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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

田園

作者:李佩甫
倆娃兒扭過小臉兒,又喊:「大大。」
繩頭高蹲在糞堆上大嚼,繩頭碗里盛的是蒸紅薯。繩頭家女人邋遢,但邋遢女人心好。知道男人出力大,蒸出紅薯來就揀那塊大不壞的往碗里拾,堆兒攏得很大,暄騰騰一大碗!噎得繩頭眼裡翻白。
日錯午了,秋陽斜斜,地上的影兒也斜斜,一坨一坨地斜。老牛還在走,拖著石磙一踏一踏走。他把手伸進谷垛里,試圖摸出一個灠好的紅柿來,很大很亮的紅柿。可垛里沒有紅柿。
豌豆一進門就笑著說:「叔、嬸,你看,整日價窮忙,也沒工夫常來看恁老人家。今兒個,我把恁孫子孫女領來了……」
豌豆說:「不幹啥,來看看恁老人家。俺兄弟呢?」
他聽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樣的聲音,那是妞妞的聲音。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時候他總是欺負妞妞,在泥課桌上給妞妞划「邊界」,常把妞妞氣哭。妞妞長得很瘦,乾柴樣瘦,扎兩條朝天的羊角辮兒,倆眼兒靈靈的,水兒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著一盞小油燈喊他來了,喊他一塊去學校上晚自習。路黑,妞妞的小油燈在他頭前舉著,讓他省自家的油,他的油燈卻不讓妞妞使。油燈多亮呵,那時村路上總亮著一豆一豆的燈光,燈光像鬼火一樣,一飄一飄的向學校游去,閃著逗人的溫熱。進了教室,就見泥桌上擺著一片小油燈,油燈后是一片黑黑的小腦袋。臉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臉,我也鬼臉,一屋子小鬼臉。上罷晚自習,兩個小鼻孔總是熏得像煙囪一樣,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妞,也笑了。妞妞說:「狗剩兒哥,我給你擦擦吧?」於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給他擦。妞妞個兒低,妞妞給他擦鼻孔時腳跟踮著,小臉仰仰,身子貼得很近,他聞見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氣,那草香氣很好聞,使他怦然心動。妞妞給他擦了,卻不讓給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頭就跑,「咯咯」笑著。忽兒,燈滅了,夜黑得像鍋底一樣。他看不見妞妞,妞妞也看不見他,就聽見心兒跳。他眼前出現了一片一片的馬齒菜,燦若繁星的馬齒菜,長在野地里的馬齒菜開化了,綠燦燦的。他聽見妞妞說:「狗剩兒哥,你在哪兒呀?」
金令……
不一會兒,就又有人來叫了:「金令,你得去呀,七爺讓你去呢。七爺說,你務必得去……」
娘說:「去吧,好幾年都不興了。去玩玩,別掃了大夥的興。」
後來又玩「摸瞎兒」。他跟豌豆藏到穀草垛里去了。為了不讓人找見,他和豌豆拚命朝谷垛里鑽。可鑽著鑽著,就摸到了人的腳,那腿軟軟的。繼爾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像兔子墊窩一樣忙亂!只聽見六嬸說:「娃兒,別吭。娃兒,你別吭。」他不敢動了,豌豆在後頭用勁頂他,他還是不動。黑暗中,他聽到了一粗一細的呼吸聲,很憋悶的呼吸聲,那呼吸里瀰漫著濃濃的汗腥氣。片刻,那模糊的黑慢慢化開了,他看見兩個人在草窩深處偎著,那是六嬸和五叔,摟抱在一起的六嬸和五叔……不一會兒,六嬸帶著一頭草慌慌地鑽出來了。六嬸頭勾著,臉紅得像染缸里的布。臨走時,六嬸給他和豌豆一人一個紅柿,紅柿很大,鮮亮亮的。那時各家的柿子都在穀草垛里灠。六嬸抖著手把紅柿塞給他,輕聲說:「娃兒,可別給人說呀?」他說:「不說。」豌豆也說:「不說。」五叔很晚才鑽出來,出來時臉黑風風的。他什麼也沒有說,只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三叔說:「要是沒有『龍麒麟』,怕是仨也出不去……」
四叔說:「沒聽戲上唱么,狀元。」
日一個稀哩嘩啦!
拐過墳地,他就看到了陽光下的村舍。村舍在秋陽里燃燒著,亮而明麗。一排排新老瓦屋活脫脫地凸現在眼前,瓦屋的獸頭挑著一抹抹芒亮刺眼的光,也彷彿很溫和眨著眼。金黃的玉米棒從房上掛到房下,又扯到樹的枝枝梢梢,一串串珠簾兒一般閃耀著七彩神光。在矮矮的土牆上,雞在悠閑地散步,頭兒一探一探,唱出朝天的「咯咯」聲。村街里有牛車軲轆,撒歡的狗帶起一溜土塵塵的煙。在村街中間,房沿上高掛著代銷點的幌子,幌子是紅紙褙兒做的,一飄一飄地在空中盪著老紅,那就是老八開的代銷點,賣油鹽醬醋,還有日用雜貨。代銷點門前蹲著曬暖的老人,有娃兒顛顛地跑進去,也有女人晃晃地走出來,女人手裡拿著一拐花線,走的很有色彩。在和煦的秋光下,村街里處處洋溢著生的盎然。彷彿那黃風不曾刮過,遮天的黃塵也不曾有過,一切都像是夢,過去了的夢。這使他想起了童年裡搖頭唱過的俚語:「東西街,南北走,十字路口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磚頭,反被磚頭咬一口……」怎麼就溜出這麼一段呢?他笑了。
倆娃兒眨動著小豌豆眼兒,齊聲叫「叔」……
天藍藍的,藍天里幻出了一個藍色的影兒,藍影兒纖纖柔柔,媚態萬千……
狗剩兒……
鄉下的日子很緩,溫馨的緩。狗叫了一兩聲,而後住了。豬又叫起來,有一股發酵飼料的氣味酸酸甜甜地瀰漫。母雞下蛋時「咯咯」地唱著。陽光呢,在土牆上緩慢地移動,很閑適的移動,映著灰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風時,院里的樹搖一搖,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兒。從矮矮的土牆上望出去,是鄰家瓦屋的獸頭,瓦一棱一棱亮著,有蒿草在瓦縫裡搖動。屋門自然是大敞,玉米一堆一堆在院里攤著,門搭在門框上悠悠晃著。或許有人走進來,從容地拿了簸箕出去。一時主人用簸箕了,就站在門前亮喊:「誰使俺家的簸箕了?」於是就有人應上來:「二嫂,我使了。」你笑笑,我笑笑,隔牆諞起閑話來。間或,有這家那家的風箱時而「叭嗒」、時而「叭嗒」,夢一般響著。常常是娘端著飯走進屋來,他才知道天晌了。
先是有一股旋風在西邊刈過的谷地里旋。旋風很小,陀螺一樣轉著,有穀草和土塵在陀螺里顛顛地跳,跳著跳著就旋起來了,草葉在旋轉的氣流中飛起一丈多高,滴溜溜轉,忽兒就升起了一股煙柱,黃色的煙柱。那煙柱騰空而起,直刺藍天!這時候天反而更亮了,芒眼的一刺,兩天里像化了似的,就白,就灰,忽拉拉半天雲動。一剎時煙柱消失了,西天像罩上了一塊暗灰色的大幕,鋪天蓋地裹過來。接著他聽到了烏鴉的叫聲。黑壓壓的「老呱」像機群一樣在空中拍打著翅膀,雀兒四下逃飛,秋莊稼唰唰地倒過來,地上的草發出簌簌的響聲,只聽得「嗚」——一聲,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中、中、中狀元,騎白馬,戴金冠!」
驀地,那白色的影兒現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襪,晃著一個白色的裊裊婷婷的影兒。在那白色的柔軟里有「嗞啦啦」的鋸齒聲……
久久,立在場邊的黑影兒不見了。那條紅腰帶也不見了。
一個多月前,在省城的一家醫院里。爹流著淚把他拉了回來。爹拉回的是一攤肉。在城市,一個鄉下娃子讀了四年大學、又讀了三年研究生之後,他成了一攤肉。見了他,爹已說不成話了,爹只說:「咱回家,咱回家。」
他覺得他應該有死的權力。死就是解脫。一個人連死的權力都沒有么?他要死,還要死,任何人都不能阻擋他去死。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一切都很遙遠。他要這攤肉乾什麼?五天來,他眼前一直晃動著一個女人的影子。女人冷冰冰的,像一座冰雕的城堡。七年哪,七年的奮鬥,七年的熬煎,七年的出賣,城門關閉了……
七爺坐北朝南,那架式很像一座老屋。他很快想到了村裡的房子,村裡的每一座房子幾乎都和七爺有關。七爺是匠人,村裡的房子都是七爺或七爺的徒弟造的。村人蓋房自然要先問七爺。造屋的日子是七爺定的,地基也是七爺方的,用料自然也要按七爺的安排。房子呢,自然都是坐北朝南向。門是雙扇的,門環是雙的,門閂也是雙的,窗戶是一左一右,很對稱的兩方。七爺說不能多,那是「屋眼」,窗戶就是「屋眼」,馬王爺才三隻眼呢!房頂是必有屋脊的,脊上必有獸頭,一對獸頭。記得有一年,豌豆家的新房是請外村人建的。牆已壘了一半了。七爺帶著徒弟從外村回來了。回來后一看沒有屋腳,立即讓拆了重壘!豌豆爹怕花錢,豌豆爹拱著腰說:「七叔,你看,牆已壘起來了,人馬三集的,就算了吧?」七爺不允,七爺黑著臉說:「你打我臉呢?房子不壘屋腳,你是打我臉呢?!」七爺說有屋腳,就得壘屋腳。七爺立時召來徒弟,一分錢不要,一口水不喝,硬是把壘了一半的牆拆了,爾後重扎屋基,一連幹了三天,到了還是按「規矩」把房蓋起來了。當然,七爺也有不按規矩的時候,那在七爺一生中只有一次,那就是「龍麒麟」……

十一

「記住了?」
在靠牆跟的最溫和的地方,在訕訕的陽光下,他看到了一片碗,藍邊邊粗瓷大碗。碗的後邊是人臉,瓮一樣的人臉,人臉上動著一張張大嘴巴。鄉人們蹲在陽光里,舉著碗,也舉著嘴巴。這就是鄉村的飯場了,鄉村裡最熱鬧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說:「我割豆去。」
陽光很暖,空氣中漫散著一股老襖的氣味。黃了的槐樹葉一片片從樹上落下來。落在人們身上,爾後跌落在飯碗里,人們把槐樹葉從碗里挑出來,頭抬也不抬,繼續吃。一片牙碰碗沿兒的唏嘍聲。
天,多靜呵,多靜。在遠遠的天的那一邊,有縹縹緲緲的聲音在喚:
騾子撂下碗,展了展腰,腰上有蛇一樣的東西甩出來。他看見那是一條腰帶。腰帶黑不黑灰不灰的,可他看見腰帶穗兒上拴著兩枚銅錢兒……他腦海里立時飄出了一抹紅色,那紅色穿越時間的浮塵,搖搖地在傍晚的穀場上飄動。他終於記起來了,這就是那條紅腰帶,當年給六嬸帶來一頓毒打的紅腰帶!經過了那個夜晚之後,掛在桑杈上的紅腰帶就不見了。現在,它卻束在騾子的腰上!他望著騾子,騾子臉上已經沒有疙瘩了,陽壯的紅疙瘩。騾子臉上矇著一片網狀的細皺兒,皺紋里有許多蜂窩樣的小孔,看上去像蛛蛛屎。騾子臉上也沒有躁氣了,話雖依然張狂,眼光卻溫了許多。騾子沒有女人,騾子娶不下女人,騾子卻一直偷偷地束著這條不屬於他的紅腰帶。如今腰帶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的布條條,可騾子仍然束著它。在許多個秋夜像水一樣漫過之後,他看見騾子束著這條不紅了的腰帶,眼裡有了溫柔。
他叫了一聲「五叔」,五叔卻慌忙去披那件撂在玉米車上的制服褂子。褂子很爛,皺巴巴的,五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湊湊地望著他說:「金令,別累著,別叫累著。廣播碗兒里說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兒。」
隨著吆喝,村街里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娃兒們歡呼雀躍,狗也汪汪地跟著叫。娘說:「去吧,金令,去熱鬧熱鬧。」
他望著七爺的手,那手像樹枝一樣叉巴著,手上皺皮枯枯的,皺皮下凸露著乾乾的骨節,骨節周圍的血管幹癟了。網著一片塌陷下去的黑紫色。可他突然發現七爺的手抖起來了。七爺一開始說話手就抖起來了。七爺的手抖動得十分厲害,那手像得了雞爪瘋一樣,顫得讓人頭皮發麻!
