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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的夢

莊子的夢

作者:曹白宇
年輕人所不知道的是,他並沒有在無意中改變歷史,而是不知不覺地創造了歷史。在他這裏,歷史構成一條首尾相銜的怪蛇。時間單向流動,一切絕非偶然,一切早已註定。
觸國開始進行代號為「九九歸一」的夸克彈研究計劃,利用夸克裂變鏈式反應產生的能量造成超大規模殺傷。而蠻國則著手開發名為「諸神黃昏」的鍵位消弭波項目,通過微波振動原子引起化學鍵斷裂,將一切敵人粉碎至無形。時間過去,政權更迭,戰爭的間隙是和平。千年計劃時斷時續,然而始終未停。
鱗片開合,魚鰭拍打,鯤魚用特定的頻率振蕩自己的軀體。背上的岩石山紛紛迸裂,鯤魚像上古的神明掙脫了封印。海溝兩旁的峭壁也隨著鯤魚抖動,聲波沿海水介質傳出,宣告一個怪物的蘇醒。
莊子笑了,胸中浩渺心事連通萬千星河。物我於此刻渾然了界限,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而誰又是自己。
鯤魚的身體熔解濃縮,化為一隻瑩白的巨蛋。在今後的歲月里,這顆蛋將一點點儲備熱能,慢慢整理這一路斬獲的基因,那是生命的精華。到時它將以一種全新的姿態降臨在世界上,也許將更高效地利用能量,也許會生出翅膀。到了那時,它將重回生命的起源與歸宿,它所來與所去的地方。
蝸牛尚未喝到那滴露水,它才剛剛爬了一半。
在信息的最後,混沌留下了一串坐標。倏與忽腦中掠過千萬種想法,但還是循著坐標的指示,找到一顆巧妙隱藏起來的黑矮星。這是一具業已冷卻的恆星屍體,在這具恆星屍體的核心,它們發現了保存完好的混沌遺體。混沌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團渾圓的肉|球,周身帶著不知功用的四足與羽翼。經過初步分析,倏和忽發現混沌身體的主要構成物質是有機質,而它體內也有類似倏的晶體思維器官。
如今混沌也感覺到了從意識底層浮起的湍流與波動,它預感自己時日無多,便向倏和忽傳達了最後的願望。作為一個寄生生物,混沌幾乎沒有自己的感覺器官,它以其他生命體為媒介感受外界。然而既然有一千個生命,便有一千個世界,混沌對於宇宙,並沒有自己感性的認識。混沌希望倏和忽能將它曾經的身體加以改造,它想在生命消逝前親身體驗宇宙的本質。
蝸牛渴了。
年輕人冷靜了一下,他需要跳過信息壓縮和解壓的步驟,增大量子通訊的功率,實現數據同步傳輸。另外,他還要改變娜娜號的反饋模式,將原本的數字信號設定為模擬信號。當然,如果要將莊子的思維投射進大腦,蝴蝶掃描的信息量會大幅增加,遠遠超過系統限定的閾值。
遠征隊叛變的消息傳到蠻國,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執政兩黨開始相互攻訐,並展開了長達九十年的內戰。而觸國也因此贏得了喘息的時間,他們必須利用這個機會拚命發展,提升國力抵禦蠻國下一輪的攻勢。遠征隊船員將他們的知識傾囊相授,觸國最早的工業體系得以建立。古老的技術在新思維刺|激下煥發生機,觸國文明在外來思想的助推下加速前進。
鯤魚的身軀撞上海岸,接天巨浪如破城兵將般湧入陸地。它閉起眼睛,軀幹投下巨大的陰影。心臟瓣膜開啟,處在休眠狀態的心房與心室開始工作,將電解質血液泵入全身。海底火山在無盡的歲月里為鯤魚積蓄了足夠的能量,它將身體各部分的生物電池並聯起來,進入了全面供能模式。
即使相對於星球的歷史,鯤魚的等待也算一段不短的時間。和它上次來的時候相比,陸地的樣子已經很不一樣了。裸子植物崛起統治,蕨類植物退守韜晦。銀杏、桫欏和松柏,蘇鐵、木賊與水杉。整個世界變得溫暖濕潤,雨水將不毛之地沖刷成綠洲。曾經蠢笨顢頇的四足爬蟲進化出了無數的形態,達到繁盛的頂點,它們是地球此時的主人。還有一種體溫恆定的動物正在悄悄繁衍,昭示著下一個紀元的黎明。
在史前混沌蒙昧的黑暗時代里,兩個國家沒有任何接觸。兩國是那樣小,而世界是那麼大。先民們在曠野上開闢土地,刀耕火種。向遠處望去,很難想象這個世界還有盡頭。如此過去了幾千年,觸國和蠻國分別建立了自己的文明,卻老死不相往來。
年輕人迅速從終端機上扯出數據線,連上頸后的介面。嵌入小腦的微晶元開始運作,為人腦和空間站上的超級計算機建立連接。年輕人將控制許可權從終端機轉移到自己的大腦,逐個解開系統預設下的限制。蝴蝶開始忙碌起來,躺在草地上的莊子喃喃自語著翻了個身。年輕人閉上眼睛等待,等待莊子的意識進入腦中。
