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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時刻刻

時時刻刻

作者:吳擦
「是哭鼻子阿亮吧!我找的是亮亮,我叫常浩。他們叫我浩浩。你要是不哭的話,也可以叫我浩浩。」
「我到你說的地址了,呃,也就是我爺爺家。你快出來吧,你叫什麼名字呀?」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怎麼會變成那樣的人呢?
我很快為自己的懦弱懊惱不已。那一天晚上,我跟阿亮袒露了自己的懦夫行徑。
我還是會想起那個亮亮,第一個亮亮。可我沒能再碰到他。嚴格地說,他們的出現都是一次性的,即便他們用的是同一個名字。我與他們似乎近在咫尺,卻又隔著億萬個等待選擇的十字路口。要精確地鎖定他們其中之一,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來,似乎過於驚險,稍有不慎,就會失之交臂。
「你不是個小氣鬼吧?」我激他。
我擁有了愛情。山盟海誓的初戀。我信心滿滿地認為我跟她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嗚——我是阿亮,這裏沒有亮亮,只有阿亮,常阿亮!」女孩兒終於停止了抽噎。
我陷入了兩難。難道說真要告訴她要是剖腹產的話,她會失去自己的生命。
雖然是獨生子,但我的童年並不缺少玩伴。即便家裡只有我一人的時候,我也有可以聊天的對象。沒錯,自打我六歲那年從院子里的石榴樹上一頭栽下的那個夏天起,那些孩子就出現在我生命中。
西琪從懷孕開始就跟我探討順產還是剖腹產。
於是,我明白自己跟初戀並沒有走到結婚生子那麼遠。可我並沒立刻退場,雖然不能有好的結果。愛情這種事除了兩情相悅,還得提防著半路反悔。果然,我提前預見了她提出分手的場景。不過,我並沒先下手為強提出分手,而是出乎意料地保持了風度,看著她走遠。
我跟西琪之間一定出了什麼問題。不然何至於搞成這樣?想到我們的未來如此晦暗,我竟對第二天的約會有些猶豫。
科學地講,這是一種還無法解釋清楚的時空電台。這種跨時空的接觸在科幻電影中時有發生。而至於預知能力,大概得益於那個夏天從石榴樹上頭朝下的自由落體運動。那次的腦部受傷是禍也是福,無意中賦予了我超強的運算能力。對人類來說,宇宙間第一複雜的大概莫過於我們頭頂上無邊無際的宇宙空間了,而第二複雜的當屬我們自己的大腦。數以百億的腦神經細胞以及數目更多的突觸匯聚在如此精小的頭蓋骨內,不由讓人感嘆造化之妙。
「呼叫酒泉,呼叫酒泉!我們遭到攻擊,請支援,請立即支援!」第三天聽到這個聲音時,我正趴在地板上午睡。還是那個小男孩的聲音,我立刻精神起來。
「我打壞了×××最喜歡的東西,我該怎麼辦?」
那一天我老早就起了床,穿戴整齊準備迎接我那位陌生的朋友。「我到了,你在哪兒呢?」我還是一個人關在房間內,那個叫亮亮的男孩呼叫我。
我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本來我想馬上打開電視機看他正在看的頻道,可是他說是在網上看的。
「不喜歡吃飯怎麼辦?」
「她,她是怎麼死的?」
「胡說,那亮亮哪兒去了?以前跟我說話的都是他。」
「出什麼事了?」亮亮問。
一個人在房間里玩還是太寂寞無聊了。火車很快就讓我玩膩了。於是我想起了那個男孩。「你還在嗎?」我主動打招呼。
「警察!」
「我是擔心你凝血功能差,剖腹產的話傷口會比較大,凝血也會比較慢,不知為什麼,這幾天我總有不好的預感。」
這種煎熬持續了兩個多小時。
知道真相的那一夜我失眠了。看著枕邊西琪安詳的睡態,我心中五味雜陳。我不能失去她。失去了她,我的世界就會倒塌。
回應我的終於不再是雜訊,而是一陣哭聲。小女孩的哭聲。
「笨蛋!我是常浩,浩浩!」
「啊?總是這樣嗎?很晚才會回來嗎?」我心中慚愧。
想到這些我很焦慮,明天就開學了,我可不想被母親數落。
真是奇怪。
