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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無際的早晨

無邊無際的早晨

作者:李佩甫
「……雞蛋。」
隊長吸過煙,又罵道:「鱉兒,丟人丟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喝了?你他媽做賊!」
此後梅姑常帶國到穎河邊上轉。穎河靜靜在流著,堤上的「鬼拍手」嘩啦嘩啦地響,一隻「叫吱吱」衝天而去,又無聲地落下來。梅姑凝神往極遠處望,國也跟著望。天邊有一圓滾動的落日,無邊無際的黃土地在落日下泛著灰色的金黃,地上晃動的人兒很小,蟻樣的小。天光倏爾明了,倏爾又暗,靜極了便覺得極遠處的喧鬧,那是一種想象中的喧鬧,叫人血熱。國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麼,就這麼跟著來了,又跟著去,久久佇立。有一回,國怯怯地問:「姑,你——等人么?」梅姑長長地嘆了口氣,把目光從極遠的天邊收回來,默默地,一句話也沒說。這時國的思緒跳躍到那麼一個晚上,在亮亮的油燈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馬那被劣質香煙熏黃的臭手給他剪指甲。梅姑捏著老馬的指頭一個一個給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響著,響著……老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攬在懷裡。梅姑很溫柔地從老馬懷裡掙出來,羞羞地說:「國,去問問明兒幹啥活兒?」國說:「老三說了,鋤地。」梅姑揚起潤潤的亮眼,柔柔地說:「去吧,好國,再去問問。」後來國一想到此就罵,在心裏說,×你娘老馬!在河堤上,國看見梅姑眼裡落下了一串淚珠,淚珠無聲地濺落在黃士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國仍舊不吭。他的眼緊緊地閉著,一串一串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

在縣裡,國先是在縣委招待所當了兩年合同工。鄉下人到城裡來,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國就拚命幹活,一句閑話也不說,也從不給大老王找麻煩。臨來時,大老王曾嚴厲地告誡過他,大老王說:「國,我讓你來,是看你對原則問題不含糊,是個苗子。這是組織上的培養,不是個人的事,知道么?」所以,在公開的場合,大老王一直對國很嚴厲。然而,私下裡,大老王卻對國一直十分關照,有時候開會開到半夜還繞到他那裡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樣。日子久了,知道城裡人事關係複雜,於是國學會了隱藏。隱藏是一門很高超的藝術,臉上空空的,胸中卻包羅萬象。笑的時候也許正是不想笑的時候,不笑的時候也許正應該開懷大笑。誰能把臉變成機器呢?國正做著這種努力。不痛快的時候,他也曾關上門掉幾滴眼淚。可出了門,他就對自己說:「娃子,笑吧。在城裡不好混,你笑吧。」於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國的嘴嚴,有時也跑到他那兒發幾句牢騷。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說:「國呀,這屌官不好做呀!」國說:「有啥不好做的?論你的能力,當縣委書記都行!」大老王的臉立時沉下來了,喝道:「胡說!」國愣了,問:「私下也不能說呀?」大老王嚴肅地說:「私下也不能說。這是組織上的事!」過一會兒,大老王站起來,敲著國的頭說:「國呀,你個屌國呀,猴兒一樣!」大老王笑了,國也笑了。
隊長又說:「缺啥少啥言一聲……」
「老少爺們,為修這條公路,國家投資了一千六百萬,一千六百萬呀!國家為啥要花這麼多錢修路哪?是為咱六縣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讓鄉人們儘快富起來呀!路修通了,經濟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過了么?咱大李庄人一向是知理的。可今天,咱大李庄人擋了六縣一市的道了……」說著說著,國話頭一轉,大聲喊道,「老少爺們,我李治國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著,這是俺娘的墳,這墓碑上寫著俺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今天不孝了……」說著,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墳前磕了一個頭。爾後,他轉過身來,手一揮說:
多年之後,他仍然不明白。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矇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匆匆出了鄉政府大院,可走著走著,他又站住了。不是沒什麼可買,這些年鎮上變化很大,很熱鬧,賣東西的鋪子很多,各樣貨色都齊全……而是沒法買。國在心裏算了一筆帳,回去一趟,三叔那裡得去,四叔那裡也得去,還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爺七爺八爺,還有一群的嬸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個人的債,一個人的情好還,他欠的是一村人的養育之恩。若回村去,人們見了他會說:「國,你忘了么,你吃過我的奶呀!」「國,你當赤肚孩兒時怎樣怎樣……」國,你上學那年怎樣怎樣……國怕了,他拿不出那麼多錢去買禮物。這些年他掙錢不多,縣城裡人事關係重,他的工資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個堂堂的副鄉長,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們會恥笑他的。
三叔沒有說話。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宇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著向久遠的平展。穎河水嘩嘩地流淌著,彷彿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里瀰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穀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地盪著,一時東,一時又西,彷彿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的婚禮十分隆重。結婚這天,縣委書記大老王是「月老」;市裡的主要領導都來了。縣裡的更不用說,有些「身分」的全都跑來祝賀。人們衣冠楚楚,面帶微笑,連婚禮儀式中的逗趣兒也是溫文爾雅的。處處是身分,處處是等級和矜持。人們笑著,笑著,笑著。國也裹在西裝里與人們握手、點頭、微笑。女人「燦爛」地在人們眼前炫耀著她的服飾和高貴,不時「咯咯」地浪笑。而國卻像是在夢裡。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假的。在這些人中間,有衝著職務來的,有衝著關係來的,有衝著形式來的,當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職務」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有些人私下裡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們全都笑著,像道具似地笑著,笑得很商品化。場面是很熱烈的,一切應有盡有了。可這裏唯一缺少的是親情。沒有親情。鄉人沒有來,一個也沒有來。國曾經想通知鄉人,可他最終又打消了這念頭。他沒臉兒通知鄉人,再說,這樣的場合對鄉人也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周圍全是眼睛里標著「假貨」的笑的招牌……
半年後,大老王的調令來了,調他到縣委組織部當部長。臨走時,他才對國說:「國,你願不願意跟我到縣裡去?」
國坐在沙發里,兩手捧著頭,一聲不吭。
三叔說:「……走了,也沒個信兒。聽鄉里苗書記說你要辦事了,鄉人喜哩。得信兒晚了,鄉人窮,一時也湊不出啥。這是你爹死後剩下那二百塊錢,我給你捎來了。都說國做大官了,不講俗禮了。鄉人們弄了點花生、棗、棉籽,也是圖個吉祥……」三叔說著,把一疊錢塞到國手裡,又從身後拖出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新婚之夜,國喝醉了。他坐在新房裡的沙發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應該說,城裡女人也是很能幹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樣白,各樣東西都布置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冰箱、電視、還有那立體聲的音響都是城裡女人帶來的。城裡女人竟還帶來了床,很高級的席夢思床,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落地紗燈……他想,女人是跟他睡來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說一聲「太棒了!」女人就是衝著這「棒」來的。女人帶來了一切全是為了「棒」。這會兒女人正在外間的客廳里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際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對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費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說全是為了他。女人盼著他的職位再往上升一升。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後仍然安排了晚宴,獨自去對付那些有職位的人了。女人的笑聲不時從客廳里傳來。帶著一股很濃重的脂粉氣。女人真能幹哪,女人在拿煙、敬酒、布菜、賣笑的同時,還能旋風般地衝進裡屋親他一下,像貼「印花」似地貼了就走。可國不由地問自己:這是我的家么?這就是我的家么?
國是第三年夏天當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熱,狗長伸著舌頭,穎河縮成了一線,知了在樹上無休無止地聒噪,於是國當上了司令。
當天夜裡,國又偷偷地跑回了學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經干到頭了。就在那天下午,辛向東當上了司令。辛向東冷冷地說:「你被開除了。」更可氣的是同學們都不理他,姜惠惠看見他就像看見狗一樣,朝地上惡惡地吐唾沫!國獨自一個孤孤地在操場上轉了半夜,覺得實在沒臉兒在學校混了,就連夜卷了鋪蓋。臨走時,他在姜惠惠的宿舍門前站了很長時間……
國在省委黨校里學習了兩年,輕輕鬆鬆地弄到了一張大專文憑。那時候,上頭正提倡專業化、知識化、年輕化,一張大專文憑是十分金貴的。而這時大老王恰好當上了縣委書記。於是一紙公文下來,國又回到了出發地王集,當上了王集鄉副鄉長。
於是,國跟誰也沒打招呼,要了部車,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司機看他一臉焦躁,像家裡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問,把車開得飛一樣快。路過王集的時候,司機問:「鄉里停不停?」他說:「不停。」可是,當車開到離村只有三里遠的時候,國突然說:「停住。」
「中,你好好聽著,再見一回,打折你鱉兒的腿,叫你一輩子出不得門……」
「跪下!」
隊長說:「國,好好學。」
然而,國卻是偷偷離開大李庄的。臨走前,國以為三叔會罵他一聲「王八蛋!」村人們會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沒有罵,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地……
國起初不跪。揚臉一瞅,卻見一屋子黑氣,也就軟了膝蓋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繩從身後拿出來,上去扒了褲子,露出那紅紅的肉兒,只見一皮繩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兩道紅印!國殺豬一般叫著,罵得鮮艷而熱烈!緊接著一繩快似一繩,一印疊著一印,打得小兒姑姑爺爺叔叔奶奶亂喊……
國不再想了,什麼也不想。他走回公社,把身子撂在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又是秋天了。

十四

「李縣長,鄉里幹部捎來件東西,說是家鄉的人捎給你的……」
在辦公室主任的注視下,國仍然保持著矜持的神態。可一會兒功夫,他就堅持不住了。他慌忙扒住車窗往外看,土坯已經不見了,那塊紅布在路上隨風飄動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化成了一片幻影兒……
市裡修一條公路,這條貫穿六縣一市的公路在大李庄受阻了。這條公路恰巧穿過大李庄的祖脈,先人的墳地受到了驚擾。於是,村人們全都坐在墳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隊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來了。交通局的人無法說服他們,鄉里做工作也沒有說通。後來連市長、市委書記都驚動了,匆匆坐車趕來,輪番給鄉人們做說服工作。可鄉人們以沉默相對,不管誰講話都一聲不吭……
梅姑不忍看,轉過臉去,卻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給我往死處打!」
國扭身走出去了。
國是秋天裡考上縣城中學的。
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後掙著身子,說:「不了,不了,都是官面上的人……」

夜深了,公社大院里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裏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㞗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裏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麼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么?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裏說: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吔!最後,在瀕臨絕望的一剎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沖了出去。
國還是那一句話:「開回去。」
女人像蛇一樣纏在他的膀子上,又「叭」了他一下,柔聲說:「車在外邊等著呢,走吧。」
此後,國卻很快調出了王集,到縣裡當組織部副部長去了。
女人望著那塊很粗俗的紅布,眉頭不由地皺起來了。女人不耐煩地說:「哎呀,跑這麼遠,啥捎不了,捎塊土坯?真是的……」接著,女人又擺出「縣長夫人」的架式說:「算了,就放這兒吧。不帶了。」
又有一次,鄉里要開各村的幹部會。國知道三叔要來,就借口上縣裡開會躲出去了。會後,他問有人找他沒有?人們說沒有。國悵悵的,再沒說什麼。國心裏是想見三叔的,可又怕見三叔,怕見大李庄的任何人。要是見了面,三叔問他:「娃子,離家這麼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說什麼,怎麼說?要知道,在他們眼裡,他永遠是黃土小兒呀!黃土小兒,黃土小兒,黃土小兒……
看來,鄉人已聽說他當了縣長了。他要走了。鄉人雖沒有來送行,可鄉人終還是捎禮物來了。鄉人給他捎來了「老娘土」,這就夠了。沒有比「老娘土」更貴重的東西了……
三叔湊湊地走過來,諾諾地叫道:「李部長……」

