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邨魂

邨魂

作者:李佩甫
女人眼裡濕濕的,就忙著給他做飯。他在屋裡站了一會兒,就趕到灶房裡,看女人做飯。女人手忙著,他看女人的手動,默默地。
新媳婦「吞兒」笑了。就罵他。
「王家的女人都虧心了,上一輩殺人放火劫路,這一輩活該嫁到王家丟人現眼!嫁豬嫁狗嫁驢嫁馬也會哼哼,嫁個鱉娃子也會爬爬,嫁個蟲蟻兒也會嘰兩聲,咋就嫁給這些沒蛋子的貨?!王家人的蛋子都叫銃銃了鏟子鏟了斧子剁了鍘刀鍘了門框擠了碾子碾了……」
聽王小丟唱酸曲兒,漢子們就在地上打滾笑,男男女女滾成一團,笑得筋都沒了,渾身肉動。
拍拍拍拍閑拍拍,
二奶奶一口一口地喂,老馬嗚咽著一口一口吃,淚花兒在眼眶裡轉……
女人得的是氣喘病,冬天里終日咳嗽,一罐一罐吃湯藥,老不見好。教書先生眉頭蹙著,卻不曾埋怨過什麼,日子也就淡淡地過了。女人身子雖弱,侍教書先生還是照常。人回來了就擺上小桌吃飯,仍是吃一碗端一碗。縱然日子緊巴,早上一個荷包蛋是少不了的。
你出一對雞,
剛好,那妞在槐樹下站著,槐樹下卧了條黑狗。王小丟走到黑狗跟前,撲咚往下一跪,喊了聲:「爹」。那妞咋也忍不住,「吞兒」笑了,露一嘴白白的牙。爾後,王小丟頭一轉,朝著姑娘跪下來,喊一聲:「娘。」那妞的臉立時羞得通紅,罵道:「哪兒的鱉娃!」王小丟介面說:「畫匠王哩。閨女們都往這兒來,水好!」那妞瞪瞪的,氣得直翻白眼,扭頭就走。日後,那妞見了他就罵,罵著罵著,竟成了王小丟的媳婦……
女人留了心。
二天,就讓娃兒去老德的墳燒燒。
王小丟又清清喉嚨,說:「中,來個文詞兒。」說著,那老腔又喊起來了:

紅薯窖

慢慢、慢慢,麻五手鬆了,布袋落在地上。他說:「試就試試。」說著,就走過去了。
那時候,老馬就在村頭的槐樹上綁著,血污把一張胡茬子臉塗得髒兮兮的,翻腫著一隻眼。嘴巴打歪了,下巴斜斜地抽著,那身人們熟悉的中山服被繩子捆得很皺。老馬的頭大麥樣勾著,一眼睜一眼閉,人看上去十分猙獰,鬼一樣猙獰。開初還有孩子圍著看,遠遠地看。怕,不敢近了。後來就沒有了,都回家吃飯了。
「娃,你爹啥時能回來?」
炳老實,日子就由女人撐著。
王小丟正色說:「嗯,這事兒我不知道,你去問俺爹吧。」
娃兒一點一點長,慢慢能叫娘了,離身了。白日好說,有活兒忙著,夜裡空落落的,難熬。那日子像磨一樣,推著推著,就推不動了。就想,小孩嘴裏吐實話,問問娃兒吧。就把娃兒叫過來,問:
忽一日,教書先生從學里回來,女人說:「月琴從城裡回來了。」
到了麥口上,家家都沒紅薯了,早就沒有了。炳家還有。就一籃一籃地從窖里提出來,大鍋蒸了,給鄰家送上幾塊,讓娃兒們嘗鮮。
娃兒沒見過爹,娃兒愣愣的。
人家嘆口氣,「吞兒」笑了,日日的罵。
夜裡,風嗚嗚地刮著,見他娘心裏很亂。數數櫃里的鞋,已有十七雙了。十七個年頭,夜夜孤寂,那日子就像是針尖兒上走過來的。老德是個好人,她知道老德是個好人。老德待人誠,脾氣也好。去林子里拾柴,老德常常幫她。老德不多說閑話,給她拾掇一捆樹枝兒,讓她背回去燒。想著老德,心說:就不做了吧?但又看那鞋,一雙雙在櫃里擺著,有半櫃那麼多了。十七雙啊!那十七雙鞋叫人喜悅,是勞動的喜悅,期待的喜悅。那彷彿又是一種獎賞,好像說,看,你已等了那麼久了……思謀到天亮,見他娘想,已到這份上了,萬一回來呢?那一雙雙不就白做了?就做吧。就又做了。
人們又問炳家女人,套著問。可炳家女人主意正,套不出。她還是笑笑,不說。
王小丟得意地說:「我想著你不會笑哩。」
我出一對鵝,
女人說:「見了?」
他就說:「刀口還沒好利索,咋就出來了?歇歇吧,歇歇。」
……
這時麻五仰著頭看看天兒,日晃晃的,就說:「不慌。」說是不慌,人已下來了。就見他大甩手走到場中間,剎剎腰帶,一條腿抬起來,不見他怎樣用力,腳上的鞋就飛出去了;爾後抬起另一條腿,「日兒」一下,另一隻鞋也飛出去了,穩穩地飛出去了。睜眼來看,一雙鞋在石磙上放著,周圍正正地放著。接著他身子一擰,順勢操起一把木杴在手裡,待風聲響起的時候,就見空中亮起一道線,落下來卻圓圓的兩大片,麥粒是麥粒,麥糠是麥糠,那揚出來的麥子就像是一顆顆撿出來的,很凈。往下一杴快似一杴,一杴緊似一杴,風呼呼地響著,只見麥粒兒綢帶一樣地在空中舞,麥塵飛揚,人卻不見了,只能瞅見一個影兒,舞動著的影兒,倏爾風勢變了,揚勢也變了,一時滿天星,一時釘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轉的大傘,麥粒兒傘樣的旋著,人影就成了傘軸,滴溜溜跟著轉。轉著轉著,待一堆麥粒兒高高堆起的時候,在晃晃的日影兒下,你才看清一個漢子頂天立地地站著,那自然是麻五。這時候麻五的臉燦爛如花,麻點兒一坑一坑亮著,顯得分外生動。那歡樂像兩條小火龍似的從眉眼裡溢出,遍體燃燒。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處處有詩一樣的東西在躍動,處處飽漲著靈巧和力量,機智和幽默。一時間天地彷彿很小,場巨大。
漸漸,終於有了點聲響了,那是拐杖叩地的聲音。拐杖一下一下搗在村街的土路上,搗得很沉重。有人貼著門縫看了,那是二奶奶,二奶奶走出來了。二奶奶拄著拐杖站在村街里,久久地望著村口的那棵大槐樹……
人沒死就不算寡婦。
人們日鬨笑了。再笑,再笑,那賴話一串一串的,飯吃得有勁。
他說:「哭了。」
然而,今日沒有一個人到飯場里去吃。家家的院門都是關著的。也有人端了碗出來,探一探頭,又縮回去了,悵悵的。
畫匠王村從來沒這樣靜過。往常,人們盛上飯就端出來了,一個個都到街面的飯場上來吃。你捧一隻碗,我捧一隻碗。或蹲或坐地倚在那棵老槐樹下,說些家事、國事還有些扯淡事。興了,就紅著脖子抬杠,就日罵,一個飯場都熱鬧鬧的。
老德說,很好。
這天,麻五換麥種就沒有排隊。還在農場里吃了頓飯,有肉,吃了滿嘴油。
一日,女人慌慌地跑到學堂里來,把他拽到一邊,悄悄地告訴他說,有人從平頂山回來,說是見著月琴了。月琴在城裡被人騙了。城裡人睡了她,卻沒娶她,把她趕出來了,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這會兒拖著身子在街頭上要飯呢……
老德說:「我不賣了,我散散……」
狗剩,不,「建國」。建國是最後跑來的。建國手裡哆哆地舉著一包煙,那是他剛從代銷點買的「永紅」牌香煙,一毛七一盒(平日鄉里人只吸八分的「經濟牌」。)建國跑到老馬跟前,抖抖地拆開封包,把一支煙遞到老馬的嘴邊,說:「老馬,先吸支煙。」
二奶奶走著罵著,罵著走著,從街東罵到街西,又從街西罵到街東,拐杖在村街的土路上搗了無數個銅錢大的坑坑。二奶奶的罵語油炒辣椒樣的熾熱,油炸黃豆般的響快,又彷彿把染房的染缸抬到村街上四下潑灑,把一個體面的村街染得黑黑黃黃斑駁陸離。二奶奶一下子把畫匠王女人特有的罵街藝術提到了一個極高的水平,以至於多年後仍然沒人敢罵街。
冬天,下雪的時候,月琴到教書先生家來了。月琴是來辭行的,她嫁到省城去了,終於嫁了個好主兒,大幹部。月琴一進門就喊:「嫂子。」女人趕忙迎出去,拉月琴上屋來坐。月琴就在屋裡坐了。說了幾句閑話,月琴不吭了,教書先生也不吭了。女人站起來說:「月琴,你坐,我到鄰居家借個簸箕。」說著,就笑著走出去了。留下月琴跟教書先生說話……
那晚,教書先生很晚才回來。遠遠,就望見窗口亮著一盞油燈,油燈映著粉墨似的花架,疏疏朗朗的葉兒朵兒,素。教書先生心裏突兀地升起一股溫熱。緊走幾步,進了門,見女人在床上坐著,一時又很無趣,訥訥地站著。
你把老娘的門拍拍,
麻五通常只須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裡他蹲在小板機上read.99csw.com。板機小,只有兩寸見方,他就那麼蹲著,吃飯蹲著,女人罵也蹲著,紋絲不動。出了門就蹲大石磙上。石磙圓圓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縱就像粘上似的,再不動了。地里沒活的時候,人們常見麻五獨獨地在石磙上蹲著。麻五一蹲在石磙上就顯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兒半眯著,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體,又像是在品評什麼,很有點冷眼向陽看世界的味道。有時,日錯午了,他還不回去。兒子扁豆出來叫他,說:「爹,咋還不回呢?」他睜開眼,慢慢地說:「你娘回來了么?」扁豆說:「早回了,飯都做好了。」他說:「回吧,我再蹲會兒……」爾後蔫蔫地走回家去,聽女人罵。
人們更笑,罵他:「娘那腳!唱吧。」
老娘不是那貨菜!
俺的嘴,像月牙兒,
漢子們陽壯壯地說:「老馬,吃!」
王小丟說:「定定弦兒,定定弦兒。」說著咳嗽兩聲,清清破嗓子,就唱:
「不中不中,弦兒斷了。」
麻五在家裡抬不起頭,在村裡也抬不起頭。只要村裡的嗽叭碗兒一響,他就扛著杴出來了,跟那些曾經富過,曾經犯過事兒的人一起去東坡翻地。他頂著爺的「帽子」呢。於是麻五的腰總是哈著。麻五自己不吸煙,兜里卻常揣一包八分的經濟牌香煙,見人就敬,臉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結。見了隊長,就說:「三叔,吃了?」隊長哼一聲,麻五就忙遞上煙,「吸著,吸著。」隊長不吸,隊長嫌那八分錢一包的煙賴,往耳朵上一夾,就晃晃地去了。麻五弓著身說:「三叔,您忙哪,忙吧。」隊長甩一句:「忙你娘那腳!」麻五還是笑著:「忙吧,忙吧。」
「三!」
又有人喊:「小丟,唱個酸哩!」
娃兒再看看娘,看了很久,說:「三。」
女人問:「見了么?」
王小丟正色說:「真哩,不信你去看看。」說著,硬把二奶奶攙起來,扶著她看去了。
麻五說:「老哥……」
在紅薯地里,人們都瞅著炳家女人。炳家女人帶著一家人上地挖紅薯,漢子們做粗活兒,她做細活兒,仍是輕描描的。男人在前邊挖,她跟在後邊拾綴,腰一彎一彎的,風擺柳樣兒,不見多忙,就見一堆一堆的紅薯在地壠上堆著。人們看見炳家挖出來的紅薯一堆一堆放,也都一堆一堆放;人們看見炳家女人把紅薯秧都編成辮兒,提起來一坨一坨往車上放,也跟著把紅薯秧編成辮,一坨一坨往車上放。爾後看炳家女人吩咐把紅薯拉回去,也跟著往家拉;緊接著,看炳家女人去晾窖,就去晾窖;看炳家女人在紅薯窖里鋪一層細沙,也跟著鋪一層細沙;炳家啥時往窖里放紅薯,就啥時放紅薯……除了炳家女人的細氣勁學不來,其餘的一樣一樣都跟著學了。於是,到了春上,紅薯還是壞。僅是壞的少了些。
又是正唱呢,王小丟看見一個才過門的新媳婦頭勾著,臉羞羞地紅,不笑。人們都笑了,就她不笑。王小丟又不唱了。他說:「歇會兒,叫我調調弦兒。」說著,他走到新媳婦跟前,正臉正色拍拍新媳婦,說:「花嬸,俺叔咋著瘦哩?」
這話說得太重,那農工忿了,轉過臉來,問:「你說不是活兒?」
銅錘家女人介面就罵:「丟兒,您娘那腿筋!」
王小丟個低,矮柱子,還精精瘦,幹不了多重的活計。可他憑著一張滾刀子賤嘴,也掙十分。那是公認的,沒人說閑話。再重的活計,只要王小丟在場,就不顯重了。人說,他嘴角上拴一串臭睡沫,甩出去就是笑!
老馬的頭依舊勾著,那隻沒腫的獨眼裡有淚流出來了,淚水一滴滴灑在膝下的熱土上。

