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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匠王——一九八八

畫匠王
——一九八八

作者:李佩甫
依舊是一個人獨過,夜夜塵戰……
二黑說:「捏吧。」
正因為總結不出經驗,縣鄉兩級幹部也就一趟一趟地來總結。個個都是很認真的,來了就吃酒,臉喝得紅紅的,說一些鼓勵性的話,再松一松褲帶,去了。爾後再來總結。日子不是很長么?
籬笆是擋不住人的,卻擋出了很多的怨恨。這年四月的一天,老笨家菜地里的蔥被人薅了一溝兒。他家總共才種了兩溝蔥,蔥長勢很好,本指望細水長流地吃下去,卻被人薅去了整整一溝兒!老笨家女人就在村街里罵,兩手拍著屁股,一蹦一蹦的。罵了半日,沒人應,也就不罵了。
狗剩便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廠長把裝錢的提兜往他懷裡一扔:「這個數兒。」
六叔沒想到他已是這麼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門上摔屎的地步!當下就氣暈了,吐了一口濃濃的血,被人急急地送進了城裡的醫院。六叔的女人也沒了著落,只是哭。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門,抬不起頭了。
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會在她面前下跪了。可男人的方寸已經亂了,男人扶不起來了。多年來他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現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老馬傻愣愣地捧著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
「六叔,多養養吧,多養養。」
六叔很是無趣。又趕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著腰說:「不敢,不敢。」竟掙著身子去了。
六叔默然。心裏竟酸酸的,那話他聽出來了;平日里多少人巴結,一下台就沒人來了。狗剩還來,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然而,他剛剛下台沒幾天,院子里拴的狼狗便被葯死了一對。
那時候,男人還是很風光的,常常坐著卧車回來。喇叭鳴得很響。村裡人都以為男人發財了,男人說:「㞗!錢算啥?三十萬五十萬小菜一碟!」於是就穿得特別嶄括,西裝一套一套地換,吸最好的煙,喝最好的酒。見了人頭昂得很高,把揣在兜里的小片片亮給人看,說上邊有「洋文」。後來家裡的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饃,說不香;給他攤煎餅,又說沒味兒。接著就誇城裡女人的手巧,做的飯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時間,男人嘴裏漸漸露出了一點口風,男人不想要她了。兩個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裡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來就發脾氣,就找茬兒。她是個柔弱的女人,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里的活兒男人從來沒幹過。農忙時,她想讓男人幫幫她,男人說:「㞗!收收打打也就是幾百塊,撂了算啦!」男人說了大話,可從不見捎錢回來,她只好一個人死做,在土裡撲騰的女人是很見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卻日見喧鬧,她成了男人的拖車……可是,男人突然回來了。沒有坐卧車,也沒有了往日的張狂。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男人賊兒樣的敲響了家門,進來就撲咚一聲跪下說:「完了。」
老馬一時急火攻心,炸著喉嚨喊道:「沒,沒錢……我上法院告他鱉兒!」
二天,海子家菜地里的芫荽也被人薅了,薅得很殘酷,一棵不留!海子家女人是個難惹的主兒,辣貨。她敲著洗臉盆在村裡罵!從村東到村西,罵得響亮而又熱烈,把墳地里的先人都抬出來了……引逗得一村娃兒跟著看。可她罵著罵著也不罵了。
「六叔,自己爺兒們,缺啥少啥言一聲……」
二天,風很臭,村街里更臭。忽聽見六叔家炸了營一般,大人小孩齊哭亂叫。村人們紛紛跑出來看,才曉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門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屋外,鐵鎚急辣辣地說:「哥,還等啥?下手吧!」銅錘兩眼竄動著綠火,呼吸聲越來越短粗,人卻慢慢地蹲下去了。他的頭抵蹭在磚牆上,很泄氣地啞聲說:「算、算啦。」
當天晚上,二拐子就陪檢查組的人玩麻將。二拐子一坐到牌桌上兩眼就放光。玩的十分認真。二拐子出牌很刁,客人們就贏得分外「艱難」……玩到天亮的時候,二拐子說:「罷了。」說完,站起就走。客人們餘興未盡,各自回去偷偷地數了錢,竟然都贏了三百塊!第二天傍晚,檢查大員們早早地就說:「叫二拐子,玩玩。」於是就玩玩。一連三晚上,檢查組的人玩得十分痛快,把查帳的勁頭全轉移到玩牌上了。查帳么,也就走了走過程……
大黑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很理論的什麼,以示他在篷布廠是負一點責任的。可他僅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皺的西裝,就站起來說:「捏吧。」說罷,很從容地從碗里捏出一個蛋兒親。大媳婦立即湊上去,戰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過去,緩身坐了。
人下台了,管事的朋友還是有幾個的。就請了鄉派出所的朋友來吃酒。酒喝到臉上飄紅,便說了狗剩。鄉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著,本就心躁,聽了六叔的話,嘴裏日罵著站起來,當下去把狗剩捆了。爾後,用手銬把他銬在槐樹上,叫他交待毒死狼狗的事。
五爺果然去了……
桌上放著一隻碗,碗里滾著三個小紙蛋兒。
一刻,都不說話了。眾人默默地瞧著公人。碗里還有一個蛋兒,那自然是老三的。
夜濃濃的,風很腥。雞子全在樹上卧著,墨一團綠一團。月兒在雲中游移,一時明了,一時又暗了,更顯得夜花。兩兄弟蔫蔫地勾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那粗粗的喘聲就像伏天里的狗。夜雖遮了臉兒,那羞還是隨著心跳。銅錘知道這事兒太屈辱了,死勾著頭,不敢看兄弟的臉。他知道他是想要那一千塊錢,那一千塊錢對他太重要了。他早就想和人搭夥兒買輛小拖,可錢差一些,有了這一千塊,就差不多少了……可他也想要女人的清白。女人雖然已經不清白了,他還要臉面,臉面是活人的招牌呀!他心裏是很矛盾的。一時看見白花花的票子在眼前飄……一時又看見女人那白白的長腿伸在人家的鋪上,一晃一晃地扎人眼……他恨哪!恨天,恨地,恨女人,恨野漢子明堂,也恨自己!
「六叔,病好了?」
更可笑的是,在這所鄉村學校里他怎麼也嚴肅不起來。學生娃兒全是本村的,親戚撂親戚,多少都有些牽連。下了課就叫哥、叫叔、叫爺,叫著叫著就沒了老師的尊嚴。有一次,一個學生在課堂上玩麻雀,他就嚴肅地批評了幾句。不料,那學生突然張口罵道:「日你媽蹦猴!」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愣愣地望著那學生,好半天才緩過來,就憶起按輩份他該叫這娃子一聲叔的,很覺得荒唐,也只好伸伸脖子咽了。
大黑愣了。
么叔趕忙說:「㞗哩,沒事兒。假哩跟真哩一樣,不信你嘗嘗。」
平日里,廠長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酒。他喝酒是極豪爽的,舉杯前總是一拍大腿:「宋書記教導我們說:喝酒看工作,喝死去㞗!干!」說罷,便把滿滿一杯扔進喉嚨里去了。客人們不曉得這宋書記是哪位大爺,也不便去問,只被這轟轟烈烈的「語錄」念出了豪氣,紛紛與廠長碰杯,幹得很痛快。但這披西裝的廠長只能喝到七成,往下就不敢讓他喝了。再喝就眼紅了,就恨恨地瞪那娃兒,瞪得眼裡噴血!野野的吐一口酒氣,接著就罵:「日你祖宗!」那娃兒在席面上昂然地與他對罵:「日你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再往下,這大身量的車軸漢子就哭,就扇自己的臉,就砸東西……把一桌好好的席面弄得杯盤狼籍!逢了這時候,勸是勸不下的,勸了便驢扔似的躺在地上打滾哭;或是一雙眼錐子樣的盯著人日罵,從天上日到地下,日遍全球!最後還得讓黑孩兒出面,才解了尷尬。那娃兒只要上去喊聲:「舅。」廠長默默……於是,每喝到七成,便有些負責任的漢子搶上去替他喝,生怕他醉了。
大媳婦說:「麥芽!」
隔了兩天,廠長親自給二拐子送來了大紅聘書,執意要聘他做篷布廠的業務員。二拐子笑了:「我能做㞗啥?要嘴沒嘴,要腿沒腿……」廠長說:「用你一技之長!拐哥,生產上的事不讓你費心。上頭來了人,你陪陪就是了。」就用了他的「一技之長」。
老馬一拍尼股,說:「現今上頭就催著要款!那怕先還個一萬兩萬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鍋呀?!」
眾人默默地,也都覺得這女人說的是理。有的就日罵著去了,有的還留下來死纏……
香葉從沒經過這陣勢,看見人腿就軟了。可男人已經跑了,孩子還小,她只有撐著。開初,人們知道一個婦道人家不支事,她說話也沒人理她。香葉就默默地去灶房燒水,任人罵翻天也不開腔。水燒開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裡的碗全拿出來了,在地上擺了一片……這當兒,兩個孩子嚇得撲到她懷裡哭起來。她給孩子擦擦淚,輕聲說:「去吧,上學去吧。叔們逗你們玩哩……」一時,債主們被這媳婦的沉靜鎮了,又亂鬨哄地圍上來向她要債。香葉隨手搬只小凳在當院坐下來,挺住身子說:「爺兒們,都走了恁遠的路,喝口水,有話慢慢說吧。」
二黑擺擺手,說:「老三,你捏。」
村口停著一輛吉普車。

