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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和記憶

寫作和記憶

作者:格非
在寫作過程中,記憶的片斷與其說是時間性的延續,不如說是空間性的拼合。二十世紀以來,很多作家嘗試通過畫面或空間性的場景的拼合所造成的流動性來取代傳統的線性的敘事模式,那是因為他們存有這樣一條重要理由:新的敘事方式更能模擬記憶的活動方式,從而更能造成感覺上的真實性。喬伊斯筆下的主人公布魯姆因為看到一隻多汁的水果從而聯想到女人的乳|房,進而產生妻子不忠的幻覺,從記憶活動的方式來看是可信的,因此,作者敘述中上述場景的切換亦在情理之中。普魯斯特通過鐘聲意識到中午的康勃雷,通過供暖裝置所發出的哼哼聲意識到清早的堂西埃爾,是因為他確信,除了感覺與記憶的這種聯想關係之外,不存在其他的關係。
我以為一個作家從事寫作的最簡單的理由就是他有話要說。大凡有才能的作家都有著良好的記憶力,這種記憶力是以警覺和敏銳為前提的。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試圖分辨在他身上發生的所有的事情對於他個人的生存究竟意味著什麼。海明威終其一生只探討了一種聯繫,他的所有作品也只有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和聯繫並非到了《老人與海》才最終完成。在他早期的作品《在密執安北部》中,它早已被清晰地顯露了出來,前者是對後者的進一步深化,但同時也是對後者的一種遮蔽。因此,儘管很多人將寫作的目的規定為對自身生命的了解或解釋,但這種解釋往往只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補償而已。
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的魅力正在於它的相對性。情境不可複製,寫作也不能從科學與知識的可操作性那裡得到幫助。如果僅僅從修辭學的意義上來說,寫作的確是一種略帶冒險性的遊戲活動。
如果說,一個作者敢於聲稱他所描述的歷史就是「信史」,倘若不是出於虛妄就是出於無知。即便我們對歷史的常識一無所知,我九*九*藏*書們對於歷史本身亦存有記憶。或者說,歷史的殘片只有通過個人的意識活動———在寫作上,它通常是一種直覺,才會顯示出它全部的意義。因此,小說家和歷史學家同樣在描述歷史,其區別在於,歷史學家所依靠的是資料,而小說家則依靠個人的記憶力以及直覺式的洞察力。小說的作者更關注民間記憶,更關注個人在歷史殘片中的全部情感活動,更關注這種活動的可能性。
最後,我想說明的一點是,我不認為我個人對自己的記憶有很深的了解,同時我也不認為弗洛伊德及現代心理學對包括記憶在內的人類意識的研究一定具有令人信服的基礎,我寫作,嘗試解釋個人的生命,感覺,記憶之間的種種關係,是因為我沒有其他的選擇。也許,我們只不過是記憶的奴隸或影子罷了。
我在寫作《青黃》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兩組畫面存在著怎樣的聯繫,或者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去描述它們。後來,我曾經這樣設想:這兩組畫面至少在一點上有著相似的性質,那就是一種慵懶的寂寞。這種寂寞之感是我所熟悉的,當我想起輪船在幽藍的月光下發出沉悶的叫聲,當流水汩汩滑過船舷,或者在去探訪老人的途中,我們在四月的田野中差一點迷了路,這種感覺就會在心頭湧現。儘管這種感情極其強烈,甚至貫穿寫作的始終,但完成後的《青黃》似乎與上述兩組畫面並無太大的關聯。這不禁使我感覺到,記憶中的某種情境有時僅僅誘發出寫作的衝動,為寫作的過程帶來了一種心境,為作品規定了一種調性。這種最初的記憶在寫作過程中很快將會與其它的記憶片斷融合在一處,最終為一種更淳厚、龐大的背景所吞沒,而寫作的最初契機反而模糊不清了。
