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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炕席

紅炕席

作者:李佩甫
倔種!這話是五嬸說的。好多年之後,五嬸還一次又一次地給人們講五哥的「抽屜日月」,那時的五哥是多麼小哇。
那事情是很怪的。
夜裡,常見五哥到牲口屋去,總是在暗影里站著,默默地聽漢子們編閑話或說一些下流的酸故事。五哥聽著聽著,兩手便伸到褲襠里去了。以後五哥總是站在暗處,兩手呢,習慣地很無趣地伸在掖著的大褲檔里。即使是聽那些饞人的酸事時,五哥的神情依然是淡漠的,他兩眼望著那頭慢慢地倒沫的老牛,嗅著牛糞馬尿那熱烘烘的臭味,靜然地入定一般地立著,好像並不在乎漢子們說的那些事體。人散了,他也散了。而那陽壯有力的腳步聲從東到西地響過去,划著悶極了也靜極了的村夜。是呀,那一個一個難熬的黑鍋一樣的夜,又能叫人做些什麼呢?有時候,五哥會一個人在場邊在樹下或是牆后的暗處站著,黑黑亮亮的一個人影兒,自然是兩手伸在褲襠里,就那麼立著,很久很久。人撞見了,五哥便緩緩地走去,爾後,又是一個人在夜的暗處站著……

五哥望著那一摞一摞的紅炕席,終於明白了。五哥的目光從娘的頭上望出去,望著悠悠的藍天,長長的村街,望著遠處那粉紅的一閃,爾後又是沉默。五哥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最後又望了望那編了一半的炕席……
又是秋了,一個膩熱的讓人煩亂不安的秋。在這個秋天裡,村裡出了一連串讓人惶惑的事情。於是,五哥那二十七年前的隱秘又被人重新提起。
二十七年來,大李庄村最精明最優秀的人物曾費心勞神地猜測破譯,產生了許許多多村一級的「假說」。然而,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村子里瀰漫著男人的惶惑和越來越濃烈的女人味。爾後,終於覺出一點什麼來了?
在那個滾動著桔紅色落日的黃昏,五哥昂昂地走在印有一串串牛蹄印痕的鄉間土路上,那咚咚的腳步聲載著無邊的生氣和四溢的青春之陽走向天邊那紅燒的日頭。五哥就這樣去了。
五嬸又說:「別編了。」
「不咋。歇歇吧。」娘掉淚了。

說起來該是沒人信的,可村裡人都信。正是紅炕席使漢子們失去了生命之陽。
當村人們擔了水桶匆匆趕來時,已是太晚太晚了。只見燃燒的餘燼像黑蝴蝶一般一片片向人們飛來,夜空中到處是黑色的飛灰,黑色的漫舞的精靈……
可五哥還是一天天大了。大了的五哥日見清秀,眉眼兒日見鮮活,童年的五哥像清修的小童子一樣逗人喜歡,卻還是倔種一個。沒人見五哥笑過,話是極少,偶爾說上一句也是很噎人的。然而,五哥眼裡的「話」卻極多極多,那幼小的腦袋裡定然是存下了不少的怪邪的念頭,只是不說。多年之後,當村裡的女人私下裡說悄悄話的時候,年過半百的三嬸還說,五哥七歲時,她就不敢看他,那雙「娃娃眼」,太邪!