「不可能。我們尚且可以做到不朽,何況是你?」忽在情感上否認了混沌的說法。

五、夢蝶

儘管向恆星借能的技術已經成熟,但要是把這次試驗搞砸了,導師肯定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想到這裏,年輕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儘管他正身處水星軌道的空間站上,光是看著那輪大了兩倍多的太陽就讓他渾身燥熱。
終於,這種寄生生物厭倦了肉體的束縛,決定將自己的存在徹底去物質化。它們獲得了成功,也因此失去了繁衍進化的機會。最後它們驚恐地發現,即使是純粹的精神,也有消磨殆盡的一天。於是混沌的族人一個接一個踏進自己親手掘好的墳墓,混沌是它們中最強大的,結果活到了今天。
唯有倏和忽間或與混沌進行單向的聯繫,它似乎很重視這兩種生命形態的首腦。隨著時間的推移,星際空間旅行的技術得到開發,銀河文明開始向河外星系擴張。硅基生命與碳基生命的矛盾暫為緩和,倏和忽也漸漸退出歷史舞台,成為活著的傳說。它們被尊稱為「掌管者」,作為精神領袖在銀河中巡視遊盪。
又經過幾百年的進步,吞吐白色水霧的蒸汽機械布滿大街小巷,蠻國卻卡在了發展的瓶頸。過度繁衍的人口讓土地開始擁擠,晝夜不息的煤煙使空氣變得渾濁。由於生存環境惡劣和資源分配不公,蠻國內部的矛盾開始激化,革命正在悄悄醞釀。為了給民眾一個發泄不滿的地方,也為了給自己找一隻替罪羔羊,蠻國統治者將目光投向了天空。
被時間壓碎是什麼感覺?短距時間傳送實驗表明,那是一種不釋放能量的湮滅,一次乾淨徹底的消失,物質直接歸於虛無。根據質量守恆定律和質能方程,這些物質或者轉化為另一種物質,或者交換成能量。這些物質與能量以何種形式存在?它們去了哪裡?目前的答案仍是三個字,不知道。
一個年輕人手握一卷竹簡,赤足走上朝陽的草坡。當下正是牧草多汁的季節,細草從他趾縫間鑽出,草上的露珠沾濕了他的腳背。披在身上的葛衣已經很舊了,袖口和手肘處九-九-藏-書草草地打上幾個補丁。手裡的竹簡不知翻了多少遍,韋編斷了又仔細接上。他是一個漆園的小吏,每天例行公事換來三餐的粟米。此時此刻,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做莊周。而在之後的歲月里,他被尊稱為莊子。
是觸及「道」的境界了嗎?還沒有,但在方才的夢中,似乎離「道」已經很近了。那麼,是自己終於找到了「道」,還是「道」在無意中碰到了自己?是我在夢中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我?我是從自己的世界里醒來?還是在別人的世界中睡去?
來了,來了。沒有想象中強烈的衝擊,也沒有論文中提到的不適與痛苦。莊子的思想,或者說莊子的夢就如魚山梵唄般溫婉平靜。那些意象一個接一個地在年輕人的意識里投下倒影。化為巨鳥的大魚、蝸牛角上的國家、海中的帝王、魚兒的快樂、夢中的蝴蝶,這些流傳千年,至今仍在鮮活呼吸的形象,就這樣直接從源頭游入他的腦海。此時此刻,這個生活在太空時代的年輕人與上古時期的先哲心意相通。
它們沉默了一會兒,混沌留下一個數據包,從倏和忽的意識里退出。兩個掌管者的思維還存在著聯繫,它們不明白混沌這樣做的用意。倏與忽短暫地交換了意見,開始合作解譯混沌留下的數據。海量的信息洶湧而至,混沌作為一個生命體的前世今生,展現在兩位銀河領袖面前。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似乎看到一隻蝴蝶停在鼻尖上,定睛望去卻又觀之無物。就在觸到莊子視線的瞬間,蝴蝶在時間的指縫中湮滅,化為片片碎塵。莊子從草地上坐起身來,他已經睡了很久,做了許多的夢。

二、蝸角

一、鯤魚

這兩個國家首先在哲學層面上意識到對方的存在。觸國思想家提出了「陰陽」的觀念,萬事萬物相反相成,對立聯繫,矛盾統一。宇宙中既有觸國,則必有他國,既有觸洲,則必有他洲。與此同時,「萬物皆數」的觀點在蠻國佔據統治地位。經過一系列複雜的推算,蠻國數學家得出結論:只有一個世界的宇宙是不平衡的,除蠻洲外必有其他的大洲存在。
