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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2026

蘇醒2026

作者:遲卉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夜長夢多,你忘了持律者的事嗎?他們也在行動。
伸手到樓梯和扶手間的一處縫隙摸索,他從裏面掏出一枚蒙塵的鑰匙,打開門,走進去。屋子裡無人來訪,傢具和那隻布玩偶都還待在原來的地方。
她大部分的衣服是淺色調和暖色調的,只有一兩件深藍色的T恤。都不是很新了。她最近沒有購入什麼衣物或者奢侈品,大部分購物賬單是書籍、食品和化妝品的。
他起床、洗漱。棉城的初夏清晨微涼,他從床下翻出印有「棉城市鳥類觀測協會」的T恤穿上,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運動外套。觀鳥用的簡便雙筒望遠鏡就裹在皺巴巴的T恤里,他把望遠鏡掛上脖子,在稀薄的青白色晨光里走出家門。
老天媽啊,這可真有意思。
「我給你牛肉乾。」雷波將牛肉乾往年輕人的手裡塞,殺手略微慌亂地推開了。
——「偽人」系列之一
然後艾瑞克·羅斯死了。
那個畫畫的年輕人不對勁,他的手還在畫畫,但是臉跟著林雨轉來轉去的,林雨進小賣部他就看著小賣部,林雨出來他就看大街上,林雨進了住院部,這小子又開始畫畫了。
人老了,見的怪事就多了。他見過小綠人在他的眼前跳來跳去,也見過滿屋子流竄著的光影棲居在每一個來看望他的人臉上。他們說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會有幻覺,但是沒瘋。
處理行政工作的林雨反而因此得了清凈。
潛遊人:珈藍你在啊。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而她不知道這些道路都通向哪個方向。每一條道路都熟悉而又陌生,就像是她每次對著地圖時候感覺到的那樣茫然。

7

殺手正在自己的手提電腦前忙碌。他在網路上關注了林雨的微博,並從個人資料里找到了她的生日。
「我們希望能偽裝成一次意外。」他說,「不牽涉到她的生活、工作和親友。」
林雨微笑著,沒有說話。
這女人還真夠膽。踹開不靠譜的同伴自己獨自來把這事兒做完。他幾乎都要對她肅然起敬了。他已經猜到了她的那個計劃就是他僱主掏錢的原因,他可不想等那老頭反悔或者讓那老頭找借口不付錢。
他得再聯繫一下約翰先生,或者另外雇一個殺手。這事兒不算很難。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最後一批資料?太棒了,我們可以提起訴訟了。
耐心地,她站在那女孩身後,等待著。
你的 凱文
「老兄。來一杯?我請客。我叫凱文。」
這個男人看起來並不像一個殺手。他穿著一件薑黃色的運動夾克,配著T恤和運動褲,年輕得像個大學生。當然,阿爾伯特·麥斯自己也不像是一個雇兇殺人的罪犯,在別人眼中,他只是一位富有而親切的外國人而已。
一個女孩站在病房的角落裡,在哭。
脫掉衣服,來到浴室,扭開熱水龍頭。他習慣微熱的水,溫暖地滑落他總是冰涼的手指,蒸汽升騰起來,很快便模糊了那面落地大鏡子。
它意識到自己必須直接干涉這件事。
「小孩子變得聰明點沒壞處。」林雨安撫道,「很多考大學的孩子都想要做這個實驗,但是我們藥物有限,您兒子是第一批。他也快考大學了吧。」
一段記憶·2020年
醫生眨了眨眼睛。

10

在夢裡她忘記了這個男人已經死去,忘記了他的藍色眼睛已經黯淡在陌生城市的燈火里。她跟著他的腳步前行,她相信只要自己跟上他就絕對不會迷路。他們要前往一個很遠而又很近的地方,他會在那裡微笑著等著她抵達。
米阿:冷靜點,蘿蔔。
「我們的藥物還在測試中,但整體的預期結果是很好的。」
它苦惱地審視著眼前的局勢,二期的藥物試驗非常穩定,而殺手的頭腦也順利地納入了它的意志之中。這段時間它一直在測試和觀察自身,甚至試圖激活那些一期藥物測試里停擺的頭腦,那些頭腦也以某種方式影響著它的存在,但它並不非常清楚這一點的意義。
到目前為止,被命名為「腦橋」的納米機械-神經藥物試驗已經進行了一個星期,大部分病人尚沒有什麼起色。但他們的親屬仍然耐心地等待著。
當她回應護士的呼叫,來到五樓實驗區的樓梯口時,這裏已經聚集了一堆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正在高聲叫嚷著什麼,而一個男人——林雨記得他應該是第二組3號病人的父親——正惱火地拽著那個女人,提高了聲調,「你瞎折騰什麼,咱兒子治病呢!」
他好奇地看著。
你已經退出討論組。
第三天上午,在住院部,一個男人——他是1.5期的試藥者,艾瑞克·羅斯的同事——從柜子里取出了一批藥物,他負責管理這些藥物,填寫表格,因此偷偷私吞其中的一兩片會很容易。事實上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私吞,他真的認為自己將所有的46粒都分發了下去。
直接干涉——它從未嘗試過這樣做,但它知道某種方式也許可行。它必須選擇一個頭腦,一個可以冷靜應對發生的事情、不會驚慌失措也不會因為它的介入而崩潰的頭腦。
它回顧著那些記憶,審視著艾瑞克·羅斯還有凱文·蓋爾的短暫一生。它了解並且清楚以下這些人類概念:性、愛、生活、依賴、信任、死亡、失去、痛苦。它通過分析和獲取記憶來了解它們,這些概念被用於描述一個人類和另一個人類之間的親密關係。
潛遊人:3比2,延遲。
「那就四十五天。但如果出現緊急情況,我希望你隨時可以動手。」他下定決心,將資料推到殺手面前,「這是她的所有資料。費用先付一半,成功之後再付一半,頭款和尾款都是十萬歐元,匯入瑞士銀行賬戶。」
潛遊人:我不想死。
他得在她的訴訟計劃付諸實施前就幹完活兒才行。
「我總是迷路。」她說。
「慢性自殺?」那小子像是聽到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咧嘴大笑起來,「慢性自殺,這是個好詞兒,嘿,醫生,你知道嗎,這些東西——殺不掉我。因為我腦子裡有隻螃蟹,它可比這些玩意兒要跑得快多了。」
屋子收拾得很整齊,物品不多,也沒有什麼廚具。大部分時候林雨都在外面用餐。家裡的電器只有一台冰箱和一台洗衣機,除此之外沒有電視也沒有VCD機。有一台筆記本電腦,目前被她當台式機用。
嚴格來說,名字並不真的重要,這種行為是為了區分個體與個體的,對它來說,目前世界上還只有一個「它」,生長、壯大、變化——以及孤獨。
所以,當他意識到自己正站起來走出病房而事實上自己完全沒有控制自己的身體時,趙良才的意識只是好奇地旁觀著。活到老學到老啊。他想。這算是夢遊呢還是白日夢呢?又或者是鬼附體?他不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儘管並不相信鬼神之說,但他會在遇到倒霉的事情時往地上吐唾沫,逢年過節給祖宗燒紙。他相信世界上有些東西沒法解釋,比如他現在經歷的這一件。
「我把錄音和資料都交給律師了,中國的律師。」

