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鄉村蒙太奇——一九九二

鄉村蒙太奇
——一九九二

作者:李佩甫
民警們愣住了。民警說:「你幹什麼?你有啥要求你說。」
天哪,那是人,那就是一個人呀!那是保松,保松在樹上掛著……
村長撓撓頭說:你看,你看這……
聽了這話,村長像吃了個蠅子似的,吐又吐不出,嘿嘿笑了笑,訕訕地站起來說:不了,不了,該咋咋吧……
吃早飯的時候,全村人都集合到果園來了。人們黑壓壓地站著,雖然有些不安,但人多勢眾,也並不害怕。一個個打著哈欠,揉著睏倦的睡眼,相互之間還會意地笑笑。但頃刻之間,人們的神態一下子就變了……

結尾或者開頭

老蚰翻翻眼說:官憑文書私憑印。我不管你咋說,只要你拿出「政策」,一百我也拿,別看我是個收破爛的,我砸鍋賣鐵也給你湊。要是沒「政策」,一分我也不掏……
吃早飯的時候,鳳芝就跟人說男人要回來了。村人們就打趣說,你看鳳芝急哩。你看鳳芝急哩。一說說得鳳芝臉紅了。鳳芝扭捏說,他啥主貴,老稀罕?可說歸說,鳳芝還是要去接男人。男人不容易,男人在部隊上也不容易。可自己容易么?男人在隊伍上幹了那麼多年,自己一個人在家,送老的養小的,還要用肩膀扛住男人往上爬……也是苦辣酸甜哪!人多少年不回來一回,光香油提走多少桶?一桶都是幾十斤哪!一點點地,那芝麻是好種的么?這話自然沒法說,鳳芝對誰都不說。可是後來、後來的時候,男人就有點那個了。男人嫌她手不光,臉上沒有顏色……唉,整日在地里,風刮日晒的,人能不老嗎?鳳芝心裏很屈。
村長蹲在地上,眼塌矇著,一聲不吭……
鋸家是個販兒,菜販,每日里騎著輛破車進城賣菜。菜是從大棚里批的,並不零賣,只是轉轉手,再批給城裡的攤販,掙個差價和腳力錢,鋸家騎車進城賣菜時曾驚動過不少城裡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能騎車不說,車上竟然還綁著兩隻看上去足有一二百斤重的大筐!四十多里路,她是怎麼蹬來的呢……鋸家滿臉枯樹皮,嘴裏的牙已掉光了,看上去像歲月一樣蒼老,其實還不到六十歲,她五十八了。五十八歲的老女人,已成了這個樣子,這是很讓人心酸的。可鋸家並不覺得苦。她也有傷心的事,那是因為兒子,她可憐兒子。男人是個匠人,很能掙錢的匠人,可男人癱瘓了,很早就癱瘓了,男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家裡的許多日子是她撐過來的,她還養大了三個兒子,一個個都養的很壯。兒子養大了,媳婦娶下了,可兒子卻不爭氣,很不爭氣呀……大兒子叫大錛,看上去精爽爽的,就是不成料,也成天張羅著要做大生意,只是賠了一谷堆兒又一谷堆兒,最後賠得把老娘的肉都快賣了;二兒子叫二錛,肉頭,是個怕老婆貨才,人也窩囊,總也看不住媳婦,倘有倆錢兒也花到找媳婦的路途上了;老三哪,三錛子,中學光一年級就上了三年……有什麼辦法呢?只有每日里蹬車賣腳力了。天已黑下來了,土路上有很多車轍,很不好走,眼也不濟事了,她只好推著車走。人老了,奔波一天,身上的肉很乏,只想把肉卸下來好好歇一歇,卻又不能歇,一坐下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就慢慢走吧,一點一點擰,總會擰回家的。月亮升上來了,夜變得很朦朧,村路看上去花嗒嗒的,遠遠,她看見路邊有一黑黑影兒,墳頭一樣,慢慢近了,就覺得那溫黑像是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味兒很近……驀地,那黑影兒叫一聲:「娘。」鋸家嚇了一跳,鋸家說:「大錛,黑燈瞎火的,你蹲這兒幹啥?」大錛說:「娘,我等你呢。」鋸家沒好氣地說:「等我幹啥?」大錛嚅嚅說:「娘,那計劃生育又罰款哩,我想出去躲躲……」鋸家說:「咋又罰哩?罰罰了,你蹲這兒幹啥?」大錛就不吭了,久久,大錛吞吞吐吐地:「我……我想弄倆錢兒。」鋸家望著蹲在黑影中的兒子,好一會兒才說:「錛兒,恁娘老了,恁娘也沒栽搖錢樹啊……」
村長自然拿不出「政策」。縣上的確下的有文兒,可那文兒上寫的是三塊……村長笑著說:蚰哥,這還有假嗎?縣裡……鄉里領導跟著哪。縣上有文兒,可那文也到不了咱手裡呀?你說是不是……
洪昌家女人說:有啥事兒……說著,依在門框,也不讓人往裡進。
當一行人站到滿倉家門前的時候,村長的喉嚨都喊啞了,就是沒人開門。院里很靜,雞們在悠閑地覓食,一些碗筷還在院里的石塊上放著,人卻沒影了……
午後,日光晃晃的,村裡的漢子們三三兩兩往老德家走去。老德家是個牌場。這是個明場。誰都來。來的都是些沒成色貨。玩也是小玩。一分二分的,高說,一毛兩毛。來的人多是看家,看的心癢了,補個小場,也就一泡尿的工夫。也有屁股剛親住凳子,又被女人擰住耳朵拽回去的。很大眾化。有時也贏煙捲,都是賴煙。老德是個光棍,五十多了,沒女人,日子熬煎,是老莊,常坐。其餘自然流水席。老德上地幹活的時候,門也大敞,反正屋裡沒什麼值錢東西,來了人就坐……老德回來接著坐。這會兒,老德正在莊上坐著,贏了,數那一分一分的鋼蹦兒。坐在一旁的二娃輸躁了,說:「來野的,咱來野的!一分二分沒意思……」坐在對面老吹說:「幹啥呢?幹啥呢娃子?都是急辣辣的……」老德說:「野的就野的,五分?!」老吹急白臉說:「不叫干算了,不叫干算了……」又小聲求告:「一分吧,一分吧,小玩,咱小玩……」圍看的眾人起鬨說:「起,起,怕老婆貨,沒錢起……」這時,滿倉剛踩進門,便搶上來說:「我上,我上……」人們哄地笑了:「又一個怕老婆貨,又一個怕老婆貨!」滿倉舉著從老婆兜里搶來的兩毛錢說:「有錢,有錢……」
槐說:「哥,你中,你敢日罵恁兄弟。你人物!你頭圓!不錯,我沒掐過他們的電。人家月月交電費,我憑啥掐人家的電?這年頭你也別說出五服不出五服,近門不近門,近門你也沒把磨面機抬俺家?我當個鳥電工,黑天白日熬,也沒少落罵,我圖啥?還是那句話,你交電費我就送電,你不交電費我就掐電。我也不管你三叔二大爺,這年頭情面不值錢……」
隨著一聲吼叫,那沉在黑夜中的牆一樣的人臉卻迅速地四散開去,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衝進了園子!彷彿人們早就等著這一聲……在這洶湧澎湃人流中,身小力薄的保松家女人像根木頭似的被人擠來搡去。阻擋是不可能的,她甚至連站住的力量都沒有,她先後被人踩倒三次又爬起三次……她沒有一點點辦法,她只有哭的份兒了。那麼多人哪,哪么多的人!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人……
老蚰淡漠地應道:忙啥,窮忙。
臨著公路的地邊上站了一群人。領頭的是鄉長,一行明晃晃的自行車。省里要來人檢查工作,鄉長慌得領人四下串。鄉長對村長說:「會說的叫來了嗎?」村長頭點的像尿不凈:「叫來了,叫來了……」於是就喊:「狗日的,過來過來,鄉長叫你呢……」「狗日的」小跑著上前來,陪著笑說:「鄉里領導都來了?上家吧,上家……」鄉長用審視的目光望著他:「會說話么……」「狗日的」忙說:「會,會……」鄉秘書在一旁嚴厲地說:「可好好說!說砸了可饒不了你……」「狗日的」說:「放心了,咱啥時也沒往領導臉上抹過黑……」鄉長客氣地笑著說:「不要這樣么,不要這樣……」這時,鄉秘書手裡的傳呼機響了,鄉秘書忙說:「來了來了……」於是一行人騎上車就走。車騎出很遠,鄉長又勾回頭來囑咐:「好好說,好好說……」不一會兒,明亮耀眼的車隊就過來了。車隊開到麥地邊上停下來,有戴眼鏡的男男女女從車上跳下來,圍住丫站在地邊上鋤麥的村人嘁嘁喳喳說話……村人個個臉兒灰白,結結巴巴,不知如何才好。獨有「狗日的」不卑不亢,從容應對。一個很有些身份的人問:「對鄉里領導有沒有啥意見哪?」「狗日的」說:「有。還不少哩……」就有人忙掏出本來鼓勵他:「說吧,大胆講,不要怕。」「狗日的」說:「我不怕,有領導撐腰,我怕啥?!我怕個錘!」眾人笑說:「你講你講……」「狗日的」說:「過去那幹部,人家,就不咋來。現在那幹部,哼,成天在村裡串……」眾人催道:「往下說,往下說。」「狗日的」說:「見人就問,化肥夠不夠啊?柴油夠不夠啊?農藥有沒有啊?還有啥困難沒有……」說得眾人點頭……一時,眾人上車,車隊日日開走了。又一時,躲在小樹林里的鄉幹部們又騎車日回來。鄉長拍著「狗日的」肩膀說:「中,說哩中!叫啥名呀?」「狗日的」點著頭說:「保國,王保國……」鄉長又拍拍他的肩膀說:「中,保國,我記著呢……」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包煙塞進保國的兜里,爾後,又急急地追趕來檢查的車隊去了……王保國喜孜孜地揚著鄉長給的那包煙說:「這回我可給鄉里露臉了……」村長走過來一把奪過那包煙說:「燒球哩,散散……」王保國急白臉說:「球,一包煙,說了一嘴粘沫子,鄉長給包煙,還散……」說著又把煙搶了回來。村長照他屁股上踢一腳:「散散……」王保國無奈:「散散就散散……」
「大了。」
村長領人進了門,便陪著笑說:洪昌在家呢,知道你老忙,有點小事,不多耽擱……
洪昌站起身說:那好,就不多留各位了……說著,又看了鄉聯防隊的小伙一眼:二位是鄉聯防的吧?回去跟你們王所長帶個好,老王和縣局的劉局長是我這兒的常客……

