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豌豆偷樹

豌豆偷樹

作者:李佩甫
我趕到王小丟家,見小丟爹臉黃黃的,正咋咋唬唬地罵他呢。小丟爹跺著腳說:「誰叫你去要了?祖爺,誰叫你去要了?!」
進了洪魁家,見院子里掛滿了「禮數」,紅紅白白,一派喧鬧。兩刀燒紙就顯得分外羞澀。硬著頭遞上兩刀燒紙,洪魁刮我一眼,收下了。洪魁跟我自小要好,又常借他的自行車騎,兩刀燒紙薄了,一時就覺得人情比刀厲,欠不得呀。洪魁接了王小丟的燒紙,說:「響午叫你爹來吃桌!」王小丟自然明白是讓他爹來吃喪宴,卻不說話,就看著洪魁,洪魁轉身忙去了。
「王大花幫她娘生孩去了……」
同學們笑了。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校長摘下眼鏡,揉了揉浮腫的眼窩。慢慢,那眼裡的混濁淡了些,他又乾乾地咳嗽了兩聲,說:「文英,你要想教六年級,就……還教吧。」
我就閉上眼。
我給學生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這幾日神思恍惚,常能看到「眼睛」。風裡有眼,雪裡有眼,地上、樹上、房上到處是眼……
孫大頭拍著腦袋說:「我差點忘了。老同學,我這次來,一是見見面,給老同學賠禮;二是給老同學辭行;三嘛,是想給老同學辦件好事……」他話說到這裏,不說了,看著我。
小丟娘慌了,忙說:「你看,你看……也沒啥好的。」
窗外,雪仍下著,冷風嗚嗚刮著,我問自己,我的老師呢,我的老師哪裡去了……
我說:「真沒來。」
校長女人又埋怨說:「你在家弄啥哩,這會兒才出來?」
在這樣的孩子面前,語言是蒼白的,教育也顯得無力。我還能說什麼呢?救救我的學生吧,誰能救救我的學生?我是老師哇!
今天是國慶節。
梅,梅,好梅。梅用眼睛說話,梅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心裏一熱,就坐到梅跟前去了。我拉住梅的手說:梅,讓我好好看看你。
出了門,水旺又回過頭來,說:「老師,你放心,我不在本縣做活兒,不給你和鄉人丟臉。」
王小丟說:「賣了。」
人們慌了,急喚村長。村長出門,撞一雙黑亮眼睛,笑便凍在臉上了。王小丟吐一口氣,平緩說:「還我爹二百押金。」
梅是我的膽哪!
屋子裡有了一串咳嗽聲,沒人吭聲,誰也不說話。接著就有人跺腳,天還是很冷,很冷。
我問校長:「為啥在學校辦席?弄得學生不安心上課。」
小丟娘把燒過的草木灰鋪撒在床上,他就在熱灰里滾,牙關緊咬著,頭上冒一層細汗……
我說:「讓小丟上吧。咱村多少年沒送出去一個,孩子聰明,不上可惜了……」
我也紅著臉說:「自己地里種的……」
王小丟一直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望著我:「老師,我咋把錢要回來呢?」
今日照常上課。
正當村長家賀客雲集,新郎新娘歡天喜地拜天地的時候,王小丟悄沒聲地背一根繩子來到了村長家門前。人亂麻麻的,沒人注意他。待發現時,他已把繩套套在了脖子上,要弔死在村長門前!
梅哭了,梅流著淚說:「文英,看你燒哩跟火炭樣,咋不去看看呢?」
「老師,王小丟他爹不讓他上了。」
校長說:「沒條帚。今年經費緊張,沒錢買條帚。」
孫其志看我認真了,忙改口說:「我問問,調查調查再說吧。」
教室里瀰漫著一股口臭氣,學生娃剛從地里拱出來,一個個土頭土臉的。過去,我曾強調過要洗臉,當學生了,要洗臉。可鄉下活太多,十幾歲的學生也算是半勞力了,忙了一夏天,整日在田裡撲騰,頭臉就顧不上了。頂多擦一把,馬馬虎虎。說也無用,這是一種習慣。我沒有強調刷牙,在鄉下,刷牙很奢侈。我也是在縣城上高中時才開始刷牙的。說句心裡話,我如果有錢,會讓學生們都刷牙,一人發一套牙具,把牙刷得白白的,教室里就不會有口臭氣了。可惜我沒錢。
校長抹了一下嘴說:「王缺火那孩子你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太壞,太不像話!趁人家辦喜事去訛詐人家,差點出大事。不行就開除他!」
九月二十九日
校長很高興。校長說抓緊點。鄉文教助理說了,還要評獎哪。全鄉二十一所小學,評一二三等獎。一等獎是電視機,二等獎是自行車,三等獎是座鐘。你能爭個自行車就不錯,我那娃子有人提媒,女方要輛好自行車……
中午,我猶豫再三,還是給娘說了。我說:「娘,水旺偷人家被抓住了,關在縣拘留所。他家裡人不管他,說來還是我的學生呢,天冷了……」
王小丟看見我,眼一亮,親熱地叫了聲老師。
雖然只有七名學生,課還是要講的。學生娃子說,算了,老師。人老少,你回去拾掇玉米吧。我說,放心吧,同學們,來一個我也講。
「郭海峰,你個挨千刀挨萬刀的,你出來!見棵嫩白菜就想甩了老娘,你休想!老娘給你吃給你睡給你生娃,老娘哪一點對不起你……」
校長耷矇著眼皮,說:「散會吧。」
人哪,千萬不能做賊呀!
水旺曾是我的學生,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那次回來,他沒對家裡人說實話。他對家人說他在外做生意呢,對我卻透了實底兒。他沒瞞我,他說他是「鉗工」。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是「鉗工」。可我,做老師的,卻沒有回天之力,沒能勸住他……
孫其志手一揮說:「老同學,客氣啥。有話請說啦,能辦的我一定辦。」
注:「豌豆偷樹」——布谷鳥的叫聲。
屋裡卻靜。死去的老人在靈床上躺著,頭前點著一盞長明燈。我望著老人,老人成了一張皮,死去的老人成了一張皮。記得老人的臉紅堂堂的,終日在日頭下轉。有時背著一捆柴草,有時扛著鋤、挎著糞筐,有時在坡上趕牲口……看著老人,就覺得太陽真像一面火鏊子,它在熬人的油呢,用溫火一點點熬、一點點熬;那日子就是柴火,柴火一點點續、一點點續,續著續著油熬幹了,人就成了一張皮……
附記
小丟娘見我站起來,說:「吃嘛,在這吃嘛……」又說,「好好上,別負了老師的心意。」
校長說:「國燦他娘,國燦他娘……」許是怕學生們笑話,就乖乖地跟著女人出校門了。
看著校長啃紅薯的樣子,不由讓人想笑。記得郭海峰老師剛有孩子時,女人去灶屋做飯了,把孩子交給他。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紅薯吃。正吃著,孩子拉屎了。他一下子就慌了,不知該怎麼辦。就舉著紅薯喊:「哎,咋辦呢?咋辦呢?」女人沒有出來,女人問:「屙了?」他說:「快點來!快來吧。」女人還是沒有出來,女人:「噢噢」叫了兩聲,一隻狗跑來了。狗「哧溜」一下鑽到了郭老師腿下,郭老師嚇壞了,舉著紅薯高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女人沾著兩手面,慌忙從灶屋裡跑出來,一看,「吞兒」笑笑了。女人說:「你真是個獃子,連狗吃屎都怕!」校長仍舉著紅薯,慢慢轉過臉來,一看,地上果然沒屎了。後來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給村人們學說郭老師舉著紅薯的呆樣,說他連狗吃屎都怕……再后,郭老師慢慢習慣了,不再怕了。孩子拉屎的時候,也「噢噢」喚兩聲,狗就跑來了,他背過臉不看……
我愣了。一回頭,看見校長騎車從村裡過來了。校長女人走遠就埋怨說:「咋恁磨蹭哩?叫我老等。」
王小丟說:「三級。」
昨天,學校來了個城裡姑娘,穿飄裙。跟校長在辦公室談了半日,爾後就走了。校長送到門口,一臉光氣。回頭給人說是他一位同學的女兒,大學畢業,分在縣教育局工作,依母親的吩咐來看看他。校長說,這姑娘的母親年輕時很漂亮。「校花!」校長說,「那時候,上師範那時候……」
今天好些了,頭不暈了,只是嘴裏有股粉筆味。
我說:「娘哇,咱不比人家呀。咱是扛長工哩,使了學校的錢,就得痴心干。我送的是畢業班,耽誤不得。」
九月三日
王小丟緊咬牙關,兩眼空空的,那空空的目光直視屋頂,冰一樣冷。他身上彷彿遊動著一股凜人的寒氣,那寒氣在仇恨和屈辱的毒火里燒過,爾後化成了一片灰燼,黑色的灰燼。很久很久,他的眼眨了一下,那一眨是兇殘的。他咬著牙說:「別問了。老師,你別問了。」
同學們嘁嘁喳喳,雀兒似的,都說不知道寫什麼。我也怕學生們胡編,想做些引導,就讓學生們各自說說自己的理想。
我一拍桌子說:「那你滾吧,滾出去!你不是我的學生,永遠也別來踩我的門!」
十月十九日
我說:「別哭,老師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吧。」說著,不知怎的,我也掉淚了。
洪魁說,看見時,他還在地上趴著,一臉血!見了人,他竟沒有哭,他說:「洪魁叔,扶我一把。」洪魁問他是誰下的毒手?他咬咬牙,不說,再問也不說。
王聚財哭了。
二月一日
聽了其志的話,我更覺得不好意思。是人都有難處,其志也有他的難處。他雖然變油滑了,對老同學還不失真誠。我說:「算了,其志,你別說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王小丟仍不說話,就那雙眼睛亮著。彷彿知道罵也無用,就不吭。
王小丟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看著校長,校長的心變硬了。校長蜷在爐火旁,脖兒縮著,眼光很混濁。他冷冷地說:「文英,你看著辦吧。」
今天正式上課。
梅說,閉上眼。
電工春旺雖說是我的學生,我又能給他什麼呢?滿打滿算才小學畢業。他也有難處哇。電工是支書、村長讓乾的,不先澆他們的地,又該澆哪家呢?
往下,水旺默然,我也默然,還能說什麼哪?