在穀場上,他又看到了七爺。七爺坐在穀場邊的大石磙上,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看著他扔下豆捆。他像卸了套的驢一樣,歪歪斜斜地立在哪兒,很疲憊地望著七爺。夕照下,七爺的臉呈現出古銅色的迷離。陽光在七爺身邊遊走,走出一片金色的陳舊。遠遠的,他就聞到了一股氣味,七爺身上的氣味,他叫了一聲:
「金令,你……好啦?」
「龍麒麟」是七爺一手造的。
娘喜了,眼裡有淚。她轉過身悄悄地對爹說:「娃想過來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鐮去了。
狗剩兒哇……
豌豆說:「你放心,我不求你辦啥事。這些年恁哥日弄哩也不賴,啥都不缺。孩子認給你,也不圖你啥。你常年不在家,娃子認到你門下,這就近一層了。咱叔咱嬸有個好好歹歹的,我讓娃子們時常來看看,給老人添個樂兒。缺啥少啥我也能過來招呼招呼,家裡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要是覺得高攀了,我站起就走!」
他剛從地里回來,正洗臉呢,也趕忙迎上去說:「豆哥,你這是幹啥呢?上屋吧,上屋吧。」
三嬸說:「這娃兒官相。」
日一條扁擔九尺九,
半夜的時候,七爺提著馬燈來了。七爺悶悶地朝黑影里問一聲:「是洪元?」楊洪元哽咽著應了一聲。七爺說:「提上馬燈。」楊洪元默默地接過了七爺手裡的馬燈,師徒二人重又爬到房頂上去了。兩人在房頂上一直蹲到天明……
他死過一次了,僅僅是又多活了五天。時間使他空明。他覺得這堆肉已不再屬於他。他很輕,輕如鴻毛。看著那女人的影子,他願意輕如鴻毛。
豌豆也喜了,就吩咐娃兒喊「奶奶」,喊「爺」,倆娃兒就連聲地叫「爺」,叫「奶奶」,喊得老人們樂滋滋的。
穀場很大,在一個圓圓的垛上,有雀兒在跳躍。雀兒伸探著灰褐色的小頭,東啄一下,西啄一下,爾後飛起來,躍躍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兒金燦燦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氣浪,氣浪里裹著醉人的熟香。場攤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鞋和掃帚隔開。這片是穀子,那片是豆棵,還有紊成堆的芝麻……在攤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著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皺皺的,緞兒亮,草肚兒彷彿很癟,一隻角斷著,嘴邊溢著倒嚼的白沫。路看似很短,又彷彿很長,就像日子一樣,知道無盡,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軟軟彈彈地跳著,連綴著一小塊晃晃的日影兒。日影兒溫熱,石磙也溫熱,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彷彿親親切切。在場的另一邊,站著一個穿紅襖的小娃。小娃身邊是六嬸,六嬸坐在場邊上用棒槌捶豆,頭勾勾的。
娘也就笑笑。
他還是說了,給騾子說了。騾子是村裡的光棍漢,二十七八沒老婆,整日在https://read.99csw•com村裡閑逛。他從地里割草回來碰上了騾子,騾子問他:「見徐巧雲了么?」他不知道誰是徐巧雲,就覺得名兒秀氣。騾子說:「你六嬸,就是你六嬸。見了么?」他不想說。他知道六嬸在哪兒,可他不想說。騾了看出來了,騾子說:「你說,你說。你說了我給你買塊糖。」於是他說了。騾子沒有給他買糖,騾子誆他呢。騾子臉上生了許多一痘一痘的疙瘩,那疙瘩一時紅亮,陽壯得叫人不敢看。騾子用手擠了擠臉上的疙瘩,野野地日罵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金令……
「七爺。」
鄉人給他送來了紅棗、柿餅、雞蛋,也說了許許多多安慰他的話。可他一句都沒聽見,他聽不見。娘的頭髮都急白了,不住地淌眼淚。爹搓著兩隻手,人像傻了似的。最後,娘給他下跪了,娘跪在他的床前,流著淚說:「金令,你吃一口,哪怕吃一口哩。娘求你了……」
下了溝,過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像黃湯一樣,泛著許多車轍的印痕。有拖拉機的,有架子車的,還有木拖車的。木拖車的印痕很平展,曲著兩條平行的軌跡,永遠不相交的軌。在平滑的軌跡中間,散著花瓣兒一樣的牛蹄印。那時候他曾專門踩著牛蹄印走,一個一個碎那「花瓣兒」,總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凍住了,那半圓的蹄窩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那蹄窩宛如硯台,「硯台」里注著一小團墨跡,陽光下黑漬漬的,一點點溶。
熱了,「命根」處熱了。有電一樣的東西流向四肢,在肉里化成了一股精血。那是狗剩兒的精血。狗剩兒的精血溶成了一個小小的潔凈的沒有被姦汙過的魂靈。那是一個在田野里翻跟頭,在穎河裡撒尿,在麥場上捉迷藏的魂靈。那魂靈用一個小小的紅兜肚兒護體,搖搖穿行在鄉村的從不關門的農家小院里,那魂靈騎在老牛的背上在蕩蕩的村路上撒歡,那魂靈在野地里高唱日頭落狼下坡!
日西的時候,豌豆來了。
他很久沒在鄉村飯場里吃過飯了。回到家,娘給他盛了碗酸湯麵葉兒,面葉兒上還卧了兩隻荷包蛋。娘說:「端出去吃吧,飯場里熱鬧。」他明白娘的苦心,於是就端著碗出來了。
爾後,他轉身走去。黑夜擁著他,他不由加快了腳步。
「記住了?」
他心裏一震,沒有吭聲。
漢子們那陽壯的野吼震動了整個葦盪。在火光中,紅色的蘆葦隨著「日日」的唱一浪一浪起伏,彷彿整個河灘都燃燒起來!那憋足氣的人臉舉著一張張大嘴巴,鋪天蓋地都是嗷嗷的叫聲……
一近熱土,鄉人們就圍上來了。鄉人紛紛撂下活計,從田野里奔出來,一個個焦焦地問:「咋啦?咱娃咋啦?!」爹泣不成聲,就拉著他往家走。鄉人也跟著走。鄉人還以為他是「人才」,柿樹坡的「人才」。鄉人走時送過他,這會兒又接下了這攤肉。鄉人厚哇,鄉人都在院里站著,默默地站著,沒有人進屋去,鄉人怕羞了他。只有輩份長的老人才進來坐一坐,說些寬心的話。
現在,他沒有了紅襖,也沒有了虎頭鞋。沒有了。
七爺的眼重又眯起來,人像是睡去了,七爺八十二歲了,七爺老了,七爺老成了一堆灰。但這堆灰里仍有亮光射出來,亮光在灰里燃燒著,一堆灰就仍然生動,仍然莊嚴,仍然威風凜凜。他看不出亮光在哪裡,可他感覺到了。七爺的舊氈帽上插了一圈自己卷的煙捲,那煙捲是燒紙裹的,像是一根根土黃色的翎羽。自然還有火柴,還有燃火用的一截麻稈。自他記事起,七爺頭上的氈帽就是這樣的。如今還是這樣。那氈帽已陳舊得沒有時間的痕迹了,彷彿摸一摸就要灰散,七爺卻一直戴著它。七爺坐得很直,七爺八十多歲了仍然坐得很直。往常,七爺腰裡總是系著一根草繩,系著草繩的七爺渾身是力。現在七爺不系草繩了,不系草繩的七爺餘力猶在,那老襖上彷彿仍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束著,顯得很緊湊。離七爺越近,七爺身上的氣味就越加的濃烈。那像是玉米吐纓,穀子抽穗兒,高粱揚花,小麥灌漿,豆子孕莢時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又像是陳釀多年,又經過無數次勾兌的柿子酒的氣味,還像是燕子屎、雀兒尿、鴿子蛋、兔子毛……雜串的氣味。但他覺得這都是不準確的。他說不清那到底是一種什麼味。
他說:「記住了。七爺,我記住了。」
他驚慌失措,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了。他望著孩子的小臉兒,眼前晃晃地出現了一抹粉紅。在那抹粉紅里,他看見他和童年的豌豆蹲在七嬸的窗戶下邊,悄悄地聽七嬸的「房」。在滿倉叔結婚的那天夜裡,他跟豌豆在窗檯下整整蹲了半夜,就為了「聽房」。那時,兩雙小眼睛死盯著一個窗洞兒,那窗洞是豌豆用舌頭舔破的,只能輪換著獨眼看。開初屋裡沒有聲音,蠟吹滅之後就沒有聲音了,只有一團化不開的墨黑。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有了一聲「嗯」。軟軟柔柔的「嗯」;接著又是一聲「嗯」,陰陽壯壯的「嗯」,繼爾就聽到了床的「吱吜」聲……那「吱吜」聲叫人分外激動,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激動,那激動一直在他心裏藏了許多年。在涼涼的夜氣中,豌豆的呼吸粗了,他的呼吸也粗了,就覺得人是很好的東西,很好。那「嗯」聲無比的好!在「嗯」聲里彷彿有什麼升起來了,竟有了一絲莊嚴。在這「莊嚴」里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有笑。第二天割草時渾身是勁,草割得很多,背的時候也不覺得重。床的「吱吜」聲使他想到了老鼠,可那不是老鼠,那是一抹粉紅,人的粉紅。後來人們問他倆「聽房」聽到了什麼,他倆都笑了,紅著臉笑了。是呀,沒有聽到什麼,但什麼都聽到了,不說。那回味曾使許多個割草的日子變得有聲有色。再后七嬸抱出了一個孩子,那孩子粉粉的紅肉兒一下子就讓人想起了那麼一個夜晚。那是一個粉紅的夜晚。在一個粉紅色的夜裡他們聽到了一個粉紅色的「嗯」聲。那時,豌豆常常無緣無故地「嗯」一聲,「嗯」得嚴肅而又莊重……
這話是六嬸說的。那時,六嬸正站在場院里的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拚命忍住不去看六嬸,卻還是想看六嬸,六嬸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兩手背著,腳一動一動的碾篾子,六嬸穿件棗花布衫,臉兒像滿月一樣,臉蛋上潤著兩小塊紅,那紅像桃花瓣一樣洇著,粉撲撲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開合的花蕊。六嬸腳下的石磙軲轆軲轆轉著,六嬸的腰就柳柳兒扭,石磙轉得快,腳也動得快,人就像在水上打漂兒似的,顫顫的,搖搖的,眼看就要掉下來了,卻還穩穩地在石磙上站著,煞是好看。
許多年過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豌豆又坐了一會兒,就領著兩個孩子去了,臨走時,豌豆又是先給爹敬煙,再給他敬煙,說:「你歇吧,兄弟。晚上咱們好好鬧鬧!」
豌豆說:「嬸,全不全我不在乎,我也不迷信。說實話,換換主兒我還不讓孩子認呢。我認準俺兄弟了,這兩娃兒就認給俺兄弟。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天亮的時候,房上沒人了。這時,人們才看清,房上兩個脊頭是不一樣的。西邊是龍,張牙舞爪的龍。東邊的卻是麒麟,有頭有角有身子的麒麟。更叫人驚異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樣,無論你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對著你的,彷彿有靈性似的。
日一個花花兒天,
他說:「豆哥,村裡人都說你發了。」
歪叔盛的也是蒜面,但蒜面跟蒜面不一樣。歪叔碗里的蒜面是凈白面做的,有鹵。還是肉鹵。肉僅兩片,薄薄的兩片,擱在白菜豆腐做的滷菜上邊。那自然是家裡來客了,娘家的客。娘家來的下輩客,男人是不陪的,可碗里有遠近。
