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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夏天

燃燒的夏天

作者:李佩甫
說著,幾個人都笑起來。
小周手裡拿著一個小本本,邊走邊跟廠長彙報說:「廠長,自停產整頓以來,上級有關單位先後打過107個說情的電話,寫條65張,有省市……」
廠長在電話里說:「開了一上午了,還不通?!我馬上過去。」
姚春成有些慌了,忙說:「廠長,你是不是聽人說啥了?你要不相信,你查了,我干供銷二十多年了,我要拿人家一分錢,我就不是人!」
潘亞君望著他,終於坦白地說:「是。不是『一些』,是很困難。但也是暫時的。」
潘亞君馬上說:「你不是說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么?」
廠長沉默了很久,慢慢蹲下身來,又摸了摸孩子的頭,說:「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姚春成反覆解釋說:「合同是早就簽過的,人家拉到門口了,你說這事……」
劉惠英說:「不能留下么?」
廠長對著台下的工人說:「看看吧,這就是咱北鋼的孩子……」說著,他又對孩子說:「孩子,廠長伯伯對不起你,我給你道歉了……」說著,廠長當著全廠職工的面,彎下腰去,鄭重其事地給孩子鞠了一躬!
潘亞君說:「啥問題?你說。坐下吧,坐下說……」
萬林說:「都說了。」
有人馬上說:「是呀,拖了這麼久了……」
這時,有一隻手驀地搭在了徐振海的肩頭上,這就是那個有點流氣的年輕工人。他攀上一堆鋼錠,手大咧咧地在徐振海肩頭上拍了一下,說:「哎,老頭兒,借個火。」
一張黑乎乎的臉,無話……
潘亞君看了看廠長,終於說:「廠長,你該下決心了。在這種時候,只有徹底轉變觀念才是惟一的出路……」
主席台上,在一排會議桌的後邊,坐著一排廠級領導……
廠長抬頭看了看,輕聲說:「都出去吧。」接著,他又厲聲喝道:「都給我出去!」
有的發牢騷說:「頭割了也完不成……」
有人在電話上高聲喊:「喂喂,五車間出事故了!」
潘亞君隨口而出:「總廠的指標是……」說著,她嘴裏吐出了一連串的數據……
潘亞君趕忙站起身,說:「廠長,有事嗎?」
負責開票兼賣小菜的女老闆伸手把那隻鋁餅接了過來,隨手放在櫃檯下邊的一個筐里,而後,很和氣地說:「放學了?還吃麵條?有水餃呀,羊肉水餃,可好吃了。」
上萬顆人頭仰望著主席台……
這時,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天車女工劉惠英探了探頭,小聲說:「潘大姐……」
廠長帶頭鼓掌……
不料,那年輕人接過打火機在手裡拋了一下,卻又嬉皮笑臉地說:「老頭兒,再借支煙。」
有人說:「你沒看看,都停產了!」
會議室里坐著一百多名面色憂鬱的下崗工人。
徐振海又摸了摸那邊的衣兜,掏了幾個地方,都沒有找到。這時,他轉過臉來,剛要說點什麼……只見那小伙猛地跳起來:「呀!是廠長啊?」說著,扭頭就跑。
廠長一拍桌子,說:「得罪不起也要得罪!」
當老闆娘伸手接鋁餅的時候,一隻大手搶在她前邊把孩子手裡的鋁餅接了過來,問:「一碗餃子多少錢?」
萬林沒好氣地說:「你問我,我問誰?你找廠長問去。」
潘亞君激動地說:「廠長,我也……」
這時,一個女會計員走了進來。廠長看了她一眼,從衣兜里掏出一支鋼筆,放在面前的會議桌上,說:「有不願與北鋼繼續合作的,有害怕北鋼賴賬的,請到前邊來,我現在就給你簽字,咱們馬上結賬。」

潘亞君忙問:「廠長,你想?」
廠長轉過臉去,重複說:「我可以開除你。」
趙局長一下子怔住了。他沉默良久,終於說:「老徐呀老徐,你,你……」說著,他突然拉開手提小包,掏出手機,說:「我是趙明程。立即給北鋼總廠送電!」
這時,總會計師潘亞君提著一兜水果看廠長來了。她進了門,關切地問道:「廠長,好點吧?」
小保有點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小聲說:「是。」
廠長忽地抬起頭來,問:「怎麼樣?」
中午,在一個車間的控制室里,那個有點流氣的青工拿著兩根油條走進來,大咧咧地對一個看儀錶的姑娘說:「小萍,撕張記錄紙。」
在游泳池門口收票的竟是原車間主任黃遂河。一個青年工人跟他打招呼說:「黃師傅,今兒你值班呢?」
於是,眾人互相看了看,都把自己的飯盒打開,從裡邊拿出一個鋁餅……
潘亞君說:「是。」
黃遂河笑笑說:「我值班。快進去吧。」
潘亞君蹲下來,把那些撒在地上的方便麵一包一包地拾起來,裝進那隻高級旅行箱里。眾人也都默默地跟著裝。廖總的嘴唇抖動著,可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眼濕了……
孩子唱道:「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潘亞君一時語塞……
這時,廠長、總工程師、總會計師帶著大隊人馬趕到了。廠長衝上一線,親自指揮搶險!
有的馬上問:「那總廠指標是多少?」
萬林上了主席台,默默地站在了孩子的身邊,默默地對廠長說:「是我。」
巨大的鍊鋼車間,風機呼呼地響著,一輛天車從遠處緩緩地開過來……
傍晚,正是下班的時候,像潮水一樣的自行車涌在廠區附近的馬路上,在自行車的河流中,影影綽綽可以看見一個孩子坐在一輛自行車的后靠上……
廠長激動地說:「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北鋼的工人!他們把自己僅有的一點積蓄都拿出來了。這就是我們要交的電費!」
孩子七歲了,那充滿喜悅的小臉上略帶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憂鬱。在人們的保護下,孩子走過了十字路口。
潘亞君說:「可我是北鋼的總會計師。在這種時候我沒有理由離開北鋼。」
潘亞君用回憶的口吻說:「是呀,對於北鋼來說,我就是一顆螺絲。可這螺絲在北鋼擰得時間太長了,我爸……還有我,兩代人哪!已經卸不下來了。有時候,我也覺得……可現在要讓我離開,那對於我來說……」說到這裏,潘亞君搖了搖頭,默默地說:「我爸就死在北鋼的轉爐旁。」
仍是那個掛有小黑板的調度會議室,廠長仍在那兒坐著……
這時,廠長快步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工作服,手裡拿著安全帽,幾步走到會議桌前,看了看眾人,突然說:「都給我站起來!」
小保一聽是廠長,終於輕聲地說:「我說了,你別告訴別人。」
姚春成急了說:「為啥不行?!」
雨嘩嘩地下著……
廠長對小周說:「再端一碗。」

轉爐前,一時鋼水橫流!

三十七

這時,姚春成進來了。他一看這陣勢,臉一下子白了,他喃喃地說:「廠長,我冤枉,有人誣陷我,我冤枉啊!」當民警讓他在逮捕證上簽字時,他卻忽地扭過臉來,撲咚一聲跪下,流著淚對廠長說:「廠長,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老虧呀,那些……那些錢……我一分都沒花,我是一分都沒花呀!」說著,他淚流滿臉,泣不成聲。
萬林說:「如果我干,定崗定編的時候……那,黃頭就不能再留下來了。」
就在這時,秘書小周拿著一張報告紙匆匆走進來。萬林立馬跳起來,問:「結果出來了?」
萬林朝遠方的天車女工劉惠英打了一個手勢,天車從空中緩緩駛來……
潘亞君說:「多少?」
黃遂河激動地說:「爐子廢了,人也廢了。幹了三十五年,我成廢鋼了!」
劉惠英望著孩子,她的眼濕了。她一把把孩子攬在了懷裡……
萬林說:「是。這個數……」
劉惠英詫異地說:「不會吧?」
轎車內,秘書小周把手機遞給廠長,手機里傳出了急切的聲音:「廠長,你快來吧,下崗的黃主任要出事!」
老闆娘會意地笑了笑,說:「走吧,走吧。」
廠長也掉淚了,廠長轉過臉去,說:「老姚,你受黨教育二十多年,你,不該呀……」
這時,學生放學了,一群小學生冒雨從學校大門口跑出來,在這群孩子里有小保。小保在雨里站了一會兒,四下瞅著,突然,他看見了劉惠英和萬林,馬上跑了過去,當他快跑到兩人跟前時,又猛地站住了,他立在那裡,獃獃地望著兩人……
搶險過後,轉爐終於保住了。
燥熱的夜,一彎朦朦朧朧的月亮……
庫存積壓:48萬噸
陳西銘試探著說:「要不,等合同到期再續一段?我們對北鋼有信心。」
廠長心酸地說:「廠長也不能。」
廠長說:「軍中無戲言。你跟我走吧。」
他用兩手拍拍臉,又拍拍臉,默默地說:「你得笑啊……」
這時,廠辦秘書小周拿著一張報告紙走進來。廠長身子未動,只說:「說吧。」
這時,廠長快步走進來,問:「怎麼回事?」
在料場傳送平台的台階上,一個戴眼鏡、身挎皮包的知識女性拾階而上,她走得很急促,還一邊走一邊用手機打電話:「……我知道,知道了。要想盡一切辦法,對,對……」這是一個臉龐秀麗,看上去十分幹練、潔凈的女性。她就是潘亞君,是北鋼總廠的總會計師。
眾人全都傻了。
疊印出飛速旋轉的車輪和他一次次出入省、市政府……推開一扇扇門的情景。
這人自然是北鋼總廠廠長徐振海。他已五十多歲了,兩鬢斑白。
萬林說:「咱廠要讓承包,我就把咱車間承包了,我就不信,咱不如日本人!」
潘亞君說:「不是你?還有誰呀?」
廠長背著臉說:「你不是北鋼的工人?」
黃遂河喃喃地說:「我完不成,我無法完成……」
眾人一下子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萬林看了看他,隨口說:「發。」
潘亞君說:「廠長,款沒貸來。我……」
良久,廠長默默地說:「我不能。」
廠長又宣布說:「北鋼現在是停產整頓時期。那就是說,從現在起,北鋼停止進料。至於何時進料,進哪家的料,另行通知!」
這時,檢查住宅小區的廠長聽到笑聲,推門走進來。眾人立時圍上來。
孩子突然不說話了……
小保馬上說:「不是偷的。」
過了一會兒,萬林終於忍不住說:「廠長……」
孩子說:「爸爸唱的歌。」
孩子又問:「礦石呢?」
公園裡,在花壇邊的一個長條椅子上,坐著一個姑娘……
廠長在爐旁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說:「老夥計,你選了個好地方啊。當年,這可是個模範爐啊,在這個爐上,你可是立過功的呀!」
一個工人往上指了指說:「我分的就在頭兒上邊。」
廠長在總調度室拿起電話,命令道:「我是徐振海,命令各有關部門,五分鐘內,立即趕到事故現場!」
大街上,北鋼總廠的對面,那些「吃」北鋼的店鋪關門了。
黃遂河仍然一聲不吭。
有的說:「說得好好的,6月份付款,到這會兒了,不照面了?!」
當會議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徐振海的臉「刷」地黑下來了,只見他猛地把那張「喜報」團成一蛋,奮力摔在會議桌上,說:「黃遂河,你給我報什麼喜?一月虧損,二月虧損,三月四月五月六月全是他媽的虧!到現在廠里已經虧了7700萬!四面楚歌!到時候哭都來不及,你還有臉來報喜?!」
潘亞君說:「定噸鋼成本1095是有科學根據的。它是以國內先進水平和你們車間的歷史最好水平為依據,對成本構成的各項指標進行比較,再以原材料和出廠產品的市場價格為參數,測算出來的最高限額……」
徐振海高聲說:「跑啥……」
萬林一聲不吭。
廠長擺了擺手,徑直向會議室走去。

二十

成千上萬輛自行車在通往廠區的馬路上擠擠搡搡地流著,萬頭攢動;那些人臉在流動中顯得很密,底色很重,那顏色彷彿是在鋼水裡浸泡過,像是在流動中已半凝結的鋼液。這是生命的一種膠著狀態,時光在人臉上寫出了一些赤紅色的痕迹。車流獨獨地朝著一個方向,也只有這麼一個方向了,因為他們都是北方鋼鐵總廠的工人。
車在路邊上停下了。廠長從車裡走出來,而後尾隨著小保朝前走去。秘書小周也急忙下車,跟了上去。
潘亞君一驚:「廠長,你……」
廠外的馬路上,是一個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混雜的世界。在人流中,可以看到有八輛摩托組成的一個小方隊,打頭的仍是萬林,他騎的摩托後邊坐著小保。

