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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

先知

作者:劉宇昆
放學之後,潘恩便被幾個男孩圍住,還有一大群人在更遠的地方圍觀。
父親親手交給他第三件禮物——他那輛舊卡車的鑰匙。「你得自己維護保養了。」他笑著說。
然而他不再普通了,一點兒都不。
潘恩心一軟,讓出了道路。她可能是在登記簿上查到了他的名字,找上他是因為她喜歡殺人犯。可潘恩總不能把她擋在屋外,因為大廳里的男人們正飢不可耐地看著呢。
對這個問題,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看法。
苔絲白了她一眼,「我讀這種小說,不是為了出人意料的結局。」
「我該怎麼辦?」他問父親。怒火從他的內心燃起,他想用拳頭猛擊牆壁。他想象自己拿著一支槍,走過新學校的走廊,朝看見的每個人射擊。然後,他抱頭痛哭起來。
於是她嘗試了一次,但立刻就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你說什麼呢?」莫妮卡坐起身,「你能用五種語言罵人,會騎摩托車,搭車去過加拿大和墨西哥。這兩年你做過的事比媽媽一輩子做得都多。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像你一樣令人著迷。
「我沒法停下來,」苔絲說,「一直沒法停下來。因為一旦停下我就會思考:『我厭倦了嗎?我的一切就要在此刻結束,就要開始走下坡路了嗎?』然後我就得再次開始前行。就像轉輪上的倉鼠,不管跑得多拚命,終究什麼也得不到。因為無論我有何作為,我已經知道了自己故事的結局。」
「我敢打賭你會變成一個連環殺人犯,是不是?」另一個男孩嘲笑道,「我猜你從來沒有女朋友。」
即使在先知出現以前,被判無期徒刑或死刑的殺人犯都會收到許多情書和結婚請求。女人們到監獄探視他們,不遺餘力地幫助他們脫罪減刑,跟他們結婚,有時甚至在探視室里受賄警察的監視下圓房。
莫妮卡看著他的眼睛,「我看見你在門口盯著我的樣子。你喜歡我,如果我是你以為的那種女人,你就能輕易得到我。但是你一開始就拒絕了我,只因為你不想我受傷。你的故事值得講述。」
「你比大多數來找我的人年輕。」他說,「多大了,二十五?」
「要是我們的生活像書中描述的那樣令人興奮就好了,對吧?」苔絲問。
「難道我要永遠留在這裏?」潘恩譏諷地問道。他的父母只能用嘆氣來回答他。
潘恩閉上眼睛,他仍能聽見廣播里脫口秀主持人的聲音:「先知從不會錯。那孩子長大後會變成殺人犯,被判死刑。」
他們以往喜歡潘恩,因為他是一個普通學生、運動健將,不嗑藥,只有在無傷大雅時才喝點兒酒,禮貌待人,信仰上帝,還愛自己的媽媽。
潘恩盯著她的嘴唇,強忍住親吻她的衝動。這感覺令他既高興又害怕。
「人的一生中有許多時刻值得回憶。」莫妮卡說。這是她第二次來訪,她穿著牛仔褲,套著展示出結實肩膀的T恤衫,顯得更隨意了一些。潘恩正帶她在農田裡參觀,上次他告訴過她,穿套裝和高跟鞋不方便在泥土裡行走。
「你還想讓我給你讀這本小說?」
莫妮卡這才真正地明白,她看到的影像糟透了,就連苔絲都為她感到遺憾。
開始時,他們甚至在他家的草坪上架設起了相機和帳篷,結果他父親端起獵槍出去對付他們,警察局局長來了才讓父親息了怒。最後他跟狗仔隊達成折中的解決方案:他們不能進入克萊弗利家的領地,但是可以在外圍工作。
「我還是我,你知道的。」面對著模糊抖動的網路視頻畫面里的莎拉,十六歲的潘恩說,「一點兒都沒變。」
