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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螞蚱 綠螞蚱

紅螞蚱 綠螞蚱

作者:李佩甫
「許是老祖宗吧。老祖宗用木犁犁出這麼一大庄人家,還能不立個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抬高再抬高喲,
鬆開鐵索銃死人!
一根驢蟲八百斤,
「會開了七天,熬人。我眯糊了一會兒,也記不多全。『精神』怕是這:上頭、上頭叫倆人一組,選個壞分子出來,上公社去開會……嗨,上頭髮話了,爺兒們看著辦吧。」
村歌十:
聽曲兒的妗子們在眼裡沾了淚出來,心裏嘆一聲:這瞎福海真能啊!
於是有人慢慢細細打量國,在心裏罵那不知為什麼要走而終於走了的國的娘,心陡然地為那「爹死了!娘嫁了!」的響亮亮所動……
——我哩垛吔;
——嗨喲!
荒草灘喲,
「鱉兒!」老槐舅爺一聲罵出來,眼隨著睜了。
——嗨喲!
「老三,按老規矩,你搜哇。」狗娃舅頭一歪。

德運舅的大喜日子

又過了些日子,村東的啞巴坑幹了。那是個死坑,夏天裡水滿滿的,一到冬天就干。狗娃舅跳下去挖坑泥,竟挖出一雙鞋來!洗凈了,卻是新的。連那鞋裡墊的襪底也是新的,還精精意意地綉了一對綠嘴兒牡丹!
那手更是一支歡快悅耳的歌。抓了什麼,便有活活的動在上邊,跳著細巧和靈捷。織布的時候,扎花的時候,納鞋的時候,彷彿有絲弦在那手上奏著,扯那明快地跳躍。當那細小花針在綳了的白布上「咬」,一時便有鳥兒、魚兒、蝦兒跳出來,鮮了人的眼……
又是久久,又是極粗的喘聲,兩團黑終於扭在一團。細細分曉,咬牙聲、撕打聲、撲騰撲騰地翻腿還雜著切齒的咬……只不見喊叫,也不聽有罵聲出來。「咕咚」一聲,兩團黑從床上滾到地上,就那麼來來回回地翻。我剛想喊,被狗娃舅擰了一把,很疼,只好住了。一個時辰之後,房裡靜下來,還是床東一團,床西一團,直到三星稀……
於是,我記得:在住著姥姥的村子里吃飯,是不用打飯錢的。隨你走進那家院子,叫聲老舅,便有漢子親親地迎出來,罵聲鱉兒,不消你再說,一準有好東西管你吃。幾多的舅喲!老兒小兒,都要你喊。除非你罵他:「舅、舅,打一鞭,屙一溜。」他笑。該叫還是得叫。兒時,在姥姥的莊子里,捧著鄉下孩子的小木碗,我就這樣一家一家地吃遍全村。吃了,和小小的「老表們」滾在土窩裡脫土饃饃,木碗兒扣出光光圓圓的一坨、兩坨、三坨……撒一泡熱尿,那「饃饃」碎了,又脫。
「還綉了牡丹呢!綠嘴兒牡丹,挺鮮……」
五姨硬硬地走回去了……
村歌七:
「兄弟,家裡……情儘管放心了。」
「娘,娘吔……」
那女人是從不串門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曲兒,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來,那女人一準倚在門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進屋來即端上洗臉水,飯盛上,接過胡琴掛在牆邊,一切都在默默無言中。於是又雙雙坐下:
腿不再彈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哭……
「嗯?」姥姥怔了。
那女人又低低頭:「五叔。」
「狗日的!百十畝穀草值起倆球哩垛?反了我,老子不記分!」隊長舅火了,一聲吆喝,背手走去了。煙布袋在胯上一甩一甩。
「吔,我去我去。」
我站住了,怔怔地望了老墳地,又望了西天紅火里的小泥丸,突然也想野唱……
村歌五:
又過一袋煙的功夫,仁義些的漢子,重又把頭揚起,把煙碎了,悶聲說:
一頓飯工夫,舅們各自背著鋪蓋出來,分明都穿得厚了些。女人扯著孩子送出來,有淚在臉上流,卻逗孩子笑著叫「爹」。唯有狗娃舅沒有鋪蓋,套了他癱在床上的老爹的長褂兒,大甩袖子,人前人後晃悠。竟追著隊長舅的屁股說:「不會不管飯吧?」
「連山,餓你八百年不出魂叫你下輩子脫生成驢啃穀草屙驢糞,你回來不回來……」
「軟。」
新媳婦仍舊站著,一團紅紅的手巾在手上絞。
高高地挑喲,
似一聲令下,兩人這才各自退後。死翻著白眼,瞪瞪。慢慢有一口氣噎上來,手抖抖地指了,半日才有話出來:
忽然磨房裡傳出汪兒姥姥的罵聲:
風起了,萋萋荒草簌簌地唱著死亡的歌。我不敢扭頭再看,一蹦子跑出老墳地。
灰驢站了,抖著一身灰毛。於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眼」,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娘,你不該生我……」
——出律律律;
「不麻。」
「你那圓垛算個球!」烈子舅身子一擰,滿嘴噴沫。
一刻,隊長舅出來,吩咐放工一天,都來德運家幫忙。這自然是不消多說的。立馬又叫人開倉屋磨三石好麥,說德運舅剛辦了喜事,家底已空,權且先借給他。村裡人紛紛散開去,找自己能幹的事做,個個象謀自家的事情一樣認真、精細。會木匠手藝的打棺去了;有些灶上功夫的盤火架案;女人們包了內活兒;打墓坑的全是一等一的壯漢,還請了瞎子舅來老墳里量了方位,按天干地支,一寸不敢差。雖是一夜的夫妻,也是村裡媳婦呀!
半夜時分,到戲台後邊的空地上去尿。轉過身來的時候,忽然看見五姨在戲台下邊貓著,不知在幹什麼。也就跑去了。只見五姨歪頭從戲台的板下往上瞅,兩眼燒燒地亮著,暗中已覺紅騰騰。透過板縫的亮光,她的手在板上乍著,彷彿在量什麼……
說完,摸索著走出去了。此後,那瞎眼再不曾有一滴淚流出來。
兩人先是各自站在垛上「日」,整整貼上一袋煙的工夫,待氣喘稍勻了些,恨極,又一竄一竄地「日」過來。「日」一個昏天黑地!人已累翻,氣實實難咽。又甩去桑權,各自殺緊濕浸浸的腰帶,雙手背了,來個二牛起架,頭對頭頂起來……

狗娃舅

吸煙聲停了,舅們一臉惶惶。那愁傾刻隨了煙霧漫開去,樑上的油燈顯得更昏更暗。
瞎子舅接過來,咕咕咚咚一氣喝乾。亮了碗底后,用袖子擦了下嘴巴,有紅在臉上慢慢透出,身子卻一晃也不晃。只欠身拱恭手,謝過眾人。
「你那方垛算個球!」連山舅扭身過來,頭頂著頭,一臉不屑。
哧楞楞飛上了(呀個)灰灰兔的家呀,
五姨嘴唇都白了,卻說:「……怪新。」
「選舉」倒也和和氣氣。縱然心裏怯,面子還是要的,人是一張臉哪!有小腸雞肚的女人,在眾人眼前,眼翻上幾翻,也不好有二話出來。漸漸,百十號人也就選出來了。
支著眼皮熬去了大半個夜,就聽得這麼一聲「嗯」。
「大月明地兒里白粉粉一片……」
「……嗯。」
我搖搖頭。
——犁喲!
第二天,又見五姨到代銷點扯了黑布回來,掩了門一個人在屋裡躲著,一天都沒吃飯。叫了,說是頭疼。
兩個月之後,便有響亮的哭聲從屋裡傳出來,那女人生了。生在屋裡的草木灰上,一團粉紅的小肉兒。瞎子舅竟弄來了極珍貴的紅糖給那女人補身子。請村裡女人來收生的時候,臉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妗子們送雞蛋來賀喜,硬拽著抹了他一臉鍋灰。漢子們讓他打酒請客,他也就請了。只是把孩子抱出來看的時候,都覺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沒有似瞎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疑惑,只不肯說出來。可瞎子舅親孩子的樣兒又叫人實信不疑。在那一月里,他臉貼住那「紅肉兒」,喊出了一百多個疼煞愛煞的人才會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肉子,寶寶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栓栓子……」
——犁喲!
村裡人說,娘家人本要德運舅一步一磕,跪著喊「娘」哭到墳里。莊裡老輩堅持不讓,才算免了。改成了靈前「二十四叩禮」。這也算是村裡人勝了。勝得十分悲壯。
瞎子舅默默不語。
「……我去吧。」
於是,我嘗了鮮物;晚上,一連放了十七個屁。
——回來了。
搶收玉米的村裡人從地邊走過,也只瞅上一眼,很冷漠地走開,不問。只有灰濛濛的天在哭……
那長了的老腰重又彎回破棉絮里去了,隨著便熄了一線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爺閉著眼,身子悠悠地晃……
往東走腿肚朝西,
「沒有……」
太陽在朗朗的晴空上移著,那曖意彷彿離人很遠。一朵軟白的雲飄去,又一朵悠悠追來,白極,也靜極。秋風涼涼,似又刮不去時光的無盡。村外的黃土路上有人在走,漸遠,漸小。漸小,漸遠……
「就是大了。」
烈子舅在東頭看了,也不搭話,只重重地甩口臭唾沫,更撐死那「大」的架式,脖兒犟出兩條青筋,揚起長權,手腕子極快地翻。渾身像洗過的黑緞子一般,汗水泡軟了兩隻大腳窩。那谷個子飛飛揚揚,一個壓一個,一個摞一個。只見那圓垛一層層高,一層層高,頭朝里,根朝外,茬口齊整整的,象泥抹子抹出來一般光滑。遠遠地看,似通天立起一根圓柱……
「你好好聽著,再見一回,打折你鱉兒哩腿……」
「鱉兒,丟人丟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喝了?這村裡多少輩也沒出過賊,你他媽做賊!」
德運舅漠然地在房沿處蹲著,遠遠就能聞見血腥。狗在他眼前轉了又轉,只是不敢下嘴。他臉上的血污幹了,顯得紫黑。兩眼腫脹得桃明,睜不開,也就那麼閉著,像是睡去了。那腫脹得只透一線血縫的眼惘然地對著朗朗晴空,彷彿一個瞎子仰望著那無盡的天書,問那冥冥之中的主宰:女人是什麼?
「這是恁老老老爺的墳。聽說那會是大戶,後來不知怎麼就敗了……」

