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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烏鴉傳奇

大烏鴉傳奇

作者:高木彬光
「小林三郎抓住司機,知道他已經發瘋,嘴邊再度浮現出恐布又令人生懼的微笑。
「不僅如此,那個男人還將事情全部告訴退伍歸來的信吉。居然把我們之間的秘密說出去……
在漁村裡所有的動物都很兇猛。一到夏天,連飛出來的蚊子之兇猛,都不是一般都市人所能想像的。被咬到的地方,與其說是癢,不如說是痛。像被蜜蜂螫到一般,又紅又黑又發腫,而且馬上化膿。如果是細皮嫩肉的都市人,也許會痛得無法忍受,哇!哇!大叫地哭出來也說不定。
「可是這個年輕人,目中無人,一步也不肯退後,不僅如此,相反地要逆用這個計劃,奪走這個醫生的性命,救出愛人。他利用和勝原彥造一起喝酒,製造不在場證明,一邊估計好時間,進入廂房。反而將潛入廂房的松田醫生用鐵器打死,將臉敲得血肉模糊,無法辨認,又剝光他的衣服,拖出屍體,然後偽裝成松田醫生,對司機竊竊地說,我再殺一個人之後會坐單車逃出去,你趕快將屍體運到約定的地方埋了,我們在那裡會合。您懂了吧!這個事件『沒有臉的屍體』之意義何在……
首先沾滿血跡的斧子,和掉在樹林里染滿鮮血的兩條毛巾,後來一查證,全是松田醫院的東西。
這一帶全是荒涼灰白的砂丘,面對波濤洶湧的太平洋,和南海的翠綠青松與白砂是迥然不同的。不管是大海的顏色或海浪的翻騰,都是混沌又暗淡。
在這之前我還一直認為這案件是那瘋子所為,因此根本沒有深入思考。如果裏面真的隱藏著這個可怕兇手的狡滑詭計……那麼這不就是一見駭人聽聞、恐怖至極的事件嗎?
不知是否聽到這番話,都有不安的預感,我和信吉同時凝視著對方。
戰後不久,就在三年前吧!離這個村子兩個裡左右的野澤小鎮,有個醫生複員歸來。三、四年的軍醫生活,醫術好像荒廢了不少。而且看起來在外地的生活,也過得很放蕩,脾氣變得很兇暴;入伍以前滴酒不沾,可是回來以後,每天晚上都狂飲地喝悶酒。
澄江沉靜地搖搖頭。
「今天中午,有一個人來我家,就是十年前,案發當時,在松田醫院擔任護士的冢越阿元。她來對我說,大概我也知道了,她這個老毛病已經熬不過這兩、三天了。所以無論如何想見我一面。
「『沒有臉的屍體』這個詭計,不但成功地矇騙了一人於一時,甚至成功地矇騙萬人于永久。
那如花似玉的美貌到哪裡去了?應該還不到三十歲吧!可是蒼白的雙頰,削瘦又衰老,只有深邃的雙眼,還燃燒著青春的餘燼,光亮地閃爍著。嫁到松田家,即使受盡丈夫百般的虐待,依然嬌美如花的那個人呢?如果真如信吉所道,臉就是心態的表徵,那麼這個人就是六十歲的老太婆了。
「二十四。」
夫人好像看到幽靈一般,身體搖搖晃晃地,眼看就要倒下去。
「事實上是這樣的。剛才我從橫濱村要回家,在途中看到你們家的司機尾形先生,神志不清,而且胡鬧得很厲害,我就把他抓住綁起來。轎車也丟在旁邊,總覺得放心不下,所以就過來,想通知先生一下。」
如此聽來,倒沒什麼好奇怪的。但像我這種人,在這樣偏僻的鄉村,也有讀者存在,絕對不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遞出一根香煙,還幫他點火。
「我想到如果在十年前知道這件事情的話,一切就不同了,不禁淚水潸潸,看著病容滿面的她,恐怕這個人一定是很愛勝原吧!我也不想責備她,而且答應原諒這一切,是希望她能安心地死去。
「我不記得曾經說過,我把松田的計劃通知晴夫先生。」
「那麼這個事件,到底如何解決呢?」
那一大群的大烏鴉,那天早上,在樹林旁邊的砂丘上,不斷地狂亂飛舞著,連住在野澤鎮四十年的老警官,都不曾看過這數以萬計的大烏鴉。
