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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荷花

滿城荷花

作者:李佩甫
上小學的時候,恨一個老師,愛一個女同學。
老徐自然有些事。那時,整個文教局才三五個人,一二局長,三幹事,統管文化、教育、衛生。權力很大。老徐分管文化,文化管著電影院、劇院、劇團、圖書館……所以,劇團的女演員們很熱乎老徐,見了老徐嗲嗲的,加上有色有貌,老徐很吃木。不過,老徐謹慎,並不曾干出輿論來。由於謹慎,就帶來很多的壓抑。老徐的臉一回家就苦著,對女人打的越發仔細。有一次,老徐抓住女人的頭髮往水缸上撞,一連撞了十幾下,女人竟一滴血都沒流。越打,女人越堅韌;越打,女人越適應;越打,女人侍候得越周到,端茶遞水、洗衣做飯,接著就有孩子生出來了……這就像做活一樣,做著做著就沒了興緻。老徐很無奈。漸漸,老徐也斷了念想,只是隔三差五的偷偷嘴罷了。
小院的時光太暖昧。叫人不由得猜想。然而卻沒有人見過這位「官太太」。秋陽把天空洗得明亮,爾後是樹葉落的一大片日子。白日里,有人看見竹桿小院里落了一地樹葉,到了第二天,小院就又是光光凈凈的。在荷葉凋零、陰雨連綿的日子里,有人看見了濕濕的腳印,小院里有濕濕的一行腳印。那新濕的腳印輕淺地印在地上,彷彿走也很輕。二日,風和日麗,那腳印又被掃去了,仍然是一段沉默。
二年,專員又被打倒。劉秘書才曉得專員那雙細眯眼極亮。那日,專員喚劉秘書過來,讓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杯水,爾後坐下來望著他,久久,專員擺擺手說:「小劉,去吧,沒你的事了。」
日子很碎。而耐心就像水一樣,流著流著就涸竭了。這中間似有很多機會,文化、教育分家一次;局長調走一次;一次又一次……老徐每一次很有希望,可每一次當希望來臨的時候,卻又黃了。老徐很生氣,一生氣就打女人。女人綿羊似的,就把肉攤開,任老徐打。打歸打,送票送禮依然持之以恆。在這中間,女人悄沒聲地把關係辦到了劇院,成了老徐的下屬。老徐不問。可女人又悄沒聲地成了劇院管票的。自此,老徐再不去送票了,送票的事交給了女人。女人每一次送票回來都捎一些話給老徐,使老徐看到希望的亮光。比如,劉書記說:老徐該解決了……
年數委實不少了。可事情呢,卻常常出現意外。有些領導,送著送著,人調走了,一切又得重新開始……終於有一日,馮書記把老徐叫去,親切地說:老徐,該解決了。組織上已經研究了。老同志了,就留在局裡吧……老徐自然說些感激的話。回家的路上,心裏像扇兒扇。
孩子們開始還可憐老徐,隔三差五的給他端碗飯。日子久了,看他一身屎一身尿的,嫌臟,也煩了。於是就把老徐弄到一個人們看不到的小屋裡,想起了,給他碗飯,想不起就讓他餓著。女人還是堅持不懈地賞他一口唾沫!有時恨了,就呸呸呸吐兩三口,說:你咋還不死呢?
日後,老羅鍋的女兒就時常盯著那小院,遠遠的看那小院,目光像錐子一樣,很有些意思。小院里仍無動靜,彷彿煙化了似的……
不幾年,專員離休,在干休所住著。閑時養養花,釣釣魚,也到鄉下走走,他說,蠻好。劉秘書時來運轉,一直升上去,也做了專員,副的。上任時也對秘書說:「我下台時,你揭發我要實事求是。」秘書笑笑,私下對人說:聖人蛋!