三十三

廠長想了想,默默地念叨說:「你爸是個鍊鋼工,叫孫建軍。」
劉惠英說:「廠長怎麼說?」
廠長沉默了。雖然他臉上還帶著些許笑意,可那笑意已有了些許苦澀。他說:「這是我這個廠長無能啊!出國了,還讓你們一人背一箱方便麵。」說著,他的臉就黑下來了,只見他跳起身來,一把奪過一隻寫有「文件」字樣的紙箱子,奮力地撕扯開箱子,「嘩拉」一下,把箱子里裝的方便麵全抖落在地上!
萬林笑著說:「第八個了。」
在廠總調度會議室里,會議顯然已經結束了,可有一個人仍坐在那裡。這個人的坐姿很特別,他背對著會議桌,兩腿騎坐在一把有背靠的椅子上,兩眼注視著掛在牆上的一個小黑板。
小周吞吞吐吐地說:「老馬,在電話上講……」
萬林不動。
潘亞君看了看那個公文箱,問:「老同學,這是什麼意思?」
萬林問:「知道這是什麼歌嗎?」
供應處里一片吵嚷聲。
廠長扭過身來,問:「一噸都沒訂出去?!」
這邊,萬林欠著身子,慢慢地在長條椅上坐了下來。一開始,兩人都有點拘束……
小保望望她,用腳蹭著地,小聲說:「阿姨,你能當一回我媽媽么?」
兩人一個在上邊,一個在下邊,廠長急切地問:「潘總,辦得怎麼樣?」
黃遂河敲著鋼板說:「廠長,你行行好吧,兩千萬哪!能降下來么?我又不是神仙!」
陳西銘說:「這就叫生意。這是十萬塊錢,給你的。」
兩人的目光對視著。黃遂河望著廠長,好久才說:「廠長,我跟你這麼多年了,你,一點情面都不給么?」
整頓后的北鋼總廠又開工了。
小周接著說:「老馬從太原訂貨會上來電話說……」
廠長望著眼前的料場,很平靜地問:「為什麼?」
那個工人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周對著廠長說:「廠長,結果出來了。」
潘亞君也高聲說:「搞。過去咱們是幹了再算,乾的是糊塗活;現在咱們實行算了再干,乾的是明白活。廠長說,再不能讓一線的工人吃虧了,一切獎金福利都要往一線傾斜……」
有的說:「這怎麼行呢?鋼鐵市場疲軟,怎麼能讓企業負責?!」
潘亞君沉吟了一會兒,絞著兩手,默默地說:「是南方信託投資公司吧?」
在他的眼前,疊印出一個個煙霧繚繞的會議……
早晨,在廠設計院的樓前,站著一些「眼鏡們」,他們是在等車……
陳西銘說:「百分之三十三。」
姚處長搖搖頭,又搖搖頭。
馬經理說:「姚處長,咱們交往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你這就不夠意思了?」
晚上,鍊鋼車間里,只有廠長和萬林在爐前坐著。
劉惠英停住車子,匆匆趕回到孩子身邊,低下頭問:「你怎麼了?」
廠長背對著他,默默地說:「怎麼不講理了?」
眾人都默默地望著廠長。
學校門口,一片雨傘,傘像雨中花一樣,一叢一叢的在雨中開著,那些人都是來接孩子的家長。
在鍊鋼車間里,鍊鋼車間主任黃遂河氣乎乎地對廠長說:「我不幹了!總廠不講理?!」
廠長說:「你媽媽?」
那個有點流氣的青工伸了伸舌頭,說:「惱了,頭兒惱了。」
劉惠英看了他一眼:「是第八個了吧?」
陳西銘搖搖頭說:「亞君,你怎麼還使用道德尺度?在商品領域里,利益是第一位的,一切都看是否有利。對於北鋼來說,你不就是個螺絲么,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潘亞君說:「噢?萬林。來,坐吧。」

三十四

廠長默默地回憶說:「年輕的時候,咱們在這個爐子上,分吃過一塊饃,合用過一個茶缸子。後來,這爐子老化,出鋼少,事故多,有一回,潘師傅把命都搭上了!」
立馬,萬林從外邊沖了過來,三下兩下跑上爐台,抱住了黃遂河。幾個工人也都跑上來,擁住了黃遂河……
劉惠英說:「都說了?」。
萬林忙說:「廠長,你說。」

十四

總控制台上,儀錶閃爍。
「我是完read•99csw•com不成,真完不成!」
廠長望著猛然闖進會堂,又突然站住的劉惠英,笑了笑說:「嘿嘿,又來了一個……」
潘亞君說:「也不能怪你。電漲、煤漲、水漲、氣漲、加上原材料漲價,一共漲了七十一項……」
廠長依次跟這些要出國引進設備的知識分子握手,他一邊握手一邊說:「拜託拜託……有勞各位了……家裡有什麼事嗎……跟家裡說,有事直接找我……」當他握到最後的時候,發現他們一人提著一隻捆好的大紙箱,就笑著問:「這是什麼?『文件』?什麼『文件』?」
萬林從遠處向她走來……
一個說:「空姐那『1』是說咱一號爐吧?」
廠長說:「看來,只有適應市場這一條路了。我看了幾個方案,概括起來,也就是八個字『模擬市場,成本否決』。」
會議室的外邊,秘書小周在用手機給廠長打電話:「……廠長,說不通啊。中層還是不通。潘總正在講……」
小保貼近他的耳朵,輕聲說:「我爸死了。」
電話里傳出了很氣憤的聲音:「……我不聽。你還解釋什麼?!我辭職,我不幹了!」
廠長十分感慨地說:「我們這代人哪?可以說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過去是計劃經濟,日夜想的都是完成計劃……嗨,轉眼又成了市場經濟。一到『商品經濟』,傻了,跟不上趟了……」
在北方鋼鐵總廠對面的大街上,排著一拉溜「吃」北鋼的鋪面:有一半是專門收購廢鋼鐵的廢品收購站;另一半是飯館……
轉爐前,火光熊熊,鼓風機嗚嗚地響著,萬林正在指揮工人做出鋼的準備。
陳西銘坐在那裡,愣了一會兒,「啪」一下把那公文箱台上,說:「操!還真有不喜歡錢的?!」
說著,他就吹起了哨子!
萬林說:「廠長說,我可以競選車間主任……」
在醫院的單人病房裡,廠長徐振海在病床上躺著,他的眼有一隻還被白紗巾矇著……
小周說:「是耐火磚的質量不合格造成的。」
潘亞君說:「過去咱們是計劃經濟,核算成本都是從原材料的進價開始,這是『正演算法』。現在呢,咱們採取的是從產品的市場銷售價減去目標利潤開始,按廠內工序逐步反向『倒推』,這叫『倒推法』……你明白嗎?」
姚春成圍在廠長身邊,轉著圈嚷道:「廠長,唾沫都吐到我臉上了!你看,你哪怕稍微救救急呢?!」
於是,人們鬧哄哄地從處長辦公室里擁出來,樓道里一片吵鬧聲……

二十六

萬林說:「他人太倔,太古板,對一些新的東西……可我又怕他受不了。我也很矛盾哪。黃頭是我的師傅,我又是他一手帶出來的……」
萬林走後,潘亞君仍在電腦鍵盤上敲擊……
接著,廠長話鋒一轉,突然說:「下邊我要給大家提一個問題。我要問:究竟誰是工廠的主人?對於這個問題,大家一定會說,工人是工廠的主人!可我要問問在座的各位,這裡有主人么?誰是主人?!」說著,廠長從一個包里掏出兩個鋁餅來,高高舉起,大聲說:「同志們,你們知道這叫什麼?鋁餅對不對,這是鍊鋼用的鋁餅。可是,有些人卻把它叫作『麵包』,這就是他們眼裡的『麵包』啊同志們!大家都知道,在廠對面有整條街的店鋪,你們知道這些店鋪是幹什麼的?是吃咱北鋼的!就在那裡,我們的『主人』就是用它來換飯吃的!那麼我要問,有哪一家的主人會幹這種吃裡扒外的事情?!」
「潘總,你行行好吧,我們一鍊鋼……」
北鋼以實行「模擬市場、成本否決」為龍頭的觀念革命,一開始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路邊只剩下了萬林,劉惠英和小保。兩人推車在路上走著,小保跟在兩人身後。走著,劉惠英有意無意地問:「聽說,吹了?」
廠長不說話,他只是下意識地去掏煙,可他掏出的卻是一個空煙盒。片刻,他從上到下望著潘亞君,看她滿臉都是汗,她臉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身前的台階上;接著他又把目光注視到她的鞋上,只見她腳上穿的一雙皮涼鞋的鞋襻已經跑斷了,一隻鞋襻上竟然綁著一條花手絹。廠長不再說什麼了。他默默地說:「你辛苦了……看起來,咱們是沒有退路了。」
工人們都捧著那發的小計算器在算自己分攤的成本。有一個工人拿著計算器擺弄了幾下,馬上喊道:「壞了,我這個壞了!」
總會計師正在給車間工人分發小型計算器。
廠長嘆口氣,說:「干社會主義幾十年了,工人們的生活還沒有富裕起來,所以這計劃經濟是不改不行了,不改就沒有出路啊!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啊!我的老夥計。」
潘亞君說:「廠長,說實話,我不是怕錢多了咬手,我也需要錢……可我,任總會計師才剛剛三年,是你力排眾議、破格把我提起來的……」

三十一

萬林說:「只一句?就會這一句?」
小周說:「屬實。檢察院已經立案了。」
陳西銘說:「還是牛郎織女?」
廠長說:「成本否決不講客觀理由,也不搞下不為例。至於事故原因,將責成有關部門,立即組織調查!」
有人小聲說:「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保說:「不騙你,這是真的。我大爸二爸三爸四爸都厲害著呢。說誰敢欺負我,他們就接誰!」
廠長笑了,說:「看看,還有說情的……哼,說說你的理由吧。」
那青工說:「啥?」
一個工人小聲說:「還發『麵包』?」
秘書小周也跑上來:「幹什麼?你幹什麼?」
廠長卻不動聲色,他只是默默地看了廖漢秋一眼,而後,他彎下腰,去撿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圖紙……
前來報喜的工人們一時議論紛紛:「怎麼了?黃主任怎麼了?你看你看……」
北鋼總廠,這是一個1958年建廠的,經過了幾十年風風雨雨,有著近三萬名職工的老牌的省屬鋼鐵企業。在時光中,它的光榮和它的蒼桑同在,它是巨型的,同時又是沉重的,就像是一艘在風浪中顛簸的大船……
煙在眼前燃著,煙是接頭的,一支接著一支……
兩人正走著。突然,有一群要賬的客戶從遠處擁來。客戶中有人手一指,說:「那不是他們廠長嗎?那個就是總會計師!」走,找他們廠長去!說著,一群人一擁而上,頃刻間,就把兩人圍上了。
劉惠英自上而下,深情地打量著孩子,突然,她發現,孩子腳上的鞋帶鬆開了……於是,她趕忙把車子扎在路邊,趕上前去,在孩子身前蹲下來,給他重新系好鞋帶,柔聲說:「去吧,走邊上。」
潘亞君喘了口氣,說:「……能跑的地方,都跑了;能夠利用的關係戶,也都找遍了。可所有的銀行都對北鋼關上了大門……」
潘亞君說:「不。是枯燥。」
中午時分,在一個小飯館里,一個背書包的孩子踮起腳跟,小手舉著一個圓圓的鋁餅正在往櫃檯上遞……
萬林看了孩子一眼,默默地說:「唱吧。」
雨中的馬路上,有兩把雨傘慢慢走到了一起,那是萬林和劉惠英。
廠長一邊走一邊對弦子說:「孩子,告訴我,你怎麼會有四個爸爸?」
廠長說:「沒事。」
廖漢秋說:「帶了。你放心吧。」
那個有點流氣的青工說:「不發就不發,反正頭兒有辦法。」
潘亞君用譏諷的語氣說:「給我的?一次就給我十萬,你好大方啊!」
小保卻站住了。
萬林說:「鐵是礦石煉的。」
那人說:「車間把我裁了。我都十八年工齡了……」
站在一旁的小周說:「廠長……」
在不遠處,劉惠英站在一堆鋼錠的後邊,悄悄地注視著兩人的動靜……
廠長說:「你爸是誰?」
廠長說:「過去的事,別再提了……你,不後悔?」
可是,廠長卻突然叫住他說:「回來回來。」
萬林說:「怎麼不唱了?」