上了河堤,穎河就在眼前了。穎河緩緩地流著,這是一種沒有響聲的流動,水已是很小了,泛著淡淡的青色。皺著綢布一樣的紋兒。記得童年裡他常在這條河裡洗澡,夏天水漲得很大,浪花兒總咬他的小屁股,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從河堤上往下跳,濺碎一河白浪……夜彷彿亮了些,月芽兒在水裡漂出一隻小小的牙船,牙船蕩蕩的,一起一伏地在水紋里波動。細看時就什麼也沒有了,只有一曲暗紅的緩流。葦盪里紅光四起,蘆葦的下半部鐵黑,上半部卻挑著一片猩紅,那猩紅隨風搖曳,搖出一灣血,葦盪旁邊是三堆燃燒著的篝火,火光衝天而起,燒紅的豆莢像紅色的羽毛一片片飛上夜空。篝火周圍是牆一樣的人臉,人臉很厚,柿餅一樣紅著。那就是「打平伙」的村人了。村人們在火光的映照下頭挨頭,臉貼臉地圍著一口大鍋,大鍋里冒著暄天的熱氣,豬肉的香氣溢向四野!在豬肉的香氣里他聽見了村人的笑罵聲和漢子們的吼叫!有人唱了,野唱,一聲聲炸破嚨喉:
爹也說:「你看,你看……」
狗剩兒……
他記得很清楚,那會兒六嬸還在石磙上站著呢,花花眼兒不見了。他中了一回「狀元」,等他跑過去把破鞋重新壘起來的時候,六嬸就不見了。石磙還晃晃地動著,石磙上沒人了。夥伴們一個個冷雀似的站著,一時就覺得「中狀元」很無趣。豌豆說:「不玩了,不玩了。」
在一片「嚓嚓」聲中,爹的腰像彎弓一樣在豆地里彈著。爹來得很晚,爹拾綴完玉米才來的。一會兒就趕到前邊去了。爹平日里話很少,臉總是瓮著,吃飯時就蹲在牆跟處,很無趣的樣子。然而,一進地里,爹就活了。那身腰殺下去就跟彈簧似的,活潑潑地動。臉呢,慢慢浸出紅來,汗兒一珠一珠亮,皺紋深深淺淺地緊著,舒也自然。那是怎樣的專註啊,眼到了,鐮也到了。在鐮的一吐一吐的亮光里,豆棵貼著地皮飛起來,爾後一片片倒下,地上又會旋起小風一樣的塵煙,在塵煙盪起的一瞬,另一隻手就接下了那豆棵,隨即一個紮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了……爹用的是一張短把兒鐮,那鐮把兒是一截榆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這把鐮很有些年頭了,是爺爺輩用過的,爹說爺用這把鐮扛活時掙過頭份口糧。如今鐮刃已很薄了,只有窄窄的一溜兒,爹還是不捨得丟它。這把鐮不用時就在牆上掛著,於是一面牆都很腥。這次回來,他曾長久地看著那面牆,他在斑駁的泥牆上看到了一幅圖畫,關於鐮的圖畫。後來他對爹說,那鐮很腥。爹拿起聞了聞,說不腥,一點也不腥。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沒興緻玩了。就各自抱著那個紅柿,誰也不捨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對娘說:「六嬸跟五叔藏在谷垛里偷偷喝紅柿呢。」娘說:「娃,別說,可不敢說。」他說:「我不說。」
過了小橋,就是鄉村的學校了。那就是「龍麒麟」,他在那兒上過六年學的「龍麒麟」。學校的土院牆依舊,那豁豁牙牙的土院牆是他當年用小屁股磨過的。院里的籃球欄依舊,那是木匠用木板釘的,仍很歪。學校的房頂灰濛濛的,瓦上長著一蓬一蓬的枯草,看不見「龍」,也看不見「麒麟」,只看到了兩隻很醜的小獸頭,獸頭斑駁了,已分不清鼻眼。校園的牆壁上,仍像往常那樣書寫著許多大小的粉筆字,那字像樹枝一樣叉叉巴巴的,帶著很陽壯的小公牛的氣味。鄉村學校里到處都瀰漫著這種小公牛的氣味。學校已經放學了,校院里靜靜的。教室的窗戶上也仍糊著隔年的舊報紙,報紙爛了,透過報紙的縫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是不是還有他划的「邊界」呢?他記得那時候學校里只有一名國家教師,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讀教師。國家教師姓白,是個右派,同學們私下裡都叫他「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師脖子里總圍著一條駝色圍巾,那條駝色圍巾使白老師顯得很有學問,連甩圍巾的動作都是很有學問的。白老師有糖尿病,那時候同學們曾堅定不移地認為白老師是吃白糖吃多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貴。所以白老師常吃麩氣饃。在許多個寒風凜冽的夜晚,下罷晚自習,總見白老師一趟一趟地往廁所跑,堅決不要尿罐。白老師先後換過七個尿罐,都被豌豆用彈弓打爛了。豌豆躲在土院牆的豁口處,瞄準尿罐射擊,把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師站在土壘的講台上說:「同學們,我有病呀!」同學們大笑。
豌豆說:「嗨,中啥?給俺兄弟提鞋都提不上。搞了幾年運輸,領了幾天建築隊,又包了個輪窯,湖塗麻纏吧,也弄了倆錢兒,還過得去吧。」
繩頭停住筷子,眨矇著眼說:「都研究(生)了,怕是翰林,是翰林。」
「金令,歇歇吧。」
騾子端的是菜湯帶窩頭。騾子沒女人。騾子娘的眼瞎了。瞎眼的騾子娘做不出好飯食,那窩頭蒸出來稀嘰嘰的。可騾子不管這些,騾子吃得很香。騾子邊吃邊松褲腰帶,吃出一臉大汗。
日一個四腳爬叉,
七爺依舊坐得很直,坐架很硬,只是那顫抖已從手上傳遍全身。在顫抖中七爺重複問他。還是那一句話,還是那三個字,七爺一遍又一遍地問:
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就走。當豆捆壓在肩上的時候,他覺得脖子上像著了火一樣難受。可他還是背起來了,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走。漸漸,人彷彿走丟了。他覺得不是人在走,而是那一小塊在走,脖子處那一小塊,很辣的一小塊。後來連那一小塊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時候,他常赤腳在這條田間小路上走。背著草筐,掂著小鏟,「吧嘰、吧嘰」地走。下小雨的日子,黃土是不沾腳的,小路上清晰地印著五個蒜瓣瓣兒樣的腳趾。四「斗」,六個「簸箕」,娘說的。他踩著四「斗」六「簸箕」走,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乾的時候,土撲騰騰的,面一樣細,踩上去很喧。就一路尿過去,尿一路麻坑。爾後夥伴們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回家呀!」趟出一路狼煙回家。
滿倉叔說:「啥?包子油饃胡辣湯唄。」
娘在一旁打圓場說:「豌豆,不是不認,恁兄弟還沒成家呢,按規矩說,不全活。怕對孩read.99csw.com子們不好哇!」
七爺又問:「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
娘就喊:「金令,金令,你看誰來了?你豆哥來了。老天!還花錢……」
學校旁邊是一片柿樹林。柿葉紅了,柿子黃了,秋陽下亮著一片紅染,紅染深處有一顆顆黃燈閃爍。
他認出來了,那是六嬸。六嬸嫁過來時年輕漂亮,人也爽快。他還聽過六嬸的「房」呢!記得六嬸年輕時是村裡唯一敢與隊長對罵的女人。在豆地里,隊長罵聲:「驢日的!」六嬸就夾腰站在田埂上,一躥一躥地唱聲回罵:「你狗戳哩馬操哩碓碓搉哩洋錫焊哩牛鞭摔哩鍋耳朵片哩豬尿泡灌哩葫蘆瓢涮哩……」六嬸罵得五彩繽紛,節奏明快,罵了一天豆雨!罵得隊長一愣一愣的。罵著罵著,六嬸「咯咯」地笑起來……現在六嬸老了,老了的六嬸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說:「金令,你、好啦?」
半夜的時候,他看見六嬸慢慢站起來了。爾後一步步向場邊走去。他心裏一驚,就悄悄地跟著六嬸。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六嬸走到一個大石磙跟前就站下了,然後一邁腿上了石磙。六嬸站在石磙上,靜立片刻,接著腳動了,石磙也動了。就見石磙在六嬸的腳下軲轆軲轆轉著,爾後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忽兒到了場這邊,忽兒又到了場那邊。這時候石磙已不顯得沉重,一飄一飄地向前滾動。六嬸呢,兩腳飛快地動著,搖搖而立……
「狗剩兒,給我滾起來!」
四叔說:「娶個城裡媳婦,各自一家了,還回來啥。」
現在豆哥來了。豆哥領來了兩個孩子,帶著重禮,說要把孩子認到他的門下,做他的乾兒。他說什麼呢?童年的豆哥是很重情義的。這會兒豆哥穿上西裝了,穿上西裝的豆哥非要把兒子認給他……
第六天頭上,七爺來了。八十高齡的七爺拄著拐杖來了。七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來探望他的鄉人紛紛讓開路,讓七爺進來。七爺默默地站在床前,一句話也不說,舉起拐杖就打!拐杖「咚咚」地響著,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那聲音很空。已是一堆爛肉了……可打著打著,屋了里突兀地響起了一聲炸雷般的吼叫:
突然,村街里有了轟鳴聲。只見五叔慌慌地站在村西瓦腰高聲喊: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已無話可說,就那麼木木地在床上躺著。五天,一連五天,娘給他擀酸湯麵葉兒,給他烙油饃,給他炸焦花兒,這些都是他愛吃的,可他看都不看。爹殺了老母雞,在瓦罐里燉了雞湯端給他,他嘗都不嘗。爹問他,娘問他,他一聲不吭。
他明白了,他終於明白了。七爺身上的氣味,那說不清的氣味,是尿水的氣味,「童子尿」!這是七爺的秘密。七爺做「叫吹」來吸引孩子,讓孩子尿到瓦缽里,爾後七爺……
他無法推託,也無法應承,只好說:「豆哥,你看我整年不在家,也幫不上啥忙……」
這是六嬸的絕活兒。六嬸編一手好葦席。秋天裡,常見六嬸從葦盪里砍一捆葦子回來,拖到場里破開,用石磙碾平了,編出一領蘆花樣的好席。六嬸編的席篾兒勻,也光凈,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線綳出來似的。六嬸還能在葦席上編出許多好看的圖案,鳥兒魚兒都活脫脫的。六嬸很喜歡編席,村裡人誰求她她都編。六嬸編席時常哼著小曲兒,篾子在場院里鋪開了,六嬸的手就像魚兒似的在席篾上跳,跳著跳著就跳出圖案來了,或是「五朵蓮花」,或是「鴛鴦戲水」……這時候六嬸就也像跳進圖案里去了,小曲兒不由音高……
墳地里很靜,一丘一丘的土饅頭漫漫地排列著,幾棵蒼老的古柏默默地散在墳地的四周,一片昔日的紙錢無聲地在墳頭上飄動。這裡是村人長久安歇的地方,一代一代的村人都葬在這裏。路走完了,就到這裏來了,來這裏靜靜地躺下,身上蓋著一抔黃土。墳頭上的土已很老邁,在時光里失盡了黃色,只剩下了干乏的灰,在灰色里有鐵線草的搖曳。那時候他常常一個人蹲在墓地里割草,一割就是一晌,也不曉得害怕。他記得他還站在老祖爺的墳上撒過尿,白白的尿水「嘩嘩」地撒在老祖爺的墳頭上,老祖爺竟沒有罰他,也沒有給他託夢,後來他知道害怕了,就再也不敢在第祖墳上撒尿了。望著老祖墳,望著那漫漫延伸開去的土墳頭,他彷彿聽到了響器的奏鳴,那樂曲緩緩地流向天空,把天空染得更藍。而同時他似乎又聽到了土落在棺材上的「噗噗」聲,那聲音悶悶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太靜了,在寂靜中他聽到了風的絮語,也彷彿是躺著的老人在說話……
娘說:「豌豆,你既然不嫌恁兄弟不全活,我做主了,認下!」娘進耳房裡封了兩個小紅包交給孩子,爾後把孩子拉到懷裡:「多好倆娃兒!認下了,我做主,認下了。」
七爺說這是天意。
他遲疑著,沒有站起來。
日一塊紅亮的小肉肉兒!