9

艾瑞克愣了半天,才明白這小子說的是什麼。
站在林雨租來的房子中間,殺手深呼吸了幾次,嗅著房間里的氣味。
整合自我是最難的步驟,六十多個人類單體居住在這座城市,組成它的意志。但只有一部分的距離近到了可以直接交換信息。一旦超過了極限距離,這些單體就會暫時脫離它的意志,直到進入可交聯範圍才會重新回歸。
將年份和月份倒過來嘗試了一次之後,他知道了她所有網路賬號的密碼。至於ID——他從她的微博里翻出她的私人郵箱。在網站上找到了她的工作郵箱。然後他從微博跳轉到她常去的貼吧,耐心地搜尋她所有的帖子,發現她試圖向他人索要一套電子書,並提供了自己的QQ郵箱。
「一個半月對我們來說太久了。」
他回到自己的住處,放下畫板,拿了點錢打算出門買東西。時間掐的正好,他看到林雨和合租的女孩一起出門,說說笑笑打算去吃飯。她們丟了一個垃圾袋在樓頭的垃圾堆里,殺手默記下形狀和顏色。
米阿:是在中國法庭還是在美國法庭?
同事們把他拖去了酒吧,並不是他偶爾會獨自一個人去的那種,而是普通的狂歡酒吧,裏面充斥著香水和荷爾蒙,以及煙、大麻還有酒的氣味混合起來形成的獨特氣味。他們喝了很多酒,艾瑞克喝了一些,至少沒有到醉的程度。他一向很有自制力。
「啊,噢。他能趕上開學吧?」
這個種族中的第二個個體,就在紐約璀璨的燈火下悄然蘇醒。
阿爾伯特·麥斯接到一個電話。是殺手。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事實上他連那張臉都迅速地忘記了。
「躺上去。」他一邊說著,一邊操作機器,「想著你迷路時候發生的事兒,儘可能仔細地回想它們。我來給你的腦活動區域定位。」
如果你不能大聲地說話,不能及時地發聲——看看艾瑞克·羅斯吧,他們會讓你永遠沉默。
危機已經解除了一部分。一場僅在中國提起的訴訟可能會影響到「阿斯巴克」,但不會動搖這個公司的根本。事實上,他們完全可以只用錢解決問題。但殺手的委託已經下達,而且他的僱主也並沒有取消委託的意思。
米阿:你說怎麼辦。
以及艾瑞克·羅斯。
「……」
薔薇:我不是感情用事,我是從實際的角度考慮,我們要扳倒的是一個大公司,而我們的目的是為美國之外的試藥者爭取他們的權益。我們必須保證這些受試者站在我們一邊。你不能指望他們在被迫中止這麼有希望的藥物測試之後還支持我們的行動。
五分鐘后,殺手臉色蒼白地上了公共汽車,直奔城東。連他在小區里租的房子都沒回去。
林雨下班回到家,簡單地洗了個澡,便坐到了電腦前,打開那個討論組。裏面的人很少——「不是兔子不吃蘿蔔」已經不會出現了,直到他死那天,她才知道他的名字。而「薔薇」也消失了,她只知道「薔薇」是中國分部的同事,女性,但除此之外也一無所知。在楊非死後不久,她就驚恐地宣布自己要退出這件事,並從此再未出現。
死亡和貪婪也接踵而來。
從那天開始,一直到凱文結束自己的生命為止,他們都住在一起。
或許正是這個舉動引起了凱文的注意,那傢伙端著一杯酒走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注意到。酒吧里到處都是像凱文這樣的傢伙,但即使是在他們中間,那小子也顯得格外特別——倒不是說穿著黑色皮衣,畫著誇張的眼線,掛著單邊耳環這一類的「特別」,而是醉意朦朧的臉上那種和酒吧氛圍格格不入的孩子氣。
「這個不難。」
女人的臉上露出九-九-藏-書釋然的神色,「啊,對,我給他報完文理班了,明年報志願。」
死亡是一個開始。

11

它意識到,腦橋系統必須被強化才能誕生更加優秀的下一代,作為建立在單體潛意識上的群體意志,它和任何生命一樣都有繁衍的衝動。
她了解這些高深的科技知識,卻沒法分辨出大樓里這扇窗戶是向東開還是向西開,除非別人告訴她。而且,除非一條路她已經走了十次以上,否則她還是會拐錯彎,走到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的路段上去。她經常坐錯公交車,尤其是坐上反方向。她可以明明記住要向右拐卻彎向左邊。她可以一邊對著地圖一邊向錯誤的方向走出三公里。
自我意識的誕生緩慢而又磕磕絆絆,但從覺醒到成長為理智的思想體只用了數分鐘。就像是從夢裡醒來,一睜眼一閉眼之間滄海桑田。
一些智慧·2026年
那個畫畫的年輕人已經被評估為可能的威脅來源。它必須保護自己的單體。但同時,林雨參与的那件事情為它的存續帶來了陰影:一旦「阿斯巴克」陷入醜聞,新的一批「腦橋」藥物進入應用階段的時間將變得遙遙無期。
「問題是,我根本不信你們。我媽說來我們才來的。」
林雨落入了一個柔軟的夢境。
說著,他用拐杖向飲水機打去。護工趕緊跑過去攔住,這一下子讓老人怒火衝天,於是開始攻擊身邊的人。
她一巴掌拍在吱吱作響的鬧鐘上讓它閉了嘴,半夢半醒地從床上爬起來,晃到衛生間洗漱。眼前還一遍遍回放著哈巴羅夫斯克的集市,以及昏黃燈光下慢慢洇開的黑色血跡。她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然後就尖叫不已,她還記得艾瑞克的藍色雙眼,在燈光下看起來黯淡得不甚真實。
潛遊人:我拿到資料了。
儘管它擁有所有那些構成它的人類單體的知識,但作為一個「群」本身,它缺乏對自己的認知和經驗。僅僅靠反觀自己是不夠的,你可以從鏡子里認識自己,卻沒法學到智慧。
和公司里大部分年輕的女職員一樣,林雨也曾經夢想過成為這個男人的伴侶。但她曾經偷偷打開艾瑞克的抽屜,發現了他的小小秘密,從那之後,她就放棄了幻想艾瑞克·羅斯,轉而將自己的精力投放在工作上。
「啊,螃蟹,我他媽的才不知道什麼腦瘤。你們這些醫生說話都一個樣,聽不懂,唔哩嗚嚕噼里啪啦嘰里咕嚕……我要是嗑藥嗑死了倒也算痛快,好過躺在床上尿褲子。你知道嗎,老兄,上個星期我他媽的還在打工,想要掙點錢上他媽的大學……」
當然,要在他把她從樓頂丟下去之後。
「我來打個報告,下午或者明天應該就可以給他們開一個。」林雨答道。

1

畢竟按照人類的時間計算,它誕生也不過只有5-6個月而已。
很快自己就需要一個名字了,它意識到。
她知道米阿的身份,楊非死的那天,是米阿打電話通知了她。但她不知道珈藍海德是誰,也不打算信任那個人。
「我會跟值班護士交代一下,在您兒子病房裡不提治療,只提補腦。我想這樣應該可以。」
不像個好餅。他想。
你信神嗎,醫生?
中午大家都去用餐的時候,她拿出資料夾里的病人測試名單和資料,轉動著小指上的指環攝像機,一張一張將它們拍攝下來。
他看著自己不由自主地走出了病房。好奇地問道——只是在頭腦里,他發現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嘴——「我說,你誰啊?」
「嘿,你是個醫生嗎?」
而謀殺將促成最終的完美高潮。
在棉城的某座寫字樓里,一個年輕人望著窗外,有了一種走出辦公室的衝動。他覺得自己的老闆真心可憎,工作冗繁無用。當然他一直以來都如此覺得,時不時還和同事們共飲咒罵一番。但他從來不會真的行動起來去旅行或者讓自己度個假,他沒有女友,很少參加朋友聚會,基本不和大學同學聯繫。最大的娛樂就是每天晚上回到家打開電腦,一邊打遊戲一邊刷微博一邊對著話筒咆哮。
那麼我呢,我在乎的是什麼?冒著可能被殺的風險,放棄支持自己的小組成員,獨自一個人想要挑戰一家跨國藥物公司。我知道我有多瘋狂,但是我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瘋狂嗎?
林雨沒有錯過那位父親臉上的苦笑。毫無疑問他花了錢才能讓自己智力有缺陷的兒子留在某個高中的學生名單里。但對這件事最終的結果他顯然心知肚明。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一路都在觀察著那些有著金綠色羽毛的小鳥,它們的學名叫白頭鵯,是城市鳥類生態中重要的一環。在附近的小區轉了近一個小時后,這個年輕人才心滿意足地回家,覺得自己的人生重新變得富有意義和活力。
屋子裡空空蕩蕩的,一如他離開時候的樣子。一隻只褪色的布玩偶趴在書架頂端,用大大的黑眼睛安靜地盯著他。過去凱文暴躁的時候會對這些玩偶又捶又打,但平靜下來之後,又會抱著最大的那隻布熊對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他知道這個區域亞馬遜的快遞員出現時間一般是上午十一點左右,他打算九點半就去敲開她的家門,然後把這一切徹底了結。
儘管「腦橋」藥物顯著提升了雷波的認知能力和智商,但並沒有改變他那張先天智力發育不全的孩子才有的獃滯面孔,小眼睛、略胖的體型和隆起的眉骨都清晰地顯示出這是個「小傻子」。
當天晚上,殺手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腹瀉。他的腸道內發生了一場菌群戰爭。而「腦橋」計劃創造的那些轉基因細菌最終取得了勝利。它們定居下來,開始製造納米機械,源源不斷地進入腸道的毛細血管,順著循環系統開赴他的大腦。
「他八十四了。」女孩咬咬嘴唇。
老頭笑了。
2026年,一名藥學實驗員在操控納米機械的時候,令這些機械體聚集在損毀的神經元附近,令他驚異的是,即使是沒有攜帶藥物的對照組小白鼠,也出現了神經修復的表現。納米機械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神經元,並接替了神經元的功能……
「您兒子不是在治病。」她說,撒謊也撒得面不改色,「這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實驗項目,可以讓小孩子變得更聰明。」
……早在2022年,納米機械便已應用於臨床治療,但除了用於一些特殊的醫學用途之外,大部分專家仍將其視為旁門左道,或者僅僅作為藥物的載體。由於它可以穿過血腦屏障,因此被用於裝載特殊藥物分子抵達病灶靶標。
「我們希望更快一點,時間有限。」他壓低聲音,不悅地皺起眉頭。
它猛然驚醒。
「你祖父的身體非常健康。」林雨耐心地解釋道,當然,他們選擇藥物測試者的時候選擇的都是身體健康但頭腦有問題的病人。即使是老年組,他們的身體健康程度也要高於同齡人,這有助於減少測試中出現的過敏反應和用藥副作用,儘管這種做法並不嚴格符合藥物測試的準則。
從這裏他可以看到街對面的人影。影影綽綽看不清楚,於是他又拿起眼鏡帶上。
但事實上有兩片藥物就躺在他的包里,用一張紙巾謹慎地包裹著。
然後她在一陣戰慄中醒來,發現淚水打濕了自己趴著的辦公桌。