不知怎的,這事兒竟被本市一個搞盆景的知道了。經多處察訪找到了老徐家,非要看看。家人自然不讓。此人倒有個纏勁,硬是在門前轉悠了三天,瞅個人不注意的時候,進了那小黑屋。一看,驚得這人倒吸了一口氣……二日,此人專程來找老徐的女人,說要買那棵桔樹,張口就給十萬元。女人愣了,心裏濕濕的。女人問:「你給十萬?」那人說:「十萬,不過,有個條件,我要活的,得帶土……」女人不解:「帶土?培點土不就行了。」那人解釋說:「這棵桔樹主貴處就在這裏。它是血肉喂出來的。你把它拔下來它就死了,必須帶血帶肉……你考慮考慮吧。」老徐的女人一怔,那人掂下五千塊錢,說這是訂錢。說完站起走了……
看望老同學「大嘴」。再問馮小美。「大嘴」說,前年已死於輪下。「大嘴」說,你知道馮書記嗎?文革中自殺了,那是她爸。後來馮小美「https://read.99csw.com神經」了,終日披頭散髮在街上唱,身後跟一群小孩子。走著走著,還用粉筆畫一圓圈,就在圈裡站著……「大嘴」說,多好的一個小瓷人呀!
王馬虎的渾號是從一車皮糧食說起的。三年自然災害時,上頭打電話,令他把一車皮糧食調往寶雞,專員親自接了電話,說:「嗯、嗯,寶豐,知道了。」於是糧食就調到了寶豐。也不是什麼好糧食,紅薯干。糧食一調去,寶豐縣的老老少少就分了。過後知道錯了,也已到了肚裏。專員挨了處分,工資降一級,也落下了「馬虎」的渾號。
一日,忽然來了輛卧車,說是來接他的。他又當上了地區革委會副主任,要他立馬上任。就從茶攤上站起,默默望著來報信兒的孫輩支書,說:「去了。」就去了。
時光苒荏,當我重又回到小城的時候,順河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樓,竹桿小院已經不在了。問起昔日的鄰人,多有搖頭的。一位從小捏過我的小雞雞兒的老人說,你說的怕是「大肚家的」吧?是不是當年蹬三輪車的大肚家的老婆?也是後走(改嫁)的。她在電影院門口賣茶雞蛋哪……當然不是。遠遠看了,一個又黑又丑的老婆婆,啞著喉嚨高聲叫賣,自然不會是。怎麼會呢?
在槐樹街小學,陳庭中老師治學有方,嚴厲是出了名的。上課的時候,陳老師的講台上備一粉筆盒,裡邊放的全是用過的粉筆頭,注意力稍不集中,便聽見「嗖」的一聲,粉筆頭子彈一般射過來,正中腦門!準頭很見功夫。若再不注意,便疾風一樣走下講台,趁你不備,一手托脖子,一手扳住你的頭,惡狠狠地說:「看,看,洋鬼子看戲,你傻臉了吧?!」沒人敢笑。常常,一堂課下來,班裡同學一臉白點,奸臣一樣。老師的處罰很有創造性。有時來晚了,讓你站在門口,稱為「莊子」;有時沒完成作業,讓你站在教室後面,面牆而立,謂之「達摩」;若是下課跳桌子讓老師撞見,也不讓動,就讓你騎在桌子上,讓全班同學看著你,叫做「張果老」……也有例外,班裡有一叫馮小美的女同學,陳老師見了她總是笑眯眯的,從未受過處罰。馮小美不但學習好,長的也好。簡直是瓷娃娃一個。老師常說:看看人家馮小美……全班都看馮小美。那時,她穿一花格格裙,站在隊前打拍子領我們唱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真是陽光燦爛呀!