「對於那個你還沒有經歷的瞬間,你一直以來想得太多了。別再逃跑了,休息一下,喝杯茶,跟朋友們聚一聚,哪怕什麼都不說。跟我也聚一聚。你要考慮的只是當下,就是現在。」
潘恩當時被自己的未來嚇壞了,於是他馬上就給莎拉打了電話,結果在午夜吵醒了她全家。潘恩疾風驟雨一般把能夠回憶起的景象全都講給了莎拉,這令莎拉也害怕不已。後來她父親搶過電話並叫了警察。
「可是對我而言,那以後的時刻都沒意義了。」
這場打鬥簡短而又粗暴。潘恩的鼻子破了,不過他也讓三個男孩被送進了醫院。
那些未來影像的細節在莫妮卡的記憶中逐漸變得模糊,可是九九藏書對身心造成的痛苦仍然揮之不去:她躺在地上垂死,知道是自己的愛人殺死了她。那只是一個瞬間,是一份沒有任何背景和解釋的記憶。
「你憑什麼認定你會喜歡我的故事?」
莫妮卡一直崇拜苔絲,這回她更欽慕苔絲了。她如此勇敢,如此榮耀!苔絲不會向命運繳械投降。
莎拉點點頭,但是她沒看潘恩的眼睛。
潘恩彎腰從藤上摘下一顆成熟得裂開的祖傳番茄,足有蘋果那麼大。他用襯衫的衣襟擦了擦西紅柿,然後遞給了莫妮卡。莫妮卡咬了一口,汁液從嘴裏濺出來,惹得她笑了起來。
由於離得很近,莫妮卡能看見他手上輕微的顫抖和咬牙切齒的緊張模樣。潘恩不願與人對峙,但是他為莫妮卡這樣做了。莫妮卡想伸手去撫慰他。
「那苔絲現在過得怎麼樣了?」
然後苔絲抱著她的妹妹說:「唉,我很抱歉。」
莫妮卡的姐姐苔絲膽子更大一些,習慣打破各種常規。她把封面暴露的愛情小說帶回家,姐妹倆就藏在一條毯子下打著手電筒屏息閱讀,直到父母以為她們睡下了之後很久。
「潘恩,對不起。再見。」
「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是有問題的。」潘恩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得一直這樣生活,不會有真正的工作、朋友和機遇。人們害怕我們,這對我們是會產生影響的。」
「你一點兒都不害怕?」
他離開學校已經一周了。
這種爭論沸沸揚揚、無止無休,爭論的內容也一直繞來繞去。
「她在加州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她愛他們勝過一切。」很快,莫妮卡笑著又說了一句,「她一直都沒覺得厭倦。」
如今,她們也追求潘恩這種潛在的未來罪犯。他代表著一個冒險的機會,一個追逐危險並與危險共舞的機會。
「我們所知道的東西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倆會愛得熱情似火,然後在一個月後分手,老死不相往來?還是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五十年?你會成為那個一時氣憤殺死我的人?還是我又會愛上了別人,並在多年以後的某一天,你因罪行受審時,作為證人對陪審團講述我們一同度過的這段時光?」
第一件來自莎拉。午飯時,莎拉把潘恩領到戲劇小組的道具室,在一堆紙做的盔甲和一排發霉的流蘇短裙之間吻了他。然後莎拉在他耳邊用羞澀而性感的聲音說:「好啦,我們可以那個……如果你想要的話。」
「有時候我對這個世界感到憤怒不已,以至於連自己都特別害怕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潘恩停下腳步,顫抖著望向莫妮卡的雙眼,「我不想傷害你。」
「你不能讓別人的恐懼來定義你。」莫妮卡說。