我不知道我當時說了些什麼,也許什麼也沒說。就看著他,一直盯著他看……
夜裡澆地。
我說:「小丟,你把錢要回來了。要錢是對的。但我要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的行為。」
村長氣了,說:「屁哩!你告我吧,你去告我吧!毬二百塊錢,天天要狗肉帳樣……」
十月一日
今天,在教師會上,校長突然說:「文英,這學期你教一年級吧。」
縣城很遠,騎到已是快下班的時候了。看見拘留所的大門,我的臉像搧了扇似的!做老師的,丟人也只有丟到這份兒上了。我咬咬牙走上去,一位民警同志說:「幹什麼?今兒不是探視日,回去吧。」我說:「同志,我是給王水旺送被褥的,是鄉派出所通知讓來的。」那位民警同志看著我,黑著臉說:「不是早就通知了嗎?為啥到現在才來,嗯?!人凍死了誰負責?這樣的家庭……」說著,他不耐煩地看著我,「東西拿來了?」我說:「拿來了。」他「嗯」了一聲,忽然很警惕地問:「你是他什麼人哪?」我臉紅了,我說:「我是他老師。」民警同志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像審賊似的看了很久,嘴裏念叨說,「噢,老師?噢,老師……」那意思很清楚,老師就教出這樣的學生?還有臉來……既來了,就不要臉了。我說:「同志,俺離這兒遠,來一趟不容易,能不能讓我見見他?」民警說:「按規定是不能見犯人的。既是老師,可以教育教育他。好吧,你等著。」
太陽落了,可以再升起來。樹葉落了,就再也不會升起來了。
路過鄉政府門口,碰上了老同學孫其志。昔日在縣城上高中,孫其志曾與我同窗三載。那時候孫其志與我同坐一個桌,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上下鋪)。有一次,他夜驚尿了床,尿水從上鋪流到下鋪上,第二天早上我們倆又一塊曬被子……孫其志頭大,常被同學們戲稱為「孫大頭」。現在「孫大頭」當官了,是鄉里的民政助理。他與鄉長一干人又說又笑地從門裡走出來,像是剛吃了酒,臉上油光光的,有桃色。既是老同學見面,自然要打個招呼。我忙下車,迎上去喊:「孫其志,孫……」
爾後梅輕輕地把我扶起來,梅說:「起來吧,起來喝碗酸湯麵葉兒發發汗……」
我眼裡的淚「唰」就流下來了。我衝著他的背影喊,我說:「水旺,你改呀,你可改呀!」
其實不是的。是樹葉自己落下來了。在沒有風的日子里,樹葉也一片一片往下掉。樹葉綠的時候很柔軟,很韌,爾後一日日褪色了,黃了,乾枯了,就落在地上。泥土裡生出來的東西,又化進了泥土,沒有聲音。
我喊道:「都把人打成那樣了,還想咋……」
我說,縣重點中學最起碼一個,鄉中也會考上十幾個。
多日不來,鎮上日見繁華。人多、車多,賣東西的多。女人身上有很多顏色,穿飄裙,走路簸箕樣,不由多看兩眼。
校長不看我,又用手去搓腿上的灰,搓了兩下,說:「聽說你投稿了?掙了不少錢吧。」
夜靜了,獨一人在田裡澆地,清爽是極清爽,只是小咬叮腿。遠處有鬼火頑皮,孩兒一樣,一時東,一時西,那真是死後的魂靈在打著燈籠走夜路么?
也有的學生明知無望,就不來了。
在鄉村裡,做賊是很丟臉的事,一家人都臉上無光。
下午放學的時候,幾個學生想打籃球,就圍在教室門口竄掇我:「王老師,打籃球吧?」看孩子們想打,我就說:「好,打吧。」於是我就去找校長。校長不在屋,門正好沒鎖,我就把籃球抱出來了。
二月二十五日
我說:「縣教育局來人不錯,是來檢查工作的。那女的沒來……」
校長女人一拍腿說:「喲嗨,油了?沒幾天呢,會上的點心,半年都不到,咋可油了?那咋辦哩……」
離開王小丟家時,我的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割了割似的。
我知道校長對我有意見。
孫其志看見油就笑了:「老同學,你打我臉哪……」
今日見小丟爹仍跟在村長身後求告,還是要那二百塊押金。小丟爹哼嘰著說:「房早蓋起了。說是要退錢,咋就不給呢?」
我站起來,慢慢往外走。這時,校長又說:「文英,我老了,別跟我一樣……」
我躲開他的目光,那光很毒。我說:「明天來上課吧,好好學。」
恍惚間,覺得有隻手貼在額頭上,那手涼涼的、軟軟的,很輕很輕地動。睜眼一看,梅在床前站著。
我說:「你拿走,趕緊拿走!」
我轉過身來,望著校長,問:「為啥?」
校長女人上去拎住校長的耳朵,說:「走,上村街里說,哪兒熱鬧咱上哪兒……」
小丟爹噴一嘴唾沫,罵道:「日他娘!二級煙賣三級……」
這一刻,教室里靜極了。我在黑板上寫了「白眼狼」三個字,我說:「叫我白眼狼吧,就叫我白眼狼算了。別用粉筆往牆上寫,粉筆長價了,二分錢一支。」
縣計劃生育小分隊下來了,複查村裡的計劃生育工作。孫其志說:「你等著吧。」
天一日日冷了,水旺蹲在牢里,期望著有人去給他送被褥。可是,他家裡卻沒人去,因為他是一個賊。
上午,在村口碰上了校長女人。
九月十八日
寒假已過,又要開學了。
尿完了,眼望著遠處那排破舊不堪的校舍,望著操場上read•99csw•com那對歪歪斜斜的籃球架,望著天上那塊燠熱的白雲,聽著學生娃那念經一般的讀書聲,倏爾,我明白了:白眼狼就是我,我就是白眼狼。
今天是陰曆臘月二十三,是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時辰,可我卻聽到了一個壞消息:王小丟被人打了。
九月十一日
我很想問問校長,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個秋天了?校長肯定不記得了,校長把秋天就烙饃卷吃了。校長誇耀說:「帳是我登的,帖也是我寫的,少說得五十桌!一桌十人吧,五百人也打不住,家裡咋擺得下呢?」
這時候,校長突然說:「還有洋煙紙呢。」
村長日罵道:「咋哩?你那頭老圓,就你那頭圓?!呔是……」
十一月六日
忽然想起王小丟跟著我呢,趕緊扭頭,怕嚇了他。卻見王小丟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臉上沒有一絲恐懼,就默默地看著。見我扭頭,王小丟說:「老師,他還笑哩。」
水旺接過錢,頭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幾下,說:「老師,天晚了,你回去吧。我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老師……」
今兒是除夕,也是我的洞房花燭夜。
我說:「沒事,校長。我只想問問你,是不是因為那次打籃球?」
十年流浪,偷兒也是有情份的呀!水旺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放在土桌上,說:「老師,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
梅走到我跟前來了,我聽見梅走到我跟前來了,梅就站在我身後。可我不敢扭頭,我一看她心裏就怦怦亂跳,都是些淫狎的念頭。梅臉嫩,我不能嚇她。梅說,你心好。可我知道我身上有野氣,很野,常常不能自抑……對梅,我不能撒野。
我笑了。我說:「其志,我就告他違犯計劃生育政策。村長大兒結婚後已生了兩個孩子了,又偷偷生了一個,說是撿的……」
我吃粉筆了?記不清……
她問:「真沒來?」
水旺似想回頭,又不敢回頭,遲疑了一下,只聽那民警厲聲喝道:「走!」接著,「咣當」一聲,他被關進鐵門裡去了。
孫其志聽了搖搖頭說:「老同學,這事兒我管不了啊,你該去公安局。要是『計劃生育』上的事兒,我一準管。」
孫大頭說:「早就想來看你,一直抽不出空來。就你說那,當著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窮忙。今兒閑了,來看看老同學,讓老同學好好日罵日罵。」
灶屋裡,風箱一嗒一嗒響著,忽然就靜了。煙霧裡探出一頭柴草,是小丟娘。小丟娘說:「你看俺這一家,你看俺這一家……」緊著就咳嗽起來。爾後嘆口氣,啞著喉嚨說:「他爹是個榆木疙瘩,地也種不好,又不會做個生意。蓋房吧,拖一屁股債……家裡缺人手。」
「老女婿」趿拉著鞋從辦公室里跑出來,慌慌地說:「幹啥呢?幹啥呢?有話回家說。」
十月九日
回家后,我給梅說了這事兒。我說,梅,你看我得了「粉筆病」了,我怎麼就改不了呢?今天我又把學生「點」哭了。你幫幫我,幫我改了這毛病……
水旺哭得我心裏也酸酸的。我說:「水旺,我把被褥給你送來了。你爹病了,你娘走不動……」往下,我也說不下去了,我眼裡也有了淚,「改吧,水旺,你改了吧。」
這是個很有出息的孩子。
我不敢再看這孩子了,我覺得這孩子是頂著磨盤跟我說話呢。他用全身的氣力撐住那笑,就像頂著一架磨……我趕緊走了,我說:「嗯,我回家哩。」
記得二十六年前,年輕的郭海峰老師拍著我的肩膀說:「王文英同學,好好學習吧。我當人梯,一定把你送出去。世界大哪!」
我是一個很膽小的人。我翻開心看了看,我很膽小。
五月十日
我問:「這事兒能告倒他嗎?」
村裡有規矩,埋老丈人新女婿必須行大禮,老女婿教新女婿。記得十五年前,校長曾為這事做過大難。那時的郭海峰老師剛結婚沒幾年,也算是新女婿。老丈人死了,按規矩新女婿必須行大禮。可郭海峰老師堅決不作,他說他不會,讓他學他嫌丟人。於是女人又哭又鬧,說我爹把我的身子都給你了,你是右派我爹不嫌你是右派,他死了你連個禮都不行……纏得郭海峰老師沒有辦法,又想想老支書生前待他不錯,只好推託說,不是不做,我戴著「帽子」呢,怕人家找事。女人說,我爹是支書,老黨員,他死了,給他行個禮,誰敢找事兒?!郭海峰老師再沒有借口了,就說,反正我不跟人家學,你要會你教我吧。女人這才擦擦淚說,難的我也不會,就行個簡單的吧,行個「九叩禮」。好人,「轉靈」時你替我撐住這個臉,來日我給你當牛做馬。於是,郭海峰老師就在床前頭跟女人學「九叩禮」。學也沒學會,二天「轉靈」時就上去了。一村人都看這文靜的右派老師行大禮,看得他心慌。他一上去把什麼都忘了,拿著一柱香,跌跌撞撞的,該下跪時他傻站著,該進的時候他退,狼狽極了……看得村人們哈哈大笑。他下來時,掉了兩眼淚。
我苦苦地勸說:「水旺,你聽老師一句話,別幹了,別再幹了!你要是我的學生,就洗手吧……」
孫其志愣了,搖搖頭說:「當真?」
往下,他看我執意不肯,就說:「你要真不去算啦。以前有對不住老同學的地方,你多包涵。以後有啥事兒你儘管到縣上找我,我再躲我就不是人!」
王小丟仍在床上躺著。他生瘡了,生了一身爛瘡,膿水四下流,他卻一聲不吭。
水旺不起來,水旺泣不成聲。他說:「老師,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
我的小狐仙。
王小丟的目光從爹娘臉上掃過去,頭慢慢轉著,似喜非喜,臉上竟帶著與年齡很不相稱的沉穩。見他爹還在嘮叨著罵「煙站」里的人,就說:「晌午了,老師,在這兒吃吧,叫俺娘擀蒜面。」
王聚財說:「會寫。你教過多次,我都記住了。我帶著地址呢。」
望著娘的一雙瞎眼,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禮已送了,還說什麼呢!我只感到恥辱,深深的恥辱,為王文英感到恥辱!我看見我的名字寫在紅紙上,掛在太平洋單子上……
小丟爹賠笑說:「你看,我也沒說啥。你急啥,你別急……」
我問:「誰知道他們為啥沒來?」
十一月十四日
我說:「小丟,你不相信我嗎?你連老師都不信了?!」
我說,梅,你不嫌我,真不嫌我?我是個窮教書匠,還是民師,一月才四十二塊錢。娘的眼瞎了,病殃殃的,常年抱藥罐子。這個家,你看看就知道了。聽說這些年做生意能發財,我要去做生意也許能多掙些錢,可我喜歡教學。我在縣城裡上過六年學,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那時候就我一個人考上了縣城裡的中學。那時候不光右派老師郭海峰說我是才子,村裡人也都說我是才子。要不是趕上「文化大革命」,我也許能上大學。後來我就回來了,在村裡教小學,一教教了十八年。教慣了,不站講台心裏空。你看我鬍子拉碴的,其實我才三十八,虛歲三十九。不是我不想成家,是沒女人願進這個門。我不埋怨女人,女人也有難處。剛回來時,也有人說媒,人家看看家,看看房子,看看娘,就不說了。我不瞞你,我跟女方見過面,一共見過三個。頭一個是大李庄的,有文化,人才也說得過去。見了一次面,換了換「手絹」,人家也沒說別的。後來媒人捎話說,能在城裡瞅個事做,給她也安上個城市戶口,就嫁。她以為我是國家教師呢,可我不是,往下就沒法說了。又見一個是扁擔村的,胖些,人也丑些。見面時,娘給她封了五十塊見面禮,媒人領她看了看宅子。她說,都是窮人,也不稀圖啥,看能不能給她兄弟蓋所房子,訂一門親,往下就好說了。我沒有這多錢,人也相不中,罷了。再后見一個是坡張村的,叫張秀月,她跟我一個學生同名,就記住了。人長得蠻好,眼大,響快,笑也甜,就是腿有點瘸,是個跛子。進門來娘先給她打了一碗雞蛋茶,她看了看,沒喝。出了門給媒人說:「瞎瞎瘸瘸的,還有個『棠梨花』,這日子怎麼過呢?」一跛一跛走了。媒人說,路上她還誇了一句呢,說這家怪乾淨。往下就沒人說了。我也不願叫人說了。村裡人都說我有病,說我神神道道的。其實我沒病,我一點病也沒有,只是不願再叫媒人說了。
我說:細讀。
村長說,他看見那樹眼黑。
豌豆偷樹?
