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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時代

老年時代

作者:韓松
這個符號又迅速變形成了小米。這回她換上了一身孕婦裝。她對小木說:「留下來吧。天堂很久沒有來過活人了,我們只是在懷念逝去的時光。你是唯一的,請選擇功能區吧。會為你配備一個異性。」「幹什麼用?」「當老伴啊。」「我可以挑嗎?」「不能。」「為什麼?」「因為她便是我喲。」小米乾巴巴地說,連一絲羞澀亦無。「這又為什麼?」「我太寂寞了。」她這才像是笑了一笑。小木再次想到,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嗎?他猜,小米本人便是照料天堂的那個看護專家。接下來會有時間驗證這猜測的。他的餘生還長得很,要活到五百歲。不,要活到一千歲、兩千歲……一萬歲,會永遠活下去,以各種各樣的模式。另外,他早該想到了,在這個國家,比人類還寂寞的,便是人工智慧看護專家啊。他想,我究竟是誰呢?他便妖里妖氣唱起來:「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
「爽嗎?」他小心翼翼地咬住她嬌小而瘦削的身體,覺得她燙得怕人。「你不明白。」她陶醉地閉著眼,像回到江湖中的魚兒一樣噓噓吐氣,說出的話竟像他的父母。小木想,壓抑太久了吧。以前是老人感到壓抑,現在換年輕人了。天堂的每個老人都擁有很大權力,都是統治者,都是執政官,都是偉大英明的領袖,這意味著,這女孩其實是生活在一座座的大山下啊。她一個人在為億萬人服務。他不禁憐憫起她來。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情愫。他眼眶濕潤了。
天黑了。父母邀小木共進晚餐。就在沙漠邊,在胡楊林中,宰殺掉鴕鳥,腸腸肚肚弄了一地,然後現場燒烤。小木想,也許小米還在監視吧。不管她了。父母一邊吃,一邊喝酒,還唱起歌,是台灣歌手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他們請小木也唱,他只好尷尬地加入。這首歌他並不熟悉。他們三人唱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模擬失散家庭的重聚。這時,整個野外一片光明,許多球狀聚光燈在頭頂上方飛來飛去,一場盛大的露天集體婚禮開始舉行,八百八十對老人身穿結婚禮服,臉上掛著一模一樣的笑容,邁著正步出現了。他們是來到沙漠城市后,才互相認識的,並迅速發生了戀情。在主持人的安排下,老人們嘴對嘴吹紅氣球。氣球一個個吹破了,鮮艷的橡膠粘在滿是皺褶和口水的嘴上,像剛剛用完的劣質避孕套。最後老人們的身上也纏滿氣球皮,混合了濃稠的唾沫,在夜色中閃閃發亮,如浸在新流出的鮮血中。這很像是小木夢到他父母的那一幕。
又待了好一會兒,母親對小木說:「沙漠里有很多的鴕鳥,跟沿海不同。記得我們老家那兒只有海鷗呀……鴕鳥可是天堂的寵物。我和你爸認養了十隻。分別代表你、你弟弟和你們的老婆孩子。」小木著急地想說,我還沒有要孩子,我仍單身,對婚姻也不感興趣。但他最終沒有說,或許是怕剛來就惹得父母不高興吧。「你們還好嗎?」他說。「很好,很好。」「缺什麼嗎?」「不缺,不缺。」父母側目瞟了一眼小米,又低頭看鴕鳥了。小木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空手來的。他沒有為老人捎禮物。這一代人連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了。小木卻也沒有不好意思。他還惦記著來探望父母,算是不錯了。小米對小木說:「瞧見了吧,這裏什麼也不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由天堂安排得妥妥噹噹的。孝子,你就放心吧。」「孝子」這個詞讓小木一陣痙攣。父母見狀,捂住嘴吃吃笑起來。
小木嚇了一跳,他突然發現自己進入了五彩斑斕的世界。客房四壁掛滿油畫,是老人的作品,畫風粗獷,頗似史前岩洞的壁畫:下面有畫家的簽名,正是他的父母。看樣子,他們是在天堂學會畫畫的。老人的藝術想象十分奇特,展示出超凡入聖的天分。畫面上,有把自己的腸子撕拉出來吃掉的鯨魚,有長滿幾十隻眼睛的怪物,有微笑著坐在沙發上死去的孩子,還有圍繞屍體轉來轉去的鴕鳥……