鏡頭六

槐傲傲地說:「隨你說,我就是欺負你呢……」
老蚰很固執,竟然一點情面也不給。老蚰說:六塊錢是不多,這情我欠不起,我不能塌你的虧欠。這政策我也懂,你把那「政策」拿來我看看?
保根愣了,跑上去說:「這是幹啥呢?你這是幹啥呢?也不怕人家笑話……」
村長想去河申的飯鋪里吃碗燴面。村長嘴苦,想去飯鋪里弄碗燴面辣辣,就一踅一踅地踅到飯鋪里去了。村長進了飯鋪,就對河申女人說:「申家,村裡的帳有幾個月沒清了吧?」申家女人說:「可不,好幾個月了,一堆白條兒,都在那兒壓著哩。」村長鄭重其事地說:「你算算。你算算看有多少,一事給你清了。」河申女人拿出單子看了看,說:「兩千三百七十四塊。」村長愣愣的,嚇了一跳。村長黑愁著臉說:「咋恁些?恁些?錯了吧?不對勁吧?沒吃幾回呀,你再算算……」申家女人氣了,埋怨說:「看看,我說不賒帳吧,你回回往這兒領人,吃了拍拍屁股就走,弄一堆白條兒臨了還不認帳。這生意沒法做了……」村長很尷尬地笑著說:「你看,有帳不怕算么。該咋是咋,該咋是咋……」申家女人把記帳的小本本拿了出來,舉到村長的臉上,一筆一筆地指著說:「你看看,縣上精神文明大檢查,一桌八個,是你領來的不是?啥子治安工作大檢查,兩桌十四個,是你領來的不是?縣水利上的老吳在這兒吃了五頓;計劃生育小分隊在這兒住了八天,是你吩咐哩,頓頓四個菜;煙葉大檢查來了二十六個,開了三桌;啥子小康村建設來了一群,開四桌;包隊的鄉幹部隨來隨吃,這也是你交待過的,啥子達標大檢查,來了……」村長苦著臉說:「兩千多就兩千多吧。上頭老來人,我啥法哩?日他娘,真是管不起呀……」河申女人說:「你行行好,把帳給俺清了吧。小本生意,賒不起呀。這些日子肉都割不回來……」村長忙說:「清,清,立馬叫會計給你清。」河申女人緊追著問:「啥時清,你說個時候?」村長一邊往後退,一邊說:「村裡一時沒錢,緩緩,緩緩……」河申家女人追著屁股說:「啥時給,總有個日子吧?都這樣這生意一天也不能做了……」
狗旦娘看攔不住,又轉臉兒求告說:他叔、他叔、你說句話吧。你說句話……
鳳芝一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陽光很好,陽光下的狗旦在榆樹上銬著。狗旦對著陽光高聲喊道:娘,你別管我,你走吧,你走啊……說著,狗旦竟嗷嗷地哭起來了……

鏡頭十三

四周寂無人聲。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站出來和他吵架,人們都在遠處的果園read.99csw.com裡忙呢……這時,風悄悄地來了。先是突兀地有了一絲沁人的涼意,只覺得身上一緊,繼而狂風大作,飛塵四起,天空中亮起一道閃電,像鍋底上裂了一道縫兒似的,緊接著動天徹地的「咔嚓」一雷!狂暴的雨水鋪天蓋地而來……
兩個聯防隊員先就躁了。跑了一晌午,口乾舌燥的,心裏窩了一肚子火,就日罵說:這老頭熊事兒不少!推他的車子,車兒給他下了!叫他去鄉政府交錢領車子,燒球哩……
洪昌家女人插嘴說:我就知道是來要錢的,來了就沒好事!這也叫俺出那也叫俺出,不給,一分不給……
秋了,天一日一日放涼了。在有風的夜晚,常能聞到村外園子里飄來的果香,那甜香一縷縷隨風飄來,很饞人也很醉人。人們就私下說,保松的果子快熟了,快熟了,好傢夥,三十畝啊!保松立馬就發了……也就說說。
這蓋這所新房,月琴家跟廣臣家先後打了一年六個月零七天的官司。官司打得很艱難也很執著。月琴家先後扎過七次根腳,都被廣臣家扒掉了。爭執原本是很小的,也就一尺來寬,但廣臣家就是不讓。廣臣家住的是老宅。月琴家是村裡規劃的新宅,村裡把房子劃到廣臣家的老宅上,也就佔了一尺,按說這責任在村裡,可村裡面對廣臣的時候,也就不好說什麼了。廣臣家有拖拉機,村裡幹部們辦事沒少用廣臣家的拖拉機,當然廣臣也算是場面上的人。這樣,月琴家蓋房的事就很不好辦。月琴爹是個死鱉貨,月琴娘是個病秧子,月琴的弟弟還小,月琴呢,又是個閨女家,正上高中。這樣,月琴家蓋房根腳扎了七次,廣臣娘就去扒了七次。鄉下人蓋房不容易,人召集的來了,錢也花了,房卻蓋不成,廣臣娘就躺在工地上,匠人們誰也不敢上前壘。事就這樣耽誤下來了,一天一天的,耽誤的都是血汗錢呢!開初的時候,月琴娘曾去求過廣臣,廣臣很體面很大度地說:蓋吧,知道恁難,蓋了,老太太糊塗了,別理她……於是月琴家就重新請匠人,買煙買酒割肉備菜……又是人召集來了,廣臣娘又是往工地上一躺,要死要活的,匠人們又是只好蹲在一旁吸煙,誰敢壘呢,那是廣臣他娘啊……於是月琴一家抱頭大哭。月琴氣不過,月琴說:沒王法了嗎?咱去告他!先是告到村裡,村裡幹部說:也知道恁難,可這是民事糾紛,事稠,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解決的,研究研究吧……一研究就研究到麥罷了,房子還是蓋不成。於是又告到鄉里,開初鄉里判他們有理,說宅已是鄉里統一規劃的,誰也無權干涉,蓋了,鄉里給恁撐腰……過幾日,又去找,那話又變了,說是這事也不能光聽一面之詞,得調查調查再說……風說變就變了。廣臣就站在村裡的高埂上說:還告我呢!讓她告去吧……村裡曉事的人說,送送人事吧,現在都光送人事……於是就給鄉里管民事的送禮。禮也送了,蓋房的事還是遙遙無期。月琴娘總是哭著去又哭著回……又有曉事的人說,禮太薄了,人家廣臣家送酒,一送就是一箱。可是,禮重了送不起呀……那日子只好在淚水裡抱著……
眾人忙攔住說:鳳芝,鳳芝,這是多好的事,大喜事!保根給你掙個戶口容易嗎?多少人爭還爭不來呢,別傻了……
槐又乜斜著眼說:「不錯。可人家跟你不一樣,人家是大戶,一張支票就撥過來了……」
狗旦娘說:真沒錢哪,他哥,他叔,真沒錢……
今天,月琴家又要紮根腳了。匠人們來的很齊,夯聲也打的很響:石滾圓周周喲,抬高猛一丟喲!抬高再抬高喲,抬高不彎腰喲……廣臣娘沒有出來,廣臣家門關著,院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炎炎的中午,已過了飯時了,村長仍領人在村街里走著。路看似很短,卻又很長,有好說的,有歹說的;有善對的,有惡對的……得信兒的人都紛紛躲起來了,那款卻還得收下去。村長的腰彎得更低了,走的也更慢了,就這麼一戶一戶串下去,何時是個了呢……
誰也鬧不清事兒是怎樣開始的,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那藏在心中的預謀已是很久了,也許僅僅是一剎那的念頭。是呀,蘋果熟了,蘋果就要熟了,三十畝啊,那是三十畝啊!保松眼看就要發大財了……在收秋的時候,人們見了面就這樣說,也僅是說說呀,誰又能怎樣哪?可是,秋涼之後,天又突然熱起來,熱得人心焦!這個悶熱的夜晚給村人的心理暴露提供了很好的契機。秋涼了,天不該這麼熱是不是?更不該悶熱。在悶熱的九月的夜晚,蚊蟲一群一群飛著,當人們睡不著覺的時候,又該想些什麼哪?
鄉聯防隊歸鄉派出所領導,人都是各村抽來的,平時協助派出所管管治安,也協助鄉政府收收罰款什麼的,「形勢」來了,就是「小分隊」。也都是發一身綠衣裳,一個個走出去橫橫的。一般人見了派出所的人不怕,那總還是講理的地方,有法律管著呢。怕的就是這些「二爺」,惹上了二話不說,先捆一繩……
月琴家蓋房今天紮根腳。
槐把煙碎了,抬身站了起來,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坤江盯著槐,吐一口氣,說:「兄弟,你欺負我呢……」
洪昌瞪了女人一眼,說:瞎吵啥?哪兒有你說的話……一語未了,女人立時不吭了。洪昌很客氣地說:這樣吧,老叔,各位跑跑顛顛的,也老不容易,我拿五十塊錢,不用找了。餘下的不用找了,各位弄包煙抽……

鏡頭十四

三年後,果樹齊唰唰地長起來了,也開始掛果了,果園裡飄蕩著一股清香氣,人們才看出來,保松是真能啊!三十畝蘋果園,一畝才二百塊錢,那簡直就是白給呀!村人們很生氣,看見那果園眼黑。然而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保松聽見有人說閑話也很生氣,心裏說,早些時候,讓誰包誰不包,這邊沒明沒夜地折騰了幾年,剛說見點沫兒,可眼紅了……以後再見面話就少了。
槐說:「哥,你哄誰呢?一個多月了,開門一個多月了,你沒掙住錢?你哄誰呢?」
保松在樹上掛著,脖子上弔著一根紅腰帶。那腰帶是女人給他縫的,自然結實,是用來避邪的。現在卻在他的脖子里掛著。吊在樹上的保松身子伸的很展,臉上竟然帶著笑!那笑布在這張抽搐猙獰的臉上,布在那已稍稍有些歪的嘴角上,帶著讓人心悸的恐怖……在吊著保松的這棵樹下,還有兩堆蘋果,那顯然是從地上撿來的蘋果,蘋果上帶了許多泥土,還有的是村人咬一口又隨手丟掉的……看到這些,女人更加傷心。男人死時是很從容的。男人很清楚他要幹什麼。男人的眼看不見了,可男人竟還去撿那些人們搶園子時掉下的果子,三十畝大的果園,男人爬了多少個來回呢?男人把人們慌亂中掉在地上的蘋果一個個撿起來,而後才把自己掛在樹上……
院子里仍然沒有動靜。村長仍舊站在院門口不動,只說:俺走了,你不要俺可走了……片刻,只見屋后的廁所里慢慢探出一個頭來,他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端著麵條碗,正是滿倉那小舅!村長厲聲喝道:滿倉,藏吧,看你還往哪藏?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娘那腳,你吃麵條吃到廁所里了……
村長笑著說:小事兒。小事兒。擱你身上是九牛一毛。是這,上頭鬧騰著修路哩,款派下來了,論人頭攤,也沒幾個錢兒,我想著跟你商量商量,要是……?

