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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聲中重歷

在回聲中重歷

作者:沖氏武彥
也難怪辻神會像個白痴一樣重新確認一遍。加世子剛被花梨領進屋時,就按著鎖骨下方的響片,使之發出卡嘀嘀嘀的鳴叫聲。她向在場各位點頭示意后,直接走向沙發的空位就座,整個過程中既沒有猶疑,也沒有磕磕絆絆。「因為傢具的位置我都記得。」她有些靦腆,然後對辻神說了聲「請多關照」,對方回了句「我才是」。
當一切都歸於寂靜之時,我按下了拿在手中的手柄按鍵。
「我朋友的手機特別小巧,號稱是世界上最輕的一款,所以賣得相當好。這種手機小歸小,卻還是觸屏,機身很薄,設計也非常可愛。」
「從前有一個叫詹姆斯·梅普爾伍德的人……」
因為,無論後備箱中的反響特性,還是聲音通過車身、後備箱蓋時的頻率變動及相位變化,都記錄在了IR當中。
「對,以畫面的形式重現,就類似於給房間拍個快照。」
只要能弄清兩件事——日日木冢錄音時所在房間的狀況,以及她錄音時的模樣,辻神的疑問或許就能得到解答。我只是把這種可能性告訴他,他如果肯買賬就再好不過了。
我也得體地報上大名,從錢包中取出了印有「武佐音響研究所首席工程師」字樣的名片。順便一說,雖然名片上寫著「首席」之類的頭銜,其實我的手下連一個工程師也沒有。我們這地方是個可憐兮兮的小公司,算上新人助手花梨,也只有三名員工。
客人已經在對面的沙發就座,身為重要人物的所長卻遲遲未出現。僅有我在場的話,沒法聆聽客人的委託事項,我倆的關係又沒熟到能閑聊的程度,現場自然就沉默了下來。會客室是近乎浪費地完全隔音,能發出聲響的機械也一概沒擺放,所以此時此刻的寂靜真是令人的耳朵都痛了起來。
儘管沒有對外公布,其實那時日日木冢的雙耳罹患了嚴重的疾病——負責將鼓膜的振動傳進內耳的耳小骨發生硬化,組織壞死了。這種頑症會使聽力急速下降。如果不想從音樂界消失,她就必須接受治療。日日木冢之所以放棄個人闖蕩而加入大型音樂製作公司,就是為了籌措人工耳小骨置換手術的費用。
「又有工作上門了。對方剛才預約過,這會兒該到了,所以請你空出時間來。」
「果然武藤先生也拿美女沒辦法啊……」
「好了,裕一郎,開動!」
嘈雜的人群中,有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後又有一個腳步聲響起,如此接連不斷。
「其實,還可以走動的。用這個。」
「我是第一企劃部的辻神。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硅膠做成的她自己的臉部模型——加世子恐怕現在才意識到,做這個東西不是為了辻神的案子,而是為了她自己。儘管她的眼睛不過是玻璃義眼,但人們若不知道這一點,也許還能從她的雙瞳中看出交織的期待與憂懼。
脈搏是心臟這一「泵」奏響的血流之音。的確,這種聲音平時也被大腦自行過濾了,因此我們不會聽到。雖然在錄音中完全聽不見,但在屏幕上分別顯示的幾道頻率不同的波形中,有一道低頻域的波形以大約一秒一單位的節奏起伏著。人在安靜時的心跳節拍隨年齡與體質的變化不同,但可以說,女性每分鐘心跳六十下左右的話,她是處於放鬆狀態的。
現在有一種名叫「人頭錄音」的技術,即是仿照人頭(包括耳道)造出「模擬人頭」裝置,再把拾音器安置在這種裝置的鼓膜處,捕捉聲音由於反射、衍射而產生的相位差,實現如同人耳聽覺一般的立體聲錄音。與之不同的是,Mneme並不需要模擬人頭,而是靠真正的人頭——直接使用頭部和耳朵——進行雙路立體聲的人頭錄音。只要進入人耳中直接錄音,就能使錄下的聲音獲得立體聲的特性。事實上,日日木冢通過自己的雙耳錄了一些具有縱深感的聲音,並用作了她復出后專輯曲目的音源。
加世子原本小聲的話語一揚,然後左手掩嘴,把手柄放在了桌上。
「其實,你真的想知道得不行的,是日日木冢小姐——不對……」他再次一頓,朝著幾乎是在仰視他的辻神湊過去,「……是『京子小姐』的心意吧?」裕一郎的撲克臉上浮現出冷笑,低語道。
通過大學時代恩師的介紹,我們武佐音研所接下了她的委託。
我現在能感覺出物體的形狀,可我想象不出顏色——都忘記得差不多了,比如說綠色是什麼樣子。
多嘴啊。跟個小姑娘說那麼多幹嗎?
對方似乎也對我有印象。在我的記憶里,他應該是個更為自信活潑的青年,可在他遞名片寒暄的時候,卻莫名地有些不自然。
說它是商業街,地方其實很小。
「我住的地方……」
「我還當不當她的粉絲呢?」花梨嘭的一聲打開茶葉筒蓋,嘟著嘴說。什麼意思啊?
「這是從辻神先生那裡收來的。可這些錢還不夠抹平加世子小姐那樁業務的花銷,造成了不少赤字。」
在確認每個人都戴上從連接器上分出來的耳機之後,我把市面上買來的遊戲手柄接上電腦的USB埠,再遞給了加世子。
裕一郎沒有把最後的話說出口,只是笑了笑。
如此重複了許多次后,她微微側頭。我們幾乎以為實驗已經失敗,正要放棄,她卻小聲嘀咕道:「啊,原來是這樣。」
之前我把這磁帶拿去別的店裡,他們都說很難修復,說這錄音的信噪比實在太低了。
不過,關於提示音的話她沒講錯。日日木冢說過「手機我會再關掉」。也就是說,通話前她一直關著機,通話時暫且打開了,此後又會關掉。之前無法聯絡上她的三個星期里,她的手機恐怕一直都處於關機狀態。在電源關閉的狀態下,手機電量在自然放電中消耗了,而沒有開機便無法確認手機是否還有電。在錄音的當天,她為了某種原因打開手機,在使用Mneme錄下發給經紀人的語音信息時,手機的電量不足警告音毫無預兆地響了。這麼解釋就合情合理了。
面對這個失戀的年輕人,裕一郎是在同情、幸災樂禍還是無聲地吶喊支援,與他相處時間還短的人很難看出。裕一郎微笑著把細小的眼睛一閉,然後將視線轉向了盲眼的女性。
她一邊說著,一邊敏捷地調整手機的聲音設置,令手機發出一聲聽起來很白痴的「噗——嗶」。
辻神的臉色變得鐵青。
「可是武藤先生,這種事情也能辦到?」
「所以,還有另外一件貨品給你。拿著。」
我沒規沒矩地偷看那數字,發現這數額雖與我想要的有點兒差距,但也相當可觀了。
「那個,您還好嗎?」花梨一面遞茶一面問道。
「沒……沒什麼……」辻神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回答說,「佐敷先生說得對,這是我的錯。那個……我想撤回這次的委託。」
「接下來,我們將在這個聲音的基礎之上添加卷積混響。這裏要利用的是,從日日木冢的手機提示音里解析出來的IR。」
為了便於向電腦和手機傳輸文件,Mneme的錄音伺服器還帶有藍牙規格的無線終端,以及一鍵發送文件的功能。這條通話錄音似乎就是這樣傳給了筆記本電腦或手機,再通過網路上的文件傳輸儲存服務,最終發給了她的經紀人藤村女士。
「網路繆斯歸隱故土。」國外音樂雜誌如是報道。接著,經過一年的沉寂,她在歐洲的熱度才終於消退。可直至三年後的今天,她在阿姆斯特丹的人氣似乎都還不遜於電影明星。最近的消息是,為了擴大粉絲群,她要為電影的配樂操刀。
「可以再來一次嗎?」
「話說我還嚇了一跳呢。對方是Museplex公司的人——就是那個Museplex啊!」
但當事人直接找上門來的情況,還是很罕見的。
三年前有過一場騷動,即日日木冢的合約之爭。之後,她沉寂了一年。
過了一會兒,辻神才彷彿終於領會,低聲自言自語著。
「這是手機製造商的預設音。所有手機都一樣。」
「好像感覺有點兒奇怪。」花倉加世子一戴上連接著桌內靜音電腦的入耳式耳機,就渾身發癢似的說道,「我還是第一次戴著耳機做這個呢。」
老實說,日日木冢的隱私問題倒在其次,最重要的還是酬金。好不容易出現了大撈一票的機會,又怎能讓它溜掉?
