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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吉兆村

小小吉兆村

作者:李佩甫
吉學文說完,不等人們愣過神來,便默默地脫去外衣,默默地走到房角處,「忽」地一下,把地下放的一盤鋼絲繩甩到了背上。可他太激動了,用力過猛,鋼絲繩一下子扎破了他的脊樑,頓時一股鮮血順著白背心淌下來,血很快地浸透了他那印有「人民炮兵」字樣的白背心。可他仍然一聲不吭,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獨獨一個人走出了院子。陽光下,那血像火焰一樣鮮紅……
吉昌林來得遲了些。人沒到跟前,便把那披著的滌卡褂子一甩,大聲吆喝說:「讓讓,都往兩邊讓讓!能幫一手的都過來,不能搭手的站開去!」
午後,在那些善良而又多事的女人嘴裏漸漸傳出這樣的「口風」:「吉老闆」不幫忙,是為著山根私下說過傲氣的話,他要三年和吉昌林見高低呢!娃呀,這話能說嗎?還有,在吉昌林包窯的時候,山根也願包。他掏了高價,但結果還是讓掏低價的吉昌林包了去。為這事,山根私下寫過告狀信,偏偏這信又從縣上轉了回來,信在吉昌林手裡握著呢。在縣上他有多少朋友啊!不過吉昌林從沒說過這事兒,山根也沒露過,可人們還是信了。——怪不道喲!
善良的庄稼人不忍心看這場面,曉事的悄悄地走了,貼近些的圍過來勸,說些寬心的話語。剛剛從鄉農行回來的兆保立擠進人圈看了看,走過來拍拍山根:「唉,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還是想想別的路吧。」
終於,在七天之後的夜裡,車眼看要進村了他卻頭一暈,在下崗拐彎的時候跌進了南北潭——七丈深的南北潭。幸虧他沒關車窗,人被甩出來了……
霎時,院里一片寂靜,只聽見蛐兒一聲一聲叫。
「中,我先說幾句。」吉昌林挺挺身子,臉,也跟著嚴肅起來,「我干哩年數長,事經的也多些,都是些老套套,敲個邊邊鼓。學文,今兒個這事,你娃子可老嫩……」
在這個世界上,做人不是很難嗎?他活過六十四個年頭了,他知道做人難。可他那三千塊掙哩老不容易呀!那裡一滴血一滴汗地換,一口一口地省……可還得做人,還得做人,既然是個人……
吉昌林還像往常那樣披著滌卡褂子,胸脯挺著,兩手背著,擺動的衣袖忽悠忽悠地扇著,踏在地上的腳步是堅定而有力的。那闊方的臉龐,那寬大的額頭,那富態的鼻子,還有那透著長者的威嚴的目光,無不給人以沉著老練的感覺。他的威風不是擺出來的,而是自自然然帶出來的。
他原是很瘦很瘦,尖尖的一個臉兒,眉眼上也看不出福相來。那時候,他有什麼辦法呢?家裡,一個病怏怏的懶女人拖著三個娃,日子總是過得很艱難,又總是欠著隊里什麼,每到年底,也總要請客才能免去那拖欠了很久的公債。一個月四十二元的工資實在是不抵用的,好在「大鍋」里攪混,厚道的庄稼人也就不說什麼。
可是,終於有一日,人們見他從鄉里回來的時候哼著梆子戲,那破爛的自行車竟也換成了新「飛鴿」,後來,常有人請他喝酒,兩隻眼總是醉眯眯的。再后,就跟城裡人一般模樣了,每天早上照例是一磅鮮牛奶外加兩個荷包蛋。那奶是外村人送的,並不像城裡人那樣排在街口傻等。飯後呢,也學城裡人去「散步」,去呼吸那「新鮮空氣」。這「鍛煉」也是太陽老高老高才開始,背著手圍村走一圈間或也認真地甩甩胳膊,呼呼,吸吸,兜里還一準裝著「小戲匣子」隨他唱。就這麼天天鍛煉,猴瘦的兆保立竟然一日日胖起來了,不但臉色紅潤,尖下巴也成了雙的,打一個肉乎乎的褶兒。
喜花遞過一雙筷子,軟言細語地勸道:「山根,咱是親一窩呀,能不管你嗎?有恁嫂吃哩,就有你吃哩。咱不就這幾家近親嗎?剛才恁哥說見『財神』來了,你別理他。咱欠哩是公款,拖一天是一天,他還能把誰吃了?」說著說著,她忽然揚起脆亮的嗓音兒,站院里高聲罵起來,「兆成老鱉孫也不是好東西,眼皮恁淺!咋?俺兄弟欠不起那幾個錢?真短見哪,一聽說出事可跑來了。咋不栽斷他那腿哩?咋不磕碎他那牙哩?」又回頭對山根說,「兄弟,吃!你吃飯。」
鄉農貸員兆保立是吉兆村第一個過「城市生活」的人。
山根卻像聾了似的,厚嘴唇緊緊地閉著,眼死死地望著腳下那一小方地,不肯抬頭。
可此刻,這三間新式平房的主人——山根,卻獃獃地蹲在院子里,那神情象是一隻被打蔫了的狼。五尺高的漢子喲,就那麼縮成鱉樣的一團,兩隻大手用力地揪著頭髮,臉色烏青,眼神木滯,透著嚇人的死光。誰看到這樣的目光,誰心裏就會不由得打寒顫:他才二十六歲呀!
吉學文忙欠欠身說:「叔,我年輕……」
「恁哩?」
從吉昌林家走出來,學文的心越發顯得沉重。一切都清楚了,那是真的。他所崇拜的本家叔的的確確在等山根,等他來求他。他要管的,他也有能力管,這些,吉學文都不懷疑。可他等人來求!等人在他面前下跪!
來回跑了這麼幾趟,吉學文出汗了,頭上火星子亂蹦,可他還是規規矩矩地彙報說:「五魁、老八、三黑都不在家,說是早起給你說了。」
吉學文走著想著。一時熱血沸騰,一時心情沉鬱,像是在漫天雲霧中飄,似乎看到了什麼,卻又看不清。
吉學文點點頭,又點點頭,不知是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

「嫂,我……」山根嗚咽了,在親人面前,一股熱流直衝喉管。他想哭,他想喊,他想撞牆。他恨自己不爭氣喲,老不爭氣。
「山根,你哪怕吃一口哩,也是恁嫂一份心意。聽話,別往心裏擱。」喜花臉一嗔,把饃硬塞在山根手裡。
吳家老大根本不把這女人放在眼裡,手指著山根說:「山根,就要你一句話,還錢還是扒房?」
一個鄉村的支部會,又是怎樣開的呢?
「喊喊,再喊喊,你說哩?學文,在家不在家,咱喊了,禮多人不怪。」吉昌林又用商量的口氣說。
兆成老漢不忍再看山根那張「灰」了的臉,忙說:「娃,我去,我去。」說著,他長長地嘆口氣,腳步遲疑疑地邁著,待出了院了,才騰騰地加快了腳步。又走,又折,心亂得像一窩麻。最後把孫子毛頭叫了過來,低聲吩咐說:「毛頭,你看住山根,只要他進屋一關門,就趕緊叫我。聽見了?」
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小夥子回來了,往下一蹲說:「魁叔早起進城幫工了,得仨月。」
這是個精明的女人。人長得不算秀氣,眼皮是雙的,走路帶一陣溜溜的風,那薄薄的嘴唇常常抿著,笑也會笑,狠也會狠。在嫁人之前,她曾為兩個娘家兄弟贏得了兩份很厚的見面禮和一處小小的宅院。她是把男家掏空之後才嫁過來的。出「門」前,她又為兩個不中用的娘家兄弟盡了最後一份力,撇下了所有的嫁妝,就那麼光光地一個人來了。可她決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花瓶」,在嫁到吉兆村不久的時光里,她很快地以做事的幹練和持家的能為在家中佔了統治地位。男人的懦弱,更襯出了她的能幹,就是盤「窩」的蜘蛛也不比她更強些。為了這不中用的男人,為了剛剛上學的孩子,為了這個家,她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心力。這是個為那些不中用的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喲!
待一切準備好的時候,臉色鐵青的山根抓住鋼絲繩就要往下跳,吉學文一把拉住他說:「你不能下。」
天瓦藍瓦藍,白雲兒悠悠地飄,一隻「吃杯茶」從雲眼裡鑽出來,一猛紮下去,劃了一個橢圓的弧線消失了。驀地,從「老姑奶奶」的院里傳出了肅穆、莊嚴的誦唱聲,那緩緩的啞啞的「聖歌」霎時灌滿了整個村街,飄向藍天去……
久久,久久。人們終於耐不住了,小聲嘀咕著,繼爾又擁擠起來。乾乾的喉嚨眼卡著一半句揪心的不吉利話,只是不敢出口,干噎著憋得難受。當山根不顧一切要跳下去的時候,水面上「咕嘟嘟」冒了一陣泡兒,驀地,學文的頭露出來了。

吳家三兄弟不接煙,依舊虎風風地立著。老三斜斜眼兒:「財神,你那錢掙哩容易,俺這錢可是一滴血一滴汗換來的!」
山根,你是漢子嗎?堂堂的五尺漢,就這麼蹲著,像鱉一樣,等人家找上門來?