「金令,楊金令,你來呀……」
這時候,他忽然抖動起來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就在這一瞬間,他明白了,他終究是要走的。他該走了。這一步也許就不再回來了……
他抬起頭來,眼前站著一個雞窩樣的女人。女人蓬頭垢面,身上馱著一大捆紅薯秧。紅薯秧濕漉漉的,女人身上也濕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幹了一早上活計了,一隻褲角高綰著,裸|露著沾滿泥土的杆子腿。女人臉龐上似還隱隱藏著昔日的姣好,只是老相了,紋路很密,汗漬一道道污著。女人就那麼站著,腰弓弓的,臉上帶著笑。
割了一晌豆,手像雞爪一樣,握不住,也伸不展,很麻。腰呢,灌了鉛一樣,沉沉的。他躺下來了,伸開四肢,頭枕著一捆豆桿。一時就覺得很舒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剛貼上是乾的,爾後就軟,越蹭越軟;溫溫燙燙的軟,軟得叫人愜意,秋陽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樣罩在身上。天藍得博大,人呢,又在狹小的一隅,無人知曉的一隅,就有靜環繞著你,淡淡的靜,閑適的靜,靜得寬容。他細眯著眼,覺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陽光在眼皮上遊走,柔緩地遊走。這時候,人彷彿煙化了,化成了一縷陽光,一抹細土,一個小小的螞蟻……
在夜半時刻,六嬸披頭散髮,一個人在場里蹬石磙?
「打平伙嘍!打平伙嘍!上河灘打平伙嘍……」
七爺再問:「記住了?」
風刮著他,汗水腌著他,背上的豆棵越來越沉重。很快,他覺得他是被黃土埋了。他像是在黃土裡一溝一溝拱,每邁一步都很艱難。天在哪裡,地在哪裡,村莊又在哪裡呢?人在無奈時就剩下記憶了,他憑著記憶走。他看見娘了,娘笑著向他跑來,一臉黃笑,娘說:「娃,你考中了,考中了!」爹也笑著,一臉黃笑,爹笑著笑著腰就直起來了。村人們也都望著他笑,一村黃牆樣的笑。村人說:「考中了,你考中了!」五叔笑得很忸怩,灰黃的忸怩,五叔說:「啥時候蓋章言聲,你是全縣第一名,頭名狀元!」七爺頓著拐杖說:「咱『龍麒麟』考上頭名了?我來瞅瞅。」七爺臉上帶著蒼黃的笑。半夜裡,睡著睡著,他穿著褲衩子冷不丁從床上跳下來,問:「娘,我考中了么?」娘正給他套被子呢,娘借了幾斤新花,正搭夜給他套被褥。娘說:「娃,你考中了,這回真考中了。睡吧。」過一會兒,他又從床上跳下來,傻乎乎地問:「娘,我真考中了?!」娘說:「真考中了,你五叔捎回來的通知,那通知上蓋著紅匣匣的章,還能有假?睡吧。」七爺又拄著拐杖來了,七爺說:「咱『龍麒麟』出了頭名,說啥也得賀賀呀!」娘說:「七叔,不是恁侄媳婦摳唆。學是考上了,可這學費、還有出門的用項,我正犯愁呢。他爹把架子車都賣了……」七爺說:「愁啥愁?喜還喜不過來呢!這事兒你別管了。該賀喜還得賀喜。村裡湊個份子,唱台大戲怕來不及,就玩場電影吧!」五叔站在挑著大幕的場院里講話,五叔說:「咱村,咱『龍麒麟』,啊,楊狗剩兒考上了頭名……」村人們亂鬨哄地說:「金令,金令!都考頭名了,還喊人家狗剩兒?」五叔說:「對對對。咱村楊金令考上了頭名,咱今黑晌賀喜賀喜!錢是七爺張羅著湊的份子,現在我念念名單:七爺十塊,豌豆十塊,楊歪八毛,楊滿倉一塊,楊狗蛋一毛,楊富聚倆雞蛋折價一毛三,楊歡子五分……」鄉政府秘書說:「不吸,不吸。你幹啥哩?幹啥哩?!」爹舉著煙說:「辦手續哩。王秘書,俺來給俺娃辦手續哩。」王秘書矜持地說:「辦啥手續,有啥手續可辦?」爹說:「俺,俺娃……」王秘書說:「噢,噢噢,考上大學了。明兒來吧,今兒沒空……算啦,算啦,給你辦辦算啦,拿過來吧。」鄉派出所長嚴肅地說:「幹什麼,幹什麼?誰讓你進來了?出去出去!」爹說:「俺來辦戶口哩,給俺娃辦戶口哩……」鄉派出所長說:「喲,考上了?柿樹坡哩,聽說還是頭名……小馬,辦吧,給他辦辦。」鄉糧所司磅員說:「不吸!差半斤,你這糧還差半斤。掂下來,掂下來!回去背吧。」爹說:「俺在家貲了,秤高高的,咋就不夠哪?」司磅員說:「叫你背回去背了,啰嗦啥?」爹說:「你看,俺是柿樹坡哩,路遠。俺娃考上大學了,日子緊……」司磅員翻翻眼說:「『龍麒麟』屙金蛋了?算了,半斤就算了。今兒個算你燒高香了,辦去吧。」背書包的鄉下娃子列隊站在「龍麒麟」學校門口,兩面破鼓「咚咚」地敲著,敲出一片尿罐聲。校長說:「榜樣啊,這就是榜樣!同學們,好好學習吧!」同學們目光朝著村口,臉上帶著燦燦的土黃……
「來電了,來電了!磨面趕緊來……」
七爺從不生病,七爺八十二歲了,七爺八十二歲仍活得很旺。
一鉤彎月在天上搖著,搖一地水白的朦朧。那水白一時清晰,一時又模糊。谷垛灰下來了,一個個在場邊兀自立著,發出簌簌的響聲。騾子還圍著六嬸轉,轉出一場火星子。見六嬸始終不理他,就嘆口氣,訕訕地去了。
娘做活路時總是笑著。夜裡,小油燈昏昏的,光呢,只有一豆,多暖人的一豆哇。油燈亮著,牆花花的。牆上有紡車的影兒,有娘的影兒,有點心匣子的影兒,有老鐮的影兒,有吊著的饃饃籃子的影兒……影兒綽綽地晃著,一會兒貓樣,一會兒狗樣,黑的親人。紡車小曲似地唱著,「嗡兒,嗡兒」就有一條細細長長的棉線從娘的手裡牽出來。牆上呢,晃晃就有了一條老牛,老牛的鼻角拖一根長長的繩兒,彷彿就是雨天了,披蓑衣的人兒緩緩牽著老牛,一踏一踏走。偶爾,娘抬頭看他,影兒就先笑了,影兒墨著一團慈祥,影兒說:「娃,睡吧。」「嗡兒,嗡兒」,牆上就又牽出什麼來了。有時,半夜醒來,屋子裡有「哐」聲響著,牆上跑著一條灰灰的小鼠,小鼠隨「哐」聲竄動,一下西了,又一下東,有貓兒去捉那小鼠,總也捉不住。娘呢,在織機前坐著……早晨,上工的鐘聲響了的時候,他就有了一件紅襖,一雙虎頭鞋。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六叔被人勸走了。場上的人也慢慢地散了。騾子沒有走。騾子在場上一圈一圈轉著,轉著轉著就轉到六嬸跟前來了。騾子從六嬸的身前轉到身後,又從身後轉到身前,小聲叫著:「巧雲,巧雲。」六嬸不理,騾子又去給六嬸鬆綁,繩解開了,六嬸還是不理。騾子訕訕地說:「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兒不說,也沒人知……」
他說:「記住了。」
「狗剩兒哥,該上晚自習了。」
日一張木犁溝溝里走,
天高萬里,一碧無雲。對面院里的辣椒串釘著一抹刺目的紅光,那紅光晃晃的,人們的談話也恍若隔世。一隻蝸牛在土牆上爬,持續不斷地爬,爬出一片平和。人們臉上也爬著平和。那是一種安謐的叫人遺忘的平和。彷彿天外的事情說說也罷,不說也罷,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於是就沒有了時光的流逝。吃光了碗的老人,從土塵塵的老襖里伸出手來,掏煙來吸,煙一縷縷從滿是老皺的嘴邊飄出來,緩緩淡去。
七爺要告訴他什麼呢?他不知道。在他的記憶里,七爺沒有女人,七爺一生都未娶過女人。一生都未娶過女人的七爺卻從不害病。他不記得七爺什麼時候害過病。記得那年刮黃風的時候,七爺正在房上砌瓦呢。黃風把七爺裹了,黃風過後七爺成了黃土猴子,可光脊樑的七爺仍在房上蹲著砌瓦,砌得很從容。後來天落雨了,雨水在七爺的脊樑上亮著一顆顆圓圓的水珠,那水珠把七爺盪滿黃塵的脊樑砸印出許多銅錢般的麻點,那麻點慢慢化成一條條細流,直到雨水把身上的土塵沖凈,七爺還在蹲著砌瓦,連個嚏噴也沒打。
鄉村飯場里沒有女人,女人都在灶屋裡蹲著呢。可鄉村飯場里處處顯示著女人的精明和算計。在那些擺在地上的粗瓷大碗里,喧騰著一雙雙女人過日子的手。手笨的女人,不會過日子的女人,是輕易不讓男人到飯場里來吃飯的。飯場是女人的臉面。
天邊滑過一片雲,軟白的雲,雲朵兒靜得飄逸,淡淡遠遠的飄逸。雲朵下有鈴兒脆響,那像是車鈴聲,糖葫蘆一樣的,一串一串。他看見了,在黃黃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沒有刈倒的秋莊稼的縫隙里,遊動著一行車隊。在秋陽的映照下,車鈴的反光一閃一閃,晃著刺目的亮光。騎在自行車上的鄉人像過年一樣穿著新衣,一抹鮮紅在車把上飄蕩,而車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鄉村裡的點心了,捆成一匣一匣的,貼有花印封兒的點心。他知道這是相親的隊伍。「相親」,在鄉村裡是很隆重的。
騾子鄭重其事地說:「國務院,國務院。國務院『扛』大章哩!」
他望著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來。
狗剩兒……
下午,當他背第三趟的時候,起黃風了。
七爺的眼裂開了一條細縫兒,縫兒里有光,光很亮。七爺說:「金令,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鄉人哪,鄉人!