我本以為結果應該會改變了,西琪能逃過一劫。可是當我呼叫亮亮的時候才知道,在亮亮的時空里,西琪還是沒有活下來。
這個時空正在醞釀變化。或殘酷或皆大歡喜的變化。我在產房外,聽著西琪的每一次叫喊,哭天搶地的叫喊。
西琪是生亮亮那天剖腹產後大出血死的,就在生下亮亮之後的半個小時內。於是西瑤當起了亮亮名義上的「媽媽」,時常過來照看他。但西瑤總歸有自己的生活要過,無法一直陪伴在亮亮身邊。
「再不然,我發誓以後我一個人洗兩年的碗。」——這可是一個頗大的誘惑。
「麥乳精。你沒吃過?」我得意洋洋地咂著嘴。
「哦?」我開始對這部動畫片很期待。
「你問問你媽照片里的媽媽叫什麼名字。」我手心開始冒汗。
這時傳來他咯咯的笑聲,可是他並沒有理我。
「呼叫酒泉,呼叫酒泉!我們遭到攻擊,請支援,請立即支援!」我無聲地喊著,這是我跟亮亮的切口。
西瑤說,西琪大出血的時候,也進行了輸血,但出血量實在是太大了。於是我跟陳啟元探討種種可能出現的危險,尋找對策。
「有人嗎?」
這時,產房的門開了。我奔了過read.99csw.com去。
「你有幾個媽媽?」亮亮問道。
果不其然,當我們走到那個小水潭的時候,那兒已經圍了好大一群人。鄰居家李大燕他爸正一身濕漉漉地把自行車推上來。
「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只有一個媽媽,可我有兩個。」亮亮說。
「誰在那兒?」我問,但我沒有發出聲音,這三個字只是在腦海里問了一遍。
那個暑假,我一點都不感到孤單。我認識了這麼一個獨一無二的夥伴,我們可以毫不費勁地說話。即使房內燈滅了,我躲在黑黢黢的蚊帳里,依然可以和他聊天。我說起動物園裡的小熊、猴子,他講他的各種玩具,以及我聞所未聞的什麼電腦遊戲。
忽然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對,阿亮。我馬上呼叫她。
難道說,我跟西琪離婚了?這簡直難以想象。
那是在那個小女孩出現在我腦中兩個月之後的事。雖然我很懷念給我講《星際刑警》的亮亮,但總的來說,這個喜歡哭鼻子的女生還是跟我相處得不錯。有總比沒有好,何況她也是我獨一無二的玩伴。
最終西琪答應了順產。
「媽媽說照片里的媽媽叫李西琪。」
「我知道你還在。」
「你媽媽不叫趙思雨?」
和預見的場景一模一樣。
那種預知能力又出現了。在我腦海里,我看到我們整輛車栽進了一個積水潭裡。對,就是在離我家不遠的那個路口邊上。我不能無動於衷,於是很快就叫嚷著讓父親停車,我則跳下車開始步行。父親拗不過我,只好推著車跟著我慢慢走。
就是在那時,我的第一個玩伴來找我了。
「你才是小氣鬼呢。我也沒騙人,我昨天真去你家了。」
「那好吧。」
我閉上眼,回想剛才的畫面,這才注意到畫面中的那隻貓是鄰居李曉珊家的。
「你上我家來吧,我們一起看。然後我們就可以玩這個遊戲了。」他說。
「麥乳精。」我驕傲地說。
我問起亮亮爸爸的職業。
「你不會叫你爸爸帶你去嗎?」我不解地問。
我頓時有一種預感,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不是我媽媽!」
我並不認識一個男孩(從聲音上判斷是男孩)叫亮亮。「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是誰?還有,你藏在哪裡?趕緊出來!」我衝著那個男孩無聲地喊道。
這哪兒跟哪兒啊?「胡鬧,我怎麼會是那種人?」
許久亮亮都沒有聲音。
「怎麼了?」
西琪的肚子一天天變大,我把耳朵貼上去聽小傢伙發出的響動。漫長的孕期里,曾經苗條的西琪變得臃腫,將為人母的她舉手投足間的那種溫情令我心醉神迷。女人最漂亮的時刻大概莫過於此了。隨著預產期的臨近,我陪著西琪上醫院的次數愈加頻繁,好在各種檢查結果都還正常。亮亮這個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來到我們的世界。我也試著做一個盡責的准父親。我不知道在亮亮的時空里,作為單親爸爸的我為什麼會那麼失責。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對方沒有回應。