為了讓父母恢復看似正常的生活,潘恩十九歲就離開了家,至今已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年。他是第一個被預言的死刑犯,第一個因看到將來的自己犯罪而來此入住的人。
莫妮卡根本就不想知道先知的預言。像她這樣的人有很多。「儘管我們的身體不自由,」她在一本書中讀到,「但我們有必要保留對於自由意志的憧憬。」
莎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搖了搖頭。
譯/耿輝
「我想我有點兒緊張。」她說著把一縷頭髮別在了耳後,「想喝啤酒嗎?我包里有兩瓶,冰啤酒。」
「你的未來影像太可怕了。」潘恩說。
「我要更加大胆地生活,」苔絲對莫妮卡說,「我要自己決定由哪些時刻來定義自己。看看究竟誰會贏吧,是我,還是先知。」
她所說的死刑犯案例中會有一則是屬於他的故事,記述這種故事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死刑,避免有人像他一樣在死刑的陰影中度過一生。
苔絲沉重地呼吸了一會兒,「其實,那樣也挺好。」
我們可以把將來註定要犯罪的人關進監獄嗎?憲法也許應該對這個問題給出個說法。
十六歲的苔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叫醒了莫妮卡,告訴她自己看見了什麼:她坐在某間卧室的搖椅中,屋裡沒有幾樣傢具。牆上掛著照片,但是她看不太清楚。在畫面里,她記得自己感覺到一種溫和的滿足感,彷彿自己走到了長路盡頭,但是略有些疲倦。
「謝謝。」莫妮卡說。
潘恩聽說過這類人。他們致力於九-九-藏-書為那些肯定會被定罪的人辯護,儘管明知不可能成功。
「我也不知道。」莫妮卡說,「這恰恰纔是關鍵所在,沒人了解未來。」她捏了一下潘恩的手。
那天之後,苔絲變得瘋狂起來。她抽煙、喝酒、跟最危險的男孩們約會——甚至包括比她大上十歲的男人,他們都假裝相信她已滿十八歲的謊言。她一時興起就會逃學去旅行,從來不拒絕冒險的經歷。
潘恩努力融入新學校,可是不到一天時間,他就被認出是那個經常在電視上出現的人。
潘恩看著莫妮卡說:「你們失敗得還嫌不夠多?」
十六歲生日時,潘恩收到四件禮物。
「我們不怕你。」其中一個男孩說。他塊頭最大,是他們的領袖,「可惡的殺人犯。」
莫妮卡笑著親吻了他,「我遇見過許多你這樣的男人,還傾聽過他們的故事。我從來沒有害怕過。但是自從見到你的那一天,我就開始害怕了。」
「你誤會了,」莫妮卡說,「我是反預先裁斷計劃的干預專家。」
「沒有先知我們也知道每條生命都將以死亡終結。」莫妮卡小聲對他說,「所以我們只得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賦予每個時刻以意義。」
「可我們的確知道——」
潘恩很享受孤獨。這裏的房客可以選擇耕種房屋四周的田地。潘恩喜歡這項工作,因為工作時他可以遠離其他人。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苦行僧,擁有的物質財富不多,但內心平和;最重要的是,他周圍沒有無辜之人。
「我叫莫妮卡·維爾德。我能進去嗎?」
「你也不總是在尋找命中注定的殺人犯吧。」他說,「給我講講你此前的經歷吧。」
「我現在的生活太無聊了。」苔絲說。她吸了毒,正想袒露自己的內心。在她們倆黑暗的房間里,莫妮卡能聽見她低沉的哭聲。
「我明白你為什麼會迷上這個了。」莫妮卡說。她擦去額頭的汗水,卻留下泥土的印記。除草可不輕鬆。
潘恩想象著莫妮卡勾繪的未來,那時的先知不會再呈現這樣的場景:一個人手腳被束縛著躺在手術台上,垂下的麥克風將記錄他的遺言,而他正被死亡的恐懼吞噬。