那一年夏天非常熱,河裡的水也少了許多。初時有眩目的大字貼在街上,漸漸有戴紅袖標的年輕人神神氣氣地在街面上走動。忽一日,就有一群戴紅袖標的年輕人在老羅鍋女兒的帶領下,亂嚷嚷的闖進了竹桿小院。這時,人們才看到了那個女人。女人是被拽出來的,就在院子里坐著。戴紅袖標的年輕人亂鬨哄的在她屋裡搜,東西一件件抬出來……人們看到了許多原本不屬於小城的衣服,衣服上彌散著一股陳舊的氣味。女人就坐在那裡,彷彿坐著一段往事。她一聲不吭,臉上異常的平靜。很白的一個女人哪!頭上綰著髮髻,那坐姿很讓人氣短。戴紅袖標的年輕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望著那女人的時候,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才好。後來,老羅鍋的女兒不知怎的就恨上來,抓起一把剪刀衝到女人跟前,「咔嚓、咔嚓」就把她的頭髮剪了。那頭髮很黑很長,一縷縷散落在地上……女人仍正身坐著,聽任羅鍋家女兒剪她的頭髮。頭髮也似凝著往日的時光,落地時彷彿有活鮮的飄動。女人終也無話,只有剪刀咔咔地在頭上響。誰知,女人頭髮禿了之後反而顯得年輕了,細條條的白凈。於是,羅鍋的女兒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帶著人去了。
老徐沒有住夠七年。他是一年半之後被女人接回來的。老徐在監獄里得了腦血栓,老徐癱瘓了。老徐回來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半邊身子像木了一樣。成了個半死人。開初女人對他還好,也給他治過兩次。漸漸就不行了。女人這會已當上了劇院的經理,女人忙,也沒了那麼多的耐性。女人就想跟他離婚。可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半死人沒法離婚。女人就說,你死吧。於是常常三兩天不給他飯吃……老徐在床上躺著,不會說話,就眼睜睜地看著女人。女人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賞他一口https://read.99csw.com唾沫!唾沫吐在老徐的臉上,老徐也不擦,他不會擦。於是有一層層的唾沫摞在臉上……
然而,劉專員官運不濟,很認真的做,做著做著卻做到政協去了……於是很有些牢騷,百思不得其解,終日找老專員訴說委屈……
夏天來了,在那年的夏天裡我度日如年。只從馮小美面前濕了褲子,我的頭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我越發仇恨老師。也越發恐懼老師。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又遲到了。我剛走進學校,便看見老師慌慌地從教導處走出來。一夜之間,學校里貼了一院子大字報。我沒注意這些大字報,我注意的是老師。我一看見老師便六神無主,我結結巴巴地問:「今天不上課嗎?」老師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仍是惶恐不安在望著老師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批評我……就在這當兒,一群戴紅袖標的大學生從校門口湧進來,都是些從槐樹街畢業的學生,他們殺回來了。他們把老師圍在校門口,不論分說,把滿滿一桶漿糊兜頭蓋臉的澆在老師的身上!老師站在那兒,一頭一臉一身全是漿糊,老師的眼鏡被漿糊衝掉在地上,一臉的愕然……許多年後,當我從夢裡醒來,老師愕然的神情歷歷在目,老師身上的漿糊瀝瀝啦啦地往下滴著,一臉愕然……
怎樣的官太太呢?官人又是誰?很茫然。小城很能藏人哪。