不過此處的它並不孤獨。一些厭氧菌附著在鯤魚的鱗甲上,在上面滋生繁衍。這些厭氧菌是地球最早的居民,位於進化樹的根部。然而,因為那些更喜歡光和氧的晚輩後來居上,它們只好棲居於深海。鯤魚是個有力的盟友,它會帶著這些厭氧菌在海底巡遊,尋找適宜的火山,那裡有厭氧菌所需的熱量與無機養料,而厭氧菌則生產出有機物作為回報。在這些共生細菌的滋養下,鯤魚的身體一點點長大。厭氧菌用時間堆起了一個奇迹,就像珊瑚蟲用時間堆起它們的堡礁。
同時,一種嗜鹽古菌自鯤魚尾部的菌囊釋放而出,在電解質血液中大量繁殖。鯤魚通體化為紫紅色,光能被嗜鹽古菌轉換為電能,儲存在鯤魚體內的生物電池中。現在鯤魚已經可以利用水和二氧化碳製造有機物。此時的鯤魚對於水有著特別的渴望,它甚至想回到出生的那片海。北半球正是潮濕的雨季,每當這顆年輕的星球降下雨水,鯤魚便靜靜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雨水為它洗去征塵,雨水滋潤它的軀體,雨水是生命之源。
混沌的存在越來越弱,它將最後一條信息發送到倏與忽腦海中:
混沌靜觀默坐,第一次從自己的視角體察世界,整個宇宙為它敞開了胸懷。
從體積上來看,倏不像是生命,倒更類似於天體。它直徑約有五千公里,接近一些小個頭的岩石行星。事實上,倏的身體是一層晶體,如地毯般蔓延覆蓋在行星表面,包裹住整個星球。通過體內晶格的振動,倏構建了最基本的算數邏輯單元,並以此為基礎進化出多層次的高級邏輯結構。倏靠星球核心的放射性元素衰變供能,它是從或、與、非三個簡單邏輯門進化而成的超級計算機,也是宇宙中硅基生命的領袖。
「呵,這條笨魚。」惠子望著那隻塊頭明顯大了一圈的肥魚,轉頭對莊子說道:「你看這隻蠢魚,發獃的樣子,像不像你?」
在倏與忽脫離各自的群落之後,混沌與它們的關係更為密切了。倏和忽感到混沌進入它們意識的次數更為頻繁,每次交流的信息量也在明顯增加。倏和忽在同意保密的前提下,混沌會向它們傳授一些失落的知識與未知的理論,也會選擇性地回答倏和忽提出的問題。儘管並不知道它這樣做的原因,出於生命體的本能,倏和忽覺得,混沌應該是嘗到了孤獨。
年輕的莊子在草地上側身睡下,用小臂枕住腦袋。風從草間尋徑而來,吹拂在莊子臉上,那是萬物起伏的呼吸。蒲公英的種子藉助風力展開翅膀,輕盈的樣子彷彿鳥羽根部的絨毛。陽光暖洋洋的,灑在身上像蓋了一層毯子。莊子打了個呵欠,用竹簡在背上搔了搔癢。困意輕輕爬上莊子的肩頭,合上他的眼皮。
啊,他睡著了,這正是一個好機會。蝴蝶眼部的微型攝像機啟動,調整焦距,把熟睡的哲學家整個拍入畫面。它腹中的超導電池滿負荷供能,胸口納米計算機高速運轉。捕獲的視頻信號被無損壓縮,觸角天線立即被激活,將這段視頻流發送至未來。
迫不得已,忽將自身改造。它把作為身體主要結構的神經纖維無限延展,並在節點處安置生物分子晶元。同時忽寫出了有別於二進位的生物演算法,使體內各部分的運算同步,突破了有機體內信號傳輸滯后的瓶頸。
他夢到一群奇怪的生物與奇怪的人,甚至夢到了老朋友惠子。夢中出現的那些怪獸和故事,他已在心底醞釀許久,而這次又添了一些新的內容。它們以一種陌生的形態出現,說著自己不懂的話,操縱著莫名其妙的機器。
我們不知道鯤魚是否擁有智慧。它總共有五顆大腦協調身體的動作,但相對於鯤魚撼天動地的體積,這些腦的容量顯然是小了些。然而在舒展四肢,無所思慮,任由雨水在周身遊走的時刻,鯤魚腦部也在潛意識的驅使下活動著。它開始模模糊糊地思考自己生命與旅程的意義。那麼長時間的沉睡與蟄伏,只換來片刻的奔波勞碌,這究竟是為了什麼?自己的生命幾近無窮,卻要從這些朝生暮死的生物身上獲取基因,這樣做是否值得?
混沌的形態,一直以來都是個謎,即使倏和忽也知之甚少。它與其說是一種存在的物質,倒不如說是一個活著的意志。混沌沒有承載思維的實體,甚至不依靠引力與電磁波,它的存在本身無所依託。九九藏書混沌似乎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又無所不能。有些文明把它當做神明崇拜,它並不鼓勵;有些文明在銀河四處搜捕它的身影,它也不予懲罰。
這條機械魚正是莊子最新的作品,它在技術層面已有了長足的進步。莊子特意為這條機械魚設計了自動上發條裝置,水波的搖動會為它不間斷地上滿發條。在魚體內還有四個蓄水囊和一個精巧的平衡錘,它會根據自身的平衡狀況下潛上浮,避開水中的渦流與暗涌。如果願意,莊子可以讓這條魚一路游到東海。
清乾淨身上的冗贅,鯤魚一甩巨尾衝天而起。很快,它躍出了海溝,身後帶起一股濁浪,好似拔地的煙塵。它的唇吻劈開水浪,魚尾攪動洋流。鯤魚雙目炯炯,如同從地府升起兩盞明燈。離海面越來越近了,它的視網膜感受到久違的光線,這些光線原本只存在於恍若隔世的記憶里。