「喂,不至於這樣吧?」
正如花梨所說,這項工作的內容只是單純的凈化音源而已。那盒舊錄音帶被重複播放過很多次,磁性體受到磨損,裏面已經滿是模糊的雜訊了。磁帶記錄了委託人故鄉一條拱廊街上的熙攘之聲。
我們將「Mneme」——即希臘神話中記憶女神墨涅莫辛涅的英名,賦予了日日木冢的裝置。
那個世界的景色我們只能聽聽,花倉加世子閉著她的玻璃眼,卻已經開始在其中行走。
「又是滿嘴謊話。修復個錄音帶而已,哪裡需要這種恐怖的東西了?」
人的耳朵根據聲音的相位差,可以分清音源的左右、上下、乃至前後——
「阿藤打算立體重現日日木冢小姐九九藏書錄音時所在的房間的場景。」
可她卻感嘆道:「哇,太厲害了。聲音竟然變得這麼乾淨了。」
「不過,到底要怎麼做……」
「那家公司要來的是一位叫『辻神』的先生。你這皺巴巴的白大衣請趕緊換掉,鬍子也好好刮一刮,千萬別出岔子。預定在下午一點見面。」
隨著滑鼠一響,我聽見加世子大大地吸了口氣。周圍開始充滿如今已不復存在的拱廊街的喧鬧聲。
Mneme是直接以人的鼓膜為振動膜的傳聲器。Mneme還是一個錄音機,它給原音加上聲波因反射與衍射而產生的相位變化,通過人耳這一天然的立體音響裝置,用立體雙聲道進行人頭錄音。
音源的位置是胸前,即日日木冢懸挂手機的位置。花倉加世子佩戴的父親給的裝置剛好也在同一個位置。
辻神微微頷首,從胸前取出一個U盤。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聽這個錄音。啊,不過,這隻是街道的聲音罷了,也許別人聽了也沒什麼用……我在說什麼啊……」加世子有些窘迫地低下頭,「我本來想著也許能幫上您,就這樣冒昧地問了。但是好像起了反作用啊……」
辻神為了日日木冢響坐立難安,他的動機已經分明了。儘管他對她有傾慕之心,或是純粹的憧憬,但這多少與職業道德有所衝突。不過,除了擅自使用日日木冢發給經紀人的錄音這一點外,他並沒有濫用社長公子的權力。辻神這麼做,也算無可厚非。
「雖然順序有點兒搞反了,但接下來,我們就要解決208號業務——也就是花倉小姐你的委託。」
「所以,實驗有兩個重點。」花梨豎起了食指和中指,「第一點,那條語音信息是通過日日木冢小姐的耳朵錄下來的。」
回聲環繞、反彈、擴散、消逝,最終還是會傳進她的耳中,描繪著那個世界。
「對不起,辻神先生。我收回剛才的話,並向你賠罪。請原諒我……」
我本來想把辻神給的酬金悄悄用於花倉加世子的業務,就當是請她幫忙構建聲音假想空間的報酬了。事情本該很順利,但都怪裕一郎的報價太低,導致收支失衡。
場景中有狹窄的後備箱之內的回聲,或是傳到車外的幾不可聞的含混呼叫。在過去,為了表現這種場景,劇組就必須真的準備一輛汽車,把演員關進後備箱進行錄音。而現在,只要事先取得汽車後備箱內外的IR,再對演員在錄音室中錄下的聲音進行後期演算加工,就能輕易且逼真地重現那個命運悲慘的劇中人物的叫聲。
人的耳朵只有一左一右,人卻能分辨出聲音是來自上下、左右還是前後。這是因為,聲波環繞形狀複雜的人體面部及耳朵而行,而人腦的聽覺區能夠根據聲波的相位差來把握音源的位置。
「沒關係,其實我也隱約感覺到了。」辻神有些魂不守舍地回答。我開始有點兒擔心了:結果未如他所願,不會影響酬金的支付吧?
