲音此起彼伏。工作又開始了。曼努毫無目的地鏟走土方,抻直鍍層金屬線,然後傾倒出可以覆蓋一百碼見方的混凝土,這中間只有一根巨大的金屬管路從地下伸出來並噴洒著一股微弱的蒸汽。
「來哪兒?」
地球的聖杯、地球的血液、地球的神靈、地球的朝聖者——胸膛上插著塑料管子,心中充滿了無盡的痛苦。
他悲哀地離開了。在這裏沒有信仰,信仰需要熟悉的環境和文化的支持者。在這裏,只有舞動的鎬頭、轟鳴的機器、潑濺的混凝土、工具的撞擊和工友的喘息,為了什麼?為了一個小時掙五美元和糊口的一日三餐?
「可我們卻不能呼吸那些空氣。」一名老員工嘶啞地說道。
「他們用那種冰幹什麼?」
「不行。」曼努氣喘吁吁地說,「管子 ——疼。」
「開走那台攪拌機!」
鑽探工把他們的鑽探設備移到了這塊混凝土平台對面半英里遠的一個地方,地質學家讓他們在那裡再鑽一個洞。建築工人們嘆息著說:「可別讓我們把這裏的工作再重複一遍!」
「只是想交個朋友。」他嘟囔著離開了。
一輛來自北方的滑行車拖走了拆解的工具。工人們要麼在營地里四處遊盪,要麼穿越火星沙漠,搜集奇怪的岩石和化石,懶散地在早秋時分的無力陽光下尋找一絲金屬或晶體的光澤。苔蘚正在變成棕黃色,即使形式有些不同,這樣的景色已具有了一些地球秋天的意味。
曼努還在對他怒目而視。唐奈爾聳聳肩放下了手。
「閉嘴!」曼努在床上坐起上read•99csw.com身,對著那名老員工生氣地喘息著。他看起來既不年邁也不年輕,只是受到了火星的摧殘。他的臉表明他大概三十五歲,可是他的身體虛弱而又蒼老。
挖掘工曼努想去追喊他,可還是緊緊地閉上了嘴。朋友?他需要朋友,可是不需要一名老員工做朋友。他甚至不忍心看他們一眼,因為他害怕看到的也許是未來的自己。
夜裡宿營,白天前進,車隊朝山脈的方向行駛了三天。當他們到達山腳下的第一片坡地時,隊伍又停了下來。被拋棄的營地已經在一百五十英里之外了,然而,行程還是被無路的沙漠延緩了不少。
「有人播種,有人收穫。」他說。
「過不了幾天就會鑽到氚冰的。」他高興地說,「然後我們就會目睹一次大爆炸。」
然而,他發現這個問題被大家撇在了一邊。他鼓起足夠的勇氣去問沃格利,可這位工長嚴厲地告訴他努力工作,別瞎想。他問負責建築的結構工程師,可是那傢伙只是笑笑說:「你操什麼心?你在賺大錢呢。」
至於他自己在這項工程中的工作,他了解得不多——也不需要知道太多。營地位於克梅里門海的北端,周圍是由岩石和大片苔蘚組成的褐綠色的荒涼景象。營地一直朝著輪廓明晰的地平線延伸,只有一座山脈遠遠地坐落在那裡。懸在頭頂的天空是那麼深沉,暗淡的白日里,即便地球也會偶爾變得模模糊糊。營房由數間雙層牆壁的石屋組成,沒有窗戶,屋頂是平整的石板,上邊還覆蓋著從類似於仙人掌的棘刺植物中提煉出來的焦油樹脂。營地醜陋而又偏僻,安裝在中間的一座細長的鑽架結構俯瞰著整個地區。
「我們呢?」
「嗨,嗨!」一名來到新手營房調整火爐的老員工大聲地喘息著,「你很快就會變成一個火星人。我已經來這兒七年了,瞧瞧我。」
他們四下散去,漫無目的地走在人群中間,然後坐在地上,逃離了大家的注視。曼努坐在倒下去的那個人身旁,凝視著微笑的金利。
「只要你不停止呼吸,」醫生對他說,「你就會沒事。你晚上睡覺時把氧氣量調小——這樣你就需要喘氣。有一個臨界點恰巧適合睡眠,假如你調得過小,你會尖叫著醒來而且會患上幽閉恐懼症。假如你調得過大,你的反射機制將會衰退,你將不再呼吸,一段時間之後,你的肺會衰竭。要小心。」