一切都變了。
他的第一件作品是一隻木蜻蜓。莊子攢下一些葫蘆種子,從公輸盤的弟子那裡換來一套用舊的微雕工具。圓刀、方刀、彎刀、平刀、尖刀、鐵筆,微鑿、細刨。他又熬了幾瓶魚膠,從墨者那裡換來一系列精密的發條和傳動元件。發條扯開來薄如蟬翼,嚙合齒輪小若芥子,傳動皮帶細似髮絲。
這頭怪獸挪動胸前和腹后的肉鰭,像剛踏上陸地的兩棲魚一樣爬行前進。那些陸上的生物驚恐地看著鯤魚遮天蔽日的身體,如日月般懸在半空的巨眼,還有細齒密排,絞肉機一樣開合研磨的大嘴。鯤魚活像這個世界的吞噬者,飢不擇食地嚼碎沿路的土地及一切生物,在遠古大陸上劃出一道擦痕。
這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年輕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經常像雨後的蘑菇一樣鑽出他的腦袋。就在他走神的工夫,娜娜號——他給蝴蝶時光機起的名字,傳來了第一批數據。年輕人被終端機的提示音拉回現實,他拍拍自己的臉,將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信息的壓縮量太大,解壓花了好幾秒的時間。
莊子卻不這麼想。他看著那條獃頭獃腦的胖魚,心思在神遊中越飄越遠。他當然知道這條魚的想法,只是不願說破而已。這條魚根本就沒有什麼想法,它不過是莊子精心製作的機械魚。
「我的朋友,謝謝你們。」
莊子立刻警覺起來,他輕輕避開惠子的機鋒,將問題拋了回去:「請問,既然你不是我,那麼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
超導電池的能量足夠供應娜娜號半個小時的時間。在那之後,它將啟動自毀程序——不能把所有的善後工作都留給時間。年輕人看著列印出來的莊子照片,這個酣睡的傢伙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二十來歲的樣子。只見他蓄著鬍鬚,披散頭髮,面目清秀,身邊攤開一疊竹簡。年輕人費勁地辨認上面刻劃的古文,似乎是《道德經》,又似乎不是。算了,回去再研究吧。這時娜娜號傳來提示信息:數據收集完畢,是否提前啟動自毀程序?年輕人看了看時間,還剩下七分鐘左右,他突然冒出一個新奇的想法。

三、混沌

圖像出來了!圖像出來了!儘管模糊,仍可以看到一個清晰的人形躺在草地上。年輕人手指快速敲擊虛擬鍵盤,彈古箏一樣來回撥動。調整角度,放大,調整角度,放大,定格,拉近,拉近,遠一點,銳化,像素渲染,拍照!好!太好了!太清晰了!
而忽的外表更為奇特,它是一團由神經纖維構成的星雲,這是碳基生命原教旨主義運動的結果。彼時碳基生命在與硅基生命的戰爭中處在下風,幾乎被逼到銀河旋臂的盡頭。而碳基聯盟內部卻在這時掀起了去硅基化運動,反對一切用來輔助思考的無機模塊。作為碳基生命的領袖,忽卻無力阻止這場狂潮。本來用於戰略布署和資源分配的計算矩陣也被激進分子炸毀。
夏氣萌動,春意蟄伏。宋國的四月,雨水開始多了起來。水潭裡的蝌蚪剛剛長出後腳,陣雨敲打在水面一片喧鬧。晴空洗過多遍,從天際到天頂漸漸深邃,直通向背後亘古的星辰。雲淡的時候如新撕的棉絮,有時又堆疊彙集,在空中築起雍容的樓閣。
莊子在辯論中落了下風,開始胡攪蠻纏起來:「請回到開頭的問題上來!你說『你從哪兒知道魚的快樂』,這是以我知道魚樂為前提的發問。那麼我告訴你,我是在這濠水的橋上知道的!」
他其實可以知道莊子在做什麼夢!只要將自己的腦部與計算機連接,將蝴蝶的掃描結果直接投射進大腦!是的,這在理論上是可行的!他想起曾經讀過的一篇論文。如果將一個人的腦部活動情況轉化為模擬信號,再輸入另一個人腦中,則可在後者腦中建立前者腦部活動的映像!
隨著工程進度的深入,惠子已不滿足僅僅製作一個能和自己較量的人。他的創造物是對自然的模仿,自然本身又是對真理的模仿。從這個角度說,他至少和真理隔著兩層。但他想突破這個界限,他要製作一個完美的人,超過自然的創造,接近真理的境界。莊子的誕生,便是惠子向真理邁出的一個大步。
兩國幾乎在同時完成了各自的千年計劃,夸克彈僅比鍵位消弭波早誕生了一周。在觸國高層猶豫對蠻國進行威懾還是毀滅的幾天里,其間諜衛星偵測到蠻國境內無數大功率雷達預熱啟動。對方已先發制人發動了終極打擊,致死的微波將在幾分鐘內到達。觸國執政官的手指放在夸克彈反擊的按鈕上。這時他的顧問輕輕搖頭,既然這個世界必死無疑,是否還有在臨死前毀滅另一個世界的必要?觸國執政官嘆了口氣,按下那隻鮮紅色的按鈕。