花梨從背後探頭看了看我的工作台,困惑片刻后,這樣問道。
「那個房間大約有八疊大吧。她是站著的。」
「哎,我知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真是對不住。事務所那邊我剛才已經發過郵件了,但還是要對藤村你說聲抱歉。」
卡嘀嘀嘀。
所有人都重新戴上了耳機,裕一郎點擊了電腦桌面上的加世子的磁碟復件。
「沒錯。在反射率高又狹窄的房間里,聲音自然而然會產生強大的迴響。」
「立體?」
加世子的父親被這部紀錄片打動了,於是,他把自己常用的觀鳥用計數器加以改造,送給了因失明而心情陷入谷底的七歲女兒,藉此給了她希望。這個裝置上有手柄、彈簧、發條以及多枚齒輪,能夠發出高亢的連續音,現在這個裝置就掛在她的脖子上,在胸前搖晃著。這個裝置就像是從別人手中接過的無形接力棒,所以她總是握在手中,絕不交給旁人。
是啊,真是不可思議。一聽這盤錄音,我的腦海里便浮現出了顏色。
隨著電子計算機的發達,人類進入信息化時代,製造迴響效果的手段也發展成了電子演算。最初,這項技術僅僅是把原音的復件減衰,同時將復件與原音的時間錯開,加以重合,藉此來實現類似迴響音的效果。但是,由於電影等現代產業的需求日益增長,音效技術受到拉動,自身也經歷了不斷的進步。卷積混響便是這種進步的成果之一。通過這種技術,不論模擬對象是澡堂,還是演奏廳,只要對該環境本身的迴響特性進行取樣,就能將其再現。
利用從普通音源中得來的IR,只能做到對錄音場所的反響特性進行一元再現。可日日木冢的錄音是通過Mneme錄下的,當中不僅包含著她錄音時所在房間的反響特性,還記錄著來自她的耳朵這一立體音響裝置的相位變化特性。人類為了立體地感知空間,就需要進入一左一右兩條耳道的聲音當中蘊含的信息。
「原來你倆都認識KYOW?你們太狡猾、太卑鄙了!」
我再次把手柄交到她手中。
「對,可以辦到。不過,不敢保證百分百成功。就算結果出來了,也未必能達到你的期望。當然,我們還有一個條件:結果出來后必須立即銷毀。對此,你若能接受的話……」
「我本來打算賺到了錢去很多地方,但是——」
「這價格絕對不算便宜,可畢竟是探知意中人內心想法的代價。反正,我想這價格你也完全能負擔……你意下如何?」
加世子聽到的裝置聲響是在音研所內部的消音室中錄下的。消音室是利用吸音材料與特殊的牆壁構造將迴響降至接近於無的房間,其隔音設備的等級與用途都不同於會客室。這個「卡嘀嘀嘀」聲就錄自消聲室,幾乎不帶迴響。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這聲音並沒什麼異常之處。可對於目不能視、僅靠聲音來觀察世界的加世子而言,這聲音會令她感覺到四面八方皆是無限虛無的空間。
我轉向了辻神,他的目光正游移在我和裕一郎之間。花梨曾提醒過,我說起話來像個惡霸,得多注意,所以此刻我特意用溫和的語氣問道:「你不是想知道日日木冢的心意嗎?我也許可以幫你辦到。」
「但是,您至少知道混響(reverb)是什麼吧?」
往來行人的對話與腳步聲,店鋪中傳出的烹飪飯菜的聲音,警笛的聲音,來回跑動的孩子們稚嫩的聲音,在人流中穿行而過的自行車的聲音,大概都充斥在了這一盤錄音之中。可是,這些聲音全部混為了一體,無法分辨開來,所以聽上去只是一團嘈雜的聲浪。類似的城市在日本到處都有,隨便在午飯時間找個繁華的街道放下錄音機,都能輕易錄下差不多的喧囂。
他先前之所以久未出現,就是拿這耳機去了嗎?
拱廊街的地面上鋪著方磚,殘缺的地方隨處可見。以這些方磚為坐標網格,我們在八個方向的492個地點收集了IR數據。經過裕一郎的後期處理,這些地點被流暢地連接在了一起。
「用雙手握住這個,對。右手食指的按鍵,對,就是這個。只要按這個,就能發出你的響片裝置的聲音,按來試試。」
「你們吵死了!」我的喊聲,花梨的噓聲,裕一郎天使般的笑聲,都沒有漏出厚厚的隔音門,而是在牆壁、桌子和天花板之間,重複反射、擴散、衍射了數十萬次,改變了波長,打亂了相位,將世界的形態刻畫于自身之上,再衰減為無法感知的微小聲波,漸漸消逝。
辻神絞盡全力似的吐出這句話。他口中的「京子」,即是只有相關人士才知曉的日日木冢響的本名。
為了採集IR,我們不得不給拱廊街的出口和岔道口都封上了租金高得嚇人的隔音簾,為此還必須讓當地的商家給我們提供施工場地。此外,我們還低頭請求土地權利人和施工單位把拆除工作往後推遲了一天。當然,為此我們也得支付相應的補償金。即使不算自行組裝的HATS裝置的製作費用,這次的開銷也實在不少。
我回憶起辻神那飽含熱情的聲音。他好幾次都用了這個稱呼,而不是「我社的日日木冢」,也不是「KYOW」。
我打開腳邊的金屬盒,盒裡墊有抗衝擊用的聚氨酯泡沫。我把道具橫放在泡沫中間,關閉盒蓋,上了鎖,再拿起桌上的粉筆,在盒子表面寫下了「208-HATS」的字樣。
換言之,用視覺來舉例的話,這就相當於花倉加世子雖然身處現在的房間,眼中所「見」的卻是日日木冢的視線看到的景色。
「呃,這個,那是因為……」
「你說的『日日木冢響』,是指『KYOW』嗎?我高中的時候可是她的超級粉絲呢!」
「這也能辦到?」
208號業務,委託人是名叫花倉加世子的盲人女性。
辻神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滲出密密麻麻的熱汗,畏懼似的往背後一靠。
「KYOW」這個名字在日本的影響力雖然有限,在國外的某些地區卻仍是很有分量的,她的曲子也還在持續熱銷中。雖不知真假,但有傳言說,連好萊塢都朝她伸來了橄欖枝。在其所read.99csw.com屬的Museplex公司內部,日日木冢即便不是最賺錢的藝人,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而如此重要的日日木冢,在大約十天之前失蹤了。
「可是,剛才你走起路來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
畢竟,Mneme是以人耳為拾音器進行錄音的。
讓辻神整理好心緒需要時間,但也不能一直把兩名客人單獨撂在會客室里。我和裕一郎依次返回房間,坐回了沙發。花梨沏好每個人的茶,也隨後走了進來。
包括花梨在內的三人同時把頭轉向了我,每張臉上都浮現出了「怎麼做」的疑問。
「單聲道就是單聲道,畢竟是有極限的。我已經儘可能地修復清晰。現在就可以播放,您要聽聽嗎?」
街邊停滿了自行車,店家門前擺著掛滿服裝的架子。
加世子的確是美人,但美貌與她強韌的意志、罕見的能力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為了獲取IR而使用的基準音同樣是用花梨的手機在消音室中錄下的。雖然也可以簡單地直接通過終端提取出手機音的波形數據,但這次我們不能這麼做。原因在於,日日木冢的手機是掛在脖子上通過揚聲器發出聲響的,聲音中含有相應的迴響特性,所以我們必須準備相同的「原音」。
「第一,這聲音恐怕是在密閉性相當高的室內錄下的。第二,關鍵的外部音,在這錄音里可以說是幾乎沒有。第三,如果花梨的推測沒錯,那個快沒電的手機就掛在日日木冢的脖子下方。」