金令……
在穀場上,當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時候,人一下子輕了。汗水像蚯蚓一樣在身上爬,爬得很暢。
倏地九_九_藏_書,他聞到了狐狸的氣味,那是一種很高貴的香水的氣味。女人的影子出現了,帶著狐臊味的女人……
日一個樓瓦雪片萬擔米,
望著一片誠摯的鄉人,望著生他養他的熱土,望著再次給予他生命的田野、河流、村莊……他膝蓋一軟,撲咚一聲跪了下來,在黑暗中,他撲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他已無話可說,只有一行行熱淚……
夜裡,蛐蛐一聲聲叫著,那叫聲短而潤。鼠兒這兒「吱吱」,那兒「吱吱」,有尖尖的小腦袋探出來,在牆角處騷動。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牌位」黑著,瀉一團猙獰的溫和。土桌上方貼著一張拄拐杖的壽佬,壽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牆上掛著各樣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獨一把老鐮在夜氣中黑亮著,像一彎醒著的黑蛇。那黑蛇曲的極為生動,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戶上有一塊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樣的月影兒印在地上,方著狹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靜下來了,四周聽不到一點聲響,很閑很閑地靜,靜得像一碗墨汁,靜得勻和。而後又慢慢地化出動來,輕輕的,輕輕的,這兒,那兒,潤生著和光同塵般的呢喃。
騾子紅漲著脖子說:「嗨,你不知,你不知哩。人家那油……高、高級。嗨,人家那油……」
他說:「記住了。七爺,我記住了。」

歪叔說:「沒見回來過,沒見。」
這時,天已蒼蒼的黑了。崗庄的匠人已經收拾家什走了。獨七爺還在房脊上蹲著。七爺光著脊樑,像獸頭一樣蹲著。徒弟們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兒,誰也不敢吭聲。天黑下來了,只聽七爺長嘆一聲,七爺說:「回去吧,都回去吧,這是我的錯。」爾後七爺一步步從房上走下來,一聲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們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楊洪元沒有走,楊洪元一直在房前站著。
他望著七爺,越看越覺得七爺高深莫測。他甚至覺得七爺身上的氣味有很強的穿透力,那氣味在陽光里播散著,不但把他泡了,把整個村莊都泡了。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一時又想不出。在時間的煙霧裡,他看見七爺門前放著一個小瓦缽。許多年來,那小瓦缽一直在七爺的窗下放著,他不知道那瓦缽是幹什麼用的。他記得七爺的窗台上總是放著一些碎木頭做的「叫吹」,「叫吹」做得很精緻,還用染料染了,看上去花花綠綠的,吹起來很響。七爺閑的時候就做這種一吹就響的「叫吹」,做了許多「叫吹」。七爺做的「叫吹」都被村裡孩子拿去了,孩子們拿著「叫吹」滿街吹,吹出一村哨兒響。吹壞了再來七爺這裏拿……於是他腦海里亮了一下,他彷彿聽到了「嘩嘩」的水聲,那水聲穿過一個個用樹葉串起來的日子,明晰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小瓦缽,七爺門前的小瓦缽,瓦缽里有清亮亮的黃水……
豌豆吸著煙說:「禮我是備了,娃子也來了。出門時恁嫂子還說,人家願不願呢?我說,咋會不願呢?光屁股長大的兄弟……你看著辦吧。」說著,就吩咐孩子,「柱兒,花兒,給你『大大』跪下,磕個頭,恁『大大』,不應聲不能起來——」
他很詫異,是遇上鬼打牆了么?怎麼走著走著走到墳地里來了。
日一個昏天黑地,
就在這當兒,他看見七爺的褲襠濕了!七爺的褲襠處洇出一小片濕黑,很腥很腥的濕黑,那濕黑慢慢潤大,爾後有水滴下來了,一滴,兩滴,三滴……
他突然覺得豌豆說話的口氣很像豌豆爹,羅鍋了的豌豆爹,豌豆爹當年說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現在豌豆也當爹了……
就聽七爺叫道:「酒倒上!」於是開代銷點的老八慌忙把酒罈打開,拿出一摞子碗來斟酒。人們也氣勢勢地跟著喊:「倒酒!倒酒!」
騾子沒有找到六嬸,可騾子在穀草垛里搜出了一條紅腰帶。那條紅腰帶綴著兩枚銅錢,還有很好看的紅線穗子。騾子很興奮,騾子用桑權挑著那條紅腰帶,滿街跑著吆喝:「誰的腰帶丟了!誰的腰帶丟了!」
他走不動了,實在是走不動了。身上的汗水像小溪樣的順著屁股溝往下淌,豆捆壓在身上火燒火燎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樣,他一步也不想走了。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覺得四周靜了,很靜很靜,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當他慢慢睜開眼的時候,天晴朗朗的,仍是一碧如洗。而眼前呢,竟是一片老墳地!
看見他,鄉人們紛紛放下碗來,招呼說:「金令,鄉下也沒啥稀罕物,你願嘗啥,就斗(吃)吧。」他笑了笑說:「一樣,都一樣。」說著,就也找塊地方蹲下了。
那時候,學校是跟崗庄一塊辦的,原是一座破廟。下雨天,廟院坍了。上頭撥了些款子,兩個村就商量著重建學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攤。於是這邊出一班木匠,崗村也出一班木匠。木匠見木匠眼紅,兩班人馬就對著壘起來了。這邊是七爺「把作」,七爺是村裡的木匠頭。七爺腰裡束一根麻繩,袖手而立,臉沉沉的,板子一樣。那邊是張黑吞「把作」,張黑吞是崗村的木匠頭。張黑吞手裡拎根長尺,眼斜斜的,臉上凜著一團黑氣。一排房子,兩邊要緊的房角上站著各自的大徒弟。這邊站的是楊洪元,那邊站的是張鐵鎚。兩人光脊樑拎瓦刀,遙遙相望,十分威風。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誰也不看誰,就見「砰砰叭叭」一片瓦刀響!張黑吞斜著吊牆眼,罵徒弟罵得很兇。看到那兒不順,木尺一挑,「呔」一聲,立時就得拆了重壘。七爺一句話也不說,七爺就在那兒立著,目光撒到那裡,那裡緊。起房那天,七爺晚來了一會兒。七爺來時,看見另一邊房脊上的龍頭已經揚起來了,張牙舞爪的,那是崗庄大徒弟張鐵鎚的手藝,活兒做得很漂亮。而這邊的龍頭還沒起來,活兒也沒人家弄的好。七爺惱了,七爺大吼一聲:「滾下來!」大徒弟楊洪元紅著臉退了下來。七爺老襖一掄,騰騰騰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還沒弄好的房脊頭砸了!
他只好應聲說:「好,你們頭前走,我去。」
再走就碰上了碗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坐在一輛手扶拖拉機上,「嗵嗵、嗵嗵」開過來。拖拉機上裝著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著倆娃兒,娃兒有七八歲的樣子,顛動著紅撲撲的小臉兒。瞅見他,豌豆熄火了。豌豆從手扶拖拉機上跳下來,帶著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覺得豌豆會衝過來,會罵一聲「屌!」然而,豌豆沒有衝過來,豌豆走了兩步,又返身走回去了,他扭身去抓一件衣裳,從衣裳里掏出一包煙來,匆忙忙擰出一支,舉著說:「吸著,金令,你吸著。」
耳房裡,爹的咳嗽聲啞啞的,已很陳舊。娘小心地給爹擂著背,娘說:「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了。」爹說:「要娃還是要豆……娘不吭了,爾後是一聲聲嘆息。」
他說:「記住了。」
娘一愣,慌忙迎上去,說:「豌豆,幹啥呢?自家人,你這是幹啥呢……」
女人的影兒又出現了,黃色的舞動著的女人,女人飄逸的秀髮像金針一樣閃閃發光……
「記住了?」
崗庄的張黑吞圍著房子轉了一圈,爾後一抱拳,領著人走了,連起房酒都沒有喝。
他想叫聲六嬸,可喉嚨乾乾的。六嬸趕忙說:「趕明兒上家吧,上家吧。」說著,狼拉窩似的拖著紅薯秧去了,走的依然有勁。
歪叔小心翼翼地問:「那,都吃些啥哩?」
回家一個多月了,雖然他已不再有死的念頭,可他還是羞於出門。他怕見鄉人,沒有勇氣面對鄉人。見了鄉人,他能說什麼呢?
天黑了。天黑之後村街里響起了鑼聲,有人「咣咣」地敲著鑼高聲喊;
他摸了摸孩子的頭,也就算默認了。說:「豆哥,你出我的洋相呢,還沒成家,就倆娃兒了。」
他說:「記住了。」
豆炸了,豆莢一個個咧著小嘴兒。他聽到了「噗噗」的爆炸聲,很細微的爆炸。豆粒沒有跳出殼外,只是炸了。有青澀的香氣從豆莢里溢出來,一絲絲漫散。於是有許多吃炒豆的日子從香氣里飄出來,久遠而溫馨。可他沒有抓住,他抓住的是豆棵。他的手剛一抓住豆棵,便有了焦焦刺刺的感覺,那感覺一下子刺到了心裏,刺出了燒豆的焦糊味。他抓緊豆棵,用鐮割下來,放在地上,爾後一鐮一鐮割下去。很快,那感覺消失了,只有麻。慢慢,他的手濕了,手上很潤。那潤叫人喜悅。很多年沒有割過豆了,割豆是很重的活路,女人的活路,得一直蹲著,是腰上見功夫的。他還會這活路。他笑了。繼爾他聞到了腥味。甜甜的腥味。是血,豆桿上有血。那是他的血。他的手被豆棵刺破了。血艷艷地紅著,順著手上的紋路漫散開去,潤成了小小的溪流,那溪流孕匯成飽飽的一滴,「噗」,豆兒一般滾落在腳下的土上,潤成了一個小小的讓人激動的凹圓。在小凹里,他看見一個穿紅襖的小兒在豆地里爬。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土娃兒。娘跟一群女人割豆去了,就把他撂在豆地邊上,捉三兩隻豆蟲讓他玩。他害怕豆蟲,豆蟲毛絨絨的。於是他爬,把小小的指紋印在土地上,爬著爬著他就站起來了,搖搖地在豆地里站著。豆地里散著女人的脊背,那花顏色的腰扭扭地動著,他認定其中的一個是娘。娘的脊背上有濕濕的一塊,那塊汗濕慢慢地洇開去,洇成了一朵七彩汗花。這時,娘回過頭來,望著他笑了。他看見娘笑了,那笑臉燦燦如秋陽。倏爾,娘就不見了,那些花顏色的脊背也不見了,只有他獨獨地站著。久久,久久,有腳步聲響過來,他看見了娘的手指頭,娘的指頭伸在他的嘴邊上,把一團糊狀的東西塞進他的小嘴裏。那東西有一股焦燎的氣味,卻很香很香。那是娘嚼過的燒豆的氣味。燒豆糊糊,娘用牙一點點磨碎的燒豆糊糊,混拌著娘的汗水娘的唾液娘的牙痕的燒豆糊糊,帶有秋風秋光秋之氣味的燒豆糊糊,他是閉著眼一點一點吮的。太香了,太饞人了!吮著吮著,他的小牙吮到了娘的指頭肚兒上,在娘的指頭上留下了一排細碎的牙痕。沒有了么,就沒有了么?他睜開眼望著娘,娘笑著去了。他的牙縫兒里還殘留著一點燒豆糊糊的沫沫,他細細地品這點沫沫,用很多唾液去泡它。直到睡去了,他的小嘴還動著,拖很長很長的口涎。