三個月前,老實厚道的兆成老漢把一生積蓄的三千塊錢借給了山根。這錢原是蓋房用的。山根借錢的時候曾答應過他,待年底賺過本來,給兆成老漢拉三車煤,不要運費。他的心勁不高,蓋三間坐地小瓦屋,用煤換磚當然便宜些。過日子,不都是提著心勁往上走嗎!
山根完了。
當村裡人都開始做發家夢的時候,山根已在腦海里給自己美美地畫了一幅「藍圖」。當然那不是吃穿不愁、囤滿囤流的「小康」,而是在不久的將來,噹噹那「山根公司」的經理。山根是硬性人,他不咋咋乎乎地吹,只暗暗在心裏攢勁。這個當過三年汽車兵、有著高中文化程度的鄉下娃子的計劃,應該說是很周密的。當他經過複員后的三年苦幹,終於擺脫了一切拖累(體面地埋葬了在床上癱了七年的老娘,又翻蓋了三間平房),待無牽無掛之後,才開始展勁的,他看準了跑運輸的利,於是便傾家、舉債買了台七噸的大「江淮」車,並且立即與五家磚瓦窯訂了送煤的合同。他算過了,只要跑上一年,債就能全部還上。那末,再跑一年呢?
「財神」兆保立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又放到肚裏去了。他騎上新「飛鴿」,哼著小曲,朝鄉農貸所奔去。下午,他要用貸款再做一筆交易,只不過得小心罷了。好日月呀,可是不敢大意。
潭邊的人全都垂下頭去,斂聲靜氣地注視著盪開去的波紋,那心也彷彿仍在血水裡盪,一圈,一圈……
水面上沒有動靜。
這工夫,前院的老姑奶奶來了。初看去,這是一個極乾淨的婆婆。細細的沒有血色的脖頸挑著一張蒼蒼的白臉子,連那網滿臉龐的老皺兒也似乎是白的。細看了,那眼睛沒有光,盯住什麼的時候很滯,像死灰一樣。那面部的底色似還透一點點當年的紅潤,使人憾憾地遙想她昔日的丰采。她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只照直走去,跚跚的,叫你覺得她彷彿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誰知,門是虛掩著的。門環剛剛響起,在那亮著燈光的正屋裡,即刻傳出了椅子的響動,緊接著便是吉昌林那洪鐘似的嗓音:「山根來了?進屋吧。我候著你哩,娃子,恁叔候著你哩……孩他娘,去,給山根打碗雞蛋!」
女人喲,女人!她那身歇過嗎?她那心歇過嗎?踏進婆家來,她曾有過一刻的空閑嗎?有多少事需要她籌劃呀。
你說什麼,你還有什麼可說?
炎炎的正午,天很熱。村裡的庄稼人瞅見這年輕娃子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喊,更有些看不起他。當支書了,當支書又咋樣呢?狗狗子,就這麼一趟趟顛兒嗎?
吉學文手裡捧著日記本,依舊很恭敬地望著吉昌林,望著……
「去吧,去吧。爺兒們,去勸勸他,我這會兒不得空。」吉昌林皺著眉頭說。
我在向你祈禱……
「唉,這娃……」兆保立咂咂嘴,又咂咂嘴。
她進得院來,先是低頭喃喃一陣,划個「+」字,和藹地說:「孩子,我給你道喜來了。」
車完了,可那借了近兩萬元的債將怎麼還呢?兩萬元,一個嚇人的九_九_藏_書數目,又有誰能夠解救他呢?
吉昌林接過話頭,用氣惱和同情的口氣說:「山根,你這娃子!嗨……給支書說說,支書來了。」
年輕支書脊背上的血像烙鐵一樣燙著人們的心。是啊,學文沒有吉昌林那樣的神通,也沒有靠山和「關係網」,可他獻出了一片真心,盡到了最大努力。漸漸,兆成老漢跟上去了,兆武老漢跟上去了,一個、兩個、三個……人們默默地、默默地跟著他往村外走。
當上窯老闆的吉昌林遠遠站在窯上,正威風凜凜地招呼他的工人背磚出窯,手一揮一揮的,嗓門也格外響:「山根那娃子,嗨!」
「叔,叔,我年輕哩。你多說,多說。」吉學文紅著臉子,頭忙忙點。
後來,還是當支書的吉昌林做了好事,叫隊里出錢送她到縣醫院去看病。回來後人像傻了一樣,終日一聲不吭。那會兒,她也才三四十歲,夜裡常有光棍往她那裡湊乎。於是,又常常犯病。還是吉昌林扠腰站在村街里罵:「誰敢鑽老姑的門子,我叫他爬著出來!」自此,沒人敢去了。只有吉昌林常到她那裡看看,這老姑奶奶也只怕吉昌林一個人……
兆成老漢有一點點信。
吉學文這才慌忙說:「……是我,學文。」
憑心,他實在不願看山根那張烏青烏青的臉。這娃子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他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呢。這也叫一輩子呀!唉,他雖可憐山根,可他更可憐自己。好不容易「等」來的日月,難道讓人家去享?難道叫他去裝傻蹲監獄嗎?那可萬萬不能!他得精心保護好這能當錢使的「權」。他費了多少心機呀!
於是,你笑,我笑,拿煙來吸。他承認他沒有吉昌林本事大,可他很快就要擠進這個行列了。
山根抬起頭,看看端著飯碗的遠房嫂子,嘴角抽|動了幾下,似乎想喊聲「嫂」,卻沒有喊出來。
這時,李喜花像一陣風似地「刮」進院來,當院站定了,一扠腰說:「先說,這房子是俺哩。俺兄弟押給俺了!」
這三間新式平房是山根年初才蓋的,在村裡雖數不上頭一份,倒也稱得上氣派:大窗明玻璃,比一般房子整整高了三尺。只是院牆還沒打起,灶屋是舊的,院里還不曾看到女人呆過的跡像。明白人一下子就會看出,主人的好時光剛剛開始。
天光慢慢地暗下來,夕陽也不再那麼鮮活,水面上汪著一潭血。翻動的水紋越來越大了……猛地,疲憊的拖拉機彷彿用最後的力氣怪叫了一聲,「咔咔咔咔」,那將要綳斷的鋼絲繩漸漸松下來,松下來。
然而,這天早上,吉昌林那闊臉大嘴巴上並沒有帶笑,而是很沉重地說:「財神,我先給你說,一個莊裡住著,和尚不親帽兒親。你可不能逼著要債,你得幫他。山根出事了……」
可是,山根出事了,狗急還跳牆呢,人要是逼急了,那可啥事都幹得出來。萬一山根還不起債,鬧到法院去,這事兒不就露餡了嗎?要是,要是在這娃子身上栽了,他這一輩子可就完了!不能完哪,他這好「日月」雖然來得容易,可也不能白白失去。他胖了,肚皮上有油了,有了敬了。他那女人,他那娃子,也都打扮得鮮鮮亮亮地人前走人前站了。
李喜花聽見拖拉機響,花花眼兒,趕忙提上茶瓶,抱了倆碗跑來了。她沒朝山根那兒湊,只亮嗓對司機說:「師傅,喝茶,先喝茶。待會兒上家吃飯喲!」待人們都聽清了,她便放下碗,急急地湊到潭邊去了。
第二天上午,三輛紅色的「嘉陵」氣勢洶洶地開進了山根的院子。鄰村的吳家三兄弟來了。
山根就那麼在院里蹲著,不管誰來勸,不管誰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陽光下,那咬破的厚嘴唇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使他顯得分外猙獰。
兆成老漢紅眼了,他看不下去了,再也看不下去了。這一輩子沒說過一句硬話的老人終於站了出來,他一拍胸口說:「我是黨員,我做保!」
「上河邊!上河邊!」
「唉,山根,」喜花跟著嘆了一口氣,「到這一步了,咱就不說恁遠,先顧眼前吧。兆成那老鱉孫要是再來,你就對他說,別打房子哩主意,那房子是借俺嫂子的錢蓋哩,看他還咋說。」
人們傻傻地聽著。知道是逢五,信主的人在做禮拜。可此時此刻,這誦唱顯得那樣沉重,揪人的心。
「噢,」吉昌林用力地拍了兩下腦門,「你看我這記性!老了,真老了。」
「來吧,孩子,你看我心口痛了多少年,多少年哪!一信主,不犯了,好了,好了。信吧,孩子,信吧。」
他心焦啊。這「城市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得謹慎小心才是。這話又怎麼跟人說呢?
「小保他爹!小保他爹!去、去公安局叫他舅來。你去吔,死人!」李喜花急了,跺著腳喊。
人群里「嗡嗡」了一陣又靜下來。這是學文娃子嗎?不像他了,不像他了,僅僅過了一夜就不像他了。看那兩眼熬哩,本事都是逼出來的呀!
村子里靜靜的。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來到村街中間的時候,他停下來,大著膽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確信沒人之後,才提著心朝山根家走去。
兩隻發|情的狗「出溜」一聲從他背後竄過去了,嚇得他頭髮都豎了起來,好半天才把神兒收回來。他又不由得可憐起自己來,老不容易,老不容易呀。日他奶奶!都想著我這錢好掙,我這錢是好掙哩?