萬林手裡捧著冰棍,十分尷尬地立起身,上前追了幾步,嘴裏喊道:「哎,哎。」看追不上了,十分狼狽地撓了撓頭,而後猛地朝長條椅上踢了一腳:「我操!」
小保低聲說:「媽媽走了。爸爸死了。」
廠長說:「腦袋要長在自己的脖子上,以後不要再和這些假洋鬼子談了!談什麼談?說可以投入兩億資金,純粹是欺詐!我兩萬八千名職工,他只要一個車間,只留一千人,這算是什麼條件?!剩下那兩萬七千人怎麼辦?全推到大街上嗎?!」
廠長站在一張掛有北鋼總廠「目標成本」的圖表前,背著手一聲不吭。
那年輕人把煙點上,吸了一口,說:「老頭兒,檔次不低呀!」說著,嘴裏又嘟噥說:「廠長啥水平,仨月沒發獎金了。如今賣紙煙的都比咱收入高!就那點工資,不夠一泡尿錢……哎,老頭兒,你是不是想弄點啥?別怕,我不揭發你……」
小保不吭。他默默地走到另一張圓桌旁,獨自坐下,兩手捧著小臉,愣愣的,一句話也不說……
潘亞君想了想,說:「不。」
片刻,會場突然靜了,驀的,人們發現坐在罵聲中的廠長滿眼含淚。
女老闆隨口說:「北鋼的孩子……」說著,她扭頭朝裡邊喊道:「一碗麵條。」
廠長的臉立時黑下來了。廠長說:「就憑這句話,這樣的認識,就該裁你。裁你裁對了!」
廠長撓了撓頭,說:「盡量吧。」
廠長說:「是啊,觀念是要變。你能變,我也能變。可你想過沒有,三萬人的企業,三萬人哪,說變就都能跟著變么?」
這些都是要到法國去引進先進設備的工程技術人員。他們一共八個人,每人都很醒目地提著一個大紙箱,紙箱的外邊都寫著兩個黑體字:「文件」。
廠長站在檯子上,悲憤地說:「我們的希望在哪裡?我們的出路在哪裡?!主人已經開始不管家了。」廠長喘了口氣,接著說:「如果他還有一點點尊嚴,如果他還認為他是主人的話,我希望他能自己走上台來,站在我和孩子的身邊……」
劉惠英一怔,問:「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孩子仰起小臉,問:「鋼是鐵煉的么?」
兩人默默地走了幾步,廠長嘆了口氣,說:「廠長也是人哪!也有老領導,老上級,也有親朋好友,也有磨不開的情分哪!」廠長說:「永遠不要告訴我是誰寫了條子。要不然,我會後悔的。」
潘亞君一驚,脫口說:「廠長,你比我想得還透啊……」
電話里傳出很躁的聲音:「……為什麼停下來?為什麼停?!」
月光下,在「城堡」的上方,有一墨色的剪影……近了才能看清,那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坐在鋼錠上的人竟是廠長徐振海。徐振海望著堆積如山的積壓鋼材,正在默默地吸煙。小火珠在他的臉前一明一暗地閃著,映出了他內心的焦灼。
可是,萬林卻仍是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去。整個會場一下子靜了,上萬名職工全都注視著一步一步走上台去的萬林……
天車滑到轉爐上空時,工長萬林開始用口哨指揮天車起吊:他吹一聲是升,兩聲是落;口哨聲加左邊手勢是向左,口哨聲加右邊手勢是向右;連聲吹是後退……兩個人的配合非常默契。
姚春成馬上委屈地說:「廠長,我也是為工作考慮。你要這樣說……」
在住宅小區的水泥路上,廠長領著小保在走……
此刻,隔壁的包間里傳來了《血染的風采》的歌聲……潘亞君側耳傾聽……
廠長徐振海正在講話。他站在前邊的一個立柱式麥克風前,面色沉重地說:「同志們,許多年來,有一個道理,我們沒有講清楚。那就是:我們干社會主義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什麼呀?同志們。是為了吃苦么?就是為了讓同志們永遠吃苦么?我們一生一世難道就是為了一個『苦』字么?這不對呀,同志們。不瞞各位說,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我們干社會主義,我們提倡艱苦奮鬥,是為了讓生活更美好,為了讓大家都過上更好、更富足的日子!不就是為這麼?!這才是社會主義的本質啊!說到這裏,我給大家講一件事:我們五車間有個工人,半年前,他的妻子突然離開了他,為什麼呢?因為他掙錢少,因為他工資低!兩人吵架的時候,那女人罵他是『王八蛋』!而後,那女人一氣之下走了,跟人到深圳去了……就在那天晚上,就為這句『王八蛋』,我們的這名職工,在上夜班時,不幸出了事故,撇下了一個僅有七歲的孩子和他的老母親……孩子才七歲呀,小小年紀,既失去了媽媽,又失去了爸爸……他是咱北鋼的孩子呀!同志們……對此,作為廠長,我很慚愧……」
一個說:「這又是啥密電碼?」
鍾錶的指針仍在「嗒嗒」、「嗒嗒」走著……
此刻,只見坐在台下椅子上的萬林先是默默地低下頭去,然後又抬起頭來,他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劉惠英,劉惠英也正默默地望著他……倏爾,只見他慢慢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往台上走去……
煉鐵車間,一份巨大的圖表高掛在熄火的高爐旁……
廠長說:「這才是剛剛開始。要頂住。」
廠辦秘書小周說:「姚處長,廠長請你去一下。」
一個說:「你不懂,這是人家的暗號。」
這時,廠長推門走了進來。

三十六

在北鋼總廠新建的室內十分豪華的恆溫游泳池門口,一群工人正在憑票進場。
廠長說:「我老伴兒一個人在家,很孤啊。再說,我也快退答應我吧。」
當他出現在樓下,出現在前來報喜的工人面前時,徐振海面帶微笑,十分和藹地從工人手裡接過了「喜報」,他連聲說:「祝賀你們!同志們辛苦了,謝謝大家,謝謝……」說著,他又伸出兩手,朝空中舉了舉,向站在後排的工人示意:「大家辛苦了!」
這孩子就是小保。小保睜著兩隻忽靈靈的眼睛,用大人的口氣說:「下次吧。下次我帶兩個『麵包』。」
下午,在一個可以容納幾百人的中型會議廳里,廠長正在召集下崗工人開會。
年輕人說:「是呀。是又怎樣?這年頭,誰管誰呀?只要別讓廠長看見,沒事兒。」說著,他從鋼錠上出溜下來,哼著小曲……剛走了沒幾步,卻又折回身來,說:「老頭兒,有紙么?借張紙,拉肚子……」
接著,潘亞君又說:「西銘,收起來吧。我很看重我的職務,這個總會計師的職務我還想幹下去呢……」
一輛黑色轎車在公路上飛馳,總會計師潘亞君在車裡坐著……
下雨了,傾盆大雨……
廠長擺擺手,低聲說:「算了。忙你的去吧。我下去看看……」
孩子說:「鐵呢?」
車窗外,仍是那個一面街的店鋪:一拉溜的收廢鐵廢鋼的廢品店、飯店……驀地,坐在車裡的廠長看到了一個孩子,孩子背著書包,手裡拿的卻是兩個鋁餅,這孩子大模大樣地在路邊走著。這孩子正是小保。
女秘書「啪」地一下,把公文箱打開了,裡邊放的是一摞一摞的錢……
廠院里,供應處長姚春成纏著潘亞君說:「潘總,把那筆爐磚款給人家付了吧,這是個老關係戶……」
樓下,只見五車間的部分工人在車間主任黃遂河的帶領下,正敲鑼打鼓地聚在厂部辦公樓的門前,他們是報喜來了……
坐在裡邊一張圓桌旁吃飯的供應處長姚春成,驚奇地望著小保,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對女老闆說:「嗨,蛋子兒大,也知道換東西吃了?」
廠長說:「你說實話。」
在路邊上,推車走在最前邊的萬林站住了,其他人也跟著站下來。萬林伸手在孩子的小腦袋上摸了一把,說:「去吧。」
出鋼了,一時火光衝天,坐在大車上的女工劉惠英被巨大的熱浪熏烤著,在一片紅色的煙霧之中,劉惠英的頭髮用一塊小手絹高束著,滿身滿臉都是汗水,她取下毛巾擦上一把汗,而後勾頭朝下看去……此刻,若是從上往下看,她的側影顯得颯爽、秀麗。
北鋼大會堂里,會議已經散了。可主席台上仍然站著廠長,萬林和小保……
眾人有點唬不清了,看看姚處長,又看看廠長。
潘亞君忽地站起來……她坐得太久了,腳一麻,身子一歪,差一點摔倒……
車間主任黃遂河垂頭喪氣地走下樓來,眾人笑著說:「黃頭兒,煙呢?」
潘亞君說:「這麼說,你是下決心了?」
那民警說:「光家裡就藏著六十多萬!」
有人說:「工人算賬,要幹部幹啥?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萬林說:「是。」

二十一

小保說:「廠長也不能?」
萬林又叫了一聲:「師傅,你罵我吧!」
不料,在空中天車上的劉惠英又從窗口伸出手來,用大拇指和小指比了一九-九-藏-書下,比了一個「六」……
潘亞君急忙上前扶住廠長,說:「廠長,我叫車送你去醫院吧?」
上午10點,廠長面色沉重地說:「拉閘!」
上午10時,鍊鋼車間召開競選大會,廠長和一些廠級領導在(爐台上臨時擺的)會議桌後邊坐著。
只見那年輕女工忽地站起來,擋住他說:「不行不行,都實行成本核算了。」
兩人一下子怔住了……
陳西銘很老練地說:「你放心。這筆錢尾特別開支,賬面上不會有任何顯示。另外,這裏也沒有第三者在場,可以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此時,全場掌聲雷動!有的女工掉淚了……
馬經理一把按住他,說:「咱哥們,你還裝啥裝?這是五萬,你先收住。那批爐磚你也得給我收了,我不管你用啥法兒,反正得收了。」
電話鈴響了,值班的廠長徐振海拿起電話:「潘總?是,我是徐振海。談下來了?多少,兩千萬?太好了!辛苦了,你辛苦了!」
姚春成喝完最後一口啤酒,一時就覺得這孩子挺特別。於是他走過去,拍了拍小保的腦袋,說:「哎哎,問你呢?」
「潘總,我們那兒實在是分不下去,幹部們要求集體辭職!」
劉惠英不好意思地說:「我媽成天催,他就不急。」
有人站起來,高聲說:「潘總,光讓車間搞核算,上頭呢?上頭搞不搞?!」
潘亞君說:「誰?」
潘亞君笑了笑,說:「滴水不漏?」

二十九

七八百名工人或坐或站,正在亂紛紛地議論:
總會計師潘亞君正在給工人們講解「模擬市場,成本否決」:「……這個目標成本是由過去的計劃經濟的『正演算法』改變為以市場價格為依據的『倒演算法』,也就是說……」