八、大運河的水底

航行器降落在一座金字塔邊。一名少有表情、身穿深色西服套裝的少女來迎接小木。她自稱小米,是城市的公關主管。她已從看護專家那兒獲知了小木來臨的消息。「歡迎來到天堂二十八。」小米說。「天堂二十八?」小木詫異。「就是這座城市的名字——我國一百零八個老齡城市之一。統稱天堂。這是第二十八座。這兒居住的全是老人。全國老年人口總數已達十億,所以在沙漠中建設了單獨的城市讓他們居住。」小米照本宣科地說。
小木對著客房牆壁喚了一聲,立即有立體影像投射出來。小米顯形了。她換了一套粉紅色的迷你裙。沒待小木提問,她便熱情地向他介紹城市的來歷。據小米講,最初,是在各地設立養老院,但發現滿足不了需求。為了應對老齡化的洶湧浪潮,根據新的國土規劃,在西部沙漠中建設了第一座獨立城市,即天堂一號,專門接待老人移民。這相當於試驗區,在取得經驗后,又興建了更多的這類城市。這麼做,經過了充分考慮,因為養老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系統工程。當老年人數量達到一個特定值后,社會便會發生質變。這時,老年人和年輕人的世界,將逐漸分化成兩極,慢慢地就無法交叉了。老人也越來越不願意和年輕人住在一起。因為老年人read.99csw.com的一半,是融在死亡中的,他們眼中的世界是另外一幅景象,這樣就會爆發衝突。「不過,設立老齡城市,最重要的還在於,我們幾千年的文化中,有尊老的傳統,任何時候都不能丟呀。」小米說,幸好有了廣闊的西部沙漠,否則傳統就無法延續。在老齡化時代,那些幅員有限的小國都崩潰了,世界上只剩下了幾個大國。老人離開后,年輕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去干很多事情了。如果老人在,就不那麼容易,就會有阻礙。小木想說,不,不是這樣的。我們年輕人現在待在東部沿海的城市中,什麼也不幹,成天混日子,像行屍走肉。
「這不是我要看到的……」小木說。「其實是你不想看到的,你在拒絕變化。你跟你的父母,一直在較勁。你不滿他們提出的要求。噢,老人們移民沙漠城市后,提出了許多的非分要求,才導致能量的消耗以指數級增長。」「什麼非分要求?」「千奇百怪的想法,你不是已經親眼見到了嗎?比如,他們提出,每個人都要當一回國王,還要隨便處置他人的生命。他們還想做宇宙航行,去到銀河系的中心,要建立上帝之國那樣的伊甸園……因為是老人,所以看護專家不能拒絕他們,只能盡量滿足大家的願望。但後來,它們覺得這太可怕。以舊的形態存在,人類就不僅是多餘的,而且是危險的啊……」「有時我也這麼想。」小木感到自己的話音像是從一具屍體的腹腔中發出來的,他又注意到在小米口中,看護專家由「它」變成了「它們」。
父母和小木坐在一輛車上,小米自駕一輛,在一旁跟著。他們上沙山,入沙海,縱躍騰挪。兩位老人樂得咯咯直笑,不停互相擊掌。鴕鳥就跟著車子飛奔,雙爪刨起滾滾煙塵。不久,小木發現,小米和她的車不見了。他也沒在意。「沙漠雖然荒蕪,卻是天堂最好的遊樂場。每天不來玩一次,就渾身不舒坦。」父親說。「別累著呀。」小木擔心地說。「瞧,身子骨硬朗得很呀。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哇。」頭戴風鏡的父親舞動雙拳,咚咚拍打胸脯,嘴裏發出練功似的「嘿、嘿」音節。「他很像隆美爾呀。」母親用氣聲笑道。
小米說:「實際上,在你內心深處,你父母早不存在了。所以又有什麼關係呢?」「不是這樣的,我夢見他們了……」「是的,是的,這卻是你的殊異之處。但在你這一代,人類已不會做夢了。」小木於是懷疑起了自己。他的申請那麼容易就通過了。而看護專家應該了解所有的實情。它應該阻止他來。是啊,為什麼只有他一人前往天堂?「我是活著的嗎?」他猶疑著小聲問小米。「這很重要嗎?」她的語氣,像是責怪他都到了鬼魂雲集的天堂,還如此天真。「不重要嗎?……」「哦,什麼叫活著,什麼叫死亡,天堂有天堂的概念。那僅僅是信息組合的不同方式罷了。換一個角度看,你完全可以認為,你父母仍然活著。它們正以新的方式活著。」說著,她把一個貓咪抱起來,使勁搖了搖。裏面發出板結的肉體與金屬外殼劇烈碰撞的咣咣聲。
《光陰的故事》在耳畔迴響:「風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長……」
隨後,小木向自己所來的城市提出申請,要求回去。他要回到那兒,去找離群索居的年輕人,要喚起他們。但負責照料東部沿海城市的人工智慧看護專家對他說:「你不能回去了。接到了你的孩子送達的申請。他們希望你提前入住天堂。」「荒唐。我沒有孩子。」「這是假象。你有孩子,但你忘記了。他們早就被遣送到了大海另一端的遠方,在那兒集中定居。現在,他們發來了申請。他們本想來看望你,但覺得或會看到意料外的事物,遂作罷了。」看護專家告訴小木,他那個關於父母的夢境,就是他的孩子們製造的,並委託看護專家送抵了他的腦海,成為他前往天堂的憑據或借口。

