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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精格非

蛇精格非

作者:胡河清
而格非恰恰就像這樣一條神蛇。格非是喜歡蛇的。在他的小說中,有不少關於蛇的暗喻:「父親和那個女人像兩條水蛇一般纏繞在一起」,「他的一隻腳剛剛跨出浴缸,一條大蛇揚著菱形的扁頭挨著他的腳背遊走了。它那美麗而富有彈性的身體沿著靠牆的一根木棒爬上了洗臉池,碰翻了上面的玻璃杯」,「他想起妻子因為生病每天都要吃一副蛇膽,但他不知道這條蛇是怎麼鑽到浴室里的。是它自己從蛇籠里鑽出來游到浴室里,還是妻子……」「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
而這也恰恰就是暗含殺機的術數文化對於世界的解讀方法。《孫子》曰:「兵者,詭道也。」術數文化之「術」,適與兵家相通,就此而言,術數也是一種詭秘學。宋人高似孫論《鬼谷子》曰:「予嘗觀諸陰符矣,窮天之和,賊人之私,而陰謀詭秘有金匱韜略之所不可該者,而鬼谷盡得而泄之,其亦一代之雄乎!」則已將此一文化的詭秘特徵闡釋清楚。唯因術數文化乃陰符之道,所以術數家窺視世界的眼睛不能不是詭譎的、懷疑論的。《韓非子》曰:「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矣。」此種感受正與格非相近。《敵九九藏書人》不就是一個父之親而猶不可信的實例嗎!
趙龍者,恐怕即是格非的幻身吧。他用那雙「蛇精」獨具的法眼,窺見了在陰陽五行的黑暗迷陣深處被血光映出的怪象。此殆亦即所謂「敵人」者。
《鬼谷子》稱:「……名實當則徑(誅)之。生害事,死傷名,則行飲食;不然,而與其仇,此謂除陰奸也。」據顧廣圻訓:「徑者,為顯誅也,下文乃隱誅之。」如此看來,格非對於暗殺情節熱衷,不無得此「隱誅之術」的傳統之啟發吧。
也許正因為深藏著這一種關於蛇的意念,格非眼中的世界是詭秘的。「蕭又從警衛員的眼睛里看到了道人詭譎雙目的光芒」,「儘管這位昔日的媒婆已經失去了往常秀麗的姿容,但她的詭秘的眼風依然使蕭回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模樣。」在類似的句子里格非重複著「詭秘」、「詭譎」等字眼,這表明了他對周圍世界的基本解讀方式。
近來有的研究者試圖將「術數」一詞做兩種含義解:一為權術,策略,二為陰陽五行推演之術。對此我並無異議。然這些研究者似乎有將此兩種含義分離開來加以解釋的傾向,這卻是我所不敢苟同的。其實自術數文化的源頭read.99csw.com《周易》始,即有將權術兵謀之道與宿命論統一起來的傳統。《周易》的卦象一半講先天之秘(天數),另一半講後天之秘(人謀)。《至集詭秘學大成的《鬼谷子》,此種傾向則更趨明顯。《鬼谷子》正文是講人謀的,而《鬼谷子命書》即講天數。
格非之與偵探小說家的不同就在於此:他的詭秘具有一種文化的神韻。而且還是一種相當深遠的文化。
將詭秘的陰謀氛圍與陰陽五行的宿命論推演結合起來,則是格非小說的另一意蘊特徵。《迷舟》中出現一位算命先生,他的預言「當心你的酒盅」正中了蕭的最後結局。老道的先知猶如一線靈光,透露出命運的帷幕後潛藏著的深秘境界。故事的發展正是按照此種陰陽五行的詭秘推演進行的。《鬼谷子·命書》有偈曰:「遇貴還須得意時,平生剛志與松齊,登山履險雲山遠,綠樹逢春發舊枝。鴻雁過溪雙遠影,百歲榮華見一兒,更問雙蛇平地起,牛羊兩路必登梯。雪落紛紛三十九,天晴日暖雙蛇走,長安路遠遇危橋,勸君莫飲春前酒。」此與格非的《迷舟》神韻相似乃爾!「平生剛志與松齊」,適與蕭旅長少年從戎、英武好戰的經歷暗read.99csw•com合。「登山履險雲山遠,綠樹逢春發舊枝」,簡直就像是直寫他深入險地偵探敵人虛實,不意卻與舊情人杏重逢,重溫鴛夢了。至於「雪落紛紛三十九,天晴日暖雙蛇走」,又同《迷舟》江南雲山瀟湘秀麗中暗伏殺機的描寫頗為相近。如果用格非喜歡的生肖「蛇」作暗喻,那麼小說中蕭之命運的兩位剋星———杏的丈夫三順與蕭的警衛員,正可謂之「雙蛇」。而「長安路遠遇危橋,勸君莫飲春前酒」,則與老道對蕭的忠告有異曲同工之妙。