十九

廠長深情、親切地叫著她的小名,說:「小亞,謝謝你對我的支持,謝謝。」
廠辦公大樓前,一群要賬的客戶簇擁著供應處長姚春成,鬧鬧嚷嚷地朝辦公樓擁來……
飯桌上擺放著十分豐盛的酒宴……
等人走完后,廠長走到爐前,抬頭望著站在爐台上的黃遂河,默默地說:「老夥計呀,你也看我的笑話哪?」
一輛轎車在廠區內飛馳……
姚春成吃的並不複雜,他面前也只是兩個小菜,一碗燴面,一瓶啤酒。他一聽說是「北鋼的孩子」,就朝著小保喊道:「喂,北鋼的,你爸是誰呀?」
在廠長發脾氣的時候,潘亞君匆匆走開了。這時,她剛好提著兩隻高級旅行箱走回來。潘亞君快步走上前來,解釋說:「發是發了。可大家都說,廠里目前有困難,想給廠里省些錢,說要集中使用,所以……」
陳西銘說:「老同學,既然你這麼固執,我也就不勉強了。不過……亞君,不客氣地說,我是個商人。我已經是商人了。你執意要我幫助北鋼,北鋼能給我什麼好處呢?」
吐唾沫的工人說:「不止。」
姚處長答應說:「好好,我馬上去。剩一針了。」
「潘總,我們燒結上定的成本指標太高,根本無法完成,你給降降吧?」
在一個人少的路邊上,騎車帶著小保的萬林停下車子,其他人也都跟著停下來了……
北鋼總廠,廠區內的林蔭大道上,廠長牽著孩子在前邊走著……
黃遂河一下子懵了,他沒想到,來「報喜」反倒挨了一頓批!小聲嘟噥說:「虧,虧也不怪我們呢?我們月月完成任務……」
潘亞君眼含著淚說:「再說,我爸他……也不會瞑目的。我怎麼能……還有,你是看著我長大的。小時候,我記得,每到發工資的時候,你就去給我們家送錢,月月都送。那時候,你是車間主任,你說是廠工會發的救濟款。後來才知道,那錢是車間里工人們湊的。那時,你們一個月才五十多塊錢哪……廠長,你說,我能走么?我會走么?」
立時,小保跑上去,拉住廠長的手說:「別開除我二爸,我二爸是好人……」
小周報告說:「有36家要賬的;另外,電廠下了警告通知,說6月30號前如不結清所欠電費就……拉閘;還有……」說到這裏,小周停了一下,看了看廠長的臉色,彷彿不好再說下去了。
廠長厲聲說:「停住。你不要說了。你也別讓我看,就當我不知道。」停了一會兒,他說:「燒了,你把那些條子統通給我燒了。」
潘亞君說:「我知道。可低於這個價,我們就賠錢了。」
潘亞君笑了。她笑著說:「西銘,陳總,你也太抬舉我了。」
眾人仍然站在那裡,誰也不說話,沒有一個人表態。
包間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北鋼的總會計師潘亞君,一個是她的老同學,南方信託投資公司總經理陳西銘。
在北鋼總廠新建的一個十分高級的住宅小區里,八輛摩托威風凜凜地開了進來。他們把摩托停在一個門棟前,萬林、劉惠英領著他們進了萬林剛分的三室一廳的新房。
劉惠英想了想說:「那你也別掖掖藏藏的,乾脆直接去找黃主任,跟他挑明了說,師傅也許能理解。」
在焦化車間的外邊,廠長與總會計師一同走著。
陳西銘說:「我告訴你,據可靠消息,在太原訂貨會上,鋼材已經跌到1500了。」
會議室像個蜂房,亂鬨哄的……
那個女秘書搖著姚處長的肩膀說:「你想想辦法嘛……」
這是一個固定不變的「背影」。他只有一個姿勢,是一個非常不舒服的姿勢。看到他,你就會產生一個錯覺,會覺得他是一個模型,一個鋼水澆鑄出來的模型。那「模型」有著鋼的一切特質,外表看上去是冰冷的,堅硬的,內里卻又是熾熱的,彷彿隨時都會噴出岩漿來,他的坐姿可以讓人看出他咆哮后的可怕;同時,他又是多變的,眼睛里會產生瞬間的柔情,會產生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幽默,彷彿他的生命里有著許多令人無法理解的東西,這就是他幾十年與鋼鐵打交道的外在反映。
眾人有的摸一下小保的頭,有人拍他一下,而後依次把鋁餅放在劉惠英拿的一個提兜里……
廠長背著手。小保也背著手。
小周攔住他,叫了一聲:「廠長……」
省城,一家家掛有巨大招牌的銀行……
劉惠英問:「為啥?」
潘亞君說:「我不後悔。」
黃遂河一聲不吭。
黃遂河默默地聽著,不語……
總會計師潘亞君親自在一個桌前登記、收款……
眾人默然,手裡提著的那些寫有「文件」字樣的箱子,一個個都落在了地上……
廖漢秋又問:「90燒結機上不上?」
他卻朝自己臉上扇了一下,說了聲:「賤!」說著,頭也不抬,徑直穿過人群,背著手向外走去,邊走邊說:「散吧,散吧。」
廠長突然說:「停車。」
潘亞君有點急,說:「是沈虹。你也別扯那麼遠了。老同學,幫幫忙吧!」
萬林看了廠長一眼,突然鼓足勇氣說:「廠長,你還敢用我么?你要是敢用我,我就能把噸鋼1095的成本拿下來!」
在會議室里,廠長對那些要賬的客戶說:「各位都是給北鋼提供原材料的廠方代表,多年以來,你們都給北鋼了很大支持,對此我表示感謝。目前呢,北鋼確實遇到了一些暫時的困難,希望各位能夠理解。但是,我要聲明的是,北鋼並不缺這幾個錢。如果願意與北鋼合作的,我們表示歡迎,所欠的貨款也稍拖一拖……請相信我,我們是國家的大型鋼鐵企業,是不會賴賬的。」
黃遂河說:「我們反覆算了,噸鋼1095太高,根本完不成。這不是逼我跳河嗎?!」
潘亞君站在那裡,不由地皺了一下眉頭……她冷冷地說:「太苛刻,這已經是敲詐了!」
小周應聲跑出去了。
接著,廠長扯著小保,走到萬林跟前,拍拍他的肩膀,放緩語氣說:「你能夠站出來,敢站出來,這說明,你還是北鋼的工人,還有鋼鐵工人的氣節,說明你是條硬漢子。就憑這一點,我謝謝你,謝謝……我知道,在你們車間,偷發鋁餅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車間主任當工長的時候就發鋁餅,你們是當『獎金』發的……我也知道,比這更嚴重的,在咱們廠,可以說數不勝數,遍地都是。可我要問的是,什麼叫主人?!」
這時,在空中天車上的劉惠英朝下伸出了一個指頭……
放學孩子的喧鬧聲驚動了兩人,劉惠英一扭頭看見了小保,見他滿臉都是雨水,心疼地說:「這孩子,你怎麼不吭聲呢?看你淋的……」
鍊鋼車間里,同樣是掛著一張「目標成本」的圖表。
陳西銘思考了一下,說:「如果價格訂在1450,我可以考慮給你們兩千萬。但利息不能低於……」
正在這時,萬林突然來到爐前,俯下身子一看,說:「不好,爐體燒穿了!」
廠長一見是她,連忙坐起身來,問:「潘總,成本指標都分下去了?」
在北鋼大會堂里,黑壓壓地坐滿了工人……
陳西銘看了看她,有點遺憾地說:「我明白了。」
幾十家原材料供貨單位的人正周著處長辦公室要賬……他們手裡舉著雪片一樣的貨單,單等著處長簽字呢。可處長不在,處長躲起來了。他們面對著的是一張空空蕩蕩的辦公桌,他們把貨單一次次地摔在辦公桌上,說:「什麼玩意?!」
這時,廠長轉過身來,對小保擺了擺手……
廠長在玻璃窗外看著,笑了。
聽廠長這麼一說,廖院長更氣了,這是一個鬢髮斑白的老知識分子,人很倔。他回身從一個房間抱出厚厚的一疊圖紙來,「啪」一下放在廠長身旁的一張桌上,冷冷地說:「我實在不明白,在這種時候,怎麼能停下來?怎麼可以停?!我不幹了,我要求調走,我不在這兒幹了!」
廠長笑了,廠長說:「好,這個詞兒好。」
一個工人走到爐前,先是習慣性地朝地上鋪的鋼板上吐了口唾沫,只聽「吱」一聲,地上冒起了一股煙……
一個電視台的記者走到跟前時,他已經測完了。記者笑著說:「哎,再來一次,我給你拍個鏡頭。」
萬林望著徑直走去的黃遂河,說:「黃頭兒準是挨熊了。」
停了片刻,廠長站起身來,說:「你們如果相信我,就去下崗職工培訓處報到,好好學習。廠里要搞第三產業,每一個下崗職工都會得到妥善安置的。這是我說的,作為一廠之長,我不許願。但是,只要你們能轉變觀念,適應新的形勢,我相信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改革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工人們過上好日子。不然,改什麼?」
正當兩人爭執不下時,工長萬林走過來,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說:「210。」
然而,廠長卻站在爐台上宣布說:「首先,我要表揚同志們,為你們這種奮不顧身的精神感到驕傲和自豪!同時,我也要宣布一條決定:自即日起,你們車間否決全月獎金!我作為廠長,下浮一級工資,扣發全年獎金!」
潘亞君默默地說:「拿回去吧!」
黃遂河眼裡的淚流出來了,他滿臉都是淚,嗚咽著說:「人是一張臉哪!」
徐振海伸手在衣兜里摸了摸,說:「沒有,沒有。」
默然的像長蛇陣一樣的隊伍,從一個個車間里緩緩地走出來……
小保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老師說,要開家長會……」

十六

劉惠英在廠區林蔭道的樹下站著。
廠長在會議室里來回走了幾步,說:「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十分嚴峻。鋼材的價格,叫我看,不是降不降的問題,而是必須降!要降到市場能夠承受為止……」接著,廠長敲著桌子,說:「資金是企業的血脈呀,沒有資金,我們怎麼活?!」
萬林說:「礦石是從地下挖出來的。」
徐振海吼道:「你,你……光完成任務有什麼用?你說你完成任務了,可你知道我在幹什麼嗎?我在躲債!三天了,我門都出不去,辦公室也沒法進,我現在連辦公室都進不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那人的目光逼視著廠長。廠長也望著他。良久,廠長說:「等著吧,會給你安排的。」
兩個民警走上前去,「啪」的一下,把手銬給他帶上了。
廠長背過臉去,久久不說一句話,等他轉過臉時,廠長掉淚了。他說:「老廖,同志們,對不起,我錯怪大家了。」說著,他鄭重地後退兩步,雙手抱拳,高高舉起,激動地說:「各位可都是咱北鋼的台柱子,出了門,還是要吃好住好,可別總吃『文件』哪!」
這時,供應處長姚春成氣喘吁吁地從後邊追上來,攔住眾人說:「他不是,他不是廠長,不信你們可以問問潘總……」
廠長面色嚴峻,好久不說一句話。片刻,廠長問:「那封舉報信查的結果如何?」
萬林走到離劉惠英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
馬經理的女秘書說:「姚處長,不要太小氣嘛。」
廠長說:「是市場要裁你。」
當兩人都進來之後,廠長才說:「潘總,你忙去吧。」
潘亞君說:「這已經是最低價了。」
趙局長說:「此話當真?」
潘亞君很敏感地望著廠長,說:「廠長……」
萬林沉默了片刻,問:「你家裡,還是不願?」
陳西銘說:「我知道。可市場不認這幾個字。」
窗外,是一彎明月。
小保說:「你還我,你還我『麵包』!」
聽潘亞君這麼一說,廠長立時勾頭去找鞋,他自言自語說:「我的鞋呢?」

十一

廠長沒有說話,只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陳西銘說:「我走遍大江南北,還沒有見過不要回扣的。這是你應得的嘛!」
這裏流淌的是一條車的河流,是自行車。
劉惠英不經意地問:「漂亮么?」
陳西銘看看她,再看看她,說:「我聽說你的老母親在病床上躺了七年了?」
黃遂河說:「這沒法干,我不幹了!」
馬經理說:「老姚,別的我不管。這批爐磚你必須給我收了。我可是從來都沒虧過你呀!我他媽百十萬都押上了……」
這時,廠長抓住時機,厲聲叫道:「萬林,上去把你師傅給我拽下來!」
姚春成一聽,氣了,追著她說:「真是老關係戶,經營廠長已經簽過字了。」
廠長比劃著說:「是啊,你第一次跟你爸來廠里,才這麼一點點……」接著,他用回憶的語氣說:「你爸帶過我,是我的師傅……潘師傅好人哪!那時候,那時候啊……為了北鋼,你爸連命都搭上了!」
廠長雙手抱膀,立在那裡。他看了姚春成一眼,說:「我是徐振海,我就是廠長!」
劉惠英笑著說:「還挺浪漫哪。」
潘亞君匆忙找來一把椅子,讓廠長坐下……廠長坐在椅子上,揉著雙眼,嘴裏自言自語地說:「怎麼就看不見了呢?」
廠院里,車間里,到處可見「成本目標管理」的圖表。
潘亞君站住了:「說我什麼?」
這時,門外的吵嚷聲驚動了他。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處長再也躲不下去了。姚處長硬著頭皮推門走了出來,上前攔住那些吵嚷著要找廠長的客戶說:「各位各位,有話對我說。吐吧,朝我臉上吐,今天確實拿不出錢來……」
陳西銘意味深長地望著她,說:「你值。」
廖漢秋卻突然抓起那疊厚厚的圖紙,用力地摔出去!說:「沒有資金,還上什麼上?!料廠搞了一半,你說停就停……」
萬林對眾人說:「發的『麵包』呢?都拿出來……」
廠長說:「別嚇著孩子了。」說著,彎下腰去,摸著孩子的小腦袋說:「告訴我,你是北鋼的孩子嗎?」
潘亞君十分驚喜,說:「有這好事?」
廠長說:「上。」
廠辦秘書正在給客人們倒水,還在桌上擺上了水果、香煙……
陳西銘看著潘亞君,好久才說:「亞君,其實,我是很喜歡你的,在大學的時候……」
廖漢秋拍著桌子說:「我問你,1260還上不上了?」
那個有點流氣的青工說:「頭兒,不錯呀?該請我們吃喜糖了吧?」
潘亞君在一家家銀行穿行的身影,一雙高跟鞋快節奏地響著……
潘亞君說:「是有這麼回事。那是我的一個老同學,他說給我月薪一萬,可我拒絕了。」
潘亞君一愣,說:「爆炸?」
陳西銘搖搖頭說:「可悲呀,都到了這年頭了,還不知道什麼叫個人生活……」
廠長說:「我知道你們不通。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黨委已經形成決議,不通也得通!」說著,廠長「啪!」的一下,把他手裡拿的安全帽扣在桌上,說:「開吧,我把我的頭押在這裏!與方案同在。出了問題,我一個人負責!」
那青工說:「一張紙才一分錢。」
轉爐前,工人們正在高度緊張地忙碌著……
眾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的說:「成本?啥成本?核算成本是廠里的事,算來算去怎麼算到工人頭上來了?!」
劉惠英朝門外喊read.99csw•com道:「哎,哎,進來呀。」
身穿工作服的廠長背著手,在廠區內走著。
廠長說:「我就是讓你來拿電費的。」
潘亞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有的說:「北鋼這麼大,我不相信就拿不出錢來……」
那人說:「沒有錯為啥裁我?」
陳西銘說:「不,我不是說北鋼。我是說你。既然北鋼那麼困難,你為什麼不能換個地方呢?良禽擇木而棲呀。我看,你還是到我這裏來吧。我這裏正好缺一個總會計師,我給你月薪五千,怎麼樣?」
車間主任候選人萬林正站在爐台上談車間如何實現「成本目標」的設想。他激動地說:「過去說勞動最光榮,光榮在哪裡?廠長說,窮不是光榮,靠勞動過上好日子才是光榮!我們廠面臨危機,現在我們惟一的出路就是降低成本,適應市場!這就意味著一個字,這個字是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哥們,在那本書上,你們知道外國人形容人『懶』是怎樣形容的么?他媽的,老外要說誰『懶』,就說他『懶』得跟中國人一樣?!這叫人話么?!哥們,聽了這個話,你們服不服?!」接著,萬林兩手握拳,使勁往鋼板上擂了一下,大聲吼道:「我不服!不服!」往下,他又說:「不服怎麼辦?兩橫加一豎!干!」