老墳地

聽村裡人說,這福海舅生下來就是瞎子。那時,倒也眼睛大大,眼珠白白,並不曉得會有一世黑暗等著他。只是烈哭。有一天,哭得急了,險些被他老爹扔去!只他娘不忍心,才恩養下來了。長大些的時候,才知道世間竟還有光明,只是他一人將永世不見。於是終日坐在床上,默然地打發那無盡的長夜。
狗娃舅又想脫下來讓她看,見她不再問,十分掃興,又踏拉踏拉走去跟別人說。
後來,聽五姨的女婿說,五姨哪點都好,就是打從過門兒沒笑過。好在庄稼人不靠笑過日子,這姨夫也就認了。
一隻花狗叫著跑來,圍著兩人轉了三圈,晃晃頭,去了。
灰驢,老磨,秋陽……
「滾!」
五穀豐登,
「東崗那百十畝紅薯怕是犁不出來了。晚了,要吃『罐飯』哩……」
隊長舅披著破襖在地頭上蹲著,像坐化了的泥胎一樣,目光直read•99csw•com直地看那犁在泥浪里翻。他手裡捏著的半截煙早被雨點打濕了,點煙的時候,手哆嗦了一下,有淚花含在眼裡,卻只默默地吸。
狗娃舅伸了個懶腰:「肉頭。」
……
「娘……」
新媳婦眼斜斜地看那墳丘上的裂縫,臉上忽有飛紅漫浸。
火光映著他那黑污污的小臉,一片累極了的靜。
「不敢了。」
……
烈子舅晃晃地站直了,兩眼暴起,張開冒煙的喉嚨潑口就罵:
「你摸了?」
烈子舅斜一眼過來:「要垛垛圓。」
新媳婦不吭了,只望那孤伶伶的一小片墳,望那些死了還不能入老墳的人……
村街上,樹影兒透出朦朦朧朧的白,深深淺淺的黑。常有灰灰的一條躥上瓦屋的獸頭,倏爾又不見。狗間或咬一聲,磨牙的牲口細細地嚼料。黑黑的一怪撲來,嚇得人閉眼,一忽兒又看清是那碾盤在死蹲,總也很嚇人。把臉扭回了,貼了那舔破的窗洞往裡瞅,久久,終於在屋裡那一片混沌的墨里分清了方位:床東一團濃黑,床西一團濃黑,木了一般,不見動。
狗娃舅看著我,又說:「那女的不讓。」
夜更深些,打光棍的舅們終於把瞎子舅誆到牲口屋來,急煎煎地圍住他,問:
常常見有人提了禮物到五姨家。三姥姥又滿村喊著找五姨,五姨只是躲著不見。終於有一日,一家人都上去打五姨,五姨卻緊閉嘴巴,一聲不吭。打急了,她瘋了似地跑到井上,在井沿邊邊兒站了,一隻腳高高抬起,對追來的家人說:「再攆一步,我就跳井!」
經了這一頓惡打,國老實多了。村裡孩子見了,也不再怕他。
烈子舅吭吭著說:「別家好、好說。雖說口糧不大夠,都還有些門、門道。就、就、就文斗家是分、分子,成、成天哼嘰……要糧,怕、怕是……」
晾乾后,狗娃舅每日里踏拉踏拉穿著在村裡走,見人就張揚:「老三,我撈了雙鞋!」
於是跪下,跪了兩個頭。
「什麼不讓?」
「好,好。我不問……環,要是……縫個墊腰的棉花枕……」
「球!你那工分老子不稀罕!」烈子舅說著,刷地脫去小褂兒,露一身黑肉。兩肩弓起,腰帶又細細一勒,越顯得膀寬,兩行排骨,扇兒一般透出來,緊繃繃。就那麼甩甩地到谷堆前去了,大腳一挑,一把光溜溜的桑權順在水裡。於是兩腿八字叉開,一個大字挺出去,渾然于天地之間。肩上、肋上、胯上,漸有力顯出來了,陽光下,似有鋼藍在韌跳,細聽聽肉弦兒「蹦蹦」帶音兒。接著便是「唰唰唰……」一陣風旋起,谷個子揚得飛花一般!一袋煙功夫,只見那案板似的大脊樑膩膩地亮了,一「豆」一「豆」的泛出七色光彩,酷似鍛打的紅鐵。一時叫你覺得,縱然天塌地陷,這漢子也是不會倒的。
逮住老頭當窩窩,
隊長舅看看他,遲疑著朝另一個娃兒的草筐摸去……
「誰家丟過一根線?」