記憶中的一條河流並非僅僅是一條河流。如果我們曾經為它感到激動,是因為我們九九藏書的觸目所見激活了我們的全部情感。我們之所以一遍遍地回憶起它的河床的顏色,兩岸的樹木和花草,它的形狀,流速和氣息,是因為我們試圖復現出特定情境中的個人情感,並通過文字將它固定下來,僅僅通過地理學的方法去描繪記憶中的自然是難以想象的。我以為威廉·福克納筆下的自然迷人而饒有韻致,因為他給記憶中的事物賦予了靈性和生命。
記憶中的一個午後也並非是統計學上的兩個小時,假如我們恰好將這兩個小時用來靜卧遐思,那麼是否意味著在這兩個小時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呢?在我看來,一切都發生過了。我們常常對於那些記憶中的戲劇性|事件給予過多的關注,並給予這些事件以合乎現存經驗和概念的解釋,而對更為廣袤的記憶空間視而不見。對我來說,午後的兩個小時也許意味著天空滾過的雷聲,植物和樹木的清香,意味著無邊無際的寂寞,隱伏的不安或慾望,意味著萬物的生長和寂滅,雪片或杏花無聲無息地飄落……這是因為記憶中的事物因其隱喻的性質總是與其他記憶中的片斷緊緊地牽扯在一起,它有著自身的邏輯與生命。
這篇小說的得失也許無關緊要,寫作經歷卻顯得不同尋常,因為我似乎已經隱約知道了應當如何通過寫作為記憶中的某些事物命名,而寫作則同時向我顯露了它的奧秘和全部的意義。美好的心境來源於這樣一種慶幸之感:在寫作這篇作品之前,我的記憶一直在黑暗中沉睡,現在,它終於向我敞露了一線縫隙,記憶中的事物猶如一個個早已被遺忘的夢境突然呈現出來,使我感覺到了它的神秘、豐富、浩瀚無邊。而語言正是在這樣一種浩瀚的黑暗中開闢著道路,探測著它的邊界,在它無限敞開的腹地設置路標。
如果試圖清晰地說明記憶本身與我們的情感,慾望,生命狀態之間的關係是十分困難的。https://read.99csw.com事實上,正是這種未明的,晦暗的聯繫為小說的寫作開闢了可能的空間。換句話說,寫作只不過是對個體生命與存在狀態之間關係的象徵性解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彷彿在一條幽暗的樹林中摸索著道路,而偉大的作品總是將讀者帶向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境地。
許多人對於這種「感覺上的真實」似乎一直頗有微詞,但我不知道除了這種真實之外還存在著其他什麼真實。
記憶中的事物一旦被意識喚醒,我們也許能夠複述它的全部過程,但這並不是說,我們能夠複述它的情境,情境之於事件的過程並非果核之於它的外殼———我們只要剝掉了它的外殼就能發現其核心。它更像一隻蔥頭,我們剝到最後往往一無所有。普魯斯特曾經告訴過我們,瑪德蘭點心所引發的對往事的妙不可言的感覺只保留了短短的一瞬,隨著點心的味道漸漸遲鈍,情境本身也一去不返。
用歌德的話來說,人既是心靈的,又是肉體的,既是惡魔,又是天使。小說家介入歷史,更重視個體生命以及記憶的複雜內容,他沒有任何理由僅僅出於某種政治、時尚或道德的約束對這種內容進行簡約。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記憶的內容互相交錯混雜,回憶和寫作實際上就是一種想象和拼合。
這裏僅牽涉到了對於歷史及其真實性的理解。我承認,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我確實一度對歷史懷有很大的興趣,這種興趣並非來自於社會學或考古學意義上的追根尋源,重要的是,我對歷史的興趣僅僅在於它的連續性或權威性突然呈現的斷裂,這種斷裂徹底粉碎了歷史的神話,當我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時,我彷彿發現,所謂的歷史並不是作為知識和理性的一成不變的背景而存在,它說到底,只不過是一堆任人宰割的記憶的殘片而已。
