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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母宇宙(原《宇宙逃亡》)·真空之洞

逃出母宇宙(原《宇宙逃亡》)·真空之洞

作者:王晉康
亞歷克斯也笑了,「好,我答應你,一定厚著臉皮回來。」他轉頭問天樂媽,「楚天樂呢,不是說他在山中隱居嗎?我這段太忙,有一段時間沒同他聯繫了。」
前邊就是費米加速器了。從直升機上俯瞰,農田中嵌著兩個完美的圓形,一大一小,拼成一個巨大的「8」。「8」的中腰另有一些小的凸起物。這個巨大的「8」字帶著強烈的神秘感,就像是人類與天神或外星人聯絡的暗號。當然,在科學家眼裡,它的功能一點兒也不神秘,按照工作程序來說是這樣的:
姬人銳當然高興,他十分清楚泡利在世界科學界的名氣,「那太好了,歡迎歡迎。」他略為思索,「今年年底樂之友科學院執委會將改選,我想泡利先生應該有資格獲得……」
戴奇很好奇:「投票結果能否透露?當然肯定是通過了,但我想知道具體票數,」他笑著說,「如果不保密的話。」
他要說的是「直到加速器能達到的粒子最高能量」,但戴奇把結論搶先說出來了:「直到轟的一聲。」他用手劃了一個圓,把地上的設備和直升機都包括其中。賀梓舟笑了:
再往前走,同樣的半球形透明罩罩著其他殘破的蛋殼,有少數人蛋還是完整的,沒有孵化。喬治蒼涼地說:
球體另一邊缺口附近果然有一個金髮姑娘,大約十六七歲,此刻正狂熱地揮動雙手,向遠去的直升機致意,顯然她剛才一直在觀看。柳葉笑著調侃:
「以下就是驅動原理中最繞的地方了,我真的不敢說我的理解是正確的,但我還是斗膽講下去吧。局域空間湮滅時,空間單元向『真空肚臍』的流瀉雖不至於損壞飛船,但其合成結果將表現為對飛船向後的拖曳作用。」他雙目炯炯地盯著賀,「當你們計算光脈衝的向前驅動力時,不知道是否已經考慮到這種反向的拖曳作用?」
「當然,湮滅產生的真空泡應該離反射器足夠遠,不至於損壞它。」
姬繼昌自嘲:「可惜最後那個屁股蹲毀了我的形象,我就不去丟人現眼啦。」他把上半身探出艙門外,用力向那個姑娘招手。姑娘的身影迅速變小,隨後,巨大的球體也隱於蒼茫暮色之中。
泡利的隱居生活過得非常投入,遵照他的吩咐,連送給養的小朱也只是把給養卸到停機點,便即刻返回,並不與他見面。不過小朱,他說經常在空中見到泡利,泡利是個天體主義者,經常光著屁股游泳,或者在草地上日光浴。準確地說是「夕陽浴」,總是在夕陽將沉時進行,可能他的雪白皮膚無法耐受強日晒。有時他也到「樂之友」總部開會,但即使開會時他也顯得落落寡合,沉默寡言,而且——顯然急著開完會,返回他那個世外小巢去。
「好,我接著說。正像物質湮滅一樣,空間的湮滅也將轉化為能量。精確計算表明,其釋放的能量將略略大於激發能量,也就是說,密真空的受激湮滅從總體上說是一個對外釋放能量的過程。無疑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啊,因為,」他在此前的演講中一直很嚴肅,這時綻出孩子般的嬉笑,「正像我在少年時代曾經說過的,星際飛船將航行在能量之海上,隨便在船下舀一瓢就夠燒一個月啦。當然這句孩子話太誇張,實際上,真空湮滅所釋放的能量非常微小。但大家知道,在真空中行駛的飛船,只要毋需對燃料本身加速,那麼即使像恆星光壓這樣微小的力量,只要持之以恆,也能讓飛船逼近光速。而真空湮滅所產生的光壓效應要大於恆星光壓,因為它永遠緊貼在飛船的船尾!可以說,如果這個理論是正確的,那麼光速飛船,這個人類夢寐以求但又從不敢奢望的上帝的禮物,突然就要進入人類的年度計劃了!而我們曾寄予厚望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已經可以淘汰了!」
反射鏡面的垂直投影面直徑約為一千米,面積七十九萬平方米,能產生三千八百牛的光壓驅動力。飛船的設計自重為一千六百噸,那麼光壓將產生0.0002g的加速度。對於光壓驅動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成就了。
「不,恰恰相反。我的兩個假設在現實中都是很容易實現的,屬於大概率事件。大自然有這麼一條隱伏的規律:越是威力強大的災難,其被激發的門檻也就越高。為什麼會如此?沒什麼道理,它只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否則我們的宇宙早就滅亡了!何況是宇宙毀滅這樣的頂級災難,其被激發的閾值一定極高,上帝不會把賭注押到——比如某個渺小星球的某一個個體的健康上,哪怕他是一個超級天才。所以,我們可能太狂妄了,想以一次內稟不確定的討論來改變宇宙的進程,這是十分可笑的。」
費米國家加速器實驗室的聯絡人阿倫·戴奇在直升機前排位上扭過頭道:
白髮蒼蒼的康不名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舉手要求發言。他說:「我想作一個假設,假如楚先生因病在此前去世,因而使得三態真空理論的建立推遲了十年?再假設科學界在沒有三態真空理論因而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剛剛啟動了一次粒子對撞實驗?」
然後就輪到「8」字下部的大圓,即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Tevatron)。它接受前面來的高能正反質子,並將二者加速到1TeV以上。質子與反質子按相反的方向在圓形真空隧道里運轉,速度僅比光速慢320千米/小時。然後它們在隧道中的CDF探測器和D0探測器的中心對撞,爆髮式地產生新粒子。
「賀先生,前邊就是疏散區了。」
「飛船的驅動原理和結構大致是這樣的:粒子加速器在飛船上是『露天安裝』,粒子在真空中被一千個磁環加速后,在飛船後方相撞,激發出局域空間的湮滅,並轉化為微量的能量,也就是轉化為光。在飛船后安裝一個拋物面形狀的反射器,把球狀光源的散射光反射並轉化為平行光束,也就把光壓轉化為驅動力。據理論計算,每個光脈衝的持續時間很短,為千萬分之一秒,但粒子撞擊可達每秒千萬次,這就使斷續的光脈衝累積為連續的驅動。」
「這種光能還能收集一部分,用作飛船船內裝置包括粒子加速器的能源。如果能量不足,也可用聚變能源作為補充。」
「第一步已經順利地邁出去,下面要開始第二步了。大家已經看到,在地面上做空間激發實驗只能是一次性的,它會造成加速器真空管道不可逆的破壞,除非把真空管道大大地擴大,使其能包容整個湮滅區域,這樣的改造比較昂貴,也沒必要,因為封閉式實驗無法驗證真空湮滅能否形成推力。我們不如乾脆到太空中去做,因為在三個重要方面,太空的工作條件遠遠優於地面:第一,不需要笨重的真空管道來保持真空,只需要有加速磁環就行,高速粒子可以直接在太空中沿磁力軌道自由奔跑。第二,不要繁瑣的低溫生成系統,超導磁環可以直接在太空溫度下工作。第三,沒有重力,所有零件可以造得更輕巧,而且不需對粒子的運動加以重力校正——當然,如果將來加速器是安在勻加速的飛船上,粒子的運動軌跡還要考慮加速度校正,但這是以後的事,眼下還無須考慮。所以我認為,下一個急迫的任務,是把地面上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搬到天上,建造一艘比較簡易的原理實驗飛船。從原理層面看這不算太困難的任務,唯一的困難是飛船的尺度應該比較大,要能裝下費米加速器。當然,加速器原來的形狀肯定也要改變,要把那個『8』字疊合起來,以節約空間。請大家考慮一下,完成我上面說的工作量需要多少時間?」稍頓,他笑著說,「『樂之友』們已經在上帝之鞭的鞭抽下工作慣了。依『樂之友』們的工作效率,我想應該能在半年之內完成。噢,對了,飛船開發的總負責人是亞歷克斯,他正在往美國趕,很快就到。」
大家都笑著同他擁抱,然後重新入座。天樂媽和柳葉去廚房了,她倆要準備二十幾個人的午飯呢。這邊隨即開始了會議,由姬人銳任會議主持。楚天樂先來一個簡短的致辭,他的同步語音器相當不錯,聽起來與真人說話無異:
「喂,嫂嫂,洋洋哥變了,我都不認得了!你看他剛才發言時的范兒,絕對是大腕級別的!可平時在我眼裡,他就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屁孩兒。」