老磨

又怕黃狗咬出來。
日頭高高的時候,女人們便早早地放工回去做飯,在搭了戲台的空場上,早有家人擺好了凳子。天一擦黑,四鄉的人都湧來了,遠遠的十幾里地都是人聲。好像早年有個叫「小五子」的唱得好,人們便嘴上老掛著「小五子」,像是自家人一樣。然而卻又不是「小五子」,只一干人在台上蹦著唱,穿一身綠軍裝,臉上紅紅白白,十分英武。特別是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白臉子,很招女人的眼。於是人們又記住他叫「少劍波」。
「真沒捎點啥?」眯眯的細眼斜過來,錐子般地一亮。
村歌二:
隊長舅這才推門。好重的一扇大門,卻不見響聲出來。多年之後,我才琢磨出這泡尿的「科學」,知道那「經驗」不是一次能總結出來的……
五姥姥自言自語地說:「哎,老沒成色。急抱孫子呀……」
我怔怔。
待那外鄉女人走近些,瞎子舅緩轉了半個身,尋聲兒對那女人說:
日頭落,狼下坡,
「……大了。」
河裡水清(呀個)沒有魚,
孩兒,回來吧!
河套里有隻紅螞蚱呀,
終於,烈子舅喘一口粗氣出來,挑上最後一個谷個子,給那圓垛蓋齊了「垛帽兒」。累乏了,卻仍然神叉著腰,揚頭要唱,卻又啞了。西頭,連山舅那方方的垛上竟也蓋起了「垛帽兒」。桑杈已揚起,只差這一彎腰一直腰……
——嗨喲!
露水下來了,身上濕濕的涼。兩眼皮在打架,又不舍走,只偎了狗娃舅在窗前貼著聽,屋裡仍舊沒有動靜。
「二叔,給你說媳婦哩!」
初秋的陽光射在他身上,送給他木了的悵然。爛處露著一條條女人的抓痕,有昨夜也有今日……那印在心裏的是夜裡抓下的——那是女人的「字典」,也是他一生都不曾讀懂的。他覺得屈。
隊長舅叫我站在門口,一個人摸黑進了屋。聽得「嘩啦、嘩啦」的聲響。一會兒功夫,他走出來了,肩上扛著一個鼓鼓的口袋。
「心疼呀,我也心疼。半年的口糧……可上頭催得老緊老緊……」隊長舅捂了半邊臉,像是牙疼。
「睡了。」
「老三,你過來不過來?」
德運舅一聲不吭,一連躺了七天七夜。第八天頭上又背著老钁下地了,默默地,像個獃子。
大月明地兒里並肩肩坐,
「喊叔。」
一袋煙的功夫,人們似把一生來所做的「惡事」都在心裏濾了一遍,越思量越不敢看人。於是,互相看一眼,目光剛搭界,又慌慌垂下頭,再想平日所為,有幾多對不住政策,不盡人意之處……似乎越想越多,扯起笸籮亂動彈,溝溝壑壑都有錯。又趕忙暗暗壓在心底,只怕別人瞅見。這麼想著,便有汗下來,脊樑溝兒涼涼的。
——灰灰兔的家呀;
已是久遠的過去了,總還在眼前晃,一日日篩漏在心底,把久遠墜墜地扯近來。便有一首小小曲兒在耳畔終日唱:雲兒去了,遮了遠遠的天。在遠遠的天的那一邊,有我姥姥的村莊……
會場上靜了,人們怔怔地。漢子們點煙來吸,互相看了,那捏煙的手竟也抖抖。女人懷裡的孩子哭了。有罵聲喊出來,又四下看看,忙用奶頭塞住娃娃的嘴。一時無話。
躺床上便做夢:一條長腿伸出去,滿天紅火燒起來,總也不見人救……
……
日西,響器嗚嗚哇哇地吹起來。一個掌大笛的外鄉鼓手光著脊樑,頭上頂著一碗清水,竭盡全力地演奏那哀的熱烈,贏了一村人圍他看。於是,德運舅像披麻戴孝的木樁一般被人搡了出來,在停棺處站下,頭被娘家女人按住,前一跪,后一跪,左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頭磕得咚咚響,分東西南北,給這睡了一夜的媳婦行了拜祖宗的「二十四叩大禮」……
「福海哥,你是賣老鼠藥那會兒認識這女人的?」
「國,你長這麼大,見誰家丟過一根針?」
於是,人們齊聲說:「這孩子是貴人。」
此後,兩人不知怎麼到小樹林里去了。那晚,大月明地兒里,我頭一次見五姨穿得那麼鮮亮!
一時天光亮了些,一顆心穩穩地落在肚裏,吐一口氣出來,仰望那力的野和響亮。又壯膽回頭一瞥,似覺老祖宗那通石碑直豎豎的,透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個庄來的驕傲!一片一片的墳頭從那石碑下漫過來,彷彿那死人的隊伍也陽壯壯地一代一代排開,頂那日月的艱難……
「老三,我日——」這孩子撅起肚兒,兩手神氣地一夾,做出仰天長罵的樣子。
「老三,過來。」
「可是壞良心哪!誰叫紅薯背到俺家來了?俺可是頭皮老薄呀!我哩娘啊,誰給我當個證見哩……」
「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便有一圈人圍上來看。他就脫下來拿在手裡,指著讓人看那一對綠嘴兒牡丹,活鮮鮮的。
於是,回姥姥家睡。只是不曉德運舅為啥「肉頭」?白日里他娶媳婦好熱鬧喲!一身新褲褂穿著,頭皮颳得青光,還捏著頂新帽,臉上紅光光的,遠遠就叫我:「文生,拿碗來呀!」
想必有好吃的了。我歡歡地湊近鍋台,借了柴火的亮瞅去,卻只有一鍋清水白白地泛濺兒……
「誰訂了規矩?」
……
「撲哧」一聲笑出來,新媳婦掩著嘴兒問:「娘吔,你聽誰說哩?」
恨這娃兒跟村裡最美最秀最辣的姑娘睡,恨得牙癢,卻有「爹死了娘嫁了」架著,不敢造次,只好任他撞了。
一步一磕朝閻羅……
村裡人都來了,黑鴉鴉地站著。幾位長輩份的老人蹲在那貼了紅「囍」字的碾盤上吸悶煙。女人們把狗娃舅圍了,叫他講「聽房」的經過,一片「嘖嘖」聲。小娃兒在人群里鑽來鑽去,莫名其妙的興奮。
灰驢仍舊一圈圈走著。只那一線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終於有一隻大大的眼獨出來,一環環白著,凸那黑黃的仁。便停了四下看,彷彿知了終日在磨道里走得無味,立時躥將起來,犟著長長的驢脖掙那套繩,險些把磨掀翻!汪兒姥姥怔怔地抬起頭來,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斷了的套,被灰驢拽倒在地上,拖著跑了出來。在暗中待久了的驢眼被芒芒的秋陽刺了,「咴咴」地昂天長叫。