「叫你媽過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她。」我決定鋌而走險。既然說西琪現在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亮亮,那麼假使我知道一些本不該打聽的未來事情,也不會影響到亮亮的出現。
「你怎麼會有兩個媽媽呢?」
我在尋找生命的另一半,苦惱著我這個年齡段該有的苦惱。
「混球,你是不是嫌棄我會留下疤痕?你說!」
有一次我在半夜驚醒,聽見亮亮在呼叫我。他在哭。
我一時間被這個問題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真沒勁,你應該說『酒泉收到,酒泉收到!馬上支援,馬上支援!』」對方的語氣好像很失望。
我自然也沒聽過「比薩」這個詞。但出於自尊心,我撒了個小謊,「當然比比薩好吃,麥乳精那個好吃啊,不得了!」
「混球,別想賴賬,你可答應了洗三年的碗!」西琪調皮地抓住我的手。
不行,我得改變這一切。
「你騙人!我爺爺說這個地方除了我爸,沒有別人叫常浩!」很快我的耳朵里就傳來他生氣的聲音。
「沒。」我承認。
我掙脫母親的手,在人堆里擠來擠去。我終於看見了那個罪魁禍首——一個臉蛋白白凈凈的小年輕。他的手正在那個中年大媽的挎包里遊走。我想揭發他,但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年輕得手之後擠到車後面去,下一站就溜走了。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中年大媽喊起來:「我的錢包呢?我的錢包不見了。抓小偷,抓小偷!」車內一片騷動。
我只好接著睡覺。這次真的睡著了。
「來,不怕,我唱兒歌給你聽。男子漢一個人睡也不怕。」我哄他。
「幼兒園的×××老欺負我,我要不要也欺負回去?」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那次亮亮並未說完他媽媽的名字,而我想當然地以為是西琪……情況比較尷尬,但我一定要問清楚:「告訴你媽,我是常浩,就說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給她買了香草巧克力,她一下子吃了三塊。」
然後有一天,我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
我一天天遠離童年長大,可奇怪的是,他們都是長不大的孩子,永遠定格在六歲。
「看九-九-藏-書動畫片。」那個男孩有些不耐煩地對我說道。
「我記不住。」我沮喪地說。
「討厭!」西琪嬌嗔道。
「爸爸總是說下次再帶我去,現在工作忙。」
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照片里的是……西琪?那……
我那一夜無眠。一直在想著這件事。
「爸爸出去喝酒了。」
那時西琪已經懷孕了,預產期正好與亮亮的生日相符。即是說,西琪腹中的胎兒就是亮亮。
「等下再哭,我找亮亮!」我很不耐煩。
「他在喝酒,不理我。」亮亮邊哭邊說。
我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喊著狼外婆。
我看到大汗淋漓的西琪,便湊近吻她。
「你是大灰狼嗎?是假冒小紅帽外婆的大灰狼嗎?」
嬰兒的哭聲漸漸消停了。我貼近耳朵聆聽他,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令我心跳加速,且這呼吸與我息息相關。
不會有錯,我正在交往的對象就叫李西琪,她是一名小學老師。
「我爸爸媽媽,還有小姨。」這句話餘音繞耳。
「媽媽問我在跟誰說話。」過了一會兒就傳來亮亮的聲音。
我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但第二天,當我又一個人關在屋裡的時候,我忍不住又招呼他了。