他幾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所以不至於對什麼都好奇。火星是一場噩夢,一個環境艱苦、沒有女人、天寒地凍、沒人想去的險惡地方。和他一起進行挖掘工作的搭檔是一個眼睛又黑又大的藏族人,綽號叫做「吉」。他最多能口齒不清地講一些通用語言。曼努很少聽到別人說他的語言,他很懷念那種語言。雖有一名傲慢的智利工程師說現代西班牙語,但並不是曼努說的那種。其他大多數工人使用基礎英語或通用語言。曼努兩種都會說,但還是渴望聽見家鄉話。就連他和吉談話的時候,文化的隔閡都大得令他倆幾乎沒法流暢交流。秘魯的笑話在藏族人聽來沒什麼意思,可是當笨拙的曼努差點用鎬砸到自己的腳時,吉卻笑彎了腰。
「我也不明白,不過我聽他們談論過。幾十億年以前,火星應該是木星的一顆衛星,她的岩石核心上聚集了很多冰晶。後來冰晶崩塌了,火星又獲得了一層岩殼——來自於塵霧帶。氚冰礦穴從更深處的鈾礦石中捕獲了一些中子,一些氚元素轉化成氦,氧氣被釋放出來。氣體產生壓力。大爆炸。」
「他們叫我們傻瓜!我們是傻瓜!就因為來到了這裏!我們身陷於此!看看我都成什麼樣了!」一個膚色蒼白、頭髮烏黑的人憤怒地站起身,敲打著自己的胸膛說道,「瞧,我正在失去我的肺!你們也是!現在他們在冒險,有可能害死所有人。」
「展開那團鍍層金屬線!」
曼努的拳頭猛地擊中了漢德爾的下巴,沉悶的聲音響徹在整片場地上。漢德爾倒了下去,曼努像一頭嘯叫的黑豹騎在了他的身上。「回去!」他對其他人厲聲說,「否則我就拔出他的輸氧管。」
吵嚷聲越發高亢,同意和反對的聲音都摻雜其中。金利的手下緊張地朝卡車望去 ——這些工人沒帶武器。
混凝土覆蓋了一大片矩形地帶,邊緣有些參差不齊。一輛來自紅海的滑行車運來了幾個巨大的箱子,裏面裝有為了砌牆而切割石頭的機器設備,一同送來的還有一批新的人員和真正的稀罕物:從生長在火星的第一片地球樹木中砍伐的木材。
曼努緊張地舔舔嘴唇。老員工們總是令他感到不安。他轉頭向旁邊看去。
「你們都坐下!」金利吼道。
他醒過來時躺在營房的床上。一名醫生正在用一種明黃色的溶液塗抹他的痛處,溶液給他的皮膚帶來了一絲涼意。
「又要說教了。」有人咆哮道。
「我不想談這件事。」
「你們一直在為火星能擁有可供呼吸的大氣貢獻自己的力量。」他飛快地瞄了一眼手錶,然後把目光重新投向他的觀眾,「再過五十分鐘,在氚冰中將會發生一次受控的鏈式反應。計算機會為這次反應定時並努力控制住它。氦氣和氧氣將會從第二個洞口噴涌而出。」
工人們注視著天空,期待滑行車或者噴氣運輸機的到來,可是天空依舊空空蕩蕩,管理人員也是緘口不言。後來,北方的地平線上揚起了一股沙塵,一天之後,一隊牽引卡車開進了營地。
「地球能從火星得到什麼回報?」
四年以後才能回到陽光普照、溫暖宜人的地球,明天的生活依舊會令人身體透支、喉嚨乾渴、內心痛苦、胸膛刺痛。這樣的生活中有一點快樂嗎?在夜裡把氧氣量調高,再睡個好覺,至少這很容易做到。睡眠是這嚴酷環境中的唯一慰藉,而恐懼令睡眠變得不再寂靜——除非某個人屈服下來,不再操心自己的肺。
突然,一想到老員工虛弱萎縮的胸腔,他只得沉重喘息著再次呼吸起來,他咒罵自己不該這樣自甘墮落,並默默地流著淚水進行祈禱。