冬日很短,夜又像化了似地長。那天總也陰晦著,久久磨不出笑臉,村街就越發地單調沉悶。日子呢,象過了一世那麼久,而又慢慢地重複,寡味得叫人愁。於是,五姨挑了水桶出來,村街里陡然便有了活氣:天彷彿不再壓頭地悶。似有雲動,恍恍地有光透出來;地呢,那看膩了的黃土路也就多了些貼人的溫熱。有深深淺淺的轍印顯出來了,凍硬了的牛蹄印又似凹凸的硯台一般有趣;灰了的泥巴牆上有公雞在悠悠散步,老牛「哞哞」地拖出一長串村家的盎然;禿了的樹枝也似在慢慢伸展,有活力從老根處漫出來,漸漸有一點點綠透在枯了的樹皮上。伴著那腳步聲,彷彿有跳跳的音兒響出來,耳畔也似真有了鈴兒叮噹碎彈那沉沉的秋日;不曾有風,也不曾扭動,就見那扁擔顫悠悠,桶兒晃悠悠,細腰兒軟軟地風柳去……頓時叫人覺得生活也還有趣。日子漫長,終也會一日日過去的。臉上就鬆快些。
妗子們戰戰兢兢地問他:「手指頭麻不?」
喝湯時分,一村人都擁來看「瞎子福海家裡的」。端了飯碗的手擎擎地舉了半道村街,手腕竟也不酸。連狗也跟著喜,「汪汪」著躥屁股叫喚。生過娃兒的妗們又疑那女人腰裡緊,怕是「那個」了。
漢子們遲遲地晃出來,紛紛找地方蹲了。女人敞著奶孩子的懷,抱一個又扯一個,滾蛋子往一塊九_九_藏_書擠。臉面上半喜半憂。日子「磨」得太慢太慢了。太陽總是緩緩地升起,而又遲遲不落,夜很長很長,叫人過得心焦。於是想盼一點什麼事體出來,且又惶惶地怕,就這麼等著。
定睛看了,一抹粉紅跟那蒼老的嗓音在死死靜靜的墳地里閃,也就趕忙竄將過去。
……香氣出來了,鍋里的紅薯剛泛黃,四隻綠瑩瑩的小眼又湊了過來。狗娃舅喝道:「邊兒去!」說著,又反身看我一眼,「文生,別笑話,鄉下不比城裡。」
這次回來,光景仍不見好。對襟褂子灰灰黃黃,大襠褲皺皺巴巴黑掖著,一雙旱船鞋前幫早已踏爛,污露著洞中「日月」,叫人遙想那一根竹竿敲出來的漫漫長長路。臉上空空地靜著,似無憂也無喜。只是面相粗糙了,風切了紋出來,添了些許滄桑的痕印。兩眼也就慢慢眨,白白睜,一副了瞭然然的深邃。然而卻多了一個女人在身後。那是個外鄉女人,顯然是隨他來的,一臉生怯。路也怕是走得不近了,女人臉上汗涔涔的,那穿在身上緊緊的碎花布衫倒也乾乾淨淨,有紅在汗臉上漫浸,卻仍然定定地跟了走。
「不疼。」
——犁喲!
老槐舅爺動了一下,那曲成一團的破爛棉絮抖然長出七尺身量,只是極快地一躍,抓起牆邊的扎鞭甩了過去,炸雷般脆響!
一環扣一環喲,
「跪下!」
遠遠的西天,正燃著一團火紅的球。紅紅的霞輝里,狗娃舅和一群割草孩子回來了。一個個泥丸兒似地動著,亮著金紅的肉兒……
「誰?」
「那年槐花開得真好……」
在村裡,只有五姨的話國才肯聽。五姨出門便亮了一道村街。不曾見她怎樣打扮,但見那油亮亮的長辮兒,紅紅潤潤的臉,黑葡萄般的眼仁,總扯了年青漢子的眼珠滴滴溜溜跟了轉。拖著鼻涕的國又常常像尾巴一樣跟著,還要五姨扯了走。就有更多的人湊來跟國搭話,爭著馱他。國也就更神氣,一節小扎鞭在年輕漢子的脊背上抽飛。漢子喜喜地瞅了五姨,心裏也就痒痒地樂。夜裡,常聽五姨在喊國跟她去睡。國一蹦一蹦地竄進五姨家,跟五姨睡在西廂房裡。聽見半夜有人拍門,五姨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日你娘!」於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像躺娘懷裡一般死睡到天明,也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二大爺。」
「什麼?」
遠哩近哩都來到。
「姥姥,幹麼偷他?」
「——垛圓。」
小紅肉肉兒,
於是,隊長舅在前領著,拉拉溜溜一百幾十號「壞分子」相跟,默默地往村外走去。不時有人回頭,戀戀地看那站在村街里的女人。狗歡歡地跑著,一直跟屁股攆到村西,被誰踹了一腳,才夾著尾巴跑回來。
眾人又把湊錢打來的一斤白酒倒了滿滿一碗捧上:
矮歸矮,卻是割草的一把好手。靠了那割不完的草,他一天掙去十二分,氣得那些人高馬大的舅們罵街!罵了,又不得不認晦氣。割草,一把小鏟兒揣懷裡,拉千斤糞車的壯漢也就一天百十斤!他一晌就是百十斤!二十斤才一分,能是氣兒吹出來的么。別的孩子割三五十斤已算露臉,唯有他快。人說,他不是人。那般小手,那般小腿,那般小人,把小鏟捏在手裡,活脫脫草魔一個。連村裡最會繡花的五姨看了他割草,暗暗瞅瞅自己那雙女人群里出了名的巧手,也就嘆口氣,去了。
五姥姥臉上的皺花兒開了:「環,不羞哩,不羞。自家娘們,怕啥哩?男人野性,不知疼人哩。我是怕……」
狗娃舅不再爭辯,蹲下來慢慢拾掇那散亂的草堆。他一搭一搭地收拾好,吸一口氣,牙骨狠狠地繃緊腮邊的薄肉,一勁狠咬,有三個小哥在後打幫,那小草垛一般的草捆又馱起了。
有一個時辰了,瞎子舅眼眨眨地說:「爺兒們是想叫我算一卦么?」
「日你那方周周——!」
隊長舅竟也怕一個人。
一天早上,村裡的鍾突然敲響了,急煎煎地,很悶。在村子上空淡散的炊煙似也被那震蕩的氣流驚擾,旋卷著隨那鐘聲飄向田野。
多年之後,每當我眼前出現那個灰色的黃昏,一個極大的滾動著的草垛;一個圓圓的盛滿了汗垢的肚臍眼;一雙小拇腳趾有著雙指甲蓋的腳丫,便一同朝我壓來。
高高坡上一棵槐喲,
狗娃舅拍拍我,倆眼兒躥動著騰騰的黑火,眼又貼到窗格上去了。我真服氣他的耐性,打個哈欠,又借那舔破的窗洞獨眼看,只覺蛐蛐一聲聲短叫,好不焦人。聽狗娃講過,這是一公一母「說話」哩。竟這般地有聲在色!叫人氣極時,屋裡那混沌的黑化開了,又是床東一團,床西一團。屏息聽去,床板「吱兒」響了,床西那團黑緩緩往床東處移,一股很粗的喘聲出來,兩團黑便合二為一。倏爾又分開去,一個床東,一個床西。漸漸,又移近了,定睛細看,卻又是床東、床西。接著一聲陽陽壯壯地「嗯」……
「喲嗨,福海,媳婦領回來了?!」