「咋?」
河坡里有一個極大的葦盪。秋九-九-藏-書的落日在天邊燃燒著,夕燒的紅雲點亮了一盪蘆葦,白白的蘆花在秋風中搖著柔紅飄動的霞血,紅彤彤的葦盪在夕霞的燃燒中迸射出點點耀眼的碎金。天光倏爾亮了,倏爾又暗,那殘紅終是不褪的,於是一團火球就在紅燃的蘆花上沉沉浮耀。這當兒,淡燃的霞血中晃出一隊割草的娃兒,一個個像燒紅的鐵蛋兒,搖搖地背著草筐走來,那日月的沉重鑲在娃兒的臉上,一片乏極的靜。娃兒們眼見著五哥走進葦地里去了,茂密的葦叢一下子就把五哥遮住了。娃兒們詫異地望著葦盪,便有了嘩嘩啦啦的響聲,那是五哥在撒尿。五哥站在葦叢里,鬆開掖著的大襠褲,亮出碩大的「陽物」,腥腥地灑出了一泡熱尿。他挺胸而立,對著大地,對著藍天,對著夕燒的紅雲,對著白絨絨的蘆花痛痛快快盡情盡致地撒出了一泡陽壯的熱尿!娃兒們笑了,於是齊齊撂下草筐,捧出「小雞雞兒」,對著鄉村土路像撒水似地射出滿天雨花。紅燒西沉,遠處的村莊里飄著一縷縷炊煙,娃兒們終還是去了。五哥依舊在葦叢中立著,天邊的一抹桔紅漸漸淡了,風搖著蘆葦「沙沙」,不知名的蟲兒在葦叢深處「噝噝」叫,「吱吱鳥」像箭一般射向天空的極高處,然後又一頭裁下來,跌進茂密的葦盪。於是五哥閉上了眼睛。
怎麼會呢?那不過是一張席,一張五哥經心編製的炕席。五哥辛辛苦苦地破篾,碾篾,然後用心血用智慧用靈魂一條條編製而成的十分精美的有著日月星辰、花鳥蟲意兒的紅炕席,怎麼會給村人帶來禍害呢?!
五哥生下來時極小,小得像貓兒一樣。五嬸說,看是很難恩養活的。那時,五嬸下地的時候,就把小得像貓兒樣的五哥塞進一張破桌的一隻小抽屜里(生怕小得可憐的五哥被大老鼠啃了),在抽屜里墊上一層軟軟的舊棉絮,然後合上抽屜,給幼小的五哥一個狹小的黑暗的安全的世界。直到五嬸從地里回來時,那抽屜才會打開。五哥生下來就遇到了一個封閉的黑暗的世界,五哥在抽屜里的生存日月是用他那響亮的讓半個村莊都不安生的哭聲宣告結束的。那昂揚的暴烈的哭聲銳利地釘在村莊的上空,像號角一樣傳得極遠。此後,五嬸只好抱五哥下地了。
五哥是個倔種。
人說,那是五哥投生的。
五哥沉默了。
人們對五哥的鄙視和忿恨從那冷冷的目光里是可以看出來的。然而,五哥卻一切都不明白。他只知道編,不停地編,把整個心思都用到編席上了。當五哥編製的紅炕席越存越多時,五嬸終於說話了。五嬸嘆口氣說:
天亮之前,七叔家的媳婦生了,生了一個男娃,亮著粉紅的「小雞雞兒」。這娃兒陽氣足足的,哭聲十分響亮,號角一般地啼著大李庄村的黎明。
風氣壞了。村裡的姑娘有悄悄跟人私奔的。那些騎摩託賣衣服的城裡小伙、走村串鄉的木匠更是歡歡地一趟一趟地往村裡跑,跟村裡的女人眉來眼去,常有佔了「便宜」的。也有小媳婦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村去了,而回家來狂躁了,就像男人們欠她們很多很多似的。有一位恨極了的小媳九九藏書婦竟然在夜裡放了一把火,把自家的麥秸垛燒了!那是因為男人不離婚……
五哥哭了。
二十七年前,五哥沐著秋風秋光秋的氣味大步向河坡走去。那年他剛剛十八歲,陽氣最旺的時候,他卻到河坡里去了,懷裡揣著一把磨亮了的舊剃刀。
此後,五哥便作下了那件事情。
一聲凄厲而又陽壯的「嗷」聲衝出葦盪,衝出黃昏,飛向遙遠的燃燒著殘紅的天際!搖搖走在鄉村土路上的割草娃兒驚了,紛紛回頭,去尋那暮色中搖曳的葦盪,便見一個漂亮的血紅的弧線落入茫茫蘆葦中。那是極亮的一刺,濺射出千萬點鮮艷的五彩繽紛的碎紅。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天靜靜,地也靜靜,最後一抹淡淡暈紅消去了,遙遙葦盪化進了一片灰暗……