這年,王村學校學生王小丟考上了縣城重點中學,走時帶洋二百元。小丟娘讓他留下五十,說家裡沒錢。王小丟不給,說:「三年後還你。」村人們說,這娃子真不是人。
校長也換了一身新,推著一輛新車子,車後邊夾著兩匣點心。校長看見我,很勉強地打了個招呼,他說:「吃了?」
「不要笑!」
教室里有些動靜了,仍沒人發言。我開始點名了,我點著名讓學生們一個個發言……
十二月三日
小丟爹哄了蒼蠅,白了小丟娘一眼,說:「毬哩,能上個啥毬名堂?」
梅說:「去借吧。有借有還,借錢不丟人。」
這是個好女人,我知道這是個好女人。她從十七歲嫁給郭海峰老師,一拉溜生了三個娃,現在已成了這個樣子了。她年輕時叫桂花,是很秀氣。她跟郭老師是老支書定的媒。老支書對右派老師郭海峰說:「你學問高,好好教娃識字吧,我給你安個家。」那時候桂花跟我是同班同學,老支書言一聲,就把女兒嫁給郭老師了,那時候桂花很喜歡比她大十多歲的郭海峰老師,尤其喜歡他那圍著駝色圍巾的樣子,常常偷看他,看得郭老師臉紅。二十多年過去了,沒人再叫她桂花了,桂花的顏色已經褪盡,人們早就把她的名字忘了,都叫她校長女人。
村長家門前有棵老槐樹,他爬到了槐樹上,人們還以為他看熱鬧哪,他已經綁好繩子了……
水旺回來了。水旺十年前是我的學生,是個很好的學生。那時,論成績,水旺完全可以考上縣城中學。可那會兒時興的是「推薦」。我怕「推薦」不上,可惜了這塊材料,就找了郭海峰老師,讓他去縣教育局跑一趟,介紹介紹水旺的學習情況。郭老師去了,回來后對水旺爹說:縣上說了,一村一個,這事兒村支部當家。跑跑吧。我也希望水旺能去縣裡上學,二叔,水旺靈,是塊大材料。要考試,准能考上。如今興「推薦」,那就難說了……水旺爹聽說孩子天分好,就跑著買點心往支書家送。誰料,水旺性烈,一聽說要往支書家送禮,當場把點心匣子摔了!點心是花了兩塊錢買的,他爹心疼東西,拿起棍子就打,水旺一氣之下跑了……
院里很臟,撒一地雞屎。蒼蠅在頭頂「嗡嗡」飛,很親熱人,趕都趕不去。一隻小克郎豬在腳邊「哼哼」著拱,得用腳踢著。蚊子一團一團地從灶屋的濃煙里卷出來,四下撞。有公雞在淘菜、洗碗用的瓦盆上立著,不時啄一下,像敲鐘。水缸呢,緊挨著糞坑,缸還是爛的,上邊趴一層蟓蟲……
我就不動,聞到了一股棉花樣的吹氣。
有些事很難說。這是個老實得有點窩囊的人,村裡人都叫他「王缺火」。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早上早早就起來了,天昏黑才回家。收成呢,卻總不見好。老是欠著人家一點什麼,欠久了,就做不起人,日子也過得窘迫。常常小偷樣,手總是袖著,臉兒苦苦的,很茫然。有時也笑,見了穿制服的就笑,笑也很吃力;有時也罵,日天日地地罵,罵得很無趣。被村人捉弄的時候,卻又不敢惱……
孫其志看看油,說:「你真想告他?」
罵完,我返身上車,揚長而去。孫其志滿臉潮|紅,結結巴巴地追著喊:「文英,文英,你聽我說……」
夜濃似墨,人情卻薄如紙。
我說:「不了。記著下午上課,我回了。」
郭海峰老師的手很白,那時候,郭老師的手很白。記得那年秋天,年輕的郭老師對我說:「去散散步吧。」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散步,散步是城裡人說的,後來我明白了,就是走一走。於是我跟著郭老師走,一走就走進柿林里去了。已是深秋了,柿葉一片片落在地上,地上鋪著一層殷紅。我和郭老師踩著一地落葉往前走,踩出一片簌簌聲。走著走著,郭老師站住了,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柿葉,端詳良久,說:「聽,樹葉在歌唱呢。」我快步走到他跟前,側耳細聽。他伸著白白的手,手上端著那片金紅的柿葉,說:「聽到了么?你聽……」我聽了很久,什麼也沒聽到。偶爾有風刮過,響起一陣「沙沙」聲,過後就什麼也沒有了。這時,郭老師笑了。他抬起頭來,用力地甩了一下圍在脖里的駝色圍巾,兩眼望著遠處的村莊,傲然地說:「你聽不見。這裏沒人能聽見。只有我能聽見……」他默默地走了幾步,回過頭說:「我會讓你聽見的。會讓村裡的孩子們都聽見……」
「王聚財去給他家老母豬配種了。」
天哪,這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也是王村學校最有培養前途的學生。我期望著能把他送出去,期望他能長成一棵大樹,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可他卻被人打成這樣,血肉模糊地躺在那裡……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怒火一下了竄到了腦門上,我「咚咚」地站了起來,問:「小丟,是誰打的?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梅說:還看不夠么?
這是個很值得驕傲的老頭。他一輩子生了兩個兒子,蓋了兩所房子,娶了兩房媳婦,又生了兩個孫子。村裡人都說他有福。
人一撥一撥地來,「禮數」都很重。站在院里礙事,我拉了拉王小丟,說,上屋吧。
回到我住的小屋,我把半個月餅給梅,梅也捨不得吃。月餅就在土桌上放著。
天哪,我多希望水旺能回頭啊!可他走了,還是走了。我心裏叫著水旺水旺水旺……真想放聲大哭!哭我,也哭我的學生。
我還有個很不好的癖好,喜歡用粉筆頭「點」學生。只要一看見學生在課堂上打瞌睡,我就用粉筆頭「點」他。我「點」得很准,一下子就砸在學生的腦門上了!這不好,我知道這不好。
十一月十七日
我怕王小丟看見,趕緊把他拉走了。這孩子太靈。
等我趕到時,王小丟已拿著錢走了。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錢拿走的。我去時,樹下還黑壓壓地站著一片人,人們愣愣地望著那棵老槐樹。樹上的樹葉已經掉光了,樹枝叉叉椏椏地黑枯著,上邊吊著一根繩子。繩子在寒風中晃悠著,一盪一盪地動,人們就盯著那繩子看,一個個傻了似的。
我看著校長的手,校長的手黑污污的,粘了許多墨汁。這幾天校長一直很忙,忙得像「帳房先生」一樣。白日里他忙著給村長家寫「喜帖」,晚上又要去村長家給送賀禮的記帳……
傍晚,喝湯的時候,校長女人找上門來了。她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風風火火的,手裡端著個盆子,還沾了兩手面,氣沖沖地問:「文英,你跟您姑父吵架了?」
站在講台上,我不知道read.99csw.com該說什麼,我無話可說。我看見老鴰黑壓壓地從我頭頂上飛過去,拉了我一頭白屎。我看見樹葉綠了又黃了,樹葉是很容易褪色的。我看見村街里漾溢著豬屎馬屎的氣味、一片一片的大海碗和機群一樣的蒼蠅。我看見了嬰兒的啼哭,看見了破剪刀「咔咔」剪著臍帶,我看見戴著紅兜肚的娃兒搖搖地走向田野,手裡提著一隻瓦罐。我看見我的鄉鄰們背著鋤下地,又扛著鋤回來,一日日背老日頭。我看見在老鼠撒歡的黑夜裡,娃們睜大眼睛,默默地看爹娘在床上做那種事情……我想說:同學們,我把心扒出來吧,我把心扒出來給你們看看!
說來招人笑,粉筆就是我的煙捲。當教師,粉筆握了十八年,握出情份來了,一日不聞,便覺渾身乏力。世人不知,粉筆也是有味的,味辣。那辣不同於辣椒,也不同於芥末,而是有一點點辣,有一點點嗆,有一點點甜,間或還能嗅到一點點生紅薯的味,是在窖里藏了很久的那種紅薯味。總之,是一種很特別的叫人說不出的味。感冒的時候,拿根粉筆放鼻子前聞一聞,立時四體通泰。
我說:「千真萬確。」
誰料,下午娘就把錢交上了。娘說:你三嫂來竄掇我呢,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三嫂說,村長兒結婚呢,別人家早送去了。我來給你提個醒兒,再晚人家就不收了。我說,你看俺文英也不在家,俺出五塊吧。你三嫂撇撇嘴說,五塊,這年月你只出五塊?是村長家兒辦事哪!我來竄掇竄掇你,咱倆家合個份子,你只出五塊?!我問,你說出多少?你三嫂說,俺也不寬餘,多了掏不起,你家十塊,俺家十塊,湊錢買個大號太平洋單子,也算拿出門了……
小丟爹纏著說:「有急有不急,我急用呢。早說要給,咋就不給呢……」
我說,那是掰玉米時掛的。掰玉米時我脫了,掛在樹上,光著脊樑掰的,脊樑不怕掛。走時,手一勾,在樹上掛爛了。
校長女人走了。我站在院子里,想想,心裏竟酸酸的。
我不能鬆口,我又說:「十幾歲的孩子不上學,長大了又是個文盲,還不是照樣受人欺負。」
十二月四日
可是,你看,他卻生了一個精靈一樣的兒子。他吃過什麼好的么?那定然是沒有的,無非是五穀雜糧;教育呢,也談不上。他不識幾個字,整日里一張苦臉……那麼,王小丟的稟賦又來自何處呢?那一雙靈動的會說話的很毒的眼睛是得了怎樣的孕化呢?難道是這一張苦苦的臉嗎?這張臉被四時的風霜雨雪打磨過,被莊稼的汁液浸染過,被糞土熏過,蚊子咬過、蒼蠅爬過;被一日日的陽光曬過、烤過、蒸過;又一日日在汗水和愁苦裏泡,有著說不清的茫然和卑賤……就是這些?不,不會的。
我去會計那裡領錢,會計說,這個月的工資已經扣了,替王小丟交了學費。
桃花開了,開得很艷,一樹樹粉紅。梨花也開了,一樹樹粉白。鳥兒在唱……
這句話很吃緊,老實人最怕受人欺負。小丟娘轉著圈說:「那、那……要是能上出個名堂,就讓他上吧。」
出了門,我心裏跳跳的。我想說一句:千萬別把我露出來,別說是我告的。可我張不開嘴。
校長沒有來。校長在村長家的婚宴上喝醉了,醉成了一灘泥。
看著,校長臉上有了光氣,校長一下子顯得年輕了。我又看到了當年的郭海峰老師,戴右派帽子圍駝色圍巾的郭海峰老師。那時,郭海峰老師臉很白,講話時臉上總帶著激動的紅光,還習慣甩一下圍巾,甩得很瀟洒。我覺得我慢慢縮回到童年裡去了。在童年裡,年輕的郭海峰老師時常對我說:「不要考慮別的,好好學習吧。我喜歡有志氣的學生,我給你當人梯。」當年,郭海峰老師給我買過不少作業本……
說實話,我喜歡粉筆已經到了發痴的地步。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得了「粉筆病」,我一定是得了「粉筆病」了。我只要一捏住粉筆,就會渾身發顫,就會湧出一股無名的激動。粉筆涼涼、澀澀、滑滑,哎呀,那時候我的心就在指頭肚兒上繃著,去吮那涼涼、澀澀、滑滑……真舒服啊!有一次,我忍不住把一錠粉筆吃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把一錠粉筆吃下去了。我吃了那錠粉筆之後噁心了很長時間,有好一段身子不顫了。但後來又不行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王聚財說:「老師,我不上了。上也沒啥指望。俺舅在鄭州做木工活呢,我去跟他學木匠……」
校長女人跟我同歲,才三十八,已蒼老得叫人不敢看。黃刀條臉,齜著一嘴豬屎牙,頭髮亂麻麻的,立在學校門口拍腿大罵:
我說不清楚,我說不清楚我看到了什麼。他才是一個孩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今天我把王聚財「點」哭了。王聚財在課堂上打瞌睡,還呼嚕。隔著六排桌子,粉筆頭飛出去正砸在他的光頭上。我一共「點」了兩次。頭一次他沒醒,第二次我用了點力,粉筆頭又砸在他的光頭上了,砸了他兩眼淚……
痛快!痛快!痛快!