1994年5月https://read.99csw.com
我在著手寫《追憶烏攸先生》這篇小說時,第一次意識到了生命、記憶以及寫作所構成的那種神秘的關係。當時是在一輛擁擠而嘈雜的火車上,車廂里瀰漫著一股汗漬和腐漚魚蝦的腥味,而窗外則是陽光明媚,青山如黛。樹林,河流,田野交替掠過。在長達十四個小時的旅途中,我在日記本上寫完了這個故事,自始至終,我沉浸在一種隱隱的激動之中,幾乎忘掉了時間。
因此,我以為遺忘實際上是一種更為深刻的記憶。它不期而至,又轉瞬即逝。
有一年,我整整一個夏天都被記憶中的兩組畫面所纏繞:一支漂泊在河道中的妓|女船隊(這個傳說使我幼年時在長江中航行的許多夜晚變得栩栩如生);我和祖父去離開村莊很遠的一個地方看望一個隱居的老人。
比如說,當一位法國當代作家描述到一位主人公的妻子被當地的權貴侮辱一節時,他冷靜地表現了這個女人在這種境遇中的全部情感:一方面,她對事件本身感到羞辱和仇恨,同時她又在享受著身體方面的快|感,如果我們將這種快|感視為一種肉體的背叛的話,那麼米蘭·昆德拉筆下特麗莎的被誘|奸與其極為類似。
每一個人一生中所經歷的事件難以數計,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經過記憶力的篩選被保存了下來,而大部分卻被人遺忘了。這種遺忘有時出於自願或習慣,有時則出於強迫———比如某件事情的令人震驚或恐懼的程度超出了意志和想象力所能承受的範圍。不管這種遺忘的形式如何,被遺忘的內容並非根本不存在,其實,他一直積存在我們的無意識之中,有時它通過夢的形式返回我們的意識,而在更多的情形之中,它往往受到我們正在經歷的情境的觸發,突然浮現出來,令人猝不及防。
因此,我認為,真正的小說不論其形式或效果,總是表現性的。小說藝術的最根本的魅力所在,乃是通過語言激活我九_九_藏_書們記憶和想象的巨大力量。
既然記憶的內容,回憶的方式和自我在寫作中的現時狀態有著緊密的聯繫,那麼,如何通過語言的組合去解釋和發現這種聯繫就成了寫作的關鍵。試圖通過語言去再現記憶中的情境將被證明是徒勞無益的,一方面,由於這種情境轉瞬即逝,我們只能通過語言去模擬這種情境,另一方面,由於情境的產生取決於現時的狀態與選擇,寫作活動必然意味著以下三種狀態的互相通聯:「現時的自我,保留其本質的對象物,鼓勵我們再度尋求其本質的未來的對象物。」
許多年前的一天黃昏,我在聽肖邦的《即興幻想曲》時,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我隱約記起了幼年時代的一段往事。在過去,我的意識對它一無所知,彷彿這件事一直沒有發生過。當時,我和父母在外婆家做客。我的母親在竹園的一張藤椅上熟睡,我在椅子邊一直試圖將她弄醒,但她始終安睡不動,後來我就哭了起來,驚動了我的父親,他從房內跑出來,看了我半天,又轉身離開了。在回憶這段往事的過程中,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午後的沉寂,竹子的芳香以及竹籬外的河道上敞亮的陽光,那是一種在憂鬱中夾雜著愜意的感覺。事後,當我再次聆聽肖邦的這首曲子,感覺卻不再重現。後來,我在《背景》和《邊緣》兩部作品中試圖解釋這種感覺,但僅僅只是一種解釋而已。
我以為回憶是構成寫作與記憶之間關係的中介,儘管它並不是寫作的最終目的。回憶不是一種邏輯推理或歸納,它僅僅是一種直覺。也就是說,當我們開始回憶往事之時,回憶自身帶有強烈的選擇性,這種選擇性是沒有邏輯的,同時,我們並不總是立即就能發現記憶中事物的意義,它的意義在大部分場合中是曖昧不明的,回憶的內容和方式取決於自我的現時狀態。因此,回憶往往是即興的,跳躍的,而寫作活動從根本上來說也是即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