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井
我停止鑽井，早早地上床睡覺。或許我還沒認識到自己有多疲勞。
我試圖把它錄下來，可是畫面上顯示不出來。我檢查了雷達日誌：一無所獲。計算機認定外邊什麼都沒有。
然而次日有更多的天使出現，隨後一天比一天更多。
我注視著一張大到足以吞下整個座艙的面孔，被光芒晃得幾乎睜不開眼。在透過眼瞼留下的殘像中我看見數千隻亮如明星的眼睛，排列在一張如深空般黑暗的巨口周圍。它生氣了？傷心了？陌生的臉讓我讀不出它的表情。
恐懼而歡樂、敬畏而嚮往，我的心情在此間變化。我想擁抱那張臉，想為它獻身。
緊急火箭上沒有穩定裝置，我的骨頭都在隨之震動。天使又現身了，它們聚在行星表面那個裂縫周圍哭泣，多得數不勝數。
此刻，座艙外充滿了金色光芒，數不清的天使在舞動、翱翔，試圖傾訴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事情。
天空中劃出一道巨大的弧線，那是一位高大的金色天使在越過銀色的星球表面。
我清楚自己在失去理智，也許我出來太久，也許我沒有自己想
九*九*藏*書象的那麼堅強，也許我必須承認自己需要別人的陪伴。我甚至無法把這些寫進日誌，否則他們肯定會把我調走。
最後，我重新開始鑽井，頃刻間，天使們猛衝向我，其中一位直接來到座艙旁，看著裡邊的我。
我裝好鑽塔、開始鑽井，熟悉的工作流程逐一展開，我完全沉浸其中。鑽井也是一項技術活兒：選用哪種鑽頭、多高的轉速、多大的推力以及推力變化的節奏和方式——一切相關因素都得調整到與岩石屬性相匹配。鑽得太快也許會損壞鑽頭、弄翻鑽塔，鑽得太慢又會卡住鑽頭、廢掉鑽井。感測器和計算機給你的幫助就這麼多，我必須依靠自己的經驗和直覺，在毫釐之間進行操縱。
沒錯，天使，不到兩公里遠，足有地球上富人的豪宅那麼大個兒。它像液態金子一樣釋放出耀眼的光芒，長著兩條腿、兩條手臂和一對修長纖弱的翅膀，從肩膀到翼尖足有三十米長。它還有一對附體從頭部伸出來，看上去就像蚱蜢的觸鬚——所以叫它天使也許不合適，可是話又說回來，你九_九_藏_書們見過天使嗎？
我第一次看到它們，是在普羅米修斯把我和鑽塔空投到地表一周之後。我選擇了整個星球地殼最薄的地方，地下儲備豐富的岩漿正等待著噴發的機會。
我必須接受現實，斯托文IV沒有天使，它們只活在我的頭腦里。
工作危險、薪水不高，岩漿鑽探可不是那種在意生活回報的人想要的工作。我沒有朋友和親人，好幾年都沒有跟女人交往了。
譯/耿輝
十個星期以來，我一直住在這間三米見方的座艙，這麼久都沒洗過一次澡。我沒有注意到身上的異味，因為已經習慣了，一如我已習慣了單調和孤獨。不想發瘋的話就只好這樣。
窗外，沒有了天使，景色再次變得沉寂、空蕩，死氣沉沉。我祈禱自己的癥狀好轉，完成鑽井工作也許終於令我的頭腦得以清空。
第二天，我穿著太空服用一整天的時間爬遍了鑽塔的外部，檢查每一件設備。一切運轉正常：攝像頭、雷達、聲納、溫度和電磁感測器https://read.99csw.com——如果天使真的出現，這些設備也應該發現。
接著天使又出現了，比以前更多、更亮。我閉上眼睛，然後又用手擋住，否則我會失明的。
最後，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岩石阻擋著岩漿，我停下鑽頭，安放了一顆氫彈。
只剩下三百米左右了。
唯一有點兒難以接受的是……窗外的景象。
「我贏了！」我喊道，「我贏了！」
第二天，天使再次出現，這一次，它有了一個同伴，同樣美麗、同樣對鏡頭和感測器隱去身形。它們倆共同起舞，在空中畫出複雜的螺旋和弧線。我禁不住停下來觀看，此情此景美妙極了。我覺得它們在試圖通過舞蹈傾訴，可是我看不明白。
我戰慄著鬆開控制桿，鑽頭停住，天使也消失了。
所以我緊咬牙關，不去看那些天使。我只是鑽、鑽、鑽。
隨著震動強度加大，我摔倒在地板上。鑽塔傾覆，我也在往下掉，失重狀態跟太空中的一樣。我及時按下了緊急彈射按鈕，安全火箭成功將座艙推離了鑽塔。
我揉了揉眼睛。酒精和毒品我許久沒沾，食物九-九-藏-書和睡眠都很充足，身體一點毛病都沒有。那麼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斯托文IV這星球的地殼太厚、熔融的地核太深，所以並不適合板塊構造和火山活動。它的地表呈現出毫無變化的灰色，布滿了環形山口和風化隕石塵埃。這裏應該一片死寂才對。其實不然。
它們時不時猛然飛近座艙，儘管感測器仍然沒有反應，可絕望的恐怖、奇怪的自憐和難言的渴望仍令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顫抖起來。
六百多米高的鑽塔上安裝著伸縮式鑽頭，坐在頂部座艙里，我能感受到每一絲震動，彷彿自己隨著樹梢在搖擺。
鑽頭已經深入到十六公里深的地下，距離岩漿房還有一兩公里。不過我已經開始手握操縱桿，緊盯著儀錶。斯托文IV不會把我打敗。
岩漿鑽探是外星地球化改造的頭一步。在斯托文IV這樣沒有大氣層的行星上，產生大氣最快的辦法就是鑽到地下，造成一些火山爆發。爆發可以削弱地殼強度，從而導致地震和更多火山爆發的連鎖反應。幾百年後，火山噴出的水蒸氣、二氧化碳、二氧化硫和其他氣體足以維九_九_藏_書持耐寒藻類和轉基因植物的生長，接下來這些生物就能完成改造宜居星球的其他工作了。
一旦穿透幾百米的表層，到達一個質地柔軟的部分，我就鬆了一口氣，欣賞起窗外的景色。
這回我終於明白：斯托文IV有自己的生命，只有相信這一點才能看見那些體現生命的天使。而我卻扼殺了那生命。我刺入它的心臟，讓滾燙的生命之血流入冰冷的虛空。
然而戰勝自然，馴服自然，穿透岩漿房的外殼，打破它百億年不見天日的狀態——這會帶來一種宇宙中一切都無法比擬的強烈感受。
乘著繼續爬升的火箭，我眼中也流出了淚水。
升入軌道的時候，我看見下邊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伴著間歇噴出的煙灰，冒泡的紅色岩漿湧出地殼。
令人受不了的光芒逐漸黯淡，我睜開眼睛，天使們又消失了。
我再次啟動鑽頭，隨著轉速逐漸提高，天使再次跳過銀色的平原。那是我見過的最優雅的景象。
我退出鑽頭，駕駛鑽塔一直向後移動，直到井口達到地平線。地平線稍微跳動了一下，幾秒鐘之後，我下方的大地開始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