隊長說:「出門在外,多留心。」
「來人!挖吧……」
三叔就那麼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後映著一團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看久了,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磙。石磙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磙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地從殼裡跳出來,散一地金黃。爾後石磙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
就在這當兒,縣委辦公室的秘書匆匆跑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裹。秘書進了門就恭恭敬敬地說:
國回村當天就召集全村人開會。一聽是計劃生育的事,隊幹部們全都縮縮地不肯靠前。國親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們都遲遲不來,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時候,場院里才稀稀拉拉來了些人。天冷了,人們像雀兒樣地搐著,東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沒有回來了,不曾想鄉人們還是穿得這樣襤褸。他聽見散亂的人群里有人竊竊私語說:「那不是國么?國回來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閉上眼,吸一口氣,炸聲喊道:「老少爺們,計劃生育是國策,別以為我回來了就能躲過去。天王老子親爹親娘也不中!這回可是動真的哩!該上環上環,該結紮結紮!違反政策的,該罰多少拿多少。有錢出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子!話說了,明天中午十點鐘以前必須見人!要是不來人,別怪鄉里幹部不客氣……」國講完了,默然地望著三叔,示意三叔也說幾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樹根似地在那兒蹲著。國看了他好幾次,他才站起來,諾諾地說:「國回來了……該咋就咋吧……別、別太那個了。好賴自己爺兒們,給國個臉氣……」國最怕說「臉氣」,一說到臉面國心裏火燒火燎的!他立時沉下臉來,厲聲說:「老三,看什麼臉面,誰的臉面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說一遍:明天中午十點鐘以前……」三叔啞了,三叔沒想到國會熊他,就木木地蹲下來,再也不說話了。國也沒想到他竟然敢訓三叔,一時也愣了……

多年之後,國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緊的。當上司令的革命同學辛向東,由於武鬥中打死了人,被抓進了監獄。他在監獄里關了一年,然後被拉到縣城西關的亂葬崗槍斃了!辛向東著實紅火了幾年,因此頭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學姜惠惠被流彈打中了大腿,成了癱瘓。後來終日坐在縣城的十字街口賣烤紅薯。國買過她的烤紅薯。國感情十分複雜地站在她的烤爐前,問她烤紅薯多少錢一斤?以期喚起「革命」的回憶。姜惠惠抬頭看看他,說一毛五一斤你買么?看來彼此已不認識了,於是國買了一塊烤紅薯。
隊長厲聲問:「都偷過啥?說!」
「爭氣呀,國。」
於是國得救了。可國的娘再也沒有醒過來……
鄉親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麼能下得手哪?你欠下了那麼多的人情債,你該還的,可你沒有還。你也知道無法償還。那就該好好地待他們,好好給他們講道理。再不行就給他們磕頭,從村東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給人下跪。你看見了,你什麼都看見了,你看見他們屋裡放著你用過的小木碗,看見了你蓋過的破被子,看見了你藏過身的草垛……可是,你卻變本加厲地對待鄉人,你嚇唬他們,威逼他們,斷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
這一切國都不知道。他一睜開眼就看到了許多張臉,看到了一雙雙充滿憐愛的眼睛,於是國很殘酷地笑了。國的笑使大李庄的女人們紛紛落下淚來,她們更緊地抱住孩子,說:「娃呀,可憐的娃呀!」
家裡,女人正忙著為他收拾東西。女人高興壞了。女人說:「李治國,你太棒了。我真想親你一萬次!」女人像旋風一樣屋裡屋外忙著,每次走過他身邊都像貓一樣俯下身來「叭叭叭」。女人親他就像親「職務」一祥,在他臉上蓋了許多「圖章」。女人的顛狂從昨天夜裡就開始了。她興奮得一夜沒睡,像魚一樣游在國的身上說:「我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國知道她是愛「縣長」呢,她太愛縣長的權利了,真愛呀!假如他還是那個黃土小兒,見了面她也許會「呸」一口呢……
當上鄉長了,可國卻無法面對鄉人,更無法面對自己。每當夜深人靜時,拷問就開始了……
國的偷竊行為給村裡造成了空前的混亂。有一段時間,這家丟了東西懷疑那家,那家丟了東西又懷疑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罵街的事不斷湧現。有許https://read•99csw•com多好鄉鄰莫名其妙地結下了冤讎。這冤讎一代代延續下來,直到今天還有見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來一直不理四嬸,臨死時還囑咐家人:不讓四嬸為她戴孝!
有一段時間,國又被稱作「駐隊幹部」。那時候,村裡有個駐隊幹部老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飯,他也跟著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馬瘦瘦的,高,戴個眼鏡,走路兩手背著,望天兒。國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著小手,脖子梗著,一晃一晃地很神氣。進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說:「駐隊幹部來了。」國就大聲說:「來了。」老馬坐下了,他也跟著坐,一碗一碗讓人端著吃。可老馬常回城裡去,國卻沒地方可去,於是就悵悵地在村口望。望見老馬,就說:「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後來老馬回城去了。國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時餓了啥時就吃。家景好些的給他烙塊白饃;家景孬的,也給他拍塊玉米麵餅子,沒虧過他。可國還是想老馬。再后國見了老馬,知道他原是縣文化館的一般幹部,當過右派,平反后當上了文化館的副館長,見人點頭哈腰的,在縣裡尿也不尿。文化館開個創作會,把縣裡大小幹部都請去作「指示」,老馬弓著身一口一個「首長」地叫,握個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聽說他老婆跟人家睡,經濟也卡得緊,連吸煙錢都不給他,煙癮發了每每到街角上撿煙頭吸。想起老馬當年的威風,國不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這是后話。
辦公室主任也莫名其妙,忙問:「李縣長,怎麼了?」
那麼,這樣做是不是太殘酷了?
國沒有說話,默默地掉了兩滴淚,去了。
按說這一欄應該歸功於三叔。可國還是恨三叔,恨那當街一耳光的恥辱。
那時候,國正躺在玉米棵棵里發愣呢。他常常回憶在縣城裡上學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樣,眨眨眼就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讓一個個女同學在他眼前排隊,終了還是覺得姜惠惠好……而眼前卻是一坡一坡的黃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日頭爺緩緩地轉著,像磨一樣轉著,周圍像死了一般的靜,靜得讓人心裏發慌。偶爾,風從玉米田裡刮過,葉子「沙沙」地響著,有了一點喧鬧,過後又是無休無止的沉寂。國抖抖腳上的爛鞋,把臉埋在土窩窩裡,痛哭。
施工隊的人跑過來了。鄉人們呼啦也全都跟著站起來。人群亂了。可誰也沒動。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施工隊走進了墳地。看著施工隊的人在國的娘的墳前舉起了鐵鍬、洋鎬,緊接著,紛亂的挖土聲響起來了……
那年冬天,王集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受到了縣裡的嚴厲批評。縣委書記大老王在全縣幹部大會上點了王集鄉的名,併當場撤消了鄉黨委副書記老黃的職務。王集鄉的幹部一個個像龜孫子似地耷拉著頭,爾後扛著「黑旗」回鄉。
女人解釋說:「沒什麼。東西掉了。也不是啥金貴東西,一塊土坯,鄉下人送的……」
二十三年後,國扔掉了許多記憶,也曾拚命地洗刷了許多記憶,但生活的底板太厚了,洗了一層又一層,總也忘不掉鄉親們為他送行的情景。在那個無比輝煌的早晨,國站在秋天的陽光里一一與鄉親們告別。眼前是四十八里鄉路,身後是黃土一般的人臉,人臉很厚,一層一層地疊著,像動畫片里的木偶。風簌簌地從人臉上刮過去,黃塵漫過後仍是人臉,牆一樣的人臉。那淡淡秋陽熬著人臉,路兩旁那無邊的熟綠擠著人臉,可那餅一樣的人臉仍然舉著,叫人永遠無法讀熟。那時,他聽見梅姑在他耳邊輕聲說:「國,還回來不?」他說:「回來。」梅姑說:「回來看看我。不管你走到哪兒,都回來看看我……」可他沒有去看過梅姑。他是見過梅姑的。十三年後,梅姑像殺豬一樣被人拉進鄉政府里。梅姑在鄉政府門前潑天長罵,終還是被拉進鄉醫院去了。梅姑是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被拉進鄉里去的。她已生了兩個女娃,為此,男人常常揍她。把她打得渾身青紫,逼著她生,所以梅姑想要個男娃……那時他就站在梅姑的旁邊,梅姑不認識他了……啊,鮮艷的梅姑。
三叔走時,國喉嚨一熱,好久才叫了一聲:「三叔——」他似乎想說一點什麼,三叔沒容他說,就弓著腰去了。
「咚!」車窗外一聲巨響,驚得辦公室主任趕忙扭身問:「怎麼了?」
國木然地站在哪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頓惡打使國整整在床上趴了五天,半個月都沒出門。後來出了門,也老實多了。每天背著書包去學校上學,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十二

女人詫異了,女人說:「你爹?你不是說家裡沒人了么?」
二天,一位本地的鄉幹部問他:「李鄉長,咋不回家看看哪?」國隨口說:「家裡沒人了。」可過後他又問自己:家裡沒人了么?鄉人們待你這麼好,他們不是人么?你是沒爹沒娘不假,可你從小是吃百家奶長大的呀……國突然感到了恐怖,從未有過的恐怖。他欠了那麼多人情債,怎麼還呢?用什麼去還呢?無法償還哪,無法償還!他在鄉里工作,總是要見鄉人的,見了面又怎麼說?
國在公社,名義上是公社通訊員,實際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兒。除了騎車到各村通知開會以外,他幾乎整天跟著大老王。國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先是掃過公社大院,然後把水燒開,茶瓶灌滿,接著給大老王打上洗臉水,包括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待書記起床后,去倒夜壺。倒夜壺時國隱隱地感到屈辱,夜壺的尿騷味伴著國的屈辱走那麼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個月三十塊錢,那時,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數目。國忍了。白天里,國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檢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兒吃哪兒,有酒有肉。有時大老王去縣裡開會也帶上他,到了縣委逢人就說:「這是我的通訊員,小伙很能幹。」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為人也極為豪爽,走到哪裡都是中心,國跟著他嘗到了許多甜頭。漸漸,國的天地大了,認識人越來越多,視野也跟著開闊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他日後都是有用的。國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書記的生活習慣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個子大,嗓門大,煙癮大。所以國兜里常常揣兩包香煙,一包好的,一包孬的。那好煙是給大老王預備的,一旦大老王沒煙吸了,國就把那包好煙拿出來,書記「×」一聲,揭開就吸。此後大老王喝酒也帶上他,有了什麼好處也總有國一份。書記是外鄉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來兩次,春上一次,秋後一次。那個拖著孩子的鄉下女人每次來總是只住三天,給書記拆洗拆洗被褥,而後又挎著小包袱默默地去了。書記常年不回去,吃住都在公社大院里,工作起來也是個不要命的主兒。常年不回去的書記還有個晚睡早起的習慣,國感覺到這習慣是有緣由的,國自然不問,只每晚早早地打兩瓶開水放到書記屋裡,爾後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國聽大老王那一聲響亮的咳嗽。沒有咳嗽聲他就不動,直到聽見大老王的咳嗽聲,他才把洗臉水端過去。日後,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對人說:「知我者,國也!」
車仍然飛快地往前開著,可國覺得載走的僅僅是他的身子,他的靈魂已經扔出去了,隨那裹有紅布的土坯一塊扔出去了。他的「老娘土」,他的「命根兒」,還有那漫無邊際的鄉情,都被女人扔在半道上了……
沒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黃更了解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鄉人們有自己的道理。他們一代一代地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他們沒有更多的盼頭,唯一的就是生娃。如果你還在鄉下,你也會和他們一樣的。除此外,還有別的樂趣嗎?你無法改變他們,尤其是短期內你無法改變他們。鄉下人不怕吃苦,他們要的是傳宗接代,生生不息。鄉下人也不考慮村子以外的事體,他們在極狹小的範圍里勞作,不曉得什麼叫人滿為患。在這裏,當他們還扛著鋤頭下地的時候,你無法讓他們明白計劃生育的好處。克服愚昧是需要時間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務是緊迫的,你沒有說服他們的時間。即使有時間,你也無法說服他們。你沒有這種力量。你僅僅是一個黃土小兒,假如沒有鄉長的框子,在他們眼裡你永遠是黃土小兒。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僅僅使用了鄉長的權力。
國自此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一直悶悶不樂。他回村后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飯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牆,見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說話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給三叔個屁股,不管三叔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病好后,國更是很少說話。他常常一個人跑到河坡里,靜靜地躺在樹蔭下,兩眼望天兒。河坡里有一叢一叢的蘆葦,蘆葦挑著天邊那火燒的雲兒,雲兒一會兒狗樣,一會兒馬樣,一會兒又獅子樣,夕陽西下時盪一坡霞血,風搖羽紅。倏爾,金色的「叫吱吱」從羽紅的葦盪里鑽出來,射天而去,爾後又筆直地跌進葦盪,化得無影無蹤。看著看著,國眼前就幻出了姜惠惠的影子。穿紅格格衫的姜惠惠裊裊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著肉嘟嘟的小嘴兒,兩隻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彷彿在說:李治國呀,李治國,沒想到你這麼不堅定……接著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覺得是三叔毀了他的初戀,也毀了他的前程。三叔當著他戀人的面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也給了他永遠洗刷不盡的恥辱!三叔不是人,是豬是狗是馬是驢!若不是三叔,惠惠會跟他好的。他最喜歡惠惠叫他「司令」,那一聲甜甜軟軟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蕩神移。若不是三叔,他們將雙雙走進新的生活,那是一種充滿刺|激的生活。埋在這無邊的黃土地里,再也沒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國就心潮澎湃,萬念俱灰,在坡里打著滾兒,像狼一樣地嚎叫!
門外的喇叭一聲聲響著。女人急了。女人一時看看表,一時又在屋裡來回走著,爾後女人蹲下來,貼著他的臉說:「國呀,你到底是怎麼了?頭一天到任,那邊的人還等著呢。」女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女人在「縣長」面前顯得比貓還要溫順百倍。女人細聲細氣地說:「是我不好么?是我惹你了么……」
應該說,是梅姑孕育了國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個年齡很難體察的東西。跟梅姑的時間長了,國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梅姑戀著老馬,偷偷地。那時候,國還不知道老馬是這樣可憐的東西。那時的老馬穿著四個兜的幹部服在村裡昂然地走來走去,一看見梅姑就神采飛揚,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紀的國偷聽了梅姑和老馬的許多次談話。老馬給梅姑背誦他過去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詩,爾後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老馬背著背著哭了,蝦一樣弓著身擦他的眼鏡片,這時候梅姑就偎在他的身旁像貓樣的溫順。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讓任何人碰她,可最聖潔的梅姑卻戀上了老馬。老馬是狗,是豬!多年後,國在心裏這樣罵。那時他已經明白了什麼叫「征服」,這就是「征服」。這童年的思維萌動,是經過了三十年的反芻才得以升華的。記得有一次,梅姑帶他到河邊上玩,走著走著就碰上了老馬。梅姑撇下國急急地跑到老馬跟前,悄聲說:「你帶我走吧,走吧。到哪兒都行……」老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你沒有私慾么?你有。你當了副鄉長了,你又想當鄉長。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黃,你想干出成績來,想一鳴驚人。這還不算哪,這還不算。你一直害怕見鄉人,你不敢面對鄉人的眼睛。在你內心深處藏著恐懼,對鄉人欠債的恐懼。你怕人家說你忘恩負義,總想擺脫「黃土小兒」的壓迫。於是你變壓迫為壓迫,用權力的大坎攔住了漫無邊際的鄉情……你沒有為鄉人辦任何事情。你辦的頭一件事就是回去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時你扼殺了你的過去,扼殺了鄉人對你的期待,你可以說你是為了國家、民族、鄉人,你不得不這樣做。可是……
「……饃。」
……前面是活人,後面是死人,這是一支族人的軍團,是一條黑色的生命長河。在這裏,生與死連接在一起了,生的環鏈與死的環鏈緊緊地扣著,那沉默分明訴說著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著一股巨大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緊接著,國眼一撒,又沉聲喊道:

十三

車開出很遠之後,女人的情緒才慢慢緩過來。她又「叫喳」開了,先是為司機和辦公室主任遞了煙,爾後又悄聲對國說:「國呀,頭天上任,你夾塊紅布包著的土坯,影響多不好呀?不知道的,人家還以為迷信呢。」女人一邊說著,一邊看他的臉色。當著司機和辦公室主任的面,國不好說什麼,只是笑了笑。這笑是下意識的動作,習慣動作。他笑習慣了,不知怎的,臉上的肌肉一動,就笑出來了。女人把他的笑當成了默許。緊接著,女人熟練地搖下了車窗,就自作主張把那塊裹有紅布的土坯隔窗扔下去了……
隊長打了一陣,喝道:「還敢不敢了?」
在回村的路上,國屈辱地哭了一路。三叔也覺得對不住娃,出手太猛,讓娃子丟人了,就悄悄地買了肉包給他賠不是。國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紅紅地冒著凶光,跳起來發瘋似的指著三叔罵:「老三,我×你娘!×你……」在潑天野罵中,三叔的臉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顫著,兩手發抖,那黑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沒再動他一指頭。
那時綠軍衣是最時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國穿著二貴的綠軍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離大李庄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沒囑咐什麼,也沒講給大老王送禮的事兒,只顛顛地頭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個頭高高的,一臉的精明,穿得也乾乾淨淨的,很滿意地點點頭說:「留下吧。」國就這樣留下了。
三叔的大褲襠扔在黑污污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桿仍在嘴裏含著。只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國沉默不語,可他腦海里仍飄動著: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裡去……
國三歲時才起名。那時上頭來人普查人口,一個村一個村地挨著查,村上人們全都站在場里挨個登記。查到最後見隊長老黑還抱著一個娃兒,駐隊幹部就問:「這娃子啥名?」隊長老黑「嘿嘿」笑著說:「沒名。」駐隊幹部大筆一揮說:「就叫『治國』吧。」
小橋就在眼前,小橋靜靜的。小橋的歷史已記不清有多少年了,橋欄早已毀壞,橋上的石板上印著凹凸不平的車轍,車轍里散著星星點點的麥粒和晒乾的片狀牛糞,牛糞上清晰地顯現出牛蹄踏過的痕迹,像老牛蓋的圖章。橋的那邊,遠遠有女人響亮的喊叫:挨千刀挨萬刀的你不吃飯了嗎……
女人也急了,說:「你怎麼能這樣呢?算了吧,啊?」
「嗯。」
國的臉立時黑下來,他沉著臉說:「帶上!」
國後來偷到鎮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飯館里的錢被人當場捉獲,送進了鄉里的派出所。這消息傳回來,一時慌了全村。沒娘的孩子,誰都可憐。村人們焦焦地圍住隊長的家門,立逼老黑去王集領人。老黑慌得連飯都沒顧上吃,破例買了盒好煙揣上,掂了一兜紅薯就上路了。
國什麼都可以抵賴,唯獨吃百家奶長大這一條是無法抵賴的。那時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庄女人沒有不瘦的,那沒有血色的黃瘦便是他一次次貪婪吮吸的記錄。多年後,國在私下講酸話的場合里曾經給人吹噓,說他摸過一百多個女人的奶|子!奶|子是女人最聖潔的地方,人們自然不信,要他細細說。國無法說,也不能說,只神秘地笑笑。但國心裏清楚,那時候他從一家轉到另一家,嘴裏吃的,手裡抓的,就是那肥白。沒有奶水時他就咬,咬得女人們哇哇亂叫,這狀況一直持續到他三歲的時候,在大李庄村,只要是生過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厲害!
自從在縣裡挨了批評,鄉長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鄉的幹部大搞計劃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熊,就把氣撒在國身上,讓國主抓計劃生育工作。老苗不但讓國負責計劃生育工作,還把大李庄定為「釘子村」,讓國親自帶人到大李庄搞計劃生育。搞計劃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這村的幹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讓國回大李庄,國一咬牙認了。
國冒雨衝出院子,流著淚大聲喊:「三叔,等等哇,三叔……」可三叔已經走得沒影兒了。三叔走了四十八里鄉路,送來了二百塊錢和「早生子」的祝願。他來了,又冒雨去了,連口水都沒喝。鄉人哪,鄉人!
國當然不知道,仍很神氣地穿著那件綠軍衣,在公社大院里晃來晃去。
第二年春上,國當上了鄉長。
對的。面對國家的時候你是對的。你是鄉長,你必須這樣做。不這樣人口就降不下來,不這樣人口就會產生大爆炸,國家會越來越窮,到時候大家都會沒飯吃。而且你僅僅是一個齒輪,國家才是機器,一個齒輪是無法轉動國家機器的,只有隨機器轉動。機器對齒輪下達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絕對正確的,不容有絲毫的遲疑。當整個機器開動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小的齒輪能停止轉動嗎?
他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嗯。」
那一聲「爺呀!」似五雷轟頂!國顫抖了,心在淌血,國心裏說:李治國,你個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說么?你看看七嬸,你敢看七嬸么?你吃過七嬸的奶呀!你的牙痕還在七嬸的奶頭上印著哪!七嬸這麼大年紀了,她給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面前,一聲聲叫你鄉長,叫你爺哪!你要是個人,你要還有一點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來,給他擦擦眼裡的淚……這一刻,國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舊漠然地站著,僅僅說了聲:「停住。」爾後,國背對著七嬸,冷冷地說:「天黑之前,你把人給我找回來。」
國沒結婚前就與那姑娘幹read.99csw.com了那事兒。那時國還住在縣委招待所里,那姑娘來了,剛認識不到半月,那姑娘來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國的房間里扭著腰說:「李治國,來呀,你來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國心裏說: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綿墊兒,那姑娘「咚」一聲摔在床上,四肢彈動著叫道:「哎呀太棒了!」國最恨城裡人說的這個「棒」字,就惡狠狠地撲上去了……過後,國心裏說:「×他娘,假傢伙!」可那姑娘卻柔柔地說:「李治國,你真野呀,真野!」
國心裏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心裏說:幸虧沒有揭發,幸虧沒揭發呀!可他始終不明白,他是怎樣走回村去的?他為什麼要到那裡去?那股神秘的力量究竟來自何處呢?
三十六年前,國光榮誕生在大李庄村那堆還未燃盡的草木灰上,頭衝著一篷熊熊燃燒的豆稈火。

「李滿倉——!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市裡領導都在這兒,你辦我難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國就這樣在河坡里一直躺到天黑,嘴裏噙根草棍棍兒,一動也不動。天黑時,四嬸家的二妞就跑來叫他吃飯。二妞每次都給他帶一個熟雞蛋,親親地叫著「國哥」,剝了給他吃,國嘴裏吃著雞蛋,仍然不動。二妞在他身邊坐下,他也不說話,愣愣的。二妞說:「該割豆了。」他就說:「該了。」二妞說:「天短了。」他說:「短了。」二妞說:「夜裡狗叫得厲害。」他不吭。二妞說:「梅姑生了個妞。」他還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來,說:「國哥,吃飯吧,俺娘叫喊你吃飯呢。」國就坐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裡總晃著姜惠惠……
但那時候國還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還小呢,才剛剛七歲,跟村裡娃們一起背著書包到鄉村小學里上學去了。沒爹沒娘的孩子,自然免費。下課時就蹲在土牆后曬暖兒,或搖頭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來去……」
後來二妞嫁了個煤礦工,是哭著走的。臨出嫁那天,國去幫著抬嫁妝,二妞眼紅紅地說:「國哥,俺走了。」國淡淡地說:「喜事,走吧。」二妞再沒說什麼。國也不覺,仍想著姜惠惠。
在這一瞬間,國心裏存疑多年的疙瘩解開了。他明白梅姑為什麼會喜歡老馬了,他明白了。老馬是很窩囊,但老馬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國看見老馬慢慢地爬起來了,臉上腫著一塊青紫。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結婚請柬」遞給老馬,正式邀請老馬參加他的婚禮。可「身分」阻止了他,身分。他摸了摸兜里揣的印有大紅「喜」字的請柬,猶豫了一會兒,卻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樣說一句:老馬算什麼東西!可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在這一剎那間,國感覺到了市委領導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氣,衝上前去,厲聲說:
「再說!」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辦公室主任看看表,頭上冒汗了。他說:「李縣長,時間已不早了。縣裡領導都在那邊等著為你接風呢。你看,這……」