半夜時分,麥場上燒起了熊熊的大火,大火映紅了半個夜空,照亮了一個黑暗的世界。五哥端端正正地坐在火海里,火光映紅了五哥的臉膛,映出了一個扭曲的魂靈。五哥笑了,火光中的五哥又恢復了昔日的陽壯,恢復了生命之紅潤。在熊熊大火的燃燒中,五哥第一次獲得了人生的快樂……
五哥愣愣地抬起頭來,他不知道娘說的什麼。
可是,為什麼呢?五哥。
在漫長的二十七年中,五哥的秘密是無法破譯的。
繼而,嫁到村裡二十多年的六嬸突然地失蹤了。六嬸人漂亮些,可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家裡好好的,兩個孩子也已經大了,為什麼會突然出走呢?那又是說不清楚的。六叔邀全村的漢子找了三天,仍是不見蹤影。六嬸就這麼去了。
風涼涼的,暗夜中瀰漫著很濃的女人的氣味,不知名兒的蟲兒在熱烈歡快地叫著,遠處的螢火時暗時滅,跳躍閃爍著綠色的火苗兒。五哥在鋪了紅炕席的麥桔垛上坐了很久很久,當沉默與那無邊的夜色溶為一體的時候,五哥從兜里掏出了一盒火柴。當第一根火柴擦亮時,小小的火光映出了五哥那綠得可怕的臉,那臉上清楚地寫著二十七年來的痛苦和熬煎。五哥就這麼一根根地把火柴擦著,又一根根地把燃著的火柴甩到麥秸垛上……
「……別編了。」
二十七年哪,漫長的二十七年,五哥從未向任何人訴說過心中的痛苦。可現在他哭了。
後來,地分了,政策活了,鄉下人漸漸有錢了,娶親的自然就多了。這時,五哥編的紅炕席就特別搶手。往往一月前訂貨,到月底還不一定能弄到一領。五哥的名聲越來越大了,大李庄村沾了五哥的光,成了全縣有名的出產葦席的集散地,那葦盪突然就成了全村人的聚寶盆。家家編席,錢是極容易掙的。
許久之後,人們才曉得五哥做下了那件事情。
五叔死的時候,五哥就不再上學了。家裡太窮,五叔死時是用葦席裹的,那日月的艱難自然是不消多說。然而五哥還是長成了。吃紅薯面窩頭喝稀湯糊糊長大的五哥,借天之精華地之孕育,在大李庄村的土窩窩裡滾成了一個最俊氣最陽壯的小伙。依舊跟爹一樣穿破舊的老襖、胡尿掖大襠褲、硬幫粗底的「旱船鞋」,但那飽溢著生命活力的陽氣卻是怎麼也掩不住的。那個頭高粱杆子似的;虎壯壯的九九藏書身板時刻讓人感到遍體熱血的流動,那剃光了的圓圓的腦袋,亮燈似的一雙大眼,高高直直的鼻樑,到處都溢著紅潤潤的亮光。那膚色黑黑兒膩膩兒紅紅兒,彷彿是太陽、春風、雨露攪拌而成的。當五哥站在村莊或田野里的時候,那無邊的原始的生命力量便從身體的各個部分漲出來,叫人不由想,這娃兒是吃風屙沫長大的么?不然,大李庄村怎麼會生出這樣出亮的娃兒。
於是,一個燦爛的白日消失了,一個暗淡的黑夜降臨了。鄉村寂靜的土路上響著一串單調、孤寂的腳步,極緩。
五哥也是上過幾天學的,在學堂里是個挺規矩的好學生。有一次,放學的路上,趕牲口的杠爺在半道上截住他問:「景娃,上學了?」五哥不吭,翻眼看著杠爺。杠爺笑嘻嘻地說:「上學娃兒,來來,我考考你。」五哥依舊不吭,只用腳去蹭地上的土。杠爺又笑嘻嘻地說:「鱉兒,我問你:你爹和你媽誰在上,誰在下?」說完,杠爺便笑著趕牲口去了。五哥卻呆住了,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路邊直到天黑,那小腦瓜里的思緒定然是繁紛而熱烈的。多倔的娃呀,三天後,半夜時分,一個小小的影兒滑進了杠爺的破院,他輕聲地貼著窗檯叫道:「杠爺,杠爺。」屋裡一陣咳嗽,杠爺瓮聲瓮氣地問:「誰?」一個童音舒舒地回道:「我。」杠爺披著老襖開了屋門,月光下,他看到了兩束極亮的燃燒著的綠色火苗兒!那小小影兒動了一下,極其認真地說:「杠爺,爹在上,娘在下。」杠爺怔怔地望著五哥,又瞅瞅月白星稀的夜空,結結巴巴地問:「就、就、就這話?!」「就這話。」五哥靜靜地說。說完,人便跑去了。杠爺愣過神來,哈哈大學,笑得褲帶都鬆了。笑完,罵道:「日娘,真是個倔種!」