半年後,老徐臉上的桔樹結了一個小金桔,先綠,漸漸鵝黃……
早年,專員原是玩猴的。肩上架一小猴,常在橋頭耍,也到四縣走走,銅鑼一響,猴兒翻一跟頭,換倆小錢兒。解放了,竟是在做地下工作。於是就當了專員,副的。
七天之後,老徐被抓進了監獄。是局裡有人把老徐告了。老徐前一段抓過平反落實政策的事,自然有不少人上門求他……一查,就查出了受賄的事。落實下來,有四千之多,一下子就判了七年。
文化革命時,當官的都倒了,他也倒了。人馬虎,又是副職,鬥了幾趟,也就罷了。於是下放勞動,問他去哪裡,說:寶豐,就回了寶豐。鄉村裡是論輩份的,他輩長,回來就是爺了。孫輩的當著支書,也沒分派他幹什麼,就說:「爺,你賣茶吧。」就派人搭一涼棚,讓他在路口上賣茶。於是就坐在茶攤上。夏日戴一破草帽,大褲衩,一把破扇,眼皮遢矇著,沒人看出這就是專員。來人喝茶,倒上一碗,給錢也罷,不給也罷,不看。紅日西墜,自有孫輩娃兒來喊他吃飯。飯是派飯,一個村子輪著吃,沒人怠慢過。外鄉人從這裏路過,見一光脊樑大肚老漢,打趣他說:「爺們,肚兒不小啊!」他眯眼一笑,拍拍肚皮,說:「官肚兒,一肚子糠菜屎。」惹得路人都笑……
三日後,那人又來。看了,兩眼放光,說:「那根須已扎進血管里,纏在了腦骨上,光帶血肉取怕是不行了……不過,如果帶頭賣,可值百萬。主貴就在一棵桔樹長在骷髏上……」家人商量半日,終怕落下罪孽,不敢下手。老徐女人還專門到法院去問,說已是植物人了,可不可讓他早走?法院的人答覆,目前法律還沒有這條規定……也只好等著。
老徐竟然不死,依舊睜著兩眼。那棵桔樹慢慢長著,結下的小金桔紅艷無比……
順河街的女人和孩子一樣好奇。舌頭探出很久,才有了一句話。女人指著靜靜的竹桿小院,神秘地說:「那裡住著一個官太太。」
城裡就這一座木橋。橋很老,橋板翹了,一塊一塊凸著,有經年的灰塵和著人的唾液粘在木橋的縫隙里,人走上去搖搖的,不小心會跌跤。橋欄上有歲月摩挲出的光滑,帶肉味的光滑。荷花開的時候,有粉粉白白點在水面上,荷葉上搖著銀色水珠兒,襯得橋瘦。曾記得木橋也新過幾天,那是一年國慶的時候,木橋被漆成了藍色,鮮了幾日,白日里娃兒在橋上蹦,夜晚有年輕人來這裏戀愛,看印在水裡的月亮。而後又有了很多唾沫、廢糖紙、塵土……舊下來了。
老徐活得很有韌性,卻也不死。每日里靜睜著一雙眼,顯得很深刻。
突然拉到了地委大禮堂。一下車,見一會場人黑壓壓坐著。和一些生熟面孔貼貼手,就讓他上台講話。講話稿自然有人寫,就念。摸摸沒帶眼鏡,也罷。就高聲念道:「穎河地區革命委員會……稿紙!」一語未了,贏來滿場大笑……會九_九_藏_書一散,滿城人都說:王馬虎回來了。
走過木橋,順河沿會看到一箇舊竹桿圍成的小院。院很小,很靜,有兩間草屋,門常關著,像不曾住人,院子里的地卻掃得很光,很潔凈。夏日里,透過竹桿望去,院子里彷彿有一股神秘的氣味。彷彿藏著什麼。偶爾,孩子們會看到晾曬在院子里的幾件衣服。衣服是舊的,也彷彿剛剛掛出來,有水珠兒往下滴,地上潤著一片新濕,獨不見人。
又有一次,記得是全班在操場上集合的時候,我說話了。老師便喝令我站出來。而後用粉筆在我周圍畫了一個圓圈,又吩咐班幹部馮小美:「看著他。他要敢出圈一步,你告訴我……」於是全班同學都邁著整齊的步伐勞動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在操場上站著。老師的圈兒畫的並不圓,有一個很大的豁口,可我仍在圈裡站著,不敢動。當然還有馮小美,馮小美是留下來監視我的。我沮喪地站在圈裡,不敢看馮小美,卻想看馮小美。偷偷地撇一眼,卻發現馮小美並沒有看我,她在看書,看一本很厚的書。我很失望。看著馮小美,我並不覺得太委屈。我很喜歡馮小美,我曾經在放學之後背著書包在榆樹街轉來轉去,目的就是期望能看到馮小美。那時馮小美就住在榆樹街的市委機關家屬院里。