(選自《北京文學》一九九0年第九期)
國看著三叔的臉,那臉上網著鄉村的老皺,也網著國的歷史。他終於讀懂了三叔的意思。國在三叔的臉上看到了自己那紅腫的屁股,屁股上印著一條條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繩抽的。三叔用皮繩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現在國那抽搐變形的臉上,一個「賊」字在國的靈魂深處寫得極大,是皮繩把「賊」字打掉了……
五年後,一紙下來,國當上了副鄉長。
這一聲「李滿倉」如雷貫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來。三叔的名字從來沒有被人當眾叫過,更沒有如此響亮的叫過。光這一聲就足以使三叔臉紅了。三叔被響亮的「李滿倉」三個字打懵了,他慌慌地站了起來,一時滿面羞紅,手足失措,像一個當眾被人揭了短兒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顯現出來了,等他醒過神兒的時候,一切都已晚了。鄉下人是極看重臉面的,他一下子面對那麼多的領導,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寫在了眾人的眼裡。三叔再也無法蹲下去了。國這一聲叫得太鄭重,太嚴肅,太猛!三叔是老黨員,在三叔看來,「李滿倉」三個字就等於「共產黨員李滿倉」,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狽地側轉身子,縮縮地往後退著……
在路上,縣委書記大老王嚴肅地對國說:「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處理他們!」國無言以對,心裏像亂麻一樣。又要面對鄉人了,他說什麼好哪?
走著走著,國一眼就看出了鄉人的凄涼。鄉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裡,一個個像冷雀似的縮著,頭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爾有人抬頭瞭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鄉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領導,鄉人知道理屈呀。鄉人的負罪感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驚動了這麼多大幹部,他們已感到不安了。但他們更感到不安的是對身後死人的驚擾。那是老祖墳哪!多少年來,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這裏,他們每年清明都來為先人焚燒紙錢,祈求平安。可現在突然有一條公路要從這裏過了,他們能安寢么?
躲是躲不過的。好在國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在街上,他看見一個女人裊裊婷婷地從計程車里走出來,燙著波浪長發,身上香噴噴的,也拎著洋包。這女人叫他「國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曉得這漂亮女人是誰。漂亮女人說:「我是二妞呀。」國「呀」了一聲:「二妞?」二妞笑著說:「俺那死貨承包了個礦……」往下的話,國聽不見了。國沒想到二妞竟是這樣的出眾!他想,人富了,也就顯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時他幫著抬過嫁妝,二妞是哭著走的,現在人家笑著回來了。這才叫衣錦還鄉。二妞帶了好多禮物,還雇了車,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國覺得那「的的」的皮鞋聲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於是就生怕二妞問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沒問,他算是又躲過去了。心裏卻很不平靜。待二妞走過去的時候,國聞到了一股煙煤的氣味,大唐溝的煤,這才稍稍好受些。
在偷盜方面,國早在九歲時就有了些聰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鍋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隊去食堂里打飯。國自然失去了鄉鄰們的特殊照顧,他餓。一天夜裡,他藉著槐樹從東山牆爬上屋頂,又扒著房頂上的獸頭搗開了西山牆上的小窗戶,偷偷地爬進了食堂屋。在屋裡,他坐在放蒸饃的籠前一口氣吃了三個大蒸饃,然後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個!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蒸饃丟了,村治保主任圍著食堂里裡外外查了一遍,發現西山牆上堵窗戶的草被扒了一個洞兒,就斷定這是大人乾的。因為山牆五尺多高,透風窗貼著房頂,娃們是爬不上去的。於是全隊停飯一天,治保主任領著挨家挨戶去搜蒸饃……這時候,國正躲在煙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盜了。第一次被盜后,隊里派專人在食堂屋睡,門上還加了一把大鎖,連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結果是門被撬開了!這自然也是國乾的。國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地溜到食堂門前,先對著門腳撒一泡熱尿,然後用糞叉把門腳撬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外移,這一泡熱尿至關重要,泡了尿水的門腳不再吱吜吜響了,國就這樣從撬開的門縫裡溜進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爺,就在三爺的床跟前,他把蒸饃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個。第三次,國被當場捉住。這回食堂屋睡了兩個人,他剛溜進去就被發現了。三爺用手電筒照住了他,一個精精瘦的小人兒。三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誰?!」他立時怯生生地說:「三爺,我餓。」三爺用手電筒照著他,照了很久。爾後三爺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憐他是孤兒,罵聲:「鱉兒哇!」再沒說什麼。過了片刻,三爺說:「過來。」他抖抖地走了過去,三爺從籠屜里拿出一個饃來,默默地塞給他,說:「滾吧!」此後三爺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直到國自己供出來。
在這段時間里,國情迷姜惠惠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樣在他的夢中升起,引他做了許多傻事……然而,恰恰在這段時間里,革命同學姜惠惠已與革命同學辛向東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再后,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關於「文化革命中的表現」這一欄,國都填得十分清白。筆走龍蛇,簽名自然瀟洒。爾後在一級一級的組織部門順利過關。
自那一巴掌后,三叔一直覺得對不住國。他見國終日悶悶的,話也不說,就趕緊張羅著給國說媳婦。私下裡說了幾家,人家一打聽,是個沒爹沒娘沒房子的主兒,連面都不見。這一弄,三叔更覺得對不住國。於是就偷偷地往公社書記那裡送了禮,想給國謀個事做。三叔頭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書記大老王臉一沉說:「幹啥?這是幹啥?有事兒說事兒,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著:「沒啥事兒,沒事兒,坐坐。」坐了一時,大老王又問:「有事兒?」三叔說:「沒事兒,東西是隊里打的,給領導嘗嘗。」大老王手一揮,說:「掂回去,掂回去。」話是說了,三叔卻沒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簍紅柿。紅柿是剛從樹上摘的,一個照一個,很鮮。三叔把簍子往桌下一推,依舊坐著。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說:「弄啥哩?!有事兒?」三叔說:「也沒啥事兒,坐坐。」大老王是個爽快人,粗粗地罵道:「老黑,有事說事,沒事你一趟一趟干㞗哩?!說吧。」三叔吞吞吐吐地說:「……村裡有個娃,沒爹沒娘,連個媳婦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給他瞅個事兒做?」接著,三叔又說:「娃子中學畢業,精靈哩。」大老王沉吟片刻,問:「跟你有啥親戚?」三叔說:「論說也沒啥親戚,一李家。娃子沒爹沒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兩口煙,撓撓頭說:「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說:「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兩瓶「寶豐大麴」。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話也不說,只一個勁吸煙。坐了有一個時辰了,大老王說:「這樣吧,公社缺個通訊員,叫這娃子來試試。試用期三個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說:「明兒我領來你看看,一試就中。」出了門,三叔說:「×你媽,到底應了。」
城裡女人不了解鄉俗,不知道這塊土坯的貴重。國是知道的。這土坯是給出遠門的人備制的。土要大田裡的,水要老井裡的,由最親的人脫成土坯,用麥秸烤乾爾後用紅布包著讓遠行的人帶上。這樣,無論走到哪裡都有塊家鄉的熱土伴著你。帶上它可以消災免禍,還可以為出門人治病。有個頭痛腦熱的,摹一點土沫放在茶碗里喝,很快就會好的。過去,凡是出遠門的鄉人都要帶上一塊家鄉的土坯。有了它,不管你走到哪裡,都會平安的,所以,按鄉俗,這叫「老娘土」,也叫「命根兒」……
那一聲啼哭像號角一樣響在大李庄的上空,隨九月的晨光飄進了一座座農家小院,久久不絕。不用說立時驚動了四鄰的嬸子大娘,當鄰居們匆匆趕來的時候,赤條條的國離灶口只有四指遠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鏽的剪子,臍帶還連在母親的身上……
於是國親自坐陣指揮,命令小分隊的人全都上去砍樹。院里有幾十棵桐樹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聲聲響著,就像砍在七嬸的心上……「咔嚓」一聲,第一棵樹放倒了,緊接著又是第二棵……這時,村街里已圍了很多人看,人們默默地站著,誰也不敢吭聲……國的臉像鐵板一樣繃著,誰也不看,兩眼死死地盯著村外那片黃土地……七嬸先是站著,眼看他們真要砍樹,七嬸「撲咚」一聲跪下了,七嬸跪在當院里,嗚嗚地哭著說:「鄉長,李鄉長,我去叫,我去把人給你叫回來中不中?爺呀!李鄉長喲,饒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在路上,隊長囑咐了無數遍,國都應著。走向新生活的國看天兒,看地,看樹上的鳥兒,看悠悠白雲,腦海里那小小思絮飄得很遠,並不曾把隊長的話當回事兒。可國不知道,隊長還想再說一句。他想說「娃子,別動人家的東西,千萬別動!」又怕傷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說醜話了。可他還是想說。那話隨著車軲轆轉了無數遍,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到縣城了,國說:「三叔,回吧。」隊長遲疑疑地說:「行李重,再送送吧。」就送。隊長一直把國送到學校門口,在校門口,隊長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門,說:「國,你大了,也該給你有個交待了。你爹死時礦上給了一千塊錢,埋你娘用了六百,這多年給你看病抓藥又用了二百,還有二百我給你存著呢。這是你的錢,啥時有了當緊的用項,你說。就是沒這二百,也別愁錢的事兒……」國聽了,心裏一陣熱,說:「三叔,回吧。」三叔沒回,三叔站在哪兒看他慢慢往校園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國……」國轉回來,三叔的嘴囁囁了半響,終於說:
女人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說:「沒什麼。」
你得到了什麼?不錯,你得到了鄉長的職位。可你卻失去了最最要緊的東西,你切斷了你的根。你再也無臉回大李庄了,再也無顏見鄉親父老了。你嚇唬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人吭一聲,他們沉默著,沉默著,沉默著……縱然到了這時候,他們也沒有提起你的過去。可你害怕這沉默,心裏怕。你硬撐搞了,你六親不認,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卻無法吐出來。你成了一個遊魂,斷了根的遊魂。當了鄉長了,人們眼熱你嫉妒你,可你心裏的痛苦向誰訴說呢?你無法訴說,也無處訴說。
國結婚了。
四周一片寂靜。國寒著臉走出了院子。圍觀的村人們默默地讓出一條路來,一個個怯怯地往後縮。國感覺到了村人們的敬畏,那敬畏自然是他六親不認的結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黃土小兒了,再也不是了。
市委書記大步走過來,握住國的手說:「謝謝你,李治國同志,謝謝你!」市長也讚許地說:「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已是午時了,孩子的哭聲像洋喇叭一樣在墳地上空吹奏著。趁這功夫,國穿過人群走進了墳地。他站在墳地里,目光掃過那蒼老的古柏和一塊一塊的石碑,慢慢地走到一座墳前,他在墳前靜默了片刻,抬起頭來,沉聲說:
國再「嗯」一聲。
這都是國造的孽。
任命已經下達,他榮升為另一個縣的縣長,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會全票通過的。市長、市委書記在會上都高度評價了他的才幹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縣「人大」也已認可,往下僅僅是程序的問題了。現在,那個縣派車來接人了,車就停在國的家門口。而且,百里之外,那個縣的領導們已在準備著為他「接風」了。
五天後,大老王回來了,公社大院里立時熱鬧起來。老苗老胡老張老馬……都跑過來迎接他,一口一個「王書記」,親親地叫著說:「王書記回來了?」「王書記累了吧?」「王書記,幾天不見,怪想你哩……,」大老王也笑著說:「回來啦。不累,不累。」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國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你是誰?生在何處?長在何處?你要到哪裡去……
國的司令僅僅當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里,他領著學生在縣城裡抄了七七四十九戶地主富農的家,在縣委大院里吃了五頓不掏錢的飯,呼口號時噪子啞了六回,還弄了一根武裝帶在腰裡束著,因此國非常樂意干司令。
三天,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大李庄的計劃生育工作奇迹般地結束了。國勝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廣到全鄉,在一個冬天里,王集鄉的計劃生育工作一躍而成為全縣第一名,於是黑旗換成了紅旗。
國站在街口上,耳聽著周圍那些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遲疑了半晌才說:應個人老不容易呀。緩緩吧,緩緩。
是殘酷。既然不能說服,就必須強迫。柿子長在樹上,柿子還沒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會掉在地上,就會爛掉。你只能在它還長的時候摘,你把澀柿子擰下來,放在罐子里捂、熏、蒸……然後拿出來就能吃了。這也是一種強迫。可你必須強迫,沒有強迫,就沒有果實。
每當國和這姑娘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國就想起梅姑年輕時候的鮮艷。他覺得這艷妝濃抹連梅姑年輕時的小腳指頭都抵不上!國更無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問國:「你喜歡維納斯么?」國沒好氣地說:「我喜歡牛糞!」於是這姑娘就跳起來說:「太棒了,太棒了!」國心裏說,「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時候,兩人在大街上走著,這姑娘突然就背過臉去,手指著一群光脊樑鄉下漢說:「你看你看,鄉里人太沒教養了!」國惱了,他板著臉說:「鄉下人怎麼了?老子就是鄉下人,不願去㞗!」那姑娘哭了,爾後給國道歉,再不敢說這話。應該說,這「艷妝濃抹」在縣城裡還是很招人的,總有人跟著看。可國不適應,連那甜甜的普通話也覺得噁心。每次上街,國都梗著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著走著就把這姑娘甩下來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國,等等我呀……」國心裏一直是不情願的,他覺得他還能找一個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輕時那樣的。不是假貨。可他還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沒有理由不接受。理由。
嚴格地說,國的政治生涯是從公社大院開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關係卻錯綜複雜。表面上風平浪靜,可內里卻像沸水一樣翻騰不息。從公社直接與縣上有聯繫的有六條線,而且起碼掛到副縣長這一級。公社大院本身卻又較為明朗地存在著三股勢力。公社副書記老胡和武裝部長老張是一股勢力;社主任老苗與黨委委員老黃是一股勢力;以大老王為首的又是一股勢力。三股勢力雖各有所長,卻存在著明顯的優劣。老胡和老張是軍隊轉業幹部,為人九*九*藏*書嚴謹卻不善言詞,在關鍵時候說不出道理來;老苗和老黃是本地幹部,土生土長慘淡經營,卻又缺乏領導魄力,因此很難統攬全局;大老王為人粗率,不拘小節,卻粗中有細,能說能講,人往台上一站聲若洪鐘,發怒時,那目光從臉上掃過去,是很有威嚴的。大老王有時甚至很霸道,罵起人來狗血淋頭!第二天見了卻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過來,過來。我這人屌脾氣,你別計較……」說了就了,該罵還罵。公社每次開黨委會,三股勢力都有一番小小的較量。公社書記大老王每每像鐵塔一樣坐在那裡,聽委員們一個一個發言。那發言有時很激烈,他卻從不插話,只一支接一支吸煙。待人們都講完了,他的目光威嚴地掃過會場。目光的接觸是一種心理素質的反映,當他的目光掃過人臉的時候,沒有人能接住這種目光,所有的公社幹部都無法承受這種目光,躲。於是大老王就說:「同志們講得很好,現在我總結幾句……」這所謂的「總結」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圖講的,講完就散會。這「總結」自然就成了黨委會的決議。
國命硬是不消說的。七天之後,遠在平頂山的煤窯上拍來電報說,國的爹在井下挖煤時被砸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時候……
穎河就在眼前。堤上靜靜的。昔年的老柿樹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著,柿葉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著,河裡已無了往日的喧鬧,河水淺淺的,只有盈尺細流,像是晾曬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絹。漸漸有一小兒爬上了河堤。小兒光身穿一小小的紅兜肚兒,手裡提著一個盛水的瓦罐,小兒搖搖的,那瓦罐也是搖搖的,有亮亮的水珠從瓦罐里濺出來……
國懵了。他像掉進了一口黑瘮瘮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彷彿要把他擠成肉醬!這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里是非常孤單的。沒有人能夠幫助他,誰也不能幫助他。他必須獨自做出決定。極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喲!