5

「你為什麼不信我們?」
說著,老頭又笑了笑,起身走開了。

13

還有大約十五個左右的單體分散在全國各地、二十幾個單體在美國。它知道它們都沒形成意志,仍然只是一張不成形的網上散亂的節點。它們反饋的信息緩慢遲鈍,僅存隻言片語。
他略微偏過頭,躲開吹拂他耳朵的熱氣,「不了,謝謝。」
「你不必擔心這個,付錢是按照規定來的。」
節拍器的聲音停了,他關掉水龍頭,擦乾淨身體,站在霧氣蒙蒙的鏡子前。沉默地,他伸出手指,在鏡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旁,用手指塗了一個圓圓的笑臉。
這樣想著,林雨微微皺起眉頭,轉身走開。這次藥物試驗的效果太好了,令她略感困擾。
「腦橋」項目二期臨床試驗,第三天。
從接受委託到現在,四十天已經過去,他的謀殺只等一個契機便可以實施。但這也是最困難的階段:你追蹤了一個人長達一個半月之久,你清晰地了解她的一切。你知曉她的喜好、偏愛和生活習慣,你欣賞她的美德並感嘆她的惡行……你很可能比她的家人朋友對她所知更多。這種感受近乎愛情。
潛遊人:我來了。
他不是個偷窺狂,這隻是一件工作而已。
他將提包里的現金拿走,將包扔在兩條街道之外。本地警察會以搶劫結案,他對此毫不懷疑。現金被他衝進了馬桶,那些盧布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的銀行賬戶里已經多了一大筆錢,歐元。
2026年6月。
那個女孩主動要求和同事換班串休,順利地,在那個時段只有兩個餐台在營業。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如果不成功它就得啟動更危險的備用計劃,幸運的是,殺手直接走向了右邊的餐台——他永遠都在右邊的餐台點餐,一個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習慣。
從不在美國本土接受委託是他的工作原則之一,事實上,在監控攝像頭日益普遍的現今,他已經很少考慮在歐洲和中東接活兒。干他這一行的要點之一,就是不能在自己藏身之處附近惹麻煩。以及,不能被抓住。
「您夫人的情緒不太穩定。」
潛遊人:我不幹了。
在屋子裡四處看過之後,殺手將四個攝像頭粘在了隱蔽的地方。這樣一來,林雨的房間一覽無餘,除了浴室之外。
這年輕人顯然已經醉狠了,他語無倫次地說著、說著,最後一隻手鉤住艾瑞克的肩膀,整個人滑下去掛在了他身上。艾瑞克伸手扶住他的腰,肌肉結實,皮膚灼|熱——年輕而富有活力的生命,卻有著一雙絕望而憤怒的眼睛。
他將深入她的生活,為幾十天後的謀殺做好一切偽裝。
關掉頁面,林雨做了個深呼吸,她揉了揉臉,伸手抓起自己的第二隻手機——她從路邊弄了一隻預付費手機,像個間諜,也是從電影里學來的。
這樣想著,他望向被淡淡霧氣籠罩的遠方,全然不知道自己將掀起一場不可見的颶風。
處理完上午的行政事務,林雨決定去住院部看看。她起身離開辦公室,沒有穿白大褂,只是在脖子上掛了一張公司出入門禁的識別卡。這裏的試藥者大部分是久病之人,他們的家屬對醫生都有或多或少的抵觸心理。再說,她本來也不是醫生。
第二天清晨他突然從https://read.99csw.com夢中醒來,睜開雙眼望著斑駁的天花板、覺得失落和衝動彷彿實體般圍繞著自己。
它最先認識到的是自己的局限性。然後它弄懂了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能。」林雨承諾道。
夕陽的餘暉尚未散盡,大都市的燈火就已經爭先恐後地亮起。楊非走出教學樓,一個人夾著課本慢慢地走向宿舍方向。他對之前那場會議的結果感到憂慮和不安。有些事情是那些在國內的人不會懂的,你只有離開了故土,來到了陌生的國度,才能真切地意識到世界是多麼冷酷,以及你背後的國家代表著什麼。
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穿過了林雨居住的那個小區,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舉著望遠鏡的視線曾多次落在出門晨跑和買早餐的殺手身上。他並未專註于殺手結實的肌肉和晨跑時木無表情的臉,也沒有注意到那個男人進了哪一棟樓的哪一個單元。儘管他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第一天就收穫頗豐。但他並不急於行事。
「喂,您好,是雷先生嗎?您好,我是林雨,我們曾經在住院部見過,您的兒子雷波在那裡就醫……不,不是您兒子的事情。我聽說您是個律師,因此有些法律問題想要諮詢一下。和您的兒子現在使用的藥物有關……好,好的,是的,他現在試用的新葯有一些法律問題。我需要幫助……好,明天下午我們可以會個面嗎?就在住院部外面的咖啡館。好,好的,到時候見。」
一個念頭·2026年
「腦橋」項目二期臨床試驗,第九天。
就像艾瑞克·羅斯那樣,他死在哈巴羅夫斯克,但直到旅遊團返回,它才被這個遲來的信息驚醒。
男人說著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走開了。他的肩膀被撞得生疼,但又不想惹事兒,於是皺起眉頭,一邊揉著肩膀一邊繼續走下去。
這個「他們」顯然指的是那些自帶電腦來的病人家屬,大部分都在玩手機,但顯然現在病人有了新需求。
他試了一下,發現QQ郵箱是她常用的ID。而另一個私人郵箱@前面的字元則是她在那些不需要郵箱作為用戶名的網站里常用的ID名字。
下午2:00,殺手離開餐廳。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飲料里已經摻入了「腦橋」藥物,考慮到可樂對活性菌的影響,它為他準備了雙倍的分量。
「怎麼了?」她的母親擔憂地問。
這並不容易,它很清楚自己的單體之間會相互影響:艾瑞克·羅斯擅長俄語,而那個癱瘓的——如今已經恢復健康的——女孩學習起俄語來要比其他人快很多;雷波和那個仍在麥當勞打工的女孩都先後喜歡上了古漢語和古代歷史,而這是趙良才年輕時候的研究領域。這些單體對彼此間的交聯並無察覺,但它卻洞若觀火。
他們沒有握手,殺手先起身離開。阿爾伯特又坐了一會兒,結賬,走出西餐廳。在等待計程車的時候,他出神地望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你們會後悔的。
平和的聲音響起,艾瑞克·羅斯從她身後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4