水旺說:「老師,我沒想在縣城偷人家。元旦哩,我想回家看看。下了車,看見人家的包鼓囊囊的,這手就不是我的了……老師,你放心,我要是改不了,我永生永世都不再見你了,我沒臉再見你了!」
課後我才知道,王聚財夜裡去公路上賣雞蛋了。他爹是個精明人,聽說六裡外的公路上堵了車,就趕快煮了些雞蛋讓兒子去賣。王聚財著盛雞蛋的籃子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怎能不磕睡呢?
想不到,孫其志到學校來了。
孫大頭又說:「那天,你走後,我一晚上都沒睡著覺。想想,我真不是個人!老同學見了面,咋能連句話都不說呢?實說吧,文英,我裝著沒看見,是怕你找我辦事兒。我當個屁助理,沒職沒權的,啥事兒也辦不成。可親戚朋友們都來找我,這個讓我買化肥呢,那個讓我批救濟呢,還有托我貸款的,想多生個娃兒的……弄得我頭蒙。我就跟狗似的,不光躲你,見人就躲。唉,不說了。文英,還記得咱們在縣城上中學時候的事么?那時你住下鋪,我睡上鋪,我夜驚時尿床,尿水從上鋪流到下鋪上,流了你一身。第二天咱倆一塊出去曬被子,同學們都笑話咱,你也不解釋……文英,你仁義呀!」
我問王小丟:「痛嗎?」
小丟爹問:「幾級?」
我無法理解校長這一瞬間的變化。他看到了什麼哪?他就撓了兩下胳肢窩,撓胳肢窩的時候仍然激動,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接著,他臉上的光就暗下來了,一點點暗下來,耷著兩隻灰里泛黃的眼泡,看上去十分蒼老。他把煙盒紙做的作業本交給我,乾乾地說:「經費確實緊張。」
校長是許昌人,早年在城裡教學,五七年打成右派,貶到鄉下來了。那時候,校長是村裡唯一的國家教師。後來娶了老支書的女兒做老婆,成了村裡的老女婿。
梅笑笑,梅不說話。我知道梅想說什麼,梅想說,你真是個「白眼狼」!
這時,王鋼蛋站起來說:「不誑你,老師。王大花去新疆幫她娘生孩去了……」
我語塞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老天,我怎麼給孩子說呢?!
我說:「水旺,你要改了,還是我的學生,你要不改……」
三秋大忙,請假的學生越來越多。今兒只有七名學生上課,王小丟又沒來。
梅說:小狐仙不走,小狐仙會好好跟你過日子,過一輩子。
麥苗出齊了,綠油油的,村路蜿蜓,校長騎的車在村路上晃著,慢慢就不見了,像煙化了似的。
王聚財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很軟弱。我不該用粉筆頭「點」他。我覺得對不起孩子。
下午,交作業的時候,王小丟走到我跟前,低著頭說:「老師,那錢,我將來會還你。」
傍晚,「請帖」送來了,果然是校長的字墨。堂堂校長,竟去為村長兒的婚事登帳……
有的說,畢業后想學木匠手藝……
我說:「梅,門裡門外我轉了幾趟了,不好意思借,張嘴難哪……」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著那個金色的秋天,記住了那隻托著一片樹葉的白手,記著郭老師許下的諾言。那時候,年輕的郭老師能聽見樹葉的歌唱,是他把我送進縣城中學讀書的。在縣城的中學里,知識使我頓悟。我漸漸明白了,那樹葉的歌唱是來自上天和心靈的共顫,是一種崇高的感覺,是天簌……
校長說放假十天,讓學生們回家拾掇莊稼。
輪到王小丟,他站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豌豆偷樹。」
娘說:文英,娘老了,凈拖累你。娘就這樣了,不吃藥也能熬。禮情上的事兒咱不能缺。再說人家是村長哩,一村人都送了,咱不送,人家不知會咋想呢。你三嫂去了,回來還後悔呢,說老少老少,寡寡一個單子,拿不出門。人家都送的禮重,可勢海啦……我給你三嫂說了,叫寫上你的名兒,王文英。
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害怕這雙眼睛。
還有的說,他想當電工,當電工管電還管水……
我知道這孩子眼尖。可我能說什麼哪?我說校長不讓你上了?你別上了……這話我說不出口。我說:「沒事。開學了,我來看看你,看你啥時候能去上課。」
他皺著眉頭,卻仍藏不住臉上的喜色。那喜色從眼角處一絲兒一絲兒地往外溢,一時像喝了酒似的,醉醉的。他擺著手說:「不算啥,其實不算啥。我調縣上了,鬧個『計生辦』的頭兒。當了多年孫子,嗨,才鬧個『計生辦』的頭兒……」接著,他說,「老同學,別在這哄娃子,還是屌民師,沒啥幹頭。這會兒鄉政府缺個筆杆子,我給鄉長說好了,讓你去。先乾著合同工,待有機會我讓他們給你轉個正式的,說不定將來還能弄個鄉秘書乾乾。這樣,我也算是對得起老同學了。你看咋樣?」
上午,正上課的時候,聽見村裡「咕咚」一聲巨響!震得教室落土。
十二月十五日
下雪了。小雪,鹽粒兒樣,紛紛揚揚。雪下了一夜,地上像抹了一層白粉,很滑。樹上結溜冰了,樹的陰面結著一層薄薄的溜冰。那溜冰是風吹出來的。風把寒冷的濕氣吹到樹上,一直不停地吹,樹就結溜冰了。
村長老婆站在村口整整罵了一天!
我心裏的話只有給梅說。我說:「梅,我沒錢給娘抓藥了。」
這番話說得我挺不好意思,忙說:「你這傢伙,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十天了,沒有任何消息。
莊稼是養人的,卻拖住了學生娃的腿。
二月八日夜
校長女人說:「她要再敢來,我非抹她一嘴屎!你姑父是好人,就怨那浪狐媚子纏他。那狐媚子娘也不是好東西!就同同學,多少年不見了,又打發她閨女來……你姑父年輕時性躁,好瞎想,光想那少天沒日頭的事兒。這些年日子好過了,安生了,冷不丁冒出個浪狐媚子……你說說?我不是怕別的,孩子都大了。我怕村裡人笑話。地面上誰不知道你姑父,他當著校長哩……」
孫大頭咂咂嘴說:「文英呀文英,叫我咋說你呢?我大遠跑來,張風喝冷的,想為老同學辦件事兒。你知道我做了多大難哪!」
梅輕聲說,你的褂子爛了,肩上有個三角口。
王聚財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去糧所看磅。我要是能去糧所當個看磅的合同工,俺家交糧就不用排隊了,打的等級也高……」
我原以為是風把樹葉撕下來了,風把樹葉一片片撕下來,樹就光了。
元月十一日
我拉住他說:「水旺,你起來……」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送的是畢業班,眼看著就要把學生送畢業了,這是最關鍵的一學期,校長卻突然決定讓我教一年級……
知道是王小丟,就說,上屋吧。王小丟悄沒聲地進了屋,仍然立著。油燈下,我看見王小丟光著脊樑,身上有一道道玉米葉掛出的血痕,那血痕漫出一股股玉米汁液的澀香,屋子裡撲滿了玉米汁液的澀香。我本想給王小丟說說學費的事,可我不敢看這孩子的眼。不知怎的,就怕看這雙眼。那眼像陽光下的玉米粒兒一樣,光很毒……
說句公道話,在村裡,沒人敢欺負郭海峰老師。縱然是戴著右派帽子的時候,也沒人敢欺負他。他是老支書的女婿,又是孩子們的先生,人們是很尊重的。後來老支書下世了,有這位辣女子護著,仍沒人敢欺負他。在漫長的日子里,她對郭老師是體貼的。無論多麼困難,她每天都要給郭老師打兩個荷包雞蛋。有時雞不下蛋,她就跑出去借,村裡人都知道郭老師一天吃兩個荷包雞蛋。當然,生娃多了,日子緊巴,家裡地里就她一個能幹,也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有時,她會把郭老師罵得狗血淋頭!但卻不容許別人說郭老師一個「不」字,只要聽說有人說郭老師什麼了,她就會罵上門來……
二月二十七日
我揉了揉眼。我看見樹上長著一雙眼睛,很硬、很韌、很毒的一雙眼睛……
我沒吭聲,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十月二十五日
放學的時候,見校長女人在地里種蘿蔔,校長跟在女人身後點種,褲腿綰著,一步一挪,一步一挪……校長女人還不依不饒地掄著鋤說:「……郭海峰,你要有外心,我死也不饒你。我死了變個厲鬼,天天站你床前頭!」校長一邊點種,一邊陪禮說:「這多年了,這多年了……」
梅,我的小狐仙,是老天爺派你來的?老天爺可憐我這個窮教書匠,可憐我這個光棍漢,就把你派來了。老天爺有眼哪!你說話呀,小狐仙。
孫大頭是場面上的人,連忙站起來,笑著說:「郭校長,你好你好。坐吧,坐。」
過了一會兒,王小丟說:「老師,昨個兒我做了個夢。夢裡我把村長家的騾子勒死了。我小,我沒那麼大的勁,沒人能猜出是我乾的。可我能勒死他家的大騾子,我有勁……這是個夢。」
孫大頭愣了,他沒想到我會拒絕。他說:「文英,你再考慮考慮,機會難得呀……」
下午是自習課,我抽空借了輛車子,給水旺準備了些被褥,就騎車到縣城去了。
補完課,王小丟走了,仍是悄沒聲的。人走路是應該有聲音的,可這孩子走路就是沒聲兒。
我想了很久很久。只有一個辦法,我得把村長告下來,我一定得把村長告下來。
我說:「說實話,都說實話。我小的時候……」
午後,有一干人在校院里壘墩子火。村長兒結婚,幫忙的人多,拉磚的、和泥的、壘火的都搶著干,一拉溜兒壘了八下!下課時,孩子們全都圍著看,影響很不好。校長在一旁趕學生,說:「回去,都回去。壘個火,有啥看的?!」
我說,我丑,我不經看,我眼裡有「棠梨花」,孩子們都叫我「白眼狼」。
我埋怨娘,我說:這錢留著給你抓藥呢,咋說一聲就給人家了?我說不出就不出,咱不巴結他。
下罷早自習,在回家吃飯的路上,我碰上了王聚財。王聚財背著鋪蓋卷正慌慌地往村外走。看見我,他站住了。
二月二十四日
我去看他時,小丟九*九*藏*書娘已哭成了淚人。小丟爹在床前蹲著,一聲聲嘆氣說:「看看,出事了吧!咱惹不起人家……」王小丟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見我來了,臉上掙出一絲猙獰的笑,喃喃說:「老師來了。娘,給老師個座兒。」
我就咬根秫桿。梅的手在我背上動著,很軟。線兒很長,我感覺到線很長,一扯一扯的……
走在路上,我也想罵,日天日地地罵……
傍晚,王小丟來了,仍是悄沒聲的。他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著我,我也看著他,誰也沒說話,沒有話。
今天跟校長吵了一架。
中午,在路上碰見了小丟爹,小丟爹正拉玉米呢。我問:「小丟呢,咋不來上課?」小丟爹吭吭哧哧說:「在地里呢。快掰完了。」我說,「晚上讓他來,我給他補課。」小丟爹也不吭。
梅再要打我,已似無力,就撲倒在我懷裡,喃喃說:狼,白眼狼……
夜裡我無法入睡。背著一根繩子的王小丟總在我眼前晃。我看見這孩子貓一樣走著,貓一樣「哧溜、哧溜」爬上了那棵老槐樹。在婚禮的鞭炮聲中,在喜慶的樂曲里,在司儀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時候,他綰好了一個繩套,他把繩套套在脖子上……
暑假里我寫了篇短文,寄給在報社工作的一位高中同學,後來發表了。統共才寄來了五塊錢,校長問了幾回了。我不想再說,推門走出去了。
也許是又吃了一錠粉筆。
他沒把我送出去,自己倒留下來了。
王文英老師死後,全校師生為之披麻戴孝送葬。六月天,村裡村外一片孝白,哭聲震天……
八月十五,月滿滿的。月餅只有一牙兒。梅看著我,我看著梅……
水旺也流著淚說:「老師,你要我下個保證嗎?下個保證容易。可我……」
王小丟不該不上。雖說他家最窮,可這孩子聰明,是班裡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不上可惜了……
我說:「領條帚呢。校長,我來領條帚。」
傍晚回來,在講台上撐著站了一天,渾身酸疼,不想吃飯,就一頭倒在床上睡了。
我看得梅有點不好意思了。梅說:「睡吧,文英。睡一覺發發汗,興許就好了。」
小丟娘擦擦眼裡的淚,給我搬了個小板凳。我坐在床前,望著遍體鱗傷的王小丟,心一下子像是被揪住了。我說:「小丟,上醫院吧,我送你上醫院。」
……
梅說,我給你縫縫。你別動,我給你縫縫。
小狐仙不說,小狐仙羞紅著臉趴在我的懷裡。我真害怕天亮,天一亮我的小狐仙就飛走了……
許多年過去了,為一個籃球,校長竟突然喊出了一句莊稼棵兒里的罵人話:日他娘!