國見三叔執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煙好酒讓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來的時候,三叔已經走了。院里放著裝有花生、紅棗、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擱著一疊錢……
第二天上午,國領著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人在大李庄學校里等著。學校放假了,專門騰出了一個教室供檢查用。國在校園裡扼殺了任何記憶,他不敢看那些破爛的教室和課桌,他站在院子里,兩手背著,把目光射向遙遠的藍天……十點鐘到了,沒有一個人來檢查,誰也不來。
那麼,在方式方法上,並沒人要求你這樣做。是你自己要這樣做的。在王集鄉,你採取了極端的形式,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么?譬如,像老黃那樣,甚至比老黃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說服他們。難道你不該比老黃更耐心更細緻么?
國心裏想:我說過這話么?我啥時說過這話?他沒再理女人,就搖搖地走出去了。
走著走著,國突然說:「停住。開回去!」
在這段時間里,國沉湎在這種人與人的「藝術」之中。他細心地觀察了公社大院里的每個人,每件事,在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做出比較和分析,然後悄悄地做出自己的判斷。他僅僅是臨時工,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的。但這種靜靜的旁觀使他在潛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遊刃有餘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於日後,那更不必說。國很少回村去,村莊也離他越來越遠了,小伙的目光已轉向未來。
為這件綠軍衣,三叔回村後跟二貴吵了一架。二貴不要錢,非要軍衣不可,他全指望穿軍衣去贏姑娘的心呢。於是三叔只好再去給他借,求爺告奶奶地跑了好幾家,才借來了一件舊的……此後二貴的親事沒說成,一家人都惱三叔,罵得很難聽。三叔有苦說不出,只好認了。
立時,人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鄉人群里掃射著。五叔被「李麥成」三個字叫得一驚一乍的,實在經不住那麼多人看他,語無倫次地擺著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話沒說清,就嘟嘟囔囔地往後退了……
國覺得站在婚宴上與人頻頻敬酒的並不是他。這裏的一切也都不屬於他。他的婚禮似乎應該是在鄉間茅屋裡舉行的。那裡有嗚哩哇啦的喇叭聲;有鋪著紅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滿紅棗、柿子、花生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讓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儀式;有鄉漢們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嬸嬸嫂嫂拿腔作勢的攛掇;還有那必須讓新娘從上邊踏過的豆稈火!狗娃們會蹦著大叫:「親哪,再親哪,野親哪!狗×的你美了呀!」……可這裏沒有,這裏只有楊市長、王書記、張部長、劉主任……
你又見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軀給你暖過身子的梅姑。你眼睜睜地看著梅姑被拽進了鄉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極端措施被推廣后造成的。梅姑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樣了。她像驢樣地躺在地上打滾痛哭,凄然地嚎叫著……那時候你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你無動於衷嗎?假如一切都還可以解釋,對梅姑你又能說什麼呢?梅姑做完手術后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鄉政府的門口坐著哭……你為什麼不送她回去?為什麼?你該跪下來請求梅姑的寬恕,用心去跪。你該說一聲:「梅姑,原涼我吧。」縱是盡忠不能盡孝,你也該有句話的。可你沒有啊!假如梅姑有知,會寬恕你么?
隊長扔了皮繩,在一旁蹲了,喘著氣擰煙來吸。老人們和梅姑又一起上前點化他,說了這般那般地好好惡惡,國只是哭。
車停住了。女人小聲勸他說:「算了吧,你得注意影響啊?都等著你呢!」
已是收麥的季節了,大地一片金黃。麥浪像娃兒一樣隨風滾動著,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著耀眼的芒兒。灼|熱的氣浪在半空中升騰著,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環,光環里蒸射著五彩繽紛的熟香,那熟香里裹著泥土裹著牛糞裹著人汁甜膩膩腥嘰嘰地在田野里遊動。麥浪里飄動著許多草帽,圓圓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綻在起伏的麥浪里,這兒一朵,那兒一朵,晃著晃著就晃出一張人臉來……「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麥田旋著,一時不見蹤影兒,一時又「嘰嘰喳喳」地射向藍天,嬉逐那熱白的雲兒……村莊遠遠地浮沉著,綠樹中映著一片陳舊的灰黃。在陳舊中又模模糊糊地挑著一抹紅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掛的紅辣椒串么?村路上塵土飛揚,吆喝牲口的號頭此起彼伏,一輛輛載著麥捆的牛車在路上緩緩顛簸……
那是五更天,穎河墨一樣地流著,夜色緩緩地從樹梢上掠過,崗上的柿樹晃著油緞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獸頭猙獰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聲早已住了,狗們還在酣睡,遠遠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靜黑。倏爾,誰家的公雞叫了,那一聲長鳴嘹亮而遙遠,喚醒了天邊的一點點魚肚白,那白漸漸地漫散開去,透出了桔紅色的亮。大地漸灰漸白,一條條灰帶一樣的土路從村莊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濕著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風從遠遠的天邊刮過來,輕搖著場邊的垛。於是一聲陳舊的咳嗽響起,把那一抹遙遠的亮光釘在了瓦屋的紅辣椒串上。這時候,國的娘覺得不對勁了。懷孕已九個多月的國的娘匆匆下床,趕緊往屋后的茅坑跑。她緊跑了幾步,只聽「忽拉」一聲,一股腥熱的氣味從褲襠下竄出來,羊水破了。國的娘在鑽心的墜痛中喊著:「天爺,天爺呀!」又折回頭踉踉蹌蹌地往灶屋奔。國的娘堅忍地跨進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里的灰扒出來鋪在下身處。九月天,風是很涼的,躺倒在地的國的娘怕凍了將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點燃了的豆稈火續接在那片攤開的草木灰上。國的娘就這樣頭枕著灶屋的門坎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聲聲無助無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個偉大的時刻。
辦公室主任慌了,忙賠情說:「李縣長,李縣長,這樣吧。你們先坐車走,我下去,我下去給您拾回來……」辦公室主任擦著頭上的汗,擰開車門,仍像賠罪似的說:「李縣長,我們在下邊做工作的也有難處哇,你給我個面子吧?」
國還是不吭。國默默地靠坐在沙發上,兩眼閉著,慢慢,慢慢,那眼裡就流出淚來了……
國是帶著計劃生育小分隊回村的。
國站在雨地里,內心一片凄涼。這時,他聽見燈紅酒綠的新房裡女人在喊:
黃昏時分,國被領回來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圍著看,可憐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兩道血印!國竟然還滿不在乎,跟這個笑笑,跟那個擠擠眼,恨得隊長咬牙罵!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國很想回去,卻沒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突然看見了四嬸。四嬸到鎮上賣豬來了,一雙小腳仄歪歪地擰著,吃力地拉著架子車。四嬸老多了,蒼蒼白髮在風中散著,走著還與車上的豬說著話兒,那豬直直地在車上站著,一個勁地吼叫!這一刻,國緊走了幾步,很想跑過去幫幫四嬸。可他卻拐到一個巷子里去了。他在巷子里轉過臉去,背對著路口吸了一支煙,待豬的吼叫聲漸遠的時候,他才走出來。國心神不定地走回鄉政府,一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幾次,他跑出鄉政府大院,遠遠地望著生豬收購站。四嬸的架子車就在收購站門口放著,四嬸正坐在車桿上啃干饃呢。那餅一定很硬,四嬸很艱難地吞咽著,像老牛倒沫似地反覆咀嚼。假如國走過去說幾句話,四嬸就不用排隊了。可國默默地站著,掉了兩眼淚,卻沒有過去。國又怏怏地走回鄉政府大院,他心裏明白,他怕見四嬸。為什麼怕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國在十一歲時,偷的「藝術」更有了創造性的發揮。他偷三奶奶的雞蛋,逢雙日偷,單日不偷,隔一天偷一個。三奶奶開始以為是黃鼠狼叼跑了,後來又以為是老鼠吸了,因為雞窩裡有老鼠屎(那是國的「傑作」),再後來就以為是鄰居,兩家罵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嬸的頭髮罵天,四嬸拽住三奶奶的大褲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誰偷的。在秋天裡,國偷紅薯、玉米的方法極為高明。他沒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帶。他扒了紅薯、掰了玉米之後,就在地里扒一個窩窩兒,然後點著火烤著吃,吃飽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著圓圓的肚兒。國最有創造性的一次偷竊是在場里。那時天還很熱,他赤條條走進場里,當著眾人的面,在隊長嚴密的監視下,竟然偷走了場里的芝麻!那時鄉下人已很久沒吃過油了,收那點芝麻隊長天天在場里看著,眼瞪得像驢蛋!國僅僅在場里走了一趟,光著肚兒一線不掛,就偷去了三兩芝麻!芝麻是他從鞋窩裡帶出來的……他在鎮上用芝麻跟人換了一盤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於是把國叫了進來。當著老人的面,國賴著臉笑,還是不在乎。隊長一聲斷喝:
天黑后,隊長吩咐人叫來了一些輩份長的人,梅姑聽說信兒也來了,就著一盞油燈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們默默地吸著煙,一聲聲嘆氣,說:「匪了,匪了,這娃子匪了!」隊長一拍腿說:「×他的,乾脆明兒叫鱉兒游遊街!轉個三四村,看鱉兒改不改?!」眾人不吭,眼看就這樣定下了,明兒一早叫國敲著鑼去遊街!梅姑突然說:「老三,娃兒還小哪,千萬別讓他去遊街。」梅姑說著說著掉淚了。她說:「人有臉,樹有皮。小小的年紀,丟了臉面,叫他往後怎麼做人呢?」隊長悶悶地吸了兩口煙,罵道:「××的,你說咋辦?」梅姑說:「打呀,老三。只當是自家的孩子,你給我打!」
多年後,國試圖抹去這段記憶,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國永遠不會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這頓毒打的。若是不受這皮肉之苦,那麼,他必須讓人牽著去四鄉里遊街,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去向人們展覽他的偷竊行為,用「咣咣」的鑼聲向人們宣布他是賊,那時他就成了一個公認的賊!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時阻攔,一個經過展覽的公認的賊又怎麼活呢?
「你改不改?」
這一聲叫得國無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說:「三叔你打我的臉呢,三叔……」說著,國看周圍沒人,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車停住了。村莊遙遙在望。國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著。他兩眼盯視著前方,卻一聲不吭……
國挺身站著。
在國的艱難的誕生中,國的娘曾經昏過去三次。每次從冷風中醒來,國的娘都勇敢地呼喚著:「快吧,快吧,兒呀,我的肉肉哇,快點吧……」在娘掙扎呼喚聲中,國的頭隨著血水慢慢地滑出來。當國的身子還在娘肚裏的時候,鋪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頭顱。於是,在國的身子還未落地之前,就聞到了混著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氣息。那時候因為國的娘幾經掙扎移動,使國那慢慢滑動的頭正對著灶口,而灶里的豆稈火也已燒到了灶口,流淌的血水雖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國的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動,滑動……當國的娘再次醒來時,她已著實感覺到了腳邊的灶熱!為了不讓灶口的豆稈火傷了孩子,國的娘做了最後的掙扎。她的兩隻腳頂在灶角處,身子一點一點地向上移動,以致於半個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門坎上。國的娘在最後的掙扎中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於是便有更多的血液從下身處淌出來,去與灶口的豆稈火對壘……而國彷彿聽到了大地的召喚,在血與火的戰爭、生與死的搏鬥中,加速了他的滑動。
國知道,在這種時候,鄉人們是不會退讓的。他們進退兩難,無法做出抉擇。他們臉上的迷惘和猶豫已說明了這一點。若是追加賠償更不行,那會讓他們愧對先人。他們會說,祖脈都挖了,他們要錢有什麼用呢?國心裏說:這時候不能再說軟話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鄉人的面目出現,假如說了鄉情,那麼,鄉人們會說:孽種!睜開眼看看吧,老祖爺在哪……
國沒有回去。
國試圖修改他的記憶。他悄悄地對自己說:鄉人們對他也不是那麼好,那時候他也常常挨餓。冬天里,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沒人管,常常餓得去地里扒紅薯。有時候也在煙炕里住,大雪天,抱一捆乾草睡,凍得他渾身打哆嗦……但另一種聲音彷彿來自天庭,那聲音說:國,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罷了,怎能這樣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兒從娘肚裏爬出來,娘就死了,你沒有一個親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說呀,你是怎麼長大的?!你該回去的,國,你該回去呀……國又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解釋說: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麼回去呢,回去說什麼呢?那麼多的鄉鄰,哪家該去,哪家不去呢?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脹了。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拉、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女人驚詫地望著他:「怎麼了?你……」
國抽抽咽咽地哭著說:「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女人總是叫他「李治國」,這一聲「國呀」無比親切,國的眼睜開了。他茫然四望,不由問自己:我是怎麼了,我這是怎麼了?是呀,該走了。我還等什麼呢……
面對死人和活人,國一步一步硬著頭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說什麼呢?
此後,國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了再回去。那時,他可以給鄉人們多弄些化肥、柴油票。鄉下缺這些東西,捎回去讓三叔給大夥分分,也算有個交待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標下來的時候,縣上鄉里又有很多人來找他。有的人拿著縣裡領導寫的條子,有的人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不給,這麼一弄,手裡的東西就所剩無幾了。那些天,國的怨氣特別大,一時恨鄉長太攬權,給他的化肥、柴油指標太少;一時又埋怨鄉人們不來找他,要早早來人纏著他要,也不會到這一步。再后,國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說:「去他娘的吧!」
政策是不容許使用強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說服。可工作起來就顧不上這麼多了。老黃按照政策使用說服的方法,可老黃被撤職了,成了一個廢齒輪。你採用了極端措施,於是你成功了,當上了鄉長。難道老黃的教訓不該吸取么?
在這個秋天裡國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國坐在車裡,默默地吸完一支煙,又吸完一支煙……爾後,他輕聲說:「回去吧。」司機不解地望著他:「上哪兒?」國低下頭,閉著眼喃喃地說:「回縣裡。」
現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揭發,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阱,陷阱,他眼前全是陷阱……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聽說他「匪」成了這樣,皮繩抽得更猛了!那皮繩是蘸了水的,響聲帶哨兒,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頃刻屁股上已血爛一片。國的腿不再彈騰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啞哭……
「李順娃——!聽見了沒有?聽話,快回去!」
一切都收拾好了,女人撲過來說:「走吧,我的縣長大老爺,咱走吧。你還想什麼呢?」
「三叔……」國熱辣辣地叫了一聲。
在鄉政府大院里,國笑著應付日常事務,可他靈魂深處的拷問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他無法承受那曠日持久的追索,更無法填補精神上的空白。他覺得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會發瘋的。於是他一連打了三次請調報告,又專門跑到城裡去找縣委書記大老王。大老王說:「幹得好好的,動什麼?」國懇求說:「我不能呆在王集了,不能再在王集幹了。王書記,你給我動動吧。」大老王聽了,眯著眼說:「不行,服從分配!」國笑笑,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風掠過低矮的土牆,隨雀兒在空蕩的柴院里打旋兒。這時國的娘半個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風之中,沖盪的冷風一次又一次地肆虐著進行偉大生產的國他娘。承受著生育之苦的國他娘已通體麻木,身子連一點熱氣也沒有了,但她內心深處的呼喚從未減弱https://read.99csw.com過。終於,在神經徹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國他娘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冷風嗖嗖地刮著,遮天的黃塵一陣陣盪來,似要把人埋了。國心裏打鼓了,國說:「這一炮得打響啊!老天爺,這一炮要是打不響,往下就完了。」