牛屎餅花

那年秋後,見他娘死了。死的時候還坐著納鞋底呢,一針沒穿過去,人就不行了。村裡人連夜給見捎了信,見回來了。埋娘的時候,見翻了翻屋裡的東西,也沒找著啥值錢的東西,就見柜子里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十雙千層底布鞋。城裡人不|穿這種鞋。埋娘時鄉人都來幫忙了,見覺得欠了情,就把這些鞋送給鄉人了。鞋結實,鄉人就一個個穿了……
娃兒看看娘,就說個數,娃兒說:「三。」
老馬就在樹下跪著,面對一個村子跪著,在洋溢著明亮秋日的午後,村子像歷史一樣沉默。沒有人走出來,一個人也沒有。
老德當過七年國民黨的兵,又當過八年共產黨的兵,回村時已經四十一歲了,還是童子。老德不算太屈。老德出過兩次國,一次去越南,跟日本人打仗;一次去朝鮮,跟美國人打仗。機關槍跟炒豆兒似的,老德說。老德回來時領過三百元的退伍費,那時錢很值錢,老德把錢交給兄弟媳婦了。兄弟媳婦見了錢很喜悅,說是要給他張羅著娶媳婦。然而,四十一歲的男人是娶不來女人的。兄弟媳婦再不提錢的事,老德也不提。後來老德就一個人過了。他一個人過了。他一個人在茅屋裡住著,看著村裡的一片林子。
二奶奶笑了。二奶奶也是響快人,強撐著身子罵道:「丟兒,您娘那腳指甲縫兒里那灰!」
他說:「見了。」
「瞎了,瞎了,都瞎了!王家的人都戴著眼罩呢,王家的人用女人的騎馬布當眼罩,王家的人生來就是些鑽褲襠的貨!穀子有種,蜀黍有種,大麥小麥都有種,就王家的人沒種,王家人的脊梁骨早就斷了,生生就是讓人戳的!王家人的脊梁骨是唾沫粘的漿子糊的麥秸條兒穿的格巴皮草系的兔子屎辮的……」
雖然麻五和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但麻五顯然沾了光。因此,麻五在女人面前總矮一個頭。女人說該下地了,他就下地。女人說該挑水了,他就挑水。夜裡女人不讓上床,他就不上床,像狗一樣在灶里蜷著。睡到半夜的時候,女人也許說,過來吧,鱉貨。他就過去了,不曉得為什麼,女人竟有那麼多恨,常常罵他。罵得他一進門就顫顫的,不想回家。有了孩子了,一個孩子叫扁豆,一個孩子叫土倌,扁豆和土倌看著娘罵。麻五臉上凈點兒。女人很白,臉上一點點兒也沒有。可一點點兒也沒有的女人就把他治了。女人是崗庄的,都說崗庄的女人硬性。
總見炳端著一碗紅薯在飯場里吃。那紅薯「招牌」一樣亮在人們眼前,看來看去竟沒有一塊壞的。還有一件奇事,別家人吃了紅薯都放屁,臭哄哄的。可炳家人吃了紅薯不放屁。
女人說:「去看看她吧,你去看看她,也是好了一場……」
光棍漢們說:「能哩?敢賭不敢?!」
麻五操起木杴,一操木杴人就不見了。只覺得風聲呼呼,釘子雨「唰唰唰唰」下著,初時還能看清一個舞著的影兒,再看就是兩個影兒,四個影兒,八個影兒……看影兒時就顧不上看空中了,空中亮著五朵旋轉的麥花,那兒遮天蔽日,朵朵相連,順著閃動的杴影望上去就像一棵抖然長出的花樹……看空中就顧不上看地上了,地上出現了五個圓圓尖尖的小麥堆,呈「五佛捧壽」狀圍在大紊堆的四周,那距離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環環相間,一分不差。緊著眼時就忘了聽聲了,那聲兒彷彿秋日綿綿細雨,又彷彿唱曲兒的小女響敲玉盤……久了,便有生的滋味從心裏溢出來,想唱。
慢慢,慢慢,漢子們全都站起來了,像林子一樣地立著。他們團團地將那棵大槐樹圍住,用身子擋住了老馬和喂飯的二奶奶。日光照在叢林一樣的人影兒上,個個都站得很直。
王小丟果然贏了,不但贏了一群光棍漢,還贏了一個花嘎嘎!惹得一村人咂舌。光棍們氣不忿,見了他就喊:「丟哥,您娘哩?」王小丟應聲說:「俺娘在家紡花哩。」接著,口一轉說:「您娘哩?您娘是曹后寨(槽後站)魏保千(餵飽牽)家的閨女?」光棍們接不上了,一個個恨得牙癢!
王小丟也笑了,眼裡淚花花的。
閑了,人們抽空就圍著炳家的紅薯窖看。別家的紅薯在崗上,炳家的紅薯窖也在崗上,地勢是一樣的。炳家的紅薯窖是用木頭做的十字窖欄,上邊串一鐵條,鐵條上有鎖,是一把老式鎖,湊近看裡邊黑洞洞的,聞聞裡邊也有一股甜酸氣。人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有啥出奇的地方。
學校離村二里地。教書先生每日從學里回來,就坐下吃飯。吃一碗女人端一碗,吃一碗端一碗,話是沒有的。天黑了,就睡。有時候,半夜裡教書先生坐起來,悶悶地吸煙,出氣很重。九九藏書教書先生有個挺女氣的名字,叫文秀。女人說:「咋啦?文秀。」文秀不吭。
王小丟說:「您媳婦正給他老公公吃咪|咪(奶)哩。」
據家譜記載,畫匠王原叫鍋片王,祖上是從山西洪洞縣遷來的。大遷徒時,王家族人唯恐失散人口,聚在大槐樹下砸了鍋,每人一鍋片作為標記……後來果就失散了。帶著鍋片的一王家後生走到穎河走不動了,也就不走了。再后要娶妻生子,代代繁衍,生出一個庄來。是年大旱,赤地千里,村裡活口僅剩八人。懨懨,懨懨,又是一個庄。個個都能活。
那年冬天,下雪的時候,王小丟的兒死了。他就這麼一個娃,老嬌。但還是得病死了,緊病。女人在家裡哭,他用穀草裹著去埋。兒八歲了,白日里好好的,說死就死了,那心裏的悲痛是無法訴說的。天上飄著雪花,王小丟抱著死孩子在村街里孤零零走著,順牆跟走,縮縮的,他怕撞見人。誰知,做木匠活的滿倉剛好從村外回來。遠遠的,一看見是他,滿倉就趕緊罵:「哎,大年下抱住您爹往哪兒哩?」王小丟沒吭,竟憋住了。待走近些,滿倉才看清他抱著一個死孩子!滿倉心裏一寒,忙說:「丟哥……」王小丟竟說:「嗯,我給您女婿安置個地方。」
這時,二奶奶走過來了。二奶奶手裡端著一碗面,誰也不看,就從一片海碗走過去,劈劈叭叭踩出了一片碎響!踩得漢子們心疼。二奶奶近前來,一巴掌打掉了建國手裡的煙,就面對面地在老馬跟前跪下了。她把跪著的老馬攬在懷裡,挑起一筷子面說:「老馬,對不住了。村裡沒男人,婦道人家不知理,你別怪。吃吧,老馬,吃吧。」
來到市管會門前,女人說:「站住吧。」老德就站住了。女人嚴肅地問:「你說吧,怎麼處理?」