吉昌林聳聳那披著的滌卡褂,來回挪動著,院里隨即響起震人的「夯子步」,叫人覺出那紮實的力量。爾後,他站下來,定定地望著山根,以長輩的口氣說:「山根,你給支書說說嘛!這不丟人,你娃子也別硬撐了。」
「最後,我再說一點,更關鍵的一點。我,一個普通黨員,支部書記,幫山根拿不出這兩萬塊錢。說實話,我連娶媳婦的錢都沒攢下。可想想吧,鄉親們,在人遇到難處的時候不伸一伸手,那麼,輪到自己呢?誰又能保證他自己一輩子都不出事?要是自己出了事情,那又會怎樣呢?日子還長啊!」
年輕的支書去了,那「咚咚」的腳步聲一直響到村外的大路上。院子里,兆成老漢依舊啞著喉嚨在說:「……那時候,我也想著過不去了,再也過不去了。那坡老陡老陡……」
「嗐!事過了,還說啥?往後辦事可不敢冒失了。那山根要是一頭栽到南北潭裡,你說咋個交代?嗯,咱是『支部』哇!」
吳家三兄弟瞅瞅他,沒有吭聲。吉學文轉過臉來,對著眾人說:「我沒有錢,隊里也沒有錢,政府也沒有這筆開支。不過,我想請各位算算,把山根的房子、東西全都估上算算,看到底值幾個錢。怕是把山根逼死,也值不了兩萬塊吧?這請各位想,我不多說。」
兆成老漢臉憋得像醬一樣紫,他正要抓住那娃子去論理,從人縫裡鑽過來的毛頭拉住了他:「爺,昌林爺有病,說來不了。」
紛亂中,誰也不知道吉昌林是什麼時候走的。當人們想起這吉兆村最有權威、最有辦法的人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短短的兩天,山根像是經歷了漫長的人生。他終於站起來了,沙啞地對著老鄉爺們說:「支書給我做保了。我對著天、地、祖先的墳起誓:我不死,不跑帳,三年還完!」說著,指指扔在地上的手錶,又「哐當」一聲推開屋門,大步跟了上去。
村街里靜靜的。月光像水一樣涼。濃重的夜露挾著泥土的濕味,隨小風從田野那邊灌過來。不時有鼾聲從臨街的窗口傳出,悶悶地帶著強漢的蠻力。這正是睡好覺的時候啊!
「老姑,你歇著吧,歇著吧。」兆成老漢又勸道。
吉昌林遞過煙來,正神正色地說:「保立,你說啥也得緩緩,人到難處了,咱不能再落井下石。」
山根肯不肯去呢?
人們都怔怔地看著,不知如何才好。
鄰家院子傳來了扇風箱的聲音,「啪嗒,啪嗒」,慢慢有炊煙飄過來,很濃。日影兒斜到了房沿下,辣辣地照著。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吉學文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汗。他感到了無形的壓力,感到了一個鄉村支部書記的份量。腦海里像有一個陀螺在旋,一個又一個念頭湧出來,又一個個地否定掉。最後,他竟緊張得口吃起來:「山根,你,你你你,沒有一點辦法了嗎?你要是有啥點子,就說出來好了,咱……」
吉學文怔怔地站在黑影里,像傻子似地一動也不動,渾身只覺得緊。
兆成老漢從煙布袋裡倒出煙末,擰一支遞過去。他接過來點上,辣辣地吸了兩口,突然又狠狠地把手裡的煙捏碎,縱身站了起來,兩眼盯住山根,嚴肅地、一字一板地說:「山根,你先別急。既然我當了支書,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難萬難,我一管到底。」說完,扭頭就走。
「十棵桐樹?哼,那還是留著做館材吧!」吳家老三不輕不重地挖苦說。
吉學文揚起臉來,又一次很尊重地望著吉昌林,說:「叔,你是老支書了,你看咋辦?」
「山根,別愁。恁哥能難為你?這事是不小,可事大事小……」兆保立又往前湊了湊,分外關切地望著山根,話到半截,卻咽了。喉嚨里還長著一個「跑」,他多想喊出來呀!可他不說,叫人想。他不怕跑,人只要一跑,無論是死是活,就沒有他的事了。這邊有「保人」頂著呢,叫那不知內情的保人去頂黑鍋吧!
山根的嘴角痙攣地抽搐了一下,笑了。那慘然冰冷的笑使兆成老漢一陣臉紅,又一陣心悸。他低頭看看那被雞們啄得「麻坑」點點的飯碗,又望望遠處那一縷一縷的還未散盡的炊煙,囁嚅了半晌才說:「找找吉老闆吧。娃,低低頭,咱低低頭。如今只有他了……」
「要是緩一緩呢?山根身強力壯,不會還不上。好日子還長,山根也不會就這麼認了。」說著,他從兜里掏出平時用的日記本來,翻開看了看,「我說三條供大家參考。頭一條,山根參軍前當過村裡的電工,這,大夥都知道。上午我去了鄉政府,鄉里準備拉一條高壓線路,橫穿十八個村,工價五萬。我想,山根不知敢不敢承這個頭?」
老姑奶奶被兆成老漢扶著往外走,嘴裏還念叨:「信吧,孩子。信了主你就不愁不焦了……」
隨著一聲很有氣勢的咳嗽,虎背熊腰的吉昌林走了出來。「山根,站著幹啥?恁叔能跟你一樣?上屋上屋……」
分手之後,兆保立又繼續「散步」了。他硬撐著往前走,竭力做出平靜的樣了,身上卻已經出汗了。
在地里幹活的時候,他就覺得不順當。正耙地哩,套繩斷了一股,剛接好套,那借來的灰驢卻又脫韁跑了,累得他呼呼哧哧一直攆到村西窯上才「吁」住。待他抓住韁,狠狠地抽了灰驢一鞭,忽聽見有人叫他「兆成,兆成……」
潭邊上的人擁擠了一陣又靜下來,都直直地望著水面。潭水裡的紅火球碎了,盪了一潭揪心的霞血。漸漸,漸漸,那碎紅又一點點一圈圈地攏來,還原成一潭靜靜的水,一團火紅的球。
山根微微地動了動眼皮,似乎聽出了點什麼。
天灰濛濛的很悶。遊動的夜氣散著深深淺淺的黑。斑駁的樹影兒在地上不動地畫著。不時有一串小火珠在村街上匆匆閃過,爾後便是狗咬。東頭的狗叫了,西頭的狗也跟著叫,嚷成一片。接著是婆娘罵娃兒的聲音,驢兒打響鼻兒,房檐上竄出一隻野貓,「喵」一聲又不見了。只聽東家的門「哐當」,西家的門「吱扭」。模模糊糊的牆壁上淺淺地映出串門女人扭動的身影……
太陽西斜的時候,東崗上突然傳出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兩台五十馬力的read•99csw•com「鐵牛」吼叫著翻上了東崗,開向南北潭去了。人們看清了,拖拉機上站著年輕的新支書。
「山根,東山日頭不是還有一大垛嗎,咱慢慢來。恁嫂這一頭總不逼你吧?要是手裡有倆錢,咱就先揀那要哩急的戶抵上。要是真沒錢,咱挺著。」喜花慢慢地開導他,話語里透著女人特有的柔情和自家親人的關切。
你的計劃不是很周密嗎,你不是要一步一步來嗎,你不是說你要幹個樣兒讓他們瞧瞧嗎,蛋哪!三天前你還坐在「司機樓」里唱《軍港的夜》呢。
不會再有人借給他錢了。他面前似乎只有三條路:上弔;逃走;扛長工。要說扛長工,如果按村裡窯上「吉老闆」給的工錢算(這工錢不算低,可他連這一條路也堵死了),他需要二十年才能把帳還清。二十年,一生最好的時光,都要用在還債上。
山根把錢往他跟前推了推,又默默地搖了搖頭。
天很藍,白雲在悠悠地飄,田野里展現著無邊的綠,村子上空的炊煙還未散盡,裊裊地在庄稼院的四周盪著。一時間,叫人覺得那有吃、有穿、有錢花、有人敬的日月是那樣地可戀。
現在,你沒有值錢的東西了,就是把你的骨頭榨出油來也還不了債。敗了,你得承認你敗了,沒有人扶你,你再也站不起來了。到這會兒你才明白,一個人是幹不了大事的。在吉兆村,你一個人註定不行。
兆保立蹲下來,往前湊湊,聲音低了些:「唉,既然到了這一步,咱好點子、孬點子都得想。反正這一萬是公款,你得想法叫我捂住。」
山根望著老姑奶奶,牙齒骨綳得緊緊的,一股烈焰從胸中燒起,那淚「噗嗒、噗嗒」一滴滴掉,熱辣辣的。
吳家老大跳下摩托車,像柱子一樣立在當院,高聲叫道:「山根,你不仗義,別怪俺哥兒們做事短見。聽說你有錢只還本村哩債,外庄欠的想賴!今兒個咱挑明說,有錢拿錢來,沒錢扒房走!」
吉昌林也定定地望著這年輕的支書,望著這張年輕的臉,那目光彷彿在說:「娃子,你是支書了,恁叔得考驗你哩,紅臉黑臉你都得唱。」
兆保立聽到山根倒楣的消息,微微怔了一下,既然笑著,也就笑下去,並不曾變色。只伸手掏煙來吸,恰恰又沒帶煙,遺憾地把手放下,那手抖抖地。
「山根,恁叔窩囊,替你撐不起這個天。可恁叔好賴也是在黨的人,不會再干那虧心事。你要是有啥法就說出來吧……」
吉昌林這個名字,在別處也許並不那麼顯眼,可在小小的吉兆村,卻是萬萬不可小覷的。十八年了,這位「鐵旗杆」整整在吉兆村豎了十八年,至今還穩穩地站著,沒有誰能夠扳倒他。當幹部吃香的那些年,人家是大隊支書;這會兒幹部不那麼吃香了,人家又用最低的價包了大隊的「輪窯」。人物呀!人家真是人物。過去的時候,那窯總也賠錢,總也賠錢,像是填不滿的老鼠窟窿。可一到人家手裡,沒添一件像樣的機器,也沒怎麼管理,只憑那一聲響亮的吆喝,便開始大把大把地撈「票」了。他有買化肥的指標,有分好地的權力,有叫人多生一個娃不罰款的辦法,還有劃分宅基地的權……話得說回來,一個立了十八年都沒倒下的角色,吉昌林的豪爽大度也是出名的。只要求到他的門下,只要有人喊聲:「昌叔,我沒辦法了。」他哈哈一笑,事兒就辦了。不管你這人有用還是沒用,他都會幫忙。即使是傻子來求他,他也不慢待,常常叫人感激得下淚。吉兆村有多少人欠他的情啊!鄉里,縣上,甚至地區,都有替他辦事的朋友,連這些朋友也都一個個欠著他什麼。可也得記住,你不能搗他的蛋,要是想和他作對,那麼,除非你離開這塊土地。不然,總會有些事情的。總有。現在,他雖然屈尊當了副支書,可他抓住了這能賺錢的輪窯,不動手就成了十萬元戶。「鐵旗杆」依舊是鐵旗杆。只要他想管,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天地狹小的吉兆村,出了這麼一位「福星」,不也是人們的造化嗎?