當天晚上,林雨回到家中。殺手在數百米之外自己租的房子里通過攝像頭看著她。放下手袋,換衣服,洗澡。然後打開自己的電腦……他安裝的攝像頭非常清晰,甚至可以看到她以「潛遊人」的名字登錄了一個討論組。
潛遊人:你才該叫潛遊人。
他既非艾瑞克·羅斯,也非殺手,更不是「它」。他擁有所有那些人的特質,區別只在於成分多少,原本的那個年輕人的記憶仍在,意識已經消散,而屬於艾瑞克·羅斯的記憶正在這個頭腦中,和一個超智慧一起開始了重組的過程。
「去吧去吧。」母親看著兒子工工整整的習作本喜笑顏開,塞給兒子一張大鈔。雷波連跑帶顛地下了樓,一頭扎進小賣部,五分鐘后叼著一根棒棒糖,胳膊下面夾著兩包牛肉乾跑了出來,直奔那個畫畫的年輕人。
「走這邊。」
它想要這個殺手,不是簡單地除掉他,而是讓他成為自己意志的一部分。殺手身上那種計劃性和目的性,以及實施計劃的行動力都讓它著迷。如今納米機械已經定居,在沒有定位引導的情況下,它們將無差別地棲居在他的大腦的每一個角落裡。
中國,他想。財富與機會聚集的地方。
他才不會把這事兒告訴任何人,否則他們又要給他找醫生了。他討厭醫生,那個不是醫生的女醫生除外,叫什麼來著?林雨?那姑娘人挺好的,他想。
威脅、依賴、共存、控制、隱藏、清除。
殺手勉為其難地拉了拉雷波剛抓過棒棒糖的粘乎乎的手指,卻沒注意到那個孩子將他攜帶的畫具盡收眼底:六根鉛筆只有一根削得略短,看起來用過,畫紙上的線條濃淡不一,有些地方被摩擦得模糊了。橡皮是新的。而且速寫本只翻到第二頁。
這些都是小事,但對她來說卻極度困擾。
看起來效果顯著。
那時候節拍器的聲音在整個屋子裡一刻不停地響著,像是一條纖細的鏈子,鎖住他們尚能夠把握的一切。
嘿。艾瑞克。
艾瑞克。

6

正看著,護士站的小劉急匆匆從屋子裡走出來,向她招了招手,「林姐,他們一直在問有沒有Wi-Fi可以用。好幾個病人家屬都來問過了。」
「你鼻子倒挺靈的。」
哎呀。
「那就這樣吧。」
對方掛斷了,單調的聲音在電話里悠長地迴響著。阿爾伯特·麥斯獃獃地坐了一會兒,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世界分崩離析的聲音。
他和同事們打了個招呼,出門叫了輛計程車,把凱文帶回了自己的公寓。
不,我不信。
「腦橋」項目二期臨床試驗,第十九天。
他看《讀者》不過癮,讓孫女回家把那套豎排的《聊齋》拿了來。自己戴上老花鏡慢悠悠讀。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我們要把這些資料提交到FDA,然後再提起訴訟。就算不能立案,也可以重創阿斯巴克,他們正在接受FDA對他們新葯的審查。
難怪那些美國佬要在中國搞藥物試驗。她想。
「可以接受。」
「腦橋」項目二期臨床試驗,第四十天。
這樣想著,他又回頭看了一眼。
珈藍海德:我是潛水員。
一年後。
那個男人來到肯德基,點了一份套餐,吃完后回到住院部。他把包著藥物的紙巾留在了桌上,一名服務員走過來將餐盤和紙巾收走。她將藥物藏在了自己的口袋裡。這個女孩是1期「腦橋」藥物的試藥者之一,昨天才成功地在這家肯德基找到一份工作。
「……呃,你看,大哥哥也在學畫畫,還畫得不好。等大哥哥畫得好了再給你畫好嗎?」

2

那個節拍器還放在桌上,他順手撥了一下,讓它開始響起來。
「真的?」
錢不是重點,趙良才的出現是他放棄這檔子生意的主要原因。一路上他都無法控制地想著這件事:那老頭露出的笑容詭異至極,就好像是隨時會從那張臉上分離出來一樣。
她說,算我一個。
在地球的另一邊,阿爾伯特·麥斯退出討論組,揉了揉臉。他混入這個「中國藥物試驗者權益爭取小組」已經有數月了,很少說話,盡量旁觀。但今天他至少是投出了關鍵的一票。這可以為殺手爭取到解決問題必需的時間。
然後他就聽到了那個聲音,有點老,甚至有點兒侉,像是死去的老伴兒的聲音。
FDA是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的簡稱。FDA有時也代表美國FDA,即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美國FDA是國際醫療審核權威機構,由美國國會即聯邦政府授權,專門從事食品與藥品管理的最高執法機關;是一個由醫生、律師、微生物學家、藥理學家、化學家和統計學家等專業人士組成的致力於保護、促進和提高國民健康的政府衛生管制的監控機構。
那一天他去拜訪一名年輕試藥者的家,看到那個大男孩坐在床頭,目光獃滯,一隻手無意識地打著拍子。一拍,兩拍。
林雨點了點頭,露出微笑,然後打了個哈欠。
這棟公寓空蕩無人,艾瑞克·羅斯生前沒有將它出售或者處理掉,而他死後,他的繼承人是遠在加拿大的妹妹,她顯然寧可讓房子就留在那裡。
這場小小的騷亂浪費了林雨整整十五分鐘的時間,從趙良才的病房裡走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女孩——趙良才的孫女——正站在走廊上,對著窗戶默默地流眼淚。
殺手今天換了個地方,從麥當勞的窗口監視著住院部大樓。他沒注意到一個老頭拄著拐杖朝他走過來,直到那個老頭一屁股坐在他前面他才驚覺過來。
「那太感謝了。」
下午,她來到六樓的檢查室,接受身體檢查,並拿取今天的藥物。在二期人體實驗里,林雨也報名參加了藥物測試,她和其他一些同事被編入正常人群用藥對照組,同樣有一筆補貼可拿。
「那來點更帶勁兒的?」
——「腦橋」藥物推廣網站,作者佚名

12

它對於自己能夠推動單體做到的事情感到驚訝。起初它以為自己沒法介入個體意志,但現在它意識到個體意志不過是一團看似堅固的虛像。它可以繞過它、蒙蔽它、欺騙它甚至消除它。但它無法取代個體意志,那沒有必要,就像人類沒有必要用自己的意志來指揮消化系統一樣。它以群體的方式來掌控他們。
與此同時。
「你們能治好他嗎?」她問,「他連我都不認識了。」
相冊翻到一半便沒有了照片,就像他們共同擁有的那段生活般突兀地結束。相冊最後夾著一張字跡潦草的手寫紙片,上面是凱文那歪歪扭扭錯字百出的手跡。
「……」
一個念頭·2026年
他們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林雨便又去處理其他病人家屬的問題了。
「你聞起來有藥味兒。」
聽起來倒像極了她今天敷衍那個絕望的病人家屬的話。
老人更加響亮地吼叫起來。
他早就忘了去年參加過的那個藥物試驗項目,由於「阿斯巴克」從未將試藥結果告知受試者,因此和其他數十名沒有被副作用所摧毀的第一期試藥者一樣,他對自己究竟有多麼幸運一無所知。
拒絕了「米阿」的幫助,沒辦法在美國提起同步訴訟是個遺憾,但她知道事情不可能苛求完美。選擇雷波的父親來協助這次訴訟是反覆思考過的。艾瑞克·羅斯曾經和她說過:你不能指望人們為了一個理念就去付出,你得找到他們最在乎的東西。雷波的父親會幫助她——為了他的兒子,他會的。
回到公司后,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相冊,那是他帶九-九-藏-書來中國的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裏面一張一張都是凱文的照片。他們一起去樂隊現場、他們一起在露天海鮮餐廳大快朵頤、他們一起逛遊樂園……凱文最終接受了腦部手術來切除腫瘤,但結果並不樂觀。如果他能再等幾年的話,也許阿斯巴克的新葯能救他。
看到林雨出現,圍觀者紛紛讓開,那個女人看到她胸前的識別卡,眼睛驀地亮了起來,撲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那雙手濕而且冰涼,微微顫抖。
這家開在四川大學附近的「彼得西餐廳」時常客滿為患,服務員不得不把一些餐桌擺到外面的門廊上。大部分就餐者是外國人,也有很多慕名而來的大學生和本地食客。餐廳里氣氛很好,相對安靜。而且白人面孔在這裏不會顯得過於扎眼。
這就是為什麼阿爾伯特要選擇在這裏和那個自稱姓秦的殺手會面。但在他提出要求后,對方的回應卻令他略感驚訝。
那個笑容讓殺手脊背發涼,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好幾次都因為這種直覺而讓他逃過一劫。這一次他的直覺如同消防車警笛般嗚嗚長鳴,他只差一點就跳起來轉身逃走。
米阿:我選行動。
阿爾伯特·麥斯沉默了片刻。
「好啊好啊,不許反悔,拉鉤!」