秋熟了,空氣里瀰漫著濃濃澀澀的腥甜。高粱地里,一排排紅槍倒下了,又一排排豎著。在秋陽挑著的一抹抹紅銹里,有鄉人在勞作,卻不見人的影兒。玉米田裡有沙沙聲響過來,那掰過捧子的和沒有掰過的一樣茂密。刈過的谷地里,一個個谷捆兀自立著,有雀兒打著旋兒飛。去啄那新熟的籽。草人呢,雀兒似已不怕,就親親地落在舊草帽上,嬉戲。紅薯秧蔓漫地扯開去,爬出一片片綠的燦爛。芝麻花早已謝了,乾乾的桿兒綴著一嘟一嘟的紫褐色小屜。遠遠的河堤上,「鬼拍手」閃著一樹樹銅錢大的亮光,那亮光風鈴似的晃動,不見響。穎河蜿蜒,樹也蜿蜒,一行行東去。河灘里,是一盪一盪蘆葦,蘆花白白的軟軟的,有「叫吱吱」在軟白中點墨。坡東是柿林了,柿葉紅了,秋陽燃著一片斑斕的霞血。坡下是黃黃的村路,村路上鞭兒悠悠,一輛輛載著秋莊稼的牛車緩緩動著,自然也有粉紅一抹,那粉紅扭扭地過了小橋。秋光里,村莊在一片寧靜中沉沉地卧著,明亮而朦朧。瓦屋的獸頭隱隱現著,獸頭上飄繞著一縷縷炊煙……
他上去拉孩子,孩子不起來。他笑著說:「豆哥,豆哥,這是幹啥呢,你饒了我吧。」
他聽見七爺又說話了。七爺說:「金令,有句話你得記住,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幹多大的事兒,你都得記住,你是狗剩兒。啥時候都是狗剩兒。」
天是極闊的,潤著無邊的藍。那藍靜著,靜得沒有一絲皺紋,靜得高遠。淡淡中有鳥兒滑過一弧兒,沒有痕。秋日安謐地釘在天上,泊一圓洇洇的明亮。光呢,肉肉的,像嬰兒的小手兒。風也平和,偶有一縷,梳兒一樣,涼涼,涼涼。
他忙說;「好。」
四叔撇撇嘴說:「看慌哩,拾炮樣兒!」
黑衣黑裙黑鞋黑襪,那黑色的扭動令人心蕩神移,目不暇接……
「打平伙」。在童年的日子里,他天天盼著「打平伙」。那時候,一到收穫的季節,就有年輕的光棍漢們在村裡挨家串,看那家的豬長成了,就悄悄地把豬趕到河灘里,殺了之後才告訴主家:「你家的豬打平伙了,黑晌兒去吃吧。」主家聽了,也就笑笑,罵一聲:「鱉兒!我說咋聽不見豬叫呢。」豬殺了,就在沙灘里點上火,在大鍋里煮,撒一些鹽,再搞些水酒,一村人都去吃,吃一嘴油!那場面是很熱鬧的。當然不是白吃。每回打平伙,哪怕只吃過一口肉,喝過一口湯的,秋後都要按市價給錢,錢是平攤,人頭一份。若是沒錢,也要拿去二斗糧食,不讓主家吃虧。這風俗很古老,是上輩人傳下來的。記得那時候,一聽說「打平伙」,他中午飯都不吃,早早地就跑到河灘里等著,一直等到太陽落山,篝火點起……
豆炸了,豆「砰」一聲跳出來,滴溜溜轉著,亮一條小小圓圓的弧兒,那弧兒在陽光下先是有青青黃黃的一閃,繼爾綠黑,彈出時又成了燦燦金紅,墜兒一樣,忽兒就不見了。豆棵上只剩下了空空的一刀豆莢,豆莢仍硬硬刺刺的,卻僅僅是一個殼了,散著青氣的殼。
十個月後,六嬸生了一個粉團團的小娃。六叔喜傻了,著籃子挨家送喜面。滿月的時候,七爺竟也去賀了。七爺那會兒指使人打六嬸,這會兒卻坐在堂屋裡,讓人把娃兒抱出來給他看。七爺笑眯眯地扯起娃兒的小雞雞兒,娃兒尿了他一手!七爺大笑,七爺把蘸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竟還用舌頭嘗了嘗,嘴咂咂地說:「咸。長大了,有力!」
豌豆說;「兄弟,咱倆好不好?」
豌豆換了一身新西裝,像串親戚一樣,渾身上下嶄呱呱的。手裡呢,還赫然地提了八匣點心!豌豆身後跟著兩個孩子,孩子也換了新衣裳,小臉洗得很凈。妞妞扎著粉色的糊蝶結,娃兒理了小平頭,看上去像是精心打扮后才來的,並且一人還抱著一隻大紅公雞!
九*九*藏*書狗剩兒,他還是狗剩兒么?

他拖延著,一直到村街靜了,再聽不到腳步聲了,他才出了家門。夜已黑得模糊了,村街里一片灰黑色的朦朧。在朦朧里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踏出老牛的咀嚼和蟲兒的鳴叫。瓦屋的獸頭黑得猙獰,猙獰里又蘊著幾分厚道。土牆灰得斑駁,斑駁里藏著幾許溫情。樹木的枝條在夜空里斜叉著,花黑著一片恬然的寧靜。夜空里有星兒碎閃,沒有月亮,月亮鑽到雲層里去了,汪著一塊灰灰的蒼白。風涼得燙臉,帶著一股沁人的燒豆桿的氣味。他聽見他的心怦怦跳著,像兔兒一樣跳著。在家鄉里走夜路,他不知道心為什麼會跳得這麼厲害。夜的蒼穹很大,無邊的大。在夜的蒼穹里人成了一小團墨黑,很安全的墨黑。夜把你藏了,夜給了你從容和隨意。這種墨化了的鄉村夜路不由叫人喜悅!
他熱熱地叫了一聲:「豆哥。」
「金令,多養養。」
三叔端的是一碗蒜面。三嬸手兒凈,人細格。那蒜面定是頭一鍋撈的,一筷子能挑起來,利湯利水。面是兩摻,一半麥面,一半豆面,切出來也細細長長。只是沒有鹵,只有蔥花、辣椒。一看就知道這是給當家主事的男人格外做的,家裡人就一鍋吃了,湯麵。
娘說:「你豆哥這幾年中了,日子是村裡頭一份。會木匠手藝,還會開小拖……」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從他考上大學,爹在他面前總是無話。
豌豆把孩子認到他的門下了,可他的門在哪裡呢?
三叔慢悠悠地說:「咱庄,學生門兒里出去仨了。聽保魁他娘說,保魁住南京了。說是也佔住事兒了,啥子廠管技術……」
「金令,別傷著身子……」
他死過。
吃頭塊肉,是多大的尊崇和榮耀啊!那頭塊方肉,一向是德高望重,給村人們辦過大事出過大力的人才有資格吃的。他有什麼資格吃頭塊肉呢?他不配吃,他不配呀!他望著牆一樣的鄉人,望著熊熊燃燒的篝火,不由一步步退去。
在一片嚷嚷聲中,七爺又喊:「金令呢?金令來了沒有?」

豌豆說;「兄弟,高攀不高攀吧,今兒個我來了。恁這倆侄瓜子都在『龍麒麒』讀一年級呢,柱兒八歲,花兒七歲,認給你個做乾兒干閨女!」
豌豆說:「發啥?兄弟,要不是為這倆娃兒,光種地好好孬孬也夠吃了。咱吃好吃賴都不要緊,娃們路還長呢……」
飯場里已沒有往常熱鬧了。記得那時候飯場里總是罵聲一片,笑聲一片。漢子們吃相很惡。吃著吃著就抬起「杠」來。筷子敲得梆梆響,日天的大罵,爾後碗一摔,就頭對頭頂起來,頂出一脖子青筋!而在這個無風的秋日里,飯場上卻徜徉著寧靜。狗懶懶地卧著。氤氳的秋光也像是被什麼扯住了似的,不動。依牆而蹲的大多是些中老年漢子,吃相不惡,彷彿在吃著一種習慣。
站在豆地里,他突然覺得人很小很小。
他還是不哩。
於是,兩個娃兒雙雙跪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兩個頭。接著抑起小臉兒,一聲聲叫「大大」……

四叔罵道:「去你娘那腳!人家就吃那?光吃油?油才多少錢一斤?胡咧咧!」
他一直在谷垛旁邊的暗處趴著。他恨騾子,也生怕六嬸真的去死。這時,他看見五叔悄沒聲地從場後邊轉出來,站著一個黑黑的影兒……
起黃風了。
三叔吃光了碗,擦一下嘴巴,遲疑疑地問:「研究(生)出來……怕是大官吧?」
他一直注視著六嬸。六嬸默默地坐著,不動。月光照在六嬸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兒。那剪影兒像是水墨潑出來的,在月色中混凝著洇洇淡淡的靜……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個狀元,娶個城裡的花嘎嘎,恁爹娘跟著享福啦!」
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他不想去了。
父親極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蓋起后,父親有很長一段日子不到飯場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樹下蹲著,臉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樣子。日後,當他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才重又到飯場里去了,很是榮耀。
當豌豆把頭塊方肉挑到木桌上時,他看見人們突然靜下來了。沒有人再動了,誰也不動。有人飛快地跑上回村的路,一路喚著:「金令,金令……」村人們靜靜地等候著,一張張臉上都帶著莊嚴、肅穆的神情。
在磨面機的轟鳴聲中,他重又看到了那個影兒,紫色的影兒,紫影兒蹁蹁地跳著狐步舞……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見鄉人,就頭勾勾的,甚也不看。只感覺到腳下的土很軟,輾滿車轍的鄉村土路面麵湯湯的,踏下去就是一個窩兒,很舒服。這時,他聽見有人叫他,那聲音怯怯的。
四叔端的是一碗玉米麵糊糊,糊糊碗里放著一疙瘩鹹菜絲兒,鹹菜絲兒上經意意地滴著一滴香油。筷子上插的是一串玉米面烙餅,烙餅是在鐵鏊子上翻出來的,焦黃。四嬸不用說,是很精明的。即使是在困難的日子里,四嬸家也會有餘糧。
六嬸是瘋了么?
七爺的嘴動了,七爺彷彿在喃喃自語,可他聽不清七爺在說什麼。他看見七爺的手緩緩伸進了褲腰,七爺的手在褲腰裡摸索著。片刻,拈出一匹肥大的虱子來。七爺那厚厚黑黑的大指甲在陽光里亮了一下,一翻就捫在了石磙上,「砰」的一聲,石磙上濺出了碎碎的紅光。七爺的血和虱子的血炸在陽光里,炸出了一小片肥碩圓潤的黑紅!
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村人們都說:「龍麒麟」出人才了!「龍麒麟」出人才了!「龍麒麟」不合規矩,不合規矩才出「四不像」呢。
這時,就聽見院外有人喊:「金令,走哇。七爺請你去呢。今兒個不平攤,是吃大戶,豌豆出錢,殺了口三百斤的大豬!快去吧,火都點著了!」
豌豆說:「快叫『大大』。」
日一個小蟲叨米,
一時,人就像在大鍋里扣著,暈騰騰的。四周彷彿有許多手在拉你拽你扯你推你,不由你不走。往哪裡走呢?他勉強睜開一道細縫兒,用力地往地上看,只見地像翻了似的,土一窩一窩地飛起來,蕩蕩地沖向天空。天是黃的,地是黃的,眼前沒有了東西南北,也沒有了村莊和田野。起初還有人的驚叫聲,後來連人聲也聽不見了,只有鋪天蓋地的稠糊糊的風!在黃風裡裹著,人就像暈頭雞一樣,跌跌撞撞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彷彿四面都是黃牆,一重一重的黃牆。他立時感到了沉重,豆捆的沉重。他很想把背上的豆捆扔下來,喘口氣,可豆捆緊緊地壓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黃風挾著豆捆,豆捆壓著他,就只有走了,閉著眼走。
他一聽,慌了。原來豆哥是來認乾親呢,要把兩個孩子都認給他做乾兒!忙說:「豆哥,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在火光中,他看見簇動擁擠的人頭像林子一樣豎著;他看見人臉一層一層地紅亮;他看見一張張闊大的嘴巴在肉鍋前高舉,他看見豌豆用長勺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人們的頭,人們潮水一般地後退,爾後又浪花般的前涌,他聽見女人的尖叫聲像鳥兒一樣飛出,撲楞楞進了葦盪,繼爾是一片哄然的大笑!他看見敝著懷的女人在笑聲中擁出一束金紅,他看見娃子們在娘的懷裡偶然長大,長伸著一隻只紅紅的手……
夜也顯得亮了,一鉤新月掛在天上,星兒齊齊眨眼。他看見七爺了。七爺在火堆旁的空地上坐著。他看不見七爺坐的什麼,七爺像是懸空而坐,七爺遍體紅光,鶴髮童顏,看上去不像人。七爺身子周圍遊動著一串金光閃閃的火星兒,在火星兒里,七爺彷彿在緩緩上升,神人一般地上升。七爺仍然坐得很直。
騾子搶著說:「咱見過,半碗油!」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樣的屈辱之後,六嬸還有心去蹬石磙?!