當著這貼己的親人,山根眼裡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硬漢子終於說話了:「嫂,我這一輩子怕是完了……」
當吉昌林看清這一切的時候,似乎還想高聲喊點什麼,可他張張嘴,卻又住了。他感到失算了,他晚了一步。他竟沒有看透學文這娃子,他一直覺得學文還只不過是個孩子,可這娃子突然長出本事來了。十八年來,他第一次看錯了人。十八年來,吉兆村人第一次在沒有他吉昌林參与的情況下,竟也想干成一件事。那麼,在這片土地上……
「我下!」
「昌叔……」
吉昌林臉色更沉了:「這事兒,咱不管能辦不能辦,都不能在群眾跟前玩花花舌。能辦,咱辦;不能辦,咱說些寬心話。咱是『支部』,不能跟著慌。咱要慌,叫群眾咋辦?嗯?」
「財神」兆保立一夜都沒合眼。
「瞅喲,瞅——」
這會兒,兆成老漢也替他著急了:「你上哪兒?」
那時,他還是個上小學的孩子,竟感動得下淚了。他盼著長大后也能像昌林叔那樣。
兆保立還是不放心,繼續「點化」說:「就這吧,兄弟,你是明白人,用不著恁哥多說。咱三天為期,三天以里你想個了結的辦法。恁哥不難為你。這年頭……」他說著,從兜里掏出二十塊錢,在手裡捏了捏,放在了山根的手裡,拍拍他,又拍拍他。
拖拉機開動了,轟鳴的機器聲頓時吼起來。人們又忽拉拉閃開去,看那彎曲的、像蛇一樣冰冷的鋼絲繩一點點拉直、繃緊。司機加大了油門,一股股濃重的黑煙噴向天空,剎時抹烏了夕陽的霞輝。隨著緩慢吃力的爬動,鋼絲繩發出「咔咔」的響聲。
「噗嗒」,一顆淚珠從山根眼裡滾了出來。
兆成老漢還沒嚼出「話」味來,心裏掛著山根,嘆口氣,也急忙忙走去了。吉昌林依舊不慌不忙地站起,久久地望著這千把人口的吉兆村,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
拖拉機熄火了,潭邊像死了一樣靜。
進了屋,吉學文默默地坐下來,像小學生一樣望著吉昌林。吉昌林在屋裡踱了幾步,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學文,你娃子中啊!」
驀地,吉昌林的臉沉下來了:「這是啥話?嗯——」這一聲「嗯」拉得很長,鼻音很重,分明帶著不得不批評的口氣。怎麼能這樣說呢?年輕娃。
兆保立看看吉昌林:「咱能幹那事兒?可這,這這……是公款哪!」
從地里回來的庄稼人,遠遠地就吆著牲口站下,和他打招呼,「昌叔,昌叔」地喊;走到門前的,更是謙恭地邀他上家吃飯,雖知道他不會去,也是要讓一讓的。他一路走來,響亮地應著,打一個「嗯」聲。他走,日影兒也跟著他走,彷彿要把一塊很大的蔭涼帶到山根家去。善良的庄稼院的女人也都在關注著這一幕,借了喊娃兒的工夫探頭來看。至於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年輕娃子,任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咋啦?到底咋啦?」兆成老漢像是一下子被甩到雲彩眼兒里去了,愣愣地瞪著眼問。
兆成老漢囁嚅著又趷蹴那兒了,接下去又是悶悶地吸煙。
「嗨!」吉昌林搖搖頭,「是呀,公款。」
他一心奔「錢」,一心奔「錢」,三頓飯常常只吃一頓,渴了喝口涼水,飢了啃塊干饃。上方山拉煤,人家一天跑一趟,他一天跑三趟,晝夜不息。那眼熬得像血葫蘆一般!人們見了,都以為他掙錢掙瘋了。
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響亮而又莊重的咳嗽聲,吉昌林「吉老闆」挺胸走來了。人們聽到了這令人敬畏的咳嗽聲,卻沒人回頭。
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兆成老漢悶悶地蹲著吸煙。吉昌林像半截塔似地坐在那兒,兩眼眯眯地,一隻大巴掌輕輕在亮腦門上拍,一下一下,似要拍出什麼來。只有吉學文正襟危坐,很認真地捧著從部隊上帶回的綠皮日記本,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末了,結結巴巴地說:「這個,這個……」
沒有比人生的挑戰更能刺|激年輕人的心了。吉學文牙關緊咬,熱血沸騰,很想找人面對面地干一架,打出個輸贏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澆滅這熊熊燃燒的心火。他也說不清自己要到哪裡去,只快步地走,走。當他走到村外潭邊的時候,連衣服都沒脫,便一頭扎了進去。

現在,在這個小小的「家庭會議」上,她的絞盡腦汁的思考更是叫人讚歎和吃驚。她想:做為本家一姓的親戚,首先,這時候不能要帳,一要帳人家會說你太短。其次,得趕緊摸清山根手裡還有多少錢,有沒有還帳的能力。要是沒錢還帳,房子千萬不能叫別家弄了去。那三間平房正好在她家屋后,地勢好,可以搞個「二進院」。為實現這「二進院」的計劃,不能強逼,也不能傻等,得想辦法叫山根自己吐口,把房子暫時先抵上。只要他說過話,別家就不能爭。她表哥在縣公安局幹事,不怕動武。
下地的似乎又照常下地了,偶爾有拿簸箕的女人在村裡走過,也是匆匆忙忙,只有雞們、豬們在悠閑地撒歡。間或,從田野上傳來灰驢的一兩聲叫,淡遠而悠長,彷彿扯著日影兒慢慢移……
院里瀰漫著熱辣辣的愁。山根蹲著。兆成老漢竟又來蹲著,多皺的印堂上亮亮地紅了一塊,亮中浸著愧色。面前的地上,煙灰磕了一坨一坨。老漢一望見那晃進來的高大身影兒,忙弓身欠起,嘴角處斜斜地扯起一線喜:「山根,恁昌林叔來了……」
人群里立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人們失望了,徹底失望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讓人扒山根的房嗎?
往下,吉昌林響亮地咳嗽了一陣。「嗯,就先說這幾句吧。」
兆成老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裡走。來到山根房前的時候,他抬頭看看那半截子土牆,咂咂嘴,怔怔神兒,又往前走,勾著頭一步步走回家去。進屋蹲下來,一連吸了三袋煙。
沒等他說下去,吉昌林的眼睜開了,巴掌依舊在腦門上拍著,卻用請示的口氣說:「學文,喊喊五魁吧,嗯?喊喊,都是支部的人。」
在短短的一天時間里,他已感到這小小的吉兆村的支書並不那麼好當。為山根的事,該做的他都做了,可結果呢?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他年輕,在村裡沒有號召力,鄉政府一時又沒有拿出什麼辦法來,他們要研究呢。可這擔子在他肩上挑著,壓得他透不過氣。就連那拖拉機也是他一連跑了八個地方才從戰友那裡借來的,還能怎樣呢?