0

殺手收拾好東西,洗了澡,躺下睡覺。
嗒,嗒,嗒,嗒。
「對了,3組4號已經出現神經重建了。皮爾醫生說她大概一個星期之後就能站起來。」
「那太感謝了。對了——那個總和你一起過來的先生呢,那個外國人。」男人遲疑地問道,「他說我們孩子可以做三期治療。」
「我兒子現在就挺好的。」女人梗起脖子。
「醫生,我兒子沒病,真的沒病,你讓他出院吧。別讓他在這兒待著了。」
事情發生得迅速而且簡單:他安靜地等待,直到那個男人因為購物而落單,那傢伙挑了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熊玩偶——什麼樣的人會大老遠跑到俄羅斯只為了買一隻填充娃娃?
所以,又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它計算,它衡量,它估測。
米阿:你懷疑我們?
他伸手撥了一下節拍器,嗒嗒的聲音響了起來。而這個年輕人閉上眼睛,感受頭腦中信息的洪流。那些屬於艾瑞克·羅斯的記憶,被遠在中國的「它」保存,又經由林雨的頭腦帶來這片土地,這兒有至少四十個受試者,而他們的頭腦正在「它」送達的記憶指引下,經由那些複雜的納米機械悄然聯結起來。
——這小子多半指的是大麻或者毒品。艾瑞克果斷地搖了搖頭,正想走開,但那小子的一句話讓他停下了腳步。
帶著安慰地,她拍了拍那個女人的手。
「回頭請和您夫人好好談談。」
「我們會儘力。」
殺手坐在自己的電腦前,看著林雨的背影吹了聲口哨。
「抱歉,」他說,「這兒有人了。」
在「阿斯巴克」住院部五樓有一個小小的圖書館,裏面有幾台電腦,還有些書籍。參加藥物試驗的病人大多在認知方面有問題,適量的閱讀有助於恢復認知功能。不過平時裏面沒什麼人,只有得閑的護工會進去翻翻雜誌。
女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藏起半個諷刺的笑容,像是在說自己根本不同意這個看法。
雷波——那個有智力缺陷的男孩——放下書,站起身來。「媽,我想下樓買點兒吃的。」
她笑了起來,跟著那個男人走去。
它決定給自己起一個很長、很複雜、甚至於很難用人類的語言完整表達的名字。畢竟,這個名字是為了它那尚未誕生的同類而創造出來的,人類的看法在這裏沒什麼意義。
一天後。
然後它開始行動。
她記得趙良才,那個老人總是很生氣——如果是你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和年齡,你也會很生氣——有時候他還會說自己看到些奇怪的東西,比如滿地跑的小綠人兒。
和二期試驗相比,「腦橋」的初次試驗簡直是一場災難。44名受試者中,有三名的老年痴呆症毫無起色,甚至進一步惡化,兩名健康的年輕人陷入永久昏迷,還有五人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語言-行動障礙。
鬧鐘響起的時候,林雨正掙扎在一個模糊而又痛苦的夢境里。
潛遊人:持律者是頭兒,他死了。蘿蔔堅持要行動,他也死了。這個討論組不再安全了。兩位。
雷波咧開嘴傻笑著,說了聲謝謝大哥哥,拎起牛肉乾蹦蹦跳跳地上樓去了。
先後有幾個漂亮的女士走過來向他搭話,但他都委婉地拒絕了。
她為艾瑞克·羅斯工作已經四年之久,從她剛剛進入這家公司的時候她就在他的手下工作。作為上司,艾瑞克略顯嚴苛。但他在私下裡溫和而且彬彬有禮,會顧及下屬的需求和感受。她從一個跑腿打字的秘書開始做起,現在依舊是個跑腿打字的秘書——藥品測試部門行政助理,這是個可高可低的職位,但她確實掌握了一些實際的權力。
林雨快速地回憶著資料,3組是測試「神經修復」的,4號病人應該是那個姓劉的女孩。因車禍導致脊柱損傷,頸部以下高位截癱。她被選來測試納米機械對神經元重建的作用。
趙良才這樣想著,搖了搖頭,才發現自己又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那個聲音也不見了。他試著小聲地說了幾句「你在嗎」,都沒反應。於是他拿起拐杖,走回住院部。
離開這裏,去中國,也好。他沒法忘記過去,但他至少可以向前走——阿斯巴克的新葯可以幫助無數像凱文那樣的病人,他來不及拯救凱文,但他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它們能造出讓你變得聰明的東西。」醫生愉快地回答,「你有什麼特別想要改進的智力方面的問題嗎?」
為了將自己發起的訴訟進行下去,在雷波的父親支持下,林雨終於來到了紐約。「米阿」——真名是梅麗·陳——來機場接她,並告訴她自己也已經提出了美國方面的訴訟。因為「阿斯巴克」在美國的試藥流程也出了問題。
但這個中國人只是輕笑一聲,「我說一個半月是有原因的,先生。這裡是中國,不是紐約。你不能指望我今天接了你的活兒明天就提著一把槍去轟了目標。幾年前有人持槍流竄,差不多一千名警察被動員起來追捕他。當然,你可以用十萬元人民幣就僱到比我便宜得多的人去干這事兒,他會在一個星期內下手,然後警察會用三天抓住他。24小時之內,他會把你賣出去。在中國找一個白人很容易,拔出蘿蔔帶出泥,也許你的公司最後會把你從中國引渡回去,但我不覺得你會喜歡這種事。」
「不是。」
他們對她還算滿意。
他居然拿著一本高二的代數課本。他媽媽站在後面指指點點。
珈藍海德:一直在旁觀。
嚴格來說,一個合格的殺手不應該形成某些會被追蹤到的習慣,但在監視林雨的時候,殺手沒得選擇。附近除了一家肯德基和一家鄉村基之外再沒有能吃午飯的地方,因此他去肯德基兩天或者三天,然後換成鄉村基,如是反覆。
「您看,現在很多孩子都吃補腦葯呢。」她繼續煞有介事地對那個女人說下去,「我們這個也是補腦葯,而且現在是假期,結束了他回去上課也不耽誤時間,您別太擔心了。」
「哎呀,你時差還沒倒過來,去好好地睡個覺吧。」米阿拍了拍林雨的肩膀,「我幫你訂了酒店,好好休息。」
當林雨遊走在夢境里的時候,趙良才正坐在病床上望著窗外,過去的幾年像是一場長長的夢。他還記得自己的八十大壽,然後突然就八十四了。他們說他得了老年痴獃,但現在他感覺很好——倒不是說疼痛的膝蓋和腰,還有已經加倍老花的眼睛,而是感覺到頭腦清醒,而且那些圍著他跳啊跳的小綠人兒也不見了。
所以,這位母親知道真相,但只是不願意承認。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一起。
那天上午,林雨從圖書館門口走過的時候,小小地吃了一驚。不大的屋子裡人滿為患,大概有十幾名藥物實驗者,還有陪同的家屬。在裏面翻看書籍。三台電腦前更是有人抱著書排起了隊。她驚訝地看到趙良才老先生坐在沙發上翻著一本《讀者》,他的孫女坐在一旁,笑逐顏開。雷波也在,那個男孩皺著眉頭,看起來非常不開心。