陳西銘笑笑,說:「商人嘛。」
見小保不理他,姚春成就彎下腰來,歪頭去看小保的臉,可他卻突然發現,這孩子竟然哭了,他在默默地掉淚……
有的說:「就是。工人只管幹活,還管算賬?!」
潘業君說:「我說過,我不是不喜歡錢。我只是想有一雙乾乾淨淨的手……」
廠長說:「你再考慮考慮,我不勉強你……」
不料,就在這時,潘亞君卻又折回來了。
萬林也馬上舉起手來,比了一個「五」的形狀……
廠長接過電話:「……是我。老廖,不要急嘛……」
馬路兩旁,是林立的廣告牌。廣告牌重重疊疊,五光十色。各式各樣的廣告高高聳立著,給擁動的車流帶來了一種壓迫,帶來了一種狹窄和無奈感,也帶來了顏色所產生的誘惑。在廣告排山倒海般地壓迫下,那車流也彷彿越來越擠,越來越密,越來越緩,嘈雜的人聲像潮水一樣出現了。
電子錶的指針「嗒嗒嗒……」走著,時間是凌晨1點。
一個工人說:「頭兒,裝修的活兒,我們包了。」
陳西銘說:「都好?」
廖漢秋扶了扶眼鏡,很認真地說:「奇怪,我什麼時候罵你了?」
北鋼總廠大門口,一輛鳴著警笛的警車開了進來。
趙局長邊走邊說:「老徐,你讓我看什麼都沒有用,你不交電費,別說市委,省委說也不行……」
那些圍著潘亞君的中層幹部們吵吵嚷嚷地說:
潘亞君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陳西銘說:「生意歸生意,友情歸友情。在生意場上,我是寸步不讓的,這你也知道。現在合同已經簽了,按生意場上的規矩,這錢就歸你了,這是給你的回扣。」
廠長望著他們,笑著說:「還滿意吧?」
眾人仍在鬧嚷。有的說:「半年了,一分錢貨款都沒見,太不像話了!」
站在一旁的天車女工劉惠英瞪了他一眼,嗔道:「去!」
馬經理說:「要好辦,我找你幹啥?」說著,他把公文箱「啪」的一蓋,又說:「這年頭,你還廉政哩?」

二十四

潘亞君很敏感地說:「你什麼意思?」
那工人看了看他,說:「再測一次?測一次三塊,算誰的?」
鍊鋼車間,機器轟轟地響著。
廠長一直在撿那些圖紙,他默默地把那些摔在地上的圖紙一張張撿起來……當他撿到廖漢秋跟前時,他直起身來,默默地掏出煙,遞給廖漢秋一支,廖漢秋把煙接過來,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我在這兒幹了三十六年了,時間不多了……」
潘亞君說:「我如果接下這錢,我成什麼了?」
小保扭過臉來,推了推廠長,說:「你幹什麼?你敢欺負我?我有四個爸爸!」
那年輕人說:「找找。那個兜,摸摸那個兜。」
廠長說:「這人神通廣大,他是通過市裡來要的。市長親自打電話,點名要你。我沒有答應。雖然我們非常需要資金,可我沒答應……潘總,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聽聽你的意見?」
廠長自言自語地說:「五車間的孫建軍……那次事故……」
廠長說:「這不怪你……」
眾人全都愣了……

三十二

劉惠英說:「想跟你請教個問題。」
車拐過彎來,接近廠區了,秘書小周說:「廠長,你看……」
在搶險中,萬林被燒傷了。
孩子擠了擠跟:「就那種,那種……『麵包』。」
潘亞君從容地坐在那裡,說:「怎麼,下逐客令了?你坐下吧,咱們再談。我一定要說服你,我相信我能說服你……」
馬經理看了女秘書一眼。女秘書站起身,出去了。
廠長馬上說:「我現在就過去……」說著,「啪」地把電話放下了。
只見萬林稍稍有點拘謹地從門外走了進來,說:「潘總……」
廠長說:「不是我不給你情面,是市場不留情面!你知道么,『市場』!」
疊印出北鋼總廠的全景:一座座高爐,轉爐,燒結,料廠,焦化……
廠長擺了擺手,制止了小周。
小保有點害怕,他遠遠地站在林蔭道的中間,望著傍樹而立的劉惠英和正向這邊走來的萬林,好像隨時準備逃跑……
廠長說:「沒人講理。時代變了,你跟誰去講理呢?」
這是一個巨大的堆放鋼材的露天倉庫。鋼錠、鋼坯,一排排、一列列地堆放著,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黑色的凝固不動的鋼鐵城堡……
大會堂的外邊,秘書小周領著小保從後邊走上主席台……
廠長說:「你有冤氣,有怨言,我都理解。是啊,幹了三十五年了,年輕的時候,一直在計劃經濟里泡,那時候,拿錢少,出力大,為了國家的鋼鐵事業,可以說是沒明沒夜的干,是流過汗流過血的……那時候,一月才42塊錢,你從沒計較過,幹什麼都不計較。現在,上點歲數了,卻又趕上了轉型期,說下就讓你下了,你會說,這不是卸磨殺驢么?」

在南方信託投資公司那極為豪華的辦公室里,潘亞君坐在那大大的真皮沙發上,對坐在對面的陳西銘說:「老同學,北鋼暫時遇到了一些困難,幫幫忙吧!」說著,她拉了一下裙裾,顯得大方而文氣。
陳西銘仍然寸步不讓,也站著說:「不,這是生意。」
那人說:「廠長,我沒飯吃了,我向你討飯來了。」
潘亞君懇切地說:「北鋼可以給你提供鋼材。雖然目前鋼材市場疲軟,但是,市場行情說變就變,到緊俏的時候,因為你幫助過北鋼,北鋼仍可以優先供應你,所以我勸你把眼光放得遠一點。另外,在價格方面,也可以給你一定的優惠。」
黃遂河往前挪了一步,卻又站住了……
北鋼總廠已煥然一新,各種現代化的設備已分期分批上馬……
頭戴安全帽的徐振海背對著他,聽了卻並沒回頭,只默默地從兜里掏出打火機,順手遞了過去……
姚處長又說:「貨我想法讓人收下。就明天一天時間,你抓緊時間,過了明天,天王老子也給你辦不成了!」
上半年虧損:7700萬元
陳西銘說:「作為老同學,我很想幫忙。我有一個建議,不知你是否接受?」
秘書小周推了小保一下,小保怯怯地走到了廠長的身邊……
會議室里,客戶們在私下裡交頭接耳,小聲商議著。站起來圍到廠長身邊的只有寥寥幾個人……
潘業君說:「快齊了,正在湊。你放心吧。」
廠長拍拍他,不讓他說下去。
走著,萬林說:「最近我看了一本書,說日本有一家鋼鐵企業,只有7000多人,鋼產量卻是我們廠的十倍還要多!」說著,他搖了搖頭。
潘亞君說:「按最低價,也就是成本價,1600。」
站在前邊的是北鋼總廠的總工程師兼設計院院長廖漢秋……
黃遂河背過身去,萬分痛苦地說:「那我……只好辭職了。」
小周說:「主要原因是價格太高。老馬說,首鋼已降到了1500,可我們1600都不敢賣。」
劉惠英說:「咱們廠啊……」
廠長望著潘亞君,沉默了一會兒,說:「潘總,我今天接了個電話,有人願再給一千萬……」
有人小聲說:「都停產了,還牛啥牛?!」
萬林說:「可我心裏……」
姚處長瞥了一眼,說:「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老馬,你要這樣,我走了!」說著,就欲起身。
陳西銘說:「我指的是那個,『那個』……」
記者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他搖了搖頭,扭頭一看,發現廠長進來了,忙上前拉住廠長……
在可以鳥瞰整個料場的傳送平台上,廠長一步一步走上來……
廠長把煙擰滅在煙缸里,輕聲說:「頂不住也要頂啊……」
工人們全都激動了,一時掌聲雷動!
黃遂河心裏窩火,顯然不服,可他卻低著頭,一聲不吭……
工人們一個個在辦公桌前交集資款……
小保點點頭。
孩子勾下頭,不吭了。
而後,廠長命令道:「通知各車間,各處室,三日後的上午10點,北鋼自動拉閘斷電!」
陳西銘說:「可以說是。天衣無縫,放心吧。」
他盯著黑板上的數字看了很久。一隻手無聲地伸出去,從桌面的煙缸上拿起那支已燃了一半的香煙。可他並沒有吸,煙就在他眼前燃著,大拇指卻放在干焦的嘴唇上,不停地刮來刮去……片刻,他伸出右手,用指頭在寫有「7700」的粉筆字上劃了一遍,接著又在「48」上劃了一遍,於是,小黑板上的數字不是那麼明顯了,但仍可以看到……
工人們正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
有人說:「那不管他。反正是廠長紅口白牙答應過的……」
廠長在默默地吸煙……面對空蕩蕩的會堂,萬林仍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著;只有小保活泛些,他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看看那個……
立時,在場的工人們都退出去了。萬林還不想走,他上前跨了一步,卻被廠長那十分嚴厲的目光制止了。
廠長遞過一支煙,萬林默默接了過來。兩人各自吸著煙,誰也不說話。
眾人一愣,有的還坐著,有的慌忙站起身來……
姚春成也端起酒,說:「老馬,這些年,我也算對得起你了,你掙了有這個數吧?」說著,他伸出一隻巴掌,來回翻了翻。
廠長沉思了一會兒,說:「也不單單是這一個問題。要知道,轉變觀念是要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為代價的……」
車慢下來了,廠長貼著窗口往外看……
廠長轉過身來,望著姚春成,好一會兒才說:「老姚,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拿人家的錢了?」
劉惠英叫著廠長哭起來了。眾人七手八腳把廠長抬起來,說:「快送廠長上醫院!」
潘亞君說:「你變了,變得真快。」
潘亞君說:「那時候,我才一點點大,還不記事哪!」
廠長說:「好啊,好。萬林啊,我有個請求……」
背影。
廠長沉默了片刻,說:「好,很好。」