也對上了。我正在準備參加一個公務員考試,考的就是天和市公安系統里的一個職位。在亮亮的世界里,我考上了。
「怎麼了?」西琪看到我有些走神,關切地問。
我試著呼叫了他好幾次,但每一次都沒有回應。
「你媽還是不在家?」
「想你啊。」我壞笑道,掩飾內心的疑慮。
「我爺爺家也在那兒!」亮亮激動地大叫起來。
「你在吃什麼?」那個男孩果然中計了。
我向那個皺巴巴的孩子投去第一束目光,心中涌動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他也正好在看我。我向他眨了眨眼睛,襁褓中的嬰兒轉過頭去,哭了起來。
亮亮就像一顆從宇宙沖向我的彗星,我們在短暫地交集之後,便匆匆擦身而過。他沒能真正地走進我的世界。
而我要做的就是順其自然,不改變任何預兆中的結果。
「我媽媽說,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說話,特別是怪蜀黍!」
「一隻貓。」我說。
「我爸爸今天給我買了個芭比娃娃。」
我預知能力的最長時間限度是58分26秒。要預知更遠的未來,只能藉助那些小屁孩。但有些孩子精得很,死活不肯說自己母親的名字。
「叫他什麼名字好呢?」我問西琪。
西琪是個怕疼的人,要說服她放棄剖腹產簡直太殘忍了。但是根據西瑤的說法,西琪的大出血在很大程度上緣於她的凝血功能差,所以剖腹產這一選擇必須放棄。
我依舊沉默著,心裏有一股沒有由來的氣憤,大致是嫉妒吧。
煩死了煩死了!我那時要得到一件心愛的東西,可不容易。除了逢年過節,基本上沒機會。現在碰上了一個天天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炫耀的討厭鬼,真是受不了。
西琪對我的突然變卦很是惱火。
我甚至碰上了幾個壞孩子。
我淚流滿面。
宇宙間無限多的可能性,通過我獨有的電台,向我湧來。我漸漸習慣了生命中的人來人往,盡量不讓自己愛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以免失去時悲傷失望。
「玩久了也沒意思,我想去動物園,好久沒去了。聽說來了一隻鴕鳥。」他說。
一切的可能性都懸而未決。我甚至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假使西琪沒能逃脫她在另一個時空的劫難,我又該如何面對?我不安地在產房外走來走去,聽著裏面傳來的哭叫聲,恨不能衝進去幫她一把。或許一開始就該把西琪轉到可以陪產的私人醫院,這樣至少我可以陪在她身邊,拽住她的手,為她打氣。而不是像現在,除了心慌,什麼忙也幫不上。
接著我們聊了一下我爬上去又摔下來的那棵石榴樹。他說他爺爺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不過很高很高,誰也爬不上去。
「好好好。三年就三年!」
那個我摔斷胳膊撞破腦袋的夏天裡的回憶,紛至沓來。
我又晃蕩了好幾年。有時會暫時把這種能力拋在腦後,享受當下的生活,不計劃明天會怎樣。
他還在給我講述那個動畫片的劇情,雖然我早已沒了兒時的那份童真,但還是耐心地聽他娓娓道來。他似乎是個孤獨的孩子。除了上幼兒園,和偶爾去爺爺家,就是一個人待在家裡。而他的父母常常不在家,一個在外喝酒應酬,一個上班。
「那你不怕我疼暈了?」
我還在一個人無聲地跟亮亮說話。然後在他生日那天,一個重大的轉折出現了。
「沒聽說過。好吃嗎?我剛剛吃了塊比薩,麥乳精比比薩還要好吃嗎?」
「我爸爸媽媽,還有小姨。他們叫我了,拜拜!」
「昨天有些失眠。」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關於亮亮的一切西琪都不知道……還是不要去想了。我應該對自己有信心,無論發生什麼。
記得我小時候每次做噩夢,都會拿著小枕頭去找父親。只有蜷縮在父親寬大的身軀旁才能再度安然入睡。
「還好,聽你的話,我們沒騎車。」父親誇讚我道。
「雖然順產在生產時比較疼,但是孩子出來后,恢復會比較快,而且陳啟元也推薦順產。」九-九-藏-書我趕緊搬出了她妹妹西瑤的男朋友——陳啟元醫生。