捉姦

接著,事情越鬧越大了。先是順妞跟保柱趁人不防雙雙私奔了。海子呢,大天白日里竟又跟旺家女人在北溝里幹事。就有人捎話給旺。旺一氣之下掂了糞叉去找海子拚命。旺在前邊跑,一村人在後邊跟,嗷嗷叫著看熱鬧。等黑壓壓的人群跑進北溝兒,海子已帶著旺家女人逃走了。旺氣昏了頭,半夜裡跑到海子家,要干海子女人。海子女人性烈,自然不讓,撕扯中又扎了旺一剪子!旺呢,覺得太虧,就跑到縣法院告了海子一狀……
女人性硬,一氣之下,扯著孩子就走。二拐子在後邊追著屁股喊:「國棟,國棟,你看爹給你買九九藏書哩啥……」孩子說:「俺娘說,你要不改,金山銀山俺都不稀罕。」

香葉

男人慢慢抬起頭,嘴張了張,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隻眼巴巴地望著她。
天已是不冷了,也不太熱。在家裡憋久了,來菜地里睡,屋宇顯得十分闊氣。空氣自然鮮,月色朦朦朧朧的,遠處穎河的水琴兒一般細淌,地下的蟲意們私語喃喃,撥人想些非分的事體,便有些滋滋潤潤的念頭生出來。一家一戶的日子,本就有著許多愁緒,許多的不美滿,心憋久了,放出來就是野馬。一天半夜,迷迷糊糊的,海子摸到旺家女人看菜的草菴里去了。旺家女人正擰著細柔身量在月色里翻煎餅,突有野黑一條壓下來,初時還掙扎了一陣,又怕人聽見,也就半推半就了,做那肉肉貼肉肉的事情,竟然很入巷。九香家的大娃保柱夜裡睡不著,跑到老笨家看菜的閨女順妞那裡編閑話,先是低聲說笑,漸漸就有了不規矩。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抓著抓著,保柱就捉住了順妞的手。順妞慌慌地說:「你……我喊了。」保柱鬆了手,看了順妞,繼而又捉住,手裡濕濕的,握得更緊,順妞說:「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終也沒喊。
每逢吃酒,廠長身邊總坐著一個五歲的娃兒。這娃兒叫黑孩兒。名兒黑,臉兒卻不黑,白白的,一身洋裝,兩眼兒活魚兒一般,靈靈動動,看了叫人遙想那做母親的秀麗。無論怎樣的席面,縱是省長來了,這娃子也是要坐的。來了人,便去叫娃子,娃子來了才能開席,像是廠規。在席面上,那當廠長的漢子竟先給這叫黑孩兒的娃子布菜,點了什麼便挾什麼,挾的很溫柔。這黑孩兒長的雖秀,卻沒教養,吃急了伸手去盤裡抓。廠長見了笑笑,也不指責,任他胡來。客人總是要問的,這娃兒是誰家的孩子?便說是村裡的外甥。話語淡淡的,那臉先就嚴肅了三分,分明不容客人多問。於是不再問了,就紛紛誇讚這娃兒長得好,有靈氣。越誇,廠長的臉越綠,堂堂的一條漢子,像坐歪了似的,笑也苦苦的,只道:「吃菜,吃菜。」
立時,一個大酒瓶砸了過去,砸了他滿臉血!
二拐子女人卻以為恥,她雖然也讓孩子為他爹上了墳,燒了紙。卻把孩子的姓改了,隨母,叫楊國棟。楊國棟八歲了,上小學二年級,很用功。
二媳婦說:「麥芽!」
還有一群沒有憑據的,也都嚷嚷著要債。香葉說:「老少爺兒們,按說,借錢是該還的。沒有錢,也得說個時候,各位都說明心欠了錢,到底欠了沒有?欠了多少?該是有個憑據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難處了,也不會坑俺。可明心不在家,叫我怎麼說?這樣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來,他只要說借了,會還的。要是明心不回來了,只要能說出幾個證人,公道的證人,我也認。你們都看見了,這個家是敗了。人都有落難的時候,再寬些日子吧……」
「六十。」
月上柳梢兒的時候,屋裡屋外的東西已經光光凈凈了,只差房子沒有扒……
李明玉當然不放心。給人送禮,送些假貨,萬一喝出來怎麼辦?!就問他到底使的啥辦法。么叔這才小聲說:「娃子,這法兒可不能說出去呀!實給你說,我往酒里滴了一滴『敵敵畏』……別怕,沒事,一滴沒事兒。咱日哄鱉兒哩,咱日哄鱉兒把事兒給咱辦了。咱不壞良心。我嘗了多少遍了,跟真的一樣,香哩!」
李明玉疑疑惑惑地打開酒瓶蓋兒,立時聞到了一股濃香,那香味的確與眾不同。他心怯,不放心地問:「么叔,看不出來吧?」
只六叔一個人黑著臉不吃。那腦子輪盤一樣轉著,思謀是誰下的毒手。當幹部這多年了,得罪人是不會少的,究竟是哪一個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來幫忙的事。這所新屋落成,就狗剩來了。狗剩來幫忙搬家,招呼著抬了抬東西,別的沒人來。於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為一個南瓜,他當眾扇了狗剩一個耳光……狗剩平日里點頭哈腰,身子抖抖的,可狗日的記著呢。
狗剩連聲說:「不虧,不虧。」說著,就打自己的臉,手脖兒已經銬腫了,巴掌打在臉上木辣辣的!
李明玉走了,這所鄉村學校里再沒有國家教師了。
兩人是後半夜伏下來的,似聽著屋裡有些動靜,貿然又不敢下手。舔了窗紙獨眼看,只覺黑洞洞一片,分不清鼻眼兒。雖然心裏火燒火燎的難受,也只能明了究竟再說。
二拐子只好獨過。
小小的一個篷布廠,銷路是不愁的,原料也不愁,自然日日紅火,於是鄉里縣上常有人來參觀指導,順便討些致富的經驗回去推廣。廠里呢,就有了一屋子錦旗鮮亮。人來了,定然是要吃酒的。雞鴨魚肉,猴頭燕窩,分級別招待。人多時就吃流水席,八個廚師日夜候著。來了體面人物,廠長陪著,負些責任的漢子也陪著。若是規格更高些,便叫一兩位有顏色的女工端菜斟酒,來來去去的,柳柳兒一閃,柳柳兒一閃,場面就熱鬧些。
「蛋兒」斜靠在門坎上,頭勾著,眼閉著,像一隻沉睡中的老狗。日影兒慢慢地爬到了門口處,斜照著他那半邊渾濁的臉。人已是很老了,臉自然很木,枯枯地老皺網著一條條歲月的溝壑。溝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兒卻是灰黃,雜染著莊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塵。天光在這張臉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里透著遲滯的寧靜。僅有的生意是掛在嘴邊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極緩極緩地在枯乾的嘴邊上流著,流出了一片極小的濕潤。那濕潤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彷彿很沉重的懸著,於是老人的嘴邊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書寫著他那漫長而悠遠的一生。書寫著一個小小的生養了三個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來的……
後來,鄉里也派幹部去動員二拐子女人回來,說了很多的好話。女人就這一句話:「改了么?」
他等人再來銬他。按說,捆也捆過了,銬也銬過了,還趴在地上學了狗叫,人已賤到了底,就不該怕了。他也是這麼想的,可他還是怕。怕了,就想尿。他說:別尿。別尿。憋急了,就打自己的臉,嘴裏喊著:我叫你不是人,我叫你不是人!終於沒尿,幹了一回褲子。
天光冉冉,話語淡淡的,心彷彿都很寬,似沒了計較。但不知不覺中,都覺得流去了很多時光。
大黑蹲著,二黑蹲著,三黑也蹲著。大黑在篷布廠做事,負一點小小的責任,因此上穿得很體面,也鄭重。在廠里有了一些陪上邊人喝酒的機會,就覺得曉了很多事,臉上不免帶些矜持的傲氣。二黑在窯上做事,終於不再下死力脫泥坯了,負了一點責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煙。臉上呢,很自覺地帶出了監工人應有的表情。三黑顯得躁一些。出門做了幾趟生意,並沒有掙什麼錢,只穿得花哨了,也彷彿見識很廣。手裡擺弄著一隻很名貴的空煙盒,就有了一副離土地很遙遠的樣子,女人們卻緊張得實惠,三房媳婦或坐或站,眉眼兒像槍口一樣瞄在蛋兒上。
鐵鎚勾下頭,囁囁了半晌,才說:「人家,人家都日了,咱……」
以身殉職
男人喘口氣,結結巴巴地說:「八、八萬……」
也有不醉的時候,叫他介紹經驗,自然說些很報紙的話:如何如何的白手起家……開始是說不好的,說著說著臉就紅了,渾身的不自在,嘴裏吭吭哧哧的尋詞兒,人顯得很樸實。慢慢就熟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也生動。經驗是很好的,可細細品了,卻沒有經驗,似隱了些什麼。就有記者下去採訪,想日弄出活經驗來去宣傳,竟也問不出什麼,只覺得一張張臉都有些泛綠。
女人回到家,見了二拐子就喜喜地問:「你學會做生意了?」二拐子隨口說:「跟著跑(麻將術語)㗑。」女人又問:「你腿不好,能聯繫業務?」二拐子說:「門前清(麻將術語)。」女人關切地問:「生意咋樣?」「發財(麻將術語)。」女人看了院裡屋里,又問地里的莊稼:「今年麥打了多少?」「一萬(麻將術語)。」女人愣了,疑他是吹牛。又說:「吃啥飯?」「燒餅(麻將術語)。」……往下,女人越聽越不對味,就怯怯地問:「你……不是改了么?」二拐子不吭了。
沉默中,大黑鄭重地說:「捏吧。」
李明玉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么叔,就覺得這「跑」的學問越來越深刻了。
「狗日的說,不……不來往了。」銅錘滿臉淌汗,頭在磚牆上狠狠地碰著。
此後,各家的菜都有被人薅的,很隨意很無賴地薅,薅得匆忙而又散亂,整塊菜地像被豬啃了啃似的,薅出了「去你×的!」意思。一時,大家都互相防著,一個個臉綠得緊。
這裏曾經有過廟,後來廟去了。
送走了檢查組的人,廠長很感激地說:「拐哥,中,活兒幹得漂亮!」
從此,二拐子就成了篷布廠的業務員。每逢上頭來了人,就讓二拐子陪他們「玩玩」。人分等級,「玩」也分等級。二拐子很會「玩」,「玩」得上上下下都很滿意,也就替篷布廠做了不少的事情。有時候也派二拐子到外邊去「玩」。二拐子出門很隨便,就夾一個破兜,兜里裝一副麻將,竟然吃遍天下。篷布廠新買的麵包車就是二拐子玩著玩著弄出來的……漸漸,二拐子就「玩」出影響來了。四鄉里都知道篷布廠有個響噹噹的業務員,很能做。