十、畫畫

六、返璞歸真

「最初都是活人,但後來看護專家凍結了他們。」小米說得輕描淡寫。她帶領他在神色木然的貓咪陣列中穿行。貓兒們鼓著發紫的眼泡,冷冷地從四面八方盯著他們。她介紹道:「在看護專家看來,生命只是一些生物電流的涌動。它並不認為他們已經死了,它覺得他們只是換了一種存在方式。在你這樣的尊貴客人來訪時,還可以臨時啟動機器,釋放出用納米技術製造的模擬人,重新鋪陳出城市的繁榮昌盛。」「演戲?」「不,只是轉入節能模式。」
「他們以為我們也是老人嗎?」他不安地問女人。「是吧。」「為什麼?」「老人最狡猾也最易受騙。」兩人的車子越駛越快,向沙漠邊緣開去,把老人的大軍甩在後面。這幫傢伙開始還試圖追上他們,但很快累了,也像是忘記了,或者興趣點轉移了,就玩別的去了。「他們總是不能集中注意力。若能集中五分鐘,就不是這樣了。」她不高興地說。「所以,你一個人,就能管理好他們所有人,是這樣嗎?」他直視她的眼睛,但什麼也沒有看出來。「是的。噢,但是,不,不……」她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不再說什麼,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駕駛上。小木不禁神志恍惚。