眺望這樣的躍動,慢慢地發現到好像有個不變的法則。不管是群飛向右,群飛向左,或群飛向上,群飛向下,都以砂丘上的某一定點為中心。可以畫出數個大漩渦的曲線來。並且看到它們的首領就站在中央的砂丘上,有五、六隻特大號的烏鴉,瘋狂似的尖叫,一面用布滿血絲的紅眼睛,貪婪地盯著砂丘上。以尖銳的鳥喙。頻頻地啄掘,飛上、飛下,砂粒遍布全身,一幅令人難以想像的畫面……
「我在今天之前也一直認為是晴夫先生殺掉松田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兩點左右,小林三郎卻回家了。這裏很有問題。他本來準備住在勝原家裡,其家人好像也替他們鋪好床了。可是據說到了兩點,不知為了何故,兩人突然吵架,幾乎打起來。因此小林這位年輕人就憤然地跑出去……
「姊姊!對不起!」
「到現在還嘴硬,拿出一點男子氣概,認命吧!……」
年輕人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呆立了好一會兒。由於強烈的不安與好奇心的驅使,他丟下單車,潮著那個男人的足跡,也奔向樹林。一個跑,一個追,青白色的月光照他們全身,穿過樹林,持續一段搏命的追逐。
「是啊!想走一走……」
「先生您剛才自己不是說,推理小說都是虛構的嗎?」年輕男子強忍住笑聲地答道。
「另一方面,小林這位年輕人在樹林中發現尾形三平時,好像是在凌晨兩點多。挖一個只埋一個人的洞穴,一個鐘頭應該綽綽有餘了,因此做案時間,絕對不會超過一點左右。
澄江把穿在黑洋裝外的斗蓬翻開,站在斷崖上,表情好像很絕望,其中還有些莊嚴的神色。
「這是開場白。然後她就在呼吸急促、氣喘吁吁中,一點一滴地道出這恐怖事件的真相。
我抵達這個被遺忘的孤寂小漁村時,已是燈火闌珊了。九九藏書
「如果能得到你的諒解,我是再高興也不過了。姐姐,冢越還活著,我們何不以那些話,做為證據,將那個男人交給警察局。」
「往後漫長又艱苦的十年歲月。那個男人知道只有我的身體可以任他擺布,心根本不屬於他的,因此赤|裸裸地將他的本性表露無遺,日以繼夜的欺凌我,那種痛苦,真不知該如何形容是好。對於松田的所作所為,已經忍無可忍了,然而那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我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從口袋裡拿出香煙,正要點火時,從寺廟後面的草叢裡,沙沙作響地走出一位年輕男子。
可是突然,那個穿黑衣服的,啊……慘叫一聲,踉蹌後退,飛奔而去。提燈啪嚓一聲掉在地上,他又尖叫了兩三聲,跌跌撞撞地逃向樹林里。
最後的一瞬間。
我已經激動不已,在柔何清明的月光下,他的臉瀰漫著一股難以掩蓋,如魔鬼般的殺氣。
「他的計劃是極盡瘋狂的恐怖。那個晚上他知道,勝原家有酒宴。就開車來到這個村子,潛入廂房,想要殺害他們兩個。可是如果將兩人的屍體,原封不動地丟著,表示兇手一定另有其人。所以他想出一個更高明的計劃,將勝原彥造的屍體留在原地,運出小林三郎的屍體,放在一個永遠不會被發現的地方。
「他為此故意和勝原吵架,立即趕回約定的地點,將待在那裡的司機打死,再以受到強盜襲擊,正當防衛之由,向警長提出申報的話,無論時間或地點,這份說詞一定行得通。立此計劃的松田醫生,對自己的行動,當然很隱密,所以誰也想不到,小林三郎在他們出診的途中,殺害了這兩個人。
過了一會兒,睡眼惺忪的護士,才一邊揉著眼睛,一邊開門探頭出來。
「醫生在家嗎?」
「不行。法律對那個男人起不了作用了。」
「沒關係!沒關係!一切都結束了。想再次來到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卻能在此遇見你們,救了晴夫先生一命,這大概是神明保佑吧!像我這種一生不知幸福為何物的不幸女子,居然也會得到神明之助……」
「小林這位年輕人,本來就不是這裏的人,表面上他是來找好友勝原彥造,暫時住在野澤鎮,除此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的目的嗎?