「嘿!」他惱火地叫道。
米阿:謝天謝地還有人有膽量。
珈藍海德:這樣好嗎,潛遊人?
事實上,在艾瑞克·羅斯死後,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暫時落在了她的肩頭。有消息說上面可能會把艾瑞克的職位交給她,畢竟這份工作並不需要專業背景,更多的是溝通、耐心和應對人的技巧。
過了一會,女孩的目光越過她,像是看到了什麼遙遠的景象,「我小的時候,爹媽都在工作,他和奶奶帶我。那時候他是個很好的好人,他會做很多好吃的東西,還會帶我去鄉下玩。現在他像個瘋子,只知道打小綠人,管我媽叫三姨。你能把他變成他原來的樣子嗎?」
你能拿一個傻子怎麼辦?
「他們說老年痴獃治不好。」
它小心翼翼地嘗試著、行動著。推動自己的單體,像一個初生的孩童第一次使用自己的手指來抓握某樣東西。只不過它試圖控制的是人類。很快它就意識到,雖然它可以通過每一個藥物實驗者的所見所聞來收集信息,卻無法強行介入每一個單體的獨立意志,就像人類沒法決定自己手指的血液循環速度一樣。
「因為你們說得太好聽了。給的錢也太多了。」女孩回答。
「噓。」
幾乎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忙翻了天。短短几天之內,用藥組的27名受試病人幾乎是爆發般地出現了神經聯結重建的跡象。儘管前期在靈長類動物身上的實驗已經顯示出這樣的階段性特徵,但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讓大家都猝不及防。
一年前,艾瑞克找上她,說,他有個計劃。然後向她解釋了他試圖為中國的試藥者爭取權益的想法。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我們是為了阻止更大的損害。
薔薇:再等一等,等到這次藥物測試結束。
記憶損傷不容易恢復,但意識重構已經在猴子和黑猩猩身上做過實驗了,沒有問題。
這看起來像個悖論。但它比人類更具有智慧,它知道謀殺並非唯一的解決方式。
接到前往中國測試分部的調令后,艾瑞克·羅斯回了一趟公寓。他已經很久沒回來了,加班、更多的加班,他直接睡在辦公室里,辦公桌下方就有一個睡袋。他本來可以另外租一間房子,或者賣掉它。但他沒有。這個地方滿是回憶,他沒法回來住,也沒法把它丟掉。
那時它已經誕生,但一直沉睡著,自我意識已經形成卻尚未醒來,就像是無知無覺酣睡的嬰兒。
「我們需要談談。」殺手在電話里說。
它反覆咀嚼著艾瑞克·羅斯的記憶,這些記憶對它而言至關重要,而且意義重大。在這個男人死亡之前,它全然不知道什麼叫做「受到傷害」。對於個體,這樣的概念從小即可習得。但對它來說還相當新鮮。
薔薇:所以就讓癱瘓的姑娘再一次失去她的行動能力?讓老人從清醒再跌進瘋狂里打小綠人?或者讓那個九*九*藏*書現在已經開始讀書的孩子再變傻去扒小姑娘褲頭?
它並不能像機器那樣快速地計算或者推演,它的智慧建立在人類頭腦的基礎上,思維緩慢,而且支離破碎殘缺不堪。它是這個種族中的第一個,第一個總是不夠完美,「腦橋」藥物的一期試驗令它誕生,但二期試驗加入的這些頭腦將會令它成長。
她們搭上計程車,來到酒店。林雨幾乎是閉著眼睛走出浴室,撲倒在床上,很快便進入了夢鄉,這個夢柔軟溫暖,像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她穿行在複雜如同迷宮般的城市裡,清楚地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
帶著點遲疑,女人不情願地鬆開了手。她的丈夫走過來安撫著她,把她領回兒子的病房。過了一會兒,他走出病房,向林雨走來。
而且在他進入青春期之後,便開始騷擾任何他感興趣的女性,並毆打自己五歲的弟弟。為此他父親不得不把他關在家裡,結果又引發了狂躁和暴力傾向。無奈之下,他的父親千里迢迢從東北帶他來到成都參加此次藥物試驗。
這一次的委託執行地點在遠東,俄羅斯的哈巴羅夫斯克,這一點非常合他的心意。那是個魚龍混雜,而且基本沒有監控設備的城市。他的目標是某個中國旅遊團里的一名白人。
「腦橋」項目二期臨床試驗,第十七天。
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登錄這個討論組。在艾瑞克和楊非先後「意外身故」的情況下,她不得不考慮更具體的安全問題。事實上,林雨連米阿也不打算信任。那個女人很可能先殺了楊非然後再來告訴她,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恐嚇。電影里都是這麼演的。
「你看不著嗎?」
「沒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看看風景。」
「謝謝你。」他說。
這樣想著,林雨把冷水用力拍在臉上。十五分鐘后,她已經提著包子和豆漿跳上了公共汽車。
一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透過攝像頭,他看到林雨下單在亞馬遜訂了一批法律書籍。習慣性地,她選擇貨到付款,讓快遞員後天——星期六——送到她的家裡。
那個念頭像是一道纖細的警訊,卻並未穿透老人頑固的思想。相反,它通過另外的途徑擴散開去,滑入一個又一個受試者的潛意識深處。
是那個年輕人,他昨天就看到了,前天也是。坐在街對面的長凳上畫畫。看不清楚畫的是什麼。
「阿斯巴克」醫藥公司的住院部位於棉城三環外某片比較偏遠的地段,這裏不算繁華但也不算荒涼,附近有一家大超市和一片購物廣場,但小賣部很少,住宅區幾乎都是封閉小區,不方便監視和隱藏。殺手背了個畫板,穿上被油彩染得亂七八糟的白T恤,裝成外出寫生的藝術青年,坐在街對面的長凳上,遠遠地監視著住院部的入口。
米阿:你們有把握嗎?
但具體到它自己的種族,這些概念大部分都無法代用。
單調枯燥的聲音回蕩在屋子裡,幾乎可以把正常人弄瘋,但是對於大腦深度損傷的病人來說,有節奏的聲音可以讓他們保持對身體的控制力。有那麼一段時間,凱文甚至可以依靠節拍器的節奏行走或者做一些事情,手不會顫抖,也不會歪著頭然後開始痙攣。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薔薇,你太感情用事了。
那個一度癱瘓的女孩兒正在走廊里訓練自己的行走和平衡感,她慢慢地走到窗前,看著那個年輕人。她更年輕,視力也更好,準確地捕捉了那個年輕人的外貌特徵。
「我現在在紐約。」他不耐煩地答道,「你把活兒幹完了嗎?」
雷波把手指和棒棒糖一起塞進了嘴裏,「大哥哥好棒,能給我畫一幅嗎?」