鏡頭十六

廣臣家的拖拉機從鎮上開回來了。

鏡頭二十三

鏡頭七

城裡人互相看了看,就掏煙來吸,再不說狠話了……
洪昌皺了皺眉頭說:老叔,這事兒還用著你說么?別說了,該多少是多少,我攤。五口人,該攤多少?咪|咪她娘,給老叔拿錢……
一到天塌黑的時候,鋸家就騎車回村了,車上載著兩隻空空的大筐。

鏡頭九

老蚰自然知道三個兒子在外上大學的份量,說話也就不怵:老歪,咋又收錢哪?那集資款不是才收過……
保國一邊躲閃著,一邊陪笑說:爺兒們,幹啥那?不到二月二哩,摸啥摸?等龍抬頭那一天兒再摸吧……
援朝家女人看了看城裡人,又看了看盤腿坐在床上的娘,勾著頭說:「援朝沒回來,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
人們看見一滴水珠緩慢地從樹葉上落下來。晨風輕搖著果樹,圓潤的水珠兒先是那麼一豆兒一豆兒的回縮,爾後猛地一長,就落在地上了。這時,人們突兀地站住了。人們就看到了那個東西,那個吊在樹上的很大很大的東西,開初人們都以為那是晾曬的什麼東西,像稻草人一樣,輕輕地隨風擺動。很快,人們的眼一下子就瞪大了——
保國眨眨眼說:啥錢哪?又叫掏哩……
「日子咋樣?」
國正家一窩六口在窯上忙火。剛出了窯,一個個像剛從鍋灶里鑽出來一樣,黑花臉,渾身上下的衣裳都爛著,看上去像叫花子一樣。然而村裡人誰都知道國正家有錢……國正爹靠磚堆坐著,乏得像抽了筋似的,手抖抖地擰煙油。國正在地上躺著,頭枕著一塊磚,伸筋似的躺出一個大字。國正的女人本是有些樣子的,好臉被磚灰濛著,頭髮被汗水溻得一縷一縷的,卻硬著腰鴨行著去點數。國正的妞七歲了,污著一張小花臉,也在地上坐著。只有國正的娃兒穿的周正些,遠遠地丫站在窯場邊上望風。一時,國正娘提著茶瓶慌慌走來,黃著臉說:「稅上來人了……」於是就眼緊,互相望了,心懸懸的。良久,國正爹把煙掐滅,低著頭說:「還是國正家去吧……」國正娘也低著頭說:「去吧……」國正爹又說:「跟人好好說……」國正娘低聲低氣地說:「洗洗臉兒,衣裳換換……」國正的女人就望著國正。國正不吭,始終不吭……
廣臣家的拖拉機在門口停著,該裝的東西都已裝上。聽說要走,鄰里們都來了,說些熱話,搭手幫著裝車。保根在隊伍上幹了十三年,餵了七年豬,一年連部文書,二年排長,一年半司務長,一年連長,乾著乾著就混上了少校營長。部隊上的事情村人們不曉得,只知道保根混上大幹部了。大幹部可以帶家小,這很好,很叫人羡慕。然而,卻沒人知道,那一台兒一台兒爬的是多麼艱難……庄稼人,家裡破爛東西太多,該賣的賣了,該送人的都送人了,還有些東西是捨不得扔的,是拿也不好,扔也不好的,送人又顯薄氣,都在屋裡地上放著,看了讓人心裏難受。
妞妞在等洪恩,懷裡揣著一把刀……
這時,狗旦從屋裡跑出來,氣沖沖地說:幹啥?又要錢哩?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村長眼一瞪,日罵道:還犟哩?人家鄉領導不敢捆你?瞎紮實,站一邊吧!
坤江也慢慢站起身,望著槐,說:「兄弟,你真不叫恁哥過了?你是看恁哥沒成色,你欺負恁哥哩?他們電費真的都交了?真的就恁哥一個沒交電費嗎?洪昌家昨個還說,她家差著一千多塊電費錢哪!」
石磙卧在場邊上,很久很久了,沒人想起要用它,石磙很受冷落。石磙很渴望去親吻麥粒,在碾軋中獲得快|感。在夏日里,跟在老牛屁股后的滾動很讓它懷戀,那溫熱中的跳躍能激起它青春的回憶。然而,卻不再用它了。它被扔在了場邊上。原來四季中還兩季能用到它,現在一季也不用了。它閑在那兒,被陽光照著,顯得很無聊。有時候,人也在它身上蹲一蹲,蹲一蹲它心裏好受些,就覺得人還記著它呢,也許有一天還會用到它。然而,人在它身上掐滅了一個煙頭,就又去侍弄那喝油的鐵傢伙去了……石磙想:人怎麼這樣無情呢?

鏡頭十五

一行人又進了兩個門,拍拍,沒有人,只好退出來。日光斜斜的,再走。村長一邊走一邊埋怨:老難,如今辦啥事兒老難。上頭光會說……
村長說:是這,款哩,上頭催的老緊。他家也真沒錢。借哩,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是真借不來。那吧,這院里掛的有玉米,恁把這玉米拾掇拾掇拉走算了……
「啥福呀,將將就就吧……」
坤江說:「兄弟,我給你賭咒吧?幾十幾的人了,我能哄你?一個多月不假,開初是機子沒安好,老出毛病。今這兒了,明那兒了,一項活也沒做成。後半月光夜裡來電,你說這半夜三更的誰來磨?你說說。這話越往下說越丑read.99csw•com,兄弟,都是一樣的人,你咋不一樣待承哪?你對洪昌家啥樣?你對國正家啥樣?你對廣臣家又是啥樣?人家有錢,人家都是大戶,可你也不能就這樣陰報恁哥呀?恁哥給你煙你都不吸?你是嫌恁哥的煙賴呀?兄弟,咱是近門,沒出五服呢,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兩個鄉聯防隊員剛要上前,村長攔住了。村長拍拍二位的肩膀,小聲說:算了。我知道他是真沒錢,你把他捆走還得管他小舅飯呢,算了。這是個沒成色貨,掙不住啥錢,還好玩。這鱉兒頭日從他女人兜里掏兩毛錢,想玩玩(小玩),女人死活不給,兩人祖南三北地罵,廝打到街上……村長又大聲對滿倉說:鱉兒聽著,縣上修路呢,伸頭一份,誰也少不了。知道你一時手緊,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必須湊齊……
女人接過來看了看,眼裡的淚流下來了。男人也是高中畢業,男人的字寫的很好,可男人的眼看不見了。女人默默地點了點頭,而後女人又抬起頭,望著掛在樹上的男人……
快晌午的時候,狗旦被五花大綁地捆進了鄉聯防隊。
保松已經迷上這個果園了,可以說他已把自己種在這個果園裡了。三十畝大的果園,他竟然有能力把它圈起來。臨村的這面他用廢鐵絲結了一道五尺高的網;其它三面種上了蒺棘;在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他都在入迷地乾著這樣的活計。無論白天黑夜他只要一醒來,就目不轉眼地望著那樹,一遍又一遍地巡查那花兒那果兒,每棵樹上每個果兒的微小變化他都能看出來,果兒一點一點在長,果兒的生長給他帶來了無限的喜悅。他把自己圈在這個果園裡與果兒一起生長,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棵樹。當他發現果兒生蟲了的時候,除了打葯之外,還到處找些廢報紙廢塑料布一個一個把果兒包起來……有風的日子,遠遠看上去,那樹就像長瘋了一樣,白嘩嘩的,晃著一頭帽子……
果園很沉靜,被人們遭踏過的果園雖一片狼藉卻默默無語。人們首先看到的是一隻蘋果,一隻金紅色的蘋果,那蘋果孤零零地掛在樹上,在晨光中顯得五彩繽紛,又大又圓。繼爾,人們才看到那掛在樹上的人。天爺!那是保松。保松在他們眼前的樹上弔著,保松看著他們,保松定定地看著他們,保松在晨風中輕輕盪著,臉上帶著令人魂飛魄散的笑……
洪昌這才從客廳的沙發上欠了欠身子,問:誰呀?上屋吧……
「娃們都大了?」
兩上聯防隊的小伙更沖,日奔兒就躥上去了,手裡晃著繩子,日罵道:好啊,又是你!捆起!再捆他一繩,看他鱉兒還犟不犟了……