然而我卻從未跟馮小美說過話,我是壞學生,那時好學生是不與壞學生說話的。現在,我終於有了跟馮小美單獨相處的機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馮小美單獨相處,我很狼狽。我真的很想跟她說一點什麼……可站著站著,我想尿,卻又不好意思張口,就拚命地夾緊雙腿……我渾身抖起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可我堅持不開口。有一陣,馮小美抬頭看看我,彷彿很吃驚地問:「你是不是有病了。」我不吭聲,我一聲不吭。我知道一張嘴我就會哭出來。那時,我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整個世界就是一個馮小美……我得堅持住。然而我的身子太不爭氣,兩個小時之後,我覺得腿上有濕熱的一股在緩緩流淌……那一刻,我真想鑽進地縫裡。
專員又擺擺手:「你不必說了……」
官複原位,就又有了秘書。這新來的秘書姓劉,原是宣傳部門的筆杆子,很能寫,就一路寫上來。劉秘書報到時,恭恭敬敬站在老專員面前,給他彙報工作。專員依舊眼遢矇著,似聽非聽,頭一裁一裁的,像是睡去了……劉秘書不敢走,就悄聲問:主任還有什麼要求?主任……仍無話。劉秘書懷疑專員確實睡著了。正要悄悄離去,卻見專員睜開眼來,一亮,說:「有。」劉秘書慌忙拿筆來記,專員說:「不用記。一條。我下台的時候,你揭發我要實事求是。」劉秘書愣了,腦袋裡「嗡」一聲,好半天醒不過神來……再看專員,眼又閉上了,緩緩說:「就這一條。」
老師那至高無上的權威就這樣被一桶漿糊沖刷掉了。此後,當老師又站在講台上的時候,總是戰戰兢兢嘮嘮叨叨地重複著一句話:「同學們,我有罪,同學們……」在老師「行動」的鼓勵下,我們班的「大嘴」率先造反了。在班裡,「大嘴」學習最差,是受老師懲罰最多的學生。那時「大嘴」總是張著大嘴哭……他組織了一個只有三個人的戰鬥隊,命令老師每天向他報到。老師就向他報到,他是老師的學生,也沒有什麼新招,就每天在校園裡用粉筆畫一個圓圈,讓老師在圈裡站著。老師就在圈裡站著。「大嘴」畫的圈很小,只容下一雙腳。「大嘴」說:「老實點。不能蹲,一蹲屁股就出圈了,出圈我收拾你!」老師就不蹲……那會兒,我實在是很羡慕「大嘴」!
忽一日,不知那家娃兒把屎拉在了竹桿小院門口。這在小城已是非常過分了,會有人出來罵街的。小城的女人是能忍的,但忍也忍不過騎在脖子上拉屎。於是,人們都期望著這位「官太太」能走出來,站在門前罵街,好看一看她。然而,人們又一次失望了。沒有,她沒有出來,一切都很平靜。三天後,人們只看到了一片小鏟的印痕,有人用小鏟把屎鏟去了,鏟痕很淺。

圓圈

「大嘴」是出租汽車司機。
在童年的記憶里,城很小,被一條窄窄的護城河繞著,有不多的幾條街。用童年的腳丫去丈量,歪歪就到了橋頭。
爾後有許多日子,這女人像是消失了。竹桿九_九_藏_書小院的門時常鎖著,院子里落了一層樹葉……據說,曾有人見過她,那是在天黑透之後,或是黎明之前,有一個包黑頭巾的女人匆匆從木橋上走過,看到的仍是高高條條的一個影兒……
轉年,專員再次復出,劉秘書暗暗吸了口氣,心說:值。
茶泡上了,再燃上一支煙,窗外有樹……穿過時光的塵埃,我看見了家鄉的小城。
老師姓陳,名庭中。高鼻樑,聚光綠豆眼,戴瓶底厚的近視鏡。冬日里常圍一駝色圍巾,不時甩一下,很神氣。揩鼻涕也揩的極有特點,遠遠的擤一下,教室里立即噤聲,說,四眼來了。
問起羅鍋家的女兒,鄰人說,現今人家可闊了。男人本是當軍官的,轉業回來分配到了地委,早搬走了。頭些時還領著她女兒回來,她這閨女可了不得,長得高高條條白白凈凈,比她娘還漂亮,先是在北京上大學,這會聽說又嫁了個大官……
專員喜歡在街上吃飯。常一人,坐小攤,兩個咸雞蛋,一碟花生豆,二兩好酒,化兩毛五分錢,小葷,就又去了。街面上多有認識他的,熟的。打一哈哈,沒架子。