困難的問題有兩個。一個是防輻射,因為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太空中靜止的遊離粒子也將轉化為致命輻射。不過這個問題相對容易解決一些,因為,對一艘燃料無限的飛船來說,可以設置足夠的輻射屏蔽。第二個是飛船操控系統的反應速度。航行途中無法避免一些應急的調整,比如飛船偏離預定航線啦,遭遇較大的隕石啦,等等。這些意外情況不會很多,普通飛船一般也能做出反應。但對近光速飛船來說,船速極高而船上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近乎為零!於是就形成這樣的態勢:在近光速飛船內部,人們(及機器和電腦)以正常速度生活著,工作著;但假如船外一個靜止的觀察員能看到飛船內部(根據相對論不可能看到),那他會焦急地發現,飛船內的電腦屏幕得花一百年才能蹦出「警告」這兩個字,而駕駛員得花一萬年才能辨認出它。也就是說,光速飛船根本無法對「正常宇宙」做出迅速的反應,由電腦自動控制同樣不行——電腦的運行也變慢了。
「沒錯。嚴格地說是近光速飛船,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幾。根據相對論,任何有質量的物體都不可能達到光速,因為越接近光速,它就會變得越重;若能達到光速,質量為無限大,這是不可實現的。」
戴奇想了想,點點頭,「我想你是對的。因為這兒感覺不到一點熱量的殘餘,它應該是一次『冷變形』。但你說空間湮滅的過程是普朗克時間?恐怕不會,否則這些物質在那個時間里,從原來的位置飛到現在的位置,其速度要遠遠超過光速。」
瓦爾杜拉平和地反駁:「那只是假設。把討論建基在純粹的假設上沒有意義。」
駕駛員忽然扭回頭,指著洞壁某處驚叫:「你們看!」
姬人銳立即表態:「這個意見不錯,這更能準確反映投票人的意見。那就定下吧:一會兒投票時,每張票為100分。可以是100分贊成,或100分反對,或70分贊成30分反對。棄權票為50比50。」
羅格說:「我說說自己的意見吧。我認真研究了密真空能理論,覺得粒子對撞造成宇宙災變的幾率不大。當然,如果是在平常,即使只有十萬分之一的災變可能,我也不會同意啟動實驗,因為我們只擁有一個宇宙!這才是真正的、不可複製的諾亞方舟!但在眼前這個災難時代,我想適當的冒險還是值得的。畢竟,正如姬先生曾經說過的,人類幾次在地理上的大擴張都靠的是冒險精神,而不是謹慎的科學態度。」他停了停,笑著說,「我有個建議,一會兒投票時不要採用非『是』即『否』的斷然選擇。比如我的態度就是:百分之九十贊成啟動試驗,百分之十反對。」
球形艙的前部是水平狀的駕駛員觀察窗,它是飛船的眼睛,但從外形上看更像金魚的嘴巴。可是金魚怎麼能缺了一雙眼睛?於是,童心盎然的亞歷克斯小小地違反了自己「設計力求簡潔實用」的原則,在魚頭上畫了兩隻大大的眼睛。他笑言,這樣的外形美read.99csw.com是唯有原理實驗飛船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因為在實用型的飛船中,船身要繞中軸線旋轉以產生模擬重力(加速器和反射鏡面也一同旋轉,這不影響粒子的對撞),而且船艏要額外配置很厚的重水屏蔽層,不可能再保持金魚的外形了。
「當然,肯定會平安回來的。」
「太美了,太驚人了,太不可思議了。洋洋哥,我們就像是進入了上帝的瞳孔,正在觀看一個神化的世界。」
缺口處的看客們都是些沒有同情心的傢伙,知道眼下的場面雖然驚心動魄,但實際有驚無險,所以沒人幫他的忙,反倒爆出一陣又一陣的喝彩和鬨笑。那傢伙也很快走出了最初的驚慌,乾脆放鬆心情,好整以暇地享受這樣的無繩蹦極,落到最低點時他尖聲喊叫,升到最高點時炫耀地向人們擺手。他在下半球蕩來蕩去時,對面鏡面上有巨人般的映像飛速流動,就像是放映穹幕式電影。地面上的人看得眼饞,也想如法炮製,但他們聰明地意識到了危險:一個人在裏面飛車走壁是安全的,人多了就容易相撞。如果相撞發生在曲線的高點沒有問題,那時雙方的速度都接近零;但如果相撞發生在底部,兩顆腦袋肯定保不住的。
「這傢伙一向是離群索居的,好了,這次有了一個滿意的居所。」身後,碧水中的那個白色人影漸漸縮小,然後荒島也被水面擋住了。
近光速星際飛船的建造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亞歷克斯負責原理型實驗飛船的設計製造,按他的話說,他是挑了一件容易乾的活兒,把最硬的骨頭——實用型的星際飛船——留給年輕的賀梓舟了。
葛其宏低聲給船長翻譯了,船長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吐吐舌頭。這些大鼻子,一個比一個狂!羅格知道他倆打的什麼啞謎,笑著解釋:「是不是笑他吹牛?不過,這位泡利先生確實不簡單,著名量子物理學家,科學界公認的聰明腦瓜,在門薩協會裡也是頂級成員。」
亞歷克斯去同步軌道前,特意回到山中看望了馬老和楚天樂。七十八歲的馬老已經接近生命的尾聲,身體沒有什麼具體的毛病,只是因衰老而引起的機能全面衰退。他極度羸瘦,皮膚枯黃鬆弛,只有思維還保持著清晰,目光也很明亮,一雙眸子中的火焰似乎是以他的身體為燃料。六十七歲的天樂媽用輪椅推著他,他在輪椅上欠起身子,同亞歷克斯握手,祝賀他成功走出了第一步,並預祝這次點火實驗順利。亞歷克斯苦笑道:
膚色雪白的泡利一向惜言如金,這時簡短地說:「我贊成康。量子世界中沒有絕對的不可能,只是幾率大小而已。如果宇宙中根本不會出現二階真空泡,那另當別論;但如果能夠人工激發,那麼它肯定能自發產生。」他聳聳肩,「但一百四十億年了,宇宙並未毀滅。」
賀梓舟平靜地拍拍她的後背,「我不難過。我爺爺臨走前一直很清醒,很平靜。他還笑著托我轉告諸位,說很抱歉他食言了,不能趕到同步軌道為下一艘飛船送行了。不過他說,他會在更高的地方——天堂上——為遠航者送行。」
來自香港的陳光地大聲反對說:「不可思議!既然你認為有可能造成這片宇宙的毀滅,你還能百分之九十地贊成幹下去?!這可不是玩電子遊戲,死機后只需重啟一次就行。我百分之二百地反對。」
羅格立即表示同意:「亞歷克斯說得對。依人類眼下的處境,學究式的研究大可往後放一放。」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綜上所述,想對『超臨界密真空能夠受激湮滅』這個假說做出驗證是很容易的——只需來一次常規的粒子對撞實驗。這兒我要做一點解釋。我們所處的局域宇宙由溫和膨脹轉為急劇收縮已經四十多年,這四十多年,中歐洲和美國共進行過三次粒子對撞實驗,都沒有發現異常。不過,這三次都是在前十年做的,那時空間的收縮還沒有達到『三態真空理論』所預言的臨界值。其後三十多年中,由於全世界所有財力集中於人類逃亡計劃,粒子對撞實驗被全部叫停。現在,據我們的計算,空間收縮已經達到可以激發的臨界值。樂之友基金會也向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提供了資金,那邊做好了重啟實驗的所有準備,只用按下電鈕即可。但是……有一個幽靈一直遊盪在物理學界的上空,它是半個世紀前就提出的一個假說:如果激發出微空間的湮滅,哪怕只是一個比針尖還小的二階真空,它也會像死神的掃帚一樣,以光速掃過整個宇宙,使整個宇宙依次塌陷!這是何等可怕的前景啊。會不會這樣呢?據楚先生、亞歷克斯和我的計算,不會。但對於這樣全新的理論,沒有誰敢百分之百地保證。這是一個兩難的處境——我們需要做一次實驗來驗證新理論的正確性,但又怕它激起不可逆的宇宙毀滅;但不做這個實驗,我們又無法知道會不會激發出二階真空,更無法知道它是否會造成宇宙毀滅。實在是兩難啊。所以,今天邀請十八位世界一流的物理學家,加上『樂之友』中的楚先生、亞歷克斯、馬先生、姬先生、康先生和我,是想進行一場坦率的討論,然後投票表決是否進行這場實驗。」
相比她的迷醉,姬繼昌則更多是敬畏,他以近乎暈眩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奇景,也以崇敬的目光看前排的賀梓舟,喃喃地說:「洋洋哥,你太幸運啦,竟然第一個目睹了這種奇迹……一個新時代是從你開始的!我真遺憾,當時沒把這樁差使爭過來!」