鏡頭二十一

保國嘟噥說:多少呀?
鳳芝哭著說:「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說著站起身來,一扭一扭地去車上搬東西……
援朝娘仍舊盤腿坐著,木然地坐著,坐出木魚樣。那蒼涼遍布木魚樣的臉上,皺摺隨嘴角的牽動一扯一扯彷彿要扯起一張網來,沒有門牙的老嘴像是那盤在網裡的蜘蛛,蜘蛛遲緩而又忙碌地動著,動出一片陳舊的地圖一般的溫熱……
眾人都不曉得說什麼好,勸兩句,就知趣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心裏罵著:日他娘,日他娘耶……
夜靜的時候,就能聽到一些輕微的嘩嘩啦啦的響動。那響聲是洪昌家發出來的。洪昌家也是個牌場,暗場。村裡知道的人很少,來的也都是些有頭臉的人。洪昌家蓋的是兩層小樓,院牆很高,院里還拴著一條狼狗,夜深時,聽見狗咬,就是又有一撥人來了。鄉幹部是常來的(在鄉幹部眼裡,這是個明場)。鄉里幹部靠工資吃飯,日子很寡,洪昌是大戶,不吃白不吃,來他這裏玩玩,也是該的。縣上也有人來,工商的,稅務的,公安的……都是熟人,來了就坐。也有生意上的人來,都是關係戶。洪昌的場面大,開著紙廠,窯廠,花銷自然也大。洪昌的女人就每日里在家候著。來了人,就打扮出好臉,香香迎出去,倒茶遞水,做些酒菜,爾後扭扭的一盤一盤送上,偶爾有男人假借酒醉在她屁股上擰一把,捏就捏了,都是有頭臉的人,她不吭。酒後自然玩玩,牌桌擺在內室,玩的也大,一般『硬一』(十元),也玩『硬五加翻』。洪昌是個能人。一般在牌桌上就把生意做了;出了什麼事,打個招呼,就有了照應。縱是體面人,自然也分輕重。一般的,玩輸了,走就走了,洪昌不攔;有賴著不走的,厚著臉問洪昌借,洪昌就甩出三十五十,讓他撈,再輸就不管了。很有權力的,贏了自然歸自己,若是輸了,不管輸多少,都是洪昌會帳。特別有用的,一是要他玩得高興,二是要他贏得痛快,這就要動用很多智慧,洪昌有智慧,就不動聲色地讓他贏,一晚上說送多少就是多少。這就不用涎著臉去巴結,很體面不是?對方自然心知……於是,每到夜半,聽見狗咬,洪昌的女人就慌慌迎出去,說:「來了來了……」
黎明時分,當保松家女人領著鄉政府、鄉派出所的人匆匆趕來的時候,果園像睡去了一樣,異常的寧靜……
坤江很想讓槐吸他一根煙,可槐就是不吸,槐不吸他沒有辦法,槐不吸他的煙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坤江很無奈,勾著頭拿煙燒地上的螞蟻……很久,坤江說:「兄弟,你咋老停我的電呢?你停我的電,我還咋磨面呢?」
援朝家女人什麼話也沒有說,也捂著臉哭了……

鏡頭八

村長在一旁勸道;狗旦他娘,你也別難過。該多少是多少,你放心了,不叫虧你。我也是沒法呀……
保松在果園裡打葯。
樹人心說:放把火吧,我真想放把火……
滿倉一怔,知道躲不過,就勢往地上一出律,說:我沒錢,反正我沒錢。恁把我捆走吧,恁法辦我吧……
「差不多……」
狗旦娘慌忙上前攔住,求告說:同志,幹啥哪?這是幹啥哪?俺又沒犯法。有啥恁說么,咋動不動就繩兒人哪……

鏡頭十

鏡頭十一

滿倉家的門半掩著。滿倉把手插在女人的褲兜里,女人竭力往外掙著,滿倉的臉貓一會兒狗一會兒,一時笑著:「一回,就一回。」女人恨恨地說:「一回也不中!一回一回多少一回了?」滿倉的臉一時又黑下來:「你想找死哩?」女人說:「就是想找死哩,你打死我算了!」兩人在屋裡陀螺一樣轉著,你撕著我我揪著你,打得難解難分,呼哧呼哧直喘氣……滿倉打不過女人,女人是下力人,勁比他大,兩人就僵持在那裡,對著罵……罵著罵著,滿倉的聲音小下來了,滿倉小聲說:「娘在院里坐著呢,娘在院里坐著呢……」女人說:「坐著就坐著,就是叫她聽哩……」
村長忙拉住說:算了蚰哥,算了。咋也不會弄到這份上。年輕人不曉事兒,你別計較。錢的事兒不急……村長心想,說來老蚰也不算啥,老蚰算個球,可人家有仨好兒,人家那兒子說不定哪天就站住步了,就當上大官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可不能為這事成了仇家……
洪昌的女人去代銷點買醬油。手裡掂著一個空瓶,浪浪地走著。那笑裡帶著日子的滋潤。男人的體面和力量都寫在她的臉上,叫人覺得那夜晚也是很好的,她穿一件米黃色的洋衫(自然是從大城市裡買來的),大城市的衣裳不知怎的穿身上就是好看;褲子也是城裡人做的,屁股兜的很緊;高跟鞋在腳下擰著,擰出一串韻兒。臉自然白,也抹了「永芳」,就浪浪走。見了人說:「成天歇著也累……」
槐乜斜著眼說:「我不停你的停誰的?你不交電費叫我咋辦?恁都不交電費,人家電業局還搗閘呢!」
派出所的人在忙著給男人拍照,拍了之後要把男人卸下來。這時,女人突然撲上去攔住說:「不……」
狗旦栽了,狗旦沒想到那傢伙跟聯防隊的人有親戚。現在狗旦被銬在樹上,屁股上也挨了幾腳,踢得狗旦想尿……聯防隊的人說:又是你,又是你,操你媽!又出來搗蛋了不是?先罰款二百……狗旦說:該咋咋了,我沒錢……聯防隊的人說:日你媽還嘴硬……於是又照狗旦的屁股上「親」了幾腳……後來狗旦娘就來了,狗旦娘擰著小腳見人就央告,舉著買來的一包好煙四下敬……聯防隊的人說:回去拿錢吧,罰款二百。啥時錢湊齊了,啥時放人……一時,抱樹而立的狗旦就覺得身上的血很熱,喊道:娘,你別管我,別去借錢。看他能咋我……娘看看他,眼裡的淚下來了,娘說:鱉孫,還嘴硬呢,你不就是吃嘴上的虧了嗎?在家好好的,你出來幹啥……娘數叨了他幾句,又去求告聯防隊的人:同志,同志,你看,日子緊巴,家裡也沒啥進項,錯是犯下了,能不能少罰點?少罰點吧……一個人說:不行,二百。一分也不能少……另一個說:看你態度不賴,一百五,不能再少了……這個說:你幹啥?二百,我說了,二百,一分也不能少!這回誰說也不中……狗旦娘撲咚一聲就跪下了,說:同志,求求你了,家裡確實沒進項……另一個就說:算啦算啦,看這老婆怪可憐的,一百五就一百五吧,不能再少了。去吧去吧,去湊錢吧……
村長嘴苦,村長想吃碗燴面。村長回頭看看那熱騰騰的羊肉鍋,很無奈地搖了搖頭。
然而,保松卻遭了難了。自那日從園子里回來,保松的眼就看不見了。鄉里也看過縣裡也看過,竟看不出得了啥病。後來又去了省里大醫院,才查出來,說是啥視網膜脫落,一隻眼裂了八個洞,一隻眼裂了三個洞,光押金就要一千。保松只好回來了,他沒有錢,果兒還沒長成呢,光跑這幾趟就欠了很多債了。女人執意要借錢給他看。女人說咱砸鍋賣鐵也要看。保松不讓,保松說等果下來再說吧,既然能治也不在這一半天,要是不能治,花再多錢也無用。女人安慰他說,就是治不好,也別愁。園子長成了,孩兒們也大了,有吃有喝的,天好時叫孩兒們扶你上園子里坐坐,千里風一刮,興許就刮好了……只有保松心裏清楚,他廢了,他成了廢人了。女人難哪!眼看果兒長成了,園裡的活太多,女人身小力薄的……保松心有淚,卻對女人說,沒啥,我沒啥。園裡活兒你緊招呼吧。
眾人欠著半個屁股坐下,村長拿起茶几上放的半包「紅塔山」,四下散:洪昌這兒有好煙,都吸都吸……說著,很自覺地自己也叼上一支……
洪昌笑笑說:有啥事嗎?老叔。
援朝家女人說:「繩兒起吧,這種日子我一天也不想過了……」
那是一個燠熱難耐的夜晚。
樹人一心一意想當作家,樹人當作家當成個傻子了。村裡人都說他傻。他高中畢業,先是好好的在村裡小學當民師呢,卻不好好教書,狂著想當作家,紅著脖筋跟校長吵了兩架,校長不讓他教了,於是就回家當作家。先是在稿紙上寫,稿紙一分錢兩張,他寫一摞子,爾後背著手,高擎著頭,一竄一竄在村裡走,見人也不理,嘴裏還念念有詞,河邊望望,地頭望望,一副貴人派頭。一直到女人喊他吃飯的時候,才又背著手走回去。一時村裡人誰也不敢小瞧,看樣子不時就可成氣候了。自此,樹人就整天帶著那摞子稿紙往外跑。先是借國正家的自行車,騎著到鄭州去送稿,車上還帶著一布袋黃豆,就這麼死蹬活蹬地蹬到鄭州去了,回來把國正家自行車的腳蹬都踩壞了,氣得國正家女人大罵……爾後有一張蓋著紅霞霞大章的箋兒飄回來,樹人就拿著這箋兒四下張揚,說是省里來信了,作品馬上就要發表了,一發表錢就匯來了,就是作家了!據說上頭還給鄉里發了信,說樹人是人才,要鄉里重用哩。樹人就更狂,更是閑人不理半個,走路肩膀一斜一斜的,擰著分頭,眼看著立馬就成氣候了。又寫,一年一年地寫,終也不見有個屁放出來……開始樹人家女人還好言好語說說,後來罵起來了,祖南三北地罵,樹人也不吭,只管悶著頭寫,稿紙使不起了,就用煙紙寫,寫了又四下郵,就這麼寫著寫著把個好好的女人寫跑了……爹罵娘罵,四鄰亂戳脊粱骨,樹人一概不理,只是像囚犯似的把自己關在屋裡……樹人不相信自己寫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就差那麼一點點,省城的編輯也說他差那麼一點點,可那一點點就是突不破。有人給他出主意說,送點「人事兒」吧,這年頭都興。於是就到處借錢送九-九-藏-書禮。第一次很蠢,他把好不容易湊來的二百塊錢夾在寄稿件的信封里,把錢夾在稿紙的第二頁,還自做聰明地用漿糊加上幾根頭髮把錢粘上,又寫上了許多懇求的話……然而,一個月後,熬了許許多多個夜晚,修改了無數遍的稿件還是退回來了,信封里卻沒有錢……他急了,那錢是他好不容易借來的,他不能當這樣的冤大頭,就再一次地來到省城的編輯部,轉彎磨角地說了錢的事,可他沒想到,卻當頭挨了一棒:沒有人承認這件事,誰也不承認拿了他的錢。還有一個編輯竟當眾教訓了他一頓,說他不好好寫稿,把心思用歪了……這是個好編輯,他知道這是個好編輯,他無話可說,他只恨自己。回到家裡,他哭了,他用頭往牆上撞……又是許多個日日夜夜,等他寫到臉發綠的時候,他又拿出了一篇稿子,這一次他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把家裡東西能賣的都賣了,而後夾著稿子再闖鄭州。可萬萬想不到的是,那位好編輯卻生病住醫院了。他匆忙趕到醫院,把門的又不讓進,萬般無奈,他又闖進那編輯的家裡,給那編輯的妻子說明來意,匆忙從兜里掏出四百塊錢放在桌上,不料,那城裡女人的臉卻變了,一把把錢塞在他手裡,說: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說著,不容辯解,竟一下子把他從門裡推出去了,門「咚」一聲又關上了……
當幾個人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時候,就對著日光罵起來了。罵一陣,待肚裏鱉的那口惡氣出了,幾個人又慢慢往前走。這回村長走在最後,村長一邊走一邊嘟噥說:日他娘,如今這事兒老難辦。這事兒,本想著叫洪昌兜了算了,他是大戶,不在乎這幾個。日他娘,弄個長臉!這幹部是老難當啊,成天跟要狗肉帳樣兒……接著,又說:往下,看我的眼色行事。唉……
村長說:洪昌家,你看恁家瑪麗(狼狗),咋不拴住它,老嚇人!洪昌呢?
要是天氣涼爽些,早早來陣風、或下場雨,把人們心中的火氣澆一澆,還會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哪?那誰又能說得清呢……