西琪進入產房的那一刻,我的心嘭嘭亂撞。陳啟元、西瑤、我的父母以及岳父岳母都在產房外等著。
「喂,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我真沒騙你,我就叫常浩,而且我就住在家裡。」
「你在玩什麼?」我問。
不行。假使我和西琪真的變成那樣,我也應該對亮亮盡職盡責,一個父親的責任是沒有任何理由推脫的。
我趕緊接過他,抱在胸口哄著。
「亮亮!亮亮在那兒嗎?你是誰?我找亮亮!」我不耐煩地打斷她的哭聲。
「不順!我要剖!」
這是在做夢嗎?不是。我突然發現廚房的窗戶有動靜,那隻貓就蜷曲在打開的窗戶邊上,瞪著我。
「亮亮?亮亮嗎?」
「告訴她,我是另一個時空里的常浩。」
「你才騙人呢,我就叫常浩,我就住在天和市中山北路77號3棟2樓B室。不跟你玩了。」我開始懷疑那個叫亮亮的傢伙到底有沒有來我家,或許他根本就沒出門,只是在惡作劇。我對耳邊的聲音置之不理。
就這樣,我跟西琪的妹妹——西瑤搭起了話來。
二次重複這種概率真是微乎其微,這簡直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生病最大的痛苦在於不能出去玩,不能去游泳,不能上公園盪鞦韆爬樹。但生病也並非一無是處,最大的幸福是可以吃很多平時只能眼饞的東西,比如冰淇淋、麥乳精、大白兔奶糖。這些東西有的是父母的同事買來的,有的是叔叔嬸嬸送的。
在碰上那個叫亮亮的男孩的后一天,我又一個人關在家裡。我想跟那個男孩說說話解解悶。
「去哪裡?」
「恭喜,是個男娃,母子平安。你們可以進去了,小聲點。」
原來是做噩夢。
我會見到他的,並把他帶到這人世間來。
而繼貓碗事件后,那種很奇怪的預見能力又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怎麼樣?我老婆怎麼樣?」
「問吧。什麼問題?」
「酒泉收到,酒泉收到!馬上支援,馬上支援!」我喊著,幾乎喊出了聲。
比如:
「哇,你怎麼跟我爸爸一個名字啊,我問一下我爺爺,你等著!」
是亮亮!
「怎麼了?」
在接下去的幾年裡,我又結交了許多個小孩,和他們有時合得來,有時吵得不可開交。我也清楚,我在預知后做出的選擇,與他們的出現或消失有直接的關聯。
「除了現在的媽媽,我還有一個照片里的媽媽。現在的媽媽正在跟照片里的媽媽說話。她哭了。」亮亮說。
接著我開始示好,讓他給我講《星際刑警》的故事。
「我好像認識你,又好像不認識你,你是爸爸嗎?你的聲音像我爸爸。不對,我的爸爸在門外等我。拜拜,我要走了。」
「什麼?」
「那你幹嗎假冒我爸爸?」
「我要去動物園了。看鴕鳥!」
「因為這是《星際刑警》裏面的台詞啊。你真沒看過?」
「媽媽問你到底是誰?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我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一個新生命來到這個並不太平的世界。我的內心深處住著一個小孩,他關在一間屋子裡,自得其樂。
我心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庭,「別哭,我跟你玩。」我無聲地安慰他說。
我凝神屏氣,打算開啟預知能力,但腦子竟然一片迷糊。關鍵時刻竟然掉鏈子了。
我突然知道了未來的自己怎麼就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變得那麼混蛋起來。
「你是誰?」
我報出了自打幼兒園起父母就讓我背誦的地址。
「我爸沒空,他老喝酒,喝完酒就睡覺。叫他他也不理我。」