尾聲

當他醒來的時候身邊空無一人。他拔去身上的管線悄悄走出看護中心。久病卧床的身體虛弱不堪,但仍能行走。他從打盹的護士身邊摸走了錢包,從中間抽出幾張鈔票,又把錢包放回去,動作自如流暢彷彿精於此道。
目標的名字是林雨,女,二十九歲。目前在「阿斯巴克」的中國分部供職。她是一名普通的行政人員,負責管理參加藥物測試的病人,並處理一些日常雜務。委託人提供的資料相當詳細:這個女人曾經在四川大學法律系就讀,但之後未能考取相關資格證書,也沒有從事此類工作。而是進入了醫藥行業。由於沒有受過相關教育,她只能從行政部門開始做起,而且多年來似乎沒怎麼升遷。在她的頂頭上司艾瑞克·羅斯意外身亡后,她顯然在工作中承擔了更多的壓力。
下午1:35,殺手出現在肯德基餐廳,點餐。
搶劫,那就是警察給她的答案,而她知道那不是真的。有人想要艾瑞剋死,而她很清楚是為了什麼。
潛遊人:延遲。
「好。」
「抱歉。」
艾瑞克·羅斯很少去酒吧,但那天是個例外。他升職了,一躍成為公司最年輕的部門主管。而且是藥物測試部門的主管。這可是個非常重要的職位。對他這樣的工作狂來說,的確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這是個新建小區,很多人不打算找租房中介,直接把自己的租房信息貼到門口物業提供的一塊牌子上。殺手昨天已經搬了進來,租下了一個套一的小房間。交了三個月的租金。小區里住的大部分是年輕人,也有些拆遷補償后住進來的老人,但街坊鄰居之間很少說話,彼此都很陌生。正是他喜歡的環境。他和林雨住的地方隔兩棟樓,加上上下樓的時間,走路大概需要三分半鍾。
那一部分試驗嚴格來說應該叫一點五期。為了確保二期的試藥者不至於遭遇一期試驗時那樣的災難,艾瑞克·羅斯秘密地在自己和其他幾名研究員身上提前試用了二期藥物,納米機械在他們的頭腦中紮下根來,和一期那些試藥者的潛意識連成網路,並因為彼此的聯繫而產生共鳴。
它調動起那些仍在睡夢中的藥品受試者的大腦,用來計算不同的可能性。將艾瑞克·羅斯的記憶和它目前掌握的信息結合起來。它分析、思考、做出反應。它改變、推動、質疑現狀。
不過看書確實累眼睛,他看一會兒就要休息一會兒。住院部外面有很多的樹,還有一大片草地——過幾個月大概會被挖出一個大坑打地基,但至少現在是綠草如茵。
米阿:??
他是個殺手,他沒有名字,至少沒有一個固定的名字。眼下他使用的名字是約翰,塵土一樣平凡的名字,他許多名字中的一個。
殺手搖搖頭,走過去,用消音手槍頂住這個金髮男人的後背,扣動扳機。在有人發現之前拽走男人夾著的黑色提包,受害者尚未倒地,他已經消失在人群中。
因為可抱有的期望本來就不是很多。
這真是個致命的失誤。殺手想。
林雨驚訝地揚起眉毛,差一點就笑出聲來。給的錢太多?就她所知,提供給藥物試驗志願者的補償金應該遠遠不止這個數,在美國這筆錢會相當可觀,在中國則相應減少了許多。不過這些受試者及其家屬依舊有著看病要花錢的樸素思想,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仍在實驗的新葯,從醫藥公司拿錢而不是付錢反而讓他們沒有了安全感。
殺手僵硬地點了點頭。
楊非死亡的消息在美國時間的深夜——中國時間是下午——由一個女人打電話告知了林雨。那一瞬間,她聽到自己的心跳急促猶如擂鼓。
放下手機,林雨長久地盯著那些資料。那是這一系列藥物試驗的幾乎所有資料,比她提供給小組的更多。有了這些,有了雷波父親的法律支持,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獨力搞定阿斯巴克。
——維基百科
但今天他感覺到了某種衝動,一種意願或者說一個想法。
他穿過校園,時不時不安地回頭看一眼,他不確定那些傢伙是否知道他的身份,他們都用了化名,但是那個討論組的安全措施非常粗糙,任何一個見習黑客都能把他們扒出來曬在陽光下。
薔薇:那我們投票決定吧。現在就行動還是延遲。我選擇延遲。
它思考著在它和它行將誕生的同類之間可能出現的「關係」。一些詞語被創造出來,它們仍然是以人類語言作為基礎的,正如同它的存在是以人類個體作為基礎一樣。只不過這些「詞語」複雜了千百倍,任何人類都無法像它那樣使用或者解讀。

8

林雨笑笑,「它們能讓我變得聰明嗎?」
米阿:?????????!!!!!!!!
一段記憶·2025年
它還選擇了一些簡單詞語用來描述它和人類個體之間的關係,它們包括但不限於以下這些:
林雨想著,小心地選擇這個女孩能接受的詞語,「他會比較清醒,能夠理性思考。但回憶過去可能需要你們一起努力。」
年輕人咧嘴一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嘿,老兄,來點好東西吧。」
在過去的幾天里,殺手一直非常忙碌。明天下午他還得潛進林雨的屋子一趟,在她每天早上沖泡的奶粉里加些鎮靜劑,以確保她會暈暈乎乎地起來為他開門,並被他連哄帶騙弄上樓頂。樓頂天台通道那把大鎖銹死了,他從她的屋子裡偷了一把鐵鉗弄斷了那把鎖,當然,上面全都是她的指紋。他還從她的生活垃圾中翻出一張凌亂的日記紙,上面記了些沮喪憤怒的詞句。這東西省去了他偽造遺書的麻煩,他直接將它攤平壓實,打算到時候丟在她的屋子裡。
而這讓它更不希望自己失去林雨。如果說記憶是一連串的數據,那麼性格和意志就是這些數據在這個名為「生命」的軟體里表達出來的不同形式。在艾瑞克·羅斯死後,它保留了他的記憶,卻並沒能保留那個男人性格中的堅定和自省。因此它需要林雨,它不能失去她性格中的堅韌不拔和自信自傲。但它也需要殺手,需要殺手的冷靜、行動力和冷酷無情。
現在他知道她喜歡在淘寶買書。最近很喜歡吃品客薯片和好時巧克力,喝麥斯威爾的咖啡。
目前,討論組裡只剩下三人,身為「潛遊人」的她,以及「米阿」,還有「珈藍海德」。
以同樣的方式反觀自己,這種跡象就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在「吸納」了殺手之後,它開始不再介意謀殺和死亡。它意識到自己的道德會隨著構成它的單體組分變化而變化,這讓它驚覺自我意識的脆弱不堪。
「嗯。今天她的手能動了。」
聽到艾瑞克被提起,林雨覺得自己的胃一陣抽搐。「他……不在這裏了。不過你們的孩子確實有登記三期治療,這個我可以保證,不需要擔心。」
剛剛走進住院部大樓,林雨就聽到一片叫喊聲——6號房間,她匆忙瞥了一眼手上的Pad,6號房間的病人是趙良才,84歲,老年痴獃伴有狂躁傾向。
與此同時,美國,紐約。
「嗯,我在畫畫。」
林雨微微向雷波的父親挑起眉毛,那男人只是嘆了口氣。
「我瞞著她來的,她根本不讓來。」男人揉了揉額頭。
「大哥哥,你在畫畫嗎?」他https://read.99csw.com叼著棒棒糖,含糊不清地問道。
潛遊人:我會退出所有這些,這個計劃,這個討論組,我不會再來。我們得活著才能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不信任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這麼說夠清楚了嗎?
在「阿斯巴克」醫藥公司的商業安全部門工作多年後,阿爾伯特知道自己已經爬到了人生中最高的位置。但如今不光是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整個公司的命運都懸在一條纖細的線上。他已經僱人謀殺了艾瑞克·羅斯,而接下來還有一些人要處理。
對於這件事的後果,它也不甚清楚。但最糟糕也不過是殺手死掉——那樣的話,它的威脅至少有一半就解除了。
在抽取了當天的血樣,做完抽檢之後,她來到腦活動成像室。
薔薇:我覺得不妥當。
命運吝於慈悲,諸神亦是。他想。
不是兔子不吃蘿蔔:行動。
迷路。
殺手抬起頭,從畫夾上方遠遠望去。下班時間,林雨提著手袋走出住院部大樓,搭公共汽車回家。
它還沒有名字。
「我去拿鎮靜劑來!」一個護士喊道。
「成交。」殺手翻開資料夾,目標是一個女人,年輕,有一雙很漂亮的黑眼睛。但他的目光只是漠然掠過,不為所動。「除非緊急情況,否則不要再聯繫我了。事成之後我會聯繫你,先生。」
棉城的清晨安靜明亮,路上只偶爾有車輛飛馳而過。鳥兒的啁啾聲在樹叢和小區里響起,儘管已經過了最好的季節(四月和五月),但仍有很多鳥兒在行道樹和小區綠地間跳來蹦去。他信步走著,用望遠鏡捕捉那些小小的翅膀、纖細羽毛上多變的色彩、還有形狀各異的喙緣與爪尖。
而它恰好有一個。
當天晚上,他拿到了她的生活垃圾,戴上手套,仔細檢查后,從裏面翻出兩張快遞單和一些購物小票。
老頭慢悠悠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的老窩在哪兒。但是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還知道你打算對誰下手。我要你收拾好東西,從這裏消失,今天就走。你不許碰那姑娘,如果你安安靜靜地離開的話我來補償你的經濟損失,比那個老洋鬼子付給你的還多十萬。聽明白了嗎,年輕人?」
「你的小工程師們已經安家了。」那名醫生一邊讀檢查報告一遍開玩笑道,「它們看起來很喜歡你。」