重回小城,已近不惑。忽然想去看看老師,就去了槐樹街小學。學校還在,人卻不在了。問遍所有的人,竟不知陳庭中是誰。學生搖頭,老師也搖頭,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我嚅嚅的,不噤惶然。
自此,劉秘書就跟著專員,一日日的開會……跟著久了,公事、私事也知道不少。專員常到木橋上走走,不讓車送,就一人去,且多是晚上。劉秘書有急事找他,一找就找到木橋上,見他在木橋上站著,定定望著什麼……自然不問。有時,專員也讓他給人送點什麼,不讓送家,送到另一個地方,很神秘……自然不說。只嚇得吐舌頭。
專署機關的幹部們都知道專員馬虎。專員說話不看人,眼眯細細的,給他彙報工作,半晌才「嗯」一聲,很急人。出門也不講身份,見人就打哈哈,連打字員都認為他極不稱職,一直「副」著。

人面桔

那時老徐年輕,在市文教局幹事,很體面。老徐的女人在工廠上班,富態。老徐嫌女人胖,很想跟女人離婚,女人就是不離。於是老徐經常打女人,還罰女人下跪。女人很怕老徐,跪就跪,就是不離。有時,已到了下半夜了,鄰居們夜起,看見老徐屋裡燈亮著,探頭一看,老徐女人還在燈下跪著。鄰人就喊:「老徐,老徐,算了……」老徐醒了,從床上坐起,揉揉眼,沒好氣地說:「起來吧。」女人這才起來,洗洗,重給老徐睡。
似乎三五日,任命就下來了。局裡人見了老徐,也都喊徐局長。老徐笑笑,算是默認。這時老徐已算是有年份有肚子,態勢早厚了,缺的是一張簿紙。然而,就在任命要下的那天,老徐出了事情。那天下午,紀委的人先一步來了,紀委的人關上門跟老徐談了半日,出門的時候,老徐像傻了一樣……
竟然不出來,這不是很欺負人嗎?順河街的女人們這樣想。於是就像瘋了一樣去打聽這位「官太太」的絲絲縷縷。終於有了一點點消息,有人在橋上見過她,見她獨自一人在橋上走,也就看見了一個背影,高高條條的一個影兒。說是很素凈一個人,脖頸很白。就這些了,就這些。
專員姓王,胖胖的,細眯眼,人稱王馬虎。
馮小美就在我前邊坐,我天天看馮小美的脖子,她的脖子細瓷瓶一樣,白乳乳的,似乎敲一敲會響,禁不住想摸一摸,卻又不敢,偷眼去看那粉粉的小手,眼裡也就生出一隻小手來,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探……這時一聲霹靂:往哪兒看往哪兒看……老師的教鞭已重重地劈在課桌上,一雙綠豆眼怒沖沖地對著我。我嚇壞了,小聲辯解說:「我看蒼蠅……」課桌邊上的確趴著一隻蒼蠅。老師氣沖沖地說:「上課不看黑板,看蒼蠅……我讓你好好看看蒼蠅……」說著,兩手捧住我的頭,往那隻蒼蠅跟前推……蒼蠅飛向東,老師就把我的頭扳向東,蒼蠅飛向西,老師就把我的頭扳向西;我的身子隨著頭轉,頭隨著蒼蠅轉,轉著轉著,我哭了……

竹桿小院

時間長了,在老徐躺的小黑屋裡臭哄哄的,一推門就能看到一片白花花的亮光,那是幹了的唾沫。有一日,老徐的女人端著半碗剩飯給老徐,嘴裏還噙著一瓣桔子,一推門聞到一股子臭氣,便呸一口把https://read•99csw•com嚼了一半的桔子吐到了老徐臉上,連核兒帶梗兒粘糊糊的一片……不料,沒幾日,老徐臉上長出了一棵嫩芽兒。那芽兒慢慢長,慢慢長,竟然長成了一棵小樹,那是一棵小桔樹,葉兒七八片,綠油油的……
童年裡,搬運工老羅鍋的女兒原是醜醜的一個小黑妞兒。時常出現在她父親那拉搬運的架子車前,吃力地拽著一根長長的襻繩,在小城那坎坷不平的路面上撒一路墨點樣的汗水……在老羅鍋的口甚一口的罵聲中,長著長著就出亮了,人也白了許多,鮮得辣,成了順河街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她正與一個年輕的軍官談著戀愛,總是很高傲的樣子。也正在學織毛衣,好把愛情織進去。而那日從察院回來,突然就把織了一半的毛衣拆了……