菜園風波

不是狗剩,又是誰呢?六叔的方寸亂了,腦海里成了一團亂麻。想想,撐了幾十年的架子內里竟空空的,不覺中少了自信。六叔拍拍頭,又拍拍頭,終於嘆口氣說:「狗剩侄子,委屈你了。」就叫人放了狗剩。
到了這時候,男人才告訴https://read.99csw•com她:他託人貸了一些款,加上合伙人攤的股份,還有一些鄰人托他買化肥、農藥的錢,全都被人騙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卻被廣東蠻子騙了……
酒送去了。有幾日明玉很慌,生怕喝出事來,公安局來找他的麻煩。可沒過幾日,調令就下來了。
李明玉家在畫匠王是單門獨戶,性孤,人緣就好。李明玉自小也在這所鄉村學校里上過學,後來就成了這所學校的驕傲。他考上大學了,是師範專科生。這讓村民們很是榮耀了一陣。都說他文才好,將來定是要做大官的,可他畢業后卻又分回來了,依舊是背著被子,提著破洗臉盆,還有一捆書……這很讓人失望。回來那天,就有人跑到街上問:明玉是不是犯了啥錯誤?
那麼,按著規矩,下一步就該是捏蛋兒了。
么叔也覺得很體面,在村裡逢人就講,是他用兩瓶茅台把李明玉「日弄」出去了……
二拐子,小頭,眼斜斜的,走路畫圈。人是很聰明的,就是好賭。賭起來能一連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尿,精瘦一個小人兒,那膀胱像是鐵做的。贏的時候,就大堆往懷裡摟錢,看都不看,點煙用十元票,奢侈得像百萬富翁。輸的時候,也不寒臉兒,錢輸光了,就押家什,押褲子,光著屁股也干。有一回,他輸了錢,出門碰見兒子。兒子七歲了,大名叫王國棟,小名兒叫丟兒。他看見兒子就喊:「國棟,過來,過來。」兒子剛放學回來,就問:「爹,啥事?」他說:「用用。」說著,就把兒子拽到賭場上去了。進門一聲:「押上!」就把兒子押上了。女人聽說信兒,風一樣趕來,抓住他又打又罵!二拐子連聲說:「用用,用用。」說話間就和了一盤。女人一氣之下,扯著兒子回娘家去了。二拐子三天後才曉得女人走了,也不去找,就一個人過。田裡的活兒是不做的,終日夾一個破兜,兜里裝一副麻將,手裡練練地捏兩骰子,走著拋著,屁股一坐下來就沒明兒沒夜了。那一日剛敗下陣來,就被一位本家叔叫住了:「拐子,你那麥地該鋤了!」二拐子一愣,介面就說:「四叔,二畝麥不值啥,我把青苗押給你算了……」本家叔聽了這話,鬍子都氣炸了:「鱉兒!你,你……毀了,毀了!」庄稼人賣青苗,就等於剜心頭肉。老人再也不搭理他了。
於是又一片笑聲。
銅錘走了幾步,「噝噝」也從牙縫兒里迸出兩個字來。
屋裡,當銅錘家女人走到門口時,明堂折了折身子,說:「琴……」銅錘家女人轉過臉兒,心跳跳地望著明堂,又下意識地看了看拿在手裡的錢,忽然覺得失了什麼。明堂把目光放到屋頂上,淡淡地說:「琴,明兒,你別來了……」
二拐子貢獻大,廠長(也就是村長)十分器重,就想獎勵他。二拐子說:「別獎,我有錢。爺兒們,能不能叫我見見國棟……」廠長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國棟是他娃兒。就知道二拐子是想女人了。廠長一拍腿說:「拐哥,放心吧。村裡出面,給你接回來。」於是,村長就帶了很重的禮物去給二拐子接女人。到了女人的娘家,女人還是那句話:「改了么?」村長說:「嗨,早改了。現今是咱篷布廠的業務員,能幹哩!縣上領導都誇他……」這麼三說兩說,就把女人孩子接回來了。
私下裡,廠長跟黑孩兒默默相望,眼裡都有些異樣的東西。久久,廠長說:「孬種!」黑孩兒問:「誰?」廠長說:「我,我孬種!」往下無話。不過,廠長還是醉酒。醉了就哭,就罵,就砸東西。可來了人還是喝,還是介紹經驗,還是參加農民企業家的啥子會,領回更多的獎狀和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㞗!」的語錄。
這當兒,「蛋兒」那懸在嘴邊的一線口水終於落在了地上,濕出了一個小小的圓。於此同時,「蛋兒」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吞兒」聲笑了。
平時,黑孩兒由一名女工領著,村裡村外的跑著玩。他在前邊跑,女工在後邊跟,寸步不離。餓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見了男人統統喊舅,見了女人便喊姨,沒有分別。篷布廠那「咔咔咔……」的機器聲就像是他生命的鐘點,機器一響,他就現了,小精靈一樣的。廠里的女工們既護他又怕他,不知為什麼,想溜號的女工一看見他就退回去了,爾後拚命地做。上夜班也是一樣的,門口總有他的影子在晃。
於是就跑跑,一「跑」才知道,這「跑」是極有講究的,那也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聽了村裡爺兒們教給他的「跑」法。李明玉更覺得自己淺薄。讀了那麼多年書,原是讀傻了。就誠恐誠惶地跟村人學那「跑」的學問,把那捨不得吃的花生、香油一趟一趟地往縣教育局的頭頭家送……
香葉還在院里坐著。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
這一聲叫六叔輕鬆了許多。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這狗日的終還是認了。
兩個孩子在床上睡著;男人在她眼前跪前。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末了,她嘆口氣說:「你走吧。」
男人說的很含糊,言語間躲躲閃閃的。到了這般境地,男人還想瞞她。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