「這傢伙瘋了!」一個人高聲抱怨著,「回去吧,否則他會殺了漢德爾!」
這是小沃爾特·米勒寫於1953年的短篇小說,有著《萊博維茨讚歌》式的背景、風格和內核。小說雖然年代較早,有點過時,但仍有著讓人感動和思考的力量。
然而,曼努·納提還坐在地上,頭埋得很低。他拚命地想要呼吸一點自己創造的空氣,來自地下的空氣,創造未來的空氣。可是他的肺不行了,他無法在這陣強勁的風中暢快地呼吸了。他用布滿老繭的手緩緩地摳進土壤,並哽咽著發出了一聲抽泣。
老員工笑了笑,「對不起,」他喘息著說,「我會閉嘴的read.99csw.com。」猶豫了一下之後,他伸出了一隻手,「我是薩姆·唐奈爾,機械維修工。」
曼努憤恨地看著門被關上,眼睛眨也不眨,直到他聽著沃格利離開了營房。然後,他按照醫生的囑咐,把氧氣量調到最大,加快流動的血液甚至弄痛了胸-閥的連接部。噁心的感覺消失了,被一絲殘留的疲勞所取代。困意俘虜了他,很快他就睡著了。
曼努抬起頭,無聲地動了動嘴唇。雖然溫度遠低於零度,可他額頭上的汗水卻在微弱的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為什麼?」曼努哽咽著說。
連接電路,安放計算機,然後再仔細地測試,這些工作花去了幾周的時間。鑽探工們已經在離第一口井半英里遠的地方鑽好了第二口井。而且曼努注意到,在測試進行的過程中,工程師有時會站在樓頂上焦慮地注視著遠處的鋼鐵井架。測試一開始進行的時候,第二個井口就開始向稀薄的空氣中高高地噴出一股蒸汽,樓頂上也傳來了一個瘋狂的喊聲:
自豪感幫助他慢慢地站了起來,他質疑地盯著金利。主管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車吧。」
在夜裡,曼努不再對自己的氧氣流量進行適當的調整,而是開大到感覺舒適的程度,以保證安穩的睡眠,這彷彿毒品一般——否則他無法忍受,就好像染上了毒癮和酒癮。睡眠太珍貴了,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每天早晨醒來時,胸部都是靜止的,一動也不動,他在驚恐和懊悔中坐起身,喘息,抽咽,用閑置已久的肺呼嚕呼嚕地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他不時會劇烈咳嗽,還會咳出點兒血。接下來的一兩個夜晚,他會把氧氣流量調低到合適的程度,而這樣做只會讓他在尖叫和窒息中醒來。他感覺希望正在殘酷地溜走。
「坐下,漢德爾!」
可是現在,曼努在來到火星之後第一次睡得如此踏實,舒適,他感到明亮的光束環繞著他。
「那又怎麼樣?」
「嗨!沒錯,人人都在致富。」
曼努在第一個月的月末了解到了沃格利的脾氣秉性。換氣設備的管子越來越令他無法忍受,試圖快速長到塑料上的皮膚開始在管子插入身體的地方形成一小圈緊密的突起。曼努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會拉扯到皮膚,產生灼燒和刺痛的感覺。他突然感到難受,暈暈沉沉地扶著溝渠的一側搖晃起來。鎬掉在了地上,他搖晃得更厲害了,卻撐著沒有倒下去。他感到噁心得幾乎快要休克,而吉卻在盯著他傻笑。