第二天,花倉加世子二話不說地答應了我的請求。看來之前擔心她不會接受只是杞人憂天。不僅是這件事,就連其他不像話的請求她也全部同意了。她的面容在我眼中顯得比平時更加熠熠生輝。
辻神愣了一會兒,堅定地回答:「不,您確實幫了我的大忙。」然後對加世子深深鞠躬。
錄完給經紀人的話的幾秒之後,電池警告音響起的那一剎那——
辻神把身體全靠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回答:「好的。」聲音依舊無力,卻不知為何透著爽快,茫然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安心。看他的樣子是沒問題了。人只要得了暗戀這種毛病,就會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這次的事情就算是讓他交學費了吧。
花梨溫柔地守護在加世子身邊;辻神眯著眼睛,像是在目視遠方一般;裕一郎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而我只是任身體沉入沙發,側耳傾聽著一片嘈雜之中加世子的卡嘀嘀嘀聲。
花梨慌忙制止他。可面對嘴巴只能無聲張合的辻神,裕一郎繼續用無情的話語打擊他:「不管怎麼解析這錄音,也是沒法得知她的心意的。不管使用什麼樣的機器和軟體,也不能測出他人的想法。如果用頻譜分析儀一絲不苟地研究一番,倒有可能找到房間外面傳來的一些聲音。運氣好的話,還有可能鎖定錄音的位置。可就算定位了又怎麼樣?你要找上門去?然後告訴她『我通過解析你的錄音跟蹤到這裏了』?」
標誌性的「卡嘀嘀嘀」聲在耳中響了起來。
「啊,這就不用細說了,舉點兒淺顯易懂的具體例子吧。」
「頭,是稍微偏著的。下巴是往上抬了一點兒的……」
「辻神?等等,是個老頭子嗎,長著一張馬臉?」
聲音通過耳機充斥耳中,和記憶中日日木冢的聲音相似,卻說不清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幾天前我們聽到的錄音里,發自日日木冢胸前手機的電子音被她的耳朵接收,由Mneme錄下。我們根據該電子音的錄音與原音之間的差異得出IR,再對之進行卷積運算,把它的反響特性添加到了「卡嘀嘀嘀」聲中來——對花倉加世子而言,這個熟悉的聲音是從熟悉的位置發出的,唯一的不同點在於:此時從周圍反彈而來的回聲並非產生於武佐音研所內的會客室,而是產生於日日木冢響錄音時所處的房間。
這回的音頻資料不能靠揚聲器播放,必須通過立體聲耳機收聽才有用。也就是說,這個音頻不可能是單聲道的通話錄音。
倘若委託方是Museplex,就不必太介意這種問題。旗下藝人擅自翹班,製作公司要了解她的位置也不過是業務的一環,屬於正常程序,日日木冢對此也不好有怨言。可是,如果委託方是辻神,就算他是社長公子,這事也不合規矩。
日日木冢接受Mneme植入手術后一直留著短髮,與這也是同一個道理。
「通電話又看不到對方的長相。不過,聽聲音是年輕人。」
花倉加世子有些羞窘地以手遮口,紅著臉說出了自己從聲音中看出的那一瞬間的光景:「很可能正在接吻吧。」
想再看一次嗎?
「喂,辻神先生。」裕一朗親熱地呼喚他的名字。裕一郎那兒童般的聲音越是故作親密,越是恐怖刺耳,透著壓迫感。「你真正想查明的,恐怕是別的事情吧?」
「你的眼睛,真的是……」
「除此以外啊,辻神先生。」
故鄉的拱廊街昨天就從這世上消失了,因為拆除工程已經開始。
辻神崩潰了似的跌坐回座位的聲音,從耳機外面傳來。
「第二點是這個。」花梨給大家指了指垂在她脖子下方、約名片大小的薄薄的終端。
「等……等一下,所長。」
「好……好的,我想拜託的是……」辻神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委託內容,「請幫我尋找一個……失蹤了的人。」
「加世子小姐是美人吧?真的很漂亮吧?」不知花梨在想什麼,啪啪拍著辻神的後背這麼說著。你是住這附近的三姑六婆嗎?
「那麼,就大家一起聽吧。」花梨說。
卡嘀嘀嘀。
從那些邁出腳步反覆踩踏地面的聲響里,她是在確認水泥地與方磚的感觸嗎?從拱廊街高聳的天井中返回的微弱回聲里,她是否感覺到了外面的天空?我和花梨特意一戶挨一戶打開的捲簾門中,那些進入店鋪深處后模糊消失的聲音,是否會令她看見過去店主的身影呢?在朝著長長拱廊街另一端重複反射、漸漸遠去的聲音里,她是否又能捕捉到來往人群的呼吸聲?
我們在她家門口採集了IR數據,現在聽到的卡嘀嘀嘀聲就加上了那個IR。
那就是他的兒子了。無論如何,我的確嗅到了錢的味道。這不壞,實在不壞。
回聲詳盡地刻畫著故鄉的風景,回到她的身邊。
「然後是……對,就放我一個月假吧。到時我會乖乖回東京,一回來馬上開始寫新曲子。」
對於花倉加世子以外的四個人來說,這次的聲音不過是變得通透了些,能夠聽出是從下方傳來的了,但變化也僅此而已。
在日本,年輕女藝人要出頭往往首先得靠容貌。人們最關注的是她們漂不漂亮,其後隔了老遠才依次是歌唱實力、作詞才能之類的東西。至於作曲才能,就排在最末了。這種先後順序怎麼看都很詭異,但確實反映了該業界的構成,以及大眾的需求。
加世子沉默少許后,皺著眉頭說道,再次按動了手柄。
「你一心就想著搜刮辻神。花倉加世子的業務我本來已經按照原先的委託,決定單純修複音源就行,是誰大費周章、興高采烈地把事情全攬過去的?」
白皙的手指,猶豫著按下了右邊的按鍵。
她把頭稍稍右傾,再朝上抬了些,再度按響了聲音。
208號業務專用的HATS裝置上,在花倉加世子戴響片的同一位置安裝了揚聲器。它是專為採集IR使用的特殊的頭部及軀幹模擬裝置。我們趁著深夜,在被封鎖的拱廊街上,通過模特胸前的揚聲器播放了原音。為了提高精度,這次的原音是特製的包含全頻域的聲音。這聲音進入現場空間,經歷了無數次的反射后返回,在模擬加世子製成的HATS頭臉部環繞,最終在耳部記錄下立體聲必需的相位變化,被安裝在雙耳鼓膜處的拾音器收集了起來。從這個錄音與原音的差異中,我們取得了具有左右立體聲特性的IR,再把模擬出來的反響特性添加在了響片的卡嘀嘀嘀聲之上。
確實,經紀人此時沒與我們一同坐在這裏很不尋常,難怪裕一郎起了疑心。
「如果日日木冢真的失蹤了,對外人掩蓋真相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媒體的眼線無處不在。不過既然委託了我們進行搜查,她身為經紀人,也沒必要對我們隱瞞真相吧?」
她的話跟上周委託我們時說的一模一樣。故事中的少年詹姆斯·梅普爾伍德兩歲時完全失明,卻學會了以彈舌聲為線索,通過聲音「看見」這個世界。他能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地闊步而行,和朋友一起打籃球、溜冰。他過了光輝的一生,一直在證明即使沒有雙眼也能看見明天。
「哎,就是我的直覺而已。」
卡嘀嘀嘀。
裕一郎把裝在盒中的磁碟交到了加世子手上。她細白的手指寶貝似的握住了盒子。
「話說回來,找我有什麼事?」
「聲音當中……立體的?」
真是的,那個死胖子幹嗎去了?趕緊開工啊胖子!