「難道你……害怕我?」
生命可以被看做是黑暗時空中的一串珍珠,起點和終點都隱沒在虛無之中。我們經歷的生活是由一連串離散的時刻組成,我們每到一點,無數種可能性便坍縮成一種現實。生命中的某些時刻就像是特別閃耀的珍珠,在時空的鏈條上散發光芒,這樣的光芒可以被檢測到。
一些志願者和他成了朋友,與他分享了各自的未來影像,想以此來鼓勵他。一個女人把自己看到的恐怖場景告訴了萊克斯:她看見一棟房子在黑暗中燃起大火,她知道那是她的房子,裡邊是她的家產,還困著她所愛的人;一個男人也對萊克斯講述了自己令人痛苦的見聞:他一覺醒來發現他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且他知道那都是他自己造成的;還有一個人說他看見自己憤怒無比,因為他的妻子被人撞倒在了路邊,肇事者卻無動於衷地駕車絕塵而去——他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怒。
「那一天我已經好久沒想起過了。」潘恩說。
苔絲躺在醫院的床上,手腳被固定著。
「我的任務是編製你一生的故事,」莫妮卡說,「僅憑先知所展現的時刻不能定義一個人。那一刻之前和之後的無數個時刻都有各自的意義。」
這個周六的晚上,阿爾德貝拉飯店裡人很多。人們顯得輕鬆愜意,許多都是舉家前來的。潘恩的舊襯衫和過時的褲子並不起眼。莫妮卡從警察那裡為他取得進城的特別許可,條件是莫妮卡要對他可能犯下的任何罪行負全責。當然還要填一些表格。
他聽見莎拉興高采烈地尖叫,瞥見她拋向空中的蓬蓬球發出的閃光,隨後便被慶祝的隊友們壓在了身下。長角隊闖入了州冠軍賽。
「沒錯,我太無聊了。」
於是莫妮卡不再跳舞,那些緊張的男孩邀約她周末出去的時候她也不再回應。
第二件來自於外界。離比賽結束還有三秒鐘時,克利維爾長角隊以77比78落後。就在這時球傳到潘恩手中,他不假思索跳起投籃,籃球劃出一條美妙悠長的曲線,從他的手中飛進了籃筐。
他走過去,打開門。
莫妮卡點頭贊同。九*九*藏*書
「他們希望預言變成現實,你沒看出來嗎?所以我才幫了他們一把。你們不能殺我,」他大笑著說,「我知道你們不能!」
一天快要結束了,其他人陸續回到了這棟房子。有些人直勾勾地盯著莫妮卡,看得她渾身不自在。潘恩對那些人怒目而視,他們迅速移開了目光。
每個周末,她都來潘恩這裏。她在城裡接受了一個小公司的職位,以此來支付自己的生活開支。她還告訴反預先裁斷計劃的協調人,自己完成潘恩的案子之後才能接管其他案例。
「我會變成那種一事無成的人,」她哀嘆道,「蒼老無趣,這就是定義我一生的時刻?我今後的生活該怎麼過?還不如墜橋自殺算了。」
「可是你已經知道這種小說的結局如何。你知道他會承認自己喜歡她,你會發現她離不開他。你清楚他們會長久深情地接吻,接下來會做|愛,然後是求婚。你為什麼想讀這種小說?」
「即使我們不能說服審判你的陪審團,將來你的故事也可以講給其他的陪審團聽。有了足夠多這樣的案例,我們才有希望廢除死刑這種野蠻行徑。」
潘恩想了一下才理解她這句話的含義:被我愛的人殺死。
他被自己的憤怒嚇壞了,這使他認識到,先知對他未來的判斷也許沒有錯。
「我們能約個時間再談談嗎?」
和許多人一樣,萊克斯也是經過多年的嘗試才最終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影像,結果卻令他震驚。他向每一個願意傾聽的人描述了這個結果——大多數的未來罪犯就是這樣被發現的,因為他們無法獨自承受那樣的秘密。
「可那景象不代表什麼。」他辯護道,「我也許是清白的,只是錯誤地出現在了不恰當的地方。或許我沒有理解那時的情況。」