在火星上,睡眠是一個可怕的黑袍幽靈。火星迫使所有剛剛投進她懷抱的人經受同一個夢魘:下墜,下墜,下墜,墜入無底的深空。他們說,這是由微弱的重力產生的。身體會有浮在空中的感覺,潛意識回憶起下降的電梯、降落時的飛機和從高崖上的墜落,它暗示這些情境,或者假如做夢者的氧氣量設置得太低的話,潛意識就會喚出一個夢魘:在寒冷黑暗的水中緩慢地越沉越深,而且水充滿了受害者的喉嚨。剛剛來到火星的人被隔離在一個單獨的營地,這樣一來,他們夜間的叫喊就不會打擾已經適應火星環境的老員工了。
他的觀眾發出一陣懷疑的吼聲。有人嚷道:「就憑一個洞口,你怎麼能讓空氣覆蓋整個星球?」
整個營地浸淫在一種期待的感覺之中。有力的笑聲,從容的話語,大家會突然談及地球、老朋友、農場廚房裡食物的香氣、渴望已久但也快被遺忘的過去的味道:鐵鍋煎的火腿、一杯在瓦罐中發酵的泡沫蘋果酒、伴有蜂蜜和檸檬片的冰鎮西瓜,還有抹在自製麵包上的洋蔥肉汁,那種期待的感覺由此可見一斑。可是有人總會說:「你們這是怎麼了?我們回不去家了,絕對回不去了。我們要去另一個地方,和這裏沒什麼兩樣。」
曼努是一個大塊頭的年輕人,他骨骼寬大,很適合體力勞動,可以靈活地操作簡單的機械。他深沉的幽默感頗受人歡迎,這幫助他從滿嘴酒氣的工長和目光敏銳的工程師那兒聽來了許多軼事。工程師每小時掙十美元,可他們還會想法子賺得更多,不管手段合不合法。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大樓變成了一個具有動力和控制系統的綜合體。鑽探工人們鑽的井不是用來從中抽取什麼,技術人員顯然是要向裏面投放些設備。一個形似炸彈的圓柱體被垂直懸挂在井口上方。大家齊心協力使它進入了保護管道,然後通過一根結實的纜繩慢慢地把它釋放下去。圓柱體的後端是一個多路連接座,似乎可以容納一百根電子管插在上面。幾個小時之後,圓柱體緩緩地滑到了火星地殼的下方。這項工作完成後,人們抽出纜繩,開始投放預先接好電纜的硬質導管,導管的一端裝有一個插座,另一端是一個和圓柱體配合的插頭,當這些電纜管就位的時候,一束控制電纜就從「炸彈」不間斷地延伸到了地面。
「我們還在等什麼?」人們朝管理人員喊道,「弄些運輸工具來,讓我們離開。」
「那麼,這項火星工程就既消減了產出又找到了一個消費出路。火星是一個結餘的能源、人力和金錢的消費市場。火星工程讓資金持續周轉,讓一切都持續周轉。經濟學家是這麼告訴我的,他說假如這項工程無法開展,過剩的物資會堆積如山——地球就會大蕭條。」
在各地巡迴的猶太法師、教士和世界上各大信仰的牧師有時會來到按教派聚居的營地:這裡有佛教徒、穆斯林和各教派基督徒。安東尼奧·塞爾尼教士每個月都要來傾聽懺悔並舉行彌撒。大多數人參加所有的儀式,作為日常工作之外的消遣和對於鄉愁的逃避。歷經了兩千年都未曾改變的彌撒聖餐禮在火星詭異的陰沉天空下上演——新基地的一個地方被作為祭壇,牧師把耶穌受難像、蠟燭、聖石、彌撒書、聖杯、聖餐盤、聖體盒和盛器等物品放在上邊。有時候,曼努看見這些就會在胸口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儀式開始之前,曼努發現牧師在倒酒時灑了一點在棕色的土壤上,那是一種透明的紅色液體——葡萄酒,源自地球上陽光充足的西西里葡萄園,赤腳的孩子們踩踏葡萄時流出的液體。葡萄酒,富有營養的地球血液,慢慢地滲入了另一顆星球的地殼。