三十九

姚春成忍不住笑了:「嗨,還四個爸爸?!那你媽呢?誰是你媽呀?」
這時,有一個手拿「大哥大」的客戶站了起來,他就是包銷耐火材料的個體商人馬經理。他扭過身去,暗暗地瞪了供應處長一眼,扭頭走出去了。
在林蔭道旁的一排樹后,悄悄地探出兩個人頭,一個是劉惠英,一個是小保。
小保低下頭,不吭了。這時,一碗麵條端到了小保的面前……
萬林突然笑了,說:「這小傢伙!」
潘亞君說:「廠長,你別說了。在這種時候,我是不會走的……」
當萬林走上過道的時候,坐在前排的那個有點流氣的青工暗暗地扯了一下萬林的衣袖,小聲說:「萬頭兒,你瘋了?快上廁所!上廁所呀……」
人們送黃遂河去了。廠長轉過身來,突然覺得天旋地轉,他的眼又看不見了,他摸著走了幾步,一下子撞在了地上……
一棟一棟新建的職工住宅樓拔地而起……
劉惠英一下子怔住了。她愕然地望著孩子:「這孩子,我,還沒……」
陳西銘說:「老方那邊……」
那人說:「啥市場?市場算!我管不了那麼多!」
潘亞君揚起臉來,說:「還好。」
供應處的一位女同志十分尷尬地站在一旁,反反覆復地解釋說:「處長不在,真的不在……」

潘亞君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還有顧慮?」
眾人笑笑,說:「這小子!」接著,他們跟萬林打聲招呼,又都騎上車一個個頭前走了……
馬經理眨了眨眼:「哪有那麼多呀!不過,你夠意思,我也夠意思。」
廠長默默地說:「不是有顧慮,我已經有爆炸感了。你有么?」
萬林捋了他一下,笑著說:「你也快了吧?不是介紹了一個么?」
潘亞君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指什麼?我不是挺好么?」
這時,女秘書拎著一隻小公文箱走進來。她把公文箱往餐桌旁一放,剛要說什麼,馬經理立刻說:「打開。」
有的說:「先說好,我今天是不走了,拿不到貨款我就住這兒了!」
片刻,小周跑上樓來,對徐振海彙報說:「五車間超額完成任務,報喜來了。」
過了一會兒,徐振海默默地點上煙,吸了兩口后,緩聲說:「對不起,火燒眉毛了,我心情不好……」說著,他轉過臉去,看著那個小黑板:「說心裡話,咱過去搞的是計劃經濟,對於『市場經濟』這一套,都不懂啊,至少說不太懂。完成任務,那是計劃經濟的說法,是紙對紙,可現在是市場經濟了,是錢對錢!你去吧。」
劉惠英說:「怎麼了?你『夜大』都畢業了,還怕什麼?」
廠長一怔,說:「你要真能拿下噸鋼成本1095,我就敢用你!」
這時,總會計師潘亞君從遠處走來,她手裡拿著一份卷著的圖表,悄沒聲地站在了廠長坐著的那堆鋼錠旁……
廠長說:「我的時間也不多了,也很快就要退了。你猜我退休之後想幹什麼?我想去給幼兒園看大門,一輩子跟鋼打交道,心都磨粗了,看看那些活蹦亂跳的孩子,也是個樂呀!」廠長說到這裏,突然雙手捧住了頭,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抬起頭來,說:「老夥計呀,你下來吧。下來吧。」

二十三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木然地站起身來,誰也不吭了。空氣驟然緊張了。

二十二

姚春成一時很無趣,說:「你看這孩子,問問你媽,你哭什麼?」說著,他扭過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對老闆娘打招呼說:「記上,啊?」
潘亞君扭過臉來,一看是劉惠英,笑著說:「是惠英啊。進來呀,有事么?」
廠長說:「我知道,停是暫時的。」
廠長說:「老黃,不是我逼你,是市場逼人哪!」
潘亞君說:「你這是?」
眾人都說:「滿意。滿意。」
眾人都不說。一個年輕些的工程師小聲說:「是方便麵。」
小周重又勾回頭來,不解地望著廠長……
廠長說:「我不說。」
會議已經開了很久了,可關於實現「目標成本」的方案仍然沒有通過。參加會議的人有的坐在那裡喝茶,有的在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會議開得很沉悶。
萬林笑著說:「快了。她媽催哪……」
廠長沉默了一會兒,問:「潘總有消息么?」
黃遂河不理他們。只見他抖著手,「嚓」地划著了一根火柴,猛地把那點著了的火柴扔進了爐子里,爐子「哄」的一下燒起來了!
這時,有人不客氣地打斷他說:「徐廠長,你說了半天,到底啥時候給錢?」

萬林看了廠長一眼,又把頭低下去了……
一個說:「我知道,咱空姐那『1』是要上『1』號;萬哥那『圈圈』就是說,你吃屎去吧……」
潘亞君在亂鬨哄的吵鬧聲中,給他們解釋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了。這些成本指標是模擬市場搞出來的,一步也不能退。比如鋼坯吧,成本是1360,實際的市場售價是1280,噸虧26,噸材虧53,23個品種就有19種虧損,再虧下去,廠就垮了……咱們是背水一戰,必須把成本降下來!」
廠長沉默了一會兒,語重心長地說:「老姚啊,你要是有困難,就對我read.99csw.com說,我可以幫你。你千萬千萬別拿人家一分錢。你要拿人家一塊錢,廠里就會損失幾十萬,甚至幾百萬!」
馬經理說:「老姚,這可不行。我那批爐磚怎麼辦?」
潘亞君喃喃地說:「怎麼說呢,我也需要錢……」
廠長擺了擺手,默默地說:「開吧,就這麼站著開,一直開到想通為止!潘總,你再給他們講一遍……」
小保望著兩人,突然說:「你當我爸,你當我媽,行嗎?」
陳西銘急忙起身,問:「你怎麼了?」
潘亞君說:「什麼叫『那個』?」
廠長一聽,笑了。他兩手一攤,說:「我也不當家呀。多測一次,成本要多三塊錢,這是他的權利。你還是等下一爐吧。」
馬經理端起酒杯,對姚春成說:「喝,喝……」
孩子的頭勾下去了,孩子說:「爸。」
萬林厲聲說:「胡咧咧啥?幹活!」
廠長笑著對著那些要賬的客戶說:「我的耳朵發燒了,我知道各位都在罵我。罵也不要緊,欠了債嘛。不過,欠債總是要還的。咱長話短說,請各位再給我三天時間,三日後,我會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覆!」說著,他看了潘亞君一眼。
那老闆娘翻眼看了看他,驚覺地說:「你想幹啥?」
潘亞君看了看廠長,又看了姚春成一眼,推門出去了。
廠長解釋說:「老黃啊,這個數字是根據市場倒推出來的,你必須完成。」

十八

一個工人說:「這小子是趕上好時候了!聽工會的人說,還有姑娘找上門來,說是非北鋼的工人不嫁。」說著,眾人都笑了。
姚春成關上門,趕忙解釋說:「廠長,這是一個老關係戶。」

十七

北鋼總廠院內,廠長陪著電業局趙局長在院內走著。
那輛紅色轎車緩緩地跟在後邊……
兩個曾在一個車間里共事多年的老夥計,就這麼翻臉了。兩人背對著背,僵在那裡……
煉鐵車間,高爐正在出鐵。一個青年工人正在用鋼勺測溫……
夜,總會計師辦公室。潘亞君坐在一台電腦前,正在飛快地敲擊著,一串一串的數字出現在電腦屏幕上……
有的竟然朝辦公桌上吐了一口,罵道:「呸!說話不算話……」
黃遂河仍立在那裡……
劉惠英看著萬林,萬林看著劉惠英。劉惠英說:「給廠長說了?」
小火珠一明一滅,廠長仍在露天倉庫的鋼錠上坐著……
廠長沉著臉說:「沒有餘地。」
潘亞君邊走邊說:「不行。」
潘亞君說:「是噸鋼1095吧?」
這麼一來,陳西銘反倒不好意思了。他再次搖搖頭,感嘆說:「亞君哪亞君,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再也不會來了……沒想到,我真服你了!那好。先吃飯……」
廠長一動未動,廠長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說:「講。」
潘亞君怔住了……
廠長說:「你。」
小保說:「你能幫我把媽媽找回來么?我想媽媽。」
劉惠英馬上說:「潘大姐,是萬林有事向你請教,你們說吧……」說著,她扭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回頭對萬林說:「我在外邊等你。」說著,把門一關,出去了。
省城,在一個極為豪華的「卡拉OK」包間里,同樣是一個公文箱打開了,裡邊赫然地放著一疊一疊的人民幣……
有的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差距太大了……」
此刻,廠長面色沉重,一言不發……
廠長喃喃地說:「眼,我的眼……」
廠長說:「我們是被逼到這一步的,不這樣,廠就垮了,必須轉變觀念!」
孩子也頑皮地笑了笑,說:「還發『麵包』么?」
廠長望著她:「幹什麼都需要犧牲啊。我們這一代,犧牲也就犧牲了,再讓你們……」
倏爾,樓道里靜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站在那裡的陳西銘不由地搖了搖頭……
會議室正前面的牆上,掛著幾張「目標成本」的圖表……
坐在前邊的秘書小周扭過頭說:「我說呢,談了不到一個小時,你就出來了。我聽見你大聲說:『NO,NO,NO!』」
小保撲上來,叫了一聲:「爺爺!」
劉惠英笑著說:「你要承包,不把咱黃頭兒氣死才怪呢!他可是你師傅呀……」
姚春成火了,說:「哼,怪不道人家說你……」
北鋼總廠財務處,門裡門外,幾十個中層幹部圍著潘亞君。
廠長嘆了口氣,說:「潘總,我欠著你的賬哪。我沒能把你愛人要回來……對不起你呀!如果你真想走……我,我放。」
廠長把手裡的煙掐滅,雙手捧頭,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潘總,你說,我保守么?」
這時,天車女工劉惠英一頭聞進來,對廠長說:「廠長,這事不怪他……」
萬林朝他腰上捅了一下,重複說:「掏出來。」
中午,在一個車間的餐廳里,廠長和總會計師潘亞君正在飯桌上商量事情。這時,秘書小周把麵條端上來了。麵條剛剛擺到桌上,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工人快步走過來。這人走到廠長的飯桌前,二話不說,伸手就把廠長的麵條碗移到了自己面前……
萬林看了看那個有點流氣的青工,努努嘴說:「掏出來。」
廠長擺擺手說:「不不,這是組織上的事,不是哪個人決定的,你不要這樣想。」
潘亞君說:「也許是人們在一種觀念里泡得太久了?要不,怎麼就這麼難呢?」

三十八

立時,會場上鴉雀無聲,人們都望著白髮蒼蒼的廠長。

二十五

廠長笑著說:「你該罵還罵……老廖啊,我只有一個要求,多注意身體。葯帶了沒有?」
這時,廠長說:「老姚,把門關上。」
孩子說:「那……『麵包』呢?」
廠長問:「電業局什麼時候送電?」
廠長又說:「老姚,我告訴你,成本要降下來,進貨渠道是第一關。一定得把那些供貨質量差、以次充好、弄虛作假的私營企業切下來!還有那些皮包公司,那些個『吃二饃』的中轉戶全部都要切下來,一個不留!就是省長講情也不行!廠里要成立專門的班子來管這件事……我警告你,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我撤你的職!」
北鋼總廠焦化車間,正是出焦的時候,剛出爐的焦炭像一面面火山傾下來……
巨大的鍊鋼車間,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台廢棄了的舊轉爐。下崗的原車間主任黃遂河已在這個爐台上轉了很久了,他看上去滿臉憔悴,內心十分痛苦。只見他慢慢地登上爐頂,默然地立在那裡,手裡抓著一盒火柴……
陳西銘說:「你其實很需要錢。」
立時,電話機一部部響了。
廠長嘆口氣,說:「我這個人哪……唉,跟鋼鐵打了一輩子交道,是枯燥。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不像個人了,跟鋼一樣,冷冰冰的。」
兩人都立在那裡,目光對視著……話已說到了這種地步,彷彿已經沒有餘地了……陳西銘從老闆桌後邊移過來,似乎也已有了送客的意思……
最後,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潘亞君找到了她昔日的老同學,現為南方信託投資公司總經理的陳西銘。
供應處長的辦公室門被人推開了,只見處長姚春成正坐在辦公桌后一針一針地補褲子呢……
小周說:「沒有。」
另一個工人走到萬林跟前,問:「頭兒,這月又超額了,還沒獎金?」
在他的身後十幾米處,跟著一輛轎車。秘書小周快步從後邊跟了上來。
廠長說:「萬林,用我的車把你師傅送回去,陪他好好說說話。」
廠長說:「我相信。可我三令五申,要你停止進料,你為什麼不聽招呼?!」
全廠職工大會……
省城,潘亞君仍在跟南方信託投資公司進行艱難地談判……
總會計師潘亞君感慨地說:「廠長,你說對了。看來轉變觀念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陳西銘說:「那就是你們的事了。」
「煉鐵更高,你是不想讓我活了……」
趙局長不解地問:「這,這是幹什麼?」
立時,他被眾人圍上了……
姚春成一時顯得很尷尬,說:「廠長,這這……」
不料,那個女的忽地站了起來,她根本不容萬林解釋,立刻用鄙視的口氣說:「流氓!騙子!也沒看看自己是啥人……」說著,扭頭哭著跑走了。
陳西銘說:「末班車,末班車而已,湊乎事兒吧。是沈虹告訴你的?」
廠長看了那人一眼,並不反駁他,仍繼續說:「北鋼是講信義的。若是不願意與北鋼繼續合作,北鋼表示理解。」說著,廠長的臉色一變。扭頭對姚春成說:「你去把會計叫來!」說著,又勾過頭,說:「如果有不願意與北鋼繼續合作的,我馬上讓會計結清所欠的款項,一分錢都不少你的!」
幾個在爐前忙活的工人看見了,不解其意,仰頭朝上傻看著……
潘亞君說:「回扣?」
眾人一下子傻了,亂紛紛地叫著:「師傅!」
廠長擺了擺手,不讓他再說了。
「潘總,我給你作個揖行不行?!」
在轟鳴的機器聲中,一個個鋼坯像火龍一樣在軋機中穿行,一路上一次一次地改變著原有的形狀……