鏡頭二

鳳芝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嗚咽著說:「離婚就離婚……」
坤江在小磨面房門前蹲著,槐也蹲著,兩人臉兒對臉兒,都不說話。槐吸著煙,坤江也吸著煙。槐吸的是「阿詩瑪」,坤江吸的是「一頭擰」。坤江跟前還放著一包:「許昌」,那是給槐準備的,槐沒吸。槐不吸坤江心裏很愁……
聯防隊的小伙說:你沒犯法他犯法了。擾亂治安,對抗政策……
這會兒,保松正背著噴霧器給果樹打葯。他丫站在梯子上,側仰著身子,一片一片地給樹打葯,霧狀的藥液落了他一身一臉……三十畝大的園子,打一遍需要許多日子,可他不急不躁的,一邊打一邊看樹上的果兒。打著打著,他突然覺得眼有點癢,就用手背去揉眼,輕輕地揉了兩下,眼前突然一黑,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喃喃說:我看不見了,我怎麼看不見了呢……他緊抓住梯子,心裏說,別慌別慌,就用腳探著梯子一台一台往下挪,然而,他一腳沒踩好,就一頭栽下來了……保松從地上爬起來,揉著眼大聲喊:葉他娘,我看不見了,我咋看不見了呢……
狗旦娘也勸道「孩兒呀,別犟了,哪兒有咱說話的地方?你別吭了,聽恁叔哩……」
滿倉一聽,知道躲過去了,忙滿口應承:行啊行啊,湊齊我給你送去,一準送去。
村長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掏吧,鱉兒,不虧你。上頭派下來的修路款,好事兒……
一把老鋤在牆上掛著,舊日的襻繩也在牆上掛著,還有一包一包的陳年舊報紙包著的菜籽,發不出芽芽兒了的菜籽……
國正家一窩正蹲在窯場上吃罐飯,村長領著一干人來了。村長打招呼說:吃飯呢,國正。窯上咋樣……國正愁著臉說:唉,費用老大,顧不住本兒……村長說:慢慢就中了,剛扎攤……是這,國正,上頭修路款派下來了,催的老緊。你看……國正家女人立馬介面說:沒錢,俺沒錢……國正娘說:稅上人剛走,收拾得凈光光的……國正娘看子村長一眼,又說:老歪,早先你咋說哩?你不是說能免就免……村長趕忙截住話頭,(村長蓋房時來窯上拉過磚,那時村長說過話,說以後上頭有啥事,能免都給你免。)說:大娘,這,這回不比往常……你看,上頭催的老緊……國正家女人說:歪哥,稅上人才把錢弄走,真沒錢,你看著辦吧……村長看看國正,國正卻一聲不吭。村長為難地說:你看,縣上領導都在這兒呢,(說著,村長偷偷地跟鄉聯防隊的兩個人擠擠眼……)這回不比往常,要有一點辦法,我也……?這時,國正開口了,國正說:歪哥,真沒錢。拉磚吧,你還拉磚吧……村長尷尬地說:國正,看你說哪兒去了?這話都不夠一句兒。要不這樣吧,緩緩,也沒多少,等過兩天有錢再說,有磚還怕變不成錢嗎……村長又看眾人,眾人看著村長,都不說話。看樣子都不想得罪國正。村長只好說:那,忙吧,俺走了……國正依舊坐著,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村長來了又去了……村長一邊走一邊心裏罵著:日他娘,不就拉了你兩車磚嗎……
保根也氣了,保根說:「別理她!不去也成,娘那個卵子……」
村長小聲嘟噥說,送你娘那腳……爾後招呼人說:走吧爺兒們,走吧。
這時,大鐵門吱扭一聲開了,洪昌家女人探出頭來,問:誰呀?
村長像孫子似的陪著笑說:蚰哥,上頭修路呢,款按人頭下來了,數不大……村長本不想這樣,可這個收破爛的老蚰養了三個好兒子,三個兒子現在都在外頭上大學呢,將來有一日萬一哪個做了大官也就說不定……
那拖拉機原是三家合夥買的。買了三年,撞壞了三回,沒掙啥錢,反而賠了不少。於是那兩家不幹了,就一塊堆作價給了廣臣。廣臣一時沒錢,說好三年還債,廣臣也認下了。廣臣當然高興。三家湊的,現在全歸一家,他當然高興。不管怎麼說,車是自家的了。廣臣狠狠心,再緊緊褲腰帶湊些錢,就又修修上路了。然而沒跑幾天,接連被查了幾次,只好開回來了。這年月,路也不好上啊。一是查的厲害,路路有卡,動不動就罰。二是路上不平靜,賴人老多。廣臣在村裡也算是體面人,一出門上路就成了孫子了。廣臣的車修好后僅僅運了兩趟煤,就被查了八次。一輛破拖拉機,光上路的證就十幾樣。不是少這了就是沒那了,查一回罰一回,少的幾十,多的上百,拉一趟才掙多少錢?廣臣沒辦法,狠狠心,又請客又送禮的,一下把所有的證都辦齊了。誰料,一上路,剛上許禹路口,小旗一擺,又查上了。那交通上人戴著大蓋帽,耀武揚威地說:「把駕駛執照拿出來。」廣臣陪著笑,趕忙把執照拿出來,那人翻了翻,又說:「准運證呢?」廣臣又趕忙把准運證遞上去。那人又接過來翻了翻,再問:「行車證呢?」廣臣又把行車證送上去。那人接過來看的很細,看了,撓撓頭,還問:「養路費呢?養路費交了沒有?」廣臣又把交養路費的證遞上去。往下,那人仍不甘心,一樣兒一樣兒的挨著查……待查到第十四項的時候,那人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打量著廣臣,廣臣滿身是汗,一臉煤灰,仍陪著小心說:「同志,你看,我都齊了,叫我走吧?」那人立時大怒:「你慌什麼?!你慌什麼?!看你臉上臟哩?去,去站上洗洗臉!洗臉費五塊!」廣臣的臉的確很臟。運煤的,臉能不臟嗎?洗洗也沒啥。再說,罰了五塊,也不算多。可廣臣哭了,廣臣去洗臉的時候哭了……路上,廣臣走一路哭了一路,廣臣心說:我不拉了。日他娘,我不拉了。回到村裡,女人迎上來說:「天早著呢,你咋可回來了?」廣臣破口大罵:「日他娘!我日他娘……」
「沒有哩。老大在北京上大學呢……老二在省里讀大學……老三是個沒材料貨,讀個中專……」
在這種時候,看園子的保松家女人已經成了局外人了。她獨自一人在園子邊的地上躺著,眼睜睜地看著人們肆無忌憚地搗毀她一家老小化了多年心血培育的園子……天哪,老天哪!她怎麼給男人交待呢?男人為這個園子眼都看不見了,她怎麼跟男人說呢?有一刻,她想衝上去,衝上去跟他們拼了!可她知道,這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那麼多的人,她一個婦道人家又能擋得住誰呢?再說,他們是一群瘋子呀……慌亂中,她想,她得記住他們,牢牢地記住他們,記住都是誰毀了她家的園子。在這一刻,她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在一片亂鬨哄地喧囂里,她仔細辨著往日熟悉的聲音。漸漸,她聽出來了,她聽見河申家女人說:「人咋都跟土匪樣?這人咋都跟土匪樣……」她聽見滿倉對他女人說:「夠不夠?四個口袋夠不夠?」她聽見她的兄弟媳婦在罵她的婆家兄弟:「你咋恁笨哩?笨死你了,你是個豬,你都不會爬上去?!」天啊,這可是親兄弟呀,一脈相連的血親哪!連、連親兄弟都來搶他哥的園子來了……她聽見鋸家那如狼似虎的三兄弟嗷嗷叫著爬到樹上喊道:「佔住這棵!先佔住這棵……」她聽見小拖拉機「嗵嗵嗵——嗵嗵嗵——」響著,這自然是廣臣家的小拖,廣臣家把拖拉機都開來了……她聽見村長家女人嘟嘟囔囔地對人說:「俺那老鱉孫還扭捏哩,說當著幹部哩,不好意思來。說法不治眾,你去吧你去吧,不弄白不弄。一傢伙給我了倆麻袋……」她聽見老德氣喘吁吁地說:「日他娘,都老強梁呀!二娃家都弄回去三麻袋了。咱也沒人手……」她聽見坤江對他那剛上小學的小兒子說:「咋還囈怔哩?睜睜眼。爬,往樹上爬,摘那大哩……」她聽見國正家女人說:「你看看,都來了。俺婆子還不讓來哩……」她聽見老蚰嘟囔說:「看看這社會成啥了?也不講政策。不來白不來,來了也爭不過那人手多哩,俺那仨兒要都在家,搶也搶過恁了……」她聽見槐說:「沒有個好女人不中。說起來是個電工,啥也沒人家弄哩多。俺那鱉孫女人是個病秧兒,成天哼哼嘰嘰,啥也幹不了。看看人家援朝那女人多能幹,一傢伙扛一樁……」人們四下躦動,像老鼠一樣亂紛紛地吞噬著果園,一邊搶劫一邊吞噬,果園裡一片『咯喳咯喳』的磨牙聲!保松家女人再也聽不下去了,她知道村裡人幾乎都來了,親兄親弟、親戚朋友都來了,何況旁人呢……到了這時候,她才猛然想起報案的事。她心裏說,不能讓保松知道,千萬不能讓保松知道!他知道了會氣死的。報案吧,趕緊報案吧……女人想到這兒,立時變聰明了。她悄悄地從地上爬起來,扭頭往村外跑去。鄉派出所在鎮上,離這兒有十多里路哪。女人跑著哭著哭著跑著……