估摸有兩個時辰了,就聽見黑洞洞里有了柔柔的一聲:「嗯?」另一聲卻十分的濁重:「嗯。」接著是一陣索索的穿衣聲。「啪兒」,燈終於亮了,銅錘家女人果然坐在明堂的鋪上,臉兒紅紅的,扭著腰兒說:「俺走了。」床上躺著一條野野的漢子,亮一身肉,那自然是明堂。明堂伸伸懶腰,說:「尿哩,慌啥?」說著,翻個身兒,從枕頭下摸出一捆錢來,隨手一扔,說:「拿去吧。」銅錘家女人愣了,手高高地揚起,臉上怒嗔嗔的,像是要打人,卻慢慢鬆了下來,只說:「你看你,你看你,這多年了……」明堂打了個呵欠,依舊懶懶的:「這是一千塊,拿去吧。」銅錘家女人看了看扔在床邊的錢,又瞅瞅明堂,沒了別的話說,又喃喃道:「你看你,這多年了……」明堂不吭,眼斜斜地瞅著她。銅錘家女人突然羞羞地低了頭,在床邊摸摸索索地找鞋穿,心慌,忙了好一陣還沒穿上,穿上了,又磨磨蹭蹭地坐在床邊夾卡子,竭力不去看那錢。女人的眼神兒是很游移的,既飄動著多年的純情,又漫散著日子的寬餘,一時竟有了很多的遐想。終於,她的手抖抖地碰到了錢,便慌慌地說:「那俺走了。」
公人笑笑說:「自家兄弟,都一樣的,誰先捏都一樣。」
「屌哩,這……就算啦?!」
「咣噹」一聲,銅錘家女人風一樣地跑出來了……
鐵鎚急猴似地喘著氣說:「哥,你去村頭轉會兒吧,多轉會兒。」說著,野野地趕走了。
第二天早上,人們見香葉從街上賒了一百個雞娃。
么叔一拍胸脯說:「娃子,請放心了,喝到底也喝不出來!」說著,「嘿嘿」笑了,「實話給你說,這兩酒瓶是我收破爛收來的。酒是一點兒不假,散酒。不過,我有法叫它變……」
銅錘忽一下彈了起來,狠狠地揪住鐵鎚的脖領子:「你說啥?狗日的,你說啥……」
六叔病好回村。狗剩見六叔病殃殃的,人瘦了,臉色很黃。不覺就生出些憐憫,那眼光竟也是憐憫的。就款款地走上去,拉住六叔的手說:
「咋?!」
雖然么叔一再保證,李明玉還是不敢送,那酒里摻的是「敵敵畏」呀!
三黑也愣了。
不料,在四月的晴朗的早晨,「吃杯茶」叫著,一向早起的五爺圍著村子走了一圈之後,突然向人們宣布說:他要去了。
此後,狗剩挺挺地在村街里走,說話不看人的臉了。想好了就說,說了也不看人的臉。做事呢,也有了些板眼。也有怯的時候,怯一回,他就打一回臉,嘴裏喊著:我叫你賤,我叫你賤!漸漸就不怯了。常常跟匠人搭幫去做泥水活,做得很認真。錢是花力氣掙的,就往寬處使。不怵,又專門去城裡剃了頭,人顯得出亮了,就不覺得比哪個矮。
學校原是三個村聯辦的,常常為攤份兒不公鬧氣,你出錢多了,我出錢少了,這村派了一名民辦教師,那村也得派一名,弄得很傷和氣,後來那兩個村乾脆不管了。攤子撂給了畫匠王。所以,學生多是本村的娃子。老師呢,自然有公辦和民辦的分別。「公辦」是國家教師,端的是鐵飯碗;「民辦」是代課教師,端的是泥飯碗,也就湊合著教。學校里原有兩名國家教師,一名是本村的,一名是外村的。那外村的年齡大些,五七年犯了錯誤才回來教書的,很有些怨言。他平反后艱苦卓絕地奮鬥了七年,終於在鬍子白了的時候殺回城裡,帶著一家老小吃商品糧去了。另一位原也是代課教師,字是識一些的,人很聰明,會一手好木匠活兒。於是每逢假期便到縣教育局去給人家免費奉獻手藝,從局長家做到股長家,就這麼做著做著轉成「公辦」了,就這麼做著做著走㞗了,很讓人羡慕。現在,學校里掛國家教師牌子的就剩下李明玉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當了二十多年支書,一直活得很體面,很有威儀,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卻沒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活人不就活個分量么,這就夠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據的,多少年來,他召集開會從來不敲鐘。早些年,他拿著手電筒在村街里晃晃,人們就知道六叔出來了,慌忙往會場里跑。再后,不論什麼事,只要把六叔的皮襖往哪兒一放,人們就如同見了六叔一樣規矩。這會兒,眼看著年紀大了,上頭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還要什麼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調令終不見來,李明玉眼看著事兒不成,又跑了兩趟,人家總說「研究研究」……無奈,他硬著頭皮把兩瓶假茅台送去了。
九*九*藏*書白板(麻將術語)。」
村裡人都覺得這個家是敗了。卻不料二拐子竟練了一手絕活兒,漸漸發起來了。贏了錢,吃喝用不說,還寬寬地蓋了六間大瓦房。房子蓋起,二拐子就接女人去了,女人在娘家過得很苦,看見他眼圈兒就紅了,問:「改了么?」二拐子不吭,就說「國棟他娘,回去吧。」女人又問:「改了么?」二拐子還是不吭。就說:「國棟他娘,回去吧。」女人哭了,女人默默地流著淚,不再理他。二拐子在屋裡顛了一圈兒,說:「……我見見國棟。」女人說:「丟兒不見你,丟兒沒你這個爹!」二拐子很想兒子,四下瞅瞅,見兒子不在,問:「啥時能見?」女人狠狠心,很堅決地說:「改了見。」二拐子再不吭了,就從兜里掏出一疊錢放下,蕩蕩地出門去。女人從屋裡趕出來,把錢給他扔出去。二拐子也不撿,就夾著那個破兜又走了。任女人追著屁股罵。
這裏曾經壘過「請示台」,後來「請示台」也去了。
大黑看著「蛋兒」,二黑看著「蛋兒」,三黑也看著「蛋兒」,看那搖搖下墜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從乾癟的嘴角處扯下來,扯出一條長長的線。那線垂在七彩的陽光里,懸得讓人發急,卻依然不墜。這沉重似乎越過了時光的限制,把人生高高地吊著……
二目相望,六叔無話,只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哥,錢是欠了。當家的雖然不在,這帳俺認。你看看這院裡屋里,凡值錢的,請挑了。你說個數,把帳抵上。不夠呢,說個日子,俺慢慢還。知道恁掙錢不容易,話也不能說到別處……」
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臉上沒「讀」出什麼,按捺不住,終於把碗里最後一個蛋兒捏了,緊攥在手裡,像抓住心似的,臉上沁出了一層汗……