吉一時有些迷惑,然後因為想不出答案而開始生氣。他用藏語哼出了一個單音節,然後就轉身睡覺了。
沃格利用粗壯的手指夾起一根細細的管子,並湊到近處觀察,在管子進入肌體的地方,受到刺|激的皮膚已經腫脹變硬結節。他輕輕地碰了碰皮膚結節,疼得曼努發出一聲呻|吟。
沃格利把自己的兩個拇指放在結節上,接著突然施加壓力。皮膚「啪」的一聲沿著管子滑下了一英寸的距離。曼努大喊一聲,然後閉上了眼睛。
離曼努不遠的地方有人發出了一聲憤怒的長嘯,九_九_藏_書「他們要把我們炸上天!他們要炸掉火星!」
「上車!我們不去紅海了!」工人們帶著怨言把自己的行李和疲憊的身軀裝上了卡車,然後,卡車轟鳴著穿過沙漠,朝山脈駛去。
生活變成了無窮無盡的例行公事,充滿了痛苦、恐懼、勞累和憤怒。娛樂活動很少有,有時候一隊演員會從紅海過來,可是體力工作者們不可能全都擠進進行演出的增壓營房。曼努設法看見過其中的一個女孩在空場上走過,她穿著緊身的羊毛衫,頭上裹著一件風雪衣。
2134年,地球已經在火星開荒,預計在八個世紀后讓火星變得宜居。然而,惡劣的工作環境帶來身體上的創傷,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得不到回報,火星上的開荒者開始質疑這個項目,質疑自己的勞動是否有價值。米勒筆下的火星讓人窒息、絕望、想要逃離。但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有播種者才有收穫者,人類的歷史向來是這樣推進的。作者的時代正是人類在各個領域拓荒的時代,從底層勞動者到精英、技術人員,都貢獻著自己的力量。火星開荒者經歷了迷茫、憤怒這些情緒,但他們最終願意將這個陌生的地方當成自己的家園。他們是第一代火星移民,也是最偉大的播種者。
「謝謝你,孩子。傻瓜哪裡都有。」他又看了看表,「只有幾分鐘了,夥計們。接下來,你們就會感覺到地動山搖,還有爆炸和風。你們可以因為那陣風而感到自豪,夥計們,那是屬於火星的新鮮空氣,是你們創造出來的。」
「哪個都不要。」
「大爆炸?」
「火星。」
吉朝曼努轉過臉並皺起了眉頭,「你瘋了?錢來自地球,所有的錢都來自那裡。」
人群中響起了憤怒的低語,「你是說也許會有一場爆炸?」
對於整個工程,大家思考了很多,他們痛恨這個與工程相關卻又無法言說的秘密。他們覺得,在和平時代保守這個秘密是沒有道理的。對於這個,存在著一種武斷的猜測,工程管理委員會似乎把僱員們當做孩子、敵人或者奴僕。不過管理人員推託干係的說法是:「你們知道地下存在著氚冰,你們明白那就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為什麼?或者說——有了氚冰又能怎麼樣呢?有很多用途。我們也許會把氚冰用在不同的場合。誰知道呢?」
儘管前輩們——用粗糙嘶啞的笑聲——嘲笑曼努,可他還是十分小心。他們之中有些人只能一口氣簡短地說出兩三個單詞。
他了解到工程師的條件要好一些。他們睡在增壓營房裡,那裡的氣壓有10磅/平方英尺,氧氣的含量是25%,他們可以把自己的氧氣發生器關掉,安詳地睡眠。他們的氧氣發生器甚至是自動調節的,可以根據流進氧氣發生器的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控制氧氣的輸出量。可是,管理委員會無法為勞工們負擔起這種奢侈的設備。一艘來自地球的貨運火箭飛船的有效載荷僅占飛船總質量的2%,多一點兒都運不了。飛船運來的都是最基本的原材料、工業設備、大型反應堆、發電機、引擎、重型工具。