明日村長二兒保國結婚。因客人多,宴席擺在學校。校長讓放假一天,說頂住「元旦」。
那笑一下子扎到我心裏去了!我站著,很想給他說一點什麼,可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王小丟在去鎮上賣蘿蔔的路上被人打了。是洪魁發現的。洪魁去鎮上進貨,看見他在路上躺著,蘿蔔散了一地,就把他拉了回來。人看了,都說打得狠,打得仔細,身上已無一塊好肉……八成是月仇!
我說:「學費是學校給你免的,你別管了,好好學習吧。」
校長女人穿了一身新衣裳,雞窩頭上亮著木梳印兒,難看是難看,略顯展呱了。校長女人截住我,又朝村裡掃了一眼,很神秘地說:「文英,問你個事兒。」
我笑了。事兒已過去,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梅嗔我一眼,說:「凈說傻話。」
王小丟說:「老師,我能上。可我一身爛瘡,怕同學們噁心,等瘡好了吧?」
梅一直在我的床前坐著,我就這樣抓著梅的手睡去了。在睡夢裡我飄起來了,我很輕很輕,梅一拽我就飄起來了。我和梅手拉手在海子里游,海子里水竟是熱的,小魚兒一跳一跳地咬我,咬得我渾身發癢……
又到發工資的時候了。
梅扭著腰說:看我打你,看我打你。說著,兩隻手輕輕地朝我身上擂,我就勢抓住她的手,把她擁在懷裡,狠狠地親了一口!
王大花的娘,論輩份我該叫一聲嬸。鄉下沒別的,就是想生男孩,好傳宗接代。她又懷孕了,生了三個妞,還想要娃。王大花在家裡是老大,才十四歲,就跟她娘到新疆去了,去躲避計劃生育。此去千里,多大的雲彩呀,就拉著大妹,抱著小妹,還要護她娘的肚子,學也不上了……
十二月三十日
開學了,我仍是六年級的班主任。當班主任一月有五塊錢的津貼,校長常常很隨意地更換。一學期一換。這次他沒換。
我問:「怎麼調?我送的是畢業班。」
沒等我說話,她一竄一竄地拍著杆子腿說:「您姑父好賴是校長哩,你當著您貓貓些人嗆他,叫他還咋領人哩?嗯?!您姑父那些年戴個右派帽子,貓一會兒狗一會兒受人欺負。這會兒平反了,誰欺負俺也不中!這會兒您姑父氣得躺床上了,飯也不吃……」
校長騙腿上了車子,帶著女人去了。校長已很樂意給人當「叫女客」,當「叫女客」有酒喝。校長女人在車上囑咐說:「少喝點,別又醉了。」校長說:「放心吧,喝不醉。」
我呆住了。一個死去的老人怎麼會笑呢?我怎麼就看不出哪?老人死得安詳,他靜靜地躺在靈床上,像是睡去了。他的嘴角上有一絲斜紋,僅僅是有一絲斜紋,那能算是笑,死人的笑?
我不吭聲,就看著他。孫其志拍拍我說:「好,我查查。」
人沒坐,蒼蠅先坐了,一屁股下去,砸死兩隻。覺得濕,欠起屁股,小丟爹大手一抹,說:「坐。」
王文英老師的事迹逐級上報,縣廣播站廣播了他的優秀事迹,河南日報發了專題報道。縣廣播站的記者看了死者的日記后,專程來採訪王文英的妻子。村人愕然,說他光棍一條,沒有女人。記者不信,去家查看,見屋內只有一床一破桌,一張女人的畫……
我趕忙解釋說:「就來了一回,是看校長的……」
校長沒有駝色圍巾了,校長的圍巾當了小孩尿布。
中午,我去了王小丟家。小丟爹見我來了,扔出一個小板凳,說:「坐。」
我也氣了,回道:「咋不像話?一個破籃球,寶貝似的,買回來不就是讓打的?!」
水旺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戀戀不捨地看了我一眼,流著淚背上被子走了。
過了一會兒,民警把水旺帶來了。我簡直不相信那就是水旺,他臉色蒼白,剃著光光的葫蘆頭,身子抖抖索索的,還帶著傷。水旺看見我,撲咚一聲就跪下了。他跪下來抱著我的雙腿哭著說:「老師,我想不到你還會來看我,我想不到還有人來看我……」
我說:「啥事兒?」
王聚財走了,我的學生走了。不管怎麼說,他能寫信了,能寫信就好。
其實不是種的,是我買的,高價買的。提著油,我覺得我是把臉賣了。
那民警不耐煩了,說:「算啦,起來!背上被子走。」
梅跟我藏貓貓呢。她躲在門後頭,叫我:「文英。」我撲到門后,卻不見人。又聽見在窗外叫:「文英,文英。」走出屋門,又不見人。找來找去,一回頭,見梅在床頭立著呢。
我一月四十二塊錢,一個老娘,二畝半地。除了交土地稅,水管費、電管費(電也不經常有哇!)、機耕費、教育費、幹部提留費,還要買化肥、農藥、薄膜……已所剩無幾。給娘看病抓藥又花去不少,親戚也得串。實不知該送點什麼?
我趕忙說:「能上出名堂,讓他上吧。」
十一月二十五日
路過代銷點,見我的學生王小丟拿了六個雞蛋,換了兩刀燒紙。知道再窮也逃不過禮數,也賒了兩刀燒紙,和我的學生一塊去祭。
我說:「不礙事,睡一覺就好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我決意不去。
去年,村裡幹部們興了一個新規矩,蓋房時需交二百元押金,以防蓋房的農家不守規矩亂蓋。錢是必須交的,不交不讓蓋。說是房蓋起退押金,卻沒人能要回來,多是被村幹部們吃去了。小丟爹急著用錢,就在村長門前死蹲。
我心裏一熱,眼濕了。我說:「聚財,上了幾年學,會寫信嗎?」
三月二十五日
九月十五日
仍無話。我看見他身上的血痂在變黑,流淌的血也在變黑,那血濃得像醬油湯似的,散著一股泥土的甜腥氣。土地是沉默的,這孩子也是沉默的。我心裏不由飄出一絲疑慮,這孩子是怎麼長成的呢?他怎麼會具有這樣的耐力和韌性呢?
同學們正加緊複習,每天晚上提著油燈來學校夜讀。我也搬到學校來住了,一天只能睡四五個鐘頭,很乏。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得撐住。
我的喉嚨有點干,我說:「要相信……」
陽光從門外射進來,晃得人眼花。我無話可說,就說:「上課吧……」
九月十三日
學生們就散了。
王小丟疼得渾身直抖,可他堅忍地咬著牙說:「不,不去,我能熬。」
洪魁他爹死了。
踏雪來到學校,聽人說校長找我呢。就去見校長。
同學們嚷嚷道:
校長女人說:「我不管啥球,你嗆他我就不依你!」接著她突然低下聲來,「你姑父上歲數了,脾氣有點怪,你別跟他一樣。你聽他的,他是校長哩。」說著,聲兒又低了,說:「文英,你替我看住點,別讓那媚狐子把你姑父的魂兒勾去了。那城裡的浪|女人真不是東西,見天來找她……」
校長拿過廢煙盒紙做的作業本,一張一張翻著看,嘴裏嘖嘖響著,眼也亮了,說:「這孩子成績不錯嘛。」
四月二十日
元月三日
回到家,我把月餅拿給娘。我說,娘,今兒是八月十五,我給你買了塊月餅。娘眨著眼說,可十五啦?花那錢幹啥。操心成個家吧。娘說著,接過月餅聞了聞,一掰兩半,嘗了嘗,嘴慢慢磨著,說:冰糖老甜哪。又舉著另一半讓我吃,說你嘗嘗,還有青紅絲呢。我說,我不吃,你吃吧。娘硬把半塊月餅塞到我手裡,那瞎了的眼一眨一眨的說:文英,你黑晌跟誰說話哪?我說:我沒說話,我啥也沒說。娘不吭了,眼像井一樣深邃……
王小丟說:「不痛。老師,我不痛,只是有點癢。」
村長說:「查出來剝他的皮!」
燭光流著紅淚,把梅的臉映得鮮艷如花。梅笑了,笑出兩個甜窩兒。梅羞羞地說:已經是你的人了,還說這傻話。
校長女人說:「一回?一回也不中。保不定還來二回哪。你猜你姑父前些時在屋裡倒騰著找啥呢?你猜猜?他找那條駝色圍巾呢!你看看,多少年了,那爛臟圍巾我早撕撕給小孩當尿布了,他還找呢。你替我看住點……」
村長不耐煩地說:「村裡沒錢,等有了錢再說。還得研究哩,又不是你一戶!」
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
我也笑了。
水旺搖搖頭,說:「老師,十年了,我改不了了。」
小丟爹說:「日他娘,日他娘哩!」小丟娘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國家的事,咱也不能欠人家。就是人手緊……」
我說:「聚財,你幹啥呢?」
我給梅講了王小丟的事,梅也說這孩子眼重。
又送香煙兩條。
走著,我的腳像踩在我的心上,高一步低一步。我叮囑自己:別回頭,別回頭看他……
天冷了,樹葉落了。
六月十日
聽他這樣說,同學們都笑了。見人笑,王小丟坐下了,默默的。
相擁而坐,已近三更,可我還是不敢睡,我怕一睡下小狐仙就真的走了。
不一會兒,校長回來了。看見我和學生們在操場上打籃球,就直釘釘地在辦公室門前站著,臉黑風風的,一言不發……
校長沉著臉,不滿地說:「學校的事,哪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人家……」
我對王小丟說:「小丟,下午去學校上課吧。給你爹說了,不交學費,上吧。」
我扭頭一看,土桌上果然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酸湯麵葉兒。真香啊!那是梅親手給我擀的酸湯麵葉兒。面葉兒薄薄的、寬寬的,上邊漂著一層油花兒……我饞酸湯麵葉兒,我從小就饞酸湯麵葉兒。小時候我一有病,娘就給我擀酸湯麵葉兒喝。後來娘的眼瞎了,我再沒喝過酸湯麵葉兒。
原來村長在春旺家喝酒呢。一伙人出來時,小丟爹上前攔住說:「村長,我那地才澆了尿一會兒,剛濕住地皮,就停電了。一停幾天。叫春旺給複復水吧?」村長剔著牙,笑著罵道:「屌貨!」春旺也笑罵道:「屌貨!就你那事兒多。」小丟爹笑著求道:「複復水吧,才澆了尿一會兒。複復水吧……」村長不應,村長伸手朝小丟爹頭上捋了一下,說:「屌貨!」幾個人也上去捋小丟爹的頭,這個捋一下,那個捋一下……小丟爹笑著,轉著圈兒給人說好話,人們就轉著圈捋他的頭,捋得他身子一趔趄一趔趄的,卻還是笑,轉著圈兒給人遞煙吸。村長說:「不吸,不吸。」春旺也說:「不吸,不吸。」村長的手晃晃的,醉眼乜斜著,一下子就把小丟爹遞到眼前的煙打掉了,說:「屌哩,澆吧。」小丟爹喜喜地說:「中,我可澆了。」待幹部們走後,小丟爹忙又把掉在地上的煙撿起來,那煙被踩扁了,他放在嘴邊吹了吹,自己點上吸了……
元月五日
那又是什麼呢?