大李庄村是出好葦席的地方。有一個極大的葦盪,那一叢一叢的蘆葦彷彿是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只是早些年男人是不編席的,編席是女人的營生。編了,也僅是自己用,不賣。五哥那時候還不會編席,就終日跟漢子們下地幹活。鄉村的白日寡味而又漫長,那是苦作的時候,一日日驢樣的在地里拽,又總是吃不飽。看老日頭緩緩升起,又緩緩落下。那無盡的黃土路在一聲聲沉重的嘆息中灰暗下去,繼爾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白日。村莊呢,像死了一樣的靜,那舊了的被雨水浸得污濁不堪的房舍也讓人心灰。牛兒偶爾叫一聲,單調而悠長。漢子們又是一張張讀熟了的臉,見了面也總是一樣的話語:「吃了么?」「吃了」。「喝了么?」「喝了。」這時的五哥有什麼非分的遐想么,那是不曉得的。上地了,又回村了,一樣的走,目不斜視。春種秋收,莊稼一年一度的綠,那孕育是極緩慢的,滿眼都是綠色的泛濫。那無邊的綠色在汗水中在一聲聲粗喘中把人腌了。話是沒有的,五哥常常發狠地去錛地,把陽壯和氣力埋進土地,隨日月老磨一樣地緩緩轉,熬那無盡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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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嬸點錢時,心是喜的。那手兒哆哆地動著,幾乎把屋子裡每一個能藏錢的牆洞都塞滿了。可每每看見那「木」在席片上的五哥,卻又常常暗自落淚。她又能說什麼呢?
那是五哥的魂靈么?
緊接著,那些高高興興嫁到大李庄村的媳婦一個個都潑起來,無端地跟男人打架,站在村街里跳腳罵大李庄的男人「不是人」!男人呢,又一個個像啞了似的萎頓。
村子日見鮮亮了。天光呢,也變得熱燥起來。不知哪家閨女大胆地穿出了連衣裙,繼爾村街里便花花綠綠鮮人的眼。那漫漫的鄉間土路像「化」了似的,暄著半寸厚的撲騰土。常有汽車、拖拉機載了訂購葦席的生意人到村裡來,喇叭一聲聲焦人的心。城裡那些賣衣服的小伙也騎著摩托一趟一趟地往這裏趕,把那五顏六色的花衣服亮出來,高掛著在村街里賣。那高高挑在竹桿上的絲|襪、乳罩像「洋女人」一樣在村街里飛來飛去。接著村東河生家的麵粉廠辦起來了,那轟隆轟隆的機器聲一天到晚像轟炸機似的響個不停;而村西牛子家的帶子鋸更是「哧啦啦」地鋸人的心。電燈裝上了,連鄉村的夜也花人的眼。空氣里到處飄蕩著抹了雪花膏的女人的氣味;老牛那悠遠的呼喚也變得急躁騷情。而那娶親的嗩吶更是響了又響,鞭炮聲此起彼伏,村街里瀰漫著濃濃的火藥味。據說,五哥家是最早成為萬元戶的,可他依舊終日蹲在地上編席,即使那喜慶的「拜天地」的喊聲響在耳畔,他也是決不抬頭的。五哥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農忙時,五哥照樣要下地幹活,走在田間的土路上,五哥可曾聞到什麼了么?不曉得。可五哥的臉是平靜的,冷漠的。兩眼就象是枯了的湖,很灰。沒有人能看清那裡邊究竟寫著什麼。淡淡的去了,又淡淡的回了,那躁人的熱烈的時光竟引不起五哥的一點點注意。五哥難道不是人了么?可那一切又彷彿在心裏隱著,只是看不透罷了。
舊事重提了。二十七年前,在那麼一個血色的黃昏,陽壯無比的五哥走下河坡,在秋的霞輝中在紅彤彤的葦盪里用一把舊剃刀割去了他那碩大的「陽物」!五哥果決地閉上兩眼,挺身而立,揚起那把磨亮的舊剃刀一揮而就,拋出了一條血紅的弧線,拋去了自己的生命之陽。爾後五哥踉蹌奔去,一路灑下了鮮紅的火熱的很腥很濃的血花。點點鮮血灑進葦叢,那血氣就撲了葦盪……按說,這樣的事是沒人知道的,可村裡人都知道。