太陽斜上了東崗,雖不十分暴烈,倒也透出幾分焦躁。遠處的楊樹上有知了在叫,長久不歇地聒噪著,很刺耳……
「唉,車翻到南北潭裡了……」吉昌林沉重地嘆了口氣。那神情,就像他的輪窯塌了一樣。
「那,叔、兆爺,鄉里開會的精神,我也給恁彙報彙報。鄉里準備拉一條高壓線……」
此刻,李喜花的腦海里滿滿地塞著這「二進院」的計劃,別的什麼也不想。這處宅院,她是為剛剛才不|穿露襠褲的兒子小保籌劃的。這年月地越來越少了,划宅基地也要請客送禮,只怕將來兒子長大的時候更難辦,她要早下手,這是個機會。精明的女人,不是慮得很長遠嗎。她就這樣貼在後窗上,兩眼發出灼人的亮光,那竭力屏住的呼吸聲帶著激動的顫音。
當吉學文來到吉昌林家那雙扇朱漆大門前的時候,站住了。他遲疑片刻,終於拍響了門環。
每當他「散步」到窯場的時候,要是吉昌林在,他定要喊上一句「早https://read.99csw.com啊,支書大老闆!」
你紅眼了。你想把這一切儘快掙到手。你還想叫吉兆村的老輩人瞧瞧你的本事。你料定你這一百多斤是不會垮的,你拼上了,一連七天七夜……恨不能一下子把債還上。
「敢,誰敢?俺哥是縣公安局哩!」李喜花一撕頭髮,坐在當院撒起潑來,「天神吔,地爺喲!不講理了不是!」

一聲喧天的巨浪埋葬了他那宏偉的「藍圖」。一個鄉下娃子人生的第一次冒險徹底失敗了。真慘哪!
一會工夫,幾十個做禮拜的婆婆走出了「老姑奶奶」的家門,齊伙伙地朝山根院里湧來,走著唱著,簡直像是在「天國」里漫遊。叫人一時間忘掉了土地,忘掉了田野,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這人世的紛爭。
夏夜,潭水涼涼的,待他在水裡奮力鳧了幾個來回之後,身心頓時清醒了許多。他躺在水面上仰游著,望著布滿鉛雲的夜空,望著偶爾從黑雲里鑽出鑽進的月牙兒,久久,久久。然後,他深深地吸口氣,一猛子扎進了七丈潭底。
山根定定地望著潭水,突然像瘋了似地朝前撲去。學文和兆成老漢死拽住他。山根狠狠地跺了一腳,嗚咽著蹲下來。
聽著這話,兆成老漢心裏一陣酸楚。可憐哪!早年,老姑奶奶曾是吉兆村最風流的女子。她叫外地來的一個男人相好了,常常半夜去會那男人,兩人真好哇!有一日,被人當場捉住,雙雙綁在了村頭的槐樹上,全村人都去看了。那男人臉都嚇白了,渾身直顫,可這女人卻昂著頭,任人打罵,吐臟唾沫。她還喊了:「打吧。頭割了,有心跟著呢!」從此以後,那男人一去不回,再沒有來。她瘋了,每日里在村裡跑,衣裳撕得一條一條的,見人就直直地盯住喊:
山根兩手抱膀蹲在院里,既不解釋也不求饒,只冷冷地瞅著這一切。
後院那信主的「老姑奶奶」又在祈禱了。一生都沒嫁出去的「老姑奶奶」打從信了主,不但逢五做「禮拜」,還天天啞著喉嚨唱,聲音低沉緩重,像紡線的花絮一樣時斷時續,唱得人心灰:「嗨嗨米呀……嗨嗨兔……」山根,山根,有的時候,人是不是也得信信這命?
小的時候,吉學文最信服的就是這位本家叔。他干下的一樁樁豪爽、仗義的事情,像「神話」一樣保留在童年那美好的記憶里,給他的印象非常深刻。特別是有一次,「老姑奶奶」犯病了,她從家裡跑出來,一邊唱,一邊把衣裳撕開,露出了白白的奶|子。男人們嚇得躲起來了,女人們又拉不住她。就在這時候,當支書的吉昌林撲了過去,脫下褂子披在了「老姑奶奶」身上,任她吐他、挖他,卻紋絲不動。待把「老姑奶奶」送回家,他緊接著把鍾敲響了,當著全村人的面喊道:「眼都瞎了,嗯?給我派車進城。看!去給老姑看!吉兆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把老姑的病治好!」
山根不接,只定定地望著他,又搖了搖頭。
當她細細地對男人說出這一切之後,馬上吩咐男人在家候著,一有風吹草動就騎車往縣公安局跑。接著又打發七歲的兒子小虎去學校請假一天,回來趴房後窗戶那兒監視山根的動靜,千萬不能叫他跑了。人一跑,怕就爭不過公家了。
喜,兆成老漢猛地抬起頭,一怔,以為老姑奶奶又犯病了,忙上前攔住她說:「老姑,你歇著吧,歇著。」
這兩「拍」似有千斤的份量,山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兩張嶄新的十元票滑落在地上。兆保立趕忙拾起來,又硬塞在山根手裡,用十二萬分懇切的口氣說:「兄弟,老少。我這幾天手緊,實在不夠意思。你,再想想……」
「也中。」吉昌林不滿地嘆口氣說。
這愧疚把兆成老漢「釘」在了山根的院里,就那麼陪罪似地蹲著。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又怕山根往別處想,於是不挪窩地死蹲,讓那炎炎的日光曬,似乎只有這樣心裏才好受些。他沒有「關係」,他的錢是下死力掙的,他實在拿不出什麼了。
山根也死死地盯著學文,似乎要盯出血來。然而,爬上岸來的吉學文卻一聲不吭,只朝司機擺擺手:「拉!」
「俺哩俺哩俺哩!」李喜花一蹦三尺高,薄嘴片比刀子還厲。
錢從山根懷裡掉下來,可最先落在床上的竟是一張車票。
隨著「老姑奶奶」走過山根院子的婆婆們積德行善了。院子里像下雨一樣落下一地分幣,白晃晃地在陽光下閃著,耀人的眼。
喜花把飯放到山根面前,輕聲嘆口氣,說:「聽說信兒,恁哥就打發小虎去地里喊我回來做飯。他怕你一時想不開,傷了身子……」說著,眼裡濕濕的掉了兩滴淚。
當然,她原也不曾有過大的奢望,僅僅是有些心計罷了。可一旦有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想頭,心也就漸漸變得硬起來,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叫人害怕。話說回來,一日日地、沒完沒了地推著這生活的「磨」,她還能有別的遐想嗎?在這狹小的天地里,她唯一的榜樣,不就是村裡的首富「鐵旗杆」嗎?
吉學文抹了一把汗,走出去了。兆成老漢連連搖頭,也終於跟著走出去。只有吉昌林還在院里站著。他響亮地咳嗽了幾聲,表情嚴肅地看著山根,似乎希望山根能抬起頭來,能說一句什麼,可山根卻一直沒有抬頭。於是,他來來回回在院里踱步,又時常停下來望山根,久久之後,才十分遺憾地搖搖頭走出去了。當他臨走出院子的時候,再次地回頭看了山根一眼,默默地……
兆保立慌忙從兜里掏出一卷錢來,說:「兄弟,這是五十塊,你先拿著。日後,總還有用著恁哥的時候……拿著吧,兄弟,拿著吧。」
學文的臉「騰」地紅了,他尷尬地站著,那臉上的紅慢慢浸到脖頸處,顯得很蠢。他也知道這是廢話,沒一點點用處的廢話。在這種時候,又當著出事人的面,本該說一些有用的有力量的話。可他,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只好艱難地、求救似地望著吉昌林和兆成老漢,說:「那……咱開會商量商量吧?」
兆保立縮著脖,盡量把步子放輕,緊緊地貼著牆邊那一溜暗處走。從下午碰見鄰庄的吳家三兄弟開始,他的右眼就老跳,老跳,跳得他心神不寧,自然也就無心再和那些急用錢的人搞交易了。吳家三兄弟一得信兒,可不好纏啊!那都是些能拼刀子的主兒!一晌工夫,他打發了七家來私下求他貸款的主兒,打著官腔說:「緩緩,緩緩。」既不接煙,也不收禮,連一位老關係也給得罪了,出門罵他「裝洋蛋」。
誰去喊呢?自然又是他。吉學文撓撓頭,再次站起,顛兒顛兒地跑去了。
這一句猶如五雷轟頂!兆成老漢頓時懵了頭。他二話不說,扭頭就走。走了半截,又忽地折回來,急頭怪腦地朝地上跺了兩腳,又忽地折回去走。心裏一個勁叫:天爺!天爺!

「隔牆問了五爺,也不在。」吉學文應道。
人得罪了那麼多,誰還會幫你呢?
兆成老漢生怕老姑奶奶犯病,萬般無奈攙住她小聲說:「老姑,回去吧。我叫他信,叫他信……」
吉昌林的眼睜睜,閉閉,像又記起什麼似地問:「噢,老八哩,你八叔?」
「兄弟,恁哥心裏老愧老愧。唉,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掏給你二十塊錢,想想,老對不起人哪!」兆保立唉聲嘆息地說。
兆成老漢眼角里漫出了一絲愧意,低下頭再也不吭了。可不,他頭一個跑去看,頭一個。他明白吉昌林話裡有話,這話燒人的心,他是為他那三千塊錢去的,他昏了……
「你——」兆成老漢氣得渾身發顫,「我,我院里有十棵桐樹!」
兆成老漢憋不住了,他不看那嫩娃子,隻眼巴巴地瞅吉昌林:「昌林,山根這事咱不能不管吶!」
五歲的毛頭順從地點點頭,規規矩矩地站在了那堵矮牆的後邊。可孩子畢竟是孩子,他一會兒探頭看看,一會兒又看看,待瞅過幾回,便怯怯地溜到牆邊喊:「山叔,我去玩哩,你可別關門!」
是呀,學文這娃子嫩是嫩了點,心勁還是有的。不管跑多少地方,總還是把拖拉機借來了。這不,連晌飯都沒吃,便叫著山根來打撈了。世間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南北潭雖然七丈深,可萬一車能撈上來,萬一能修好,那軲轆子一轉,還能愁錢嗎?