這才是完美的時刻,潘恩認為。未來只是一個謎團,像宇宙之初的大爆炸一樣難以破解。
「你好,克雷弗利先生。」
從他的聲音里,莫妮卡能聽出他這些年在不斷遭受著拒絕,人們都會害怕地躲開他。她凝視著潘恩,把一縷頭髮掠到耳後,「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他的家人朋友都避免跟他牽扯到一起,他開始變得意志消沉。
「激|情不會令我喪命的,」苔絲笑著朝她們爸媽喊道,「反正我知道我會平安到老。」對於這無可辯駁的邏輯,爸爸和媽媽也無話可說。
當你預知自己會成為殺死另一半的死刑犯時,還會結婚嗎?當科學顯示一個人將來會犯罪時,這個人是否應該提前被關進監獄?在劉宇昆的這篇小說里,最核心的內容仍不是科學技術本身,而是技術對人的影響。一種名為「先知」的技術讓人們得以窺見未來的一瞬,然而,有的人渴望預知未來,有的人懼怕預知未來,有的人刻意以行為迎合預言,有的人拚命避免預言成真,有的人索性自暴自棄。劉宇昆筆下的眾生相展示了價值觀如何左右人的選擇。
「求你了,讓我進去。」她望著他懇求道。
後來有一天,苔絲鼓動她說:「就試一次嘛,這樣你就知道感覺如何了。像這樣刻意避免使用先知,難道不也是不自由的一種表現嗎?」
「還記得看到自己未來真愛的那些人嗎?他們給自己的未來愛人畫了像,張貼在網路上,希望藉此找到他們,認為這樣才能使他們的人生完整。但當他們真的相遇時,有些人的愛情只維持了三天的熱度;有些人連十分鐘都無法忍受,於是分了手,卻在十年後再相遇的時候擦出了愛的火花;有些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一生相伴,但是生活從不是他們曾經希冀的樣子。先知展現的未來是一個重要的瞬間,人們會永遠銘記的瞬間;然而那僅僅是一個瞬間,人生遠不僅僅如此。」
「看來我得扔掉你的那些愛情小說了。」苔絲說,「拋棄那些誘惑,不曾擁有,你就不會懷念了。」
大廳的另一端,坐在公共休息室的男人們伸長脖子,色迷迷地盯著莫妮卡。
然後,他們一起坐在門廊上,這回潘恩接受了莫妮卡從汽車冰箱里拿出的冰鎮汽水。
「我本來不該跟你說話的。」莎拉對著鏡頭低聲說,「我爸……」
莎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潘恩,我必須得下線了。」
莫妮卡舉起一本過去給苔絲讀過的愛情九-九-藏-書小說,讓她能夠看見。封面上畫著一位豐|滿的黑髮女人,身著緊身太空服,頭戴玻璃頭盔;抱著她的大塊頭赤|裸著胸膛,留有一頭飄逸的金色捲髮。他們飄在一片星空中,深情地互相凝望著對方。不知為何,這位男性沒有戴頭盔。
後來有一天,先知讓苔絲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我不知道,」潘恩說,「在奧斯汀的檢方把這件事理順之前,我們家裡的人哪兒也不能去。」
潘恩站著沒動,他不想先出手。
先知的出現源於一次意外。科學家意圖設計一款在低輻射劑量下測量神經元活動性的儀器,在此過程中卻發現,測試者帶著頭盔時,放射性粒子的隨機衰變有時會讓他們看見自己未來的一段影像,就跟做白日夢一樣。
既然先知從不出錯,把他關起來就能阻止他殺人嗎?也許他會在監獄里實施犯罪呢。
莫妮卡恨透了先知,她不希望自己跟它扯上任何關係。
「謝謝你沒向記者們爆料。」他勉強地說道。不是每個人都像莎拉這樣為他著想,他的一些隊友就接受了媒體採訪,講述潘恩總是在賽場展示「殺手本能」、粗魯對抗或是不喜歡動物這些軼事。沒人在意他們是否撒謊,因為記者們對這些故事如饑似渴。