「能從缺口中飛進去嗎?」
「開始吧。先從1TeV開始,然後每10秒增加0.001個TeV,逐步提高,中間不需向我請示,直到……」
賀梓舟很高興,「好!請講。」
「局域空間湮滅後有如形成『海洋肚臍』,周圍的彈性空間瞬間會向肚臍眼流瀉而變成疏空間。但根據楚先生的『空間單元穩恆態增生理論』,疏真空會在普朗克時間內恢復成標準真空,繼而在周圍密真空的壓力下還原成密真空,從而為下一次的激發做好準備。空間的這個彈性變形會在飛船上產生潮汐力。但這種力很小,不足以克服電磁力,所以飛船隻會有短暫輕微的彈性形變而不會損壞。從實驗現場看,凡在湮滅空間範圍之外的設備都保持完好,這就是有力的證明。」
喬治平淡地說:「其實,說它是卵生人的墓地更為貼切。」
渡船離了岸,回頭望去,泡利已經脫|光衣服下水了,正在渡船的尾波中嬉戲。他全身皮膚雪白,活脫脫一個浪里白條。羅格搖搖頭,笑著說:
「昌昌哥你看,那兒有一個你的女粉絲呢。」
「沒錯。如果是近光速飛船,肯定可以逃出去了。」
這句孩子氣的話讓魚樂水忽有觸動——想起當年在老界嶺會議上聽楚天樂發言時,自己心中也是同樣的感覺。細想這也不奇怪,一個人的心態是和責任呈正相關的,如果被放在執掌人類命運的位置上,他想不迅速成熟都不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年的活潑率性少多了,增加了平實穩重——並不是她想這樣,而是環境逼著人這樣。何況洋洋已經二十六歲了,比當年的天樂還大四歲呢。她笑著逗柳葉:
一架直升機已經躍過地平線。喬治說:「咱們都到地下室等他們吧。大家得抓緊時間,投票之後,賀梓舟要立即趕往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去,那邊已經做好了實驗的準備——當然,我是說如果投票通過的話。」
魚樂水和喬治旁聽了一會兒,離開會場到廚房去了,今天是物理學家的專場表演,兩人不參加投票,不如去給天樂媽幫廚。天樂媽正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幫手的柳葉靜不下心幹活,隔一會兒就要跑到門口去聽一陣兒。見魚樂水進來,柳葉立即大驚小怪地說:
「巴羅先生,你的理解完全正確,你已經刨到三態真空理論的最核心部位了。所以嘛,」他開玩笑地說,「我剛才沒有講驅動原理並非疏忽,而是因為我早知道,在座諸位個個都是行家裡手。」他接著講,「這個拖曳作用我們考慮到了。由於空間增生的時間是普朗克時間,即疏空間在10-43秒時間內即恢復正常,所以拖曳力的作用時間也不會超過這個級別。它與10-8秒級別的光脈衝相比,只是前者的1035分之一,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做工程計算時完全可以忽略它。」
衰弱的馬老笑著慢聲細語地安慰他:「你這不過是考前緊張綜合征,不必這樣嘛,至少局域空間的受激湮滅是已經驗證過的,有了這個全新的突破,咱們總能鼓搗出些東西來。」他開了一個玩笑,「我相信,即使這次失敗,你也會厚著臉皮回來的,後邊的工作還等著你哪。」
「賀先生,是否現在就開始?」
來自西班牙的塞卡德斯說:「我同意雷克斯的觀點。當然,楚等提出的『三態真空理論』目前也只是假說或猜想,但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問題——如果它是對的,也就是說,它預言的真空湮滅能夠實現,那麼也要相信它預言的安全性;如果它是錯的,它預言的真空湮滅無法實現,那也就不必考慮其安全性了。」
前面一位乘客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回頭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葛先生說得誇張了,倒退不了一百年的。」他認真地想了想,「大概能倒退二十年吧。」
他領著十八位物理學家參觀,首先觀看了那兩個最先孵化的蛋殼。裂開的蛋殼仍保持著原來的狀態,隨便斜躺在地上,上面加了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內的沙面上還能看到一些凌亂的小腳印,腳印很清晰,但只到罩壁處就中斷了,外面的腳印已經被三年的風雨抹去。喬治介紹說,這個荒島上一共進行了十次孵化,共投入了一百枚人蛋,最終成活了十三人。可惜留下腳印的只有此處,因為其他十一枚孵化成功的蛋都位於草坡。物理學家們默默地瞻仰著,看了很久,這些破碎的蛋殼,尤其是這些半途中斷的小腳印,激起了眾人的澎湃心潮。
他富有深意地看著亞歷克斯,後者敏銳地道:「你是說,它可以用來發展成一種全新的加工方法?」
他的擔心非常合理,剖析也極具說服力,不少人同意他的觀點,此後的發言以反對意見居多。雷克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對。」
魚樂水有些黯然,天樂媽說得沒錯,兩個老人恐怕是趕不上這班車了。看看柳葉,她的眼眶紅了。魚樂水強顏笑著,安慰婆婆:「媽,讓天樂他們加快點兒,你和爸努力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趕上坐光速飛船的!」
亞歷克斯敏銳地發現,天樂媽的微笑中似乎藏著擔心,這讓他心中生出一種不祥之兆。畢竟,「金魚」號的試飛是一次極為重大的實驗,作為「三態真空理論」三人小組的首席「提琴手」,楚在實驗前一直不露面,這肯定是不正常的。亞歷克斯不願透露自己的擔心,從而加重一個母親的心理負擔,便笑著說:
「沒什麼保密的,投票結果是1700比600。」
如果三態真空理論正確的話,此次實驗將造成加速器的嚴重損壞,對這一點,「樂之友」們從一開始就明白告知對方。所以,賀梓舟非常感激美方人員答應做此事,而且答應得毫不猶豫。當然,「樂之友」們選擇這https://read•99csw.com兒而不是歐洲核子中心,不是看中美國牛仔的勇敢,而是因為這兒的設備比較老舊,它原本就打算關閉和改造升級的,毀掉它的損失稍小一些。但他用玩笑來回答:
他告別二老,乘直升機來到「樂之友」總部,「樂之友」的所有人員都出來為他送行。他同大家擁別後,把姬人銳和魚樂水叫到一邊,簡單地問一句:
天樂媽笑笑,沒有說話,埋下頭繼續幹活。這時,外邊響起一片喧鬧。魚樂水、柳葉和喬治忙跑出去看,原來投票已經結束,投票結果顯示在屏幕上,比分相當懸殊:1700比600,同意進行實驗。從這個比分看,剛才討論時的反對者肯定有人改投了贊成票。但三位新理論的創建者並沒有喜形於色的樣子,馬上就要趕赴美國的賀梓舟這時正和楚天樂和亞歷克斯擁抱,三人的神態都頗為蒼涼。魚樂水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件關乎宇宙存亡的大事也關乎渺小的個人生死,因為——沒人敢斷言實驗中會發生什麼。按照三人建立的三態真空理論,粒子對撞只會激發微空間的湮滅,但這個「微空間」到底有多大?也許它有費米國家實驗場那麼大,正好把現場的人全捂進去。關於誰去美國指導和觀察這次實驗,三人曾爭了很久,賀梓舟堅決請纓,理由是應該讓最重要的指揮官遠離戰場,遠離敵人的炮火,最終獲得了兩位同伴的認可。所以,此刻他們的告別實際包含著訣別的成分。其實還有一個同樣堅決的請纓者——姬繼昌,他說按他的性格,最適合擔任赤膊上馬、衝鋒陷陣的先鋒。不過,他來到「樂之友」科學院的時間比較短,學識修為上還顯稚嫩,楚天樂等人沒有同意。
與會人員吃過工作餐,都走出地下室,開始在島上參觀。姬人銳讓他們稍等,接他們的渡船馬上就到。島上非常安靜,只能聽見拍岸浪濤的嘩嘩聲。水質清澈,坦露出白色的湖底和柔嫩的水草。不少人脫了鞋襪,下水去玩兒。泡利走向姬人銳,很乾脆地說:
與會人員開始討論。賀梓舟的手機響了,他聽完后說:「抱歉,我要離開一會兒。亞歷克斯來了,直升機馬上降落到現場。他想讓我帶他參觀一下,然後一塊兒到會議室來。」他笑著說,「大家繼續討論吧,希望我們回來時你們已經有了明確的結論。」
「依我對楚天樂的了解,這樣的離世獨居常常意味著他在理論上又要有重大突破了。咱們不妨耐心等下去。好,我要走了。」
泡利點點頭,表示感謝,然後轉為獨自到水邊漫步了。渡船來了,眾人都上了船,羅格喊遠處的泡利上船,對方向他擺擺手。羅格回過頭,用目光向姬人銳詢問。姬笑著說:
來自加拿大的雷克斯平靜地問:「投票結果是有約束力的,對吧?」
賀梓舟坦率地道:「沒——有。我們只估計到——湮滅的——會是局域空間,但壓根兒——沒料到——這樣的景象。」
直升機平穩地懸停在CDF上方大約五百米的高度。下邊,加速器已經完成了預熱,二十五名留下來的工作人員已經進入臨戰狀態。但在直升機上看不到這些,看到的只是一個靜靜的「8」字。戴奇讓賀梓舟系好安全繩,拉開機艙門,又遞過來一架高倍望遠鏡,問道:
「非常正確,請繼續講。」
「當然!我對美國牛仔的勇氣一向是敬佩有加。」
「姬先生那個關於地理大發現的例子恐怕不妥當,和今天的局勢沒有可比性。沒錯,人類史上幾次地理大發現都是緣于冒險精神而不是科學家的謹慎;但大家不要忘記,每一次成功之前都可能有一千次失敗。如今人們只記住了成功和勝利者,卻淡忘了更多的失敗,忘卻了探險中死去的人。好在那只是小群體的死亡,人類從總體的角度說能夠承受這樣的損失。但是,如果今天的實驗轉化為災難,那可是整個人類、整個宇宙的滅亡!」他搖搖頭,苦重地說,「面對這樣的前景,至少我本人絕對不敢按下那個按鈕。」
賀梓舟坦率地說:「按我們的三態真空理論來計算,足夠了,但實際怎樣——我不敢保證。我們正是為此才舉行了昨天的投票。」
賀梓舟一愣,赧然說:「呀,是我的疏忽。難怪一句中國俗語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我還以為你們都了解呢。現在我……」
「昌昌哥,用不用讓直升機停一下,你去要個電話?」
賀梓舟順著他的指向看去,看到了一幅驚人的畫面:那兒顯然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被平面化了,放大了數倍,貼在光滑的球壁上,其邊緣比較模糊,與其他物質洇在一起。無疑這就是四位失蹤者中的一位。機上三人在整個球壁上尋找,沒有發現另外三人的遺體。仔細看,球內壁的表層是透明的,只有幾毫米厚,其後逐漸過渡為不透明,形成鏡子的反射層。這個人體正好位於透明層與反射層的交界處,所以能被外面看到。另外三人應該是位於球壁的不透明裡層,所以外面看不到;或者是處於透明層,身體被完全透明化了,也看不到。賀梓舟讓駕駛員把機頭對準那個平面人像,三人長時間默哀。

2

賀梓舟在那邊告別完,來廚房同這幾人告別。天樂媽讓他吃完飯再走,他說來不及了,到飛機上去吃午飯。柳葉又像剛才那樣來了一次熊抱,然後踮著腳吻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麼。賀梓舟明顯一愣,笑了,親昵地拍拍她的後背。
「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把哥哥變成戀人?——別不好意思,你嫂嫂當年也是在一次類似的會議上,對你天樂哥一見鍾情的,而且後來是我主動發起進攻。」
他略作停頓,平息了自己的激動,目光灼灼地掃視著同樣激動的與會者。然後繼續說下去:
大家為如何把這傢伙拉上來犯了難。直升機上配有繩索,但為了安全,直升機不能太靠近球壁。可是如果停在球心附近垂下繩索,則姬繼昌只有在處於低點時才能與直升機垂直對應,這時他的水平速度太高,無法抓住繩索,即使拉住,這樣大的水平速度也會威脅到直升機的安全。他們決定先飛出球體,讓直升機降落,然後用人手把繩索從缺口處垂下。但沒等他們實施,姬繼昌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在盪上盪下時用手推著球壁來轉向,雖然壁面摩擦力很小,但擺動方向還是有了輕微的、肉眼可見的改變,擺動軌跡慢慢向缺口方向靠近。片刻之後他忽然若有所悟,停止用手推,但擺動軌跡仍緩緩向缺口靠近。他在喊著什麼,被直升機轟鳴聲的混響聲淹沒了。當他升到最高處時,他用手大幅度地順時針划圈,向這邊示意什麼。賀梓舟忽然明白了他的啞謎:
確實,如果飛船無限逼近光速以至相對論的時間效應顯著顯現后,飛船設計就將面臨全新的態勢。首先,過去人們頭疼的一些問題,比如十萬年級別的飛船維生系統和乘員冬眠系統等,這時已迎刃而解,因為飛船一旦達到近光速,船內的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就接近於零。船員可在有生之年周遊宇宙,再返回地球,至於想逃離幾十光年的災變區域更不在話下,即使考慮加速段所消耗的時間,最多也只需十幾年(飛船時間)就能實現。曾有專家說,對於星際飛船來說,僅飛船密封門的漏泄問題就極難解決,因為在漫長的時間內,再微小的漏泄也會造成氧氣的巨量損耗,飛船又無法停下來補充(飛船制動和再次起航要消耗太多的能量)。但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漏泄已經不是問題了。
臨離開時,亞歷克斯對洞壁中的人像喃喃地說:「安息吧。你們可以瞑目的,人類的光速紀元已經開始了。」
直升機懸停著,機上三人凝視著下面。按照事先的計算,密真空湮滅很可能發生在1.3~1.4TeV的能量區間內,也就是說,實驗開始六十分鐘以內就能見分曉。這六十分鐘肯定是有史以來最漫長的六十分鐘。機下景物安靜如昔,但億萬粒子魔怪正在四英里長的真空隧道中悄悄地疾馳。一千個強大的環形超導磁鐵相繼為它們加速,使它們越跑越快。超導磁鐵是在零下232攝氏度下工作,在這個低溫下電路內沒有電阻,電子洪流排山倒海地湧來,為超導磁鐵提供強大的電力,從而為那些粒子魔怪賦予神力。從1972年3月,費米加速器產生第一個200GeV的粒子束流以來,幾十年間它已經進行了無數次安全的實驗。但今天的粒子魔怪們不知道,它們所在的空間已經不是原來那種溫和膨脹的空間,而是達到臨界狀態的密真空。現在,粒子魔怪的叩門聲應該能在空間深處得到回應。然後——
戴奇和駕駛員互相對看一眼。「比分相當懸殊嘛,有這個比分,我們馬上覺得安全了。」他開著玩笑,「還有一點能否透露?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選中了這兒,而不是設備更先進的歐洲核子中心。是不是因為美國人更勇敢?順便說一句,為了保證加速器的正常運轉,這裡有二十五個人留了下來,他們都知道面臨的危險,這是二十五名神風隊員。」他加了一句,「加上咱們三人,是二十八個。」
果然沒有「轟然一聲」。機翼下邊有柔和的白光安靜地一閃而過,賀梓舟感到身體內刷地漾過去一波抖動,這種抖動非常奇特,不是普通的震動,倒像是身體突然膨脹然後複原——不,這樣說也不準確,身體的膨脹不像是在三維空間中發生的,而更像發生在粒子內部,是三維粒子在第四維上的脹縮。他的大腦也好像閃過一道白光,正常的思維被短暫地中斷,白光閃過之後,神智隨即恢復清明。他俯身向機下看去,立馬驚呆了。機上其他兩人同樣目瞪口呆。
「我說洋洋哥你可得活著回來,這邊有人在等著你呢。」
姬人銳同康不名是忘年交,雖然年齡相差二十五歲,但因為生日正好相同,一向相互戲稱「同庚」。既是同庚便可以隨便開玩笑了,所以兩人一見面就要打嘴仗。這會兒姬笑罵道:「你這個玩世不恭的老傢伙,今天真不該讓你參加會議,白費了一個投票權。」他沉吟片刻,「不過,以我這個外行人看來,這老先生說的是對的。有一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它和老康的觀點本質是一致的。」
所以,卵生人技術這朵奇葩其實是一株曇花,一次怒放之後便立即凋零。現在,只有喬治·雅各比仍住在這座荒島上,他說想靜下心來,把這項技術好好整理一下,打磨一下,然後——「封存起來,留給有考古癖的後人。」他蒼涼地說。
「對,泡利一直住在那兒。」
最終有人扔下一根繩子,把那傢伙拉了上來。然後地面上的人排好隊,一個個輪流跳下來,享受短時間的刺|激,然後在地面的催促聲中戀戀不捨地離開。
那種全新的加工方法,即「內爆成型法」,趕不上在第一艘實驗飛船上使用了,但有可能用到第二艘。到那時,飛船的製造成本將大幅度降低,而飛船的強度會大大提高,兩者的改善甚至能達到兩個數量級。