「剛剛信吉跟你說的話,就是十年前事情發生后不久,勝原在我耳邊竊竊私語的一切,不過他總是不肯說出你為什麼知道松田的計劃……
這裏自古以來,一向人煙罕至,尤其是在這日落黃昏的時刻。我實在沒想到突然會有人出現,也許對方也正驚訝於我的存在。他拿著手電筒照著前方,問道:「哪一位?」
「信吉一聽,臉色大變地跑到我這裏來。連我自己到今天之前,也還深信不疑。信吉企圖想殺你,是年輕人一時血氣方剛所致……請原諒他吧!
「我是先生您的忠實讀者。您的大作,我每一本都拜讀過,而且從報紙上得知您正回故鄉省親。不過,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您。您和報紙上的照片一模一樣……啊……真是奇遇。」
這個男人……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到底想要幹什麼?
「幾乎空曠又渺茫的戰地生活,歷盡了亡命之苦,好不容易才得以歸來,然而人事已非,心愛的妻子不再屬於自己的……
「不好意思!」他大大地吐了一口煙圈,接著又說:「您在散步?」
「他常常,不!是每天都來這個村子,而且總是來我們現在所在的寺廟。另外澄江夫人則以祈求丈夫平安歸來為藉口,也是每天來這個寺廟。
「報仇,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我早就替姊姊伸張正義了。
年輕人耐不住不斷翻滾而上的不安與疑惑,猛敲建築物的大門。
想要拉住她,但我們伸出去的手卻都來不及挽回她的生命。
警察立即和小林這位年輕人趕去現場。出乎尋常的尖銳笑聲,傳遍了每個角落,聽起來就像在耳邊一般。尾形三平一直哈哈的大笑著。大家都覺得毛骨悚然,不由得直打冷顫,但這決不是因為深夜露寒的緣故。
提起勇氣,再度踏上這塊土地,但沒想到會聽到這個事件,更沒想到事件的秘密會泄漏出來……
「晴夫先生……好久不見。您現在很飛黃騰達,我暗地裡為您高興。信吉,你怎麼說出那麼唐突、冒失的話……晴夫先生完全沒有罪。剛才你說的每一句話,我一字不漏地全聽到了,簡直離譜,大錯特錯。」
「晴夫先生,我會很高興地帶著你的這番心意到那個世界去。可是今生今世我不可能與你結婚。一切都結束了。我是殺了兩個丈夫的女人……那個男人喝下我的毒藥死了。最後能在這裏見到你,真的很高興……信吉、晴夫,再見了……」
的確,他擊中了尖銳的要害……不錯,我差一點不知不覺地叫出來……
「先生,你以為我們在此相逢,是偶然嗎?絕對不是,從你回故鄉到這裏,我一直跟蹤在後,好不容易才逮到這個機會。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男人的目的何在?好像毫無線索可尋。儘管他對這瘋子的所做所為加以探討研究了一番,還是不得而知。
這幢建築物的所在,稍稍偏僻了些,車庫的門像個大黑洞似的開著……裏面當然沒有車子。
這個男子到底是誰?