捏蛋兒

「六十就六十。」
銅錘家女人眼巴巴地望著明堂,身子瑟瑟地抖著,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什麼也不明白。手心濕濕的,心裏卻很涼。一時,那很多個夜晚的美好就變得很低賤……她默默地流著淚問:「你……有了人了?」明堂不吭。她又說:「你真狠,你有了人了……」明堂還是不吭,那意思是很明了的。在篷布廠做業務員的明堂這兩年有錢了,再也不是窮光蛋了……銅錘家女人再次舉起了手裡的錢,狠狠心,像是要砸過去,砸在那負心人的臉上!那一定是很解氣的。可她的手慢慢、慢慢又緩了下來,失了片刻的輝煌,留住了日子的寬餘。是了,在一個個偷情的夜晚,她說過蜜樣的甜話:「俺甚也不求哩,求個像樣的男人,求個心兒……」野漢子也說過很多疼人的話,一次又一次,恨不得把她暖化了……銅錘家女人幽幽地站著,似很想挽住那昔日的美好,卻又無話可說,只重複說:「你真狠!」
嘆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氣憤。六叔的女人氣盛慣了,脫脫脫跑出門去,站在門街里跳腳大罵!把個肉屁股都拍紅了,細喉嚨也敲成了破鑼,卻沒人理,沒人應。看看天,還是有日頭的,恍惚間竟不信有人敢葯死他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
鐵鎚趕上去求道:「哥,反正、反正是破罐子了。我、我也給……咱親兄弟明算帳,說多少就多少。」
隔天,么叔果然提來了兩瓶好酒,一進門就說:「娃子,上頭禮重,輕了不辦事。這兩瓶酒你拿去,准叫鱉兒給你辦了!」
六叔很虛弱地應一聲,說:「好了。」
「蛋兒」臭不可聞地蜷縮在陽光里。在陽光的引逗下,屋裡的氣味越加的雜亂無序。「蛋兒」身上的血汗味經過了七十六年的醞釀,成功地與虱子屎臭蟲尿蚊子的口液勾兌在一起,經過了四時的大化,風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干濃烈橫的風格。媳婦們抹的那點劣質雪花膏是不堪一擊的。於是各自掩著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蛋兒」依然不覺,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陽光里蜷。那滴長長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著的乾柴腿上,跨越了蛇盤樣痙攣的黑色血管,搖搖地懸在離地有一寸高的地方……
鐵鎚趕忙追著屁股說:「哥,自家人,就五十吧?」
都是不服的。海子、旺們覺得虧。人們也覺得虧。只怨菜被人薅了。
鄉信貸員老馬擠上來,一跺腳說:「唉呀祖奶奶!五萬哪,我給他貸了五萬……」

二拐子

陽光慢慢地爬到了門裡,送來了一片晃眼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里的「蛋兒」映得很陳舊。老人的眼依舊閉著,頭勾著,蜷著一把老骨頭。漸漸有牛糞的氣味從他身上散出來,隨爬行的陽光遊動。繼而有一隊莊嚴的虱子從破襖的污垢處探出來,緩慢地順著衣褶蠕動。於是,在臭烘烘的陽光里,立時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隊像犁樣的分散開去,亮亮的虱頭像犁鏵一樣地扎進了一溝一溝的襖縫,重又播種去了……
男人緊抓住她的手,抖抖地家:「家裡……」
她說:「家裡你別管了,天坍下來有俺娘們頂著……」
就這麼「跑」了兩趟,村人們都知道了。一聽說李明玉要走,大伙兒立時變得熱情起來。他在村街里過,就有人很主動地跟他打招呼,送他一臉的笑:「中,你娃子中,早看出你娃子是塊大料!」弄得李明玉哭笑不得。電工見了他大老遠就喊:「明玉,需要啥言一聲!」村長拍拍他的肩膀:「明玉,上頭關係重,別惜乎錢……」連撿破爛的么叔見了也關切地問:「明玉,活動得咋樣了?趕明兒我給你弄兩瓶好酒摔摔。」
就叫他交待怎樣的不是人。狗剩嘆一聲,晃晃頭,眨巴著眼裡的淚,望著六叔說:
村東頭有所學校,二畝半大,錯錯落落十幾座舊房子。院牆是土夯的,被孩子們的屁股磨得豁豁牙牙,若是放假的日子,很像是斷了香火的破落廟院。
偶爾,原料愁銷路也愁的時候,廠長就帶著黑孩兒到省城裡去一趟,回來就不愁了。便有一輛輛卡車運了原料來,便有一輛輛卡車拉了篷布去。廠長就扯了黑孩兒站在廠門口看著,聽轟鳴聲在窄窄的村街里震動,喧囂。這時候廠長的臉相很木,兩眼像狼一樣的狠著。黑孩兒呢,每去省城一趟,回來便高興一陣子。逢人便說,他上大高樓了。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好高好高!又說舅領他逛商店了,見啥買啥。衣服全換了新的……過後,又是被兩個女工帶著,村裡村外的走,晃著小小的憂鬱……
於是,各家都派人到菜園裡來看菜。你家搭一個菴,他家搭一個棚,還有的把床抬到地里,用塑料布扎一個頂……各家的人手有限,有的是男人來看,有的是女人來看,有的是小伙,有的是閨女,一入夜就扛著被子來了,菜地里顯得很熱鬧。夜裡,隔著一層籬笆,你尿了,他也尿;這邊嘩啦啦,那邊嘩啦啦;你咳嗽了,他也咳嗽;東邊「咳咳」,西邊也「吭吭」,憑添了許多野趣。睡不著的時候,就互相串,你到我籬笆里坐坐,我到你的籬笆里坐坐,心裏防著,面上還是笑的。夜靜時,只要聽到腳步聲,就探出頭來齊聲問:「誰?!」
三黑皺皺眉,似有些不耐煩了,說:「大哥,你先捏。」
三天,旺家菜地里的油菜又被人薅了。這主兒更狠,是用鏟子鏟的,一溜兒一溜兒地鏟……旺家女人柔弱,老實,不會罵。不會罵也學著罵,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頭上一句腳上一句……慢慢也不罵了。
鞠躬盡瘁
於是,各家都出去賣菜,悄悄的。有到東鄉,有去西鄉,也有到鎮上、城裡去的。那菜的品種都很散亂,一把蔥一把韭一把芫荽一捏蒜……賣的自然便宜些。
香葉心裏打了個冷顫兒,眼前一黑,就覺得那數字像山一樣壓過來。她兩手抓著凳沿兒,坐穩了才說:「大哥,你是國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話我不該說,他是個沒星秤,這款當初你就不該貸給他。這會兒鬧出事來了,這個帳俺應了。你知道,五萬元不是小數,俺眼下也還不起。你要當緊逼俺還帳,大哥,你看看這院里,屋裡,東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錢?」