在柳葉的驚呼聲中,他真的一躍而下,跳下時腦袋沖前,雙臂前伸,就像游泳者的入水。機上幾人震驚地探起身,急急地朝下看,隨即就放心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其實一點兒也不莽撞,跳下直升機九-九-藏-書時已經拿準了角度,基本是沿球壁切線方向跳下的,而且兩手先觸壁,起了緩衝作用,所以平滑地滑了下去。他起跳時的高度要比剛才的美國牛仔們更高一些,所以滑到底部的速度更快,時速達到了八十千米。然後他盪上來,最高點超過地面三四米,與直升機平齊。他非常享受這樣的飛車走壁、無繩蹦極,興高采烈地呼喊著,在球體里盪個不停,巨人般的映像在對面球壁上飛速流淌。
亞歷克斯走後,姬和魚兩人互相看看。十幾年的相處,兩人已經相知甚深,能看出對方心田深處的東西。姬人銳問:

3

這兩個半球體無疑就是原來的探測器和真空管道,但它是如何「不聲不響」就完成了這個轉變?這麼大的變化應該伴隨著地動山搖和雷霆之聲,但三位凝神細看的觀察者卻沒有絲毫察覺。賀梓舟定定神,對驚呆的駕駛員說:
「對。」
「那人們就能逃出去了?」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昨天,二十三位一流科學家在認真思考時,上帝也許捂著嘴笑痛了肚子。
來自日本的中村智雄說:「我認真看了你們寄來的理論全文,覺得它是自洽的,只是,宇宙收縮時所蓄積的能量從何而來?或者換句話說,是什麼造成宇宙收縮?關於這點,你們的理論沒有給出解釋。」
「我上邊說的原理比較簡單,以下的原理就比較繞了,我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正確。」
戴奇也是頭腦敏捷的人,立時醒悟了,但也受到更大的震撼。因為就在這一刻,牛頓和愛因斯坦的時空,也即所有物理學家的終生信仰,已經被粉碎了。他環視著四周,目光顯得頗為迷茫。這時,鋸齒形空隙的中部靠下的部位,即在原來的地面高度,出現了一些人影,從缺口中把腦袋探向空心球內。是戴奇說的那些值班人員出來了,都來觀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越聚越多,人群中不斷爆出驚呼聲,他們顯然想進到球的裏面,但卻無法進來,因為從那個部位探身往下看,下面是光滑如鏡的深達七層樓的球形凹洞。有人在焦急地向直升機招手,想讓直升機載他們進洞。此時,一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想出了辦法,他從缺口處向內球面斜向用力一跳,在光滑的內球面上畫了一條變形的圓錐曲線,滑向洞底。但這個莽撞的傢伙錯估了球壁的光滑程度——它幾乎沒有摩擦力!所以他不是滑滑梯,而相當於從空中墜落,落到洞底時,他的速度風馳電掣,有如賽車,盪過洞底后又飛快地順洞壁上升,沿著另一條變形的圓錐曲線上升。一直升到地面高度,即他跳入時的高度時,速度降為零。此後他下去再上來,上來再下去,形成了無衰減的振蕩,就像雜技演員玩飛車走壁。他嚇得臉色慘白,對著缺口處高喊:
「我叫約翰·巴羅,專業是理論物理。」
會議室內靜默片刻,一個中年男子站起來,絡腮鬍子里藏著笑意:「依我看來,你第一個最急迫的任務,是向我們描述一下『空間湮滅式飛船』的驅動原理,這是往下討論的基礎。」
「楚天樂一直在人蛋島上隱居?」
魚樂水笑了,誇她「目光遠大、老謀深算」。天樂媽雖然忙著準備飯菜,實際耳朵也一直豎著在聽外邊的討論。她小聲問魚樂水:
羅格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安慰:「雅各比先生,你同樣是一位偉人。告訴你吧,我作為物理學家是很嫉妒生物學家的,因為我覺得你們離上帝更近。知道你做出的是什麼樣的功績?你實際上重複了上帝的工作,而且出手不凡,比他多創造了十一個成品——不,十一個半,因為夏娃是用亞當的肋骨造的,只能算半個。你是功勛更為彪炳的耶和華二世。有了如此煌煌功績,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賀梓舟說:「這個『泡泡』可不會破!剛才已經有人做過初步檢測,組成泡泡壁透明層的是一種全新材料。它具有鑽石的硬度、透明度和碳纖維的強度,而且它與原來材料的品種無關,而是直接取決於質子、中子和電子的重新排列,是一種特殊的簡併態物質。」
「他是和泡利在一塊兒?」
不過,儘管他與楚天樂交往不多,但兩人都相互敬重。楚天樂多次說,泡利的淵博學識尤其是數學素養,還有他的過人見識和驚人直覺,是自己非常佩服的。由於命運的安排(少年失學),至少在數學素養上自己無法和泡利比肩,如果泡利是麥克斯韋,楚天樂就只能做法拉第。
噪音太大,賀梓舟示意駕駛員飛離中心,聲音顯著降低了。戴奇回頭說:「賀,你們的理論勝利了——空間確實被激發出湮滅而且限制在局域內;但你的理論也有錯誤——你們說只會有微量能量的釋放,但看眼前這景象,會是微量能量嗎?試想,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完成這樣的物質搬運;得有多高的瞬間溫度,才能把物質燒融成這樣的鏡面?」
「洋洋哥,不要太難過啊,我媽說,賀爺爺的去世應該算是喜喪。」
然後會怎麼樣?誰也說不清。在地球的實驗室里,物質粒子的創生和湮滅已經進行過無數次,但空間的湮滅是人類的第一次——不,宇宙的第一次。因為據人類所知,有一百三十七億年壽命的宇宙一向是溫和膨脹的(除了創生瞬間有過極短暫的暴脹),眼下,這片局域空間是第一次變為「劇烈收縮」且達到了理論預言臨界狀態的空間。所以,空間湮滅的場景如何,沒人能預言,也許連「轟然一聲」也沒有……
「對!全新的方法,非常節能,取材廣泛,成本低廉,特別適用於建造薄壁空心件,比如——太空船。」
全世界有相應工藝水平的工廠都投入了這艘飛船的製造中,並把它們列在工廠計劃的首項。十個月後,飛船零部件開始被送入太空同步軌道,定位於哈馬黑拉發射場的上空,在這裏進行組裝。那段時間,中、美、俄、歐的長征火箭、土星火箭、質子火箭和阿麗亞娜火箭頻繁升空,幾乎每周就有一次,太空中絢爛的火箭尾焰已經是地球上常見的風景。一年後,飛船組裝成功,順利通過總體調試,然後——就要開始最重要的、成敗未卜的點火實驗了。
直升機開始向外飛,但姬繼昌這個調皮鬼不願意讓這個「歷史時刻」就這麼平淡地結束。他剛才聽賀梓舟介紹了美國牛仔們的「飛車走壁」,很是艷羡,當直升機快飛出缺口時,他忽然拉開機艙門,對駕駛員笑著喊:
亞歷克斯笑著對柳葉說:「很遺憾你天樂哥哥沒來。聽說他從小就痴迷於吹泡泡,你看,這兒是一個多麼奇特的大泡泡!」
正常實驗時,在兩個探測器中心,粒子每秒對撞兩百多萬次,但今天——如果成功激發出二階真空的話——只會有一次,然後費米加速器就報廢了,至少是兩個探測器會徹底報廢。
這些腳印能不能出現在某個星球上?誰都不敢打包票。
姬人銳問:「你的意見是……」
戴奇的這個疑問很有力,不過,賀梓舟敏捷地從新現象中梳理出了一個解釋,搖搖頭說:「不,這個球形鏡面應該與溫度和能量無關,只是空間『退潮』后的自然堆積。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努力整理著思路,也斟酌著用詞,「如果一個湖面上飄滿了乒乓球……不,這個比喻不準確,更準確的比喻是,如果湖水中有很多弱磁性的空心鐵球,它們的比重與水一樣,因而可以停留在任意水深,由於弱磁性的吸引,小球會逐漸地互相連結起來,形成某種隨機的三維構造。這個構造從表面上看只與磁力有關,但實際上,它也受重力和浮力的雙重作用,只是二者互相抵消,對外沒有表現。現在,假設湖水瞬間消失,浮力同時消失,那麼鐵球將全部沉落湖底,鐵球的集合將由原來的三維形狀變為二維,其形狀與湖底自然擬合。對,應該就是這樣的機理。戴奇先生,」他指指四周,「這個球形內壁就是空間湮滅后的湖底,它只是『落潮』后的自然沉落和自然擬合,不存在高能和高溫。因為自然界中萬物的形狀,除了與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有關外,也依靠著空間深層結構的支撐,只是過去我們沒有意識到而已。但在這兒,在空間湮滅的那個瞬間——應該是普朗克時間的數量級——這種無形的支撐作用突然消失了。」
他的言辭過於激烈,姬人銳機敏地用玩笑化解:「呀,那可不行。你只有權投一張全額反對票,不能來個百分之二百。否則我一會兒統計票數時,就要去掉一個最高分。」