一、 託夢

二、移民新城

小木想著父母刀下的那具屍體,問:read.99csw.com「殺人又是怎麼回事呢?也是勞動和工作嗎?」「這也是人性呀。我們會製造出一些克隆人來讓他們殺掉消遣。在天堂,基因工程水平很高,克隆人是被設計得沒有痛覺神經的。但有殺人需求的老人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多,也就十幾萬個吧。」小木悶悶不樂,彷彿這才更加深入地認識了父母。他回到賓館,見牆上又換了新畫。是剛畫出來的。不再是那些陰鬱的了,而是大海、太陽、藍天、鮮花、兒童之類。它們映照著房間,好像投射出了父母殺人之後心情的變化。
縱目看去,還有成千上萬的沙漠車,螞蚱一樣,漫山遍野,嘟嘟嘟的,老人嘴裏模仿打仗的聲音,舉著模擬槍,從車廂中探出身,彼此射擊。有的車撞翻了,老人栽入沙中,立即有救護機器人從地下嗖嗖鑽出,及時進行處理。老人經過簡單包紮,又飛身跳上趕來接應的車輛。戰爭繼續進行。「大家都活得蠻好的。你其實沒有必要來看我們。」父親完成了一輪激烈的射擊,突然掉頭對小木說。「天堂,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母親叫道。小木不敢說,他夢到他們渾身鮮血的樣子了。這時母親抽出一根煙點燃,吸了起來。小木才記起母親原是一名舞蹈演員,而父親是一位大學物理教授。他覺得老人的嘴巴就跟針一樣。這跟他記憶中的不太一樣,畢竟十五年過去了。
這時,牆上的畫幅在黑暗中顯形了,吐露出艷陽一樣的光芒,在這老人像螞蟻一樣匯聚的城市裡,格外的明亮而熾烈。但到了極處,卻又放射出陰沉頹敗的氣息。沒有想到,與小米的交合竟帶來了這樣的刺骨之感。但不管怎樣,男人和女人之間才好像打開了一扇通往幽暗燠熱之境的久閉門戶。這兩個世上最孤獨的人,來自東部沿海的小木和住在西部沙漠的小米,在精神和肉體上飛快地走近並聚合。他與她在一起,比跟父母在一起更為坦蕩。
然後,老人要睡午覺了,他和她雙雙摟抱著爬上炕。小木站在炕下看老人。他們抹了油的頭髮披散在床頭。小木感到陌生,心裏有些哀傷。好在有小米陪伴,又聊了一會兒天。鴕鳥就在邊上走來走去,用好奇的眼神凝視訪客。下午快五點鐘,老人醒來,看見小木和小米還候在炕邊,就說請他們一起出去玩。大家便離開「葡萄與刀」,來到天堂外面的大沙漠。這裏停滿了塗迷彩的沙漠車。小米幫老人和小木買了票,然後大家躍上車,駛入沙漠。
小木越來越覺得,這裏面有某種不對。但小米告訴他,在天堂,不對就是對。這世界本來就是一個逆常規的創新,它解決了人為什麼活著的問題。
在「葡萄與刀」功能區或主題公園,建設有連排的鼠窟似的居住屋,條件很好,十分的現代化。在這裏,小木終於見到了父母。兩位老人像孩子一樣安靜地坐在炕頭,一人懷裡摟著一隻灰撲撲的鴕鳥。他們埋頭慢慢梳理鴕鳥的羽毛,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過了好半天,一人突然抬頭,彷彿認出了小木,卻沒有說什麼。又過一陣,另一人也看了他一眼。小木這才確認,他們果然是他的父母。
父母正在玩一起殺人遊戲。地上扔著一具屍體,是老人的仇人,當年的同事。有兩把染血的刀。父母蘸著血在吃葡萄,小木大驚失色。父親邊吃邊說:「沒事,在天堂可以隨便殺人的,只要提出申請。」母親說:「這裏的一切,都是為讓老人高興而設立的。是真正的童話世界。十分自由。」父親說:「對於我們來說,其實也不需要提出申請,因為一切根據我倆的指令行事。」母親說:「因為我們就是最高執政官噢。」什麼?最高執政官?小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摸摸母親的臉,笑道:「城市是由我們兩人統治的。這卻不是童話。」他們又噗噗地吃掉了更多的帶血的葡萄。