最後一件禮物是他後來才想起來的。
潘恩擁抱了父親和母親。這種責任他十分願意承擔。
「看見未來帶給我為數不多的好處之一 ——誰也不想惹我。」
卧室里很暗,窗帘擋得嚴嚴實實。他不想讓外邊人行道上和街對面配備了長焦鏡頭和定向麥克風的記者有機可乘。
可他還沒有殺死任何人。
「可我說的是生命的終點,我看到的是自己將如何死去。」
「不用,謝謝。你聽我說,」他用親切卻堅定的語氣說道——多年以來,他已對很多女人說過這番話,「我不需要女友或妻子,我只想種點兒蔬菜。我想象中最美好的生活就是獨自一人生活在這間房裡,直到不可避免的不幸發生。我不想自己潛在的愛人受到傷害。」
比如,曾有一個名叫萊克斯·伍茲的人,他身材瘦削,戴著眼鏡,在奧斯汀做會計師。他便是通過先知看見自己站在法庭上,被判了終身監禁。
潘恩打量著她。多年以來,源源不斷有陌生女性給他寄來熱情似火的信件,有些甚至還會直接找上門來。
後來,苔絲問,「你呢?你怎麼打算?」
「或許你也會看見自己中了大獎。」他父親說著又笑了起來。新聞節目都在報導:加州一名婦女看見了自己未來贏得二千萬美元獎金的情形,結果連多年不見的親戚都露面了,而投資商現在就想用一小筆錢購得她未來的獎金,電視上的懷疑主義者則在討論她是否在撒謊。
他等待答案,可莎拉垂下目光,沒有看鏡頭。
他父親緊緊地抱住他。他記憶中的頭一次,兩個人都哭了。
她可真漂亮,長直的黑髮環繞著白皙的面容,更突顯出琥珀色的眼睛,幹練的深色西服上衣襯托著她的曲線。潘恩的目光在她隆起的胸部逗留了一下。她施了精巧的淡妝,看上去就像是法律劇中的律師。
年代久遠的維多利亞風格建築獨自矗立在這一片土地上,距離最近的城市有幾英里遠。房主是一個慈善團體,他們把房屋提供給了被附近城市拋棄的人居住:強|奸犯、刑滿釋放的重罪犯,以及潘恩·克雷弗利這樣的未來罪犯。
可是,但凡被看到的未來,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現實。
「因為我喜歡書中那些人,行嗎?我想看看他們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如何能從第一頁到第三百五十頁一直娛樂讀者。我最後能記住的也是那些東西。」
「你還擁有過去,那段時間才是成就你的生命之旅。在你未來的審判中——假如真有審判的話——我們會對陪審團講述你全部的人生,這樣他們就能看到完整的你。」
潘恩在摺疊椅上坐了下來。
苔絲盯著她,「你指什麼?」
莎拉的父母一點也不喜歡曝光,甚至在向教堂捐什一奉獻時都不願意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她父親從沒在先知那兒看到任何圖像,而她母親則看到子孫滿堂。他們很享受普通人的生活。
他的罪不足以判處死刑,所以被判終身監禁。
吵鬧的敲門聲把潘恩從幻想中驚醒。他皺起眉頭,緊盯著自己所住單間的https://read.99csw•com房門。今天的日常工作他已經完成了,警察每周例行檢查的時間也還沒到,所以這時本不該有人來打擾。
她喝了一口紅酒,「沒你的可怕。」
「那是為什麼?」
「我不清楚你是否會傷害我。」莫妮卡撫摸著潘恩的臉龐說,「我也沒有辦法知道。但我知道你一直都可以選擇。我們看到封面就能了解小說的內容,但這不代表我們不想繼續閱讀這本書了。」
「在地里幹活的時候,」潘恩說,「我可以不去想過去和未來。這時儘管我孤身一人,卻不覺得孤獨。」
「我不知道未來的事情會以什麼樣的形式發生。」潘恩說。他喜歡像這樣拉著莫妮卡的手一起散步。
「我該拿這種未來怎麼辦?」苔絲大惑不解地問道。