屋裡很靜,也很悶。援朝的娘依然盤腿坐著,嘴裏嚼著一塊干饃,嘴很老了,牙也不剩幾顆了,就那麼一點一點磨著,把時光都磨碎了。她不看人,她誰也不看,就那麼無休無止地磨……
保松兩眼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的保松十分詫異,他覺得不對勁。他心裏說,這是怎麼了?是人都瘋了嗎?深更半夜的,出什麼事了?一定是出什麼大事兒了……他忍不住朝隔牆喊一聲:嫂子,出啥事了?深更半夜的,咋恁些人……隔壁沒人吭聲。保松又摸摸索索地來到院門口,對著村街大聲喊:咋啦?這是咋啦?出啥事……
村長說:鱉兒,就你的事多,那恁些廢話……
村街上的嘈雜立時就靜下來了。先是有腳步聲,那腳步聲明明很近,保松聽見人們紛亂地四散開去,小聲嘀咕著,像是在躲避什麼……片刻,保松腦海里「嗡」地響了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明白出什麼事了……
洪昌擺擺手說:老叔,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看我這一攤子怪大,可大有大的難處。市裡縣裡鄉里輪番來,這兒也要錢那兒也要錢,集資哩,辦學哩,扶貧哩,辦電哩……鍋再大也擱不住窟隆多。
那麼,又該怪誰呢?夜很黑很悶,天陰著,有雨不下。蚊子嗡嗡叫,人睡不著覺,弄得人急辣辣汗淋淋的,難道不該出來走走么。走走有什麼錯。這晚出來走走的人的確很多,人們就像失魂了一樣,在村街上四處遊走,破扇子忽閃忽閃,咳嗽聲連綿不斷……許是有人看見狗旦偷蘋果了?還是看見別的年輕人偷蘋果了九-九-藏-書……
樹人站在屋門口,望著樹上的老鴰窩發愣。
天很低,他感覺到天很低。天像鍋底一樣把人扣著,天是想把人壓死么?夜也很躁,周圍彷彿有許多動靜,這裡有響聲那裡也有響聲,狗不時地咬幾聲,還有人在村街里說話,天已很晚了還有人在村街里說話,夜太悶了,怕也是睡不著吧?還有人在村街上走,脫脫一趟,脫脫脫一趟,幹什麼呢?一時就靜下來了,死靜死靜的,那靜像個物件似的倏忽就跑來了,人一下就像是在棺材里坐著,那靜死沉死沉地壓著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倏爾就又有了動靜,先是有零星散亂的腳步聲,像是有人急迫地走,又有人慌慌地跟上來;繼爾似有人在招呼什麼,嗓門壓的很低,東一聲西一聲的;後來就有狗咬了,狗咬的很奇怪,『汪汪』聲先從村街中間傳出,接著是村東村西咬成一片……很快就有了人的奔跑聲,那奔跑聲急切而雜亂,踏踏踏一群,踏踏踏又一群,馬隊一樣!緊接著,人的呼喊聲突然高起來了,還有咣咣噹噹的架子車聲,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女人埋怨男人、男人喝斥女人日罵聲,人和扁擔的碰撞聲,一時,嗵嗵嗵,嗵嗵嗵,踢噠、踢噠踢噠……連大馬車和拖拉機都開出來了!那紛亂嘈雜的人聲就像五八年搞夜戰一樣……
妞妞在墳地里等洪恩。
太陽一竿高的時候,在鄰近的鄉村裡,會晃出一個騎破自行車的人。車很舊,車帶不知已補了多少回了;人也很舊,叫花子似的,頭上常戴一頂嚇老鴰草帽。車后架上綁著兩隻很大的土筐。沒有人不認得他,他叫老蚰,是收破爛的。老蚰只要往村口一蹲,人們就會說,收破爛的來了。收破爛的老蚰滿臉皺紋也滿臉喜悅,那喜悅深鑲在皺摺里,像半卷的旗幟一樣掩著內心那稍稍有了一點高貴的滋潤。每當有賣破爛的到他跟前來的時候,老蚰自然也客客氣氣,也討價還價,生意做的很死,卻沒有賤氣,骨子裡彷彿有什麼撐著似的。上點歲數的人,總愛問些家常,人家問了,他也應,臉上淡淡的,應著應著就應出了很多高貴。於是那賣破爛的也就不敢小看這收破爛的臟老頭了。於是那問話就一遍一遍在鄉野里重複:
來喜就說:「北北北……北京。」
槐說:「不叫人過了……」
縱是收破爛的,臉上也寫著尊貴。那尊貴像紙一樣,很薄。只有跟前沒人的時候,老蚰才偷偷地從兜里摸出一塊干饃,慢慢塞進嘴裏,像老牛反芻一樣一點一點吞煙,喉嚨老了,咽也很吃力,噎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心裏說:有口水就好了……
狗旦娘的哭聲竟把兩個「鄉領導」激惱了,說:拉,非拉不中……說著,就上去拾掇玉米……
四目相望,眼很毒……
女人很不情願地開了門,嘴裏嘟噥說:啥事兒都找俺洪昌,俺家也不是栽著搖錢樹哩……
天半晌的時候,狗旦蹲在牆根曬太陽。狗旦很煩,天晴得很好,很好也煩,煩得牙一咬一咬的,不知道該幹些什麼。狗在地上卧著,懶懶地曬暖,狗眼裡有他,他眼裡有狗,狗眼裡的他很殘,狗彷彿也怕那殘,貓樣的溫柔,討好地望著他。狗旦先是捏了捏狗的耳朵,爾後朝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尖叫一聲,夾著尾巴跑了。於是就覺得十分無聊。狗旦站起身,伸一伸懶腰,漫無目的地朝四處看了看,心說:「上哪兒去弄點錢呢?」
保松家女人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了。鄉派出所的人趕忙上前攙她,可女人站不起來了,女人成了一堆泥了。女人哭喊著說:「老天哪,我的天哪……」女人一邊哭一邊往前爬,女人是一步一步爬到保松跟前的。女人爬到保松跟前,慢慢地站了起來……
村長是出來收款的,趁晌午人都在,村長領人出來收款。款是縣裡派的,縣裡要修一條公路,叫做「致富路」。縣裡沒錢,只好集資修。全縣按人頭攤,一人攤三塊。鄉里呢,幹部們也都急辣辣的,順勢加了兩塊,這就五塊了。村裡幹部也得活呀,上頭來人檢查工作,總得管人家吃頓飯吧?來人還一撥一撥的,又總是趕到飯時,酒賴了人家還不喝……村裡不敢多加,只加了一塊,這就六塊了。上頭千條線,下邊一根針,針眼兒小,穿不進也得穿哪。那就收吧。
「呀嗨,呀嗨嗨,你咋恁有福哩……」
眾人忙拉住說:幹啥呢,這是幹啥呢……眾人把兩人拽到屋裡,屋裡的東西已搬空了,看上去很凄涼。鳳芝往地上一坐,保根臉黑著,無話……
村裡人看見來喜,就說:「這一趟又上哪兒日哄去?」
來喜又掂著提包上路了。
村長說:鱉兒,沒工夫跟你哩嘻,掏吧……
村長感嘆地說:你看難不難,這還是好說的,要是遇上那楂子,遇上那二杆子貨,你算沒法兒……
鳳芝要進城接男人了。
然而,午夜時分,當雙目失明的保松在家裡心煩意亂的時候,當保松家女人躺在果園的茅草庵里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三隻看園子的狗已經死在園子門口了!狗死了,狗死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墳地里很黑,螢火一閃一閃的,柏樹上的老鴉撲撲愣愣的,妞妞卻不害怕。妞妞在等洪恩。
走著,會計問:先收哪家?村長悶悶的想了好一時,說:樓院?就樓院吧……一行人就往樓院走,仍是慢騰騰的,走得很愁。
來喜又掂著提包上路了,路是很漫長的,來喜走的很有信心……