二奶奶罵街

要是那一日沒人罵他,他就在村裡來迴轉,躁躁的。轉著轉著,見誰愁眉鎖眼的,一聲聲嘆氣,他就走過去了。他走過去拍拍你,說:「出來了?」
秋後,麻五自然在場里揚穀子,揚著揚著,女人來叫他了。女人叫一聲不應,再叫一聲還不應,女人就罵了,女人罵得很惡!
在八月的鄉村裡,在朗朗的天宇下,二奶奶罵得鮮艷而又熱烈!那沉靜一下子就碎了,碎在五光十色的唾沫星子里,碎在有著拖車和牛蹄印痕的村街土路上。
他說:「咬斷了。就剩一半了,唱不成。」
這天夜裡,女人們都變得分外溫柔,順從體貼地讓男人幹了那事兒。男人們也一個個變得火爆熱烈,痛快淋漓,那歡樂是多年來少有的。
想了,就有熱熱的一股從心裏湧出來,渾身躁。見他娘走出院門,走上村街,來到林子邊上,卻又站住了。心說:就不做了嗎?已做了這麼多了,就不做了……遲疑地站著,想想,再想想,又勾回頭走。
嘆一聲,又嘆一聲,就望見老德茅屋裡的燈亮了。老德也很孤,老德還沒睡哪。這幾年,見了老德就很不好意思,就覺得欠了人家什麼,勾著頭默默地走。可老德並沒有冷他,照常讓她去林子里拾柴燒,有時還幫她背回來。進了院,她就說:「他叔,歇歇,喝碗水吧。」可老德不歇,老德把柴放下就走了,默默地……心說:人不就這一輩子嗎?不做吧,不做了。
後來老德就扛著草把到鎮上去賣,鎮上人有錢。那天,老德剛把草把扛到鎮上,就被市場管理委員會的人抓住了。抓老德的是個「二刀毛」剪髮頭,那女人活得很警惕。她正站在凳子上往牆上畫宣傳畫呢,一扭頭就把他抓住了。她說:「站住,幹啥呢?」老德說:「賣響棒槌哩。你要麼?」那「二刀毛」女人說:「過來,你過來。」老德很聽話,就過去了。
北山卧,
那農工把木杴往麥堆上一插,喝道:「你來,你來試試!」