學生們哄然大笑,亮一片黃牙。我嚴厲地說:
王小丟不吭,很懂事地立著,臉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
考試一天天迫近了。
小丟爹掄起牛鞭要打,我攔住了。小丟爹看我一眼,嘴裏嘟噥說:「沒叫他去,沒叫他去呀!」說著,抱頭蹲在地上,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過了有一頓飯的功夫,我才知道,王小丟闖禍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
聽了這話,我心如刀絞。我說:「水旺,你聰明,幹什麼都行,去學一門手藝吧。別干這了,這是邪路呀!」
一夜沒睡。
今兒是陰曆八月十五,我給娘買了塊月餅,是個意思。
王小丟說:「老師,我說著玩哪。我不會幹讓你丟臉的事兒。」
路過代銷點,洪魁家女人招呼說,才拉的月餅,買塊吧,給你娘買塊吧。我摸摸很硬,她說是才拉的,就給娘買了一塊小的。月餅長價了,小的也五毛錢一塊。
我拍拍他說:「出門在外,多留神。你才十五歲,還小。常給你娘寫個信,別叫她挂念。」
驀地,我想起了王小丟背一根繩子去鬧村長家婚宴的事……我明白了。他知道是誰打的,他知道為什麼。可他的心被打殘了,他不再相信人了,他誰都不信。在他眼裡,世間沒有公理、沒有正義、也沒有善良……
縫完了,梅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伸了過來,梅抱住了我的頭。梅的手很潤、很細、很白,帶一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氣……
當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王小丟默默地跟在後邊,仍是無話。可我感覺到了,身後有兩條細桿腿舉著一雙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很重。
到了晚上,王小丟背著書包來了。人在院里站著,黑黑的一個影兒。那九-九-藏-書黑影兒吐一口氣,叫了聲老師,嚇我一跳!
好梅。
我就給孫其志講了村裡的情況,講了我的學生王小丟……我說,我得把村長告下來,你幫幫我。
下午,村裡像炸了似的,家家戶戶都在議論這孩子。有的說,村裡蓋房戶很多,誰也沒把錢要回來。這孩子竟有法叫村長把錢吐出來,在村裡是頭一份,真絕!有的說,這孩子有種,長著天膽哪,敢去踢村長的「臉面」……有的說,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趁人家辦喜事的時候去勒索人家,太惡毒!還有的說,這孩子不是人,是精氣……
當時,我期望孩子們有崇高的目標,有更為遠大的理想,就滔滔不絕地在課堂上講了一通。課後又惘然。孩子們又知道些什麼呢?從小生在村裡,長在村裡,天僅一隅,地只一方,接觸的都是村裡的人和事,很少出遠門。天陰了又晴了,莊稼綠了又黃了,日影兒緩緩西移,夜總是很黑,老人們日日說的盼的是生一個娃子、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再生一個娃子……
孫其志的確是好意。我心裏說,不教吧,就不教吧?可我送的是畢業班哪……
今天,我去看了王小丟。
我說:「其志,我大遠跑來,不是混飯吃的。你管不管?」
離考試還剩一個月了!
我聽梅的話,我閉上眼。可我還有點不甘心,就悄悄地把手伸出來,抓住了梅的手……
校長不覺,校長仍一口一個「縣上領導」的叫著,一直把孫大頭送了很遠很遠。
當時,我真想站出來說,是我告的,剝我的皮吧!可我沒有勇氣。五叔,對不住了。干這件事太卑鄙,我也覺得自己很卑鄙。我乾的不光明正大。為人師表,干這些雞鳴狗盜的事,說來叫人汗顏。我問過我的良心,良心說你別這樣干,要干就當面鑼對面鼓,你站在他的門口,大喊三聲,說我要告你啦!可我又問了問我的膽,膽說事不密則廢。你是個民師,你的飯碗是泥捏的。雖說你是為學生,可你不但救不了學生,自己的飯碗倒先碎了,你還有個瞎眼的老娘哪!你沒有別的辦法……
校長望著我,久久不說一句話。校長眼裡還有紅絲,校長的酒勁還沒下呢。校長又拿起一塊紅薯,捏了捏,咬了兩口,說:「我的話也不聽了,你看著辦吧。」
中午吃飯,見小丟爹在村長家門口蹲著;傍晚回家,又見小丟爹在電工春旺家門口踅。
說著說著,校長女人猛地甩了一聲高腔:「……串親戚哩。俺舅家的妞兒結婚了,叫去給他當叫女客哩!還不是看你姑父是校長,叫去妝光哩㗑……」
頭天,他爹還在地里搖耬呢。夜裡脫了鞋,就沒有再穿。
校長不耐煩地說:「你掛樑上那點心,匣都油透了,咋給人家拿哩?」
我眼裡有塊白斑,是娘胎裡帶的。村裡人叫得好聽些,說是「棠梨花」。我左眼裡有個「棠梨花」,孩子們就說是「白眼狼」。
校長不看我。校長站在廁所里撒尿,我也尿。校長尿完緊了緊褲帶,耷矇著眼說:「回頭再說吧。」爾後就走出去了,手一甩一甩的。
校長氣得兩眼鼓鼓的,口吐白沫,嘴哆哆嗦嗦,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待他緩過氣的時候,竟罵起來了:「我我我……日你娘!」
他果真扣了。校長有這個權力,我知道校長有這個權力。我無話說,扣就扣吧。
今天上午開了群眾大會。
既然梅說了,就去借。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七日上午九時,王文英老師正為參加畢業考試的二十七名應屆畢業生輔導功課,忽聽房樑上有「咔咔」的聲響。王文英老師急忙讓學生快跑……待學生們全部離開教室后,王文英老師才最後一個出來,但已晚了一步,只聽「咕咚」一聲!王文英老師被砸倒在教室里……抬出來時,人已血肉模糊,他睜眼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學生,喃喃道:快走,快走!
我問:「校長,有事嗎?」
校長問我,這屆快畢業了,你估摸能考上幾個?
孫其志說:「如果調查屬實,撤職是沒有問題的。不過,這事兒老複雜呀!」
王小丟望著我說:「老師,有話你就說吧。」
我感到驚訝的不是這些,是王小丟。
窗外北風怒號,瑞雪紛紛,一片潔白。爆竹響過了,狗兒也不再咬,村人已睡去。世界真靜啊,彷彿在夢中。我問梅:這是夢么?
梅說:「窮是窮。也不能黑著臉呢。」
現在,水旺回來了,穿得周周正正的,人高馬大,也算是衣錦還鄉。可這孩子,一個很有前途的孩子,卻當了「鉗工」(小偷)。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校長會罵人?!校長過去教過我,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師。在我眼裡,校長是很文氣的。雖然他娶了個鄉下女人,生了一堆娃兒,偶爾也逮逮虱子,可他骨子裡是文氣的。他是從城裡到王村來的第一個國家老師。他來時,村裡引起了多大的轟動呀!那時,他總圍著一條駝色圍巾,走路文文靜靜的,說話也文文氣氣的,連甩圍巾的動作都顯得極有風度。他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一村人都圍著看,說:「看那白鏡子,看那白鏡子,多講究,還倒白沫哪……」
今天,鄉派出所來人說,水旺被抓了,關在縣城東關的拘留所里,讓家裡人去送被褥。
夢醒之後,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把王小丟的作業本拿出來了,一本一本掀著給校長看。王小丟的作業本是廢煙盒紙釘做的。這孩子有心勁,作業本不向家裡要錢買,拾些廢煙盒紙自己釘做。一百張廢煙盒紙一本,張張都在石塊下壓過,抻的很平展,釘得也整齊。我說:「還有比王小丟家更難的么?」
今天上作文課。
這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糞堆上長出了一雙眼睛。後來我又夢見了許許多多的眼睛,有的長在古老瓦屋的獸頭上;有的長在拴牛的木樁上;有的長在磨盤的磨眼兒里;有的長在熏黑的屋樑上;有的長在掉光了樹葉的樹杈上;有的長在墳頭上的蒿草里;有的長在裊裊的炊煙里;有的長在場邊的石磙上;有的長在祖先的牌位上……
怎麼辦呢?