鏡頭三

妞妞在河邊洗衣裳。河水很清,人影兒在水面上映著,動動的,畫兒一樣。小紅手甩甩的,隨衣裳在水面上漂,有白色的泡沫從手邊溢出來,水面上浮著圓圓的晶亮的小泡,小泡隨著流水盪去了,妞妞的心也隨著流水漂去了。妞妞心裏像貓爪一樣,可還是咬牙挺著。挺一日說一日,挺一時說一時,臉上還能叫人看不出來。妞妞心說,你真是長了天膽了……妞妞望著遠去的泡沫,心裏很愁,悵悵的,彷彿日子也流去了似的。就說:「狗都不來——」
保國捧著碗,抬頭看看村長,說:不能緩緩?手老緊……
保松三年前承包了村裡的蘋果園,承包期是十五年。當時村裡人誰都不願承包,一是樹苗還小,得幾年恩養;二是果成了怕偷怕搶;三是怕得罪人,果下來了不讓誰吃呢?於是承包基數定的很低:三年不交錢,第四年頭上一畝交二百塊錢。當時就保松願包,保松就包了。村人們曾私下議論說,保松是冤大頭,白盡三年義務,今後還不定咋樣呢……保松說,管他掙錢不掙錢呢,園子里怪靜,他就喜歡靜。就此,保松一家就搬到果園裡去住了。一天到晚剪枝呀打葯呀鬆土呀,挺忙活的……保松的女人娃子也都在果園裡的草庵里住著,衣裳掛得爛花花的,夏天裡蚊子咬一臉疙瘩。人們又說,圖啥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保松終是不吭……
坤江說:「兄弟,我罵你了嗎?我就是長天膽也不敢罵你呀。兄弟呀,你抬抬手我就過去了。你能眼看著恁三奶奶點油燈?」

鏡頭二十四

在狗旦家,狗旦娘說:歪哥,家裡真是沒錢。我也不嫌丟人了,狗旦不成器,在鎮上叫聯防隊弄住了。一傢伙罰二百,不交錢捆住不讓回來。好說歹說才減到一百五,親戚鄰里都借過了,剛把錢給人家湊上。我要說一句假話叫龍抓我……

鏡頭十八

村長領人進的第二家是保國家。進門時保國正捧著老海碗吃飯呢,村長上去照他頭上捋一把,說:鱉兒,你還老美哩……會計也跟著上前捋一把,跟著說:鱉兒,美哩,可吃上了……
村長說:三口人不是,三口人十八塊。掏吧。
村長說:蚰哥,不是一碼事。那是那,這是這。你一口人,六塊錢。要不,我給你墊上算啦……
當村長領著一行人轉到村口的時候,剛好碰上收破爛的老蚰。看見老蚰,村長招呼說:蚰哥,忙哪?

鏡頭一

匠人們就在眼前,村莊就在眼前,更遠的地方是田野……可月琴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眼裡只有恨,很多的仇恨。在她的心的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下子被摧毀了,徹底乾淨地被摧毀了,如果事情仍然不能解決,她心裏也許還會留存一點什麼,她會儘力尋找說理的地方;恨也只恨一個人,還有著期望,還有著承擔苦難的屈辱,還有一點點念想……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月琴很惡毒地笑了,月琴心裏說:這人披上狼皮是狼,披上羊皮是羊,要是披上一張老虎皮就可以吃狼了……月琴禁不住大聲說:這人就是一張皮呀……

鏡頭二十

樓院是洪昌家。一行人來到洪昌家,人還沒開口,狗先叫了。洪昌家餵了一條大狼狗,狗像虎犢子一樣,躥起來一人多高!狗汪汪叫著,嚇得人不敢往前走……村長就遠遠地叫:洪昌,洪昌……

鏡頭五

狗旦背著手一躥一躥地喊:來吧,來捆吧!我今兒不活了……
村長知道這女人不當家,也不與她多說,只管趄著身子往裡走,一邊走一邊陪著笑說:縣上派下的事兒,見見洪昌,見見洪昌……
來喜的提包里裝的是藥丸。來喜不種莊稼了,農民不種莊稼就去賣葯。來喜賣的不是葯,是一張嘴。可來喜卻說不好話,他是個結巴,一說話就打結,結結巴巴的說不成句。說不成句的人顯得很誠懇,來喜靠的就是這結巴出來的誠懇。提包里裝的藥丸名叫「金不換」,六代祖傳,主治腰疼腿疼跌打損傷……葯是很好的。也有證明,證明是大機關里開出來的,蓋著紅霞霞的公章。包裝也很好,很講究的。村裡人都知道這是假傢伙:藥丸是紅薯面摻高粱面豆面拌蜂蜜團成的,證明也是假的,公章也是假的,包裝更是假的,來喜不瞞村裡人。然而卻沒人知道來喜製造這種假傢伙究竟用了多少心思。來喜是精明人,按說不管幹什麼精明人都是可以發財的,可來喜偏偏喜歡造假藥。那公章那大機關的證明是怎樣造出來的呢?這很讓人納悶。來喜自然不說。這也是一門藝術,造假的藝術。來喜終日鑽研這門藝術。村裡人好奇,常問:城裡人就那麼好哄嗎?來喜說:好好好……好哄。人們不信,卻又不得不信。是呀,要是日哄不住人,他吃什麼呢?來喜大部份日子是在路上度過的,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很散漫也很驚險……回來的時候,來喜就躲在屋裡開始新的製造。似乎也有日哄不出去的時候,來喜把剩下的藥丸送給鄰居餵豬。鄰居笑說:這可是金不換呢!來喜鄭重地說:葯葯葯……霉霉了。偶爾,來喜會突然領回來一個女人。女人穿漂裙,一晃一晃地跟來喜進村了,過不兩日,又突然不見了,就像根本沒來過一樣。村裡人問:來喜,這是你拐來的女人吧?來喜很生氣地說:哪哪哪哪哪……跟哪哪呀!人人人家是是來學學技技術哩。來喜有自己的宣言,來喜常對村裡人說:這這人乾乾啥都行,就就就是不不能壞壞良良……心,咱不不不壞壞良良心,咱這這葯葯葯吃吃不死人人……
村長站在門前日罵道:滿倉,日你娘,出律的沒影了!你他媽是兔子?鑽老鼠窟窿里了?你知道找你幹啥?給你送錢哩。鱉兒,給你送錢你也不要?你不要俺可走啦……
洪恩跟妞妞那個很長時間了。兩人是在石固會上認識的。去年,妞妞去石固的姨家趕會,會上人多,一擠一搡的,妞妞被擠到石橋邊上,差點掉下河去,洪恩伸手拉了她一把,洪恩說:「串親戚呢?」妞妞說:「串親戚呢。」兩人就認識了……爾後,兩人在鎮上交糧時又見了一面,妞妞便知道洪恩是八柳樹的了。交了糧,洪恩領妞妞在鎮上的飯館里吃了一碗燴面。吃飯時洪恩說他爹是在縣上工作的,他不久也要到縣城去了……妞妞心裏就潮潮的,羞羞地抬頭看了洪恩兩眼……吃了燴面洪恩要去送她。一送送到河坡里,洪恩香了她,一香把她香成了一灘泥……往下就有點把持不住了,天天想見面,一見面就那個……後來妞妞也怕了,催他趕緊託人提親,洪恩一聲聲應著,口甜得像抹了蜜,妞妞想,也就早早晚晚的事,就一次一次遂了……妞妞遂一回後悔一回,遂一回後悔一回,而洪恩說的話一樣也沒兌現。很快,妞妞身上就有些感覺了,想吐,想吃酸的。妞妞嚇壞了,見了面就央告洪恩,說洪恩洪恩你可不能騙我呀!你要騙我我就死給你看!洪思說我不騙你,我騙你幹啥?妞妞說你可來呀,你要不來就把我坑https://read.99csw.com死了!洪恩說我來我來我一定來。洪恩解釋說,主要是俺娘不願,俺娘原先給我說了個河西周庄的,我不願,就這麼一直拖著,等那邊的事了了,這邊就好說了……妞妞問:真的?洪恩說:真的。妞妞說:你不騙我?洪恩說:我騙你幹啥?妞妞說:洪恩我不能等了,我不能再等了……洪恩說,七天,七天我一準給你信兒。妞妞說,我就等你七天,這七天我夜夜來墳地里等……說著說著,妞妞哭了。哭著哭著,妞妞躺在了洪恩的身上,妞妞柔聲說:你聽,他動呢,他動呢。洪恩很煩,煩著煩著就又想那個了,妞妞不讓,妞妞說,不,我不……撕撕扯扯的,妞妞說,你真敢哪,你真敢哪……就又那個了。事了,妞妞又哭,洪恩又哄……
妞妞坐在墳地里等洪恩,今天已是第八天了,洪恩還是沒有來。妞妞眼裡已沒有淚了,只木然地坐著,像墳頭一樣地坐著。
那異常的喧鬧聲使保松終於明白了。他知道那喧鬧是衝著他的果園來的。人們搶他的果園來了!一股熱血猛地涌到了他的腦門上,他說:我跟他們拼了,我去跟他們拼了……他激動得伸手在門旁摸了一根扁擔,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自從眼看不見后,他很久沒有出門了,剛一出門就撞在了牆上,他又掙扎著爬起來,尋著人聲追去……追著追著,突然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周圍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他兩手舉著扁擔,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又聽見那喧鬧嘈雜聲是從另一個方向傳來的……他又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追去,眼看不見的人心急呀!他一次一次地跌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來,栽了一臉的血……就這麼追來追去,到後來他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他丟失了他用多年心血培育的果園……他悲愴地站在曠野里,面對一片沉寂,放聲大哭,那哭聲像狼嚎一樣!在黑漆漆的夜裡,那絕望的悲鳴在遊動的鬼火中顯得分外凄厲:「我是王保松,來騎住我的脖子尿尿吧!來呀,都來呀……我是王保松,來騎住我的脖子尿尿吧!來呀。都來呀……我是王保松,來騎住我的脖子尿尿吧!來呀,都來呀……」
很久很久之後,雨漸漸小了,涼風從遠處刮來,風裡挾裹著一絲果香……聞到果香,被雨水澆得像落湯雞一樣的保松才慢慢站起來。到了這時候,他才找到了他的果園。他尋著香氣一步步地朝果園摸去。他心裏說,我得找到它,我一定得找到它,把它交給女人……