千層底

王小丟緊著臉說:「嗯,這幾日俺叔可老瘦。」
二年,出紅薯的時候,人們都看著炳家。
教書先生猶猶豫豫地站著,臉相很木。女人替他拍拍身上的土,把衣裳弄得整齊些,推著他說:「去吧。」教書先生就去了。
正唱呢,看人們笑成一堆泥!他忽然一沉臉說:
城裡人好拍手,就齊拍手,引了許多人看。
就見那妞悠悠地在會上走,王小丟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著。會上很熱鬧,有賣雜貨的,賣花布的,賣點心賣煎包的……那妞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又走。王小丟也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眼看著妞快到村口了,光棍漢們湧上來說:「咋,不中吧?」王小丟眼一亮,說:「別慌,別慌。」說了,就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了。
教書先生還是悶悶的,話少。
一看,二奶奶笑得肚子疼!要說也不假,小丟媳婦正給村裡的一個沒娘娃餵奶呢。那娃一生下來娘就死了,還不滿月哪,但輩份高,論輩叫,他就是娃娃爺了。
夜裡,總聽見棒槌響。村裡人說:老德回來了。
唯獨炳家的紅薯不壞。
教書先生怔怔的,又是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眉頭蹙得很緊。
人們知道他又編圈兒罵人呢,就問:「弦咋斷了?」
教書先生脫了鞋,見床邊放著一盆溫水,就默默地坐下洗腳。洗了腳,坐在床沿上,一聲嘆還未出唇,見女人望他,省了那嘆,就躺下了。慢慢、慢慢。他就說了月琴的事。說著,說著,女人掉淚了,女人說:「真好,您倆真好。要早知道您倆這麼好,我就不來了。」教書先生遲遲地說:「孩子都有了,還說這話。」女人說:「要不是有孩子,我真想讓您倆……」這晚,教書先生就有了些溫柔。
那農工更氣,緊著問:「你說不是活兒?!」
麻五自從娶來女人後就不再是男人了。
後來,二奶奶說,笑這一回,半年不生病。
末了,麻五的骨頭「噝噝」地響著,就又縮在石磙上了,瓮一樣不動。天晚了,場里的人都走光了,他還是不動。扁豆放學回來從場里過,看見他就說:「爹,咋還不回呢?」他說:「我再蹲會兒。」
娘就說:「你說個數?」
下地幹活,一歇,隊長就說:「小丟,唱個曲兒,唱個曲兒!」
有時候,老德聽見娃兒躡手躡腳地來偷,那腳步聲走走停停,一丫一丫地響,老德心裏就笑了。慢慢,那腳丫響到屋前了,忽兒停住,久久不動。小頭兒一點一點往前探,弄得老德心裏發緊。他就輕聲說:「拿吧,我沒看見。拿吧,我沒看見。」娃兒們抓起一個響棒槌,哧溜兒就跑了。
新媳婦勾頭不理他,他又說:「又是那個了吧?可不敢夜夜那個,看俺叔瘦哩!」
漢子們重聚在大槐樹下,把一隻只藍邊海碗擺在老馬的跟前。一時間,老槐樹下一片海碗。有的海碗里盛的是拌了蒜汁的撈麵,有的是酸湯麵葉兒,有的是煮紅薯,有的是荷包蛋,頂不濟的也有幾隻隔年的紅柿……
說了,人們都默默地,再不問了。就想起炳家上上下下老小九口人,憑女人撐出一張臉面來,老不容易!桿兒樣的女人,那日月像山一樣,咋就挺住了呢?
人們就睜大眼看著。
二奶奶眼裡的淚都笑出來了,「騰」一下坐起來罵道:「您娘肚裏那蛐蛐套蟮蟮……!」
俺的鼻,像蒜瓣兒,
突然,晴空里就有了一聲燦爛!那驟然而起的唾沫星子像碎釘般炸出去,炸出了五彩繽紛的語言。二奶奶起來了,二奶奶頓著拐杖昂聲大罵:
往下,缺錢了,他去給你借錢。缺糧了,他去給你借糧。他會纏,往隊長家一坐,就編筐罵起來了。會罵,罵得好,罵得隊長一家人捧著肚子笑!一笑,該辦的事就辦了。
後來又有人問炳家女人,女人還是笑笑,問急了,就說:「沒啥,真沒啥。」
後來女人就種了一棚牛屎花。這花兒種賤,一年三季開,開得鮮,朵大,牛屎餅狀,爬一窗燦爛。夏日里教書先生就在花架下吃飯了。日子雖寬餘,女人也盡量整置得乾淨些。擺上一方小桌,幾樣小菜兒,端上一碗粥,幾個窩窩,教書先生吃得很有滋味。也有了些雅意。有時候教書先生也說上幾句話,很淡的幾句話,女人笑著聽。吃了,教書先生就在花架下站著,長久地注視那花兒。花兒溫情地放著,無香氣。花兒怎就無香氣呢,教書先生不解……直到天黑了,花也黑了,才去睡。
先是有孩子們跑出來了。娃兒們一群一群的跟在二奶奶的身後,瞪著小眼珠看她罵。而在飄蕩著和熙秋風和潑天罵九-九-藏-書語的農家小院里,在一家柴門的後面,漢子們一個個都勾著頭,鱉樣的蹲著。沒人敢吭,誰也不敢吭,任那罵聲像利刃樣的在身上戳窟窿!罵得漢子們頭往牆上撞……
村裡人說,十天不吃飯都中,不能沒有小丟。
林子這邊是村子。驢叫了,狗咬,磨一圈一圈響。婦人喚孩子,碎著步走。男人一踏一踏,夯著步走。老牛倒沫,日子翻著嚼。油燈一盞盞明了,窗口處都湮著一團暖色。爾後油燈又一盞盞滅了,暗了一處,又暗了一處,哪家是最後滅的,老德知道。老德沒去聽房,老德年紀大了,不好意思。再后只有蛐蛐叫了,這兒一聲,那兒一聲,爭著唱,很亂。連蛐蛐也不叫的時候,老德就走月色。走著走著,老德就站住了。老德扛著銃呢。老德把銃從肩上取下來,那時夜已靜到了極處,老德舉起銃朝著林子上空放一響,整個林子就有了喧囂!忽拉拉的,這兒有了翅兒動,那兒有了撲愣愣……老德才慢慢走回去,睡了。
於是,人們見了他就罵。先罵,怕吃虧。結果還是吃虧。就賺個不掏錢的笑。
對著老瓦盆笑呵呵。
有一次,麻五扛著布袋到縣農場去換麥種,走到人家場里就走不動了。縣農場場大,跟廣場似的。縣農場地也多,麥割一個月了還沒打完呢,一垛一垛在場邊矗著。場中間有一個剛碾過的大紊堆(沒揚過的麥堆),一位老農工正在教一群知青揚場呢。那農工教的很認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麻五先是在一旁蹲著看,爾後站起來看,看了,笑笑,搖搖頭;再笑笑,再搖搖頭。一知青見了,橫橫地問:「你笑啥?」
男人當年推著獨輪車去禹縣送草藥,說是七日方回。走時還捎了土坯,俗稱「娘娘土」,路上喝茶時捻一塊土沫放在碗里,消災。可他一去沒回來,後來有人說他被劫路的劫了,也有的說他被當兵的抓了,再后就有人說他去了台灣。兵慌馬亂的,誰也說不清,都說人沒死。
人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頭,怔怔地望他。
那年下大雪,老德的茅屋被雪壓坍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老德死了。人們以為老德會有許多錢,可收拾了老德的茅屋,除了一些響棒槌外,只有一塊六毛錢。全是分錢,是老德賣響棒槌的錢。他做了這麼多年響棒槌,才賣了一塊六毛錢。都說老德心好,村裡出錢葬了他。
終有些不甘心的,就悄悄地問了炳家的小三。炳家三娃在學堂里上學呢,小學三年級,人實誠,品德好,不會說瞎話,一套就套出來了。娃兒說:
說是說,見人笑了,又唱:
二奶奶一聲罵,王小丟心裏就美氣了。也不問病,就看著二奶奶笑。
二奶奶的罵語高揚在瓦屋的獸頭上,又被秋風旋進小格子木窗,使畫匠王村的女人們臉紅心跳,一個個斜了眼去瞅男人,瞅得男人想尿。男人們硬憋住不尿,憋出了一頭青筋。
「先吃小的,后吃大的。先吃壞的,后吃好的。」
「王家的人都死絕了?王家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王家的人不是人,是驢日的狗養的馬操的礁礁摧的麻繩擰的牛鞭摔的葫蘆瓢涮的!」
俺的舌,剩一半……
夜裡,女人不聲不響地忙著給他收拾東西。吃的,用的,該準備的都準備了。那樣是給月琴捎的,那樣是讓他路上吃的,一一交待得很清。臨走,還給他準備了五十塊錢,囑咐他捎給月琴。教書先生沒話說,他不知道五十塊錢是怎麼湊來的,也沒有問。雞叫的時候,女人打好一碗荷包蛋端給他,他就倚在床上喝了。臨行時,他抑抑艾艾地在屋裡站著,看了梁,看了房,說:「我去了。」女人說:「去吧。」
明知不賣錢,老德還是做,就這麼一年一年做下去。老德做活兒很工,夜裡熬許多油。那響棒槌一時做成圓的,一時做成扁的,一時又做成方的,不重樣兒。那畫法也變了,不光有蟲蟲魚魚,還畫些叫人說不清的東西……
有一日,二奶奶病了。病得很重,三天沒起床。王小丟聽信就去了。他往二奶奶門口一蹲,說:「二奶奶,您孫媳婦叫我來跟你學藝哩。起來,咱練練。」
「吃,都吃。」炳家女人說。
見他娘有男人,卻過的是沒有男人的日子。
王小丟,三賤。人賤,嘴賤,輩低。
他四下瞅瞅,說「那一半在銅錘家女人嘴裏呢。」
南北耕,
回到家,女人做飯,他獨自一人在花架下站著,站了很久。
一村床響!
他說:「見了。」
人們不信。於是就說炳家的紅薯窖里有仙家。
過節的時候,老德就舉著草把串庄去賣。草把上插一圈響棒槌,走一村插一村,搖得娃兒眼花。那時鄉下太窮,五分錢一個也買不起。就有一群娃兒跟著屁股看,眼巴巴的。走上兩圈,老德就蹲下了,蹲下來跟娃兒們說話。老德說:「娃兒,回家拿錢吧。去吧,只要五分錢。」娃兒們站著不動,一個個饞饞的。老德很難為情地望著娃兒們,結結巴巴地說:「你看,我只收個功夫錢?你看……」娃兒們還是不動。也有跑回去的,爾後又哭著跑回來,遠遠地站著看。末了,老德摸摸娃兒的小臉,說:「叫我捏捏小雞雞八。」娃兒就讓他捏了。捏了,老德說:「拿一個吧,娃。」娃兒就拿一個,這個拿一個,那個也要拿一個……末了,也沒賣上錢。