「老兆,你也跑前跑后,這能是不管嗎?嗯?」吉昌林說,「都是在黨的人,會不管?」
「第二條,我有個戰友在縣車隊當隊長,今天我也找了他。他那兒有十台『江淮』,很需要配件。山根這台是新車。就是不要車了,採取破壞性打撈,撈住啥是啥,不說零件,光那八個車輪子恐怕買台小手扶拖拉機還夠吧!據行家說,開小拖搞運輸一天可掙三十來塊。咱按低哩算,二十。不算地里收成,一月可凈掙六百。一年呢?兩年呢?」
吸過煙之後,他想:這娃子心性太高,會不會一下子想到絕路上去?這念頭嚇了他一跳!於是,又慌慌地從家裡走出來,朝山根家奔去。遠遠,當他又看見山根家那半截土院牆的時候,站住了,又是蹲下來吸了三袋煙,才緩緩地站起,弓著老腰往山根家走,走得很慢。
吉學文忙點點頭,恭恭敬敬地請教說:「叔,你看這事咋辦呢?」
鄰家那隻蘆花大公雞已經是第三次在他面前挑釁了。它探探頭,往前挪一步,再探探頭,又挪一步,眼看已接近鄰家端來的那碗飯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雞猶豫了,要不要再跨一步呢?這人平日是很歷害的,他踢過它。那天,當它勇敢地登上了灶屋的鍋沿,瞧他那傲氣勁:「等著吧,會有人收拾你!」——他指的是女人。當然,治家的女人比他還狠,可他還沒有女人。那麼……雞展展翅,終於又勇敢地跨前一步,雖有幾分驚乍,嘴,已經伸到碗里去了……
「叔,你說,你說。」吉學文手裡的筆一點一點地在本上跳著,舞得很麻利。
小保嚇了一跳,剛張嘴,李喜花伸出巴掌晃晃:「別吭!」
山根看看,看看,又把筷子放下了。「嫂,我,我真咽不下去……」
出來撒尿的小保迷迷糊糊地瞅見南牆上有一團黑影,不敢再走,就站在門口「澆」起來。待他定下神,從晃動的影兒認出是娘,便搖搖地走過去怯聲喊:「媽,媽吔。」一連三聲,李喜花竟沒聽見。小保剛扯了扯她的衣裳,只聽「噗咚」一聲,她一屁股墩在地上,抱住雙腿「哎喲」。
山根又睜開眼來,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默默地搖了搖頭。
吉學文頗有些失望地合上了日記本,身子還是像小學生那樣地坐著,只有從眼睛里才能看出那一股一股往上竄的心火。
男人不吭了。一個怕老婆的漢子在家裡是沒有地位的,只好又悶悶蹲下。
人們聽話地站開了,吉昌林大步走進圈子,扠腰站著。那神情,那口氣,彷彿這一切都是他安排妥的,吉學文只不過是跑了跑腿。他從兜里掏出兩支帶「嘴」的煙遞給司機,眼四下「輪」了一圈,似乎很希望吉學文能到他跟前「彙報彙報」,哪怕說上幾句哩。可吉學文正忙著,並不曾抬頭看他。頓時,吉昌林的眼眯起來了,頭暗暗地點了點,說:「好啊,好!」
說來,他原也不曾想到,一個過去被人看不起的農貸員竟也會有權,而且這權也是可以當錢使的。自從允許個體戶貸款,他的運氣也就跟著來了。是呀,政策好了,他也沾了這好政策的「光」。急用錢的戶很多,「燒香磕頭」的也就九*九*藏*書來了。「敬」的人多,自然也就成了「神」。神是「香火」熏出來的。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究竟是哪一日開始被人敬重的。他雖是一個小小的、月工資僅有四十二元的農貸員,可日子過得並不比那些有名氣的萬元戶差。他總是很忙,常常在這家喝了酒,又趕到那家去。人們也敬重這「忙」,身價也就一日日抬起來了。「財神」喲,他是「財神」,人們都這樣叫。他就越發地膽大,越發地敢幹。酒醒一醒的時候,他也想想久遠的將來,做事自然就謹慎些。不過,他還從未出過漏子。有那麼多人要幹事,要發家,要展本事,也就捎帶著把他「養」起來了。
「山根,山根。」他拍拍他,小聲喊。
人們連呼吸都停止了。
將近山根家院牆的時候,吉昌林慢下來,掏火點煙來吸,讓年輕的新支書走到前邊去。這謙讓分明是有意的,讓人看出前任支書的寬懷和大度。吉學文似也覺出,慌忙讓步,被他一掌拍進去了。
一拐進院,她就高聲說:「山根,吃飯。就是天塌下來,咱也得吃飯。」
一聽見這炸耳的吆喝聲,村裡人都跑來了,一時間牆裡牆外站的都是人。心軟的女人們悄悄地嘀咕說:「娘吔,這是誰翻哩嘴吔!這不是活活要把山根逼死嗎?」
夜深了,李喜花仍然趴在後窗處監視山根院里的動靜。她腳下墊著一個四條腿的小板凳,那板凳面很窄,只能容下一隻腳,另一隻貼牆吊著,低溜酸了的時候換一換,繼續「金雞獨立」。她的兩條腿(吊著的和那立著的)站的時間太長太長了,全像是木頭一樣沒有知覺。可她還不下來,不時地彎腰捶捶這條腿,又捶捶那條腿,那個痛喲,鑽心透骨,像過電一樣。她竟也忍下了,大氣都不出一聲。
「小樹林!小樹林!」
然而,這平靜又有些讓人不安。要細細聽,在庄稼人的院落里,這兒、那兒會有竊竊私語;而在那一堵土牆的後邊,高大瓦屋的窗欞處,或是雙扇老式大門的縫縫裡,也正有一雙雙眼睛在窺探。這私語和目光,又分明是衝著村中那三間新式平房去的。
遠處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大地發出了顫音,打撈又開始了。
進了院子,山根翻開眼看看他,沒有吭聲。他也沒有吭聲。就又蹲下來,默默地吸旱煙,吸了兩口,又把手伸進懷裡,摸摸索索地掏,久久,摸出平日見鄉幹部才掏的紙煙來,哆嗦著手遞給山根。山根接過來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這會兒,兆成老漢開腔了:「娃子,你可不能往絕路上想啊!你放心,我不問你要錢。這種時候,我不能問你要錢。你……想想辦法吧。」
一聽是吉昌林——「吉成板」的聲音,他忙抬起頭問:「啥?啥事?」
人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忽拉拉圍了過來:「昨樣?昨樣?」
「中,叔,中。」吉學文應著趕忙站起,小跑著進村喊人去了。
新支書一次一次地翻開日記本,又一次一次地合了,那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像巴掌扇了似的。終於,他慢慢揚起臉說:「兆爺,山根那兒你勤去,別叫他出事。我,出去一趟。」
「乖!露頭了,露頭了!」
跑吧。跑吧。遠走高飛吧!