「好的,當然!」
合同遞到了辻神的跟前,我接過裕一郎的話,咧嘴一笑,「你的委託,我們武佐音研所就接下了。」
通過連珠炮般的發問,加上聲音本身的壓迫力,對他人的內心進行踐踏和蹂躪,這是裕一郎的惡癖。他那看似溫和敦厚的龐大身軀之內,潛藏著悍婦般的嗜虐心。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read.99csw.com了。
正如我所料,客人有些面熟。他幸虧長得像母親,倒還說得上有幾分英俊,留著精心打理過的微卷長發,身穿看似很高檔的修身西裝,戴著一眼就能認出品牌的手錶,還微微散發著頗有品味的古龍水香氣—— 一看就是出身不錯的年輕人。不過這也理所當然,畢竟他是Museplex公司社長的兒子。大約兩年前,我被邀請去了一個毫無樂趣的派對,在那裡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應該還是大學生。結果他最後還是進了父親的公司。
當然,這也得以實驗成功為前提。
「不,沒必要撤回,這起業務我接了。」我說。
把一再低頭道謝的花倉加世子送上計程車,又和辻神告過別之後,花梨一回到房間,就把一沓鈔票啪地放在了桌上。
「喂喂,阿藤。」像在精準地配合我的咒罵一般,房間的隔音門開了,二十年以來的學友、損友,同時也是我上司的裕一郎,一邊躬著龐大的身軀,一邊帶著慣有的裝模作樣的表情走進屋來。「就BMI指數而言,我承認自己屬於『微胖』的範疇。可體重和體脂肪率我都在好好控制,你再清楚不過了。如果再壓榨體重,我的身體健康會受影響的。而健康才是第一要務……」裕一郎用自打學生時代以來就沒變過的女中音宣告道,「我是所長佐敷。我想二位已經打過招呼了,但還是要介紹一下,這是武藤。正如你所見,這人牙尖面惡頭腦笨,為人小氣,酒品糟糕,鬍鬚可以一星期都不刮一次,也會突然發起瘋來給人四處添亂。儘管如此,唯獨本事他還是有一些的,看在我的薄面上,請你相信這一點。」
卡嘀嘀嘀。
花梨從一開始就不太相信,裕一郎卻果然非同凡響,立刻察覺了我的用意:「你是想把花倉小姐牽扯進來?真是的,非得這樣……」他一面嘟噥著,一面敲起了桌上的電腦。「其實我們手上還有一樁業務,委託人是一位眼睛看不見的女性,名叫花倉加世子。她有種特別的能力,如果請她協助,或許就能像阿藤說的那樣,找出你要的答案。至於酬金,大概要這個數字。」
花梨借口讓大家歇歇氣,起身去煮茶,卻把我和裕一郎拉進了位於公司深處的茶水間。
聽覺與視覺相同,本都是為了認知外界而存在的感覺。因此,人腦會將妨礙外部感知的內部音過濾掉。可是Mneme沒有這種高端的功能,它只會把鼓膜接收到的一切聲音都如實錄製下來:呼吸時空氣通過鼻腔的聲音,吞咽唾沫的聲音,說話時不可避免地產生的口腔內部音——牙齒、舌頭和嘴唇時而接觸時而分離的濕乎乎的聲音——都會不加過濾地統統記錄下來。
「也就是說,你如果能讓我清靜一陣,就是幫大忙了。手機我會再關掉,打來也沒用。那就再見了。」
這種能力與蝙蝠、海豚的能力一樣,是指通過聲波的反射來測定物體的位置,感知物體的形狀。
全員就座以後,花梨站起身來,迅速鞠了個躬示意。
辻神似乎按捺不住了,直起腰問道。
「信號雜訊比」?似乎說的就是這個詞。
日日木冢響,職業是音樂家,女性,年齡未公開。
起先聽到對方公司名字的時候,我就隱隱有預感,可現在才明白,這件事確實只能託付給我們武佐音研所。
花梨點了點頭,「這種手機就只有輕薄小巧一個優點,電池很不耐用,朋友經常抱怨。不過,因為她經常用手機看動畫,一起喝茶的時候也一直玩手機,所以我經常聽見這種聲音。這是電量不足警告音,正好一模一樣,『噗——嗶』。」
裕一郎對答如流,末了又指著屏幕添了一句:「最後一點,她當時的心情似乎很放鬆。說話雖然可以演戲,脈搏卻是沒法作假的。」
花梨和大伙兒一起戴著耳機傾聽,在一旁坐立不安地扭動著身子。花梨有此反應不是因為錄音的內容,而是由於錄音本身的奇怪之處吧。老實說,就連我聽了這聲音都全身刺痒痒的。
「畢竟,我也很少能幫上別人什麼忙。」
「其實,我和武藤先生去了現場一趟。」花梨繼續說道。
掌握了這種能力的全盲者,在確切地捕捉到迴音之時,大腦中不僅聽覺區,就連視覺區都會被激活,從而解讀出一些東西。也即是說,他們在「聽」的同時,也正以我們無法想象的形式「看」著這個世界。
HATS,即head and torso simulator(頭部及軀幹模擬裝置)。這種錄音裝置是進行人頭錄音時使用的模擬人頭的擴大版,不僅對人的頭部,對胸部也進行了模擬。它的原材料是市面上買來的服裝模特道具,但胸部被挖空了,裏面裝著揚聲器。而且,模特的頭部是仿照花倉加世子的臉形和耳朵做成的。
嘀嗒聲漸行漸遠。在加上了反響特性的迴響之中,她應該會看見彷彿凝固了一般的故鄉場景。在這個意義上,她所見到的東西與我們看到的圖像有根本上的差別。
橫放在工作台上的東西確實很古怪—— 一個削去了面部的服裝模特道具。道具的胸口還開著方形的大洞,彷彿心臟已經被挖出來了似的。硬要說它是一件現代藝術品也不是不行,可我也沒法斷然否認它很奇怪。
回聲定位,即echolocation。
出現在日日木冢錄音里的那聲電池警告音,加上這一原音——有了這兩樣東西,儘管頻域有限,卻還是可以算出達到錄音中的卷積混響所需的脈衝響應,即IR。
「啊?手機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原來是這樣,信號已經變成雜訊了啊。真令人傷感。
佐敷裕一郎,是個有著宛如可愛少女般的聲音,卻長著一張撲克臉的巨漢。與他初次謀面的人對他這副模樣和聲音之間的差距都會驚慌失措——面對視覺信息和聽覺信息的差異,植物神經系統無法協調二者,會導致緊張、心悸、呼吸混亂、出汗。就連一些相見多次的老主顧都無法倖免。裕一郎之所以能一直保持這種嫵媚的聲線,倒不是出於魔法、奇迹或是基因變異之類的原因,而僅是由於他在成長過程中沒有迎來男性變聲期。他缺少雄性荷爾蒙,結果妨害了第二性徵的發育。事情根源在於他少年時代遭遇過車禍,損失了一個睾丸。
「武藤先生,你一開始就知道結果會是這樣嗎?」
首先,盡量準備一段頻域較廣的單純音作為基準,再把這段單純音在房間、道路或是大廳之類需要取樣的地方使用揚聲器進行播放,錄製下來即可。錄下來的聲波當中,就記錄著原先的基準音所不具備的該環境的迴響音,以及頻率的變化。通過幾組演算法,對原音與後來錄音的差異進行解析,換算出「如果在該環境中播放擁有全頻域的單純脈衝,該環境會返回什麼樣的波形」——即該環境的迴響特性數據,這數據就叫做「脈衝響應(impulse response)」,簡稱IR。
「光是這樣有些單調,再加點兒別的東西吧。」裕一郎這麼說著,敲下了鍵盤。眾人的耳中開始浮現出人來人往的熙攘之聲。這是大家剛才聽過的加世子的舊錄音。由於原音是單軌音頻,裕一郎把它控制在了較低的音量,當做平坦的背景音播放。
我們是無法知曉,也不會知曉的。
「這……這是什麼?」
「在下鏑島花梨,在此為大家做今天的實驗說明。」
但我覺得,這和手機的話題一樣,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
「一聽到這盤錄音,腦子裡就想起顏色來了。」前來委託時,加世子曾這樣告訴我們。那麼,現在的她,是在追憶已從自己人生中消失了的色彩嗎?