廠長:「我也一樣。」
姚處長說:「馬經理,這次裁掉的也不是你一家,六十多家哪。廠里要實行『成本否決』制度,往後是越卡越嚴了。以後供貨廠家要由質檢、稽查、管理三個部門共同來定,我做不了主啊!」
廖漢秋問:「連鑄連軋呢?高線呢?」
潘亞君說:「拿來,我看看。」她走過去一看,笑了,說:「你一個指頭按兩個鍵,還說壞了。」
潘亞君說:「你說吧。我們廠長說了,凡是在困難時期幫助過北鋼的,北鋼不會忘記他們……」
兩人轉過彎來,就見幾萬名職工,以車間為單位,分成數路,一列一列、一隊一隊,正擁向一個個擺在路邊上的辦公桌,看樣子像是在交什麼。
廠長低聲說:「然後,全廠停產整頓。電費再拖他一個月,我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潘亞君說:「是。」
萬林愣了一下,說:「啥麵包?」
小周在一旁嚇唬他說:「說實話,東西哪兒來的?不說實話把你送派出所去!」
有的說:「你們是國營,我們也是國營……」
在一個中型會議室里坐滿了人,這些人都是北鋼總廠的中層幹部……
潘亞君打斷他,說:「你不要再說了,人各有志。陳總,我是代表北鋼總廠的,請你注意這一點。」說著,她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廠長鐵著臉問:「多少?」
廠長一拍桌子,氣沖沖地說:「報什麼喜?有什麼喜可報?!回去!讓他們都回去!」
兩人立時不爭了。一個說:「頭兒說了,210。」

十五

潘亞君說:「我也認為,世間有一種東西是金錢和權力買不到的,那就是人格。」
那個有點流氣的青工說:「傻了吧?傻臉了吧?這是人家的機密,是……」
潘亞君吃驚地說:「月薪一萬,我值那麼多錢嗎?」
陳西銘馬上說:「優惠多少?」
廠長說:「不用,過一會兒就好了……」
小保說:「那,深圳遠嗎?」
正要下來的,一長看見了潘亞君,一時兩人都站住了……
馬經理看他答應了,忙說:「好好。喝酒,喝酒。」
財務處的辦公室里,一些財會人員正在緊張地忙碌著,辦公桌上,到處都是測算出來的「目標成本」圖表……
只見潘亞君冷著臉,一扭身,快步走了出去……樓道里,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高跟鞋那敲擊路面的「得得」的響聲……
廠長又說:「萬林,啥時讓我喝你的喜酒呀?」
徐振海拍著桌子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你懂嗎?!」

總調度室門前的樓道里,姚春成一邊走一邊吵吵嚷嚷地說:「這筆款必須付!你為什麼不付?!」
陳西銘在皮椅上轉了一下,突然說:「一萬呢?你當年是咱財經學院的高材生,對數字有驚人的記憶力,我破例給你一萬!你總不會怕錢咬手吧?」
萬林吞吞吐吐地說:「說是今天傍晚在公園裡見……」
廠長說:「我得出院。」
這是一個剛剛建了一半(又突然停工)的現代化料場……
一隻掛鐘在「嗒、嗒」走著……
廠長說:「我嘛,覥個臉,就叫個爺爺吧?小保,你說哪?」
姚處長好半天不說話,只默默地吸煙……
潘亞君又說:「廠長,你放心,我再去找他,我一定把這筆資金再爭取過來。」
小保說:「孫小保。」
陳西銘說:「都會變的。」
小黑板上寫有兩行粉筆字:
廠長說:「你聽我說……」
廠長說:「你沒有錯。」
潘亞君馬上說:「廠長,我現在就去省城!」
廖漢秋仍然氣乎乎地立在那裡……
萬林默默地叫了一聲:「師傅!」
潘亞君一句話也不說,徑直推開了總調度室的門,說:「只要廠長辦公會同意,廠長簽字,我就執行。你對廠長說吧!」

在一間大會議室里,前來要賬的客戶全都在會議室里坐著……

二十七

一時,下崗的工人們全都圍上來了,人們亂嚷嚷地喊著,各自都在訴說自己的理由,那叫嚷聲幾乎要把房子抬起來(有的脫了衣服讓人看他身上的傷痕,有的在罵車間主任)……
廠長默默地說:「我知道沒有退路了……」廠長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我五十五了,幹不了多久了。我只是個過渡,將來全靠你們了。」
幾百張嘴全都對著廠長……空氣中飛濺著唾沫星子……廠長在一片亂鬨哄的聲音里挺身坐著……
小保往後退著,那樣子想跑。
潘亞君說:「簽過字也不行。」
潘亞君說:「不。不再續了。用你的話說,這是生意。」
潘亞君:「你真狡猾。」
工人們黑壓壓就地在車間里坐著。
潘亞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請記住,我們是國有企業。」
萬林說:「潘總,我想問問,我們車間的目標成本是怎麼算出來的?」
萬林說:「吹了。」
躲在樹后的劉惠英慢慢直起身子,偷偷地往這邊張望……
會場上,一個工人悄悄地對坐在身邊的萬林說:「糟了,糟了,廠長發現了!」
廠長繃著臉,把煙重新放在嘴上,輕聲說:「說吧。」
會議室里,前來逮捕姚春成的民警對廠長說:「廠長,耗子不小啊!」
姚處長想了想,說:「可就這一次了。下不為例啊!」
在北鋼的一次與客戶聯歡的舞會上,南方信託投資公司總經理對潘亞君說:「老同學,北鋼的形勢這麼好,我準備再投入一些資金,你看?」
小周站了站,扭頭走了。
廠長看了萬林一眼,用嘲諷的口氣說:「你怎麼不走啊?帶上你的『麵包』,還可以去換頓飯么。」
說到這裏,潘亞君的眼濕了。她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媽總說,我爸走得早,我是北鋼養大的,北鋼對我家有恩,讓我畢了業一定回來。」
會議室外邊,廠長低聲對供應處長姚春成說:「都安排好了吧?」
廠長說:「是。」
說完,廠長頭前走了。小周怔怔地站在那裡。
萬林說:「說了。」
在那個小飯館里,小保舉著兩個鋁餅,說:「我吃餃子。」
一直躲在鋼錠的後邊,悄悄注視著他的萬林、劉惠英等人一看他這樣,便慌忙從鋼錠后跑出來,萬林高聲說:「師傅,你可別想不開呀!」眾人也都跟著叫道:「師傅……」
這時,窗外突然響起了鑼鼓聲和喧鬧聲……
孩子有點迷茫地看了看他,又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劉惠英什麼也不說,只是把頭低下了……
小周吃驚地望著廠長:「這……」
這時,廠長領著幾個廠領導走過來給他們送行。廠長握著廖漢秋的手說:「老廖,還罵我嗎?」
在一個豪華飯店的雅間里,坐著供應處長姚春成和那個包銷耐火材料的馬經理(就是那手持「大哥大」的),在旁邊作陪的是那馬經理的女秘書……

十三

黃遂河仍然不語……
北鋼總廠,在寬闊的廠區里,在車間與車間之間的柏油馬路上,身穿工作服的廠長背著雙手,默默地在前邊走著。
秘書小周有些為難地說:「廠長,有些可是……」
陳西銘笑了笑說:「老同學,你別蒙我了。我已經說了,我是商人……」
潘亞君說:「你吵什麼?不行就是不行。」
那女工一拤腰說:「咋不去撕你們車間的?我當的就是這一分錢的家么!」
萬林遲遲疑疑地推著自行車向花壇邊read•99csw.com的長條椅走去……
廠長看了看窗外,臉黑下來了,說:「我知道,全是吃北鋼的……」接著,廠長對司機說:「開慢點,我看看。」
廠長氣了,他站起身來,朝門外喊道:「小周,去看看,外邊是咋回事?」

三十

潘亞君說:「不行不行……」
小周一怔,扭頭朝外跑去……
黃遂河看了廠長一眼,十分委屈地說:「廠長,我們月月完成任務,怎麼就,就……」
小保梗了梗頭,仍用大人的口氣說:「別惹我,我有四個爸爸!」
小保突然說:「你是廠長?」
有的說:「開玩笑,國家又不扶持,說降就能降了?!」
這時,車間主任黃遂河從遠處走過來,喜滋滋地招呼說:「萬林,上半年超額完成任務,下午給廠里報報喜!」
廠長沉著臉說:「上半年虧損了7700萬,積壓庫存48萬噸,在太原訂貨會上,我們的產品一噸也沒有訂出去……我們已經沒有權利坐了,我們身後站著二萬八千名職工,都站起來,站著開!」

二十八

一年後,北鋼的利潤成倍往上翻,一躍而成為全國著名的特大型鋼鐵企業。
走在他身邊的那個叫萬林的工人說:「誰教你的?」
廠長搖了搖頭,說:「他要一個人。」
廠長手裡拿著鋁餅,看了看,對跟在後邊的小周說:「買一碗餃子。」而後,他低下頭問孩子;「孩子,你是北鋼的家屬吧?」
在下邊指揮天車的萬林,也跟著伸出手來,用大姆指和食指做出「O」的形狀……
這時,一輛麵包車開了過來……
潘亞君望著廠長,激動地說:「廠長,你別急。我再去跑,我一定……」

一個工人說:「廠長,小保已有四個爸爸了,你……」
陳西銘說:「那,那我就不明白了,亞君,你為什麼這麼固執呢?你以為這錢臟么?」
劉惠英說:「太好了。你過去總說你行,現在機會來了。」
陳西銘說:「那你,個人生活……」
徐振海說:「這一手我早知道。」說著,又遞過一支煙來。
車窗外,一面街的店鋪,有很多是收廢鐵、廢鋼的廢品店;還有一些是飯店……廠長的目光依次注視著那些店鋪,驀地,他看到了一些在這個地方不該看到的東西:鋁餅、生鐵、甚至還有……
那青工無奈,又從腰裡摸出來了一個鋁餅,說:「頭兒,好幾個月沒發……」
萬林苦笑著說:「不是浪漫,是家裡沒地方……」
萬林說:「不能。一個蘿蔔一個坑兒,我必須把噸鋼1095的成本拿下來,我不想放棄這次機會。可他,是我師傅啊!」
潘亞君沉思了片刻,說:「西銘,謝謝你這麼看重我,謝謝,不過……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北鋼雖然目前有些困難,但它畢竟是大型的鋼鐵企業。從長遠考慮,你幫了我們,你不會吃虧的。」
會議桌上,擺著各種不同的茶杯,有帶保溫套的,有不鏽鋼的,有的是高級保溫杯,有的是罐頭瓶子……
這時,負責這個現代化料場施工的廠設計院院長廖漢秋氣憤地對著廠長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下令停工?!你知道停一天……」
潘亞君說:「一級一級部分下去了,分到了每個車間,每個科室,每個人。你就放心吧。」
姚春成小聲彙報說:「要留下的廠家,都私下談過了。不過……」
萬林說:「明白。」
陳西銘一愣。
陳西銘說:「你……你不要?」
另一個工人說:「有150度?」
小周走後,徐振海把門關上,然後,他對著一面鏡框照了照他的臉,在鏡子里,他的臉綳得很緊,一團黑氣……
潘亞君說:「他不願意放棄專業,我也不願……」
坐在天車上的女工劉惠英一邊操作天車,一邊從空中往下看。轉爐前,只見幾個工人正在做出鋼的準備……
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眾人看看那個扣在桌上的安全帽,又望望廠長……
總調度室里,廠長正在打電話:「……什麼?七個追債小組,就扣下一部凌志車?其它……噢噢,答應他。對,儘快辦好手續,就地拍賣!」
廠長說:「把小保交給我吧。你們總會有自己的孩子。」
廠長說:「我知道大家心裏難受。我也難受。可你們想過沒有,北鋼有兩萬八千名職工,廠子一旦垮了,這麼多工人怎麼辦?難道說都去找我這個廠長要飯吃么?你們就是把我一片一片撕吃了,又能飽幾天哪?」
廠長說:「說起來,潘師傅也不值呀!他才虧哪!老夥計呀,人總是要有點犧牲精神的。話說回來,幹了幾十年,就像螺絲一樣,已經銹上了,突然擰下來,誰一下子也無法適應,可不適應也得適應啊。當兩萬八千名職工,還有近三千名退休工人都面臨危機的時候,如果你是廠長,休會選擇哪條路?」
劉惠英不說話了。
廠長又問:「電費呢?湊齊了沒有?」
馬經理馬上說:「我這就去安排。」說著,他對女秘書使了個眼色,說:「小吳,你陪陪姚處長,讓他喝好,玩好。」說著,他快步走出去了。
廠長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說:「不幹可以辭職。」
潘亞君關切地說:「廠長,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陳西銘說:「沒別的,雖然上大學的時候……那都過去了。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啊……我也是剛剛從夢中醒來。過去,我們都姓『公』,我們都綁在國家的戰車上,從來沒想過個人,也從來沒有過個人的東西,甚至不知道什麼叫『私生活』……一場夢,真是一場夢啊!」
陳西銘說:「你還沒回答我?」
潘亞君說:「不。是拿錢的手臟。」
廠長說:「上。」
這時,孩子往前走了幾步,轉過臉來,固執地大聲說:「阿姨再見。」
這時,秘書的手機又響了,秘書小周拿起手機聽了聽,說:「廠長,設計院廖院長電話。」
姚處長坐住那裡,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是裝,是確實不好辦哪!」
廠長說:「同志們,咱們今天開一個罵人大會,罵誰呢?(廠長點著自己的鼻子)罵我。首先我要聲明一點,你們從各自原有的崗位上下崗,與你們的車間主任沒有關係,與你們的工段長也沒有關係。名單是廠里定的,也可以說是我最後定的,由我負責。你們心裏要有氣,就沖我發;要罵,就罵我吧……」
廠長有點欣賞地望著萬林:「有道理……」
小保有點害怕地後退了一步……
萬林立在那裡,一聲不吭。
廠長擺了擺手。