「山根,你是想爭一口氣,恁叔知你的心力。咱栽了,咱爬起來,總會有路的,你娃子還年輕。」
當然,他也不是不透氣的娃。他清楚地知道那本家叔要試試他的本事,甚至也知道打撈后許會帶來更壞的結果。山根肯定把一切都想過了,如果能撈上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可他明知希望不大,也得干。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沒有吉昌林那樣的威望,只好走一步說一步了。
「擠個屌!」
「管!學文,這事咱得管!」吉昌林很乾脆地說,可話頭卻仍是衝著新支書的。這又使人明確地看出,他是為樹新支書的威信才來的。他不是不管,有新支書在呢。他是等學文拿主意,別看年輕,他尊重他。
也是年初,他挪用了信用社的無息貸款一萬元,借給了買車的山根。當然,這錢不是白借的,一萬元貸款,他只給了山根九千做為月息一分開,他先扣了一年的利錢。山根那會兒急用錢,也就認了,這事只有天知,地知。
「老兆,管,我管。」吉昌林望望兆成老漢那懇求的目光,又瞅瞅遠去的吉學文,說,「叫這娃子磨鍊磨鍊吧。『支部』培養個人老不容易呀!」
可是,待他從部隊複員回來以後,當他突然接任了支書,開始從村支部書記的角度考慮問題的時候,又迷茫了。他一下子知道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事情,全是叫人想不明白的狗扯連環。尤其是在對待山根的問題上,更叫人費解。難道,難道吉昌林僅僅是想考驗他嗎?那村裡女人們的傳言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人們的心也跟著繃緊,一時顧那冒黑煙的拖拉機,一時瞅看將要綳斷的鋼絲繩,一時又看那旋起一圈圈波紋的水面,恨不能長出馬王爺那三隻眼來,只覺得心揪揪地痛。
「收住,你千萬收住。你歇吧,我走了。」兆保立不等山根回話,抓住錢往山根懷裡一塞,推門走了出去。
那時你多興啊!你覺得你是吉兆村的第一個強人,沒有人能勝過你,連赫赫有名的吉昌林,你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你只想著你那「未來的公司」——「山根公司」,一個龐大的車隊,一個叫姑娘們羡慕的「經理」。你甚至還私下看中了一個姑娘,在禹縣東關賣茶的姑娘。你每次走到那兒都要鳴一鳴喇叭,於是,她就會抬起頭來,笑一笑。那笑多甜哪!可你還沒有給她說過一句話,你只是暗暗地在心裏記住她。她是你的人了,你這樣想,總有一天你會帶著整個車隊來接她。你有的是力氣,有的是汗水,還有一個周密的「計劃」,到那時候,你將是吉兆村第一個娶城裡姑娘的漢子。
「凶喲!腳,腳吔,鱉兒!」
求你垂聽我呼求的聲音,
老姑奶奶並不理他,依舊盯著山根,口齒清楚地說:「信主吧,孩子,主保你平安,主會給你免憂免災。來吧,孩子,來吧……」
於是,他想起了「老姑奶奶」的過去,想起了硬漢子山根的處境,這一切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映現,使人不由得脊梁骨發涼。接下去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他才回來就輕而易舉當上支書,他甚至覺得選中他接班的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蔑視。他正因為看不起他,才讓他接替支書位置的。
「這時候,你不能下。」吉學文看了他一眼,迅速地脫去褲子,仍舊穿著那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瘦胳膊甩了兩甩,殺緊腰裡的鋼絲繩,縱身跳了下去……
山根在本家嫂子那關注的目光下,勉強把饃舉到嘴邊,卻又放下了。那縱是猴頭燕窩他也吃不下去的。

吉學文默默地對山根說:「想別的辦法吧,車卡在砂礓硼下……」
「慢著,」隨著這一聲,半截土牆后跨過一個人來。他,就是剛從外邊回來的吉學文。吉學文慢慢走進院子,既沒有動高腔,也沒拿架勢,只是很平靜地說,「我有幾句話想說說。要是在理,恁就聽聽,不在理呢,恁再動手也不遲。」

吉昌林卻又大度地擺擺手:「老兆,掏心窩子說,我比恁還急。政策呀!咱得講政策。過去是肉爛在鍋里,這會兒你能還叫群眾平攤嗎?那報上登多少,不叫吃大戶。再說,學文現今是支書了,咱得聽聽學文哩。」
後晌,兆成老漢的心情特別沉重。這不僅僅是聽了女人的閑言,光吉昌林說他那一句,就叫人半天「化」不開,像塊坯死死地塞在心裏。他愧呀!他一輩子沒做過惡事,沒在人家過不去的時候下傢伙。可這是怎麼了,頭一個到山根家去,頭一個!為那三千塊掙哩老不容易,他說了那打臉的話。咋說出口喲?想起,心就一顫一顫的,他恨自己昏了頭。唉,你是有孫兒的人了,保不定下輩人也會出些事情,到那時,人們會說,不虧呀,不虧!那是你爺干剩下的,你那短見的爺把你下輩人的路堵死了。呸,還是在黨的人哩!
「叔,我年輕……」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村街上黑壓壓的站了一片,大些的孩子爬到牆頭上望,小娃兒騎在大人的脖里瞅。女人們掉淚了,一些有主意的又小聲嘀咕說:「去吧,快去喊『吉老闆』吧。他只要來,他只要做保,吳家三兄弟就不會那麼橫了。他們常給他拉磚,是老關係。」可是,話是這樣說,卻只是心裏急,沒人肯去。最後,當兆成老漢趕來的時候,才打發他孫兒毛頭去叫。
「叫他去吧,趕緊去。」吉昌林點點頭說,他知道這年輕娃要到鄉政府去,他也知道年輕人會空跑一趟,不會帶回什麼來,國家也沒有這筆錢給私人還帳用。可他還是催他走,快走。讓年輕人多跑跑吧。
「山根……」吉學文怔怔地想了好半天,才遲遲地說出這半句話來。
這錢,又一下子把人拉回到現實中來。是呀,多少年來,人們缺錢,想錢,恨錢,可沒有錢,怎麼能過日子呢?山根要手裡有錢會叫人逼成這個樣子嗎?錢還得掙,還得掙。善良的信徒雖然盡了心,可這一把把分幣又能解救什麼呢?兩萬元的債呀!
現在的人,誰是傻子呢?
「中,我說你中。熱情有哇,就是顯冒失。撈時候你也沒給我透個氣?嗯?論說,你是支書。可要打聲招呼,恁叔也能幫你出出點子呀!」吉昌林說著,似乎是不在意地瞅了學文一眼。
「鐵旗杆」在他心目中訇然倒下了!這響在心靈深處的轟鳴使他徹底看清了這個人的面目,這面目已失去了昔日的神秘色彩。他尊重他,處處維護他的威信,就連他把他當小孩子耍的時候,他也沒有計較。為了工作,為了他的年輕,他一忍再忍,可他吉學文也不是傻子呀!
兆成老漢愣了,這是怎麼了?吉昌林沒有當眾拍胸脯,也沒有哈哈一笑,不當回事,而是把那嫩娃子往前邊推。若在平常,他決不會這樣。他會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會臉一沉,高聲地熊你為啥不來找他。可今天,他卻反常了。
男人囁嚅著想說句什麼,喜花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必你這三千塊錢來哩老容易!」
「兄弟,那錢到恁哥手裡也不落幾個了。為這貸款,恁哥也得走走上頭的『人事』,也是見『廟』都磕頭哇!唉,不說了。恁哥心裏愧,來看看你。你那窟窿老大,恁哥盡一點薄意吧……」兆保立說得情真意切,心裏竟也酸酸的了。
一進院,他就哭喪著臉說:「兄弟,恁哥不是埋怨你,這幾萬塊錢的物件能兒戲嗎?借款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這是公款,恁哥一個農貸員,頭皮老薄呀!」
「學文,把這一攤交給你了,放心大胆干!恁叔不能多攬權。」吉昌林鼓勵說。
跟在吉昌林身後的年輕人叫吉學文,他三個月前剛剛從部隊複員回來。人長得很單,臉稍稍白凈些,濃眉下一雙細眼,點漆一般亮。只臉龐娃氣,常常又抹一點雪花膏讓人聞見,總也擺不起成人的架勢。平日里,他老穿那件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下邊又是寬蕩蕩的綠軍褲,走起來兩隻胳膊還一甩一甩邁正步,似叫人想起他在隊伍上的英武,也曾叫村裡那些早已不再對複員兵感興趣的姑娘們笑話。可他不覺,仍還是這樣穿,這樣走。有一陣子,他還大白天端著衣服到南北潭去洗,藉機和那些姑娘們說幾句話,談談部九_九_藏_書隊上的事情。漸漸,就傳出他想自己找對象的風聲,便很有一些人看不起。可吉昌林偏偏挑上了他,他當支書了,現在是吉兆村的第一號人物。不過,他僅僅是才當上一個月的支書,村裡人並不看重。誰都知道,他是配班子的時候,憑年輕才「化」進去的。論權論勢,吉兆村還是得吉昌林說了算。即使這娃子有一日成了氣候,他也得不到什麼了。凡是能分的,在吉昌林當支書的時候就全部分下去了。連水渠上的磚也是一截一截地扒著分的,集體是個空殼子,他當支書只有落罵的份。至於定盤子的事情,諒他那嫩肩膀也挑不起。這不,像尾巴一樣跟在吉昌林後邊,來是來了,又能濟什麼事呢?
夜半時分,渾身濕漉漉的吉學文走進了山根的院子。黑暗中,兆成老漢依舊陪山根坐著,他看到的是兩雙滿含期望的眼睛。他一聲不吭地蹲下來,輕聲對兆成老漢說:「兆爺,給我擰根煙。」
「不用彙報,不用彙報。你情看著辦啦,該咋辦咋辦。」吉昌林不等他說完,連連擺手。
山根睜眼看看他,卻又閉上了。
李喜花訕訕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伸手拍拍山根身上濺的泥點,低著頭說:「兄弟,要是饃咽不下去,你就喝口湯。你出事了,恁嫂心裏也不好受哇!」說著,不知怎地,竟「嗚嗚」地哭起來。
清清的潭水裡,晃著一圈攢動的人頭,驚乍乍的。不知哪家娃兒把土塊丟在水裡,立即重重地挨了大人一掌。「哇」地哭了一聲,又趕緊住了,瞪著淚眼瞅那水面。
「嗯,學文來了?嗯嗯,上屋吧。」吉昌林愣愣神兒,點點頭,聲音已不似剛才那麼大了,含著一絲失望。
兆成老漢轉回來,見山根兩眼含淚,便蹲到他跟前說:「山根,恁叔知你有一肚子話,知你硬氣。可有話還是說出來吧,別窩著。你啥都想了,恁叔也知你啥都想了。唉,恁叔老糊塗了,連人也應不起。我知你看不起恁叔,我知。你罵吧,罵我心黑,罵吧。可咱還得往前走,往寬展處想。人,是一口氣呀!」
是哩,你不怕得罪人,要幹事就不能怕得罪人。可你太狠了,當村裡爺兒們求你辦事的時候,你沒說過一句好話,你也沒讓他們佔過你一分錢的便宜,連順路進城的都被你扣下一角路錢來。至於那些想用汽車送糞的親戚,你張嘴就要一百元,把他們嚇得咧嘴。可你也想過,創業的時候,要狠一點,親爹也不能客氣。等將來干出樣子,你要大大方方地給村裡爺兒們辦件好事。這會兒就讓人罵吧。可是,你料定會有這一天嗎?