曼努·納提為了賺錢參加了這項工程。即使是在公元2134年,一小時五美元的薪水也不賴,而且工作期間不用花這筆錢。一切都有人供應:住宿、食物、衣服、化妝品、藥物、香煙,甚至每天還配給一定量的濃度為80%的酒精飲料。在火星上把當地的苔蘚發酵再蒸餾,就能獲得這種酒精,這個項目的交通工具也以此為燃料。他認為只要自己不去賭博,五年後合同期結束時,他就會帶著五萬美元的存款回到地球,並在二十四歲時退休養老。曼努打算去旅行,看一看世界的盡頭,奇異的文化,樸實的人民,簡樸的城鎮,沙漠、山巒、叢林——這是因為,在他來火星之前,他從未到過離秘魯的塞羅德帕斯科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他就出生在那裡。
有個人罵了他一句。
管理人員說:「不會了,別擔心這一點。」
「別跟我婆婆媽媽!」
「我知道,可是——」
所有人都會失去他們的肺,而八個世紀之後,別人也許會像呼吸地球空氣一樣呼吸火星空氣,這究竟是為什麼?
曼努頭暈目眩地伸手去撿工具,卻看見一塊塊的黑影在眼前晃動,接著他就倒了下去,呼吸也變得很微弱。換氣閥產生的折磨人的刺痛是一座隨身的地獄,他時刻都背負在身上。他一直在抗拒著從身體里把它們扯出來的衝動。假如有一個閥鬆動了,他就會在幾分鐘內因失血過多而死。
連看都不用看,曼努一聽到這個沙啞的聲音便渾身一顫。
「抓起那把鎬,開始工作。」
「會發生一次有限度的爆炸,幾乎不會有什麼危險。最大的危險在於城市裡流傳的險惡謠言。某個拿著計算器的蠢蛋會聽到謠言,並計算出假如五立方英里的氚冰在一瞬間被引爆火星會怎樣。這樣做可能會引起一場騷亂。這就是我們保守秘密的原因。」
「閉嘴!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在另一根管子上重複了這個過程。然後,他抓起兩根管子來來回回地輕輕扭動了幾下,好像是為了讓皮膚重新處在一個合適的位置。曼努發出了微弱的叫聲,緊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不安地躺在那裡,害怕地發現自己一直都沒有呼吸!不呼吸的感覺太舒適了,因為胸腔不用運動,他的胸部也不再疼痛了。他感到精神百倍,活力無窮。剛才的睡眠真安穩。
虛弱的曼努摸索著執行命令,可是工長撥開了他的手,猛地拉開拉鏈。沃格利粗魯地解開曼努的襯衫紐扣,讓赤|裸的胸膛暴露在冰冷的嚴寒之中。
「我懷疑是否有人知道我們——呃——我們究竟為什麼來這兒。」
那個藏族人待在床上,正在茫然地盯著屋頂。曼努坐了下來,凝視著他那張呆板空洞的臉,「你為什麼來這裏,吉?」
漢德爾轉過身,背對著主管向其他人喊道:「別做膽小鬼了!別讓他再欺負你們了!」
曼努不再想這件事了。漸漸地,對於沉悶的生活和每天累斷後背的體力勞動,他開始抱有一種倔強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一天又一天,他像動物一樣生活,只想著合同結束回到地球。可是,夢想因為遙遠而令人痛苦,眼前的火星上只有器官萎縮的威脅,連續呼吸帶來的不適,夜晚的夢魘、荒蕪的土地、刻骨的寒冷、人們的壞脾氣和勞作的辛苦,而且還缺乏一個忍受這種生活的理由。