「啥?真的假的?」
「發……發現什麼了嗎?」
「卡嘀嘀嘀」的聲音再次響起。
「接下來,對,呃……正如剛才所說,電影業界相當重視這項技術。舉個例子 ——」
「因為現在只聽了這個聲音。」
卡嘀嘀嘀,然後,又是一連串的卡嘀嘀嘀。
花梨握住加世子的手,引導她用拇指操縱手柄的搖桿。
加世子稍一猶豫,還是緩緩地推動了手指。
我對花梨的解說充耳不聞,觀察著辻神的臉色。
這價錢可以買一台頂配的嶄新輕型旅行車了。這個敗家子。
我們聽到的是一聲很白痴的「噗——嗶」。可以確定的是,那絕不是Mneme發出的聲響。錄音伺服器上雖然裝有RCA端子,揚read.99csw.com聲器之類的東西卻一概沒有。
「日日木冢小姐本人已經報了平安。只要聽過這錄音,就知道她應該通過郵件與高層聯絡過,而且也道了歉。貴社應該已經知道她告假了吧?當然,要我們照舊接受這一委託,進行正式的解析工作,也不是不行,可是……」裕一郎頓了頓,指出了這項委託中存在的最大問題,「這麼做,就會侵害日日木冢小姐的隱私權。」
卡嘀嘀嘀。
「你真煩啊。我這也是工作。」
「就是讓聲音變模糊……不對,是指讓聲音產生迴響的效果吧,比如說在澡堂唱歌會特別好聽。」
「這……這個,我雖然是音樂製作公司的人,但主要負責管理和營銷方面的事務,關於技術的東西就……」
「啊,果然。」
對我們來說,這仍舊不過是普通的嘀嗒聲。但聲音一響起,她的喉嚨深處立刻發出了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不知是嗚咽,還是歡喜的聲響。
「那麼,如何對迴響特性進行取樣呢?通常要使用一種將揚聲器與拾音器配套的奇怪裝置。」
也不知我們哪裡狡猾卑鄙了。為了讓怒斥我倆的花梨閉嘴,只得向她說明事情的經過。
京子小姐……
委託人希望至少能夠把它的聲音保存下來,以寄託自己的一絲懷鄉之情。要實現這個目的,就需要和雜訊濾波器持續搏鬥一番,但那只是件繁瑣細碎的工作而已,當然不需要改造過的奇怪模特道具了。
她這樣低語著,像在用眼睛確認那看不見的景色一般,轉了轉頭。
可日日木冢不走尋常路。她從不在媒體上露面,既不唱歌,也不作詞。她寫的曲子全是純粹的器樂作品,而且還是在日本沒什麼市場的trance和minimaltechno之類。日日木冢在國外的音樂網站上以個人名義首次發表作品后,KYOW的大名立即在歐洲的Clubscene排行榜中扶搖直上。引起轟動后,她最終選擇與日本本土音樂製作公司Museplex簽約。當時,圍繞日日木冢的合約歸屬問題,業界大佬之間還爆發過爭奪戰。
可它其實能夠說明重要的問題——日日木冢是被人強制錄下信息的可能性幾乎可以排除。而且,儘管這條信息錄製於一個月前,但她在錄音中道了歉,又表明了會回來,所以這起「失蹤」並不是什麼犯罪案件。
裕一郎聳聳肩,片刻之後,他深嘆一口氣,緩緩地深鞠躬。
不出所料,客人的視線迷離起來,額頭上也冒出了汗珠。不過,這也可能是由於我和裕一郎對罵,他被夾在了中間的緣故。
Museplex是赫赫有名的音樂製作公司。花梨是新人才有所不知:我們以前曾經大大承蒙過他們的關照。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辻神先生?」裕一郎以甜美的聲音開口了。若閉上眼睛,簡直會以為說話的是個未成年少女。「請讓我們確認一下,這次的委託方不是Museplex,而是你個人吧?」
很熱鬧吧?雖然除了模糊的雜音之外也聽不出什麼。
不過,知道了這些也沒用。有助於鎖定位置的信息只有外部環境音而已。我將電子音的話題拋諸腦後,敲打鍵盤,在另一個窗口中打開了頻譜分析儀,朝身邊的裕一郎問道:「現在能看出什麼?」
此時響起的就是原先的卡嘀嘀嘀聲。
「卷積就是『摺疊』的意思,呃,用傅里葉變換……」
「沒關係,我本來以為需要花更多的……」
一直沉默的辻神抬頭加以肯定。這麼一說,我想起自己也在廣告上見過好幾次:這種手機配有掛脖帶,專門掛在脖子上使用,應該是面向女性設計的手機。
到處都插著五顏六色的招旗,還有旋轉燈。橙色的燈咕溜溜打轉,旁邊還立著廣告牌一類的東西。
「我們是取得了許可才進入的,請放心。也多虧了『工程師』的頭銜。如今看來,我的口才還真是了得。」
譯/千江
不過,也得先聽過錄音才知分曉。我打開桌旁的電源開關,將U盤插入USB埠。考慮到美觀與節省空間的因素,會客室的電腦安在了桌子底部。這台電腦是靜音電腦,採用低耗電CPU、無風扇設計的大型散熱片與電源,安裝的是固態硬碟而非普通硬碟,運行的是開放源碼的輕量操作系統。數秒后電腦便無聲啟動,畫面出現在屏幕上。
「可是,那裡面正在施工啊。」
「絕對是因為對方長得漂亮的緣故。」花梨嘟起嘴繼續說道。
「用左手拇指的搖桿來移動,用右邊的來轉身。」
花倉加世子正是擁有這種能力的人之一。不,這是她歷經了近二十年的後天鍛煉才修得的成果,所以應該說是一種適應,或是技術。她之所以剪了一頭整齊的短髮,也是為了避免妨礙使用這種技術吧。
花倉加世子也去現場看過。她和家人聽說故宅即將因為規劃而被拆除之時,都坐立不安,便一同前去觀看了。可是,搬遷結束后,拱廊街已經空無一人,還被施工專用的護欄封鎖了起來,不讓閑雜人等進入。
他將列著數字的液晶屏轉向了辻神。
對花梨詳細解釋也太麻煩了,所以我不再理會,直接轉向辻神問:「那麼,是要我們分析通話錄音之類的吧?」
瞪著我幹嗎?你這樣子太恐怖了啊。
一逮住接待客人的機會就十倍報復地損我,你才是真的性格惡劣啊,陰險的死胖子。
不過,沒可能了吧。畢竟那裡馬上就要拆掉了……
混響器(reverberator),即為了令聲音產生縱深感,特意對房屋之類空間的回聲效果進行模擬再現的機器或程序。過去,人們專程在像澡堂一樣的迴響室里錄音,或者將又薄又大的金屬板、彈簧與拾音器連在一起,令金屬板與原音產生共鳴,藉此製造出逼真的迴響音效。