約摸四更天的時候,他悄悄地下了床,躡手躡腳地朝外走去。
「山根,走,咱回家。」李喜花鬆鬆地出了一口氣,也擠過來說。
「咋辦?」吉昌林的眉頭蹙了起來,很嚴肅地思考了片刻,手一擺,「學文,還是那句話:大胆工作,依靠組織吧。」
待一切吩咐了,李喜花麻利地從鍋里盛了碗熱湯,又卷了兩張夾菜的烙饃,一陣風兒似地朝山根家走去。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手輕腳地推開,又用手電筒照了照,發現山根靠牆坐著睡著了。
一聽這音兒,兆成老漢更慌。他拴了灰驢,急急地湊過去問:「山根出啥事了?」
可你這口熱血難咽。你是老不服,老不服哇!你能再有一次機會,僅一次……
這娃子太狠了,掙錢不要命。為了還債,車買回來的第三天,在村裡人還沒有求他捎腳的時候,他便在家門口的牆上貼了一張「告示」:凡本村人乘車,不論遠近親疏,十五里地一角;外村人乘車,十五里地兩角。這一下就把鄉親們得罪完了。本鄉本土的,一個莊裡住著,捎個腳還要拿錢?咋不截路去呢!嘴厲的女人竟然在背後咒他:「好得車開溝里,栽死他!」這還不算,村裡有些好事的女人要張羅著給他說媒。讓他開車送,他竟說:「這油錢誰掏?」女人們的嘴也是夠一份的:「那你打光棍吧,山根。」他傲喲:「女人,總有一天叫她們找上門來!」還有一回,車開到村口的時候,在東頭場里幹活的人都嚷著叫他停停,好坐上「抖抖」。誰知,他高高地坐在「司機樓樓」里,不喊倒還慢慢開,一聽吆喝,便加大油門,把車開得飛風一般,揚了人們一臉灰。
兆成老漢鱉不住了,在樹上「梆梆」地敲著煙鍋,急火火地說:「昌林,吉兆村千把口人,能眼看叫山根往絕路上走?」
山根的遠房嫂子李喜花聽到這倒楣的消息之後,趕忙打發兒子把男人從地里叫回來,關上門召開了家庭「緊急會議」。
山根,別再指望了,誰也別指望。既然你是漢子,那就站起來吧,站起來。再看看這天,多藍的天,這雲,多白的雲,這院落,還沒住進女人的院落,這好日子不是你的了。你個笨蛋,你個狗日的!咽下一口血,你認了吧。
吉學文慌慌地走去了。兆成老漢蹲著,蹲著,終於恍然地抬起老臉,啞聲求道:「昌林,你得管哪!」

他面臨著挑戰,這挑戰像飄動的夜氣一樣叫人看不見摸不著。那是一根樹了十八年的「鐵旗杆」哪!這「旗杆」雖然在他心裏倒下了,可還在這塊土地上樹著。他所擁有的一切,他卻一條也沒有。唯有的,是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如果他想有所作為,那麼,他要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幫山根渡過難關。假如他不能把這件事情辦好,今後,也許是永遠,他就別想在吉兆村抬起頭來。
人們的心一下子又活泛了,紛紛扔下活計來看,偌大的南北潭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娃兒們稀罕這熱鬧場面,雀兒一樣在人堆里鑽來鑽去,歡歡地往潭邊擠。有的還趴在地上,瞪直小圓眼瞅那水面,被大人日罵著退去了,又悄悄從另一處擠上來,人縫裡露一顆小腦袋。庄稼人的臉色是嚴肅的。他們也巴望著要做各樣的事情,只是資金不足,膽量也還小,更沒有上上下下的關係,只憑著一雙手和那想發財的小想頭。山根的倒楣叫人心悸。一個個心裏像揣了兔兒一樣,瞅水,瞅人,懷著各樣的心思。
山根翻開眼皮看看他,又閉上了。
山根沒有睜眼,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蹙得叫人心裏發緊。
這是個騷動不安的夜晚。
快到晌午的時候,吉兆村最有權威也最有力量的人物走出來了。他,就是昔日被人稱做「鐵旗杆」、而今又被人叫做「吉老闆」的吉昌林。當他那鐵塔一般的身量、那響亮的咳喇聲一出現在村街上,善良而又無能為力的村民們不禁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山根有救了。
突然,山根站了起來,他把手腕上的表捋下來,「啪」地往地上一摔,接著甩掉了身上的褂子……
主啊,
山根還是虎死不倒架呀!

夜露下來了,涼涼的。叫夜的蛐兒孜孜不倦地歌唱著。李喜花還在「金雞獨立」……
吉昌林也準定要回他一句:「財神,到底是吃官飯的哇!」
李喜花又照常去推那生活的「磨」了。為那「二進院」,為那一畦一壟,她還得再精心籌劃籌劃。為精明的女人喲!
新支書吉學文是剛從鄉政府開完會趕來的。他撓撓頭,一時不知說啥才好,很窘。他想說,山根,你得振作起來。可怎樣才能使山根「振作」呢?他想說,山根,大家會幫你的。可怎麼叫大家幫他呢?集體沒有一分錢,連幹部的補貼都是群眾攤的,而且已經有人不想攤了。村裡沒錢,他這個才當了一個月的支書也沒有號召力,誰聽他的呢?可他知道這位本家叔是要把他推到前面去,要試試他的本領,他從話里感覺到了。他也知道他得管,必須管。村裡的事已經很久沒人管了,這是他上任后要處理的頭一件事,這事要是不管,那麼……
去吧,山根,去吧,去低一低頭。既然遭了厄運,還擺什麼架呢?人強命不強,就認了吧。村裡那些善良的女人們都這樣想。雖然這傳言沒有根梢兒,她們還是信。是呀,一代一代在這村裡住著,時光過了那麼久,那麼久,有些事情她們是很信的。那麼,天該再黑一點,再黑一點,好掩住這個硬漢子的臉,讓他從這屈辱的村街里走過去。
黑暗中,人們都在注視著山根的動靜。愛學嘴的女人私下裡又傳遞出這樣的消息來:吉昌林不是不管,他等山根去呢。只要山根服一服軟,他就有救了。是呀,當年埋山根爹的時候,山根娘沒有辦法,不就是扯著娃子去給吉昌林磕了頭嗎?
兆成老漢只想把心扒出來讓山根看看。可山根仍舊不說一句話,兩眼直直地望著「老姑奶奶」的房。人哪,這也叫一輩子呀!
山根慢慢抬起頭,木然地望著遠房嫂子那挺受看的臉,久久,久久……
這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就是全撈上來,終歸也是一推廢錢。
早上,她要餵豬,餵雞,做飯,罵著趕男人下地幹活,還要捎帶著看住撒在院里的谷,提防別家的雞來偷偷啄上一口。中午,從地里幹活回來,又得稍稍地晚走一會兒,待沒人的時候,好去人家菜園裡薅兩把小蔥,摘一個大菜瓜,這就省了家裡的。夜裡,一邊趕做娃兒的衣裳,補漢子肩上的補釘,一邊盤算一年裡的用項、收入。要是孩子在外邊吃了虧,總得扯了娃兒趕去罵上一陣吧。地里的田畝,也不能叫搭界的沾了光去,咋想法多犁他一溝。逢年過節,婆家親戚、娘家親戚的不同待承,不得細細地慮一慮嗎?用得著的人和用不著的人咋樣擺開這親疏遠近,這是一盤推不完的「磨」喲!鄉下里有多少強女人,就為此而忙碌一生。那毅力,那韌性,勝過多少男人!
月亮終於衝出了雲圍,勾勾地彎在天上,朦朧的天地頓時清楚了許多。房檐,瓦舍,屋脊上的獸頭……一一凸現出來,連那流動的夜氣里也呈出灰白的迷茫。只有村街的牆跟處還隱著一溜溜的黑。
「財神」兆保立匆匆趕來了,他慌得連衣服扣都沒系好,一進院就掏煙:「吸著,吸著。三位老弟,聽我言一句,再寬限兩天。我保證山根能想出辦法來。爺兒們,給我個面子。」
「好哇!」吳家老大一捋袖子,「山根,你既然來這一手,那咱就不客氣了!」
兆成老漢前前後後地圍著拖拉機轉。他很想插把手,卻又插不上,只焦急地跟在學文屁股后顛:「我能幹些啥?你吩咐,你吩咐。」
山根還是不說話。那慘冷的笑依舊掛在臉上,像止不住似地機械地抽|動著面部神經,顯得惡狠狠的。
年輕的新支書愁著臉朝吉昌林家走去。
年輕人是不信這一套的。吳家老三斜斜眼兒,哼了一聲:「黨員?黨員值幾個錢?拿錢來,我認你這做好事的黨員;沒錢,你這黨員牌牌先往後擱擱。」
當兆保立來到山根家那堵土牆邊的時候,臉上的汗已經擦乾,制服上的扣子已經系好,主意也想出來了。
他要管的,發生在吉兆村的事情他不能不管。可他得等等。再等等。
「啥話?一個字——錢!沒錢抬東西,扒房。就這話!」吳家老大瞪著眼說。

十一

然而,拉出水面的卻是擰歪碰癟了的前杠、車殼。
「啥話,唉,啥話……」兆保立咂咂嘴,臉紅一陣白一陣,想惱又不敢,吳家三兄弟在這一帶是有名的。只好尷尬地笑笑說,「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寬兩天,寬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