七爺說話的聲音很低,喃喃的。見他沒有吭聲,七爺問:「記住了?」
他也看見豌豆了。掌鍋的是豌豆。豌豆沒有穿西裝,豌豆穿的土褂兒。穿土布褂子的豌豆站在冒著熱氣的大鍋旁高聲叫道:「七爺,肉熟了!」
秋陽掛樹梢了,枝頭上挑著一個桔紅的圓。出門時娘說:「別累著。不指望你幹活,出去散散心吧。」
童年的豌豆去了,現在的豌豆也去了,帶走了一抹遙遠的粉紅。他望著靜了的院子,院子里多了兩隻拴著腿的大紅公雞。公雞的腿被細麻繩捆著,一蹦一蹦地在院子里覓食兒。
爹在谷垛旁蹲著,爹在等他呢。爹說:「金令,該吃晌飯了,回吧。」
他望著豌豆,豌豆的臉很重,重得叫人看不清。煙霧在豌豆的臉前一縷縷飄散,在煙霧裡他看見豌豆的額頭上有風割的一道道紋路。雖然穿著嶄新的西裝,但滿臉胡茬子,似有一種說不出的倦乏。豌豆的「豆眼」在童年裡是很亮的,一眨就是一個「點子」,這會兒他卻看不透了,那眼上矇著煙霧,彷彿很深,井一樣深。然而,在深井裡卻浮遊著一種東西,很莊嚴的一種東西……

四嬸也說:「這娃兒官相。」
一個高大如城堡的女人的影兒……
父親望著相親的車隊,先是一喜,又很快悶下來。勾下頭不看了,彎腰去割豆。他也對自己說:「割豆吧,割豆。」
他彎下腰,默默地對自己說:「割豆吧。」
豌豆張了張嘴,扭臉朝孩子喊道:「柱兒、花兒,叫叔哩,叫叔……」
他問五叔,人們說,你五叔不當隊長了,承包了隊里的磨面房。晌午頭兒在磨面房等「電」哩。他又問五叔承包磨面房掙不掙錢?人們說,電不經常有,小孩尿一樣,說來一股,也不掙啥錢,是個營生罷了。再問豌豆,人們說,豌豆如今發了,在家吃金屙銀哩,不來了。人們說著豌豆,就像是說天外的事情,話語淡淡的,不驚。
他再也無話說了。
慢慢,慢慢,他眼裡流出了兩行熱淚,繼而抱頭痛哭!
記得在小橋上丟失過什麼,他記不起來了。這是一座石板鋪成的小橋,小橋的石板磨得凸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臉。橋面上散著一片片穀粒,又像是老人的臉,過去賣糖豆,現在開代銷點賣煙酒雜貨的老八。他聽見「咯噔」一聲,彷彿是架子車在橋上打住了。哦,他記起來了,他在橋上丟過一支鉛筆,才買的鉛筆。娘用一個雞蛋在老八那兒換了一根鉛筆,給他不到一天就丟了。那是夏天的時候,他跟豌豆一塊來橋下扎猛子,把書包扔在橋上,那鉛筆就滾丟了。回到家,娘按住他打屁股,娘說:咋不丟你哩?!現在他真的丟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兒還是楊金令……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當過多年隊長。那時候,五叔站在大碾盤上講話,腰夾著,褲腿捋著,日日的罵說,總是很嚴厲。五叔常年披著那件制服褂子,在縣城做得四個兜的制服褂子。敲鐘時披著,幹活時也披著。天熱時,那件制服褂子就搭在肩頭上,光脊樑搭著制服褂子,甩著手走。下雪了,那件制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襖的外面,扣自然系不上了,就敞著懷,蕩蕩地走。有時,那件制服褂子撂在場院里的大石磙上;有時,又掛在炕屋門口,村人見了會說:「隊長在呢!」在許多個秋風蕭瑟的黃昏,五叔站在村口的夕陽下,身披灑滿霞輝的制服褂子,挨個檢查割草娃子的草籃子,爾後去摸女人的褲腰。女人「咯咯」笑著罵道:「老五,火棍頭!手恁涼,咋不叫恁媳婦給你暖哩?!」五叔嚴肅地說:「驢日的!上頭說了,要肚見(防微杜漸)哩。鄉里鄉親的,今兒個就不『肚見』了,老實!」……
日一個龍子龍孫坐龍椅!
小時候,豌豆常帶他去地里捉「搬藏」,從「搬藏」洞里掏花生吃;領他上樹掏麻雀窩,掏了麻雀糊了屁|眼兒烤著吃;割草時,也總勻給他一些,好不挨娘的罵。豌豆有靈性,上學時也是學校最聰明的學生。後來就不上了,去學木匠手藝……這次回來,聽說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沒有進門,就在院里守著他。可見了面,豌豆卻舉著煙說:「金令,你吸著。煙不好,你吸著。」
論飯的改樣兒,還要數六叔家。六叔端的是菜包。包子雖是兩摻面做的,但看上去倒像是純白面。細看才會發現,那包皮有兩層,一層白面,一層是高粱面,餡是蘿蔔粉條小碎丁,裹得很精巧,捏得也有稜有角的,擺出一隻只寶塔樣兒。湯是小米熬的,裡邊有綠豆、有青豆,聞起來香噴噴的。六嬸手巧不必說。許多年來,六嬸一直是鄉村女人的榜樣。她烙的油餅能揭出許多層來,層層光。日子艱難的時候,她用糠和菜葉捏出來的窩窩曾讓許多女人嫉妒。好事的漢子們說,六嬸手上的功夫跟腰上的功夫一樣。然而六叔的吃相卻很悶。話少,臉上木木的,眼半遢矇著,眼光無邊地漫散。嚼也很無力,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咽。
漢子們也炸開喉嚨吆喝:「金令,吃頭塊肉了……」茫茫四野齊聲回應:「吃頭塊肉了,吃頭塊肉了……」
在六嬸身後,是五叔。五叔拉著一車玉米,很吃力地往前拽。車很重,五叔頭上像蒸籠一樣冒著熱汗。五叔的制服褂子扔在滿載的玉米車上,身上只穿著一件土布汗褂兒。看見他,五叔遠遠就站下了,那汗臉上驟然堆滿了笑,笑里竟有了一絲巴結的意味!五叔看見他很想說一點什麼,很親熱的什麼,一時卻沒了詞兒,很窘地站著。他的手搭在車桿上,反覆地摩挲著車桿上鑲的舊鐵皮,好一會兒才說:「金令,你下地呢?」
「的的、的的、的的……」有踐踏聲響過來,那是高跟皮鞋的踐踏聲,紅色的踐踏聲。影兒像火焰一樣燃燒著……
天晌了,正午的秋陽白而亮,地上開始有了一股股燥熱的氣浪。風依然沁人,時而一縷,甜絲絲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過的谷地或高梁地里,土地袒露出來了,秋乏的土地一塊塊舒展開去,闊大著無邊的慵倦。彷彿那該收的已經收穫,地力盡了,也就默默地,無語。在田埂上,有老九九藏書人安詳地坐著,斜披著一件老襖,「吧嗒、吧嗒」地吸旱煙。陽光下,藍藍的煙霧在老人的頭頂上盤繞,絮絮綿散。極遠處有牛兒哞叫,聲聲細長。
爹背上豆捆頭前走了。爹不讓他背。爹說,你身上還虛呢。小時候,爹說,力是奴才,不使不出來。這會兒爹說,你別背。給你五叔說了,明兒用他的架子車拉。在他上大學的頭一年裡,爹就把架子車賣了,為給他交學費。
他聽見那紅襖小娃兒在遠處叫:「奶奶,奶奶。」六嬸搖搖地站起來,抱著那娃兒去了,晃著一頭蒼蒼白髮。
是龍,還是麒麟,龍麒麟。村裡娃子長到八九歲,大人拍拍屁股說,去「龍麒麟」上學吧,看看能不能長個四不像!
後來六嬸被捆到了場里,穀草垛掀翻了,在掀翻的穀草垛旁邊,六叔領著一群人逼問六嬸。六叔光著脊樑橫著一條扁擔,惡狠狠地喊道:「說,你說?!」六嬸勾著頭,臉粉粉地紅著,不說。七爺沉臉在場上站著,七爺說:「給我打!」於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嬸。場院里罵聲一片,響聲一片,扁擔都打折了!六叔邊打邊喊:「你說不說?!你說不說?!」六嬸還是不說。那晚六嬸的眼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燒。可六嬸誰也不看,始終盯著那掀翻的穀草垛,桑杈在谷垛上斜插著,上邊飄著那條紅腰帶。六叔氣急敗壞,跳著腳喊:「你死!你死!你給我去死!」喊著,六叔卻猛地朝地上一蹲,擂著頭嗷嗷哭起來了。
六嬸沒瘋。
日一個石磙圓周周,
就這樣,二龍盤成了「龍麒麟」。村人們提起學校都說「龍麒麟」。也有人說,這不合規矩,龍就是龍,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龍麒麟」呢?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來了,懶懶地靠在谷垛上。爾後他像兒時那樣把鞋遠遠地甩出去,兩隻腳放在光溜溜的場地上。涼涼的,他感覺到腳上涼涼的。於是他閉上眼,慢慢地體味這舒心的涼意。他的腳在場地上慢慢蹭著,就覺得那涼光溜溜的,又彷彿是一絲兒一絲兒的,帶著癢意,蜂兒似的往心裏鑽。身上呢,有暖暖的陽光照著,一浪一浪的熱。場那邊有捶豆的棒槌聲響過來,棒槌一下一下響著,響出了一個場光地凈的日子。在場光地凈的日子里,他看見他跟一群十幾歲的光腳娃在場里玩「中狀元」。「中狀元」是鄉下孩子獨有的遊戲。娃們在場里脫下一隻破鞋,然後鞋尖對鞋尖豎起來,壘一個小小的寶塔。於是孩子們就提著另一隻破鞋站在場邊上去砸那「寶塔」,看誰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們就喊:「中了!中了!」接著重新壘,壘了再砸。那破鞋如箭一樣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腳臭氣。在翻飛著腳臭氣的場院里,娃子們齊聲高喊:

往下,在蛐蜒般的鄉村土路上,鄉人每每見了他,都要站下來,說:
騾子說:「回來也容易,有卧車呢,『日兒』就回來了。」
他有些乏,就說:「爹,你先回吧。」
日一個花花兒地,
騾子又搶著說:「明州,明州分到許昌了。農業局哩。人家那局裡光卧車幾十輛……」
他常常就這樣躺在田野里睡去了。頭枕著豆桿,身上蓋著娘的破襖。豆桿不扎,豆桿很溫和。娘的破襖熱烘烘的,有一股濃濃的汗腥,很好聞。可醒來的時候,他卻發現他竟在棉田裡躺著,身上蓋著一堆白白燦燦的棉花。是在夢裡么,也許。摘棉花也是女人的活路。他看娘在棉田裡摘棉花。雪白的棉花在娘的手裡跳,一絮一絮地跳。娘的手像蜂兒似地動著,東一下,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彷彿有音兒響兒扯出來,倏而就是一抱。娘走回來倒花的時候,總喜歡把他扔在棉花堆上,一次一次地扔。他就在棉花里滾,棉花很軟很軟,他掙扎著往外爬。娘笑著,嬸嬸嫂嫂們也都笑著,一片花嗒嗒的臉。那笑里藏著什麼,叫人愉快的什麼。他看見娘的十個指頭紅洇洇的,花棵上刺很多,娘的手紅洇洇的,可娘笑著。