響棒槌

麻五不吭了,和解地笑笑,扛上布袋就想走人。
他一拍腿說:「騙豬的老六前天才走,你咋就出來了?」
後來,老人下世了。兒也長大了。娃爭氣,先上小學,後上中學,上著上著就上出去了。村裡人說,見他娘有福啊,養了個好娃,將來情跟著他享福了。娘笑笑,心裏卻很若。家裡就剩她一個人了,日子過得木木的。兒子偶爾回來一次,叫聲娘,娘心裏很熱。看看娃,爹一樣大了,娘心裏酸,暗暗落淚。過幾日,娃走了,娘還是一個人獨過。中秋節了,桌上多放雙筷子……這時候,就有人來說合。說人怕是不在了,就是在,也不會回來了。老德人不錯,就過一家吧,也有個照應。見他娘心裏濕濕的,就說:「叫我想想。」
娘就琢磨這個「三」。想想,又覺得是個好數。爹、娘、兒,加起來不就是三嗎?再說,兒說了三回三,三三見九,九九歸一,那是一定回來了。娘又喜了,喜得心裏撲咚撲咚亂跳。往下,她又想,是三天?還是三年?三天太短了,不會那麼短。興許是三年?
此後,女人只要一聽說月琴回來,就讓教書先生去看她,每次都催著他去。去前,總要替他拾掇拾掇衣裳,盡量讓他穿得體面些。教書先生從月琴那裡回來,女人就笑著問:「見了么?」教書先生說:「見了。」女人說:「哭了么?」教書先生說:「哭了。」女人笑笑,他也笑笑,淡淡地。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跟女人說了,教書先生落個心凈。可有一樣他沒說,月琴勸他調到城裡去,他沒說。
有人說,那紅薯窖在崗脊上,有紫氣,地脈好。
每年紅薯下來的時候,村人們自然都把紅薯藏在窖里,紅薯窖挖在西崗上,家家都如此,只有炳家的紅薯不壞。炳家的紅薯從秋天吃過,經過漫長的冬季,又經泛醋一樣的春天,那紅薯從窖里提出來,提一籃是鮮的,再提一籃還是鮮的,總吃鮮的。別家呢,提一籃是壞的,再提一籃還是壞的,總吃壞的。那年月,一年紅薯半年糧,鄉下人過日月全憑紅薯呢。春天是壞紅薯的季節,別家的紅薯都壞了,他家窖里的紅薯咋就不壞呢?就有人問炳家女人,炳家女人笑笑,不說。再問也不說。
王小丟眉兒一皺,咂咂嘴,苦著臉說:「老少爺兒們,酸哩唱不成,今兒個沒帶醋。」
俺的頭,像屎罐兒,
罵著,罵著,就有漢子走出來了。漢子的脊梁骨不是唾沫粘的、漿糊糊的、麥秸條兒穿的、格巴皮草系的、兔子屎辮的,一個個腰都挺著,很直,杠一樣直。手裡高擎著一隻海碗,走得很沉重也很昂然。跨過門坎的時候,漢子們臉上都帶著肅穆莊嚴的神情,凜然地走在村街的路中間。這時候天光就顯得很凈,人心也很凈。秋陽溫柔地照著人的臉,秋風像梳子一樣梳理著明亮的村街,連高掛在屋牆上的紅辣椒串也顯得格外的鮮艷、親切。
做滿三雙了,男人仍沒信兒。娘就想,興許是九年?就又做下去,一年一雙……
https://read.99csw.com日里有活計忙著。夜裡好月亮。林子里墨墨白白,撒一地小錢兒。老德在林子里走,走一身斑駁。有時老德也踩著小錢兒走,一跳一跳的,孩子一樣。風從林子那邊刮過來,葉兒「沙沙」響著,有棒槌聲。林子那邊是穎河,沾了水音兒的棒槌在穎河裡跳,叫人逸想那綰了紅袖的白胳膊。老德轉著轉著就轉到河堤上來了。風清清的,月朗朗的,河裡還湮著一個白胖小子。水皺兒一紋一紋地把白小子推出來,爾後又拉下去,圓圓的印著,很好。空氣里有嫩玉米的甜味,有豌豆的澀香,也臭,那是栽的黃煙。遠處自然墨得重了,層層疊疊地擺,墨的深邃。天反而白了,白的淡,白的高遠,星兒隱隱的,碎亮。
老娘不是那貨菜!
過幾日,見他娘又把鞋都翻出來看,一雙雙擺在床上,擺一大堆。爾後把鞋一雙雙標上記號。心說,那一日差點兒就吐口了。要是答應下來,十幾年就白熬了。她想,不能白熬啊,不能白熬。
有時候,大人也抱了娃兒來討。女人抱著孩子在院里站著,說:「德叔,給娃兒尋個玩意兒。」老德就說:「拿吧。」女人就搖搖這個,搖搖那個,挑個響的。老德說:「不坐了?」女人就說:「不坐了。」老德攆出門來,見窗上放著一碗蒜面,或是兩個紅柿,就說「嗨,這是幹啥?」很感動。
他說:「回來了。」
二奶奶身子虛,喘喘氣問:「俺媳婦哩?」
然而,卻不敢讓麻五進場,麻五一進場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麥的時候,麻五就在場院里的石磙上蹲著。他蹲在石磙上看女人們攤場;然後是看漢子們趕牲口碾場,看屁股上兜著屎布袋的牲口在場里一圈一圈轉。接著是攏堆兒,待麥堆攏好了,就有漢子走過來客客氣氣地說:「老五,該揚了。」
女人死後,教書先生再沒娶過,只年年種牛屎餅花。逢女人的祭日,教書先生在花架下擺一方桌,半斤燒酒,幾樣小菜,兩雙筷子,一杯一杯喝。那回憶很美好,很有詩意,扯一串田園的溫了……
放工的時候,人們都看見老馬了,可人們都裝作沒看見老馬;人們都是認識老馬的,可人們都裝作不認識老馬。老馬犯事了。老馬原是鄉里的技術員,後來又當了什麼,很體面的。不曉得為什麼他犯事了。現在押著他挨村批鬥,押他的人都到村幹部家喝酒去了,就把他一個人撂在那兒。早些年,老馬在村裡呆過。那時他還年輕,小分頭,戴一副眼鏡,臉兒白白凈凈的,常在村裡的大會上講話,挨家挨戶發放土地證。這些年他又來村裡普查人口,給許多沒名兒的村人起過名字,比如「狗剩兒」吧,他說,建國吧。於是就「建國」了。人們很信。後來老馬就走了,再沒來過。
有人說,聽見裡邊「哧溜兒」一聲,白絨絨的,八成是「皮子」……
麻五又笑笑,說:「不是活兒。」
不了,麻五忽一下就到了場邊上,他在場邊上鏟起一泡牛屎,順勢揚了出去。十丈開外,女人正張大嘴罵著,就覺得有一股臭風襲來,躲都躲不及,「唰」一下,一泡牛屎貼嘴上了!女人哭著往回跑,再不罵了。
天晌了,日光燦燦的,村舍里飄著一縷縷炊煙,驢在磨道里叫著,伴那一嗒一嗒的風箱聲。爾後是潑水般的驢尿,那腥臊沿街散出去,盪得很遠。漸漸有熟香飄出來,風箱聲也就住了。只有日影兒釘住不動,靜靜地射在瓦屋的獸頭上。
進了市管會,市管會的人搜了老德,只搜出三分錢。老德不好意思了,笑著說:「你看,你看……」「二刀毛」女人說:「本來要罰你的,看你老實,就算了。走吧。」老德看看空了的草把,見上邊還剩一個響棒槌,就取下來遞給「二刀毛」女人,說:「同志,給娃兒們捎回去吧。」「二刀毛」拿眼瞪他,瞪著瞪著,臉上就失了警惕,憑生第一次失了警惕,勾下頭說:「……衣裳,回去洗洗吧。」(後來,那女人一直放著那支響棒槌。看了,臉上就多些溫柔。)老德說:「沒啥,沒啥。」就扛著空草把去了。
人家正愁著,沒心給他說話,就隨口「嗯」一聲。
村裡至今還有穿旱船鞋的,不合腳,時是踢嗒、踢嗒響。
他一輩子好罵玩,鬍子一把了,還跟小孩似的,村裡人見了他就想笑。
一年後,女人又催教書先生,說去看看月琴吧。教書先生不吭聲。催急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路遠,走一趟得花好多錢呢。女人問,得多少錢?他說,光路費怕得幾十塊。女人不催了。
如今老馬犯事了。
女人從屋裡趕出來,說:「回來了。」
冬春天,地凈了。女人圍著頭巾著籃子走村串戶去收雞蛋,收了雞蛋再到集市上去賣。女人身子弱,走走喘喘,喘喘歇歇,歇了再走,夜裡身子很涼。女人拖著病殃殃的身子整整收了一個冬春的雞蛋,待牛屎餅花又開的時候,她把一百塊錢遞到教書先生手裡,說:「去吧。」教書先生說:「先兒……」她說:「去吧。」