不曉得五哥是什麼時候學會編席的,只記得他整日趴在地上編哪、編哪,名聲漸漸就傳出去了。在大李庄村,五哥編出的好葦席是堪稱一絕的。經五哥手破出來的葦蔑勻、凈、直,一條條都象是墨線綳出來的。經五哥手編出的葦席更是格外的出亮,那席軟得像蘆花一樣,一領領都是「藝術」。五哥不但能在一張葦席上編出幾十種圖案,還能編出各樣的花兒鳥兒蟲意兒。至於編出「吉祥如意」、「歲歲有餘」、「萬壽無疆」的各類字樣那是更不用說的。五哥編席時極專註,整個人就read•99csw.com像是化進席里去了。從早到晚,他就那麼趴在地上編,連頭也不抬。五哥把自己織進席里去了,把那無盡的悠悠日月也一條條地編進席里去了。五哥啞了,話是沒有的。不到農忙的時候,他也極少出門,只有站在石磙上碾篾兒的時候他才直直腰。五哥編的最好的自然還是那織有大紅「囍」字的紅炕席。編這種葦席是極費心力的,一張葦席上要編出三十六種圖案,還要編上四隻口噙大紅「囍」字的鳥兒。編這樣的席需要三天時間,這是五哥獨有的絕活兒。編這樣的席太費氣力,開始時五哥是為親戚們編,那是不收錢的。後來,名聲傳出去了。四鄉的人凡要娶親,定要在五哥這裏訂上一張紅炕席。誰家結婚,婚床上如果能鋪上一張五哥編的紅炕席,那是很榮耀的。五哥給人編席從來不講價錢,那都是娘的事。五嬸與人論價,五哥呢,只管一門心思編席。連村裡那些最秀氣手兒最巧的女人,看了五哥編的席,也就嘆口氣,去了。
在一個漆黑的飄蕩著雪花膏氣味的夜晚,五哥悄悄地扛著葦席到場里去了。他一共扛了三趟,把所存的紅炕席全都扛到了自家的麥秸垛前,然後一張張地鋪在麥秸垛上。接著,五哥就爬上麥秸垛,靜靜地在葦席上坐下來。
這些年村裡辦喜事的不少,自然家家都訂了五哥的紅炕席。秋天是天作之合性|欲泛濫的季節。然而,每當夜來時,只要一躺在那涼涼軟軟的紅炕席上,男人身上的陽力便神奇般的消失了。無論女人怎樣的溫存,男人那生命的烈焰卻始終燃燒不起來……
經過了那麼一個血色的黃昏之後,五哥臉上那潤潤的紅光、灼人的陽氣奇迹般地消失了。整個人看上去黃黃的,萎萎的,土一樣的顏色。他一連在床上躺了十多天,無論娘怎樣的哭泣,怎樣的求他,他還是一句話都不說。此後是永遠的沉默。
夏天的傍晚,一群割草娃兒下河洗澡時撞見了五哥。剛剛脫了衣裳的五哥在河邊上站著,亮著一身陽壯的火辣辣的肉。夕陽照在五哥那亮緞子一般的身量上,那紅彤彤的肉體就像著了火一樣。於是,娃兒們發現,五哥那很大很大的「雞雞兒」是在大腿處綁著的。當娃兒們在河裡撲騰了一陣子,又勾回頭時,五哥不見了。
自此,五哥編的席沒有銷路了。娶親的人家再也不找五哥訂紅炕席了。原來訂過的,也紛紛找上門來退貨。紅炕席一下子成了恥辱的象徵。睡過紅炕席的漢子,竟然把五哥經心編製的堪稱「藝術」的紅炕席扔在村路上用火焚燒,以此來召喚那失去的陽力……
趕來的村人全都呆住了。
紅炕席。
先是三叔家的後生桂元,一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在娶親的第二天,新婚的小媳婦就提出離婚。那小媳婦拽著剛睡了一夜的漢子,兩眼瞪得圓圓,無論是在村街里,還是在鄉政府的大院里,她都毫不避諱地高嚷桂元「不是人」,而那五尺高的青皮漢子桂元卻是一聲不吭。為什麼呢?又怎樣的「不是人」呢?那自然沒有明說。
二十七年了,五哥一生中的最美好的時光都用在了編席上。那麼,五哥是為了什麼呢?
五哥是二十七年前走向河坡的,在日末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