國是結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馬的,在街角上撿煙頭吸的老馬。國正在街上走著,忽然看見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個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著女人的頭髮,打得女人滿臉是血……街上來來往往有很多人,卻都在看熱鬧,沒人管。這時,國看見老馬衝過去了,老馬扔了手裡的煙頭,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神經兮兮地揪住那漢子:「你、你……為什麼打人?為什麼打人?!」那漢子冷不防,一下子懵了,忙鬆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馬俯身去攙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臉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卻一下子跳起來,指著老馬罵道:「干你㞗事兒?俺兩口打架干你㞗事兒?閑吃羅卜淡操心,流氓!」緊接著,那愣過神兒的野漢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馬的眼鏡打飛了!打著還罵著:「叫你管閑事……」可憐的老馬像狗一樣地趴在地上,兩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鏡,摸著嘴裏還喃喃地說:「怎麼會哪?怎麼會哪……」惹得周圍人哄堂大笑。
國說不出話來了。多少年了,吃鄉人的,喝鄉人的,鄉人並沒記恨他。鄉人按俗禮給他送來了「早生子」(花生、紅棗、棉籽),還送來二百塊錢,鄉人厚哇!那錢雖是埋他娘時剩下的,可多少年來,鄉下一分一厘都沒動過……國不接錢,拽住三叔一聲聲說:「三叔,上家吧,上家吧。」
「改,我改。」
國是牽著戴高帽的老校長遊街時碰上三叔的。三叔領著鄉親們拉架子車來城裡交糧,在縣城的十字街口,交糧的車隊碰上了國率領的遊行隊伍。國們戴著紅袖箍,一個個穿得十分周正,邊走邊呼口號,威風了一條街。三叔們光脊樑亮著一身臭汗,一個個老牛似的拽著糧車往前拱。人多,口號聲就×天地響亮。國一邊呼著口號一邊喝道:「讓開!讓開!」突然,國的脖領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熱烈的話夾在喉嚨里,國冷不防扭身一看,卻是三叔。國忙說:「三叔,啥時來了?」三叔瞪著眼說:「鱉兒,不好好上學,在這胡鬧啥哩?!」這一聲「鱉兒」讓司令很丟面子。國紅著臉說:「革命哩,咋是胡鬧!」三叔拉住國,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綁的老校長,小聲說:「國,咱回去,咱回去。」國梗著脖兒說:「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說:「鱉兒,我斷你糧!」國自然很狂,國根本沒把三叔放在眼裡,一聽這話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聲呼道:「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這一聲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著國,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滿老繭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國的臉上,那巴掌扇起的風臭烘烘的,帶有牛尿馬尿的氣味,打得司令眼冒金星,踉蹌後退了兩步!天旋旋,地轉轉,那口號聲一時顯得很遙遠。三叔一耳光把國扇進了無邊的黃土地,使他又變成了一個赤條條的鄉下小兒,光肚兒在村街里跑的國……只聽三叔厲聲說:
憑良心說,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厲風行。處事果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里有一個外號叫「鵝娃兒筍」的女人,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鵝娃兒」已是很白了,又加一個「筍」,嫩嫩的白,一掐帶水兒。說話輕聲輕氣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里的幹部都想饞這女人,爭著往廣播室跑,可她卻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瘸子,在七裡外的大柴供銷社當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來,播音員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單身一人住公社,於是就有人風言風語地說閑話了……開初時,只見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裡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聲「王書記」,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講一些鄉村裡的笑話,「鵝娃兒筍」臉上就抹上了一層夕陽的暈紅,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幹部群里,大老王是最風趣的。既能把人說哭,又能把人說笑。於是「鵝娃兒筍」往他那裡跑得更勤了。「鵝娃兒筍」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講笑話,夜長,就聽見兩人笑……漸漸有風聲傳出來,說「鵝娃兒筍」跟大老王有一腿。傳言者說得逼真,公社院里沸沸揚揚,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縣裡了。國沒看見過,自然不敢胡猜……
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後掙著……
國的轉機牽涉著公社大院的一件隱私。
國的好運是三十六年前開始的。
國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黑著臉。
國繃著臉說:「那好,我下去。」
良心哪,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鄉人能富起來,有了過好日子的一天,你的無情還可以得到寬恕,不然……
……國像遊魂似的在鄉村土路上盪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後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突然發現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里路,回到村裡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屋子裡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面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麼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古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后靜靜地望著三叔。
「李麥成——!幹什麼你?嗯?不像話!趕快回去……」
三叔回村後到處找國,最後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說:「國,起,起,我給你找了個事兒做。」國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說:「啥事兒?」三叔說:「我給書記說了,叫你上公社當通訊員。你干不幹?」國愣了,慢慢坐起來,望著三叔,一時竟無話可說……三叔也不爭禮,眼一酸說:「中中,只要你娃子願干。」
這時,國聽見人群里有人悄悄說:「算了,別叫國作難了,官身不由己……」國聽到這話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到了這會兒,他才悟過來,三叔給了他多大的面子呀!鄉人們又給了他多大的面子呀!這是情份哪,還是情份。若不是情份,鄉人們說啥也不會讓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鄉人們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壓壓的人們全湧進了老墳地,人們全都跪下來,給先人們磕頭。哭聲震天!那凄然的哭聲像哀樂一樣響遍了整座墳地,驚得樹上的烏鴉「呱呱」叫著亂飛……
在這五年裡,大老王把他帶進了一個更為窄小又更為廣闊的天地。國跟著大老王進入了縣城較高層的政治生活圈子。在這個生活圈子裡,國學到了更多的不為常人所知的東西。在這裏,他知道了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這生活使他興奮,也使他感到危機四伏……
當天晚上,武裝部長老張突然走進了國的房間。老張坐在床邊上,很親熱地說:「國,你今年多大了?」國說:「二十啦,」老張說:「你願不願當兵哇?你要想當兵,我今年保證把你送走。」國很想出去闖闖,也知道徵兵時武裝部長是極有權的,於是就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可說著說著,老張就嚴肅起來了。老張說:「國,我告訴你,老王不行了。這人作風不正,你要揭發他的問題呀!組織上已經派人來了,這回就看你的表現了!那些事兒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說完,老張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就走出去了。
國果然爭氣,先是入了團,后又當上了司令。
國是調到縣城后的第二年結婚的。媒人是縣委書記大老王。那姑娘長相一般,卻有足夠的時髦和足夠的優越。她是一位副市級幹部的女兒,人很浪漫又很現實,條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憑二要水平,這些國都不缺,於是浪漫就撲進了國的懷抱。
國在襁褓中為他娘送了葬。這時他在四嬸的懷抱里第一次來到村外,見識了無邊無際的藍天,見識了彷彿一世也走不出的黃土地。秋漸深了,天極高,雲兒極淡,大地赤|裸裸地橫躺著,一片乏極了的靜。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壓壓的人群在緩緩地移動,高挑的「引魂幡」晃著刺眼的白。國一定是在緩慢的移動中感覺到了什麼,他突然哭起來。他的哭聲像一管哀樂,伴著那凄婉和沉重走向墳地。娘的「牢盆」是國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嬸捏著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爾後四嬸突然鬆了手,緊接著他聽到了一聲摔成碎片的脆響!於是他哭得更加銳利。這響聲在他小小的腦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那是恐懼,失去依託的恐懼。
隊長拉著架子車為國送行。四十八里黃土路,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賴,架子車「叮叮咣咣」地響著,隊長的旱船鞋「踏拉踏拉」,國跟在架子車后看隊長那駝背的腰,那腰蛇一樣擰著,一聳一聳地動……
過了一段時間,國很快轉成了國家幹部,入了黨。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臨行前,國帶了兩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縣委招待所買的平價茅台,是一般人捨不得喝的,整整花費了國兩個月的工資。可大老王看見酒就火了,當著客人的面狠狠把他熊了一頓!大老王罵道:「屌?誰教你的?你給我說誰教你的?你是黨員么?我開除你的黨籍!屌毛灰,你拿兩瓶酒來,你當你還是農民娃子呢?你是幹部!組織上考慮的事兒兩瓶酒就解決了?掂回去……」國含著兩眼淚,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當天夜裡,大老王敲開了國的門,拍著他的肩膀說:「國呀,罵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國勾著頭一聲不吭。大老王嘆口氣說:「送你上學的事是縣委常委集體研究的,不是哪個人的事。就是我讓你去,也代表組織嘛,不要瞎胡想。」過了一會兒,大老王說:「國呀,你還年輕哇。一個人的立身之本還是看工作呀……」爾後,大老王手一揮說:「好了,好了。屌國,喝一杯,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來,倒在兩個茶杯里,端起來一飲而盡,國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隊長說:「吃哩別愁,我按時給你送,別餓壞了身子骨。」
接著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說:「國呀,咱都是本鄉本土的,親不親一鄉人嘛。人家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還得在這兒混哪。日子長著哪,一根線扯不斷。你還只是個臨時工哇……」國一聽就慌了。「臨時工」三個字一下子就釘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說的是理。本鄉本土的,人家說走就走了,他一個臨時工往哪兒去呢!國忙說:「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輕,不曉事,你多說呀。」老苗說:「沒啥,沒啥。本鄉的娃子么,和尚不親帽兒親,啊?」接著,老苗悄悄地說:「最近聽到風聲了吧?縣委組織部來人了,調查老王的問題。鱉兒犯事了!這人道德敗壞,又整日里壓制人……」國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說:「不要怕么,要敢於揭發。年輕人要堅持原則,你是最了解情況的證人,可得說呀!」
國知道農村的計劃生育難搞,也知道撤老黃的職有點冤。老黃為搞好計劃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帶人到各村去宣講政策,還組織人畫了許多人口|暴漲的圖表,宣傳畫到各村去展覽,甚至還借了一部「幻燈機」挨村去放。眼熬爛了,喉嚨喊啞了,可鄉下人就是不聽這一套,該生還生。在無數個沒有燈光的夜晚,鄉人們看了老黃搞的計劃生育宣傳幻燈后,仍去做那繁衍後代的事。老黃沒撤職前已扣去了好幾個月的獎金,他曾在一個村民大會上可憐巴巴地對鄉人說:「老少爺們,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爺!別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給你作揖了!」鄉人們聽了竟哄堂大笑……所以,臨回村時,國對自己說:「你得狠哪,國,你得狠!」
國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憐這沒娘娃兒,一邊用熱水給他焐屁股,一邊恨道:「國,不成器呀!」
臨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出來為他送行。隊里給他置了三表新的被褥,那是嬸嬸娘娘們連夜在油燈下套的。出門的衣裳也都是新置的,一針一線都帶著鄉鄰們的情分。國穿著一身新衣裳走出來,腳上蹬著梅姑給他做的新鞋新襪,顯得十分體面。那臉兒也洗凈了,黑里透紅,一株小高粱似的,陡添了不少的靦腆。在村口,梅姑悄悄從兜里掏出十塊錢塞到國手裡,那是她婆家送來的嫁妝錢。十塊錢那時候已是很大的數目,國縮著手不要,他看梅姑那很凄傷的臉。梅姑就要嫁到另一個村莊去了,她拿出了十塊錢,那是她的賣身錢。這時國已稍稍曉些事了,他看出了梅姑心中的凄涼。梅姑默默地站在那兒,一雙水靈靈的大眼裡帶有無限的哀怨。梅姑一句話也不說,只把錢硬塞在他手裡,國只好接下那錢,怯怯地叫了聲:「姑。」這時三奶奶顫顫地走來了,三奶奶給他掂了一兜子熟雞蛋。他偷過三奶奶的雞蛋,他偷三奶奶的雞蛋生喝,叫三奶奶跟四嬸去對罵,去撕頭髮挖臉,他在旁邊笑。這次他沒敢笑,只紅著臉叫一聲:「奶……」隊長女人給他烙了一摞子油饃,也用破手巾兜著送來了。那時鄉下過年才吃油饃,那油的來歷很讓人猜疑,隊長女人敢把油饃拿出來也需要一份勇氣。隊長女人拍著男人樣的杆子腿說:「都看看,這是俺孩他舅從西鄉捎來的油……」四嬸橫橫地從三奶奶旁邊插過來,走過三奶奶身邊時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三奶奶已老得不成樣了,拄拐杖的手雞爪一樣抖著,耳又背,可三奶奶倏爾就給了四嬸一屁股!四嬸只裝沒看見,挺挺地遞給國一條白毛巾。這條白毛巾是四嬸那當兵的兒子捎回來的。隊伍上發了兩條毛巾,兒子給娘捎回來一條,四嬸一直沒捨得用,就給了國。那毛巾上還紅鮮鮮地印著部隊的番號,國眼熱那紅鮮鮮的「8654部隊」就收下了。於是,那黃土一般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慌亂。村民們看著這陽光下的善行各自縮縮地委頓下去,於是就有人湊出一毛兩毛的送出來,盡一份心意。一百多戶人家的村子,除了出不來門的,都多多少少的有些表示。連村裡最有名的吝人「窄過道兒」和「紙糊橋兒」也送了東西出來。「窄過道兒」跑回家拿了一個雞蛋,蹭蹭地來到人前,說:「娃,老少。」「紙糊橋兒」也勇敢地湊出五分錢來塞進了國的衣兜,那時五分錢能買兩個雞蛋。這一刻,國像是長大了許多,他在人群里戀戀地叫姑叫嬸叫大娘叫奶奶……喊得人眼裡含了一窩淚。
「雞、雞子……」
天黑下來了,外邊下著濛濛小雨,雨線涼涼的,國頓時清醒了許多。就著窗口的燈光,國一下子就看見了三叔,三叔縮縮地在門口的雨地里蹲著,很老很小。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國,國突然說:「我不去了。」三叔慌了,問:「咋啦?又咋啦?」國不說,再問也不說,又是悶悶的。三叔忙讓四嬸去問,四嬸好說歹說才問出緣由。國吞吞吐吐地說:「……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出門凈丟人!」三叔在門口站著,一聽這話就說:「鱉兒,現置也來不及呀!你說穿啥,我給你借。」國自然不說,也沒臉說,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竄出去,挨家挨戶去借,進門就說:「國去公社了,出門是咱村的臉面,這會兒連件出門衣裳都沒有,現置來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國一件穿穿。」三叔一連跑了六家,借了幾件,不是長了,就是短了,國相不中。最後,還是把複員兵二貴的軍上衣借來了,國總算出了門。
上了車,國的臉一直陰晦著,一句話也不說,來接他上任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問:「李縣長,你不舒服么?」這時,國的臉才稍稍亮了些,他很勉強地笑著說:「沒啥,沒啥。」