石磙

不知怎的,老德就開始做響槌棒了。白日里下地幹活,閑了就做響棒槌。
眾人看傻了眼,一個個都怔怔的。那老農工先是滿臉赤紅,爾後泛綠,綠到極處便是恨。老農工也算是行家,他悄沒聲地從場邊的大缸里舀出一碗水來,順勢潑了出去。潑了就覺得有一股濕風刮過,低頭去看,地上光光的,竟無一點濕星兒!老農工嘆一聲,服了。就說:「是個把式,絕話兒!」
做到兒子娶媳婦了。兒子帶著城裡的女人回來看娘。城裡媳婦洋氣,花枝枝一般,還帶著洋鏡子,也叫一聲娘。娘聽了心裏熱熱的,就掉淚了。夜裡數數櫃里的鞋,已有二十四雙了。摸摸,再摸摸……聽見兒子跟媳婦在耳房裡笑鬧,見他娘就走出屋門,默默地在院里站著。
一更里,張秀才,
「娃,你再說個數!」
城裡人不懂這話兒,就問:「咋不是活兒?」
這次教書先生僅三天就回來了。回來時女人不在家,下地去了。教書先生在院里站了會兒,就趕到地里。女人說:「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女人問:「見了么?」他搖搖頭。女人問:「沒找到?」他說:「找到了。」爾後沉默。久久,教書先生說:「見了她娘……」女人看看他,說:「回吧。」就回了。
老德不能算是木匠,老德是做響棒槌的。
就接著做。納鞋底已納得手麻了,針都捏不住,就咬著牙往上扎,扎著扎著就扎出血來了。見了血,反而愉快了。鞋底上一線線帶著紅染,那已不是情份了,而是沉甸甸的一種東西,叫人不能歇手。那鞋底就越納越密,越納越瓷實,見他娘就為這瓷實納下去……
王小丟一拍胸脯,說:「敢!」
後來女人死了。女人死時一聲聲叫著教書先生的名字,教書先生一聲聲應。女人說:「文秀。」教書先生說:「唉。」女人說:「文秀。」教書先生說:「唉。」女人說:「文秀……」教書先生說:「唉……」女人很滿足,就笑著,臉上綉著兩朵暈紅。
每到晌午的時候,飯場里總少不了王小丟。若是王小丟那日沒來,這飯就吃的沒有滋味。於是就有人說:「去喊小丟,喊小丟!」小丟喊了一輩子,還是小丟,大人小孩都喊他小丟,喊了,他也應。小丟喊來了,一進飯場,人們就問:「吃啥好東西,在屋裡憋著不出來?」
教書先生愣了,臉上窘窘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就看那牛屎餅花。
笑了,就做活兒。日頭晃晃的,也不覺累,汗出得痛快。
女人說:「去吧,去看看她。」