又見小丟爹在村長家門前蹲著。問了,他說是來要押金的。
娘說,文英,村長家老二陰曆二十辦事哪,咱出多少哇?我說,咱不出,還得給你抓藥呢。娘說,多少也得出點呀,一個庄住著,人家又是村長哩。我說,咱不出。
說著話,院里似有了風,有了蘊潤的生氣,有了一片肉色的明亮。扭頭一看,王小丟回來了。這孩子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倏爾就站在院子里了。靜靜的,黑臉上淌著一層熱汗。
校長對我說:「下學期的課得調調,你有個準備。」
我說:「其志,你說那事兒好是好,可我喜歡教學。我也不瞞你,當民師是窮,一月掙不了幾個錢,可我慣了,一天不站講台心裏空。再說,我家還有個老娘呢,娘身體不好,是個藥罐子……」
在我的印象里,校長是愛才的,校長不是扣咬人。可是……
今天上午,我去縣裡找了老同學孫其志,孫其志現在是縣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副主任了。
我站在院牆裡看著,心裏很不是滋味。
正說著話,校長推門進來了,一進門就熱情地說:「聽說孫助理來了?孫助理,你可是稀客呀,難得,難得!」說著,上去抓住孫大頭的手,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的。
喝了酸湯麵葉兒,梅又扶我躺下來,給我掖好被子。我看著梅,梅真好,真漂亮,真賢惠……
小丟爹說:「丟賣煙去了。俺不上了,上也是白上。識倆字算了。」
水旺哭著說:「老師,你別說了。我等了一個星期了,我知道家裡不會有人來……老師,我真想不到你會來!你放心吧,我改,我一定改。」
校長女人臉上灰一塊、黃一塊的,滿是雞爪皺兒。說話像刀子一樣,惡狠狠的。可她心是好的。我說:「咋說也是老師呢,我沒和他吵。為一個籃球……」
我問:「怎麼,調動工作了?」
那時候王小丟就在糞堆上蹲著,看著他爹給村幹部們敬煙,看著幹部們捋他爹的頭……已是傍晚了,西天里殘燒著一片紅染。夕陽的霞光照在王小丟的臉上,照出了一片黧黑的寧靜。那是怎樣的寧靜啊!腳下是糞土,頭上盤旋著一片一片的蚊蟲,夕陽的斜輝灑一片暗紅色的亮光,他就在亮光里蜷著,像小石磙一樣蜷著,黑黑的臉兒上沒有一點表情。那蹲相極為生動,叫人無法想象地生動。他兩手捧著小臉,人像煙化了似的,獨一雙眼睛亮著,眼睛里燃燒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思考的亮光。那亮光上彷彿爬著許多螫人的螞蟻;又彷彿是一根井繩,從深井裡往外拽的井繩,擰著一股一股的光。那光遠遠地扯出去,咬住夕陽的霞輝,不動……
我站在村口,覺得冷風像刀一樣,很寒。校長沒帶圍巾,校長已用不著圍巾了。
世間還有比這更好的享受么?梅喂我喝酸湯麵葉兒。梅一口一口地喂,我一口一口地喝……酸湯麵葉兒真好喝呀!辣辣的,酸酸的,嗞溜、嗞溜,喝了我通身汗。
說起來事兒很小,為一個籃球。
我說:「要是學費有困難,我給學校說,給他免了。這行吧?」
小丟爹不敢再吭了,只賠著臉笑。村長罵罵咧咧地走了。小丟爹站著愣了一會兒,看看四下無人,對著日頭罵起來:「我日你娘日你娘日你娘!」
校長攔住我的話頭,說:「文英,你別嚷嚷,我知道這孩子學習好,是塊料。可你知道,學校老師的工資有一半是村裡補貼的,給不給村長當家,你拈拈份量吧……」校長說完,扭頭走了。
十天前捏的蛋兒,蛋兒上寫的是第一名,澆著澆著卻名落孫山。我後邊還有王小丟家。小丟爹罵了,我為人師表,不好去罵。說來,電工春旺還是我的學生呢。人很精明,知道如何「混」人。最先澆的是支書家;挨著是村長家;開代銷點的洪魁家排為第三;第四家是村會計;第五家是計劃生育專干;第六家是鄉煙站的合同工;第七家是鄉糧所做飯的麥囤;第八家是赤腳醫生來喜;第九家是潑皮王三……第十四家才輪到他自己(也真難為他了)。三十家后才輪到親戚;四十家后是近門,五十家后是友鄰……人眼是秤哇!倘我輩,實屬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的人,排在最後又何妨呢?
我替校長難受。我說:「校長,你坐吧,坐下說。」校長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仍欠著半個屁股,臉朝著孫大頭笑……
元月一日
背上熱,我知道是梅來了。
梅說,誰偷偷看你了,你心不專。
這是頭一天,學生僅來了七七八八,不齊。看看地很臟。假期里有人借教室辦酒宴,一地煙頭。房角里凈蜘蛛網。窗戶上還釘著隔年的塑料薄膜,爛了的塑料薄膜被剝蝕得像小孩尿布一樣。我吩咐學生們打掃衛生,學生說沒條帚。就去找校長要條帚。
我愧呀!為人師表,不能讓該成才的成才,我愧。賣唾沫十八載,不能勸人改惡從善,我愧。俗話說,學生是老師的品行。學生做了偷兒,我還有什麼品行?
我回到教室,對學生們說:「散吧。明兒帶條帚來。」
課餘,我把王小丟留了下來。
孫其志沉吟半晌,哈哈一笑說:「算啦,算啦。老同學,你管這屁事幹啥?走,我請你吃飯?」
梅說,咬根秫桿,秫桿能避邪。
車是借洪魁家的,腳踏蹬壞了,修后還了人家。
連孫大頭都看不下去了。臨走時,孫大頭悄悄對我說:「恁校長咋這樣兒?」我趕忙解釋說:「他是我的老師,過去可不是這樣的……」
她臉上的皺兒一下子就凸出來了,襯得那身衣裳很假。她問:「聽說那狐媚子又來纏你姑父了?昨兒個來的。你說,你實說。」
他爹聽說兒子因為偷人家被抓,一下子氣暈過去了。他娘讓電工春旺去給他兄弟送被褥,春旺嫌丟人,不去。春旺媳婦也竄掇著不讓去。待他爹緩過氣來,老人躺在床上流著淚說:「不管他,叫他死吧!誰叫他偷人家呢?!」
我從兜里掏出五塊錢,遞給水旺。我說:「水旺,錢不多,你拿著買條毛巾、買塊肥皂吧。」
元月十四日
十二月十九日
有時候,我覺得天像鍋蓋一樣。我真想把這鍋蓋兒掀了。我要有能力,就把這鍋蓋兒掀了!爾後把我的心挖出來,切成一份一份的,團成藥丸,讓孩子們吃了,孩子們吃了「藥丸」就能飛出去了,讓孩子們飛出去看看,然後再來寫「我的理想」……
校長很窘,久久說不出話來。在沉默中,我發現校長很憔悴,頭髮掉光了,身子曲蜷在椅子里,看上去很像一團破棉絮。校長當年的英氣也已隨著頭髮掉光了,人委瑣瑣的,一隻手去挫腳上的灰……
梅說:「怎麼就黑著臉呢?」
水旺默默地把錢收起來了,他哆嗦著手說:「老師,學生對不起你。學生也後悔……老師一生清貧,我不能髒了老師。」
我也笑了。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
上午,校長女人堵在學校門口大罵。
校長說:「我繞代銷點了一趟,想叫洪魁給換個匣,洪魁都給換了新封新匣。我給錢,他不要,絲絲秧秧地纏了半天,到了還是沒要……」
元月二十一日
我說:「你扣我的工資吧,扣我下個月的工資。」
我明白了。那時我罵他是「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現在他高陞了,當上了縣計劃生育辦公室的頭兒,一高興就想起老同學來了。他來看我,雖帶幾分誇耀,但畢竟是真心的。我說:「其志,謝謝你的好意,我哪兒也不去,我教書教慣了,別的不幹了。」
不知哪位多嘴驢報與校長女人,女人就罵到學校來了。
水旺回村,還專門來看了我。他說:「老師,我對誰都沒說實話,在爹娘、兄弟面前都沒說實話。對您,我得說實話……」他說他跑出去十年,先是流浪,萬般無奈,後來就做了「鉗工」。
然而,當我站在晴冷的操場上的時候,校長卻又追了出來。他走上前,拍著我的肩膀說:「文英,你那脾氣也得改改。你可以繼續教六年級,但有一條,王小丟不能讓他上了。」
學校經費緊張,買不起別的運動器械,只有兩個籃球。籃球一直在校長屋裡鎖著,上體育課的時候才讓拿出來拍兩下,過後又鎖起來了。學生們都想玩玩,他老鎖著。
我說:「王小丟這孩子平時還是不錯的。要錢是對的,但做法不對,我已經批評他了。再說,村長也有錯處。別開除,還是教育教育吧。」
後來,我才知道,是村長家鋸樹呢。村長讓人們把門前那棵老槐樹鋸倒了。那是一棵年數很久的古槐,根扎得很深。村長原打算連根挖了,可根太粗了,挖不動。於是村長就讓人把樹鋸了。
梅來了。
這時候我看見眼前有一個飯碗在滴溜溜轉,那是泥捏的飯碗。我的飯碗是泥捏的,一摔就碎了。我看見我的飯碗碎了。碎就碎,我不怕碎,只是身上冷。風寒,身上就冷。
聽了這話,我心裏濕濕的,很不好受。校長一生坎坷,他被打過右派,還娶了個鄉下女人,孩子又多,日子像樹葉一樣稠啊!是日子把他磨成這樣的,這不能怪他。校長是個好人,他知道畢業班的重要,他也期望這所偏遠的鄉村學校能送出幾名學生。他是想報復我,read.99csw.com可他做不出來。他當了一輩子教師,他做不出來。
推開門,見校長在爐火前蜷著。學校窮,教室里生不起爐子,就校長屋裡有一個爐子,間或能燒壺開水。這會兒爐子上放著幾塊紅薯,校長正「吧嘰、吧嘰」吃烤紅薯呢。聽說校長跟女人吵了一架,許是沒吃飯吧?
王鋼蛋說:「我想當村長!當村長能管人。俺爹說,當村長還能承包村裡的磚窯,掙錢海著哪……」
學生們都默默地望著我,像舉著一把把鮮艷的黃土。黃土也會褪色,我知道黃土也會褪色,到那時候就晚了。孩子們沒出過門,學的知識有限,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孩子眼裡滿是惶惑,那惶惑像大水一樣朝我漫過來……
十五年過去了,校長成老女婿了。想不到校長居然學會了「二十四叩禮」!時光真能磨人哪。校長不但學會了「二十四叩禮」,這會兒又在教新女婿了……
我突然想逃出屋子。心說,這孩子怎麼就不怕呢?他一點也不怕。
王小丟闖禍了。
我看著校長。校長身上沒多少肉,筋巴巴的,皺兒多。校長說:「將就吧。」
白眼狼。
梅很勤快,來了就掃地。掃了地就坐在床沿上補衣裳。梅不愛多說話,總是我一個人說,她聽。
校長說:「村長家辦喜事,客人多,家裡擺不開。再說,誰家不辦個事呢……」說著,他翻眼看看我,「你不也送了一份禮么?太平洋單子,帳還是我登的。」
(據查,頭天夜裡下了場雨。房坍是村人偷竊房梁鋼筋造成的。但王村年內無人蓋房,而去年蓋房的有四十八家之多。事隔一年,房突然倒坍,已無法查證。主要責任者郭校長被開除公職,免於刑事處分。現為農民,在村裡放羊。)
出了屋,又看見校長在西屋裡忙火。他一會兒進,一會兒退,一會兒彎腰,一會兒作揖……細看,原來是校長在教洪魁家的女婿們行「二十四叩禮」。校長一邊上三步、下三步做著示範,一邊說:「不難,不難。」洪魁家的女婿們一個個傻愣愣地看他做。
王小丟不吭,就坐著,臉上瀉著一團木然的靜,靜里蘊涵著一層黑氣,疹人的黑氣。那黑氣叫人害怕,叫人不敢往下想。他怎麼做得出來呢,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辦公室里只有兩把破椅子,我只好站起來讓校長坐。校長竟然不坐,仍哈腰站著。待我介紹了孫大頭的情況之後,校長又一次上去握住孫大頭的手說:「喲嗨!孫主任,孫主任,你多指導,多指導……」說著,校長的身子像沒地方放了似的,搓著手說,「你看,縣上領導來了,咱學校窮,連碗茶也沒有。要不,上家吧,上我家……」
人走了,屋子裡仍殘留著玉米汁液的香氣……
娘不吭了,就摸摸索索地去灶屋做飯。娘眼瞎,原以為老人家不分晝夜,卻也早早地起來了。娘也苦哇……
校長室在東邊,門虛掩著。推開門,見校長光脊樑,在逮虱。校長放下汗衣,忙凈手。爾後問:「幹啥呢?文英。你幹啥呢,也不言聲?」
校長女人美滋滋地說:「還不是看你的面子,不要算了。新匣才五分錢一個,也不值啥。」
水旺伸出一隻手,說:「老師,我也想改。我剁過一個指頭……」
唉,他畢竟是我的學生啊,我的學生……做了賊也是我的學生。
沒有話,王小丟挨了打卻不說一句話。他不哭,不叫,木然地躺在那裡。他的耐力已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極限……
課後,我找了校長。想再說說給王小丟免費的事。上次我給校長講了,校長說研究研究。這回,校長說:「經費老緊哪!」我說:「再緊也不在乎這一個孩子的學費呀?」校長說:「莊裡窮戶多,這個免,那個也免,都免了這學還咋辦呢……」
我說:「小丟,你人聰明,學業很好,是班裡最有出息的學生。也許你將來會做大事情,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人的品行非常重要,品行是立身之本,品行壞了,一個人就完了。窮是沒有什麼錯的,老師也很窮。窮要窮的有骨氣,窮的正道。在人家結婚的時候背一根繩子去鬧,這不好,很不好。孩子,你知道不知道,這是耍無賴,是勒索呀!你很聰明,但聰明得過頭了,這不是一個品行好的孩子要乾的事情。這樣下去,有一天你會走上邪路的。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我不希望你走上邪路……」
早上起來,頭重腳輕。
十二月二日
我說,沒哭,是風。
教室里一下子就靜了,學生們一個個冷雀兒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吭。過了一會兒,王鋼蛋舉手了,我讓他說,他說:「老師,我想尿。」就讓他去尿。尿回來,他說:「老師,叫說實話?」
午後去鎮上給娘抓藥。三劑中藥五元八,帶洋五元,不足,又攜雞蛋十個,賣與鎮人。
我無話可說。她的輩份高,在村裡串著稱呼,串來串去我該叫她一聲姑,於是校長就成了「姑父」。
我又找孫其志。這回我狠了狠心,提去了十斤小磨香油。
王小丟仍笑著說:「老師,你回家呢?」
後來,他爹吸著煙走了,王小丟仍在糞堆上蹲著……我走上前去,輕聲說:「小丟,回家吧。」
我看出來了,他眼黑著。他穿得周正,眼卻黑著……
不能怪春旺。他和他弟弟水旺相比,總算是走了一條正路。鄉村的初級教育,實在是很有限。孩子們識些字,大都就烙饃卷吃了。唉……
十月十三日
時光倒回去了,我看見時光一點一點往回到。我是從三年級開始接這個班的。這個班的前任老師是王明順。王明順老師是村長的兄弟,他初小畢業,識字本就不多,給村長言一聲,就來教學了。他是拿了他娘的老花鏡戴著來給學生上課的。王明順老師往講台上一站,很神氣地把老花鏡架在額頭上,「唰唰唰——」在黑板上寫下了一道算式,爾後夾著腰大聲問:「同學們,4×0等於幾?」座中有學生舉手,王明順老師指頭一點:「好,你說。」那學生說:「老師,4×0=0。」王明順老師手一揮,「不對,不對!坐下吧。」接著又問:「還有誰知道?」再有學生舉手,王明順老師咳嗽一聲,再點道:「說吧。」那學生說:「4×0=4。」王明順老師一拍腿:「對了嘛……」我並不想貶低王明順老師,是校長實在看不下去才讓我接這個班的。都上三年級了,班裡竟有很多學生不認識被子的「被」字。那時,王鋼蛋在班裡學習還算好的,我指著黑板上的「被」字讓他認,他說不認識,老師沒教。就是這樣一個班,我接過來了。我天天給他們補習,講著新課,補著舊課,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期望著能送出去一個兩個。我要求嚴,我是要求嚴……
校長趕忙按住孫大頭,親熱地說:「哎呀,你是上邊來的人,你坐,你坐。」
我是個很沒用的人。有時候,我覺得我一點用處也沒有。我是個教師,十八年來,我都給了孩子什麼呢?我又能給孩子什麼呢?