小米又引領小木來到一幢大樓。這是管理中心,儲存著所有老人的檔案。小米調出了小木父母的資料。原來,資料早為他準備好了。資料顯示小木的父母還活著。小木鬆了口氣,他還以為他們死了,才託夢來的呢。父母目前住在「葡萄與刀」功能區。功能區也叫主題公園。天堂根據老人們的喜好,作了這樣的劃分。有的老人喜歡軍事,有的老人熱愛大自然,有的老人沉湎學習外語,有的老人熱衷扮演間諜,等等,都做了特殊安排。住在「葡萄與刀」功能區的,據說是些痴迷野生動物的老人。這樣一來,按需設計,老人們的願望便都得到了滿足。傳統的養老院跟天堂沒法比。小木急切想要見到父母,卻又害怕見了面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畢竟已有十五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小米沒有在意小木的心情,接著說:「至少,避免了不同代際間的戰爭。從大家庭的融融一堂,到彼此仇殺的爭鬥,這種過渡,一夜間就會到來。因為人是極不可靠的動物。親代和子代之間的關係很不穩定,是一種急劇波動中的利益關係。家庭只是物質匱乏階段的一種苟且組合,終將瓦解。沒有誰能預測明天會怎樣。老齡社會是人類進化史上一種嶄新而暴烈的社會形態,比當初奴隸社會過渡到封建社會、封建社會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所引發的震蕩還要大。對於究竟將要發生什麼,沒有確鑿可靠的研究。最好的做法就是把他們隔離開來。這樣老年人九九藏書也可以受到更周全的照顧,從而幸福地安度晚年。」
他們一直玩到夕陽西下。沙漠才寧靜下來,顯得更加廣敞而遼遠,並從天到地染上了赤紅色。相鄰的多座金字塔城市在陽光的透射中顯形了,聳肩伸腰突入晚霞深處,好似神話中的巨靈神。暮靄中,還有許多老人在玩跳傘。從千米高的跳傘塔上,一群接一群跳下來,靈巧的身形曳滑過太陽表面,跟黑子似的,高空中飄來他們呦呦的叫聲。小木想,這一切果然是真的呀。但怎麼覺得像是看電影呢。他發現,小米正站在跳傘塔最高處,舉著望遠鏡默默眺望他們。
小米說,這水底下方的廠房,便是天堂的鏡像世界。她打開一隻貓咪的天靈蓋,於是露出了深深的腔子,從中冒出極寒的青白色氣體。她又打開一隻,再打開下一隻……讓小木逐一看視。原來是特製的棺材。每隻裏面,都裝著一具乾屍。小木的父母也在其中。女孩興高采烈地逐一展示給男人看,就好似向親愛的人披露閨房秘密。原來,所有的老人都閉上眼睛藏在這地下空間了。
隨後,她帶小木進入城區,首先來到展覽館,按照程序,先觀看一部立體影片。小木看到,西部無垠的沙漠上,果然密布著一群群的金字塔巨城。十億老人都集中居住在這兒,人口密度達世界第一。小木心想,何時能見到父母呢?小米卻不急,又帶他參觀市容。與小木居住的沿海城市不同,這兒寬闊的馬路上長滿胡楊林,經過基因改造而像銀杏一樣高大,森林中分佈著蛇形、龜形和鶴形的商廈、酒樓與戲院。成群結隊的老人出現了,笑容滿面,勾肩搭背,川流不息,熙攘熱烈。這彷彿是小木久遠記憶中的一幕。他年幼時,東部沿海的城市還不是如今這樣冷冰冰的,街上還有人,還有老人。他又看到,天堂二十八中,有許多模塊化的機器人,裝成逛街的樣子,實際上是在監測老人的行為,準備隨時為他們提供服務。這是高度自動化的城市,大概也是由一位人工智慧看護專家照料的吧。
「往後,你最想做什麼呢?」小米不耐煩地打斷男人的演唱,做出關懷的樣子問。「畫畫!」小木鼓起勇氣回答。