《鬼谷子》中有「騰蛇」一喻,似特能移來證實此理。有的研究者釋「騰蛇」為神蛇能興雲雨而游于其中,並能指示禍福。騰蛇所指,禍福立應,誠信不欺。陶弘景則以為蛇能委曲屈伸,意亦能委曲屈伸。其實此兩種解釋合之始能雙美。蛇之明禍福者,鬼謀也;蛇之委曲屈伸者,人謀也。兼諳鬼謀與人謀、天數與權略,此乃中國術數文化的精深處。故「騰蛇」者,實可謂之術數文化之象也。
「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可說是格非小說的基本意念。格非的蛇會咬人,而且極其狡詐。這說明他感興趣的是術數文化中的詭秘學成份,並得委曲屈伸的權術之read.99csw.com道的精蘊。在他的小說中,「蛇咬人」的意念外化為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謀暗殺事件。比如他的小說《大年》,便是寫一個在普通人歡天喜地的春節裡布下的暗殺陰謀。在「大年」的紅火氣氛的反襯之下,謀殺者的詭秘陰冷顯得格外突出。至於《敵人》中的趙龍、《迷舟》中的蕭,也都是因為沒有洞見他們至親好友和藹的微笑之下藏著的蛇之真形,結果無一例外成了刀下之鬼。
以上的比較並不僅僅局限於微觀上的偶合,更主要的在於文化情韻上的大氣相似。也許鬼谷先生正極人謀之能事,故講天數時才會有這樣一種詭譎的敘述語調。在讀《鬼谷子·命書》時我曾幾度拈花微笑。看來榮格先生的「集體無意識」之說不虛。格非者,靈氣所鍾之異才也。他不僅處事有機心,且秉賦頗高,能聞天籟,所以有此詭秘的敘述語調就非咄咄怪事了。格非的小說常常在我深心掠過一種幻影:日暮黃昏,在江南鄉間的老屋深處,突然一雙綠幽幽的蛇眼探出,為如血的殘陽迷惑,噝噝一笑……
格非之為「蛇精」,一方面是因著遺傳的因子,另一方面他的「蛇膽」之中又有一種反叛的成分。魯迅曾謂「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https://read.99csw.com二六時中,無有已時」,此「蛇精」之第二義也。他以自身血緣的感受,悟出了術數文化帶毒的成分。他的《敵人》中星相家關於趙龍大限的預言,竟成為趙龍生身之父趙少忠謀殺親子的有用手段。命相的推測終於淪為殺人陰謀。其實,在術數文化的傳統中,「數」隨時可以拿來為「術」所用。史言蒯通使相士說韓信「相君之背貴不可言」,即是命相數理之學轉化為政治權術的典型例子。歷史上以術數有意無意殺人者不可勝計。而如格非寫出利用命相之學實現殺子陰謀的乃是一位道貌岸然的父親,這就把歷史的幻象駭人地聚焦了。且看:「……趙龍在那扇房門被重新關上的一剎那,看到了對面那排閣樓的牆上映襯出來的熟悉的身影,他在慌亂之中划亮了塊火石,在那道一閃即逝的光亮中,他看清了父親那張蒼白臉。那道火光在頃刻之間劃過他的心底,照亮了過去噩夢般的不真實的日子,許多天來,在他眼前飄來盪去的那個模糊的幻影陡然變得清晰起來。瀰漫在屋子裡的煙草的氣息使一切都虛恍如夢。趙龍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被冰凍住了,當那個黑影悄悄朝他走近的時候,他感到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懼正把他的軀體一片片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