倏和忽不知道這種奇異的生物是怎樣進行寄生活動的。它們猜測混沌是那些寄生生命的首腦,故而擁有如此特殊的身體結構。通過對混沌身體的掃描,倏和忽敲定了改造的方案。它們將為混沌裝上不同功能的外感受器,並建立處理外部刺|激的信息中樞,將其接入混沌的思維晶體。倏與忽在一顆環繞黑矮星運行的死行星上就近完成了改造工作,從這顆行星的角度來說,它們花費了七個恆星日的時間。
「你懂什麼,這魚自來自往,自得其樂,不因意動,不為物擾。它達到了『道』的境界,這是真正的快樂,怎會被你這種俗人嚇跑?」莊子淡淡地接住惠子扔過去的第二枚石子。
無知促成偏見,冷戰升級為熱戰。觸國、蠻國在歷經兩百年的觀察與考量之後,紛紛打出手中攥了許久的牌。觸國地面部隊強行登陸蠻國,蠻國則一舉擊毀觸國全部衛星與空間站;觸國向蠻國發射分導式多彈頭洲際導彈,蠻國便集中戰略激光武器對觸國首都實施打擊;觸國修正小行星軌道將其引向蠻洲,蠻國卻利用精確攔截將威脅化為一陣流星雨。
這時傳來混沌的九-九-藏-書思維波動:「我就要死了。」
為了莊子,惠子何止花費了二十年,他簡直熔鑄了一生的心血。然而這卻是值得的,現在,莊子與其說是他的對手,倒不如說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在諸次的辯論與探討中,惠子覺察到,莊子的智識正一點點地超過自己。莊子將來會達到一個怎樣的境界,仍未可知,但絕對不可限量。只是莊子不會知道,自己頸后被刻上了一個「七」字,這是他身為人造人的編碼與代號。這個秘密,也許會伴隨莊子一生。
還沒等鯤魚思考出結果,雨便停了。於是它再度起身,鯤魚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旅程。春夏交替,寒來暑往,鯤魚已記不得自己究竟行走了多久。只看到植物群落由複雜變得簡單,活動的生物由平凡變得罕見。太陽的高度越來越低,能量耗散得越來越快,一種純白色的美麗晶體從天而降。
惠子突然覺得脖子有點兒癢,便將手伸到頸后輕輕撓撓。這時他驚恐地發現,在自己頸后,竟隱隱刻著一個金文數字。

四、魚樂

它看到星雲斑斕,天體誕生。衛星環繞行星,恆星拱衛銀河,它們永不止息地運動。星體碰撞,星體爆發,于無聲處聽到驚雷。物種起源,物種消亡,背景輻射如永不消逝的潮聲。空間層層套疊,劃出不同的維度,時間盤根錯節,將萬物推向歸屬。脈衝星散落四布,它們是宇宙的坐標與燈塔;黑洞化實為虛,它們是時間和物質的墳墓。星系紅移,宇宙膨脹,並未減緩自己的速度;骰子落地,波函數坍縮,觀察者替上帝做出選擇。奇點化為混沌,存在復歸虛無,生命在有意義與無意義之間找到平衡。
依賴技術的必飲敗於技術,全面潰敗的蠻國軍隊只好遞交了投降書,從此兩國進入持續了兩百年的對峙階段。彼此都還沒有完全摸清對方的實力,不曉得自己貿然的進攻會不會招致滅頂之災。因此冷戰是最好的解決之道,他們在冷戰中相互學習,彼此試探。
這條海溝橫貫在海底,不知有多長,又不知有多深。它像是通往地心的入口,又像這顆星球與生俱來的疤痕。鯤魚就在這海溝的底部潛伏,靜靜地等待了幾個紀元。
年輕人將娜娜號設定成自動模式,它會在莊子頭部懸停,掃描他的大腦皮層,並記錄其活動情況。如果順利,在今後幾個月,年輕人的項目組就能通過這些數據,分析出莊子基本的思維特徵。他看著終端機屏幕上的腦電曲線和大腦活動圖,莊子目前的腦部活動相當活躍,應該是在做夢。年輕人很好奇這個數千年前的古人究竟夢到了什麼,他正在寫一篇小說,將莊子的寓言改編成了科幻色彩的故事。
這麼做可能會導致娜娜號過熱燒毀,但應該能為自己爭取到幾十秒的時間。腦部映像的理論還不成熟,會有一定的危險。不過管他呢,機會千載難逢,錯過永不再來。他消耗了五百萬噸煤的能量,只為給一個中國古代的哲學家拍張照片,這種事不可能有第二次了。他必須抓住這次機遇,這個險值得冒。
「六」。
在倏和忽的工作完成後,它們感到一個強大的意志降臨在自己身邊。那是混沌,它將重新歸附昔日的軀殼。這團奇怪的肉|球開始有了生命活動,倏和忽從天際遙遙看著下界這個微不足道的生命體,誰會想到它竟是銀河曾經的主宰。
不對……不對……年輕人突然感到一絲異常。一些非常熟悉的感覺開始湧入腦中,有許多似曾相識的奇怪想法,還有不少科技革命后才出現的名詞與概念。這是……這是……糟糕!糟糕!糟糕!這是意識的迴流!自己的思想也投射進了莊子腦中!兩人正在建立思維同步!