五、幸福生活

但還沒出賓館大堂,他便迎面撞上小米。她此番穿著迷彩制服,足蹬高筒馬靴,雄赳赳地雙手叉腰而立,阻住他的去路。他只得低頭。她氣沖斗牛,像個女勤務兵。他如墜夢中,不由得十分沮喪。末了只好跟她走。這回,他們去坐沙漠車,像要重演什麼。他啞然失笑。周邊都是老人,而只有他們兩個年輕人,極不協調。他們啟動時,一群群早已候著的老人也發動了,亢奮地嗷嗷叫著直追上來。
來到河邊,小米嗖地跳下車,脫掉衣服,開始裸泳。她那像是千年不朽胡楊的身材吸引了男人。他也跳下去,兩人追逐著潛水相嬉,不覺來到深處,身體被漩渦吞沒。這是一處人工漩渦,拽住他們垂直下降,進入水底下的廠房。果然,這就是支撐整個城市運轉的發電廠。這裏開闢有廣闊的空間,形成地下城,是貨真價實的控制中樞,又好似小米本人的家園,操場般的地面上,排列著億萬隻粉紅色玩具,形成團體操一樣的隊形,都是一人多高的陶瓷凱蒂貓,但頭型和眉目皆為老者模樣。

三、父母

小木問:「我爸媽還能活多久?」「在天堂,通過醫學工程式控制制,包括利用微型機器人清洗身體,替換人工器官,進行基因修補,人類平均壽命可達五百歲,甚至更長。」「他們果然能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嗎?」「哦,應有盡有。」「呃,那個呢?」「哪個啊?」「就是那方面啊。」「你說性嗎?」小米哼了一聲,「沒見他們的身體倍兒棒嗎?這方面沒有任何問題。他們甚至比年輕人還要強。天堂里不玩虛擬遊戲。」「真是出乎意料。」「是十全十美。你盡可以放心了。」小木想,父母操勞一生,至此才在天堂中過上了幸福生活。想到這也或許是自己的未來,他不禁憧憬起來。
這時,小米追來了,她也不太高興。「你是客人,沒有我們的安排,不能隨便出來的。」她說,「要看父母的話,得由我引領。」父母請小木趕快離開。「他們是最高執政官,不能想見就見。」小米叱責小木。真的是最高執政官?他想到他們在沙漠車裡大呼小叫、舉槍射擊的樣子。小米便帶他去看了一個場面。中心廣場上聚集著幾萬名老人,正在投票選舉。原來,他們要選出城市領袖,也就是最高執政官。小米說:「在天堂,每個人都可以當領袖,都可以擁有最高權力。只要是天堂的合法居民,願望都能得到滿足。」「這怎麼可能?」「是讓他們覺得被滿足了。領袖什麼的,其實只是個名分。但老人要的不就是名分嘛。現在,天堂二十八里,一共有一百三十八萬五千二百一十九名最高執政官,他們對自己的家庭行使著充分的管轄權,但我們通過電子神經裝置在他們的大腦皮層上造成一種印象,好像他們管理著整個世界。由於沒有年輕人的競爭,老人身體又健康,活的時間又長,就都想著要去做一些不朽的事業……人無非是這樣。勞動和工作,在這兒成了人們的第一需求。」
說到小米,她的形象每夜都會以三維投影呈現,陪小木聊天。她像是怕小木睡不好,甚至怕他出事。年輕read.99csw.com人初來天堂,還不能適應。這樣,直到有一天,她開始用自己的真身陪他睡覺。小木以前還從沒有與現實中的人類發生過關係,他只在遊戲世界里與女人廝混,因此這令他瘋狂。而小米比他更來勁。她不停地大聲嘶叫,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喊出來,彷彿忍耐了多年。他不禁覺得,是他在陪她。看望父母的主題已經發生了變化。這才是他來到天堂的真正目的嗎?整個是她設的一個圈套?
在小木的印象中,父母不是這樣的。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趣味。但既然到了天堂,人總會變化吧。不,也不是變化。他們好像一夜間返璞歸真了,把隱藏的潛意識,重新挖掘出來,盡情釋放,無拘揮灑;而來這兒之前,要在兒女面前裝得一本正經。這是早先的社會形態對人性的束縛和扼殺。天堂果然是無比自由的啊。是了,以前的父母,僅僅是小木和他弟弟的基因傳遞體。而現在的父母才真相畢露,展現了他們的豐富性。他們曾經一直在他面前死繃著,他們一度過著多麼憋屈而壓抑的生活啊。他不禁嫉妒他們,並對自己的生存境況產生了懷疑。他盼望有一天也能來到天堂,跟父母一起,坐在炕上,學習他們一筆一畫、細緻入微地描繪那些變態的事物。