夜晚,我獨自一人走在順河街的水泥路上,望著靜靜的流水。河面上很空,沒有木橋,也沒有荷花。
一覺醒來,已是三十年。
說話間,「大嘴」的女人回來了,進門就問:今兒「跑」了多少?「大嘴」說:叫我算算,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小打油兒,一百四十八。
就有小小腳丫貼在小城的木橋上,一板一板走,踩出一片歲月的吱嚀聲……

專員

劉秘書沒走,劉秘書站起來,說:「專員,我……」
老專員聽了,笑笑。也不為劉專員排解。人一走,就搖著蒲扇上街去了。穿汗衣,大褲衩,到街頭上看人下棋。
二日,就有人把劉秘書叫去,讓他在三日後的萬人大會上揭發。事關前程,劉秘書也害怕,也想揭發,但想想老頭說過的話,就忍著沒有揭發。知道有人要揪斗專員,牙一咬,連夜找車把他送到了寶豐。於是,劉秘書被停職反省,去鄉下勞動改造。走時,劉秘書哭成淚人,實覺得屈。
在文教局,老徐要做的事情並不多,也就是開開會、傳達傳達上頭的精神什麼的。餘下的一大片日子,喝喝茶,看看報,打打瞌睡。很無趣。當然也有些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分發戲票、電影票。每逢過節的時候,好票由文教局統管,也就是由老徐統管。這時,老徐就顯得非常滋潤。在大街上,每走上三五步,就有人親熱的跟老徐打招呼。市直機關的幹部見了老徐就像見了爺一樣,親切的讓老徐感動。老徐的中山服的六個兜,外邊四個,裡邊兩個,票也分了六種,一個兜里裝一種。一等一的好票是給市委領導的,那要送到家裡。一等二的好票是給直屬領導的,分場合送。餘下的就看關係了……於是每到這個時候,老徐非常忙碌,男男女女都圍著老徐轉。老徐很有面子。人一有面子就有了些身份,老徐走路的時候,中山服就架起來了,有點撐。
後來又有了突破性進展,搬運工人老羅鍋的女兒在察院(察院是古老的名稱,城裡人嘴順,都叫察院,那時是專員公署)門口見到過「官太太」。老羅鍋的女兒撇著嘴說,也不過是一個織毛衣的。她說她去一個同學那裡玩,親眼看見「官太太」把一件織好的毛衣遞給了一位老太太。人們聽了,跟著嘁嘁喳喳說一陣,卻也半信半疑。
夏天很快過去了,我們異常輕鬆地進入了中學(那一年沒有考試)。而後是下鄉……在鄉村的許多個沒有燈光的夜晚,常常夢見老師,夢見那狠嘟嘟的四眼,不由打一激冷,便有句子流出來了:「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一三五七八十臘,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日;只有二月二十八。」;「一隻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九頂之台起於壘土。」;「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都是老師狠出來的。我知道我完了,我永遠是個小學生。再沒有人這樣逼我了……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他虐待我們六年哪!
有了給領導送票的機會,也有了想當局長的念頭。老徐已是老乾事了,這念頭一起就非常強烈。在這方面,女人跟他空前一致。每逢過節,夫妻雙雙一起到領導家,不但送票,也送禮品。這時,女人打扮出來,也算有幾分顏色,手兒肉肉的,甜著對領導笑。領導輕輕拍著老徐女人的肉手,眼望著老徐,說些很含蓄的話:「好好工作吧。啊……」回到家,兩人會溫忖一小會兒。對女人,老徐打還是要打的,不過,不常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