十二

廠長站起身來,望著他,說:「我也不唱什麼高調,想想你的身份吧!」
廠長看了萬林一眼,不再理他了,竟把他晾在了檯子上。面對千萬雙眼睛,萬林的頭低下去了……廠長望著台下的工人們大聲說:「既然還有主人,那我就說一說主人們關心的事情。我要公開地告訴大家,我們廠已經連續虧損了六個月,虧損額高達7700萬!庫存積壓高達48萬噸!我們的產品沒人要了,我們已經轉不動了,同志們!怎麼辦呢?惟一的辦法,就是適應市場,殺出一條路來!市場逼人哪!大家都知道,咱廠的改革方案已經出台了,核心就是八個字:『模擬市場,成本否決』。那就是說,要把成本分攤到每一個崗位每一個職工身上,成本將直接與工資、獎金、效益挂鉤……我知道,對這個方案,許多人一時想不通。不通也得通,因為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必須徹底轉變觀念,從老的、計劃經濟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同志們,北鋼的命運不是我一個廠長能決定的,現在我把這個權利交給大家,既然都是主人,那就要真正行使主人的職責。如果廠垮了,咱們就都是『王八蛋』!一窩『王八蛋』!」
廠長也背過身,望著遠處,近乎冷酷地說:「我現在就批准你。我不相信北鋼沒能人!」
深夜,月兒在雲層里穿沒……
在涌動的人流中,出現了一個小漩渦。只聽有人說:「交警,快下來。」應聲,只見一輛自行車的后架上跳下來一個挎著小書包的孩子,孩子很機靈。於是,有七八輛自行車在擁擠的人流中很快形成了一個「小島」,他們用車子阻擋著人流,把背著小書包的孩子圍在中間,慢慢從涌動的人流中分出一個小支,護著孩子走向十字路口。一時,在八輛自行車的護衛下,孩子顯得很得意,也很神氣,他昂頭挺胸,小腳一踢一踢的,故意走得很慢,孩子一邊走一邊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陳西銘說:「亞君,別傻了。我認為,世間有兩種東西是必不可少的,一個是錢,一個是權。其它都是空的……」
萬林也笑了。兩人走著,劉惠英偶一回頭,突然發現小保遠遠地落在了後邊,她喊了一聲:「小保……」
潘亞君說:「價格的問題,可以再商量。你的條件呢?」
潘亞君躲過他的目光,點點頭:「都好。」
廠長卻說:「潘總,你送的方案我看了……」
廠長說:「上。老廖,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咱是58年建的廠,設備嚴重老化,基礎又差,只有更新設備,滾動發展,才有出路啊……」

三十五

這時,供應處長姚春成推門闖了進來,進門就拍著兩手說:「廠長,我實在是頂不住了,你快想想辦法吧,那些要賬的恨不得把我撕吃了!」
車間的一角,在一個廢棄的舊爐旁,原車間主任黃遂河默默地在爐前蹲著;在他的身後,站著他的徒弟——準備競選車間主任的萬林。
姚處長為難地嘆口氣說:「難哪。」
三個月後,北鋼總廠走出了低谷,開始扭虧為盈。
人們聽到響聲,都跑了進來,趕忙上前把他扶起來,眾人叫著:「廠長,廠長……」
陳西銘久久望著潘亞君,說:「亞君,這麼多年不見,還好吧?」
萬林說:「房子小,老人老,掙錢少……」接著,萬林不好意思地說:「我媽怕我找不下媳婦,四處託人,又給介紹一個。」
陳西銘說:「這麼長時間了,不能調調么?」
幾個工人連聲叫他:「萬林,別去,別去……」
潘亞君說:「就算……是吧。」
廠長說:「原因?」
潘亞君說:「可有些東西不會變,也不該變。」
在過十字路口的時候,仍是八輛自行車組成一個「小島」,護著小保走過路口……
片刻,萬林說:「對不起,下班晚了……」
疊印出辦公室幾部電話同時響起的情景……
供應處長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他叫姚春成。他悄悄地躲在另一個辦公室里,此刻,他聽了聽外邊的動靜,正準備抽煙呢。他先是朝左邊的褲兜里掏了一下,掏出一包「紅塔山」來,接著,他朝門外瞅了一眼,又把那包好煙裝進了左邊的褲兜里;隨手又從右邊的褲兜里摸出一包「彩蝶」來,從裡邊磕出一支點上,而後,把那包煙扔在了桌上……
緊接著,廠長吼道:「幹什麼呀?!讓你們出去幹什麼?是讓你們出去丟人的么?人有人格,國有國格呀!出了門,你們代表誰?代表中國呀!要莊重,要氣派,頭要昂著!要大大方方,要體體面面,這像什麼話?!你們就提著這麼個破玩意出門去呀?『文件』,什麼『文件』?哄誰哪?!讓人恥笑啊!」說著,他轉過臉去,厲聲質問道:「潘總,出國的費用沒有發給大家么?」
廠長雙手捧著頭……
那青工說:「好好,算啦。」說著便無趣地走了。
廠區大道上,不斷有工人們騎著摩托進出……
萬林終於開口說:「我不認為我是主人。再說,又有誰真正把工人當作主人了?主人有自己的權利,工人有什麼權利?工人只有幹活的權利!干好了,是那麼多工資,干不好,還是那麼多工資,這叫主人么?!」
廠長說:「不過,他還有個條件……」
一輛紅色的轎車在馬路上行駛著。坐在車裡的北鋼總廠廠長徐振海氣憤地罵道:「什麼合資?簡直是欺人太甚!」
潘亞君有點苫澀地說:「還那樣。」
廠長說:「潘總,廠不能垮呀。我得給接手的人有個交待,給兩萬八千名職工有個交待……這一步,無論如何得走過去。」
孩子扭過臉來,望著眾人,臉上憂鬱慢慢湧上來,又慢慢地散去……突然,他笑了。
有「電腦」之稱的總會計師潘亞君正在講解實行「目標成本」的方案,她嘴裏吐出一組一組的鋼材市場的各種價格數字……接著,又說全國各鋼鐵企業的產品報價……
廠長說:「別怕,孩子,你告訴我。」
吐唾沫的工人也不服氣,說:「你說吧,賭啥?」
正在這時,小周匆匆走進來說:「廠長,電業局剛剛下了最後通牒,說限三日交清拖欠的電費。三日後的12時之前,如不能如數交清,立即拉閘斷電!」
在平台上,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廠長突然兩眼一黑,他趕忙扶住一根水泥柱子……
黃遂河喃喃地說:「我不想活了,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潘亞君說:「市委領導已經打了電話,要他們馬上送電。」
在夕陽西下的公園林蔭道旁的一棵樹下,劉惠英傍樹而立……
那孩子站住了,卻並不扭臉,只勾著頭慢慢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向後揚起小手,連聲說:「大爸再見,二爸再見,三爸再見,四爸再見……」
中午,一輛紅色轎車在馬路上飛快行駛。
廠長說:「我知道。」
姚春成急忙解釋:「合同是過去訂的。這些人又跟工商、稅務部門有聯繫,咱得罪不起呀……」
廠長說:「明天就把方案推到會上!不過……」
一個有點流氣的青工高聲喊:「小保,我呢?你五媽呢?」
甩出去的圖紙一下子飛了起來,撒得滿地都是……
天氣很好。
陳西銘說:「那就說定了?」
有的擂著桌子說:「跑了和尚走不了廟,走,找他們廠長去!」
劉惠英說:「小是我……」
廠長厲聲喝道:「嚷什麼?天塌了?!」接著,廠長朝門外喊道:「小周,潘總有消息么?」
廠長看了看他,又朝大夥笑了笑,而後,低聲對站在他身邊的車間主任說:「來吧,你跟我上來一趟。」
那個工人說:「要不打個賭?」
廠長默默地擺擺手說:「我明白……我是58年進廠的,建廠的第一天就來了。先是當技術員,后當工長、副段長、段長、車間副主任、主任……一級都沒拉下。那時候沒有什麼價錢可講,幹什麼都不講價錢,國家需要鋼,一天到晚都是一個『鋼』宇,沒有別的,也不會別的,除了鋼還是鋼……你說枯燥,這個詞兒好。」
潘亞君說:「廠長,就目前的情況看……」
廠長說:「就憑這一件事,我就可以開除你。」
車間主任黃遂河笑著說:「廠長,是不是……」說著,他捏了捏手指:「發包煙哪?」
潘亞君說:「廠長,我是說……」
突然,前方出現了紅燈,車流慢慢地緩下來,瞬間,鈴聲大作。人流在這一刻出現了瞬間的靜止,萬頭攢動的人群也彷彿瞬間定格,在一張張人臉上出現了瞬間的迷茫,那一張張仰動的人臉像是在倒時空中失去了前進的方向,人群像是亂窩的螞蟻一樣,在定格中似是向前,又似在後退……彷彿人人臉上都寫著這樣一個問號:該往哪裡走呢?
小周說:「咱廠的貨,一噸都沒訂出去。」
那人說:「憑啥裁我?我有啥錯?這是打擊報復!」

尾聲

潘亞君微微笑著,婉言拒絕說:「謝謝。我們不需要了。」
那女的剛要說什麼,突然,小保從西邊跑過來,他手裡晃晃地舉著兩根冰棍,飛快地跑到萬林跟前,說:「爸,給你冰棍。」說著,他把冰棍往萬林手裡一放,扭頭就跑。
小周怯怯地出現在門口,小聲說:「還沒有消息。」
陳西銘說:「亞君,我可是認真的。你考慮考慮?」
鍊鋼車間一片忙亂。轉爐前,萬林和當班的工人冒著1700度的高溫,正在奮不顧身地搶險……
萬林說:「黃師傅從家裡提來了一桶柴油,有人看見他倒這爐里了,怕是……」
陳西銘說:「要是你個人的事,沒說的,一句話。可這是公事,公事嘛,就得公辦了!」說著,他身子往後一仰,突然話題一轉,說:「亞君,北鋼遇到的不僅僅是『一些』困難吧?」
潘亞君四下打量了一下辦公室的布置,說:「是呀,多年不見,想不到,你成了大款了。要不是碰上一個同學,還找不到你呢。」
廠長笑了笑,說:「愁的。愁啊。如果我的肉能賣錢,我就把它一塊塊切出去,可惜沒人要。」
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
坐在廠長對面的潘亞君一怔,說:「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