鏡頭十九

十三年,醬一個隨軍,鳳芝心裏本該是高興的,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為了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有多少日子,她盼男人盼得都快瘋了,這回就要跟男人去了,跟男人永久在一起了,可她卻像掉了魂兒似的,心裏很空。該搬的東西都已搬凈了,她還屋裡屋外地來回跑著,不知道要拿什麼……
保根在門外的拖拉機旁站著,一圈一圈地給人散煙,順便說些感謝的話。體面話是不經說的,說著說著就有些口乾,詞兒好像不夠用了,也不想再羅嗦了,還是笑著散煙,那笑容已被風刮幹了,蔫頭窩瓜似的,很皺。他看見女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屋裡屋外來回跑,一股火就竄到了腦門上,他厲聲喝道:「幹啥都磨磨蹭蹭的,你瞎跑個啥……」
天也有胡來的時候,是不是呢?秋深了,天本就涼了,早起已有些寒意,卻忽然又熱起來,濕熱,熱得人身上潮嘰嘰的,似要長出毛來。沒有風,一點風也沒有。夜像鍋底一樣燠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人是管不住天的,就任它胡來吧。保松一個人獨自坐在家裡,這樣想著。但他心裏很躁,似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急躁。女人和孩子都在園子里,他一個人在家裡坐著,突然很急,急得想發瘋!彷彿有什麼不好的預感似的……他又慢慢地寬慰自己,別急,你急什麼?急也沒用,你又幫不上什麼忙。這天可能是想下雨呢,所以悶得慌。一時他又急了,要是下暴雨會落果的,老天哪,那可咋辦呢?!他摸摸索索地下了床,摸摸索索地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天也許不下呢?但願它不下,不下就好了,這老天爺呀……他摸索著在屋裡轉了兩圈,心裏仍然很躁,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似的,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於是,他又摸索著走出門外,坐在院里的地上……
女人也太不給情面了,說得幹部們十分尷尬。村長硬著頭皮往裡走,人們也跟著走,個個小偷似的。一行人進了院子,又怯怯站住。村長說:來吧,瑪麗(狼狗)不咬,進了院瑪麗就不咬了。洪昌家這狗是洋種,起了個洋名。人家家弄哩老得勁哪……又喊:洪昌,洪昌在家嗎?
可以肯定地說,有偷蘋果的。一連幾天都有偷蘋果的。蘋果熟了,村裡年輕人嘴饞,偷偷地去園子里摘兩個也不算什麼。因此,一開始的時候,這事兒又不能完全怪在狗旦身上。這天夜裡,最先去園子里偷蘋果的的確是狗旦。天黑透的時候,保松家女人親眼看見狗旦躡手躡腳地跳進園子里來了。那時,保松家女人正在一棵蘋果樹下蹲著,離他跳進來的地方並不太遠。女人見他是光身進來的,穿的是白汗衫,沒掂口袋什麼的,女人就沒有吭聲。女人想,年輕人,鄉里鄉親的,嘴饞,摘兩個就摘兩個吧。雖說是承包了,不讓誰吃呢?也不能把人都得罪了。若是把人都得罪了,還怎麼在村裡混呢?雖說費勁巴力的操持園子不容易,還有個人情是不是?再說,只要不遭踐,光吃能吃幾個呢?女人眼看著他在樹上摘了八個蘋果,眼看著他把蘋果一個個塞進束在腰裡的白汗衫里……這時,女人才站起來吆喝了一聲,女人說:那是誰呀……一聲吆喝,狗旦失急慌忙的日奔兒跳牆跑了。
狗旦是在鎮上惹上鄉聯防隊的。開初狗旦只是在鎮街上閑逛,沒幹啥壞事。後來一晃晃到打檯球的幾隻破桌前,看檯球桌的小伙說:咋,來一盤吧?狗旦說:來一盤就來一盤。說著,就上去接過杆子。那小伙給他擺好球,說:先說好,一盤五毛。狗旦也想耍耍大爺,兩手伸在兜里晃晃說:爺兒們,沒錢,一分錢都沒有……那小伙氣了,說:沒錢出來「胖」什麼?一邊去!狗旦心說,你算個鳥啊!毛孩子一個……就很氣派地笑看著這毛孩子,一把抓起球托,甩手扔了出去……那小伙一愣,也不去揀那甩在糞堆上的球托,就說:你等著,有種你等著……說著,扭身跑去了。狗旦很大胆,就站在那兒等著,狗旦心說,我怕誰呢?然而,等他想跑的時候已經晚了……
一切就像在夢中一樣,園子門口一下子來了那麼多人,黑黑的夜黑壓壓的人。人太多了,多得她看不清人臉。臉一層一層的,高高低低的,像牆一樣,很厚。她已經來不及注意身後了,身後也有動靜,身後的園子里像開鍋下餃子一樣,全是「撲咚撲咚……」的聲音!她像傻了一樣站在那兒,面對著那黑黑的沉在夜幕中的牆一樣的人臉,就那麼獃獃地愣著。突然,她像瘋了一樣高聲吼道:幹啥?你們這是幹啥?來搶來了,沒王法了……
半晌午的時候,援朝家來了兩個城裡人。城裡人很橫,進門來徑直往椅子上一坐,問:「王經理呢,王老闆呢,王騙子呢……」
晌午時分,村長領著幾個村幹部在村街里走,一個懵頭窩瓜似的,走得很散漫,後邊還跟著兩個鄉聯防隊的人。村長頭勾著,腰一磨一磨的,像是別了扁擔,身後的影兒拉得很長。村長走得很慢很沉悶,鞋踢噠踢噠的,一副無奈的樣子。
「都站住步了吧?」
一個聯防隊的小伙瞪著眼說:那不行!罰是該罰。這是修路款,不一碼事兒。該交就交了,交的晚了還得罰哩……
這時,一個鄉派出所的民警從一個裝蘋果的筐上發現了一張紙,紙上寫有歪歪斜斜的兩行字:果園被搶,我不要村人賠償損失。我唯一的要求,是讓村人來看看我。
坤江說:「兄弟,我不是不交,是沒掙住錢呢。掙住錢能不交嗎?恁哥是那兌賴的人嗎?寬寬,再寬寬吧,掙住錢一準給。你看,你老停我的電,沒人來磨面,我上那兒給你弄錢呢?」
村長這才把煙擰了,站起來說:這樣吧,他家確實沒錢,捆他一繩也是沒錢。這娃兒犟,恁別跟他一樣……
於是,又走……
坤江說:「你不叫人過了?」
現在,樹人在家門口站著,愣愣地站著。女人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家裡空空的,只有那一堆鋼筆尖磨出來的廢紙……
村裡人很高興,就說:對,上大地方,坑死鱉兒們!不知怎的,村人們越來越恨城裡人了……
月琴就在工地上站著,默默地站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事情一下子變得非常簡單,簡單得叫人不能相信。那僅僅是一張紙,一張很薄的紙。月琴收到了一張紙,這張紙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的……月琴考上大學了,月琴考上了省城的醫學院。這張紙是郵遞員送來的,月琴收到這張紙的時候並沒有給村裡人說,可村裡人還是知道了……於是村裡幹部就有人遞話說:蓋吧,蓋了,村裡給你作主!廣臣家也太不像話了……廣臣也託人遞話說:多年的鄰居,不能為這一尺壞了情份。蓋吧,蓋了,缺啥少啥言一聲。老人糊塗了,別跟她一樣……
洪昌笑笑說:看老叔說哪兒了,坐吧,坐。有煙,抽煙……
那民警把這張紙遞到保松女人眼前,問:這是你男人寫的嗎?
保國把碗往地上一放,說:中中,恁等著,我去給恁拿……
走在村街上的時候,村人們見了鳳芝都說:「不賴,不賴。可熬出來了!」鳳芝聽了,卻只想哭。可鳳芝不能哭,鳳芝笑著說:「不就一個戶口,熬上個戶口咋著?」
城裡人軟下來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愁著臉說:「嫂子,你別嫌我說話不好聽。我也是被逼到這一步的……」說著,那城裡人哭了,兩手捂著臉,吸泣著鼻子,爾後,他從兜里掏出手絹擦了擦臉,又求告說:「嫂子,你給我說說他在哪兒,你給我說說地方,我去找他……你看我一趟一趟往這兒跑,鞋底都磨爛了,這人咋是個這呢……」
兩個聯防隊員本來不想拉玉米,互相看了看,遲疑著沒動。不料,狗旦娘竟往地上一坐,嗚嗚地哭起來了:拉吧,拉了……

鏡頭二十二

鳳芝要隨軍了。

鏡頭四

鏡頭十二

失迷了的保松怔怔地站在那兒,一任雨水劈頭蓋臉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甚至當他聽到遠處傳來喧囂聲時,也仍然一動不動。是的,他聽到了人們四下奔跑時的呼喊和雜亂的腳步聲,聽到了人們負重的喘氣聲,可他卻慢慢地蹲下來了,他木然地在雨地里蹲著,又一次傷心地哭了。這時,他似乎已不很看重人們搶去的果實,他傷心的是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果園了。那麼熟的路,他竟找不到自己的果園……
那鐵絲網是保松全家化了一年多時間圍起來的,一道道都拴的很牢。可頃刻間就被夷為平地了!園子里人聲鼎沸,呼喊聲、腳步聲、擠擠搡搡的碰撞聲、切齒的咒罵聲亂作一團。人們全都紅了眼了,紅了眼的人們在果園裡像沒頭蒼蠅似的四下亂竄,幾百道手電筒的亮光把沉沉夜空下的果園照的斑斕猙獰;一時間,整個園子里的果樹也全都像瘋了一樣,嘩嘩嘩一齊搖頭,一樹一樹帶『白帽兒』的蘋果像雨點似的落下來……到處都是竄動的人頭,樹上樹下全是人頭;到處都有折斷果枝的「咔喳咔喳」聲……雖然都是庄稼人,在這一時刻里卻顯得非常殘,為了儘快地搶走蘋果,他們把果枝全都折斷了,果園裡一片青氣,那是果樹的血氣呀!樹在淌血,樹哭了……人們還是源源不斷地湧進果園,這已經不是本村人了,鄰近村莊的人也湧來了。人們從四面八方奔向果園,一個個嗷嗷叫著,簡直像從地里鑽出來的鬼魂一樣……
一時,村長的臉像霜打了一樣,結結巴巴說:是是是這,我想著數也不大,要是……
老蚰翻眼看了兩人一眼,慢吞吞地說:推吧,把車推走吧,我不攔恁。一個收破爛的,誰想咋欺負咋欺負……
這是個躁動不安的夜呀!正當保松在家裡心緒煩亂的時候,那花了保松三年心血的蘋果園也正危機四伏……
城裡人說:「不說是不是?不說是不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我叫恁一家人都繩兒起來!」

鏡頭十七

女人很堅決地說:「男人死了,就照男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