他必須小心操控娜娜號。一旦與過去的實物接觸,或其產生的擾動達到臨界值,足以在時間流上產生蝴蝶效應,這台小型時光機就會在時間的重壓下灰飛煙滅。目前的實驗已初步證明,時間具有完美的自穩定機制。不需要擔心改變未來,沒有外祖母悖論,時間單向流動,在搖籃里扼殺每個改變未來的可能。
儘管只是一個近乎玩具的小東西,卻凝聚了莊子不少心血,他第一次感受到創造的快樂。在這之後,莊子又製作了一系列機械生物,從甲骨蛙到果殼鳥,還有泥瓦龜和蠟紙蜂。他簡直成了駕馭百獸的神農。
濠水極清,這些小魚浮在澄澈的水中,好像無所依託似的。陽光將它們的影子投在河底,歷歷分明。庄惠二人看著它們,它們也抬頭看著庄惠二人,那悠然的樣子,像是住在水下的哲學家。惠子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指尖輕輕一彈,將水裡的魚嚇走。唯有一條魚不為所動,仍靜靜地停在那裡。
如果不是混沌的干涉,銀河此時仍是無限循環的戰爭與混亂。儘管具體的細節已不得而知,但可以確信的是,混沌在倏和忽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力量,以此說服他們放下干戈。自此以後,硅基生命與碳基生命划疆而治,分別以南十字旋臂和英仙座旋臂作為各自的星域。
海溝坐落在一條蜿蜒的火山帶上,這裡是地球脈搏律動的地方。地殼斷裂、板塊碰撞、山脈升起,漫溢而出的岩漿把海水煮得沸騰。鯤魚找到仍在活動的海底火山,將腹部貼在山口。熔岩噴涌而出,遇到冰冷的海水,旋即凝結。這些黏稠的大地血液包裹住鯤魚,為它提供能量。
莊子睡著了。
這場戰爭進行了六百年。最後,觸國和蠻國沒能明白戰爭帶來的只能是痛苦與災難,反而意識到常規武器已無法徹底消滅對方。於是兩國分別提出了自己的千年計劃——利用一切手段阻撓對方的科學突破,同時催化己方科技樹的成長,最終以不可防禦的超級武器將對手從地圖上抹去。
莊子和惠子相約來到濠水邊吹吹風,兩人靠在橋上,看水裡的魚兒來往翕忽。
倏比較謹慎,它仔細思考了混沌的話,得出自己的結論:「它是對的。混沌向我們暗示了宇宙是孤立系統,按照熵增原理,任何事物必將走向毀滅。」
等等……等等……為什麼要刻上「七」?在他前面,還有六個人造人嗎?不對,不對……我記不得了……怎麼可能還有其他的人造人……人造人……人造人……七……七……六……六……
為了懲戒叛徒並把觸國的科技革命殺滅于萌芽,內戰甫一結束,蠻國便派出了第二支遠征隊。裝備旋轉火炮的蒸汽戰車被空投至平原,協同手持壓力滑膛槍的士兵朝對方城市推進。然而蠻國人沒想到的是,等待他們的竟是觸國的鐵甲機器人。這些鋼鐵巨人靠內燃機驅動,身披堅不可摧的合金裝甲,行動遲緩卻果決。它們撕裂蠻國人的陣線,砸爛蒸汽戰車的裝甲,踩碎士兵背上的高壓氣囊。
年輕人試圖切斷他和莊子之間的聯繫,但此時思維同步傳輸read.99csw.com已完全佔據了量子通訊的帶寬,蝴蝶時光機也由於超額工作進入紊亂狀態。完了!完了!自己死了不要緊,要是在時間流上產生擾動,那就成了千古罪人!再也顧不了許多,年輕人從腦後一把扯下數據線,信息突然斷流帶來電擊般的痛楚。他一下跌坐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
惠子還記得地下室里一直堆到天花板的琉璃試管與培養皿,還有晝夜不停如喁喁細語般響動的火炭恆溫箱。他最親近的朋友是細竹滴管和青銅顯微鏡,也許再算上那台斑駁老舊的手搖離心機。培養槽需要不間斷地供能,他利用風雷水火的力量。人造人身體的成長需要礦物與蛋白質,他在匠石和庖丁那裡找到材料。他于燕國尋來人體解剖的圖紙,從齊國求得編製程序的歌訣,在楚國購得高速計算的機器,自秦國買來接駁人腦的埠。
忽然有一天,鯤魚感到一絲異動,大自然在冥冥中敲響了它體內的生物鍾。到陸上去,到陸上去……一個意志在它腦中反覆迴響。這一天終於來了,而它也準備好了。鯤魚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響應這聲召喚。
天長日久,鯤魚背上積攢了一層厚厚的玄武岩甲殼。它若不動,便是海底的一座山。周圍太黑了,見不到一絲光,光都被頭上幾千米厚的海水吸收了去。沒有光,便沒有光合作用,沒有光合作用,便不存在有機物。鯤魚正在生長,它需要有機物。
這是一隻機器蝴蝶,同時也是一台小型時光機。時間旅行的成本過於高昂,每增加一克質量,就會令旅行所需的能量呈幾何級數增長。即使這隻利用原子堆砌技術造就,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余的機器蝴蝶,也足足有9.73242克重。把它送到這裏所耗費的能量,約等於地球一秒鐘所吸收的全部太陽能,相當於引爆八百五十顆沙皇炸彈,足夠一隻一百瓦的燈泡亮上五千六百萬年。
這個工匠不由得驚呼出聲,同伴們紛紛圍攏過來,拿起鏡片看天上的奇觀。很快,事情傳開了,這種型號的鏡片被大量製作,制鏡業迎來了一個小小的春天。一時間全國各處都是手持偏振鏡仰首望天的人,自然利用巧妙的光學屏障將兩個近在咫尺的世界隔開,那個在神話傳說中被無數次提及的大洲竟然就在眼前。
在蠻國,由於繪畫業的發達,崇尚寫實的畫家需要用一種特殊的眼鏡濾去散射光線的干擾。最初製作這種眼鏡的材料是天然的雲母片,隨著畫師需求的增加,工匠們開始製作更多種類的偏振鏡以過濾不同波長的光。終於有一天,一個蠻國工匠對著天光調試剛做好的鏡片,另一個世界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