「我以前也吃過幾次那個女人的苦頭。所以倫理問題之類,這回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配合著裕一郎的手指,花梨也將頭刷地轉向了我。「真是自作自受呢。不過很奇怪,平時明明是個吝嗇的小氣鬼。」
她雖是一笑了之,但普通人可不會連理由都不問,就任別人在自己的臉上糊滿石膏和硅酮。
花梨絲毫不肯吃虧地將自己的一份茶也泡上,送到桌旁,嬌聲說道。可我們的客人顯然已經無力再理會她,只是說:「京子小姐……請找出京子小姐所在的位置。」
別用三白眼瞪著我。別說我小氣。
話畢,長約數秒的擦碰聲響起,一陣令人聯想到口腔內部音的濕答答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最後又響起一聲電子音,日日木冢小聲嘟噥了一句:「咦?」錄音便結束了。
這條城區里又小又舊的商業街再過幾天就要因為規劃而被拆除,從世上消失。
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了。
花梨拿著A4列印紙,活力十足地宣布著。她的黑眼圈就是這幾天來陪我加班、連夜臨時抱佛腳的證據。
「啊,好的……讓我一起聽,沒問題嗎……」
儘管不知曉,在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淚水滑落時,我們已經覺得足夠。
裕一郎依言敲擊鍵盤,開始運算處理。
「你這是……在進行獵奇殺人的預演嗎?」
電腦通過地板下的區域網網線,與位於其他房間的伺服器機櫃相連——高負荷的演算都是在另一邊進行的。
當然,日日木冢中耳內的裝置實際上是向醫療器械製造商特別定做的,但設計圖紙和組裝試用品的是我,負責軟體部分的則是裕一郎。
「對,兩邊都是玻璃義眼。」
「這和KYOW小姐的手機是同一款。我已經改用這款手機了。」
加世子活力十足地回答,摸到桌上的耳機,再次拿起,但在塞進耳朵之前,她停住了。我們正不明緣故,她卻小心翼翼地對著茫然若失地坐在一旁的年輕人開口道:「辻神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您和我們一起聽聽吧。」
我抽出鍵盤和滑鼠,開始調整聲音播放設置,將其設定為揚聲器。同時,裕一郎朝我遞來一束軟線,上面有好幾個立體聲入耳式耳機,通過章魚腳連接器連在一起。
「好……好的。」
那是花倉加世子的父親經營的玩具店,她家的老房子。
我們曾經接手過與綁架、失蹤案相關的委託,通過解析通話錄音中的環境音來確定當事人所處的位置,即所謂的環境音解析——比如街道宣傳車的聲音,某種昆蟲或鳥類特有的聲音,電車道口的聲音——只要抽取出這些隱約的外部音,將其增幅並確定來源,就有可能鎖定搜索對象的位置。話雖如此,我們平時接到的工作主要還是音響設備顧問、舊錄音資料修復之類的小事;難得一見的大生意,也多與醫療設備有關。雖然也曾接受過環境音解析的委託,可真算起來九_九_藏_書,次數屈指可數。
「這就是這傢伙為數不多的瘋狂癖好之一。」裕一郎用銀鈴般的音色笑道,「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就算失去了什麼,也不會被悲傷壓垮,而是繼續前進。花倉加世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儘管失去了部分身體機能,被世人視為殘疾,她也不畏憐憫、歧視和冷漠,繼續堅強地生活著。每當看到這樣的人,以這傢伙的個性就沒法坐視不理。」
卡嘀嘀嘀。
正如花梨所說,這電子音的確像是發自下方,且是正下方几十厘米的位置。我們之所以能這麼清楚地分辨音源方位,是因為這條錄音擁有立體聲的特性。
加世子正處於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延伸的、由聲音展開的景色之中。
這是我和花梨的腳步聲,都是專程使用HATS的耳部拾音器,利用人頭錄音錄下來的。我們將它與先前的錄音疊加起來進行了播放。為了製造出各種不同腳步的效果,花梨當時還準備了不下二十雙鞋。我也在平時的鞋子之外貢獻了涼鞋和木屐,還騎了自行車。
畢竟,「Mneme」是我與裕一郎三年前為日日木冢量身打造的裝置。
「那個,辻神先生,您知道『卷積混響(convolution reverb)』這個術語嗎?」
「哇,有點兒恐怖。地板也好牆壁也好,感覺什麼都沒有。」
新客人的事情就這麼緊急?我站起身來。既然緊急,我們就能大撈一把了。
「最後那聲電子音是什麼?」
這個裝置的構造本身與用於寵物身份識別的微晶元相差無幾。這種超小型晶元功能單一,能接收電波,通過電磁感應發電,使鼓膜受到的振動轉化為數字波形數據,再發送電波。晶元就安裝在日日木冢中耳內的人工耳小骨上與鼓膜相鄰的錘骨部分。為晶元提供動力電波、同時接收波形數據進行錄音的,則是一個配合肩部線條設計、呈U形彎曲的伺服器,連同電池重750克。手術之後,只要日日木冢把伺服器掛在脖子上,並保證持續供電,就能把進入自己雙耳的聲音原封不動地錄下來。
「嗨,先說清楚,我很好,不用擔心。」
「武藤先生,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了吧?」
我本想隨便糊弄過去,勉強縮在這個狹小空間內的裕一郎卻又給花梨灌輸了多餘的信息:「日日木冢女士可是個爽快人,若是看上誰就會直來直去的。以前,看她把阿藤追得團團轉的樣子真是有趣啊。」
輸入波形與IR的傅里葉變換,複數乘法,在時間領域進行傅里葉逆變換的卷積。這些雖然是卷積混響理論的核心,但要讓花梨來解說也太強人所難了。我能看出她已經開始照搬維基百科。
花梨瞪著我,露出了彷彿在看毛毛蟲一般的神情。
花倉加世子的笑臉在一瞬間消失了。
「那麼,辻神先生。」裕一郎略懷歉意似的對這年輕人問道,「你的委託——209號業務就此完成了,相關數據我們可以銷毀了吧?」
卡嘀嘀嘀。
「那個自然是從阿藤的工資裏面扣啦。先行扣個半年吧。」