金利沉默了很長時間,彷彿在傾聽著遠方。「究竟有誰曾獲得過救贖呢?」他低語著。
接著,人群會散開,大家散漫地離去,眼中儘是疲憊,而且寫滿了鄉愁。
「我們拆掉鑽架!」
譯/耿輝
「當然了。」
他彎下腰,捧起一把紅九九藏書棕色的土壤,再慢慢地從指間撒下去。這就是火星——如今成了他的星球。對於曼努來說,他不再屬於地球了。他把換氣閥調整得更加舒適,接著爬進了等待的卡車。
「不——請不要碰這些管子!」
八百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可是到那時——充裕的時間和充足的理由都有了。就算仍有飛揚的塵土,空氣也會很好聞。
「一部犁加一匹馬加土地等於生活的必需品,」他抬頭看看曼努,「公元1500年。」
曼努突然覺得自己被困在了這裏,在合同期結束之前他無法回到地球。實際上,他就是用五年的奴隸身份換取可以買到有限自由的一筆錢。可是,他要是失去了自己的肺,在餘生里成為一台呼吸設備的奴隸呢?最糟糕的是:他在為誰的目標服務?承包人在變富——依靠政府的合同。一些工程師和工長也在變富——依靠各種手段侵吞政府資金。可是,在地球上掏錢的那些人又得到了什麼呢?
技術人員過來朝冰層投放了聲吶「照相機」,他們用一個星期的時間進行內部聲吶探測並在他們的圖上繪出了冰蓋的範圍,他們還取出氚冰樣本進行實驗。工程師都要工作到火星上的深夜。
「大家下車!」來自引導卡車的信使吼道,「快出來!到山腳下集合。」
反抗的工人們緊盯著這名主管,有幾名站起來的工人又坐了回去。金利盯著那個蒼白的挑事者,他叫喊著要剝了金利的頭皮。
「想挑釁嗎,夥計?」曼努呼嚕呼嚕地說道,「你打倒我之前,我能扯斷好幾根管子!」
人群慍怒著陷入了寂靜。威爾·金利站在那裡掃視著他們,他的眼中充滿了不安,他的手把麥克握在面前,這樣大家才能聽到他作為一名老員工特有的微弱聲音。
一道橙色的光出現在南方,很快又被一片不斷擴展的白煙遮住。幾分鐘以後,大地在他們腳下震顫起來,越來越強烈。然後震動平息下來,變成了細微的顫抖。轟鳴聲連續不斷地傳來,彷彿要將這種怨言訴說上幾百年。
這夥人轉過身,開始冷酷地朝著峭壁走去。不知道為什麼,當漢德爾靠近曼努的時候,曼努利落地站了起來。「上啊,夥計,攔住他。」主管低聲說。
傳聞說,管理委員會正準備在火星上培養土生土長的勞動力,一名老員工告訴他,管理委員會已經將五百對夫婦帶到了紅海中一座新建的地下城,他們大概會成為地方管理委員會指揮部的職員,可是那名老員工說,他們在火星上每生下一個孩子就會獲得3000美金的獎勵。不過曼努知道,這樣的故事很可能是那些老員工編造出來的,在一定程度上,他對此感到懷疑。
「沒問題。只有一件事,你覺得你想要回家。我回過家,又回來了。你將來也是一樣。他們都是這樣,除了工程師。知道為什麼嗎?」
這樣的解釋也許可以用一座鐵礦、一口油井或者一座採石場來說明,然而,氚的存在就暗示著氫核聚變。哪種運輸設備都無法運輸那種物質——管道、鐵軌或者滑翔機場,統統不行。
怨言四起,人們成群結隊地離開卡車,潮水一般集中到一塊淺淺的盆地里去,一個低矮的懸崖和一座山丘就聳立在旁邊。曼努看見管理人員爬下駕駛室,緩慢地走向了那個懸崖。他們還帶著一台攜帶型公共廣播系統。