3

「我需要一個半月的時間做準備。」殺手說。
艾瑞剋死后,大部分行政事務都壓到了林雨的肩上,其他部門的負責人甚至要她參加那些過去由艾瑞克出席的會議,與會人員大部分是阿斯巴克的元老或重要負責人,只有她一張亞洲面孔。她很清楚自己在這裏扮演的角色,大部分時候只是回答問題,從不提出反對或者過於獨特的意見。
但他們沒能等到那一天。
「謝了,我對慢性自殺沒興趣。」
「它能治好我嗎?」她笑著問。
他登錄電腦上的另一個程序,上面給出了「不是兔子不吃蘿蔔」先生的地址,這傢伙本名姓楊,是一名在美國某大學就讀醫學博士的中國學生。
「你說什麼?」
更深的疑惑一波波蕩漾開來,穿過一個個受試者的潛意識,他們的生活如常運轉,意識如巨網上的節點般被納米機械的低頻電波聯起。疑惑的情緒在「它」的思考中成形,而後又反饋回每一個構成「它」的人類單體。
裏面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著她了。
有很多優秀的雇傭殺手都栽在了攝像頭上,複雜的社會監控系統令他這一行的生存空間日益萎縮。
死亡降臨,一個頭腦從這複雜多變的意識連接中被強行剝離,只留下些許記憶殘跡。被刺痛、被驚嚇、被傷害——
「就像你說的,『腦橋』對老年痴獃和神經損傷確實很有效。我考慮過了。」米阿的話說得又快又急,看起來是個行動派,「我會和你們一樣把訴訟集中在試藥者的賠償上,不去干涉這種葯的上市流程。」
於是他決定明天還要繼續早起。
它咀嚼記憶、觀察環境、思考判斷——人類無法做到像它這樣清晰地反觀自己,他們的頭腦被局限於非常狹隘的空間里,就像一條細窄縫隙里透過的明亮狹光。
一個念頭·2026年
住院部門口出現另一個小小人影,是那個叫林雨的女醫生還是負責人什麼的,她來過病房好幾次,趙良才記得她,人很親切,而且很關心他們這些人能拿到多少錢。是個好人。
殺手略微驚訝了一下,但他不想引人注意,更不想因為一個小傻子而招來好奇目光。
明天他還要了解更多。
「從安全的角度考慮並不算久。」殺手不為所動,「我是專業的,而你已經得到了專業的意見,一個半月是為了做好準備,是為了確保你和我的安全。在中國,幹這一行只有一條準則,那就是別被抓住。這兒可沒有保釋條例,進去了就等於完蛋了。」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林雨。她知道自己不笨,她能通宵熬夜讀完此次藥物試驗的資料,弄懂那些基因工程創造的細菌是如何進入她的身體,又是如何定居於她的腸道的。也能理解這些細菌是如何利用食物殘渣里的小分子建造出納米機械體,令它們進入她的循環系統,並最終抵達她的大腦的。
艾瑞克·羅斯除外,但艾瑞克·羅斯已經死了。
過了好一會兒,女孩才轉過身來,擦掉臉上的淚水,笨拙地向林雨笑了笑。
「這不是治療,這是改進。」醫生回答。
米阿已經退出討論組。
事不宜遲,它意識到自己必須行動起來。楊非的死訊如同響亮的警鐘在它的意識里迴響。無需證據,它也可以推想出那個監視林雨的年輕人來意不善。在接下里的24小時里,它推動著自己的每一個適合行動的單體來監視殺手,甚至讓其中一人開車到三環外轉了一圈,只為了確定殺手中午在何處用餐。
一段記憶·2022年
大約幾分鐘之後,他開始感到不舒服,也許是因為中午吃了糟糕的快餐,但不像是……他用力搖了搖頭,但心跳很快,而且有點喘不上氣來……硬撐著,他又向前走了幾百米遠,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凝視著那堆資料,林雨長久地思考著。
不要為我桑心,過去兩年是最邦的兩年,我肯定是大紐約東區最走運的一隻王八蛋。
從俄羅斯回來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但那些恐怖的景象從不曾離開她的頭腦,他們本來是去旅遊的,公司福利,艾瑞克帶隊,因為所有人里只有他會說流利的俄語。
在門口,他叫了輛計程車,先去了超市買來T恤長褲換掉身上的病員服,然後乘地鐵前往某處公寓。
珈藍海德:延遲。
珈藍海德:我們還要繼續幹嗎?
一星期後。中國西南,棉城。
她撥打了一個熟記於心的號碼。
艾瑞克·羅斯曾經走訪過所有這些由於他的失誤而陷入痛苦的人們,儘管沒人真的把這歸咎於他,畢竟他不是一個科學家或者藥品工程師,但他主動承擔了這一責任。他和他們的家屬交談,提供賠償和援助,並安撫他們。總公司提供的賠償金額很低,還不到美國本土賠償標準的五分之一。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個年輕人從漫長的深眠中醒來。他是在美國測試「腦橋」藥物的試藥者之一,在試藥后不久即陷入深度昏迷。「阿斯巴克」公司為他掏了錢支付醫療和護理,他的家人起初不離不棄,但漫長時間過去,他們漸漸放棄了希望。
薔薇:潛遊人上次說了,和一期測試不同,二期的藥物測試非常有效。至少二十多名測試者的反應都很樂觀。如果我們現在提起訴訟,這個測試項目會被終止,而這些人——他們將得不到他們必需的藥物。
「你看不著嗎?」林雨走進房間的時候,老人正提高了聲音,頓著拐杖,「小綠人,爬飲水機呢!」
那女人的東北口音喚醒了林雨的記憶——這一組病人都是青年或青少年,主要的癥狀是智力發育遲緩和腦功能發育不全——雷波,十七歲,運動功能發育不全,認知功能發育不全,有一定生活自理能力。他的父親已經在過去十幾年裡試過了所有的治療方法,但這孩子目前連最簡單的安身立命的工作都無法勝任。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
「你得了腦瘤?」
六個小時后,法醫在這個年輕的中國學生屍體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針孔,就在肩膀上那片被撞出來的青紫中間。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可供調查的線索。
護工趁機拿走了拐杖,結果老人整個兒撲了上去,又抓又咬,三個護工一起才把他按在了床上。他叫喊起來,聲音嘹亮刺耳,像是一頭衰老野獸憤怒的咆哮。
完成這些事情后,他退出房間,小心地將門鎖複位,這種老式門鎖非常易撬,這對林雨而言是個純粹的諷刺——她肯花昂貴的大價錢來購買電腦上的防火牆和殺毒軟體,卻在一間裝著舊鎖的屋子裡住了很多年。
「治什麼病,我兒子沒病!」女人尖叫起來,「你凈瞎整,把好好的兒子塞醫院里整啥呢你?」
他眯起眼睛,看到林雨走進了住院部對面的小賣部。
他讀了她的貼吧發帖,她的個人網站,她的人人網和QQ空間,她的微博。
它說。
這樣想著,他開始準備周六那天要用的必需品。
「再見。」
她想了想。
這幾年裡,她見過很多這樣的父母,他們否認自己的孩子有缺陷,並努力按照一個正常孩子的標準來教育自己的兒女,儘管他們的孩子需要的是特殊的治療和關懷。他們對此無能為力,甚至拒絕面對事實。如果父母中只有一方表現出這樣的傾向,那麼結果就是無止境的爭吵,或者破碎的婚姻。
殺手搭上下一班公共汽車,兩站地后在林雨家小區門口下車。
納米機械與神經元再生療法
說實話,他不在乎自己是瘋了還是沒有,如果你已經八十四歲而且曾經差一點就變成流口水的老不死,那麼瘋狂與否真的不是非常嚴肅的問題。
他的頭腦里迴響起那個節拍器的聲音。
他大學里學的是生物學,那時候生物工程被看做前途無量,最後統統都前途無亮了。不過他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學習鳥類分類學的,那是少有幾門他熱愛的課程之一。工作后他也曾經試圖重溫那時候的愉快經歷,買了觀鳥用的T恤和望遠鏡。但是觀鳥的最佳時間是凌晨五點,對於一個死宅男來說這個時間起床不亞於一種酷刑。
「嗯,一定。」
「如果你要我提前動手,那麼費用要漲。一旦需要提前下手,你得加付十萬頭款,尾款不變。」
艾瑞克不信神,但那些日子里,他經常祈禱。
一個月後,艾瑞克·羅斯化名「持律者」,加入了中國藥物試驗者權益爭取小組。並推動著這個小組的行動和針對「阿斯巴克」公司的訴訟計劃——直到他被謀殺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