綠嘴兒牡丹

村歌四:
哦,我童年的小木碗——
灰驢的「遮眼」斜了,透過朦朦朧朧一線白,極細微的一線。於是又走下去,一條長長的夜路。
抬高不彎腰喲,
「二叔,那會兒你要是不回來,怕也坐上屁股冒煙兒的車兒了!」
——夜夜喊(呀個)媽吔。
「隊長那驢日的!上頭叫一村選一個,他驢耳朵竟聽成兩人選一個……」
還是不語。
「這是本院五叔。」
「還敢不敢了?」
多年之後,有幸在省城碰上了國,已無了一絲鄉音在口裡。問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說:「家裡沒人了。」
晚上又是演戲。一村人都早早佔位兒去了,獨獨五姨沒有出門。待到戲散時,五姨才悄悄地來了。她圍著戲台轉了兩圈,一直等到看熱鬧的小孩也走盡了,卻又叫我回來,眼兒怔怔地望著我,嘴上咬出一圈印痕之後,才從背後拿出一雙鞋,讓我去戲台上給那白臉子……
「你回去的時候言一聲。啊?別忘了,悄悄告訴我……」我點點頭。
裊裊的炊煙把村子罩了,天終於暗下來。坡上還映著一線紅,那紅亮得耀眼,倏爾又淡,又灰,接著是極刺的一躍,紅極了半個天。風起了,颯颯的。卸套的驢兒在坡上打滾兒,沾著尿腥的熱土灰灰地盪開去。那亮不情願地暗下去了,殘燒著鑲著灰邊的余紅。於是,坡上晃出一隊割草的孩子,全赤條條的,一線不掛。遠遠,極像被風吹的草兒押送的一隊泥丸。那打頭的背的草捆極大,小垛兒一般地緩緩滾來,彷彿草也成了氣候。近了,你才能瞅見那埋在草里的小頭。叫你真不信是那泥丸一般的孩兒馱了草動,倒疑是成了精氣的草搡著孩兒走。這打頭的,便是狗娃舅了。
狗娃舅喜得哇哇叫:「誰把一雙新嶄嶄的鞋扔坑裡?真他娘的傻!」
「德運。」
一顆心兒給了個人,
狗娃舅站了,吸一口氣,甩了那草捆,拍拍癟了的肚皮。那黑黑的肚皮上亮著一道一道的汗霜,花瓜兒似的。臉上矇著分錢厚的土,只有倆眼賊溜溜地閃著,透出一絲狡黠的乏笑。後邊的孩兒們也站下了,並不扔筐,只怯怯地望著隊長舅。
後來,聽說國果然上了大學,干大事去了。只是再沒有回村來,也沒有一字給村裡人寫。村裡人每每提起他,卻總濺著唾沫星子說「咱國在外頭幹事咋咋……」平添了許多榮耀。
「我睏了。」
穀子上場了。
這狗娃舅是我童年的朋友,也是長者。一個極小的人兒,也算是舅了。輩份在那兒擺著,不由你不喊。我六歲的時候,他便十二,長得竟沒有我高!泥丸似地矮不說,身量卻盡往寬處去。那短短的小手,銼兒一般,摸摸肉疼。在大人眼裡,他是孩子;在孩子眼裡,他是大人。也就省了褲子。說大人話,赤條條在村裡走,也沒人羞。我常常懷疑那位二姥姥是割谷的時候窩下了這舅,不然,怎地這般小身?
「扒的。」他擠擠眼,「還沒長成哩。讓你這城裡娃嘗個鮮物。」
久了,才曉得這娃兒叫國。能和我這客居姥姥家的城裡人享有同等待遇的,在村裡怕只有國一人了。他更是走哪兒吃哪兒,走哪兒住哪兒。在廣袤的鄉野,捧了小木碗出去,足可以吃遍天下。外村人問了,他自然氣勢勢:
——犁喲!
仍然是一片「巴嗒、巴嗒」的聲響……
咣當,咣當,咣當……
西邊,連山舅的水蛇腰象彎弓一樣彈著。把一根軟軟的桑杈,輕輕巧巧地挑著谷個兒,一顛一倒,壘花牆一般利落。步法也是有講究的,前前後後,那腳印竟也一環環套;方垛也就層層相疊,角是角,棱是棱,四面牆立。
「文斗這貨真熊!」隊長舅突然罵道,「這貨成天盼著摘『帽』,老球來彙報思想……」
他爹五年前就癱了。娘還是一個接一個生娃,也就病殃殃。「嘴」很多,幹活的卻只有他。這家,靠高分也是養不活的,他竟撐了。村裡人笑說,狗娃家人是見風長肉,我是不信。不然,不會跑到村口來等他。
落選的漢子背著老钁到地里來了,總也悶悶地往西看,似乎覺得虧心,只有下死力幹活。那揚起的老钁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腰殺得低低的,弓著汗涔涔的黃脊樑,贖罪似地背那紅日頭……
沒人的時候,有大人拉了孩子在他褲襠里鑽,一連鑽三次,想必要借一借「貴人」的福氣,只是不說。此後,每每有比他小的孩子大街上走,國便腰一夾,叉開兩腿,高叫:「鑽過去!」
唉喲喂,肚子餓。
「來年看。」
扔下了兔兒子夜夜喊(呀個)媽吔,
新媳婦扭扭地站著,手掩著嘴兒,吃吃笑。
天到了這般時候,會才開出了滋味。卻又聽隊長舅說:「就這吧,就這吧。」說著,站起來,從屁股后摸出一串鑰匙。聽見草動,回頭一看是我,罵聲鱉兒!一把將我拽起,問:「尿?」
——犁喲!
又是半晌無語。只聽秋蟲兒長一聲短一聲叫……好一會兒,眾人才應道:「中啊,中啊。三哥,你看著辦吧。」
「日你那圓溜溜——!」
村歌三:
「爹死了!娘嫁了!」
「你吃。」
隊長舅兩手捧了嘴巴貼近老槐舅爺的耳朵炸聲喊:
潑辣辣的妗們齊伙擁出來,在村街里把隊長舅按住,扒了褲子,笑罵著抬起來在碾盤上打「肉夯」!
忽一日有人捎信兒來,說國在王集偷了飯館里的錢,被人抓住了。一時慌了全村,焦焦地立逼隊長舅去王集領人。隊長舅破例買了盒錫包煙揣上,飯也沒顧上吃,掂了一兜窩窩便去了。
他就這樣走了。僅僅帶去了九_九_藏_書一根竹竿。聽人說,他曾在外鄉的集鎮上賣過老鼠藥。當老鼠藥也不讓賣的時候,他又到更遠的地方去跟人學算卦。一個瞎子,一字不識的瞎子,那陰陽八卦、天干地支、二十四時,加上五百年的歷頭竟也背得滾瓜爛熟。生辰日月掐指便一口說出,很有了些名氣。後來,卦也不讓算了,他又跟人搭班兒唱曲兒,拉一手好胡琴……他在風裡坐過,在雨里蹲過,在漫天飛雪冰凍三尺的日子里走那漫長的路。上蒼從來不曾厚待過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著,每次回村,都將會有一盤荷葉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墳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頑強這生命就有多頑強,那堅忍的活叫村裡人看了發怵……
黃昏時分,國被領回來了。一村人圍著看,可憐那小胳膊活活捆出了兩道繩箍!疼得一干人掉下淚來。隊長舅黑著臉把國領進倉屋,從捎窩頭的破兜里掏出一個荷葉包來,裡邊是一盤肉包,沖他一瞪眼:「吃吧,匪才!」
紅紅的日頭一大垛喲,
三天後,縣劇團走了。村子里曾熱熱鬧鬧地說那「少劍波」。過了些日子,也就淡下來,依舊慢慢地熬那老日頭。只五姨臉上悵悵,像有了病似的,也從不跟人談論「少劍波」。很想跟人說一說五姨做了鞋送人,偏五姨又吩咐不讓說,也就忍著。
「蛋咬去。」狗娃舅叉開腿,亮出那小小的「大物件」。
——我哩垛吔。
「狗娃,日頭從西出來了么?」
遠哩近哩都來到。
抬高猛一丟喲,
新媳婦似也被這肅穆的死靜罩了,一時臉也沉下來,默默立著。
那時也就十七八歲。惹了多少鄉下漢子做她的夢。卻又不敢近前。那性兒說烈也烈說柔也柔,那心說軟也軟說硬也硬,就雲兒一般在天上飄著,不是那命運的繩兒在黃土地里系,怎能白白地被村裡漢子霸看了那多年?誰都覺得她終有一日要飛去,只盼時日能拖得長一些,再長一些……這是個能給男人百般溫柔,又能貼上命為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哪!
「是算卦那會兒?」
「你媽想你了,你也不回么?」
於是,想問。只聽狗娃舅又說:「拿碗去。」……
有一天,村裡人在空了的大廟裡揀煙。五姨無意中在泥胎後頭的空洞里掏了一把。不一會兒,便肚子打陣兒疼,疼得她滿地滾。慌得妗子們趕忙燒紙磕頭,給五姨願吁。國卻一花眼兒爬上那泥胎,拿一節小棍,「叭、叭、叭」敲斷了泥胎的三個指頭!一屋人臉都白了,他仍叉腰在泥胎的肚子上站著,大聲喊:
進村的時候,那根引路的竹桿兒不再點,順在胳肢窩裡夾著,像常人一樣走路,只背上多了一架胡琴,一副「呱板」,分明有藝在身了。肩上仍舊是一掛搭褳,舊的。村裡人說,搭褳里定然會有一盤用荷葉包的肉包子,那是給他娘捎的。雖然他娘死了。
——紅螞炸呀;
於是,兩庄的老人站出來商談後事,一切據古禮辦,雖各有些講究,且要斯文得多。
「也不想想……」
那是個孩子,眼角里總粘著兩蛋蛋兒眼屎的孩子。穿破襖露肚皮,路當間站了,鼻子「哧溜、哧溜」響著,拿一小節扎鞭梢兒,氣勢勢地一指:

選舉

連山舅也不看臉兒,對著天說:「要垛垛方。」
「環,環……夜、夜黑間,小雀兒卧窩了沒……?」
「媽媽……總把我鎖屋裡。」於是,我吞吞吐吐。
隊長舅吸上一袋煙,又問:
天又大亮的時候,只聽文斗舅站在門口高喉嚨大嗓地喊:
「這是村上二哥。」
一去十八載……
那晚,我跟喂牲口的姥爺睡在牲口屋的麥秸窩裡,曾揚頭看了他們幾次,很是無趣,也就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隊長舅在碾盤上蹲著,倆眼熬得爛紅。他去公社開會去了,會很長,一連開了七天七夜。回來就敲鐘。這會兒,他正低著頭捲煙,又是不停地用那厚嘴唇舔破報紙。那嘴唇已燎得焦干,總也舔不濕,就那麼慢慢舔。待人齊些了,他打個哈欠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
籮兒「咣當咣、咣當咣」,失了那平緩的節律。一時急急快快,亂鍾一般;一時又緩細如滴,半日一「當」,半日一「咣」,似斷如續。
野野的一條漢,五尺身量,一身鐵肉,平日老披著小褂在村街上蕩蕩地走,哼一路小曲,吃三碗紅薯!和人「抬杠」脖里犟兩根紅筋,這就是昔日的德運舅。在村裡不曾見他怕過誰,性起時抓住老牛的角往地上按,一頭壯牛便硬給按倒在地,贏一場叫好聲。上邊叫翻地七尺,他憑一張亮杴,挖溝似地翻出丈二,那塊地成了「樣板田」,又氣勢勢領一張獎狀回來,滿村榮耀。鼻子高高的,眉也濃濃,嘴唇雖厚,卻經過路的算卦先生看出一臉福相。這樣的角色,卻又怕女人,窩囊得叫人咬牙。
隊長舅拍拍手上的草屑,揚起臉來,定定地望著狗娃舅,有半袋煙的功夫,問:
「這是恁祖爺的墳。聽說年青時候中過秀才,後來進京趕考死在路上了……」
第二天,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三架套了牲口的大犁來到已割了秧的東坡紅薯地,果真把那一季的收成犁了。大塊大塊的紅薯從泥土裡翻出來又犁進泥土。牲口默默地,趕牲口的人也默默地……
哥把妹的門拍拍。
這晚,十幾條光棍漢把床上的鋪草都滾翻了,一夜都在思量瞎子舅和那女人。怎樣的一個角色,竟也能尋下媳婦?那媳婦竟還是自家走來的,不曾用繩索捆綁,說來就來了。這瞎子究竟使了什麼妙法,居然能誆得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回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兒雀兒散出去,擊亂了那淡淡秋日淡淡雲。便有破棉絮探出一雙老眼,追了那粉紅遠去,又慢慢短回來,熄了一線亮光。嘴巴磨磨地動了,彷彿自言自語:
「那是老祖墳。老祖爺是從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聽說是背著一張木犁,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到這裏來,他走不動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開地,一溝一溝犁出了一個庄……」
走得更近些,狗娃舅唱了。細細的干嗓喘著粗氣,那草捆搖起來,像要翻倒,卻沒有倒,只把天邊那點殘燒啞喊到坡下去了。那人兒越顯得小,步兒越顯得慢,叫人覺出那漫長的東坡是一世也走不完的,何況還馱了草。
「孩子大了……」
然而,她走的竟是那樣的突然,那樣的……
隊長舅也不接話,一步跨來,兩隻大手插|進草捆里,里裡外外摸了個遍,只聽「梆」地一聲,小鏟扔了出來。嚇得一邊的割草娃小腿直抖。
有半個時辰了,就這麼「巴嗒、巴嗒」地抽煙,誰也不吭,隊長舅在暗處的土坯上坐,那煙火明一下的時候,才能瞅見那張黑臉子。他臉上的紋路很淺,總也油膩膩的。蹲著的時候,常讓人想起老「瓮」。他生來彷彿就是蹲著過的人,無論冬夏都常披一件破襖,就勢把腿遮住,蜷得很舒服。很像「瓮」,卻又不笑,老愛用嘴唇舔煙紙,舔得下嘴唇黃翻,還是舔。漫長的夜,既不吭又不散,就靠這捲煙打發了。隊里那一日一份的報紙連同那「國內外大事」,想必是被隊幹部們這樣一條一條地捲煙「吸」去了。
「還是我去。」
漢子們在場邊吸過最後一袋煙,仰臉望天兒,眼刺得芒疼。隊長舅一聲:「起晌。」紛紛站起,各自扛了扁擔回家。瞭見帶兒一般的炊煙飄來,始覺餓了,步也就更快。連山舅赤著一張紅臉,烈子舅墨著一張黑臉,屁股親親地對著,只是不動。隊長舅眯著眼兒,看看天兒,又瞅了兩人的恨勁,在土裡把煙擰了,說:「後晌起垛,二十分。」
文斗舅臉都白了,雙腳跺著喊:「烈子兄弟,我賭咒,我賭咒,要是我天打五雷擊!」
一聽話音兒,竟果然是自家村裡媳婦了。眾人再也不敢造次,舉著煙忙忙後退,驚呆了似地看那女人,失聲叫道:「噢,噢。上家,上家……」
「這是二大爺了。」
瞎子舅站下了,手在口袋裡摸著,掏出一盒紙煙來,揭了封口,揚揚地朝前伸出去:
——回來了。
只是不見文斗舅回來。也沒人問。
碰見五姨,狗娃舅踏拉踏拉地走近去:「姐,我撿了雙鞋,新哩。」
「你不想你媽?」
沒人的時候,五姨問我:「文生,你回城去么?」
隊長舅拉我出了牲口屋,卻又不讓尿,四下看看,便輕手輕腳地往東走。黑咕咚咚地跟他拐了兩個彎,來到了倉屋門前。他站住了,又貓樣地四下瞅瞅,拿鑰匙開了門上的大鎖,卻不推門,低聲對我說:「尿吧,對著門墩尿。」
交了草,跟他走進破屋,暗裡有八隻眼亮著,綠瑩瑩地嚇人。狗娃舅「咣」一聲扔了小鏟,搖搖晃晃到缸前舀瓢涼水一氣喝光,大人似地抹一把嘴,也不理人,只返身對我說:「文生,拿碗去吧。」
隊長舅又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聲音啞啞的:「上頭緊。我看,毀了算啦……」
世上的女人,給我印像最深的怕也就是五姨了。
再進狗娃舅家,見那草筐在灶前放著,兩個更小的舅饞饞地蹲在草筐前,狗娃舅一人頭上拍了一掌,兩人便躲到一邊去了。他並不瞞我,把筐扣翻過去,用力一磕,筐底掉了,下邊竟是鮮鮮的十幾塊紅薯!
立時有人把他捆了起來,掛一串紅薯在脖里,遊了一條村街。他也就規規矩矩地走了……
國揚起臉,想笑。卻見一屋黑氣,早軟了膝蓋怯怯跪下了。便有皮繩從身後拿出來,上去扒了褲子,露那紅紅的肉兒。只見一皮繩劈下去,屁股上兩道紅印暴起!先有罵聲出來,繼而是彈腿哭。接下,一繩快似一繩,一印疊上一印,便殺喊「五姑」求饒了……
(《莽原》1987年第1期)
那女人低低頭,紅潮未消,又暈暈地潤上一片:「二哥。」
快要走出墳地時,五姥姥聲音低下來:
話剛落音兒,眾眼一起瞪過來,瞅這好不知輕重的彈子孩子。隊長舅塌矇著眼皮,似睡非睡,一張「瓮」臉苦瓜似地木著,隨口應道:「記唄。」
連山舅舉著桑權,勉強撐起水蛇腰,也罵將過來:
在墳地里待久了,心裏怯怯地怕著什麼。便往紅燒的遠處看。只見墳地邊的一個墳頭上消消停停地坐著「傻八兒」。這「傻八兒」終天笑著,這會兒正一聲聲地長喊:「娘……娘……娘……」單調悠長的「娘」把墳地喊得陰森森的,只覺得頭皮發緊,立時想尿。彷彿那小山一般的老祖墳也覺了當祖宗的恥辱,被那灰濛濛的陰風罩了……
有心隔窗應一聲喲,
磨房裡傳出了細微的一嘆:
說完,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直起身來,一臉老皺網出虔誠的寧靜:「爹、娘,恁孫媳婦來看恁https://read•99csw•com來了。咱這一門的香火斷不了啦,恁老放心吧。節哩年哩,沒錢花了,恁孫子媳婦會來給恁燒……」
——嗨喲!
「環兒,給恁爺、奶奶磕個頭吧?」
沒人應,各人臉上苦苦。
隊長舅那張從來不笑的瓮臉竟也樂呵呵:
他便嘻嘻笑。搡搡腰,鼻涕流到了嘴邊,忙又哧溜回去。
村歌八:
「福海,回來了?」
小草棵棵里毀了身……
「文生,這不是偷,是拿。村裡興的,老規矩。咱庄沒丟過東西,一根線都沒丟過,多少年了。偷是賊乾的勾當,這庄沒有賊……」姥姥絮絮叨叨地說。
五姨不忍看,轉過臉去,卻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給我往死里打!」
兩人杠直脖子,一來一往,一進一退,在光溜溜的場上展開了車輪戰。眼看迫近方垛的時候,連山舅死命頂回,牙咬得碎響;逼近圓垛的時候,烈子舅脖子里青筋暴紫,命一般護著。地上踏出一片濕濕的腳印,只聽喉嚨響……
糊塗塗抹住(了個)腸眼子。
國抽抽咽咽地哭起來,整整哭了一夜。村裡妗們川流不息地來看他,還特意做了好吃的端來。五姨陪了他整整一晚上,燒熱水用毛巾給他焐屁股……三天腫才消下來。
新媳婦看了自己的新衣裳,腰扭扭著,似聽見了冥冥之中的魂靈的呼喚,怯怯地跪了……
灰驢戴著「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碎著。老磨就隨了那碎聲轉,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兒姥姥在面櫃前坐了,白白乾干皺皺的手把了細籮,「咣當、咣當」,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單調、悠長的音兒在靜了的村街里傳。於是那間隔了很久的「得兒、得兒」趕驢聲線兒一般細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狗娃舅來聽房,原是記了三個工分的。我覺著新鮮,也就跟了來。不想,結婚原是這般沒有滋味。
「聽上輩人說哩。我來的時候,恁奶奶也領我來認墳。環兒,你得記住墓頭哩。男人家心粗,時候長就認不準了。」五姥姥怔怔地望了新媳婦一眼,軟聲軟氣地說。
騰騰騰,新媳婦紅著臉已出老墳地了。
狗娃舅站起來,像大人似地頭一梗:「老三,選上可記工分?」
咱們那(呀個)往前走喲,
幾株老柏寒寒地立著,枝頭上散著烏禿禿的翅兒動,「撲撲」地扇著膀子黑去了,送一聲悶長暗啞的「呱——」便有一坨一坨的「土饅頭」漫向久遠,把千百年的死靜扯到眼前來,肅然地凸向天際,讓活著的人敬……遠遠,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後,丘前劍一般豎著一通石碑,丘上默然地叢一束旺綠……看了,膝蓋軟軟地想跪,終於記了那是「子孫蔥」。忽兒有風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蒼老的魂靈在說話:
我不懂,又跑出來。心裏恍恍惚惚地跳著一個「拿」,實不曉得「拿」和「偷」的區別。
吃飽飯當時不飢。
村歌一:
終於有一日,他突兀地摸到娘的床前跪下,久久,有兩行淚出來:
四條腳出律律律,
「這是恁爺、奶奶的墳。恁祖奶奶本事大,到恁爺這一輩就不中了,老受人家欺負。地都叫人家霸過去了。還算不賴,咱家沒占上『成份』……」
於是,隊長舅不敢再兒戲,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彙報個熊吔!咱村就這一家分子,上頭能給他摘『帽』?」
日錯午了。太陽斜斜地照著,場地上晃著兩條動的影兒,一時大了,一時又小,映現著力的角逐。不時有呼哧呼哧的喘聲出來,那影兒卻還是麻花般地擰……天靜靜,地也靜靜,寂寥的曠野只有這兩個漢子。