校長說:「村長說了,那孩子太毒……」
一碗餃子,兩枝紅燭,四碟小菜,我和梅相對而坐,以茶代酒,四目相望,已是人間天堂。
我說:「行,治好了再去吧。」
四月三日
只好坐。小丟爹依樹蹲著,說:「閑了?」我說:「閑了。」
從廁所里走出來,在一排教室的磚牆上,我又看到了粉筆字。教室牆上有很多「大×白眼狼」「××白眼狼」的粉筆字……
娘扶著門框說:「文英,歇一天吧。病成這樣,咋就不知道惜乎身子呢?」
十一月一日
九月二十三日
會上宣布,村長因帶頭違犯計劃生育政策被撤職,還罰款兩千元……
三月五日
誰知,孫其志明明看見我了,臉上的笑還像胡椒面一樣撒著,卻忽地轉過臉,巴巴地去拍鄉長肩上的土,像不認識一樣。可嘆哪,我已張口,忙閉嘴,就覺得人賤。木木地站了兩秒鐘,狗一樣推著車往前走。走了幾步,只覺秋陽如虎,渾身蝎蜇。剛剛賣了雞蛋,這會兒又賣了臉皮,厚顏無恥也只有到我這種地步了。於是我又折身拐回來,正對著孫其志一幫人。孫其志見我回來,一下子愣住了。我說:「孫大頭,孫其志,孫助理,你不認識我么?你就是不認識我?我文英再窮,拉棍要飯也要不到你門前哪!別說你當個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你就是縣太爺,就是國務院總理,我窮是我的,窮氣也粘不到你身上哇?!狗眼看人低!」
我問:「小丟呢?」
臨走時,水旺回過頭,望了我一眼。我流淚了,我說:「水旺,老師再問你一句,你真的就改不了了?你真的不能改嗎?!」
說是上課,其實是打掃衛生。五百人的婚宴擺在學校,教室內外一片狼藉,到處都是人吃剩下的殘羹,村裡的狗都跑到學校來了……
我病了,發高燒,走路晃晃的,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人在發燒的時候,就會想些奇怪的念頭:我看見落地的樹葉又一片片飛起來,打著旋兒飛起來,每片樹葉上都長著一雙眼睛,金光閃閃的眼睛,長著眼睛的樹葉又重新飛回到樹上,一片片綠,一片片綠……
王小丟眼巴巴地望著我:「老師,你能來給我補補課么?我怕耽誤太多。」
王小丟抬頭看了我一眼,重複說:「我還你。」
我想趕上去問問他。校長也等著我問他。我沒動。
我說了一堆好話,講了很多道理。小丟爹像蔫瓜一樣,眉頭蹙著,一鍋子一鍋子吸煙。他額頭上趴著一隻金色的蒼蠅。陽光下,臉很重,蒼蠅很明亮。
樹下圍了很多人看,都說這孩子可惡!揚言要揍他,村長攔住了。村長何等精明,看看客人都到了,還有許多縣上、鄉里的幹部……村長臉上的肉顫顫地動著,頭上的汗已密密麻麻,仍笑著說:「孩子,你下來。你叔老了,忘事。我這就叫人給你拿錢,下來吧。」說著,隨即叫人拿來二百塊錢,遞給了王小丟……
屋子裡瀰漫著甜甜的腥味,草的腥味。燒成灰的草仍然帶一股腥味,那腥味是泥土給予的,和人的血腥味沒什麼兩樣。當草灰粘在小丟身上的時候,能聽到「噝噝」的聲響,一種融化的聲響,聲響里飄出一縷縷香氣。這孩子是人嗎?
看著看著,校長眼濕了,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怔怔的。爾後,校長慢慢伸出一隻手,去撓胳肢窩。撓了兩下,就撓了兩下,校長停住了。他抬起頭,望著遠處的田野。
我清點了人數,班裡有四十一個學生,空了三個位置。王小丟沒有來,王聚財沒有來,王大花也沒有來。
我說,別看我,別偷偷看我,我改作業呢。
梅,你煩不煩?你要煩,我就不說了。我獨個也慣了,我不怕夜長。我常聽蛐蛐叫,夜靜時蛐蛐叫得很響,這邊一叫,那邊就應了,蛐蛐的話真多呀!
孫其志又胖了,很沉。見了面倒還熱情,說話「哼哼」的,很有氣派。我說:「其志,我想請你幫個忙。」
四月一日
我說:「他家不想讓他上了,是我說給他免的,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上午十點左右,我正在家裡修補院牆,忽聽鞭炮齊鳴,響器嗚哩哇啦吹奏,人像跑馬似的湧出來,喊著:「新媳婦來了!新媳婦來了……」緊著,一拉溜十幾輛車「日日」開進村來。前邊是摩托,跟著是卧車,卧車後面是卡車……嫁妝真多呀!一時村街里花紅柳綠,擺滿了顏色。村人們像過年似的來回跑著看,眼都看花了。連瞎眼的娘都坐不住了,說:咋恁熱鬧哪?叫我看看,叫我去看看……
等我去還籃球的時候,校長大發脾氣,手指著我說:「你、你……太不像話了!」
鄉村裡禮教多,葬人也是熱鬧事兒。洪魁家開著代銷點,有錢,點兩班響器吹奏。村裡人有送緞子被面的,有送太平洋單子的,也有的扯一兩丈白布……都是給活人用的。
沒有請外客,只有我和梅。
為什麼要毒打一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呢?他惹了誰了,打得這樣慘?!我說:「小丟,你說吧。你相信老師,老師會給你作主的……」
我是在學校廁所里發現的。廁所牆坍了一半,還有一半,能遮住屁股。就在那爬滿綠頭蒼蠅,能遮住屁股的一小半土牆上,孩子們書寫著「白眼狼,好尿床」的粉筆字。字寫得不好,枝枝叉叉的,很陽壯。只不過狼字少了一點,成了「白眼狠」。
……
三月十五日
水旺眼裡含著淚說:「老師,你嫌錢臟?」
許久,王小丟喉嚨里咕嚕了一聲,慢慢揚起臉,漠然地望著我。倏爾,他的臉變了,臉上掙出一片慘然的笑,他笑著說:「沒啥。老師,我玩呢,我在這兒玩呢。」
小丟爹問:「煙賣了?」
梅笑了,梅笑起來很柔,一點聲音也沒有。
十二月三十一日
孫大頭一見面就說:「老同學,我是來負荊請罪的,我來給你賠禮來了。那天是我有眼無珠,你罵得好哇,罵得好!」
十二月九日
梅笑了。
世人皆有嗜好,我不吸煙,不喝酒,獨喜歡聞粉筆的氣味。
娘說:「多好的娃呀,咋去偷人家哪?作孽呀!去吧,去看看他,權當積德呢。」
小丟娘說:「癢就好了。」
我說:「吃了。」
孩子把我逼到死角里了,我不能不說話。我說:「放心吧,我來給你補課。」說完,我趕忙走出來了。
教師們袖著手往外走,一個個冷雀似的。我坐著沒動。校長看人走光了,才慢吞吞說:「文英,你還有啥事?」
傍晚,又聽說小丟爹偷偷去給村長家送錢,村長不要,被推出來了。
校長雖穿了一身新,卻看著叫人彆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彆扭。細看才知道,校長穿的褲子是偏開口的,是他女人的褲子。在鄉下,一時找不到出門衣裳的時候,男人就穿女人的褲子。那褲子是一塊布套剪的,男人做一條,女人也做一條,為了省布。出客的時候,就混著穿。校長不但能穿女人的偏開口褲子,也知道給點心換匣了。鄉村裡的點心不是吃的,是「串」的。鄉下串親戚的時候,提上兩匣點心,從這家串到那家,爾後就一直串下去,也許一年,也許半載,只要裝點心的匣不壞,就提著走。點心匣被油浸透了,換換匣;彩色的封底爛了,換換紙,卻不管匣里的點心……點心匣是鄉人的臉面哪,鄉人是提著臉行路的。
王聚財去給他家老母豬配種,連假也不請,準是又挨他爹的破鞋底了。他家的老母豬一年生三窩豬娃,很能掙錢,是他爹的「命」。你要給他說,上學重要,還是老母豬重要,他爹肯定會說老母豬能掙錢。他爹是個「咬斷筋」,有理扯不清。
小丟爹嘮叨說:「咱不認識人家,要是認識,三級煙能賣一級。日他娘吔……」
梅說,你哭了?
王小丟說:「我要考出去,我能考上。」
我很冷淡,轉過臉不看他。
這是個極其優秀的學生,他的優秀使我激動。可他眼裡卻蘊涵著一層黑氣,那黑氣會毀了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