國家教師李明玉

八萬元,怎麼去掙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讓自己往下想,就說:「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說著,她站起身來,從破衣櫃里摸出五十塊錢遞給男人。男人哭著不要,她把錢塞到男人的兜里。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說:「香葉,香葉,我對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濕。很涼,哆哆嗦嗦的,她心裏突然有了一絲快|感,很沉重的快|感。只有在這時候,男人才徹底地屬於她。
鄉政府出資辦了幾個工廠,總是很不景氣。常常不是缺原料,就是貨銷不出去。鄉里就時常派人來「借」二拐子,用他的「一技之長」。縣鄉鎮企業局遇上了麻煩事,局長就說:「派車,請二拐子來。」這時候的二拐子已經「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活兒做得十分漂亮。一百四十四張麻將牌就像在眼裡放著,兩個骰子執得溜溜轉,要幾點兒有幾點兒,輸贏是盡在心中的。出門時「行頭」也變了,一身西裝穿著,夾一黑皮包,皮包里自然還是一副麻將。還印了中英文的名片在兜里,上邊赫然地印了一串頭銜……
公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暗示是很明顯的。該說的都說了,時光已是不早,還等什麼呢?
還有五爺,五爺是村裡的神漢,生死禍福,添丁加口亦可問他。
這是天亮時才發現的。狗死得很慘,七竅出血癱卧在地上,長伸著很優秀的黑舌頭……
香葉慢聲慢語地說:「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著把他抓起來,這帳還是要還的。你說是不是?給他一條路,他興許能掙些錢來,慢慢把帳還上。要是他掙不來那麼多,家裡俺也認這個帳,早早晚晚給你堵上這窟窿……」
……就有了https://read.99csw.com黑孩兒。
「唉,老了……」這一聲長嘆,叫人覺出日月的悠長。六叔呢,也不禁落了兩滴老淚。
三黑馬上介面說:「跑生意,一天一個樣兒,說走就得走……」
餘下的債主七嘴八舌地嚷著要帳。有三千兩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個個都像瘋了似的。手指頭點在香葉的臉上!唾沫星子濺在香葉的臉上!香葉不揚頭也不低頭,就直著身子跟人說好話……那些有借據的,急著用的,香葉指指院里的牛、圈裡的豬,又指指屋裡的東西,說:
走著,走著,鐵鎚一跺腳,粗粗地喘口氣說:「哥……」
就這樣,從早到晚,要債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她就一遍一遍地給人說好話。她是個沒出過門的女人,一生都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也沒做過這麼大的難。有時候,人們拽她、搡她、叫罵聲、嚷吵聲幾乎把她淹了!她就覺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瘋,想死……她恨男人,卻又不得不護住男人。男人是她的。在這種時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撐著這實在難以支撐的局面。
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
銅錘一下子像垮了,臉上的汗像雨一樣淌下來,他慢慢地轉過臉來,悶悶地往家走。
男人擂著頭說:「我作孽呀!我對不起恁娘兒仨,讓我死了吧……」
么叔眨眨眼,笑了:「假哩,日哄鱉兒哩!」
男人去了。男人是從後院翻牆走的,男人連從大門走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了。當男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後,香葉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無邊的夜色把銅錘腌了。銅錘對自己說,去菜地看看吧,別讓人偷了菜。就去了菜地。可他感覺不到自己在走,只覺得有一副軀殼在遊動,那彷彿與自己是不相干的。當他的頭撞在樹上的時候,才猛然地醒了過來,就火燒火燎地往家趕,嘴裏念著:「殺!殺!殺……」
於是,李明玉又成了全村人的驕傲。在他辦手續那幾天里,村裡天天有人請他吃酒。有時一天幾場,排都排不過來。當然,請他的都是頭面人物,在酒宴上都多多少少地教他些做人的「學問」,以備他進城干大事用。明玉很虛心地聽著,默默地點頭,再也不敢小覷鄉里爺兒們。臨了,都會懇切地說上一句:「娃子,做了大事,可別忘了爺兒們哪!」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兩眼瞪瞪地望著房頂,人就像傻了一樣。心說:咋就不是人呢?咋就不是人呢?腦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鑽。他鑽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鑽了,仍覺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淚。想想,流流淚。漸漸,一顆鱉縮的心就泡大了……
去年臘月,工商稅務聯合大檢查的時候。縣裡派了一個檢查組到畫匠王來了,主查篷布廠的帳。大凡鄉鎮企業都有兩本帳,這是明的,也是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不敢細究。篷布廠這些年已把各級工商稅務部門的主管人「喂」熟了,不料這次卻換了人。廠長生怕查出事兒來,很慌。人已來了,明著送禮是不敢的。廠長急中生智,就想到了二拐子。於是派人把二拐子請來,說:「拐哥,請你幫個忙?」二拐子眼斜斜地說:「啥事兒?」廠長說:「檢查組來人查帳,想請你陪他們摸兩圈兒。」二拐子笑了:「小菜一碟。」廠長壓低聲音說:「拐哥,咱村篷布廠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贏,可不知你會輸不會……」二拐子一聽就明白了,明著送禮不敢,打麻將輸錢,這叫暗送。二拐子不動聲色地問:「多少?」
鐵鎚的兩眼像著了火似的,身子瑟瑟地抖著,牙關也「咯答答」地響。他乾乾地咽了口唾沫,就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他跺跺腳,站著愣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就突兀地說:「叫我也日一回!」
狗剩是個鱉貨,見了干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綁的時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樣兒,也不敢問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一直到上了銬子,還是迷迷糊糊的,只巴望著孫子頭四下去哀求:「哎,爺兒們,同、同志……」同志說:「老實點兒!」他就弓弓腰,很聽話。等聽清了他的罪過,這才苦著窩瓜臉喊冤枉。那喊聲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氣壯。待屁股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腳,再不敢吭了。繼而,又試試巴巴地去送那巴結討饒的目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時候,終於看清黑風風的六叔也在旁邊坐著。
三媳婦說:「麥芽!」
菜園不大,七八畝的樣子,是上水好地。每戶人家也就分得一分二分,各種各的。鄉下人吃菜不講究,種什麼就吃什麼。種多吃多。種少吃少,平日里,你薅我一棵蔥,我拿你兩棵韭,沒人計較。菜多時也分些給眾人,全個情面。但終究是分了,日久情薄,漸漸就生出些嫌隙,由嫌隙而口角,於是各家都扎了籬笆,你一片我一片把菜地隔起來。
一天,鄰村的一位村長來廠里吃酒,吃到興處,笑嘻嘻地說:「老哥,你一個㞗廠辦得憑紅火,有啥絕招?」廠長喝酒未到七成,沒醉。聽了這話,臉很黑,鼻頭很亮,就說:「叨菜,叨菜。」那人不識趣,又催道:「說說,說說。」話是沒有的,只把滿滿一蠱酒灌進肚裏去了,喝了。廠長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鮮艷得叫人不敢看。那㞗人不知深淺,趁著酒熱,指著黑孩兒胡唚道:「老哥,咱知哩,這娃子就是經驗!」
銅錘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就又往前走,慢吞吞的,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就有人出主意說:「跑跑吧,跑跑。」