「好,請一定讓我略盡綿力。」
「喂,胖子,適可而止,這可是客人啊。誰年少無知的時候沒自作多情過啊。你要把全世界的年輕男人都罵一遍嗎?」
當然想,想極了。
「下面……似乎是在胸口附近啊。那不是手機的聲音嗎?」
「這麼做有些失禮,但其實剛才我給貴社打過電話,找了經紀人藤村。我以討論Mneme的維修時間為名跟她談了談,可她根本沒有提起委託搜查的事情。」
「我一早就說過,直覺而已。」
「是從下面傳來的吧。唔,總覺得這聲音耳熟……」
可是,城區的拱廊街大多是這樣吧。
據我所知,眼下這個房間里就有一名她的崇拜者。
「請……請稍等。」花梨匆忙環視在座各位,「她失蹤了,我們也很吃驚。但為什麼要請我們來找人?遇到這種事不是應該報警或者找偵探嗎?」
耳中的喧鬧逐漸變弱。裕一郎操縱著電腦畫面里的滑動條,將音量調高。加世子有些留戀地繼續側耳傾聽,直到故鄉的聲音漸漸低至可聽水平以下。
我最不解的是,日日木冢既然已經打開了手機,為什麼不直接通話,而要特意用Mneme錄下語音信息再發送呢?一提這個問題,辻神便為經紀人藤村嘆了口氣,解釋說:每當日日木冢自知可能會被埋怨說教的時候,便不打電話,而是發送類似語音郵件的錄音給對方,從而達到單方面告知信息的目的。這倒符合我所知道的日日木冢的行事風格。這個女人和多數天才一樣,本質上就是任性妄為的。
差異其實在於,Mneme錄入了她自身的骨振動。進入耳朵的外部音,加上聲帶振動肌肉、骨頭時產生的內部音,二者相結合,便形成了她所聽到的自己聲音的波形。
「哎,啥時候才能狠賺一筆啊?」我說著,同時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根據迴響音,可以大概感知出頭部所在的高度。加世子略微低著頭,說道:「左手邊是桌椅,右手方向有一個相當吸音、又低又大的東西,大概是床。然後,那個……」她有些難以啟齒地繼續道,「日日木冢小姐不是一個人。正前方很近的位置,還有一個個子較高的人。兩人近得臉都快要靠在一起了。」
「喂,阿藤……」
辻神瞠目結舌,不過也難怪他會有此反應。
「那個,京子……日日木冢小姐的手機似乎就是這一款。」
這錢比我預算的少了些,但也不能奢求。至少,這麼一來,我製作的「那個東西」就不必束之高閣了。我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張合同,從白大衣胸前的口袋中掏出圓珠筆,在委託編號一欄里填上了數字「209」。
這是她過去用磁帶錄音機錄下的聲音,記錄著她全家還沒有搬到東京、她的眼睛也還未失明之時,某一天在故鄉所見的場景,是一盒獨一無二的單聲道錄音。
「警察局和偵探有時也會把這種工作轉給我們。」我說。
這回不只辻神,連裕一郎都張大了嘴。
花倉加世子的眼睛看不見,也沒有使用面部表情和身體語言進行交流的習慣,因此要讀出她的想法不太可能;倒是辻神,我一眼就看出他如墜五里雲霧。因為他還沒弄明白,花梨所講的關於音效的長篇大論,到底和日日木冢有什麼關係。
是的,我去那邊看過,一直走到了護欄的外邊。
當時別人似乎覺得我們相當可疑,不過那也怪我,就姑且不說了。總而言之,我們確實進入了施工護欄之內。我和花梨扛著重得要命的錄音器材,待在那裡幹了兩晚的錄音工作。完成使命的器材現在又回到了工作室里的金屬盒中,正靜靜躺在聚氨酯泡沫里沉睡。我在辻神第一次來此拜訪之前寫在盒子上的「208-HATS」字樣已經被擦去了。
「請接收貨品。這是修復完畢的數據。」
「好了,你的委託事項,能說給我們聽聽嗎?」裕一郎用簡直近乎天使的聲音問道。
三天之後,我為了解決辻神的委託,再次把花倉加世子叫到武佐音研所時,她仍是不改笑容。
你大概還是跟這個朋友絕交比較好吧。
大家互相介紹完畢,就座之後,她轉向了辻神,對他這麼說道。
「說到底,當事人的問題與我們無關。你這樣說教也太不合適了吧。」我說。
我深深嘆氣,接過捲曲的耳機線。畢竟這是日日木冢的錄音,自然和Mneme有關。「這個是『Mneme』的錄音?」
「罷了,是什麼我都無所謂。但請你把工作和興趣區分清楚。這次的案件,你不也交給所長后就撒手不管了嗎?」
這種手術難度本來就高,她提的要求卻是難上加難:不僅要使聽力恢復健康水平,還希望給人工耳小骨裝載「錄音功能」。這可謂是活在音樂世界中的人的奇想,也體現了她不肯輕易言敗的氣概與尊嚴。當然,保險公司是不管這個的,為了實現這不切實際的願望,她把簽約金和從前省吃儉用存下的大半儲蓄都花在了新裝置的開發和手術上。
那時我剛進小學,還沒有失明,用老舊的盒式錄音機錄下了這段聲音。磁帶里本來是父親錄下的廣播節目,結果被我的錄音覆蓋了。
啊,原來如此啊,該死。
「是的。據所長說,如果使用最快的電腦連續計算一個星期,就有可能通過這個IR數據在一定程度上反推出三維空間的模樣。然而不巧的是,我們只是個小破公司,既沒有豐厚的財力,也沒有先進的設備,所以……」她朝盲人女性點頭示意,總結道,「我們請了花倉小姐前來協助。」
「這傢伙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出自同情,可無意義的憐憫非但對當事人毫無益處,反而常常起反作用。自己有時會被感謝,有時會被疏遠,不是每次都像這回一樣順利。但對阿藤來說,理由是什麼都無所謂。他不過是個憑感覺行動的笨蛋罷了。也罷,他就是這種人……」
真啰唆啊。我瞪了花梨一眼,她對我做了個鬼臉,走出門去。
「如果你問的不是『什麼』,而是『哪裡』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東邊從北數起的第九所房子,也就是你當時所住的地方。」我說。
卡嘀嘀嘀。
我們無從知曉。正如加世子自己所說,這錄音是屬於她的東西,只能讓她看見過去。
例如,一個男人被關在了汽車後備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