穀場上

村歌六:
「吸吸。二哥吸著。老三吸著。五叔……」
聰明些的,忙又恭恭手:「福海,賀喜,賀喜了。」
一掛響鞭爆豆似的炸響后,死人安然入墓。沒有大鬧起來,都說這喪事辦得不賴。
日光斜斜地灑在黃泥巴牆上,久也不動,像釘住了似的。一隻拉「犁」的「牛牛」在黃泥巴牆上爬,彷彿有一世那麼久了,卻還在牆上貼著,總也爬不出那光的圈。它卻一刻也沒有停過,無聲無息又無休無止,叫人不忍去看那韌的堅毅。秋風從田野上掠過來,攜來了一陣陣秋涼,樹葉一片片地落了,間或有幾片隨風盪去,終又飄落下來。於是,村舍越加顯得破舊,連瓦屋的獸頭也猙獰得很無力。村裡時時有女人的哭聲傳出來,斷斷續續,伴著一兩聲單調的驢鳴。這沉沉的、燃著淡淡秋陽的白日是何等的難熬啊!
轉臉往東,立時見村頭八斗舅家在紮根腳蓋房。咚咚地夯聲響著。幾十條漢子亮著光光的汗脊樑,陽壯壯地喊:
老槐舅爺搬只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陽處坐,半閉著眼兒聽那老磨響。一張被歲月的紋切碎了的臉,漫散了沉沉的暮,將一星兒一滴的活氣網死,那團破破爛爛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靜。倏爾一聲干啞的咳傳出,很驟。似喝住了灰驢那無休止地轉于極靜的一剎,一切重又復歸。彷彿不曾有過什麼,那「咣當、咣當」就一直響下去。
……
踢嗒,踢嗒,踢嗒……
飯時,村裡啞了似的靜。倏爾從田野上飄來了野野的唱,十分地歡快,響亮。彷彿那心底的笑意也隨了歌聲飄來,染了一村活鮮。原是選上「壞分子」的漢子們又回來了。進村就罵:
面籮重又響起來,「咣當、咣當」,和著天際那悠悠淡淡的白雲化入無盡的久長……
勺子磕住床幫叫,
天一黑透,村裡狗便咬起來,東一陣,西一陣,伴著濕濺濺的腳步聲。舅們早早就背了抓鉤出去,連六十二歲的姥姥也拉我到東地來了。在那塊犁過的紅薯地里,黑壓壓的一片人!大人小孩婆娘娃子齊上陣,刨的刨,摸的摸,瘋了一般。遠遠看去,黑黢黢的影兒亂晃,像是鬼過節。
老槐舅爺在腰上抓了一把,遞過那黑污污的煙布袋,布袋上拴著一顆老玉石小戳。隊長舅接過來在嘴上哈一層霧氣,就勢在小本本上蓋了。遞過五元錢,又說:
「老五的奶|子白么?」
長長的影兒一坨坨;
一隻老鴉在天上旋了一圈,又「呱——呱——」悶叫,五姥姥仰臉朝天上吐口唾沫:「呸,呸。」又姍姍地朝前走。
埋了人回來,又是大吃,直到饃菜凈盡,人們才漸漸散去。到了次日天明,村裡仍不見煙火。這會兒,人們終於想起德運舅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家裡又塌下了十年還不嚴的窟窿債,不由可憐起他來。舅們、妗們又都來安慰他,端了荷包蛋、酸湯麵葉兒來,香了一條村街。
「出出氣也就算了,莫非要再攤上一條人命不解?!」
「摸……摸你娘!」一頭撞將過來。
環環緊相連喲,
連山舅仍蹲在場邊,悠悠地吸著旱煙。那眼似睜似閉,一任日光冉冉。一直待到烈子舅那圓垛的垛根盤起,這才慢慢站起,晃著往谷堆的西頭去。走著,不經意地彎腰一捏,那桑杈便粘在手上,又抓一把熟土,輕輕在把兒上一捋,澀澀。就勢下巴兒一貼,桑權又像是粘脖子上一般。一時兩手背了,那桑權便在脖里轉,初時慢,緊時呼呼生風。只見那水蛇腰軟軟,屁股擰擰,腦袋打花兒轉,身上似無一處硬。活脫脫似那扳不倒摧不折擰不斷的柳!待那屁股不擰,水蛇腰不顫,脖兒挺了,便有桑權箭一般飛出去,准准地扎在谷捆上。人近了,軟軟一挑,谷個子飛走,聲兒帶哨兒,「嗖嗖嗖……」分東西南北向,四角四方,一個長方形的垛根定了,不用量,長長寬寬各有講究,是一分也不會錯的。看呆了你,便有生的滋滋味味從心底流出來,也想昂昂地活。日月儘管漫長,不也很有趣么?
「姑,還疼不?」
這謙讓就更讓人不能推辭。鐵性漢子一拍大腿:「敲了!我去。頭砍了也不過碗大一個疤!」
「白。」
眼看那些娘家女人要下狠手的時候,見過些世面的大妗站出來了,她上前斷喝一聲:
半晌時分,村東響起了脆厲的鞭聲,三掛大車飛風一般進了村。被鞭聲打炸了的騾子四蹄騰起,濺起濃烈的黃塵,仰天的騾馬噴著滿嘴白沫。女人們在車上擠擠地坐著,後邊是黑壓壓的漢子。不曉得誰叫一聲:「娘家人來了!」一語未了,車上哭聲驟起,呼天搶地罵將過來。娘家漢子虎洶洶地在貼紅「囍」的德運舅門前站了,女人們全擁進屋去,抓住蹲著的德運舅就打。德運舅先是不吭,繼爾滿地滾,殺豬一般殘叫!屋裡嚷聲一片,碎聲一片。兩庄的男人怒目而立,相互防著,一任女人們幹事。
村東有狗在路上撒尿,歪歪翹起一隻腿,斜眼看人,一時便有尿腥飄過來,臊臊……
——我哩垛吔;
國看著他,上前兩手抓了四個,饞饞地吃起來。隊長舅吩咐人叫來了長輩份的老者。五姨也來了,貼著門框看他吃。待他吃光,又慢慢舔凈了手上的油。隊長舅一聲斷喝:
那孩子兩腿一跨騎在脖里,叫一聲:「逮馬!」隊長舅立時馱了他起來,早有小扎鞭在屁股上抽,昂昂地在村裡騎過。有時還得在村裡轉上三圈,才擰了耳朵放他走。碰上哪家女人,隊長舅喊一聲:「鱉兒的褲子爛了,給他縫縫。」說了,一準兒有女人拐家拿了針錢出來,好言哄他咬一根黍桿兒在嘴裏(這樣不生災),就勢蹲下給他縫。縫好,在褲襠處把線頭咬斷,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歡去了。
「烈子,你死到場里啦……」
「幹麼都偷他,都偷。」
隨狗娃舅走去十幾步遠,只見他嘴一咧,小聲說:
「不記就不記吧。」連山舅嘟噥一句,依舊蹲著不動。
「二叔,戳。」
不久,五姨突然嫁人了。走時沒有哭,謝過眾位鄉鄰挺挺地到另一個村莊去。和別的鄉下女人一樣下地,一樣生娃,一樣牽了驢去磨面,聽那磨響……
隊長舅見了,愣了一下,隨又「瓮」臉一沉,二話不說,上前一腳把他跺倒,喊一聲:「綁了!」
隊長舅扔了皮繩,在一旁蹲了,擰煙來吸。長輩和五姨一同上來點化他,說了這般那般地好好惡惡,國卻只是哭。
「那都是些不守規矩的,死了也不能入老墳。」
逮住大人當蒸饃,
記得是縣劇團到村裡來了,要連演三天,免費給鄉下人看。於是,一村人熱鬧得像過節。
一時,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兒跑來喊奶奶。那灰驢走,籮兒卻停了。柔柔長長地一應,粉紅的小肉兒閃進磨房去了。
咱們那(呀個)往前挪喲,
一個小小的人兒,一天能割二百斤草;十二了,長得竟沒有我高,卻還盡說大人話。這個「舅」是該喊的。
也許有一片肉在碗里來回遞著九_九_藏_書,夾過來又夾過去,瞎子舅會「嗯?」一聲,那女人也「嗯」一聲,終久還是那女人吃了。
瞎子舅回來了。
「軟么?」
又過了一個月,那女人抱著孩子去了。有人問了,瞎子舅說:「回娘家了。」再沒有話出來。
灰驢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轉,不見籮響。
五姥姥顫顫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在墳前跪了一個頭。
娘家女人這才罵咧咧地罷手。德運舅一隻眼腫了,滿臉血污,新褂子被娘家女人撕得一條條碎,只「嗚嗚」地抱頭哭……
人說,這瞎子舅命太硬,過不多久就熬死了爹。只靠娘來養活。那日子就越發地艱難。娘背草回來的時候,常常有一串帶血音兒的咳嗽伴著,每夜都要他捶好久才能入睡。只怕這當娘的熬不多久,也會被他熬去……
隊長舅一甩一甩地走來了,拍拍老槐舅爺,大聲說:
前溝尥倒(呀個)九十九棵樹,
——嗨喲!
現在,他帶了活生生的女人回來了。
憋急,我照著門墩澆了一泡!
村裡人和他打招呼,癢了心地想問。
隊長舅也在村口蹲著,擰一支煙來慢慢吸。聽那呼哧呼哧的氣喘,聽那漸近的唱,並不扭頭,只緩緩站起。
新媳婦臉騰地紅了,燒燒地紅到白白的脖頸處,四下慌慌看了,嬌嗔地跺腳埋怨:「娘吔,娘吔,看你都說些個啥吔?」……
「鱉兒——喊叔!」
「搜著了——?」
天上飄著一片白凈的雲。雲下有雀兒飛,一圈一圈地在場周圍打旋兒,近了,又遠了,扇兒一般群旋在地里,再斜斜地飛起,饞饞,卻又不敢靠場……
糊了一日說一日……
二天,忽聽見嗷嗷的哭聲,狼嚎一般疹人!一時靜了全村;一時又滿街狗咬,聽女人在村街上拍腿喊:「新媳婦上弔了!」我翻身下床,赤條條竄了出去。
「這是恁老祖奶奶的墳。聽說是為把你祖爺養大,守了十五年寡……」
又是顫顫跪下,恭恭敬敬跪一個頭。
后溝撞翻(呀個)七十七尊神,
於是,一村人都來求她別跳,家裡也就只好做罷。
村裡女人瘋了似地圍過來,雀兒一般喳喳著擁那外鄉女人去了。漢子們卻怔怔地蹲著,看看天,太陽正慢慢西墜,似不曾是夢。又十二分地不信,搖搖頭,又搖搖頭,恨恨地把煙碎去,罵一句「日日的!」