銅錘身子晃了一下,就勢矮下來,很小的身量縮縮地蹲在了地上,亮著一臉汗:「兄弟,你罵吧,罵吧,恁哥不是人,是畜生!」
大黑嘆口氣,說:「唉,要不是廠里事太多,我又經常出差……」
派出所的人厲聲喝道:「老實交待!」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聽見村西篷布廠那「咔咔咔……」的機器聲,就聽見九香家的帶字鋸那刺耳的尖叫,就聽見六指開著小拖「嗵嗵嗵嗵」從村街里過,就聽見小片家的榨油機那「嗡嗡」響聲,就聽見「賣豆腐-喲!」大嗓的吆喝……
她心裏很亂,卻不得不撐住架子說:「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
此後,再沒人敢說這話。
男人抓著自己的頭髮,淚流滿面,神色十分驚恐。他吞吞吐吐地說:「有……有、好幾萬。」
在村裡,辦什麼事也沒有往常順了。有時候連東西都借不出來,人顯得很落價。有一回澆地,捏蛋兒時李明玉捏了第一名,可澆的時候電工卻把他排到了最後,電工的眼就是「人秤」,李明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曉得國家教師這牌牌很不值錢。此後,心越來越灰。氣憋在肚時,有話無處說,那日子就顯得難熬。
明玉一看是「茅台酒」,眼都瞪直了,結結巴巴地問:「么,么叔,這這這……得多少錢呢?!」
已是四更天了,夜依舊很躁。九香家那尖厲的帶子鋸的嘶叫像刺在人心上的一片瓦碴;村西篷布廠久碎著嗒嗒嗒嗒;大路上常有「嗵嗵嗵」的小拖從人心上軋過;狗也顛狂地叫;而月光總像偷了人家似的,模模糊糊地在雲層里躲閃;連豬圈裡也睡了人(村裡又丟了兩頭豬),稍有動靜,便有黑黑的一條從鋪了乾草的豬窩裡爬出來,驚慌地問:「誰?!」
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男人說:「完了。」
春三月,二拐子被縣鄉鎮企業局借出去「玩」業務,一連陪人玩了三夜,竟突發腦溢血,死在了牌桌上。臨死時,二拐子嘴裏還念著兩個字:
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樣的偎在她懷裡,一聲一聲地喊著她的名字說:「香葉,香葉,我掙了錢就回來……」
債主們像沒王蜂似的團團圍住她,一個個躁躁地罵著,有的乾脆張大嘴哭起來……
碗很大,蛋兒很小,但蛋兒裹著一個漫長的用碾棍推出來的歲月。
走的那天,校長帶領全校師生列隊在村西頭歡送他,還特意地借了兩面破鼓敲著,場面很熱烈,學生娃兒們也都不喊他「蹦猴」了,一個個親親地喊老師,那目光是極羡慕的……李明玉卻哭了。
「尿!」
漸漸有風聲傳出來了,旺家兩口子打了一架;海子家兩口子也打了一架;海子家女人又堵住旺家女人罵,兩個女人撕撕扯扯地到村長家評理,村長各打五十大板,狠狠地把她(他)們日罵一頓了事。九香家也跟老笨家罵翻了天,從偷菜罵到偷人,一說妞兒匪氣勾人,一說娃兒流氓成性,鬧成了一鍋粥!繼而各家都生了疑惑,男人關上門審女人,女人開著門審男人,越審疑心越大。整個村子像火藥桶似的,天天有人干架!究竟為著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於是又換人去菜園裡看菜。換了男人的,就有女人去盯梢兒;換了女人的,就有男人去暗查。一時,人都像瘋了一樣,生出了許多事端……
香葉軟聲說:「男人在外頭的事,俺也不清楚。可話說回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欠了人家,總是要還的。爺兒們消消氣,慢慢說……」
大黑很沉穩地說:「老二,你捏。」
「不管她願不願……」
「五十吧?」
篷布廠生意好,就常常出錢給村人們放電影,一放兩片子。四鄉的人都來沾光,放電影時,最好的位置總給黑孩兒留著,自然由兩個女工帶他去看。鄉村裡演電影像是趕廟會,趁著天黑人雜,外村的青皮後生常結夥在場子里耍流氓,滋事打架。這麼一鬧騰,擠擠搡搡的,場子就亂了……可只要聽見黑孩兒一哭,女工們就紛紛圍上來,在黑孩兒周圍圈一個圈兒,用身子把他護住。這功夫,要是哪個有顏色的女工被無賴們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緊護黑孩兒,廠長呢,就給女工們獎勵,叫「愛廠如家」,送上紅封包一百元。
時光哇……
「你別管,你別管……」read•99csw.com鐵鎚慌慌地說。
二拐子死後,村裡為他開了很隆重的追悼會。鄉里縣上都送了花圈。輓聯上赫然地寫著:
狗剩就坐在家等了三天。
定然不是狗剩。
二黑愣了。
老天哪,八萬!她娘兒仨在家省吃儉用,餵豬餵雞,加上賣糧食的錢,緊緊巴巴一年才能掙七八百塊。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萬……
三黑剛要去捏,手被媳婦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頭,詫異地望著女人。片刻,倏爾明了,去讀老大老二的臉……
卻沒人來。
漸漸,這課就上得沒有滋味了。學生隔幾天走一個,隔幾天走一個,問了,都是做生意去了。教室里坐得稀稀拉拉,自然沒了心境去好好講。還有的學生吸著高級煙回學校來,大咧咧地敬他一支,把他兜里裝的三毛五一盒的許昌煙襯得很委瑣。後來,見人連煙也不敢掏了。
看護黑孩兒是很要緊的。有時,看見別的娃兒都有娘,黑孩兒也哭著要娘,鬧得女工沒辦法了,就去找廠長。那當廠長的漢子即刻放下別的事出來哄黑孩兒,常常趴在廠門口的地上讓他當馬騎,說:「上來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騎一圈騎兩圈,也就不鬧了。還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匆忙間辦了點私事,回來突然發現黑孩兒不見了,便慌慌地告知廠長。廠長的臉立時變了,抖手給了那女工一巴掌!馬上吩咐全廠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卻發現黑孩兒在二裡外的碾滿車轍的大路上站著,很憂鬱很惆悵地站著,盪了滿身的黃塵……廠長聽到信兒,親自跑去把他背了回來。於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兒的女工,兩人日夜監護。
狗剩呢,就撐大胆子在六叔門前過了兩趟。知道那紅漆大門是摔過屎的,便看得低了。就覺得六叔也是人,也有濕褲子的時候。於是,憑添了一些豪氣。
「六叔下台了,沒人來巴結六叔了,就我還想著巴結六叔,賤嘰嘰的跑來給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個狗!我不是人,我是個狗……」說著,人已痛到了極處,就抱著樹往地上發溜,掙著身子往下跪。手在樹上銬著,跪也很艱難,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學狗叫!一邊叫一邊爬,爬著叫著,叫著爬著,就那麼圍著樹轉了一圈又一圈……
銅錘鐵鎚兩兄弟縮縮地蹲在明堂的窗下,諦聽著一片黑暗。夜很涼,心裏卻很熱。有些日子了,銅錘家女人說是夜裡去圈裡看豬,就不在屋裡睡了,有天半夜,銅錘想干那事兒,就摸到圈裡,卻沒摸到女人,只有豬。想想治一個女人不容易,又掖了褲腰出去找,找來找去,卻又見女人在自家的豬圈裡睡著。很納悶,自然是不敢問女人。女人很白,洋種馬一樣的高大。銅錘卻很矮,很黑,狗樣的瘦。要不是早早定了娃娃兒媒,女人不會嫁他。此後這種事兒時有發生,銅錘咽不下這口氣,夜裡就悄悄盯著女人。女人貓樣的精靈,跟著跟著就不見了。也聽過幾家的牆根兒,始終摸不著頭緒。漸漸,疑心是睡到明堂鋪上去了,只是沒有見證。就約了兄弟來捉。
二黑鼻子哼了哼:「㞗!話不能這麼說……」說著,看了看媳婦的臉,手一擺:「算了。」
香葉端起一碗水遞給老馬:「大哥,你別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馬接了水碗,她又說:「大哥,事到了這一步,責任你也擔一些。聽說貸款時你也得了些好處?這樣吧,你先把那一萬元好處費還上。這四萬我認了,慢慢還。只要我手裡有錢,都是你的。掙一塊還一塊,啥時要啥時給,決不賴帳。要是還不行,大哥,你搬東西吧,啥值錢拿啥……」
六叔家的狗死了。
兩股綠火相撞了,親兄弟一下子變得很陌生。鐵鎚渾身像著了火一樣,他三十了還沒說下熄婦,太饞女人了!如果沒這回事,他還能忍住。可他看見了,都看見了……他「撲咚」往地上一跪,說:「哥,人家……咱就不能么?!」銅錘恨不得上去把兄弟捏死,卻又無話可說,只後悔不該帶他來。他慢慢地勾下頭,說:「她……不依。」
債主們知道她男人在外邊花天酒地,女人卻不曾享過半天的福,如今擔下了天大的窟窿……心裏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看見六叔,狗剩打了個尿顫兒,目光一點一點地短了回去,有淚慢慢地流出來。那身子棲惶地軟在了槐樹上,閉了眼去,任淚水小溪樣的在臉上流。平素,他本是該咧著大嘴哭的,這次沒有,只是無聲地流,淚水流濕了褲腿,流濕了那本來是很寬闊的胸膛。上邊流了,下邊也流,已是沒什麼指望了,流得很凈。