那時的我左胳膊打著石膏,腦袋上包紮著好幾圈紗布。父母要上班,爺爺來城裡看護我一陣子之後,就回鄉下照顧突然生病的奶奶了。幼兒園夏天放假,本來我可以報個夏令營或者上個游泳班什麼的,但因為受傷,這些計劃都只能告吹。禮拜天還好些,父母可以在家陪我。可工作日就不行了。他們早出晚歸,午飯是在廠里的食堂吃。倒是有一位小時工阿姨會在中午的時候來給我做飯吃,但那個阿姨收拾完屋子之後就鎖上門走了。我一個人在不大的客廳里,開著黑白電視機,那時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有動畫片看。無聊的我只好搬出玩具還有漫畫書來。但不管怎樣都無法玩得盡興,因為必須時時刻刻小心不要碰著胳膊。
第二個走進我生活的是個小女孩。我那時正一遍又一遍向我腦中的那個隱形電台發送信號。我躺在幼兒園的小床上,假裝睡覺。
「我沒有胡說,我叫常阿亮,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叫我阿亮。你是誰?」那個小女生說著又抽噎起來。
「啊?是叫我嗎?」
「剖腹產雖然有麻醉,但是產後也是很疼的,恢復慢,而且——」我沒有說完,我不想告訴她有關生命危險的信息,我擔心給她太多的壓力。
「啊!」
「糖吃得我牙疼,可我還是想吃。真甜。」
「我又偷拿了爸爸十塊錢。」想到自己將來會是這麼一個壞小孩的爸爸,我真是吐血內傷。
「我好想打你的電腦遊戲。」我說。
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笑出聲。幼兒園的老師告訴了家長。父母不安地帶著我去看精神科醫師,我只好把阿亮九*九*藏*書供了出來。最後的診斷結果是兒童期常有的現象——虛擬夥伴。
聽到西琪的名字。我頹然坐在沙發上,全身發冷。
我又趴在漫畫書上,一直看到傍晚房間變暗,父母下班回來。對於這個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小男孩,我對父母隻字未提。
「好好好,我是狼外婆。」我懶得跟她爭辯。
可是,即便這樣,那個出門買醉的常浩也不值得同情。
好久他都沒有回話。
我興沖沖地跑到大門口,可是根本就沒有人敲門。我費勁地開了鐵門,門外並沒有人影。「你在哪裡啊?」我問。
「亮亮?亮亮?」
但有時我又濫用自己的超能力。我拿出一副撲克,預知,洗牌,然後故意破壞既定的結果。這樣就能聽到腦中電台里一個又一個變幻著的童音。
「網上?」我對這個詞很陌生。
「她要上班,不住家裡。」
「誰帶你去啊?」
我默默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呼叫酒泉,呼叫酒泉!我們遭到攻擊,請支援,請立即支援!」
「就叫亮亮吧。在我肚子里時,就感覺他說他叫亮亮。」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從書本上了解到一些知識,對我的這種奇遇有多種解釋。感性地說,這是一種時空錯位感應。那些孩子無疑是我未來的子女,某種因緣際會之下,我與他們連上了一條無形的線。
此後,我時常靜靜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表面沉默著,其實在玩著一個誰也無法發現的遊戲。
「你爸爸呢?」我問。
在亮亮的時空里,時間只過去了幾天,而在我的時空里,十幾年過去了。
立刻有一團怒火從我心中湧上來。怎麼有這麼人渣的父親?以前就聽亮亮說他爸爸喝酒後會在廚房砸東西,我以為只是偶爾如此,沒想到已經成了惡習。
這之後的幾年,我變得老成持重。我遇上了那個託付終生於我的女人。兩情相悅,夫復何求。我們會帶一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不管他是我腦中電台里的哪一個,我們都會愛他(她)。
「亮亮,發生了什麼事?」
「李西——呃,最後一個字我不會念。」
沒有人回應,只有那種嚓嚓聲和揮之不去的耳鳴。我明白了,阿亮跟亮亮一樣,在我做出某種選擇后離開了我的生活。
「我明天就去你家好嗎?我把我的Epad也帶過去,這樣我們就能一起看《星際刑警》了。」對方欣喜地說。
「爸爸,有人假冒你——」女孩完全沒有徵兆地又大聲哭了起來。
一陣沉默。
「說正事。我媽說了,讓你晚上去吃飯。我妹妹西瑤也在,她男朋友也去。」西琪舀起一勺冰淇淋送到我的嘴邊。
到底出了什麼差錯呢?