瞎子舅

孩兒,回來吧!
「狗娃,沒捎點啥?」隊長舅把煙碎了,問。
「隨你說,老三,隨你說。」
朦朦朧朧地睡著,有熱騰騰的一堆撒進被窩,知道是煮熟的花生,就閉著眼吃。很為知道幹部們整夜開會的秘密高興。
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飄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
淡淡。
「沒,沒有。」
輕輕地摞喲,
「家去。」
烈子舅揉揉眼,讓他找隊長去。他吆喝的聲音更大了,惹得村裡人都出來看。這文斗舅四十八了,戴的自然是他死爹的「分子帽兒」,總想摘了,就怕人說他不守法。於是見人就解說,一把鼻涕一把淚。
石磙圓周圍喲,
離了窗口,狗娃舅忿忿說:「那女的不讓。」
二姥姥慌慌地過去,黃著臉說:「莫說出去呀,娃。」
村歌九:
一時,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張巨大的木犁犁過來,犁杖上黑烏烏地亮,帶著飽喂血汗后的腥氣……
仍舊是遠遠地去他鄉唱曲,一把胡琴,一副「呱板」,走一條黑暗的路……
沒人算,只嘆他的好酒量。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又默默地往那女人身上想……
「疼不?」
五姥姥領著新媳婦從老墳地深處走來了。只聽新媳婦問:「娘,那邊一片墳是誰家的?」
已是三更天了,村裡靜悄悄的,象死了一般。天黑得像反扣的大鍋,在「鍋」里走著,那腳也就一高一低,一深一淺,老覺得身後有人。回到牲口屋,當幹部的舅們已經把大鍋支上,火已燒著,紅通通地映人臉。隊長舅也不搭話,把半口袋花生倒進了大鍋……
忽然,村東村西有女人惡煞煞地喊過來:
又是久久地悵然。五姨那好看的臉子瘦了,眼上黑了一圈……
黃土路上外鄉的客喲,
勺子磕住門頭叫,
十匹騾子拉不脫,
只可惜了那雙鞋,被狗娃舅踩得不像樣子。
忽有一線柔柔羞羞的「嗯」聲在耳際飄,系了那嚇傻了的魂兒,才想起五姥姥帶著才過門的新媳婦來認墳,我也跟到老墳里來了。
不料,隊長舅也就乖乖地走過去蹲下了。
「老三,你幫我背回去么?」狗娃舅瞅著那散了的草捆,不惱,很耐心地問。
百畜興旺,
場上靜了,剩下一方一圓兩座谷垛,兀自立著……
「一嘟嚕一嘟嚕……」
「老三,我可是餓了。」狗娃舅又拍拍肚皮,亮出一個黑污污的圓肚臍眼,兩排瘦狗一般的肋巴。

隊長舅

——犁喲!
……一曲緩緩、啞啞地唱流水一般瀉來。一時月白風清,狗也不再咬,但見星兒齊齊眨眼濺破點點銀白在樹梢兒。在延向久遠曠野的灰帶子一般的土路上,彷彿有一雙沉重的腳在路上走,一踏,一踏,一踏……走碎那密織的夜。似乎連鬼火也不再猙獰,親親地操了鄉音在說:兄弟,你不歇一歇么?已經走了那樣遠了,你還要走下去,那路是無盡的呀……
待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國也到王集上學去了。那天,全村人都出來送他。國穿著隊里給他出錢做的一身新褂兒,腳蹬五姨給他納的一雙硬幫厚底的新布鞋,陡添了不少文氣;隊長舅用架子車拉了那三表新的鋪蓋(隊里出棉花出布料,妗們搭夜套的)在村口等。眾人又好一陣誇他。一百多戶人家,不知誰先起的頭,一家拿出一毛錢來湊齊送他。有實在拿不出的,送兩個煮熟的熱雞蛋,面子上又覺得對不起人。這一刻,洗凈了臉的國彷彿真長大了,戀戀地叫姑、叫嬸、叫大娘、叫大爺、叫叔……叫得人心裏酸酸。
眾人瞪大了眼,又問:「福海哥發大財了么?」
「福海哥,兄弟們給你賀喜了,幹了!」
「這是恁祖奶奶的墳。聽說本事老大,在場里扛糧食賽過男人,八十歲還能咬核桃……」
尿憋醒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聽見蹲在暗影里的隊長舅說:「上頭,又布置下任務了。叫五天收完秋,工作隊要檢查哩……」
——泰戈爾
午時,一村都不聽風箱「呱噠」,那撩人的炊煙全跑到德運舅的院子里來飄了。這裏一下子壘起了五座墩子火,蒸饃、做菜,十分紅火。隊里吃食堂時的大方籠也抬來了,連蒸三籠熱饃傾刻消去大半。招呼做飯的胖舅並不惱,只吩咐又蒸。院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娃兒們更是像過節一樣竄來竄去,捧了小木碗來,拿個饃就跑,快快。一會兒又來了,總也不斷。一村的狗都來打牙祭,伸著長長的紅舌頭,等著賞賜。我貪看稀奇,只傻傻地站,又老礙人的事。胖舅照腦門上給了我一掌,丟個熱蒸饃在懷裡,又是一掌:「傻,拿碗去。」於是,我便歡歡地捧了饃回去……眼看一籠凈了,又一籠熱的出來,那盛饃的大笸籮總也不見滿。見胖舅忙中捂著肚子去尿,我也尿。忽兒瞅見他從扎著大腰帶的肚皮上托出一碗油來,隔牆遞過去,竟是一滴不灑!待我又端了放蒸饃的小木碗跑回去,恰碰上做孝衣的姥姥回來拿頂針兒,進屋卻從袖口裡慢慢扯出二尺白布……
人們哄聲笑了,笑得很痛快。一個瞎子能娶上媳婦么?一個瞎子,就像針眼裡穿駱駝一樣叫人搖頭。可又有一個女人跟著來了,總叫人疑疑惑惑地想探明白。雖然都曉得那決不會是他媳婦。
「——垛方。」
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在房樑上晃著,熏黑了的牆上便有一團巨大的影兒在搖。十幾頭瘦牛在槽后卧了,慢慢地無休無止地倒沫。五六個舅們就在槽前的空地上蹲,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煙,辣辣的煙霧在屋裡瀰漫著,很濃。這便是隊委會了。
那合攏的眼縫似移開一線,又閉了。
對面趕忙也應上一句:「欸,我去。」
文斗舅大概是曉得厲害的。他早早地背了鋪蓋出來,揀最爛的衣裳穿了,鞋也多備一雙,懷裡還揣了一兜子涼紅薯。因為「成分」本來就高,也就不參加選了,遠遠地坐一邊等著。賢惠女人見了,紛紛回家給上路的漢子準備。一時炊煙繚繞,一片「撲嗒、撲嗒」的風箱聲。撐門面的漢子也覺得有再擔一缸水的必要,各自挑了水桶出來,頂天立地地走。
逮住娃兒當湯喝,

村孩兒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來了。」
——嗨喲!
二日,有人問:「國,跟老五睡了?」
老日頭喲,
「尿。」早有尿憋著,又怕天黑,不敢出去,我趕忙應了。
不信你摸摸……
一時慌慌掂起小褂兒,迎那惡煞煞的女人去了。咕嚕嚕嚕……女人罵,肚子也罵。
烈子舅開門走出來:「你吆喝熊吔?!」
——我哩垛吔;
炊煙散去了,淡月遙遙升起,夜風在村街上掠過,悄然地旋去幾片黃葉。村西便有胡琴聲傳來,那是瞎子舅為村裡人「獻醜」了。
半夜時分,我實在太睏了,就壯著膽一個人先回。快要走到姥姥家的時候,倏爾瞅見隊長舅在前邊弓著腰走,那肩上分明扛著一個鼓鼓的大麻袋,不時有喘聲出來。走著走著,卻見他在戴了「分子」帽子的文斗舅門前停下,呼哧哧地放下一袋紅薯,轉眼不見了……
人們也覺得他屈。
天晴了又陰了,花開了又落,莊稼綠了又黃。熬得那一輪火紅的日頭遙遙升起而又緩緩墜下,月牙兒在雲中搖去一彎一彎銀船,瞎子舅臉上終於熬出了木木的靜。不知什麼時候,他走出來了。先是掂一根竹竿在手裡,後來不再掂竹竿,竟也能在村裡轉彎磨角了。突然有一日,人們見他掂了一隻瓦罐到井裡打水,直直走來,一步不差地站在井沿上,不曾試探,就松下那瓦罐,「咚兒」一聲,提滿滿一罐水上來,又直直地回去,叫那打水的女人咋舌!
「來年看。」
「環,磕個頭吧,這是規矩。」
胖嘟嘟的奶|子,
妹子叫聲朗哥哥:
於是,歡聲、笑聲;雞聲、狗聲、響成一團。一個個像是大赦歸來,各自歡歡地回家與女人溫存。
「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