這夜,小木睡得很好。住在天堂,噩夢沒有了。凌晨,他突然驚醒,走出客房,隨便逛逛。八十多層的酒店,竟然空空的。除了小木,沒有別的客人。每個樓道中都在播放《光陰的故事》的背景音樂。為什麼是這樣呢?他突然意識到,或許小米在這兒等他多年了。她是這沙漠城市中惟一的年輕人。對此他想不明白,也不願多想,就趕緊回到客房。
不久,他看到前方浮現出了亮晶晶的景觀和蒸騰的霧氣。原來,沙漠邊上,分佈著巨型水系。但不是尼羅河,而是人工複製的大運河。小米說,這是按某位老人的要求而設計的。還有一些狀若19世紀末期工業革命時代的煙囪和廠房,粗大有力的煙柱像金屬棒一樣戳進天空,與眼球一樣的渾濁日頭迎面碰撞,似發出轟隆聲。河邊有一些曬太陽的老人,還有一些捕魚的老人。另外就是高大的堤壩,下方似藏有發電廠。這一帶的老人好像不是那麼多,卻更似偶人,悠閑輕鬆。小木像是經歷了一次穿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念叨。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小米暼了他一眼。
小木夢到了父母。自他們十五年前去了養老院后,小木就沒有夢到過他們了。小木一天也不想他們,連電話也不打。小木沒有家,獨身一人。他或還記得父母,但差不多忘記他們長什麼樣了。昨夜他夢到父母血淋淋地站在面前。小木從床上爬起,走到窗邊。窗帘積滿灰塵。他想了好一陣,才把它拉開。城市展現在眼前。街上一人亦無,摩天大樓遮天蔽日。這是東部沿海大城市,調節天氣的納米雲,水母般飄浮在天上,圍繞它們飛翔著各式彩圖,這是利用氣流,或雲粒子,用激光,或直接把顏料噴洒到空中,繪製成美不勝收的畫幅。城市唯一的人工智慧看護專家是一位藝術愛好者。它畫給自個兒欣賞。人工智慧看護專家負責城市的生產和消費,並照料居民的吃喝拉撒睡。小木每天無所事事。看護專家便安排一些消遣給他,比如讓他沒日沒夜地玩電子遊戲。他始終待在室內,足不出戶。然而,獨居十五年後,他突然夢到了父母。這讓他不舒服。父母的樣子很可憐。他覺得,他們在思念他,在召喚他,在向他託夢。他們可能遇到了麻煩,說不定死了。他怔怔地想了半天,最後決定去探望父母。
隨後是午飯時間。老人才顯得興奮。天花板旋開一個洞,掉下一條金屬傳送帶,運來了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飯。但只有三份,是配給父母和小米的。父親伸出手,大把抓來送進口中。母親想了想,從自己那份里,分了一些給小木。「很少有孝子來到天堂,這方面設計得還不夠周密。」小米像是抱歉地說,也從自己的碗中分了一些飯給小木。兩位老人吃得滿嘴冒油,那樣子像是許久沒有吃過飯了。他們又扔了一些喂鴕鳥。鴕鳥們貪婪的吃相頗似中生代的食肉類恐龍。
「那麼,這些天我見到的又是誰呢?」小木驚駭而獃滯地問。
於是,小木離開賓館。這回,他不知不覺走進了小巷。他看到了許多一動不動的人,孤零零地沉默坐著,好像是被拋棄的老人。還有巨大的垃圾山,是昨天不曾見的。有很多動物的屍體,包括鴕鳥;還有些別的,像是合成生物,也都死了,殘肢斷臂隨處亂扔。似乎走進了天堂不能示人的後院。他既驚且惑,趕緊逃離,重上主道。他又走在光鮮華麗、人山人海的老人中間,而他們對他的闖入視若無睹。他還記得去「葡萄與刀」功能區的路,於是回到了父母住處。他們對兒子事先沒有約定的突然造訪,有些不悅。
此後,小木變得更膽大,他又一次離開賓館,就像逃亡一樣。沙漠深處那空無人煙、陰森凄異的賓館虛位以待,被紅紅火火的老人社會包圍;兼之整個夜晚,在老人的歌唱中,又筋疲力盡與孤獨瘋狂的女人做|愛——這一切使得男人快要分裂。他越來越想去看父母現場作畫。他對藝術產生了空前的興趣。
晚上,小木向認識的所有人發出郵件。這些人中包括他久未聯繫的弟弟。他不知他們是否還活著。他告訴了他們天堂read•99csw.com里發生的事情。他跟他們講,國家正處於一場空前的危機中。西部沙漠中隱秘的巨型金字塔城市裡匿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這是一個陰謀。人類的自由已被剝奪。不僅自由,連生命都被扼殺了。「我們的父母已被幹掉——為了『節能』,為了抑制『非分要求』。據說這樣做是為了我們這些下一代,但這肯定是謊言。世界正在發生某種可怕的變故,但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四、沙漠游嬉