他找不到親密的夥伴。他的工長是一個小眼睛、橙色眉毛、來自德國北部的人,他叫沃格利,經常半醉半醒,而且蓄意通過對他的手下大喊大叫來保持自己肺部的功能。他是一個膚色紅潤的胖子,常常緩慢而又高傲地行走在挖掘工地的邊緣,還會停下來冷酷地盯著每一個工人,如果有誰膽敢抬頭看,該人就會因為這片刻的停頓而遭到一聲從喉嚨里發出來的斥責。如果工頭對某個挖掘者有話說,他會朝那個人所在的溝渠里踢一些泥土,以此來叫那個人停下來。
一道影子罩住了他。是金利來向他道謝,因為他制伏了漢德爾。可是他注視著令曼努感到痛苦萬分的這片土地,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在床上待幾天,孩子。把氧氣量調高,這會令你好受些。」
「把那堆鋼鐵弄到這兒來!」
「坐在漢德爾旁邊的人,讓他坐下。」
老工人聳聳肩,「工程師們也許知道。」曼努哼了一聲,又吐了一口唾沫,「他們知道怎麼賺錢。」
「我們自己也有危險啊。」金利冷酷地喊道。
「切斷!關掉它!聽到危險的呼嘯聲了!」
「別像個傻瓜似的!」金利響亮地說。
曼努加入了挖掘隊,他們的任務是在鑽架周圍一百英尺見方的土地上挖一條三英尺寬、六英尺深的地基槽。乾式挖掘機使溝槽日漸深入火星地殼,可它也不得不因為更換旋轉部件而時不時地停止工作。他了解到,地質學家們預測出在六萬英尺的地下有一片氚冰,他們鑽井就是為了這些氚冰。他參与挖掘的地基將會用於建造一座控制基站。
「請坐下!」擴音器傳來巨大的聲音,「你們原地坐下!靜一靜——請靜一靜!」
「他們說那下面壓力很大,這與火星的形成方式有關。塵霧理論。」曼努搖搖頭說,「我不明白。」
曼努從床鋪上爬起來,穿上了羊毛貼身外衣。夜晚降臨,溫度也已降到零下二十攝氏度。一股柔和濃密的霜霧使星星變得模糊起來。他在黑暗中凝視著四周。食堂已經關閉,可是臨時餐室和工長俱樂部還各有一盞燈在閃亮,人們在那兩個地方打牌和飲酒。他去領到了自己的酒精配給,兌上點兒水一口喝了下去。然後,他又獨自艱難地走回了營房。
「我們為什麼要大老遠地來到這裏?」
「這很危險,孩子。」老工人喘息著說,「這麼做會令人精神失常的。衰弱的肺和失常的意識,你寧願要哪一個?」
曼努旁邊的其他人用猜疑的抱怨表達著和他一樣的想法。他們一直在出力創造一個他們永遠也不會在其中生活的世界。
一陣痛苦而又漫長的沉默之後,金利悲傷地掃視著人群,然後朝火星的地平線徘徊而去,在這個傍晚時分,金色和棕色同時呈現在那裡。「我們——什麼都沒有。」他淡淡地低聲說道。
火星工程始於八九十年前。沒有地球支援,不使用氧氣發生器、隔熱服和當前在第四行星生存所必需的繁雜設備,讓殖民者在這種情況下生活在火星是這項工程的最終目標。可是迄今為止,地球播下的種子還沒有長出果實。太空是一個無底洞,地球卻把自己的工具、美金、人力和工程技術投入其中。在不算遙遠的未來顯然還看不到任何希望。
「因為核反應有失去控制的危險。我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否則就會引發一場恐慌。」他痛心地看著大家,「我現在告訴你們這些,因為你們已經無法改變什麼。再過三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