我委婉地把自己的擔憂說給她聽。
我立刻奔進了產房。
接著,亮亮的聲音消失了。還有那嚓嚓的電流聲,那自從摔斷胳膊的夏天起就伴隨我的耳鳴,都消失了。
產房大概是世界上匯聚了最多人類情感的地方吧。焦慮、煩躁、憤怒、哭泣、喜悅……最要命的還是懸而未決的期待,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嚓嚓——我腦海中的電流聲接連不斷地響著,我在搜尋亮亮的時空電台,我想知道結果。
我問起亮亮媽媽的名字。
「我沒騙人,騙人就是尤利斯大魔王的小臟狗!」
「怎麼會睡不著?」
此後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小孩。有時遇上的是一些討厭鬼,更討厭的是他們中有的也叫亮亮、阿亮。
「你家遠嗎?我現在出不去,得等到禮拜天。」
那天我跟母親去商場,正在公交車上——天和市的公交總是異常擁擠——我閉著眼擠在人堆里聽阿亮講故事,突然腦中出現一幅吵吵嚷嚷的畫面:一個中年大媽叫喊著「抓小偷,抓小偷!」——我這才明白有人丟東西了。可實際上當我睜開眼時,車內安安靜靜,根本什麼事都沒發生。
就是這一剎那,亮亮的聲音不見了。只剩下嚓嚓的聲音,就像電視屏幕只剩雪花時發出的聲音一樣。
「三年就三年!」其實在我內心深處,就是洗一輩子的鍋碗瓢盆我也樂意。
「我為什麼要這麼說?」我微微猜出這應該是在玩什麼遊戲。
聽對方信誓旦旦的語氣不像在撒謊,但是即便這樣,錯也不在我身上。
「嗯!媽媽現在在家。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雖然不知道Epad是什麼,但聽到能看那動畫片就很高興,「嗯嗯,你來吧。我會把麥乳精分給你吃。」
「真的?不騙人?」
後來西琪不知從哪裡聽到傳聞說,順產生的嬰兒會更堅強健康。母性的本能讓西琪變得異常勇敢。此時即便是我堅持剖腹產,她也不會答應了。
我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去改變那些不該改變的結果,比如在考試的試卷上寫下明知是錯的答案,比如不去揭穿並無傷大雅的謊言,比如買下一定不會中獎的彩票號碼。
接著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
「媽媽不說話,她哭了。」
我沒有答話,我壓根兒就沒聽過這東西。
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我們再也沒有說話。
而那個隱形電台一直存在,他們總是呼叫我。
嚓嚓——呼叫亮亮的時候,我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只有這一貫的噪音。
我正處於對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深惡痛絕的年紀,覺得https://read.99csw.com天底下的第一號麻煩事就是哭鼻子的女孩。
「呃,那叫你媽媽帶你去動物園。」
我很想問清他爸爸為什麼不帶他去動物園,想弄清楚他隱隱約約的不快樂。可他消失了,一切都沒有機會了。
「要是我爸爸看到了,一定會抓住那個壞蛋的!」她近乎炫耀地說。她爸爸是個警察。
「我是浩浩,常浩!」
「不要跟我說你沒看過《星際刑警》?」
我剛在地板上架好鐵軌,準備開動火車,嘴裏不時模擬著火車的發動機聲。聽到這個聲音,我很驚訝。我放下手中的玩具,四下張望,但整個房間內沒有其他人。
很快,另一件事故就驗證了我的這種猜想,而阿亮,也離開了我的隱形電台。
「我夢見被狗咬了。」
我跟西琪沒有懸念地結了婚。我緊握她的手,對著來參加婚宴的賓客微笑。不管怎樣,我們有自由的意志,幸福或悲劇並不一定照著命定的劇本上演,亮亮那個時空里的覆轍我們不會重蹈。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至少當下我們是幸福的,只要我牢牢抓住,它就不會溜走。
「騙人是尤利斯大魔王的那條小狗!尤利斯大魔王是《星際刑警》里的大壞蛋。他有一條很髒的小狗。」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不跟你玩了。」我很快就沒再理會他。