儘管生存已經十分艱難,但蠻國還是集中大部分資源打造了九艘飛艇。利用這些飛艇,蠻國組建了一支遠征隊,配備最先進的軍工科技及船員九千人。他們將越過天塹航向頭頂的另一處大洲,在那裡建立殖民地,為本民族擴展新的生存空間。此時的蠻國已是強弩之末,遠征隊是他們擲出的最後一把骰子。
眼見莊子掉進自己的陷阱,惠子立刻抓住不放:「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卻也不是魚,所以你不知道魚的快樂,這一點是可以完全確定的。」
南溟天池,無盡之海。
為了在莊子腦部建立底層驅動,惠子直接將自己的部分思維複製過去。為了給這個對手設計一個與自己有別的邏輯結構,惠子特地參考了老子的思想。惠子為莊子杜撰了前半生的記憶,在計算機中模擬出幾近真實的喜怒哀樂。從莊子踏出培養槽的那一刻,惠子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他終於觸到了真理。他在莊子頸后刻下一個符號,作為人造人的標誌,也是一個智慧獲得新生的儀式。
然而鯤魚並不是貪食的饕餮,它的塊頭太大了,進食對它沒有任何意義。即使一刻不停地吃,它獲得的能量也不及耗散的快。鯤魚吞食的唯一目的在於基因,它需要這些生物日趨完善的遺傳密碼,再用這些遺傳密碼為自己設計一個新的形態。鯤魚是主動進化適應環境的大師,也是生物基因的收割者。
惠子哈哈大笑,他終於在兩天前「大樗之辯」的失敗后扳回一局。看到莊子在邏輯上落敗,只好求助於詭辯,惠子心裏好似吃了熊掌般痛快。
惠子還記得,自己最初決定製造一個人造人,只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對手。作為名家思想的繼承人,他將這套理論體系提到一個新的高度。他是辯術的大師,無論具體問題的辯難,還是邏輯上的攻防,惠子都能應對自如,舉重若輕。即使完全錯誤的命題,他也能利用詭辯顛倒黑白,以矛破盾。高處不勝寒,惠子在辯論領域已無人可攖鋒芒。他需要一個實力相埒的敵人,一個可以一戰的朋友。
唉,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讀一個時間歷史學的博士。要是早點參加工作,憑著自己小行星礦物評估的專業,早能在土衛六上買一套海景房了。站在房子正中,將穹頂調成透明,橙色的天空孕育著原始生命的律動。手裡拿一杯波爾多酒,穿著無袖旗袍的美麗妻子從背後抱住自己,紅唇貼上頸窩……好吧好吧,其實也不會這麼有錢啦。但總比跟一群和尚似的研究生擠到單身公寓里,快三十歲了還打光棍要好得多!
實證主義與懷疑主義迅速佔據了思潮的主流,這種頭頂直觀的震撼遠大於地上算籌的假設和證明。人們推翻宗教裁判所,把國王送上斷頭台,建立民主共和政體。思想解放帶來生產力的發展,自然科學被提到前所未有的地位,理性思維同時推動人文科學進步,蠻國大踏步進入蒸汽時代。
莊子嘆了口氣,在草地上盤腿坐下。風將他的頭髮吹亂,萬物與他一同呼吸。花開花落,雲捲雲舒,草伏風起,水清魚現。宋國的四月,生命響應大地的呼喊,自然協同宇宙的頻率,放眼正是一片繁盛的景象。
莊子用橡木芯雕成蜻蜓的軀幹,把作為動力源的發條放入胸腔。他又用椴木片刨出蜻蜓的翅膀,在上面鏤出迴環往複的花紋。莊子給木蜻蜓上好發條,輕輕拋入空中。發條攪擰,齒輪鏗鏘,傳動軸迴旋,彈簧振動,蜓翼撲棱。木蜻蜓在空中曲折前行,九*九*藏*書時而懸停,似與莊子相樂。
終於,混沌同時溝通了倏與忽的意識。它們不僅感受到了混沌,也在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直面對方。倏和忽試探著碰觸彼此的思想,並嘗試溝通交流。這兩個曾經較量了數萬年的對手同時感覺到,儘管它們的生命形態、心理結構和價值體系有著巨大的差異,但它們在某些本質上卻是相通的。在遲疑了幾微秒后,忽向倏發出了自己的問候。而倏沒有猶豫,立即做出一個善意的反饋。
混沌的種族起源於一種腦部寄生蟲,在不影響宿主自主選擇的情況下,它們會驅使宿主在大方向上做出種種有利於寄生物發展的決定。隨著探索時代的到來,混沌種族的宿主文明開始踏出自身所在的恆星系統。銀河文明互相接觸,交流碰撞,混沌的種族也因此繁盛起來。
「請問,既然你不是魚,那麼你從哪兒知道魚的快樂?」惠子繼續跟莊子抬杠。
一千三百年後,指南針和偏振鏡的發明為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提供了直接的證據。觸國的航海家很早就開始利用一種叫做指南針的裝置確定方位,指導航向。他們注意到,這個裝置的指針並不完全依照實際的方向,會受到一種有規律的干擾。經過多年實踐,他們總結出一套口訣修正儀器的指向。後來這套口訣傳入宮中,司天監用算籌反覆推演校驗,指出這個干擾源自地平線外的另一處大洲。
一隻蝴蝶翩躚飛至,繞著草地上的莊子盈盈起舞。
鯤魚揮舞著它的鐮刀一路向北,穿越熱帶朝溫帶前進。隨著鯤魚的行走,它的身體也在一層層蛻變,像是參禪的僧人,隨頓悟進入一層層新的境界。它的肉鰭愈髮結實,鰭條內縮,化為骨骼。背鰭逐漸隆起,形成風帆似的多孔狀棘背,那是天然的散熱板。從外形上看,鯤魚越來越像一隻四足爬行動物。