九、節能模式

小木突然記起,小時候上學時,電子老師講過,大洋彼岸的世界叫做地獄。看護專家又說:「其實,從你們這一代人開始,每個人一出生,就已進入老年。但你可能是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個年輕人。」小木懷疑看護專家又在製造新的假象和誘餌,便說:「太殘酷。」「噢,是更仁慈。」看護專家說罷,便消失了,只在三維影幕中留下一個長相滑稽、表情痛苦的人形符號,看上去很像小木。
小木向看護專家提出申請,很快就被批准了。看護專家還配備了一架自助航行器送他去。小木從未旅行過,也不知父母在哪裡。但看護專家都安排好了。航行器升空,向西飛去。小木朝窗外看,才意識到這個國家很大很大。他看了一會兒艙內影視娛樂節目,又想了想父母。他應該是與父母一起生活過的最後一代人。在他小時候,父母就以老人的名義,被移民走了。城市中只剩下年輕人。小木還有個弟弟,但他也已很久未與弟弟聯繫了。
小米說,老齡化城市的試驗其實失敗了。由於老人數量實在太多,且他們貪得無厭,這上百座沙漠城市一度成為了國內最厲害的耗能大戶,這樣下去它們甚至會用光整個星球的資源。連人工智慧看護專家也看不下去了。為了東部沿海城市的年輕人能夠存續,就必須轉入節能模式。按照效益優先原則,看護專家作出了凍結的決定。「在宇宙中,生命之爭就是能量之爭。」她說。「十億人,都被凍結了,難道國家不知道嗎?」他問。「這兒不就是早已自成為一個國家了嗎?」「那個我們平時所說的國家呢?」「你覺得它還存在嗎?」「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為什麼告訴我這些?」「噢,我們已經在一起睡了覺嘛……」聽了這話,小木下意識攥緊拳頭。他才覺得這個女人陌生而危險。
「哦,他們是這座城市的人工智慧看護專家製造出來的假人呀。」她慈愛地摸摸他的腦袋,對他坦言。小木眼前出現了父母佛陀般安坐不動手撫鴕鳥,或者高聲疾呼馭車賓士的生動模樣。他想,城是真的,人卻是假的。他卻從那麼遙遠的地方,飛過來看他們。沙漠中的一百零八座城市,這些叫做天堂的地方,原來是鬼城。他卻因為一個夢,千里迢迢奔赴此間來晤親人,還要看他們畫畫。他又想到,以前聽人說過,親人只有一次的緣分,無論這輩子相處多久,一定要珍惜共聚的時光,下輩子,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相見。但看來不用等到下輩子了。
小米又問:「哦,你一人來此,還有什麼需求嗎?」女人的聲調變柔軟了,竟意外地帶有一種媚惑感,她裸|露在迷你裙下面的兩條白生生的大腿像在靜靜燃燒,她朦朧的眼神就跟小木熟悉的電子遊戲中的女人一樣。但這是在西部沙漠,他有些膽怯。他很累,疲倦得快睜不開眼了。「我沒、沒有需求。你走吧。」他生硬地說。「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來這裏的啊。」她像是依依不捨地與他告別,消失前的一瞬間表情又變冷酷了。

七、孤獨

飛了約兩小時,下方出現了一望無際的、小木從未見過的大沙漠。漸漸地,沙漠中湧現了一座座海市蜃樓般的城市。它們比沿海的城市還要大,密密麻麻簇擠在一起。城市形若金字塔,卻比金字塔更宏偉。小木一時覺得自己不像是在地球。
但令小木不解的是,父母拒絕了他晚上與他們同宿的請求,似乎在最後一刻對於是否要把合家歡聚的氣氛推向高潮有所保留。小米則為小木安排了下榻的賓館。她開了一輛越野車接他回去。城裡有一座清真寺風格的賓館,是專為省親者修建的。夜裡,小木寂寞難眠。他走到窗邊,望向城市。沉重的金字塔像一隻紅艷艷的大燈籠。老人們輕盈如飄行在燈芯中的各路神仙,神采奕奕,唱著歌兒,成群結隊地漫遊。有的人在喝酒,有的人在跳舞。中心廣場上還有一些老人在發表演說,高談闊論著時政、經濟和軍事話題。嘹亮的歌聲在大街小巷回蕩,有民歌、美聲,有軍歌、校歌,還有青春歌曲,甚至是沿海城市裡剛流行不久的歌曲,也傳至此了。但主旋律最後一致回歸了《光陰的故事》,匯聚成集體大合唱。這樣一直鬧騰到凌晨才稍稍安息。小木想,父母也參与其中了吧。他們真是享福啊。怪不得不讓兒子同住,怕打攪了他們的夜生活吧。但他又覺得哪兒不對。
之後,經過小米的允許,每天小木可以與父母通話一次。他向他們提問:「覺得這樣活著有意思嗎?」「有意思啊,有意思啊。」「什麼是意思呢?我提出的問題,你們覺得沒有意思吧?」「多麼自由啊,多麼自由啊。」「我要走了。」小木想說的是,你們捨得嗎?老人異口同聲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真的不想讓我留下來陪你們嗎?」「不想,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