進了屋,豌豆掏出煙來,先給爹敬了一支,又遞給他一支,先給爹點了,又給他點,爾後吸著煙說:「兄弟,當著咱叔咱嬸的面,說一句打臉的話,我今兒個可是高攀了……柱兒,花兒,快叫『大大』。」兩個抱紅公雞的娃兒齊聲叫「大大」。
七爺長長地嘆了口氣,很惆悵地嘆了口氣,不再問了。
楊金令沒有了。女人的影子模糊了。穎河水白亮亮地漫過來。躺在床上的那攤肉驀然一驚,繼而抽搐、顫抖,一點點縮,一點點縮,縮成了一個小小的肉乾樣的東西,很腥很腥的東西……他看見七爺了,七爺在河堤下的瓜園裡坐著,泥胎似地坐著。七爺的臉是土色的,身子也是土色的,深深淺淺的土色使七爺跟瓜垵完全溶合了。瓜園草屋在陽光下金燦燦的。七爺的臉也是金燦燦的。陽光在七爺的臉上塗了一層金紅色的釉,那釉里盤繞著一曲曲土紅色的蚯蚓,蚯蚓犁動著一溝溝紫黑色的土地,在土地的邊緣,在陽光能照到的地方,又亮著暴晒的乏黃。七爺正眯著眼兒打瞌,七爺的鼾聲像夏日的干風一樣哨動著小小的瓜垵。小狗剩兒搖搖地走來了,手裡提著盛水的瓦罐。七爺沒有睜眼,可他聽見七爺說話了。七爺悶悶地說:「狗剩兒,過來。」狗剩兒走過去了,把瓦罐遞給七爺,等著七爺給他摘瓜吃。七爺不接瓦罐,七爺說:「叉開腿。」他就叉開腿。七爺說:「撅起肚兒。」他就撅起肚兒。七爺說:「叫我捏捏『命根』。」他就鼓起身子,讓七爺捏小雞雞兒。每次來,七爺都要捏小雞雞兒,捏了小雞雞兒七爺才去給他摘瓜吃。一看見小雞雞兒,七爺臉上的紋兒就化了,一圈圈地舒展開去,漫散著慈祥的光。爾後有莊重、肅穆的紫氣從寬寬的額頭上升起來,彷彿在干一樁很神聖的事體。當七爺勾下頭的時候,總是先凈手。他的手在田裡是當小鏟用的,很大,很粗,手骨節像老樹的根一樣一節節變形地凸著。那手是很髒的,雜染著各種農作物的顏色,也雜染著各種農作物的氣味。於是七爺反覆在腿上摩擦那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擦,爾後才慢慢伸過來。七爺下手很輕,那老手在小雞雞兒上一紋一紋地動著,澀澀涼涼地動著,可以感覺到紋的粗糙,鐵的柔輕。而這時,七爺手背上暴亮出一條條河流樣的血管,那血管是紫黑色的,經絡的糾接處有蛇樣的攣動。在陽光下,那血脈隨著手紋的律動活起來了,紫黑淡化成透明的青綠,脈管呢,活潑潑地跳著,彷彿一條盤蜷的蛇舒展開去,曲曲長長地遊動。七爺一點一點的把小雞雞兒扯到眼前來看,看著看著,那深凹著的鷹一樣的老眼裡就有了一束柔和的光,那光親親地貼在小雞雞兒上,久久不動。漸漸,小雞雞兒熱了,一股漲漲的熱流充盈在小雞雞兒上。身上也熱了,體內彷彿有小鹿一樣的東西在奔涌竄動。風熱辣辣的,陽光熱辣辣的,七爺的手也熱辣辣的。瓜棚外有綠色的燃燒,一坡一坡的燃燒,在燃燒中他聞到了陽光的氣味,大地的氣味,五穀的氣味,牛屎馬尿的氣味,那氣味經過七爺老手的傳導,一浪一浪地進入了他的體內……
那一聲彷彿來自天庭,來自曠野,來自沉沉的大地。爾後有什麼倒坍了,他聽到了房倒屋塌般的轟鳴,空中升起了一個巨大的煙柱!繼而是一片寂靜,在寂靜中有嘈雜的鄉音飄過來。娘站在黑黑的磨道里,舉著條帚疙瘩說:狗剩兒,推吧,恁爹借驢去了。隊長站在菜園裡,腳踢著分成一堆一堆的南瓜:這是狗剩兒家的,這是繩頭兒家的,這是驢蛋兒家的,那一堆是歪家的!三叔扛著鋤邊走邊說:狗剩兒,驢日的!一大晌兒就割恁多草?還不夠恁娘燒鍋呢!換糖豆的老八說:狗剩兒,去吧,上家找兩對破鞋,破鞋換糖豆,甜甜你那狗舌頭。豌豆蜷在麥秸窩裡,悄悄說:狗剩兒,狗剩兒,咱去偷歪家的杏吧,麥黃杏。妞妞說:狗剩哥,我給俺娘說了,上俺家捋榆錢兒吧,回去叫俺嬸給你蒸蒸,香哩。騾子說:楊葉黃黃,狗剩兒藏藏。四嬸說:狗剩兒,娘那腳!就那倆青蛋子棗兒,天天來偷?!
九歲那年,村裡來了一個穿士林藍布衫的女人,女人身後跟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進了三嬸家。接著,豌豆爹押著豌豆也朝三嬸家走去。豌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撅著,頭梗梗的,很不情願的樣子。豌豆娘出來的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兒一樣,喜恰恰地朝三嬸家跑。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豌豆跑出來了。臨出門時,在大人的監督下,豌豆塞給那小妞一塊花格格手絹,手絹里鼓囊囊的,像是包著什麼。小妞抖手接過手絹,又在士林藍女人的示意下把一塊藍格格手絹塞給豌豆,豌豆拿住就跑。豌豆跑到村街上對他說:「我不要,娘硬讓要。還給她五十塊錢!」他問:「誰?」豌豆說:「榆錢兒。」他又問:「誰是榆錢兒?」豌豆不吭了,臉紅紅的。遲了一會兒,豌豆說:「扁擔楊的,扁擔楊盡羅鍋。」半晌的時候,豌豆爹趕出了一掛大車,車上坐著三嬸、豌豆娘、士林藍女人,還有那狍尾巴樣的小妞。豌豆說:「他們要去縣城給榆錢扯衣裳,還吃油煎包哩。」他問豌豆:「你咋不去?」豌豆氣嘟嘟地說:「我不去。」後來他才知道,豌豆訂親了,訂的是「娃娃媒」。村裡人都說豌豆有福,九歲就娶上媳婦了。從那以後,每逢節氣,豌豆都要提著點心匣子到扁擔楊串親戚。扁擔楊離村七里路,頭次是豌豆爹押著豌豆去的,把他送到村口,後來就讓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時候,豌豆問他:「你吃過點心沒?」他說:「沒。」豌豆說:「我也沒吃過。你想吃不想?」他望著豌豆,吞吞吐吐地說:「娘說……是串親戚用的。」豌豆眨眨眼兒,說:「後晌你在橋頭上等我。」於是他就去橋頭上等豌豆,等得驢叫喚了,豌豆才走過來。豌豆穿著一身新,臉兒也洗得很凈,手裡提著四匣點心。豌豆來到橋頭上,四下看了看,就蹲下來了。豌豆解開捆點心匣的扎繩,說:「都說點心好吃,你嘗一塊,我嘗一塊。」他問:「敢嗎?」豌豆說:「一匣子,只嘗一塊,看不出來。」豌豆先捏了一塊,他也捏了一塊,驚兔似的塞進嘴裏,就覺得甜。過了一會兒,豌豆咂咂嘴,說:「再嘗一塊吧。」於是就你一塊我一塊「嘗」下去了,「嘗」得野塊,一「嘗」就嘗了兩匣!「嘗」得肚子里沉甸甸的,發渴。他跟豌豆又輪換著去橋下喝水,喝得肚子翻漿。喝了水,才知道害怕了,他小聲問豌豆:「豆哥,咋辦呢?」豌豆眼骨碌骨碌轉著,說:「不怕,我有辦法。」說著,豌豆去路上撿了些晒乾的驢糞蛋,然後一顆顆擺在點心匣里,擺好了,又把裝著點心的匣子放到上面,用繩子紮起來。他怯怯地望著豌豆,豌豆提著點心匣子晃了晃,說:「不吃看不出來。」於是豌豆就提著驢糞蛋點心串親戚去了。在整整半年的時間里,一放學回來,他就去「讀」豌豆娘的臉,看看她發現了沒有。可半年過去了,驢糞蛋點心杳無音信,豌豆娘的柿餅臉也很平和。然而,當他覺得事情已經過去的時候,一日,豌豆娘卻掂著條帚疙瘩滿街攆豌豆!攆著罵著:「你個猴精!你個饞貓!你個偷嘴驢!你個王八孫……」原來,扁擔楊榆錢兒她娘頭天提著驢糞蛋點心去集上賣,被人家日罵了一頓……豌豆娘自然攆不上豌豆,就轉回頭罵豌豆爹,豌豆爹卻樂呵呵的,不管。豌豆訂親后,豌豆爹一直樂呵呵的。先是每天放工拉一車土,日不錯影地拉。豌豆爹拉土是墊房基用的。親事一訂下,他就張羅著給豌豆劃了一片宅基,那片宅基是個大坑,就每日里拉土墊。村裡人見豌豆爹哼著小曲兒拉土,就說:「喲,等著使媳婦了!」聽了這話,豌豆爹眼裡像喝了蜜一樣,細眯眯地眨巴著。這個大坑,豌豆爹墊了兩年,風天拉,雨天也拉,坑墊好了,背也駝了,可豌豆爹還是樂呵呵的。就又每日里往木匠堆兒里湊,擰根土煙遞上去,問人家一座房得多少檁條,多少椽子,多少磚,多少瓦,多少石灰,多少洋釘,爾後念念有詞地盤算。在許多個煙化了的日子里,有時,他見豌豆爹在坯場上站著,光著熱熱的汗脊樑摔坯子;有時,見豌豆爹拉著石灰車從通往禹縣的大路上走來,車上捆著被子,拴著小鍋,還有盛水的鐵桶;有時,見豌豆爹在屋后的宅院里站著,手叉把著去量楊樹的直徑,喜滋滋地對隔牆的五嬸說:「兩把粗了!」有時,又見豌豆爹兜著雞蛋去代銷點換洋釘,他對代銷點的老八說:「孩兒他小舅,要八分釘。」老八回道:「鱉兒,仨雞蛋只能換六個。」豌豆爹說:「六個就六個吧。老婆紡花,慢慢上勁。」老八說:「快親住媳婦的腳指頭了吧?」豌豆爹鄭重地說:「明年紮根基!三五年房得蓋起哩,不耽誤辦喜事。」……後來豌豆爹病了,病得很重,只一口氣懸著。七爺說:「不中了,人是不中了,趕緊安排後事吧!」就在那天早上,榆錢兒來了,沒過門的兒媳婦看老公公來了。豌豆精靈,串了幾年親戚,就把榆錢的心「串」過來了。幾年不見,榆錢兒已經出脫成大姑娘了。榆錢兒站在豌豆爹的病床前,脆脆地叫了聲:「爹。」就那一聲「爹」,只見豌豆爹兩眼白瞪白瞪,喉嚨里咕嚕咕嚕咕嚕嚕嚕一串響,一口濃痰卡出來了!慢慢,人醒了,眼裡也有光了,張嘴就要吃的。二日,放學的時候,他看見村街的朝陽處蹲著一個黑石磙。細看不是石磙,是豌豆爹。豌豆爹竟然能下床了!豌豆爹的腰已彎成了九十度,頭在腳上,腰在頭上,身子像滿弓似地折著。那情形不像是曬暖兒,而像是背日頭。陽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彷彿陽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腥味,一浪浪播散。背日頭的豌豆爹看不見人的臉兒,跟人說話就像推碾似的,磨身了轉著圈兒說:「俺媳婦昨兒個來了,俺媳婦進門就喊爹……」依然是樂呵呵的。
在他回答七爺的時候,他腦海里卻鑽出了一個黑色的影兒。那黑影兒一拱一拱地鑽出來,像幽靈似的見風就長,突兀地出現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