終於,鯤魚體內傳出能量衰竭的信號,它倦了。它在風中嗅出火與熱的氣息,用最後的力氣尋到北方的一座火山。這是一處終年落雪的所在,火山在這極北之地噴吐硝煙與火焰,同天邊的極光交相輝映,構成一幅人間魔境。這條大魚精疲力竭地爬上山頂,像朝聖者終於完成了旅程。沒有絲毫猶豫,鯤魚從火山口一躍而入,它將在這裏涅槃。
當蠻國遠征隊的飛船停在頭頂的時候,觸國還是「諸姓興旺百姓苦,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封建時代。觸國人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這些天外來客,但出於禮貌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而蠻國遠征隊的船員也發現,觸國人並不是宣傳中茹毛飲血的人形妖怪,而是和自己一樣活生生的人。由於良心的譴責和對上層集團的憤恨,遠征隊船員拒不執行種族屠殺的命令,一夜嘩變,並宣布協助觸國進行防衛。
它抬起頭,幾寸高的青草尖上,幽幽地懸著一滴晨露。蝸牛輕輕搖著它的殼,爬上草莖汲取這滴露水。蝸牛爬得很慢,因為它並不著急。這個小生物是天生的貴族,自背城堡的皇帝,沒有任何事值得它步履匆匆。
南星海的掌管者是倏,北星海的掌管者是忽,中央星海的掌管者是混沌。
蝸牛覺得角上有點兒癢,於是便將兩角併攏,輕輕擦了一擦。當這隻蝸牛爬上草莖之時,觸與蠻兩個種族才剛剛誕生。然而它們的千年萬年,相對於蝸牛隻是片刻須臾,它甚至沒意識到自己頭上有兩個文明剛剛毀滅。
年輕人興奮地攥緊拳頭,他太激動了。自己是第一個拍到莊子照片的人!光憑這一點,學時間考古學也值了!什麼土衛六上的海景房,見它的鬼去吧!他操縱娜娜號環繞莊子飛行,對其進行三維掃描,並在計算機中建立全息圖像。空間站上的超級計算機和娜娜號利用量子糾纏效應建立通訊連接,然而受限於流量瓶頸,信息的壓縮和解壓縮是必要的。也正因如此,他對蝴蝶的操作有著兩秒左右的延遲。
儘管民間爭取和平的呼聲從未斷絕,但更多的人卻狂熱地煽動仇恨,鼓吹軍備競賽。細心的民族主義者甚至發現了兩國人民微小的差別——觸國人右邊眼睛比左邊眼睛大,蠻國人左邊眼睛比右邊眼睛大!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縱容異種,國將不國!
須彌芥子,滄海一粟,在這蝸牛的兩角上,竟然還存在著兩個國家。蝸牛左角上有個爭強好勝的民族,他們將自己的國家稱為觸國,把蝸牛的左角叫做觸洲。而蝸牛右角上也有一個不甘人後的民族,他們的國家自稱蠻國,所住的蝸牛右角喚作蠻洲。
過了很久,年輕人才回過神來。自己是否改變了歷史?看看周圍,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印表機吐出的那張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莊子還是一副熟睡的模樣。空間站的落地窗外,不變的是那輪吐息春秋的太陽。一切照舊,一切如常。
看著莊子皺起眉頭浮想聯翩,惠子心裏卻是另一番想法。剛才的辯論也在他心海里泛起波瀾,惠子靠在橋欄上,思緒舒展開去。他當然知道莊子的想法,只是不願說破而已。莊子的整個思維模式都是惠子一手設計的,他不過是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人造人。
即便如此,莊子仍對自己的設計不甚滿意。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而非真正的創造者。儘管他做了不少精緻的小玩意兒,其中一些甚至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但它們終非真正的生命。它們沒有知覺,缺乏意識,不會思考,更談不上擁有智慧。這些小傢伙僅是自己無聊時製作的玩物,離人造生命這個目標還很遙遠。
莊子醒了。
因為綜合吸收了諸多文明的智慧,混沌一族後來居上,走到了銀河文明的前列。在鼎盛時期,它們把銀河作為收割知識的牧場。這些藏在幕後的主宰像播種一樣創造文明,用各種方式加速它們的發展,將科技樹上結出的果實據為己有,並在這些文明變得難以對付之前消滅它們。
鯤魚從海面浮起,軀體如同新生成的大陸。這塊大陸慢慢移動,朝北方游去。它要在那裡完成生命的一段旅程。星星升起,太陽落下,水中的生物漸漸多了起來。無論是形態各異的硬骨魚類還是稱霸一方的海洋巨獸,都被這個夢魘般的生物一口吞進肚裏。它知道自己離陸地已經很近了。
在忽獲得新軀體的初期,碳基聯盟依靠忽強大的計算能力取得了一連串以弱勝強的勝利。很快,倏意識到自己作為領袖已無法與忽對抗,便徹底放棄了一切戰術。硅基生命此時佔據了銀河大部分資源,於是利用自身高速複製繁衍的特點,無視數萬比一的傷亡率,通過自殺性軍事行動在戰場上節節推進。
大約在兩年前,莊子突然對仿生學有了莫大的興趣。當然,他並不是想利用仿生學製造一些有實用價值的機器,那是墨者喜歡做的事情。莊子真正關注的是基於仿生學的人造生命——巨卵生神,摶土造人,這些太令他著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