許多年之後,每當我午夜夢回,都會為那個下午發生的事情扼腕嘆息。
「天和市原鄉路103號3棟B室。」他報上了他家的地址。
我努力回憶著我跟亮亮說過的話,好在我的記憶力從那個夏天起就出奇的好。
於是我踮起腳尖,把那隻碗拿了下來,放到地上。接著把花貓趕走,關上窗戶。
我故意一邊舔著倒在漫畫書上的麥乳精,一邊嘖嘖稱讚好吃。
「哎呀,是你啊,上個星期我找你你怎麼不回答啊?」
我一臉凝重。
終於,亮亮回應了——不再是嚓嚓的電流雜訊。但是我有一種預感,亮亮出世的那一刻,上天眷顧我的這種時空連接就會從此消失。
「不玩就不玩。還是你先叫我的呢!」我倔強地晃了晃腦袋,耳鳴並沒有痊癒,一些蟲叫般嘰嘰喳喳的聲音響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他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的好朋友。」我回答。
「就是在電腦上看。」
在我苦口婆心的勸說之下,西琪猶豫了。
有時我很認真地盡著一個「可能性父親」的責任,耐心地為他們一一解答;有時我脾氣暴躁,敷衍他們;有時甚至惡作劇般地出一些鬼主意。
「你是誰?」
我有一種災難即將發生的預感:和剛才腦海中出現的畫面如出一轍,那隻碗會被貓打碎,而一旦打碎我就得背黑鍋。
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亮亮八九不離十要向這個世界宣告他的來臨了。
我看著西琪那年輕的容顏,自責起來。難道我會對眼前的這個人變心嗎?不會,我不允許自己那樣做。
「她老不在家。」說著,亮亮都快哭了。
我苦思冥想后明白了。雖然說西琪答應了順產,但剖腹產這個可能性還飄浮在概率雲中,它並沒有完完全全被拋開。只有到最後一刻才有可能發生實質性的變化。下決心與真真正正的行動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改變這個世界的,唯有行動,而非決心。
「三年!」西琪討價還價。
只能說,我變了。
開學的前一天,我吃完西瓜后就懶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打盹。但是天氣很熱,我睡不著。我一邊跟亮亮說話,一邊對著天花板發獃。突然,我腦海里浮現出一隻貓一晃而過,一隻碗從碗柜上掉下來,在地上打碎的場景。我一下子就認出來,這個場景就是我家的廚房。我立馬起身跑到廚房。可是在我腦海中已經打碎的那隻碗完好無損地立在碗柜上。
「我媽媽今天給我買一件新衣服。」
「那我去找你吧。你家在哪兒?」
「嗚嗚嗚——」還是哭聲。
我這才想起還沒有告知對方自己的名字,「常浩,你可以叫我浩浩!」
亮亮成了我最好的朋友,關於他,我對誰都沒提起過。那個斷胳膊的暑假我過得異常愉快。直到快開學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可是,我隱隱約約察覺到在亮亮的那個時空里,我跟西琪之間出了問題。整個家為何變得如此缺少溫情?這不是我計劃中帶給亮亮的家。亮亮時常跟我提起動物園——天和市那個有鴕鳥的動物園。
那天下了一場好大的雨,放學后,父親騎著自行車接我回去。我坐在車後座,父親推著車出了被大水淹掉的校門后就飛快騎上了車。
「亮亮。我是亮亮,你是誰?」那個孩子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
這話讓我心中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慚愧感。要是我跟亮亮說這事,他會不會也這樣劈頭蓋臉地嘲笑我?我隱隱約約有一種感覺:假使我在車上見義勇為而非一言不發的話,一定會有什麼事發生。就像那次貓碗事件。在我的邏輯中,亮亮的消失與阿亮的出現,與那隻碗最終有沒有被花貓打碎,分明有一種必然的聯繫。
我跑到大門口,耳朵貼在鐵門上,確定外面也沒有人。
「不要跟我說你家連電腦都沒有吧?」那個聲音有些驚訝。
「你好沒禮貌,我不跟你玩了!」說完那個男孩就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