「褚氏」號飛船上天後,那個荒島實驗場就封存了。卵生人技術是一朵技術的奇葩,但它從根子上說是一種「窮人的技術」,是和落後的化學驅動飛船配套的。現在,行動委員會的核聚變技術已經實現突破,第二艘飛船肯定將是核動力飛船了,即老界嶺會議上康不名所說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它的最高船速將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到一點五,這樣,飛船逃出災變區域的時間大大縮短,大約為五千年這個數量級。在這樣的時間段里,已經可以採用那種比較傳統可靠的方式,即由活人來控制飛船,船員輪流冬眠加上在飛船中繁衍後代以度過五千年的航程。飛船估計只能裝載一千名乘客,但卻能夠攜帶所有地球人的DNA,這種方式當然更容易為人類所接受,因為這才是真正的人類逃亡,是把真正的人類統緒和人類文明廓延到太空。而且在到達目的地后,可以依靠人類的智慧來應對不可預測的環境,不需把希望寄托在所謂「上帝的技術」上。
楚天樂嚴肅地表態:「當然。如果投票結果是否定的,我們將中止實驗。如果我們此後經過研究仍然認為應該進行實驗,那時將召開第二次第三次類似的投票,其後的投票仍有約束力。」
兩人欣喜莫名。這個收穫是三態真空理論沒有預言過的。看來姬人銳的主張是對的:先出發再找路。他們對密真空的探索恰恰類似於麥哲倫的探險,以一個半盲目的計劃開始,無意中撞上了一條通往新大陸的海峽,海峽之後是物華天寶之地,有著無數預想不到的新機遇。
駕駛員回過神,目測了一下缺口的寬度,說:「沒問題。」
「好的,我同樣相信。我這就通知他們,開始實驗了。」
葛其宏也低聲說:「是楚天樂和賀梓舟邀請的,說要進行一次重要的投票。至於投票表決的具體內容嘛——」他有意賣關子,「對不起你了,它正好保密到我這一級。」
下方,探測器憑空消失了,在原來是兩個探測器的地方,突兀地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半球體,大約七層樓高,外表面的顏色非常雜亂,像是一幅瘋狂的抽象畫。半球體中間有一道缺口,缺口走向大致與地面垂直,就像天文台半球形屋頂上的槽形觀察窗,不過缺口的周邊參差不齊,犬牙交錯。這個巨大球體的壁很薄,給人以驚心動魄的感覺,似乎用手指一戳,它就會嘩然潰散。
機上人放心了,笑著觀賞。柳葉非常眼紅,很想如法炮製,但最終還是缺乏足夠的勇氣。賀梓舟喊:
這是一個兩難問題。它不是小改小革小打小鬧就能解決的,要想解決,必須突破現在的理論框架。所以,「這個有可能要耗費一生的難題,就分給年輕的賀梓舟了。」亞歷克斯笑著說,但語氣非常認真。
「按照樂九*九*藏*書之友科學院的要求,疏散區的範圍為直徑一百千米。不知現在這樣的範圍是否足夠安全?」
會場氣氛變得非常凝重。姬人銳想緩和一下氣氛,笑著說:「先聲明一下,我是個物理學的外行,今天主持會議但不參加投票,所以投票人數一共二十三人,是奇數。」
魚樂水逗她:「你不是說要設法讓他追你嗎?怎麼等不及啦?」
在如雷的轟鳴聲中,戴奇高聲問:「賀先生,你事前——估計到——眼前的景象嗎?」
眾人一直討論到中午,每個人都充分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姬人銳說:「討論進行得差不多了,我想可以投票了。」
「對,你的說法更形象。但你划的圈大了一些,應該不包括咱們三個的。」他的目光射向遠處,凝重地說:「我絕對相信湮滅應是局域的,不會擴展到整個……」
「減五年。我水性好。」
「水兒,我怎麼有點兒不相信,這樣的美夢一下子就變成真的了?」
她沒把話說完,姬人銳已經理解了,沉重地點點頭,「我的感覺也不好。我總有一個感覺,也許是他再次發現了一個災難,一個更大的災難。」
「你們知道的,『禇氏』號起航三年,飛船的信號已經收不到了,船上的十三名卵生人幼兒,連同五百萬個人類受精卵,連同自願去看護他們的禇貴福老人,究竟是死是活,只能託付給不可知的命運。」他嘆息一聲,「如果事先想到『禇氏』號離開后我會無事可干,我一定去頂替禇先生那個角色。」稍停他補充道,「禇先生是一位偉人。想起與他初次見面時我曾有過不敬之語,真是慚愧地無地自容。」
CDF與D0是兩個大如三層樓房的探測器,各有許多探測分系統,用來識別和分析對撞后所產生的不同粒子。今天的粒子對撞仍將在這兒發生,但完全用不上各種識別系統。因為對新理論的驗證非常直觀:如果轟然一聲,CDF和D0炸飛了,那就是理論正確;如果它們一直安然無恙,那就是理論失敗。
「這次會議由賀梓舟作主講,這個『密真空能量』的理論就是由小賀最先提出來的。洋洋你講吧。」
「完全正確。」
「瓦爾杜拉的剖析很有說服力,但其基點是建立在『真空湮滅可能導致宇宙毀滅』這個假說上。我對半個世紀前的這個假說曾作過認真研究,坦率地說,它算不上假說,只能說是猜想,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我不贊成因為一個草率的猜想而束縛科學的手足。」
大家聚到地下室。這兒不是會議廳,沒有足夠的椅子,地上擺了二十五個草蒲團,是天樂媽和柳葉用島上的荒草臨時紮成的,圍成一個圓形。馬先生招呼眾人入座,送上茶水,茶水就放在地板上。門外響起直升機的旋翼聲,不久,魚樂水用輪椅推著楚天樂,後邊是姬人銳、亞歷克斯、賀梓舟和康不名,一行人匆匆進來。柳葉候在地下室門口,先迎上去同賀梓舟來了一個熊抱: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完全無解的——你不可能在飛船的時間系統中為駕駛員(和飛船內電腦)保留一個特殊的、時間以正常速率流逝的空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相對論被徹底推翻。而且,一旦有了光速飛船,人類當然不會僅僅滿足於逃亡,肯定會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宇宙,那麼,飛船可能撞上的不僅是小型隕石,總有一天它會正對著一顆恆星撞過去。對於一艘無法做出及時反應的飛船來說,這當然意味著毀滅。
泡利搖搖食指打斷了他的話,「不感興趣。」他微微一笑,向島上劃了一個圈,「但我要住在這兒。」
姬人銳稍頓,看看旁邊的喬治,立即說:「沒問題,隨後我來安排。」
駕駛員把直升機懸停在球體中心,機體在球面上的映像都縮小成了點狀。機身緩緩旋轉,點狀映像被拉成了水平的條帶,從鏡面上湍急地流過。三人震驚地欣賞著四周奇崛的景象,都被深深迷醉。但直升機位於球心時,轟鳴聲從整個球面反射集中到這兒,使噪音的分貝百倍地增加,令人難以忍受。賀梓舟此刻最強烈的意識是——后怕。他們的三態真空理論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大空心球,由此做一個邏輯外推,則該理論對於「真空湮滅將限制在局域範圍內」的預言同樣是不可靠的。他們雖然預言對了,但只是僥倖的巧合。當然,昨天會議上的反對意見也沒說到點子上,他們同樣沒預料到這樣的結果。說起來只有康伯伯所說的那條「隱伏的宇宙規律」是正確的——越是威力強大的災難,其被激發的門檻也就越高,所以宇宙是「天然安全」的。
柳葉笑嘻嘻地說:「多謝嫂嫂無私地傳授經驗,不過眼下還是讓他當哥吧。就是想變位,也得想辦法讓他來追我,免得以後不好管教。」
「走吧。再次祝實驗成功。」
「那咱們飛進去看看,千萬小心。」
荒島到了。船長系好纜繩,幫扶著客人上到岸上。馬先生立在碼頭迎接客人,他已經77歲,臉上布滿老人斑,身體狀況不好,枯乾瘦削,皮膚鬆弛。66歲的天樂媽和17歲的柳葉在旁邊照顧著他,喬治也在身邊。柳葉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皮膚微黑,眸子清澈,一頭濃密的黑髮尤其惹眼。馬先生對客人道歉:
天樂媽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活兒,仰著臉默思一會兒,憧憬地說:「馬先生和我肯定是趕不上了,水兒、天樂你們說不定就能趕上,柳葉更不用說了。這就好了,只要你們能逃出去,我和你爹就是掉到啥子黑洞里也是高興的。」
賀梓舟匆匆出門,登上直升機。等直升機融化在藍天深處,魚樂水笑著問小姑子,剛才在洋洋哥耳邊說了什麼。柳葉爽快地說:
船長啐他一口,「呸呸,你真是個烏鴉嘴。我說葛會長,你好歹是個當官的,也得學點當官的范兒。」
兩人敏銳地聽出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魚樂水笑著說:「嗯,連我也不讓陪。不過你別擔心,我打算明天就去那兒。」
大鬍子打斷他的話,「我們確實有自己的理解,但它是不是同你的想法吻合?這樣吧,由我來講講驅動原理,你做裁判。」
「理論原文已經提前傳給大家了,我想,大家對楚先生提出的『三態真空』即標準真空、疏真空和密真空的概念都已經清楚了。我這兒先回顧一些背景資料。1972年,人類第一次粒子對撞實驗之前,前蘇聯著名宇宙學家澤利多維奇曾進行了一周的瘋狂計算,以確定這樣的高能對撞到底會不會激發空間的塌陷。後來實驗進行了,一切平安,人們也就淡忘了澤利多維奇曾經有過的擔憂,甚至把它看成杞人憂天式的荒誕。但人們忘了,『一切平安』有一個隱含的前提,那就是,我們當時所處的宇宙是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即輕度的疏真空,由於膨脹速率很小,可把它看做是標準真空。多年來粒子對撞的事實證明,在標準真空中做粒子對撞是安全的,但在『正在暴縮』的密真空中呢?我們三年來的研究給出了這樣的結果:當空間收縮時,在空間的深層結構中會逐漸蓄積能量,它的絕對值很小,但足以破壞空間深層結構的穩定。當收縮量增加到某個臨界值時,粒子對撞產生的高能態會激發出局部空間的湮滅,從而造成真空的空洞,或者說二階真空。」他停頓下來,掃視著眾人,「請大家注意,我說的是空間或真空的湮滅,而不是物質的湮滅。空間湮滅是一個全新的概念,但它其實只是愛因斯坦質能方式的擴延。因為,只要承認真空有深層結構,那麼它也是物質的,因而也具有經典物質所具有的屬性。大家對這段內容有異議嗎?」
葛其宏仍然笑嘻嘻的,「那還用學?想當年我當報社總編時就很有當官的范兒啊。不過,這十幾年跟著『樂之友』們學壞啦,這裏的人都愛胡說八道,也從不忌諱把『死』字掛到嘴邊。」
姬繼昌剛才跳入的方位恰巧是在缺口的左邊,所以這個傅科擺只需轉動很小角度就能與缺口對正。直升機開出球體降落,耐心地等著。半個小時后,姬繼昌從缺口處一飛而上,姿態瀟洒曼妙;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瀟洒變成了狼狽。雖然摔了個脆生生的屁股蹲兒,但總的說安然無恙,機上人都放了心。他一骨碌爬起,高興地向這邊跑,直升機載上他,向會場方向飛去。柳葉笑著說:
賀梓舟笑了,「錯了!這是空間本身的消失而不是物質在空間里的移動,它是不需要時間的。」
「中國有一句非常好的成語:臨事而懼。我現在就是臨事而懼,和喬治當年一樣。這艘未來的光速飛船上承載著太多希望,全世界都在為它努力,單是為它捐獻了自己糖果錢的少年兒童就超過十億!但它究竟能否成功,我心裏確實沒把握。畢竟,地面實驗只進行了一次,實際只是半次。因為它只證實了局域空間確實能受激湮滅並轉化為光能,但能否用於空間推進,仍是大大的未知。如果不幸失敗,我恐怕無顏再回地球了。」
「我停不下來!停不下來!快想法抓住我!」
天樂媽看看丈夫,笑著說:「他嫌這裏還不夠安靜,躲到那個孵化人蛋的荒島上了,和泡利在一塊兒,不讓別的人陪他,只讓服務人員每星期給他們把熟食送去。」
巴羅點點頭,「噢,是這樣。我沒有問題了。」他在坐下前補充一句,「很高興我對三態真空理論的理解基本正確。」
與會者輕輕搖頭,示意他繼續。
賀梓舟笑著說:「還可以套用一句中國俗話,英雄所見略同。」
戴奇在這當兒接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他神情愴然地對賀說:「二十五個值班人員中有四個失蹤了,就是在探測器值班的那四位。」
「昌昌,別玩兒了,會場里的人還在等著呢。」
在飛船的首尾處還配備了十六個可變矢量噴口,用於飛船姿態調整。它們的動力方式是普通的等離子驅動。姿態調整裝置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飛船快要到達目的地,就靠它們把飛船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變成尾前頭后,把飛船的驅動變為制動。
「水兒,要是天樂的啥子理論沒錯,真的就能造出光速飛船了?」
「甭開得太快,今天要特別注意安全。知道不?這十八個人都是天體物理學家、宇宙學家、量子力學專家、相對論專家,是物理學各個領域的頂尖人物。要是一翻船,得,物理學得倒退一百年。」

1

專家會議也是預先做過安排的,所以下午四點人員就到齊了。與會者都是粒子加速器專家,其中還有兩位八九十歲的老者,是當年建造費米粒子加速器的參与者。到會人員事先都看了現場,進入會議室時個個喜氣洋洋,與在門口迎候的戴奇和賀梓舟用力握手,緊緊擁抱。雖然費米加速器被毀令人心疼,四人的犧牲令人悲傷,但由此帶來的科技進步更令他們振奮。會議開始,大家先對四位死者默哀,然後賀梓舟開始主講。他興奮地說:
他沒把「宇宙」兩個字說出來。阿倫·戴奇深深地凝視著他,連駕駛員也扭頭迅速掃他一眼。良久,戴奇輕咳一聲,說:
「很抱歉,楚天樂夫婦、姬院長和賀梓舟都不能來迎接你們,因為賀老,即賀國基辦事處的第一任主任,昨天去世了,他們趕去參加葬禮。不過他們已經返回了,航班馬上就抵達南陽機場,然後他們會坐直升機趕read.99csw.com來,最多一個小時吧。」客人都下船了,在他周圍聚齊。快艇返回,葛其宏也跟船走了。馬士奇說:「他們回來前,先請喬治領大家在島上參觀一下吧。這兒可以說是卵生人的伊甸園,很有歷史意義的。」
大伙兒都笑了,爭著和這位「耶和華二世」在蛋殼旁合影留念。只有泡利沒有參与合影,獨自在水邊漫步,欣賞著水天一色的風景,神情頗為迷醉。那邊,柳葉高興地喊:「看,直升機,天樂哥他們回來了!」
加速器工作程序首先開始於「8」字中腰的預注入器。從離子源中引出的負氫離子束流從這兒開始加速,達到750keV的能量;隨後引入到五百英尺長的直線加速器(它也位於「8」字中腰),加速到400MeV,此時,粒子速度約為光速的百分之七十;負氫離子束流經過中能輸運段進入增強器(後者是「8」字中腰的一個小圓)。進入增強器的離子要穿過碳箔,以便從氫離子中去掉電子,變成帶正電的質子束流。質子要在增強器的環形軌道中運行兩萬次,加速到8GeV的能量。
一輛中型快艇在浩渺的水面上疾駛,在船后留下三角形的尾波。船上坐著近二十名乘客,膚色各異,大都穿著隨意。此刻,乘客們都饒有興緻地欣賞著遼闊的湖面風光,看著空中拖著長腿飛行的水鳥。「樂之友」基金會副會長葛其宏坐在船尾,笑嘻嘻地對船長說:
楚天樂扭頭看看康不名和泡利,悄悄向他們點頭。賀梓舟也開玩笑:「謝謝你啊康叔叔,還有泡利先生,你們讓我在按下啟動按鈕時減少了負罪感。」
然後將質子束流引出,進入到主注入器。這就是「8」字主體,即上部那個稍小的圓。主注入器的功能比較複雜,總的說就是產生150GeV的質子和反質子。
「你有點擔心他?」
葛其宏沒想到這些外國客人還有懂中文的,聳聳肩不再信口開河了。他掏出電子記事本看看客人的資料,認出那人是英國著名天體物理學家羅格。這傢伙剛才糾正了葛其宏的「誇張」,但他那個相對平實的估計(物理學得倒退二十年)反倒讓葛其宏看到了他真正的自負。羅格的同座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有明顯的白化病癥狀,皮膚在雪白中透出粉紅,淺藍色眼珠,頭髮和汗毛是極淡的金色。這會兒他疑惑地看看羅格,顯然是問他與中國人在說什麼。羅格解釋了幾句,那人微微一笑,簡短地說:
在上帝之鞭的無情鞭撻下,設計和製造是穿插|進行的。總體設計完成後,一些能夠確定的、製造工期較長的零部件被先期設計出來,並立即投入生產。其他零部件隨後陸續完成設計和投入製造。這樣做難免出現一些錯誤,造成一些返工,但——在戰時,時間比成本更重要。
賀梓舟輕聲說出重如千鈞的三個字:「開始吧。」
他們重新登機,通過缺口飛到球體中,避開球心懸停著,懷著敬畏之情,盡情欣賞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懷著悲愴和悲壯,瞻仰那具嵌在洞壁上的平面化人體。夕陽已經半落,此時恰好嵌在球體的缺口中,在鏡面上映出萬千個夕陽,萬千架直升機,萬千個人像,構成了一個夢幻般的金色世界,一個超級萬花筒。柳葉雙眸中水光瀲灧,喃喃地說:
這兒是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以西三十英里處的韋斯頓。賀梓舟向下觀看,下邊的鄉村和城鎮完全是一幅靜物畫,沒有行駛的汽車,沒有行人,沒有漫步的牲畜,只有樹梢在微風中搖動。這裏太靜了,靜得像一個超級墳墓——雖然是晴天朗日,這兒卻瀰漫著死亡的陰森。戴奇說:
亞歷克斯直率地說:「你說得非常對,這點確實是該理論的阿琉克斯腳踵。但我不贊成今天把注意力放在這點上。因為,不管動因是什麼,反正局域收縮是已經存在的事實。所以,收縮的動因大可放到日後再從容研究,眼下更迫切的問題是:能不能利用這個正在收縮的宇宙來實現光速逃亡。」
「凡事有輕有重嘛。萬一……我得讓他生前聽到我這句話。」她趕忙補充,「不過,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你說對不對?」
中村智雄並未因兩人的直率反對而不快。他認真想了片刻,平靜地說:「你們的意見是對的,我收回剛才的疑義。」
亞歷克斯想,世上最聰明的兩個腦瓜湊到一起,恐怕不單是為了隱居吧。不過他沒有往下說,而是轉口道:「好的。那我走了。」
當然,方法是有的——限止飛船的速度。比如,把船速限制在半光速之內,在此速度下,時間流逝速率是正常速率的0.861。以這樣的速率,駕駛員還能有足夠的反應時間。但是——這可能嗎?在能達到夢寐以求的光速飛行時人類卻主動自殘?而且,限止了船速,意味著同時放棄因時間延遲而帶來的種種好處,比如船員壽命的延長,甚至連密封門的漏泄問題也得重新面對。
「傅科擺!」
透過缺口把目光探向裏面,能看到內球壁並非半球,而是呈非常完美的球形,不過下半球陷在地面之下,外面看不到。球體整體而言超過十四層樓高,球直徑超過四十米。內壁的顏色也同樣雜亂,但壁面非常光滑,像鏡子般反射著周圍的景物。
由於球壁的零摩擦力,他此時的上下運動實際構成了一個無繩的傅科擺,由地球自轉形成的科里奧利力使擺動平面沿順時針緩慢旋轉。賀梓舟向他點頭,也用手大幅度地順時針划圈,那邊知道他明白了,兩人遠遠地相對大笑。
賀梓舟立在屏幕前,先解釋了幾句:「楚先生的話完全是謙虛。我在十幾年前確實說過,壓縮的空間可能有蓄積的能量,但只是小孩子的信口胡說。真正的理論基礎是由楚先生和亞歷克斯建立的,當然我也多少做了一些工作。」「樂之友」們一向對「發明權」很淡漠,所以他對此只是一筆帶過,然後就進入正文:
他匆匆趕往那個空心球體。一架直升機正好在附近降落,亞歷克斯和姬繼昌跳下來,興奮地與他擁抱。第三個下來的是——柳葉。賀梓舟要擁抱她,但柳葉掙脫了,兩隻小拳頭用力擂他,生氣地罵他:「壞蛋,這麼長時間了,為什麼一直不給我報個平安?!」她是真生氣,滿面怒容,眼中還掛著淚。賀梓舟只能認錯,說疏忽了,疏忽了,只顧高興,只顧往前趕工作,把頂級重要的柳葉小妹給忘了。不過,在這樣的歡樂時刻,柳葉的怒氣不可能維持太久的,她很快轉怒為笑,撲過來同洋洋哥擁抱。
他們結束默哀,欣賞著下面那些人的狂歡。隨後賀梓舟說:「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狂歡上。召集專家會議吧。還有,別忘了通知州縣政府,疏散的民眾可以回家了。」
「姬,我想加入『樂之友』。」
旁邊的喬治插話:「我也一樣啊,就像是被埋在礦井裡很久的人,乍一見到耀眼的陽光,眼睛都被晃花了。但縱觀歷史,技術上的突破都是這樣突兀。萊特兄弟的飛機上天前,民眾都不相信用木頭做的翅膀能上天;克隆技術誕生之前,民眾不相信用一個細胞鼓搗鼓搗就能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嬰兒。還有我研究成的卵生人技術,對民眾來說同樣也是不可思議。所以,伯母你儘管相信吧。」
雖然是在這樣沉重的時刻,這句玩笑還是把大家逗笑了。以後的發言都比較平和,包括陳光地也控制了情緒。南非的瓦爾杜拉則平和地表示了反對意見:
直升機小心地飛越鋸齒狀的缺口,停留在球體之中,現在他們更強烈地感受到了球體的巨大。往上看,兩瓣球體的缺口中是鋸齒形的藍天,陽光透進來,照亮了內球壁;往下看,鋸齒形的缺口之外是褐色的土壤和岩石,但低於地面后缺口就沒有了,下半球是一個整體。給人的印象是,這本來就是一個完美的宇宙之卵,但上半部由於材料不足,這才遺憾地留下了缺口。對著半球形鏡面看,無論哪個方向都能看到直升機的映像,或正立或倒立,或放大或縮小。上述景象在球形鏡面上互相反射,一層一層地延伸,似乎一直延伸到時空深處。直升機的轟鳴聲在球體內壁多次反射,形成了特殊的混響。
「泡利先生剛才說要加入『樂之友』科學院,而且要住在這座島上,我答應隨後為他作出安排,但沒想到他這樣性急。行啊,這樣也行,咱們先走吧,我馬上派人來,為他做一些生活上的安排。」
原理實驗飛船的圖紙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大家為這艘圖面上的飛船預先定了名字:「金魚」號,因為它的外形酷似金魚。前邊是球形的船艙,直徑約為兩千米,這是金魚的身體。後邊是酷似金魚尾巴的凹拋物形反射鏡面,它負責把空間受激湮滅所產生的光能轉化為驅動力。球形船艙的外表面上,沿著縱向,也就是通過前端部和尾部的球體圓周上,圍著兩圈密密的「項鏈」,它們分別是主注入器和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是把費米加速器那個「8」字摺疊在一起了。項鏈上的珠子就是暴露在真空中的超導磁鐵環,是約束粒子沿圓形軌道行進併為它們加速的。其中,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的末段行程穿越金魚尾巴,進入凹拋物形反射鏡面的內部,在其焦點處交匯,近光速的質子和反質子就將在這裏對撞。當然,為了保護飛船不受損壞,對撞點距反射面的距離要大於湮滅空間的球半徑。
魚樂水點點頭,「嗯,天樂最近的精神狀態不好,似乎恢復了少年時的自閉。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
船長悄悄問什麼是門薩協會,葛告訴他,是西方的高智商者的協會,用句大白話就是「超級天才俱樂部」。船長敬服地看看那倆人,悄悄觸觸葛的胳膊,低聲問:
「他們來這兒幹啥?」
「穩著點開,我要跳下去啦!」
眾所周知,有一個「溫水煮青蛙」的理論:青蛙在緩慢加熱的鍋里會被煮死,但如果扔到沸水裡,它會做出強烈的應激反應,有可能以捨命一跳而蹦出鍋外。非常慶幸的是:人類面臨的「局域宇宙塌縮」就是一鍋沸水,它促使人類做出了最強烈的應激反應。其結果是:人類發現了真空之洞,從而一步跨進了「光速紀元」,而曾被寄予厚望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尚未出現就被淘汰了。
賀梓舟真心地稱讚:「這位大鬍子先生太厲害了——請問尊姓大名?」
「儘管做實驗吧。如果它真的會激發宇宙的毀滅——那它反正是逃不了的。即使我們不做,你也無法保證宇宙內其他文明都不去做,但是,哪怕只要有一個文明做了,哪怕它是在一億光年之外,我們也得玉石俱焚。甚至兩束高能宇宙射線的偶然相撞也會激出同樣的結果。我們這樣的討論,就像是一隻蟻王在召開御前會議,嚴肅討論如何改變太陽的軌道。」
那麼,他們已在這次空間湮滅中以身殉職,屍骨無存——其實應該說是屍骨永存,組成他們身體的粒子此刻都混在這個球壁中,而這個球壁必將永遠保存。它是人類科學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機上三人沉默著向死者致哀。地面上那群人不知是否已經知道這個噩耗,想來已經知道了吧,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亢奮,歡呼聲此起彼伏。這會兒他們又玩出了新花樣,七八個人臂膊相挽,結成一條人鏈,沿著那個巨大的球形滑梯滑下去,激起更亢奮的歡呼。
「請大胆講,我相信你的理解是正確的。」賀梓舟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