後來,萊克斯在受審時解釋說,自己燒毀了女人的房子、拐走並殺死了朋友的孩子,以及故意肇事逃逸,都是因為他相信自己必須實現先知的預言,以「完成上帝的任務。」
「我也愛你。」他說。總有一天,他會以某種方式傷害莫妮卡,一想到這他就心痛不已。他完全不清楚他們之間怎麼會發展到那個心碎的地步。
潘恩盯著屏幕,想象自己可以聞到她洗髮香波的味道——淡淡的花香,預示著清晨。潘恩多希望自己可以伸手抱住她。
「沒錯,」莫妮卡說,「現在讓我把這本書給你讀完。」
反預裁計劃的人伸出了援手。幾名相互熟悉的志願者全力支持他,不讓他向命運低頭。
「他們當中有些人相當危險。」潘恩壓低聲音說,「那邊的傢伙殺了三個人,但他只承認殺了一個,他在牢里待了二十五年之後出獄了。他告訴我他還會再殺人。」潘恩看著她,眼中充滿了疑惑,「你為什麼不害怕?」
潘恩看著她的眼睛說:「我也害怕我自己。」
「真甜。」她說。
「這荒唐透了。」
潘恩一家搬家了。地區檢察官沒有橫加阻攔,反而樂於扔掉這塊燙手山芋。他們搬到了馬薩諸塞州,那裡沒有死刑。
「為什麼要浪費這些時間和努力?我們都清楚,不管我有沒有罪,我一定會受到審判。不論檢方的指控多麼草率,不論我方律師的辯護多麼努力,不論最終提起多少次上訴——我們都清楚最終的結果會是如何。」
莫妮卡環視他的小屋,這裏只擺著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和一把摺疊椅。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沿上。
潘恩輕聲一笑,他一點兒都不在意先知,也已經有四年沒碰過它了。他從來不期望看到些什麼。他看著屬於自己的卡車,想象自己和莎拉馳騁在夏季的公路上,莎拉躺在後座,修長的腿伸出窗外,享受陣陣涼風。
學校開除了他,別的學校也不願意接納他。他太危險。
「我要找到他。」
「記者們也聚在了我家周圍。」莎拉說,「就連我媽媽出門買東西的時候,都會被他們團團圍住。」
她想象得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什麼在等待著她。她不得不避免對任何男人產生興趣。她從來不去看那些令她心動的粗獷面龐、稜角分明的下巴和修長的身材。她就像一隻生活在暗處的飛蛾,永遠也不企盼火光。
可是敲門聲不依不饒地再次響起。
「別忘了今晚用先知看一下自己的未來,」他母親說,「他們說生日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你也許能看到點兒什麼。」
「地方檢察官真要設法把你關押起來?」莎拉沉默了幾秒之後問。
「不。」莫妮卡起身走過來,「死亡也只是眾多瞬間中的一個,不比生命的其他瞬間重要或卑微。有一天你也許會心滿意足地坐在房間里,有點無聊,無所事事,但這不重要。你並不知道這個瞬間是一個快樂人生的終點,還是一個悲哀人生的終點。你生命的弧線是未知的。
先知展示的畫面都屬於未來,並且延續的時間從來不超過一分鐘。每個測試者只會看到一種畫面,而且只能觀看一次。測試者也無法控制看見自己未來的時機——有些人自始至終就沒有看到過。
她不願事先費心去檢查懸崖下邊的水裡是否有岩屑(「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反正我知道自己會沒事的。」)她沒死,但是這次的懸崖跳水事故令她摔斷了六十多根骨頭。
「的確如此。」莫妮卡說。「一直以來,我們的做法都不對,姐姐。」
然後他們親吻起來,直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