狗剩

月余,公安局的人先是抓了海子,后又抓了旺家女人,說是重婚罪。沒過多久,竟又把旺也抓走了,說是強|奸未遂……
倏爾,女人們「呀」地叫了一聲!眾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兒」的身上,奇了,只見那老襖的破處,七彩的陽光下,漸漸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芽兒來,一個芽頭兒,兩個芽瓣兒……
人們蜂擁而去,屋裡屋外看了,家裡值錢東西的確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趕了豬,有人抬了桌子、柜子……香葉眼含著淚看人挑東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勞掙下的呀!可她還不得不笑著說:「大哥,弄到這一步,真是對不住了,恁多擔待吧。」
其實,那隱了的也極簡單。畫匠王原是個很窮的小村,沒有什麼門路。後來省里一位很負些責任的人物(多年前,他在村裡駐過隊)需要一位保姆,村裡就派了模樣好的勤快的妞去給人家當保姆。後來那當保姆的半道里跑回來不幹了,村長就動員她再去,那邊是給一份工資的,村裡再給一份,給了也不去。那時,辦篷布廠正白手起家呢,村長就給妞下跪了,村長流著淚說:「妞,去吧。」妞就又去了。此後又換了一個,又換了一個……這都是看得見的,別的也沒什麼。再后,慢慢,慢慢,凡是在篷布廠做事的村人都有了些錢,大瓦房一所一所地蓋起來了,紅紅的一片,像血。
椅上坐著公人,公人是特意請來的,是位很有人緣又很公平的主兒,決不會徇私,那蛋兒自然也是公人監製的,各道程序都很齊備。
三黑也說:「捏吧。」
於是,三房媳婦都盯著碗里的小紙蛋兒。這紙蛋兒實在是已不陌生。往日里,他們曾用這紙蛋兒分過糧食,分過牲口,分過土地……
片刻,狗剩轉口說:「六叔,我錯了。」
村西有個篷布廠,是村人們白手起家建起來的。五年了,生意很好。廠里大多是女工,本村外村的都有。一律的廠裝,很有些顏色。廠長呢,也就是村長,大身量的漢子,有稜有角的胡茬子臉,披的自然也是很挺的西裝,手甩甩地走,哼得很有氣派,只是不要醉。

黑孩兒

這是個只有姨沒有娘的孩子,也是個只有舅沒有爹的孩子,沒有籍貫沒有戶口沒有身份,就在廠里養著。
村街里臭了三天……
應聲也很響亮:「我!」
第二天早上,銅錘家女人不見了。
錯誤是沒有的。成績還是優等。就是人太靦腆,讀了幾年大書卻沒讀書做人的門道,不回來又能到哪裡去呢?開始,李明玉並不覺得太委屈。畢業了,沒後門沒關係的,能弄個國家教師的牌子扛著回村教書,也就夠了。再說,人年輕,熱情還是有的,於是一回來就找校長聯繫工作。校長是村支部副書記兼的,指示也就那麼幾句:「弄吧,都是村裡娃子,好日哄。不聽話脫了鞋打屁股……」李明玉本來把教書看得很神聖,被校長几句話說得很不痛快,一是「弄吧」,二是「日哄」,就沒了一點點兒神聖味。接著,他第一次上課就淋了雨。學校本來就很簡陋,教室漏雨,教師們陰天上課都披一塊破塑料布,時刻準備著。李明玉沒有經驗,頭天上課穿了一身新衣裳,頭髮也梳得油亮,卻不料趕到雨肚裏去了。一進教室屋頂上掉下一塊爛泥,剛好砸在他的頭上,引得學生娃兒們哄堂大笑!往下,他講幾句看看房頂,講幾句看看房頂,像蹦猴似的在講台上來回動……一堂課下來就有了「蹦猴」的綽號,弄得他十分尷尬。
「六十!」
慢慢,他睜了眼,目光一點一點地探出去。先是瞅著六叔的腳,接著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經拴過公章的腰窩處,爾後躲躲閃閃地移到六叔的制服兜兜上,終還是不敢看六叔的臉……
二黑手一伸,也從碗里捏出一個來。二媳婦很神秘地探頭去看,那蛋兒就在男人手裡攤著,女人慌忙搶過來,小心翼翼地展在手裡……
畫匠王,一個小小的村。百十戶人家,被一段細細穎河繞著。人是很善的,水也很清。秋紅柿葉,夏綠蘆葦,那沾了水音兒的棒槌響得很遙遠。很久很久了,人們像是活在夢裡。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氣。在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頓時煙消雲散了。你歉讓了,我也歉讓,互送著一片和解的誠摯。媳婦們即刻做出很懂規矩的樣子,鬆了那緊著的目光,身子擰出了一片溫柔。
第二天,討債的便湧上門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債主鬧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進門就喊:「五大噴,今天你就是砸鍋賣鐵也得還老子的錢!」一問當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鱉兒」跑了。頃刻間,院子里像炸了似的,債主們全都紅了眼,有吆喝著扒房子的;有搶牲口的;有跳豬圈裡趕豬的;也有衝進屋裡拾綴值錢東西的……屋裡屋外鬧成了一窩蜂!
夜有些涼,她抖著身子問:「多少?」
屋外,窗台上探著兩顆黑黑的人頭,眼裡都竄動著騰騰的綠火。鐵鎚貓了貓身上,瞪著眼小聲說:「哥,下手吧?!」銅錘咬咬牙,喘一口粗氣,說:「別、別慌……」
村街里人來人往,自然都看見了。看了,咂咂舌,目光各有些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