鼓手

光棍漢們說:「好,你要是能叫她笑,叫咋就咋!」
走著,鎮上人看老德身上紅紅黃黃的,一片鮮艷,就圍著看。看了,一個個都笑。老德也笑,點著頭跟人笑,笑得很正式。人圍的越多,老德走的越好,慢慢步子也有了節奏,像檢閱似的。
俺的眼,像鳥蛋兒,
快活,快活!
王小丟捋捋袖子說:「爺們,都看著——!」
「二刀毛」的工作有了點成績,興奮得臉都紅了。她揪住老德,說:「你投機倒把!跟我走。」老德慌了,忙說:「同志,同志,你看……」「二刀毛」說:「啥同志,誰跟你是同志?!」那女人太警惕,生怕他跑了,就說:「轉過臉去!」老德就轉過臉去。那女人趕忙把畫畫用的廣告色拿過https://read.99csw.com來,用黃廣告色在他脊樑上寫上了「投機倒把」四個字,爾後又用紅廣告色打上了一個大「×」,看上去血淋淋的。老德任「二刀毛」女人寫,只嚅嚅地說:「啥呢?同志,幹啥呢?」「同志,幹啥呢?」女人不應,女人又麻利地做了個紙牌,紙牌上寫了同樣的字,掛在老德的脖里。說一聲:「走。」老德問:「往哪兒?」女人說:「往南,去市管會。」老德就規規矩矩往南。
撥開撥開閑撥開,
女人說:「哭了么?」
響棒槌是楊木做的,楊木輕。林子里有的是木頭,可老德做響棒槌不用好木頭,用的都是些枯木,那一枝死了,他板下來,細的燒鍋用,粗的就鋸成一段一段的放著,有功夫了就做,日子漫漫的,他就慢慢的,做的很經心。做好了,還染,染成黃的。爾後再畫幾筆,畫的不好,魚不魚、鳥不鳥的;或是幾條曲線、幾片花紋,倒是紅紅綠綠黃黃,蠻熱鬧。畫好了,就放到茅屋外面去晾,晾著晾著那響棒槌就不見了,老德也不追究。
漸漸,一村娃兒手裡都拿著響棒槌。棒槌里裝的是豌豆,搖起來「嘩啦、嘩啦」響。老德聽見響,就笑笑。
他就笑著說:「好好的人,咋給騸了樣兒?有啥事說吧!」
俺的眉,像炮捻兒,
大笑!笑得漢子斷褲帶。笑了,隊長又說:「丟兒,來個洋的!」
二日,兒叫一聲娘,媳婦叫一聲娘,叫得她心麻。就著半截爛鏡看了,頭上已有白髮,臉上的老皺兒一道一道的。心說:老了,還是做吧。萬一人回來呢?
麻五在新婚的第一夜裡就沒上床,女人不讓他上床。麻五的爺爺曾經富過,女人的爺爺也曾經富過,女人不得已嫁了他,女人覺得屈。女人曾經戀過一個紅色軍人,眼看就成了,後來那軍人來了信,說是女人的爺爺曾經富過,就吹了。女人不恨軍人,女人常把壓在箱底的舊信封翻出來看,信封上貼著一張張八分的郵票,郵票已經泛黃了,但女人還是很動情。郵票能讓女人憶起一串柿樹下的故事。看了,臉就粉粉紅,有淚。
麥天里,炳家女人會蒸一鍋紅薯端出來讓人們嘗。人們就誇幾句,各自給娃兒拿上一個,不敢多拿。天藍藍的,就見炳家女人笑著,臉上的皺兒開成了一朵花。
新媳婦剛過門不久,臉嫩,又見他鬍子一把,正正經經地,也不好說別的,就說:「誰知哩。」
王小丟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不出來,玉帶拴您娘床頭上了,急我一頭汗也沒解開。」
還有的說,是黃仙。裡頭住了一窩黃仙。八百年的黃仙成精了……
娘心裏有盼頭了。夜裡睡不著,就起來給男人做鞋。做那千層底布鞋。底兒、面兒都是用的好布料。知道不急穿,就慢慢做。先糊袼褙子,把布一層一層貼好,晾乾,爾後照著男人的破鞋剪下樣兒來,捻下好麻線兒一針一針納……那鞋底厚,瓷實,針針見情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像山一樣堆著,一針一針扎過去,日子就過得快些。此後每年做一雙,做好的就放櫃里。
人們一聽老德要散,忽拉一下圍上來就搶……女人忙拽住老德,說:「上屋去,上屋去!」
麻五還是那句話:「不是活兒。」
漸漸有風刮到女人耳里。女人便知道教書先生原是有個相好的,那相好的叫月琴,是教書先生的同學,兩人上中學的時候就好上了。月琴人高挑,長得艷,笑時西施樣生動,是鄰近村落里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教書先生戀得很深。只是月琴娘不願,一是嫌文秀家窮;二是想把月琴嫁到城裡去,或許能嫁個大幹部,就有倚仗了。月琴家是崗庄的,離畫匠王只有三里地。有一段兩人過往很密,見了就哭一場……終還是沒有成。
時光荏苒,花開花落,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女人的身子更弱。這時,教書先生恰好有了上調的機會,他終於可以調到縣城教育局去了。這事曾期盼過許多年,現在終於有機會了,可他卻張不開口,女人病成那樣,還拖著孩子,怎麼說呢?要是沒有那事,他可以說;要是女人待他不好,也可以說。這樣,話就不好出唇了。教書先生期期艾艾的,日日都想說,日日都想說。他知道說了女人會答應的,女人不攔他,可就是沒法說。心裏的東西,不說比說出來更可怕,教書先生心裏有東西。教書先生很躁。躁了,就在花架前站站,慢慢就心靜了。上調的事就這麼拖著拖著,黃了。
二更里,張秀才,
每當麻五蹲石磙的時候,女人就在屋裡翻箱子。箱子里藏著一小疊藍信封,破布裹著。女人解開一層一層的破布,就看見藍信封了。女人看一眼藍信封,又趕忙裹住,緊煎煎地喊扁豆,沒有應聲,沒有應聲,才又去慢慢解……
炳家女人天生肌瘦人,桿兒樣。人輕氣,活凈,走路帶風。你看她掃地吧,輕描描的,地就掃了,院子里總是光光的。你看她做飯吧,不聲不響的,飯就做了,還一樣兒一樣兒。你看她說話吧,軟軟的兩句,就叫人想好久還翻不過理來。人總是笑著,那笑在眼上,微微的,叫里裡外外的人熨貼。炳家人口眾,上有老下有小,一窩子吃貨,日子必然緊巴。可炳家女人不焦不躁的,款款就應付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先給炳盛。炳算是一家之主。活路重,出力大,量就足足的。爾後是兩位老人。老人上年紀了,牙口不好,做些軟的,凈面的,多些滋味。往下是孩子們,連稀帶稠一鍋吃,也有花樣,能飽。家裡人走出來,也都帶著女人的一雙手呢。衣裳破是破,補丁是補丁,可針線活兒細密、周正,穿在身上有模有樣的,絕不招人笑話。
平日里,就見炳端著一碗紅薯在飯場里吃。那碗海大,渲騰。炳蹲在糞堆上,高擎著一隻紅薯碗,就象擎著一面旗幟。女人的旗幟。各家也都有蒸紅薯吃的,可都沒有人家炳家的紅薯好。那紅薯熱騰騰的,塊大,鮮,蒸得也好,看著很饞人。炳捧著這冒尖一海碗紅薯,一塊塊往嘴裏送,大嚼!實叫人眼熱。
娘嘆口氣,眼裡淚花花的,轉過臉去了。娘還是不甘心,忽又轉過臉來,擦擦眼裡的淚,直視著娃兒,說:
他說:「娘那腳好好的,就是弦兒斷了。」
新媳婦守空房是很愁人的,好在有了見兒。開初,娃兒小,上有老人,下有娃兒伴著,也不覺得太苦。就日日盼著。夜裡醒來,聽見門響,就以為是男人回來了。匆匆開了門,大月明地兒,風涼涼的,樹影婆娑心裏一寒,有淚。開了幾次門,不見人,親親娃兒,就又睡了。
教書先生窗前有一架牛屎餅花,那花兒不是他種的,是他女人種的。
你不能不笑,你不笑他罵你。要不,你罵他。罵了,還得笑。
教書先生去了五天。回來的時候,遠遠望見村子,望見窗前那一棚牛屎餅花,教書先生眼裡竟濕濕的。進了門就喊:「先兒,先兒,我回來了。」
娘先是一喜,覺得日子並不多。爾後就不語了,覺得這不是個好數,是個不吉利數,不是成雙成對的數,娘的臉沉了,過一會兒,娘又問:「娃,你再說個數?」
哄,又笑!笑了,明知他往下是罵人呢,還問:「那一半呢?」
天藍藍的,偶有小風一縷兒,滑過悶悶的村街,滌掃牛蹄印痕上的浮塵。日光斜斜地照在槐樹上,篩下一地亮白。槐樹下有黑色的螞蟻在爬,螞蟻們拖著一個巨大的飯粒兒,堅忍而持久地朝著洞穴的方向移動。一隻黃狗晃晃地來到槐樹下,詫疑地望著老馬,似也不敢近,又晃晃地去了。
回村后,麻五一連三天哼曲兒,老是那一句,不知哼什麼。哼得女人煩了,就罵,罵他個狗血噴頭!麻五在小杌上蹲著,一聲不吭。爾後走出去蹲石磙。
這天夜裡教書先生哭了。女人像母親一樣抱住他,說:「不哭,不哭。」教書先生就不哭了。
王小丟年輕時出過大洋相,惹得一村人笑了半月。那年三月三,村裡過會。鄰村有個漂亮妞趕會來了。那妞長的,水靈,辮子忽悠忽悠的,招一村光棍漢跟著。王小丟也跟著看。看著,看著,他說:「爺們,我能叫她給我笑!」
你把老娘的門撥開,
女人是從前宋嫁過來的。前宋的蘿蔔,后宋的辣椒,不出好女兒。女人自然不很好,黃瘦,病殃殃的,教書先生將就了。女人叫先兒,咋就叫先兒呢?教書先生沒問過。
麻五一杴一杴接著揚,揚完了,氣才泄了。縮縮地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