九月初六是個不祥的日子。這天,大老王到縣裡開會去了,會要開七天,所以沒有帶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縣裡就來人了。來了兩個。公社大院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先是常委們一個個被叫去談話,接著是委員和一般幹部。去的人都很嚴肅,出來時有人笑著,有人卻沉著臉,眼裡藏著神秘。爾後便是紛亂地走動,極秘密地進行串連,到處都是竊竊的私語聲。
「回去!」
這局面已經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長、市委書記都被困在那裡,而工程仍然無法進行。秋夜是很涼的,鄉人們全都披著被子坐在墳地里,以此相抗。於是市委責令縣委書記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復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車趕往大李庄村,臨行前,他吩咐國跟他一塊去,讓國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國是不能不去的。就這樣,國又回到了大李庄村。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國進的第二家是麥國家。麥國家女人是又懷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個,懷裡抱一個,還要生。麥國家女人聽信兒就跑了。麥國沒跑。麥國會木匠手藝,正在家給人家打傢具呢。他見國先是笑笑,見國沒笑,也就不敢笑了。麥國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鋸齒似的崩了許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煙敬國,國自然不吸,臉黑煞煞的,他就那麼一直舉著。國指使人抬東西的時候,麥國說:「國,總不能叫我餓死吧?」國一聽就火了,聲音也變得像鋸齒似的:「就是叫餓死你哩!為啥說叫餓死你哩?」因為你屢次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為啥說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就叫餓死你哩?因為糧食不夠吃你還一個勁兒生!你看看你這個家,破破爛爛的,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說我說了,叫餓死你哩!麥國翻翻眼,不敢再吭了。往下,他哀求道:「我叫她回來,我一準叫她回來……爺們,這是給人家打的傢具吔!你拉走了,我用啥賠人家呢?鄉長,鄉長吧……」國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走著,麥國就轉著圈跟著求他,說寬兩天吧,再寬兩天吧,人已跑了,得給個叫的時間哪……倏爾,國站住了,他聽到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像麥芒兒似地堵住了國的喉嚨……那是三九九藏書爺的咳嗽聲。他不知道裡屋還有人,可三爺在裡屋躺著呢!三奶奶已經死了,三爺也老得不會動了。那麼,三爺一定是聽到了他說的關於「餓死你」的理論……這話當然是嚇唬麥國的,當然是胡說,可他不知道三爺就在裡屋躺著呢!三爺,三爺,三爺……問問天?問問地?問問風?問問雨?在三爺面前你能說這樣的話么……國胸中立時燒起了一篷大火!他的心在火里一瓣兒一瓣兒煎著,他的肝在火里一頁頁烤著,他的五臟六腑都化成了灰燼!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他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殼……但是,國咬緊牙關,仍然冷冰冰地說:「一天!把人叫回來,還你東西。」
等到十點半的時候,國不再等了,他帶著小分隊挨家挨戶去查。頭一戶違反政策的是二貴家。國領人到了二貴家,可二貴家一個人也沒有。二貴跑了,二貴家女人也跑了。院子里空空蕩蕩的,三塊破磚頭支著一個土坑。扒住窗戶往屋裡一看,屋子裡也空空蕩蕩的,二貴精呢,二貴把值錢東西都轉移出去了……國在院里轉了一圈,心說:怎麼辦?這是頭一戶啊!頭一戶治不住,往下還怎麼進行呢?國心一橫說:「去,把他娘叫來!」隊幹部們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終於,二貴娘來了。二貴娘就是七嬸。七嬸挪著一雙小腳,腰裡束著個破圍腰,兩手像雞爪似地抖著,一進院就苦著臉說:「孩兒是我養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國眼盯著七嬸頭上的一縷沾有柴草的白髮,說:「分家了也是你孩兒!昨天開會叫到學校里去檢查,為啥不照面?!」七嬸流著淚說:「我有啥法兒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兒哩?」國火了:「你沒法兒是不是?」隨即大手一揮,「這院里的樹,統統給我砍了!」
國趕忙站起來,可女人已搶先接過來了。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用一塊大紅布包著。女人匆匆解開了包著的紅布,竟是一塊土坯……
國說:「走了恁遠的路,怎能不上家哪,上家吧……」
回王集的當天,國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遠,鄉情卻越來越重。他常常回憶起早年吃奶時的情景,那些裸|露著的鄉下女人的奶|子經過想象的渲染一個個肥滿豐腴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在夜夢裡,他的嘴前總晃著一個個黑葡萄般的「奶豆兒」,他用手去抓,抓了這個,又抓那個;吮了這個,又吮那個……國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了。離村只有九里路,不回去是說不過去的。可他又覺得他是副鄉長了,有點身分了,不說衣錦還鄉,這多年沒回去,是不是該買點啥?該買的,他覺得該買。鄉人們待他不錯,既然回去了,就該買些禮物才是。
一天,三叔突然來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門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時才見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邊,很為難地說:「國,你看,你看……那軍衣是借二貴的,二貴明兒要相親了,想用,你看,你看……」國一直以為這件綠軍裝給他帶來了好處。國穿著這件綠軍衣在公社院里顯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裡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體面。那時他已有了工資,可以置衣裳的,但國不想還了。國紅著臉說:「三叔……」往下他就不說了。三叔像欠了帳似的,囁囁地望著國:「你看,你看……」國說:「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轉,人前人後的,你看……」三叔臉上的皺紋像枯樹皮一樣抽搐著,噝噝地說:「二貴相親呢。相親也是大事,你看……」國還是不脫。國說:「這樣吧,也不叫你作難。」國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十塊錢來,遞給三叔:「讓二貴再買一件,買件好的……」三叔再沒話說了,嘆口氣,就佝著腰走了。
人們也都默默地站著。
下了車,不遠就是老墳地。那裡有黑壓壓的人群,市長、市委書記都在那兒站著,縣委書記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國一步一步地跟在後邊。眼前就是先人的墳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饃頭」漫漫地排列著,每座墳前都豎著一塊石碑,一塊一塊的石碑無聲地訴說著族人的歷史。那歷史是艱難的,因為這裏排列著死人的方隊……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陣容更為強大,幾千個鄉人黑鴉鴉地在墳前坐著,他們維護死人來了。這裡有他們的祖先,有他們的親人。他們不願意讓祖先和親人受到驚擾。人苦了一輩子,已經死了,就讓他們睡吧。鄉人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一聲不吭地坐著。做為後代子孫,千年的傳統制約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站出來。可是,他們卻阻擋著一條通向六縣一市的公路……
倏爾,國在不遠的麥田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里,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遊動。麥浪在她身後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盪揚的土塵像煙柱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抬起頭來,歇一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抬頭,就那麼一直往前拱。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裡的國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四嬸年輕時是村裡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男人跟著捆……現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嬸滿臉是汗,頭髮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似地挽著一隻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麼顏色了,除了陽光下發亮的汗珠,只有干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拱進麥地里去了……在緊挨著的一塊麥田裡,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有戴草帽,光脊樑在麥地里站著。三叔的脊樑像弓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發紫,脖頸處的皺兒鬆鬆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皰似的汗珠。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竄一竄地動著,是在罵三嬸么?倘或是罵別的什麼?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爾後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裡暴起一陣干啞的咳嗽聲!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裡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叔捶背……突然,麥田裡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紛亂地竄動著,驚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如果不是那一頓惡打,國將會成為一個賊。那麼,國未來最輝煌的前程也不過是一個進出監牢的囚兒,一個綁赴刑場的大盜。
「還偷過啥?」
在縣委機關工作需要更多的藝術。國一進來就掉進了漩渦之中。他是縣委書記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們的意識里也就是大老王的人,於是大老王的對立面也成了他的對立面。現在他又成了誰誰的女婿,這關係一直牽涉到市裡省里,在上邊雖然有人替他說好話,自然就有人反對他。這樣,一個單個人就綁在了一條線上,有了極遙遠的牽涉。國感覺到四周全是眼睛,你無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都在眾多的眼睛監視之下。你必須有更好的偽裝,說你不想說的話,辦你不想辦的事。流言像蝗蟲一在你心上爬,你得忍著,不動生色地忍著。有人背後捅了你一下,見了面你還得跟他說話,很認真地談一談天氣。組織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爭議的。表面上是簡單的人事安排,而私下裡卻存在著激烈的權利爭鬥。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並沒有寫在檔案里,但你必須清楚。爾後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做出抉擇。常常是你任用了一個人,跟著就得罪了另一個人……國不怕得罪人,但縛在無休無止的人事糾紛中卻是很疲累的。
爾後來找他的是公社的婦聯主任馬春妮。馬春妮是公社副書記老胡的老婆,為人很潑,兩隻薄片子嘴刀似的,一進門就說:「國,老胡叫我來看看你。老胡說了,你年齡不小了,叫我操心給你說個好媒。請放心了,這大鯉魚我吃了。娘那腳,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鵝娃兒筍』那浪貨明鋪夜蓋的誰不知?那浪貨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裡跑誰不知?你得說你不說可不中你不說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里了。反國(戈)一擊吧!『鵝娃兒筍』那浪貨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淚……」
後來人們說國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據的。
女人受委屈太多了。女人撅著嘴,生硬地把那塊土坯包起來,倔倔地夾出去了。女人不敢不帶。
「李治國,快進來呀,小心淋病了。」
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個「黃土小兒」。那「黃土小兒」赤條條的,光身系著一個紅兜肚兒,一蹦一蹦地跑進麥田裡去了。那「黃土小兒」在金色的麥浪里跳耀著,光光的屁股上烙著土地的印章。那「黃土小兒」像精靈似地在麥田裡嬉耍,一時搖搖地提著水罐去給四嬸送水;一時跳跳地越過田埂去為三叔捶背;一時去捉兔子,躍動在萬頃麥浪之上;一時又去幫鄉人拔麥子……「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一片燦爛的黃色,「黃土小兒」溶進了泥土牛糞之中;「黃土小兒」溶進了裹有麥香的熱風;「黃土小兒」不見了……
國要走了。
國六歲時便被稱作「二隊長」。那時,他光著屁股蛋兒,嘴上掛著兩筒鼻涕,整日里跟在隊長的屁股後頭晃悠。隊長派活兒時他也跟著,隊長說:「叫南坡的地犁犁。」他就說:「叫南坡的地『哩哩』。」隊長說:「穀子該割了。」他也說:「穀子該『哥哥』。」每到夕陽西下,隊長像瓮一樣往村口一蹲,國就氣勢勢地在他身邊站著。遇上割草的孩子,隊長就眯著眼問:「沒捎點兒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說:「沒捎。」「真沒捎?」隊長慢悠悠地問。孩子們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說:「你搜,你搜。」隊長便歪歪脖說:「國,過去摸摸,看鱉兒扒紅薯了沒有?」國就跑過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來的。隊長就說:「讓鱉兒扣過來!」國說:「扣過來!」於是就順從地把草筐扣過來。這時隊長又問:「國,聽見響了沒?」國要說沒,隊長就說:「讓鱉兒滾吧!」國就說:「滾!」有時也搜女人。那會兒日子艱難,女人腰大,下地回來總要塞點什麼。搜女人時隊長就蹲在那兒,讓國去摸女人的腰。國的小手在女人的腰上摸來摸去,摸得女人咯咯地笑。女人也不生氣,知道孩子小,不懂事兒,只罵隊長不是東西!隊長眼角處邪邪地笑著,卻一臉的嚴肅,嘴裏說:「老實!」又讓國往深處摸……也有搜出來的時候,就罰。偷了紅薯或玉米的,就把東西往脖里一掛,讓國跟著在村裡走一圈兒。丟了人的女人一路走著哭著,一聲聲喊國,國說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後,國便氣勢勢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過來。」隊長就笑了:「喊叔。」國又喊:「老三,你過來不過來?」隊長說:「鱉兒——喊叔!」國陽陽地撅起肚兒來,兩手一夾:「老三,我×——」隊長罵一聲:「鱉兒!」就乖乖地趕過去蹲下了。國兩腳一跨騎在隊長脖里,叫道:「喔——駕!」隊長立即馱起他,小跑回村去。國騎在隊長的脖上昂昂地在村裡過,有時還要在村裡轉上三圈兒,手擰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那家女人好針線,隊長喊一聲:「鱉兒的褲子爛了,給他縫縫。」說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針線出來,好言哄他下來,就勢蹲下給他縫。縫好,在褲襠處把線頭咬斷,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歡去了。
那年國十三歲,已有槍桿那麼高了,依舊是很邋遢,嘴上老是掛兩筒清水鼻涕,臉上的灰從沒洗凈過,身上穿的衣裳總是爛了又爛,補都來不及,他好上樹掏鳥兒。國平時不算用功,在班裡學習也不是最好的。可那年大李庄小學有六十四個學生參加了縣中的考試,很多用功的學生都沒考上,獨有他一人考上了。這無法解釋,這隻能再一次說明國是聰明的。
第二天上午,縣委組織部的人找他談話,國一口咬定沒有這事,沒有……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巴嗒,巴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矇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高處發黃,低處發黑,那迴旋處又是紫灰色的,彷彿隱隱地流動著什麼。但細細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風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污;爾後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晒,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於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無法讀懂……
再接著,國炸聲喊:

十一

那是個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裡,國心裏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慌亂,有一刻,他的精神幾乎要崩崩潰了……
那時,隊長忙了就把國交給梅姑帶。在村裡,也只有梅姑的話國才肯聽。梅姑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見她怎樣打扮,出門便亮了一條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蔭涼,冬天是村人的火盆,無論走到哪裡,總扯了年輕漢子的眼珠滴溜溜轉。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韻;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彩;梅姑的頭髮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來柳腰兒一閃一閃,無風自擺,饞得人眼兒小廟似的。國跟著梅姑享受了從來未有過的寵愛。梅姑只要一出門,就有人湊過來跟國說話,給他買糖塊吃,還爭著馱他。國在人前就顯得更加威風,總拽著梅姑的白手讓她扯著走,眼熱得漢子們心裏罵,臉上還笑著巴結他。梅姑疼這沒娘的孩子,每日里給他洗臉,給他捉虱,夜裡還要哄他睡。那時光是國終生難忘的。冬夜裡,國總是一蹦一蹦地竄到梅姑家,纏著讓她摟著睡,就摟著睡。一鑽進被窩,梅姑就說:「國,涼啊,真涼!」爾後把他摟得更緊,半夜裡,聽見有人拍門,梅姑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你娘!」於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躺在梅姑的懷裡,吮吸著那溫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但是,良心,良心哪?
女人慌了。女人溫順地親著他的頭髮,爾後用舌尖輕輕地舔他眼裡的淚,女人說:「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不舒服么?說話呀,我的好人兒……」
九點鐘的時候,女人匆匆地走進來,匆匆地對他說:「外邊有人找你,是個鄉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發他走算了。」
在十字路口,這一巴掌掃盡了司令的威風,把趾高氣揚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頭大麥。那一耳光如此響亮,致使遊行隊伍頓時停下來,學生們忽啦啦把三叔圍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著胸脯,大聲說:「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貧農!」這時送糧的鄉漢們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圍過來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東侃侃地背了一條「語錄」,說:「為啥打我們司令?!」三叔說:「尿哩,自己娃子還不能揍?!」光脊樑的野漢們也跟著嚷嚷:「自己娃子哩!」這一刻,國羞得恨不能鑽進地縫兒!司令強忍著沒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裏翻,涌到眼裡就是淚。國知道站在隊伍里的女同學都在看自己,更知道姜惠惠眼裡帶著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個淹沒了!國不敢抬頭,可還有點心不甘,囁囁地說:「我走了他們咋辦?」隊長不屑地說:「㞗哩、㞗!」說著,就把國從人群中拽出來了。國木木地出了遊行隊伍,抱住頭蹲下了。片刻,遊行隊伍繼續前進,口號依舊震天響!那是辛向東領頭呼的。辛向東一竄一竄地蹦著,十分地激動。國哭了……
國樂意干司令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校花姜惠惠也參加了他的造反組織。姜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學,坐在他前邊的一個位置上,國每天上課只能看到她的後腦勺,還有脖頸上那隱在黑髮里的一點奶白。國很願意看她的臉兒,也很願意跟她說說話,只是沒有機會。現在在一個司令部里「工作」,說話機會自然多,也有了那麼一點點意思……
李順娃跟國是同輩人,人年輕老實,更沒見過世面。國一語未了,他背著被子就跑……
再后,梅姑嫁到另一個村莊去了。又過了許多年,國已認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見到的是一個拖著娃兒抱著娃兒的邋遢女人,臉黃得像沒洗過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雞爪,頭髮亂得像雞窩,身上還帶股腥嘰嘰的臭味,國在心裏說,梅姑呀,鮮艷的梅姑……
往下,國一一叫著村幹部的名字,喝令他們回去。國知道村幹部是非常關鍵的,他們都是村裡的頭面人物,是村人們的主心骨。只要能喝住他們,往下就好辦了。可連國都沒有想到,喝喊鄉人的名字竟會產生如此神奇效果。在他的喝斥下,被叫到姓名的村幹部一個個張惶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鄉人群里出現了片刻的騷亂,人們互相張望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已經站起來了,有的還在那兒坐著。站著的人遲疑疑的,彷彿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那麼呆立著。坐著的人竊竊私語,像沒頭蜂似地擰著屁股。嬸嬸娘娘們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側著臉兒,頭勾在懷裡……
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紅著眼說:「那是我爹!」
……
國咬著牙,堅忍地逼住了眼裡的淚水。
六月的一天,國走出辦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頭。這念頭一起就十分強烈,弄得他心煩意亂。他背著手在院里來回走著,想穩定一下心緒。然而那念頭像野馬一樣奔出去了,怎麼也收不回來。他心裏說: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從此,國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變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庄村的女人們為他提供了最優秀最廉價的熱量。隊長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盤上莊嚴地宣布:「婦女們聽著,喂一次奶記三分!哇,喂胖了鱉兒我獎勵她!哇,獎勵她一升半——×他娘兩升——穀子!」那時,村裡規定割五斤草記一分,這是割十五斤草的價碼。如果按隊里年終結算的價值,一個工分值人民幣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幣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夠買一盒火柴的錢。老黑還說:「聽著,『黨員媳婦』餵奶可不記分!」老黑是黨員,他媳婦餵奶自然是不記分的。女人們聽了卻亂鬨哄地「噫噫」道:「娘那腳老黑,不記工分能叫娃兒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