「原來如此。是個很富趣味的事件,可是就『沒有臉的屍體』這個題目而言,就沒什麼意義了。精神失常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兇手則是尾形三平。這個男子本來是野澤鎮某個寺廟的棄嬰。上一代的松田醫生,把他撿回來扶養長大,還讓他取得駕駛執照。他也知恩圖報,為了主人,可以不顧性命,不管任何命令,無論善惡,一定達成,是個很愚忠的男人。不過最後還是無法忍受退伍歸來脾氣變得暴戾異九_九_藏_書常的主人。終於恩將仇報,像是被自己養的狗咬到手一般。他可能是一時發狂,才犯下這種罪行。」
「從樹林中出現的司機,一直認為是主人到了,用提燈一照,突然看到的是小林這位年輕人,其驚訝程度就不難了解了。咱們剛剛殺掉埋在土裡的男人,卻生龍活虎地騎著單車出現,不會是幽靈吧!但對方的確是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而且一步一步地逼近要來殺自己。
「很有意思的故事。另外我也很欽佩你的說話技巧。對不起!你今年幾歲?」
每揮動一次鋤頭,男人的手、肩膀、頭、身體就依次地浮現出來。真是慘不忍睹,頭和臉都被打碎了,血肉模糊,一片泥爛,根本無法辨認的屍體。而且衣服被剝得精光。不折不扣是名男子的屍體。
「不!先生,請不要那麼早下結論……這個事件還有更深一層的的意思存在。」
當然也有例外的,不過現實上的犯罪案件,還是很少能成為我們寫作小說的題材。因此經常對方興緻勃勃、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然而根本毫無內容可言,我們只是聽得無聊。
陡峭的山坡上,有一座神社,周圍環繞著落葉松林,是個長滿青苔、破舊不堪的小寺廟。
非常尖銳,又具專家口吻,一針見血的質問。我對這番話感到驚訝不已,凝視著他在黑暗中微微泛白的臉頰。
我上次踏上這塊土地時,還在讀大學,算起來也有十年光景了。並不是這裏的風景特別怡人,更稱不上是名勝。只是,這裡有我一段難忘的回憶。
「我不是在指責你的行為,只是就正當的防衛行為而言,你也做得太過分了。也許你能為自己辯解,在那種情況下,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你卻兩次失信于姊姊,只有這點,我絕對不能饒你。因為你辜負了姊姊,還使她不得不嫁給勝原彥造,再度受盡百般折磨;天生美貌的姊姊,現在如同廢人,行屍走肉一樣。這全都是為了你……」
回到久未造訪的故鄉,沒想到居然受到如此的愛戴。大概是地方上的小城鎮,出了第一個推理小說家,所以顯得格外稀奇。一下子被拉去演講,一下子又在地方報紙上發表談話,還附帶照片;昔日的老友也登門拜訪,這使得向來靦腆的我,真的覺得手足無措,困窘萬分。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想來看看這個漁村。因此回東京時,在中弦N站下車,改搭冷清的私鐵,繼續了兩個多鐘頭的火車之旅。然後又坐了一天只有來回兩班的木炭公車,搖搖晃晃地來到這個小漁村。
「是嗎?」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聲音顯得有點困擾。
他皮膚淺黑,很有男子氣概,相貌也很端正。我記得不曾見過這個人,但曾幾何時,我見過和他長得很像的人,深深地埋在心靈的最角落,總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在這個事件里,這具沒有臉的屍體,就是如此這般地發現出來的……
我嚇了一跳。正要站起來時,被他用鋼鐵般的手抓住,又坐了下去。
「木下先生,您能聽一聽我的故事嗎?它是偵探小說里,屬於『沒有臉的屍體』的問題。事情大致已經解決了。不過我覺得唯有這個事件,堪稱是矇騙萬人于永久。如果由您來處理的話,一定能夠順利地解開癥結,不會發生任何疑問。」
這個地帶,一到冬天,從太平洋的海面上,就會刮來陣陣刺痛冷冽、快要飄雪的寒風。所以才十月而已,這裏就已經進入初冬了。
「姊姊,你為什麼到這裏來?」
到底是什麼事件?這些話引起了我的興趣。而且我對於這個男子也有強烈的好奇心。反正回旅館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在這裏呼吸一下海邊的新鮮空氣也不壞。我就叫他說說看。這個故事內容如下。
「耶!小林先生,原來是你……」
「而這兩個人當天晚上都在勝原彥造的家裡,從傍晚開始就一直在喝酒。勝原家位在這個村子的荒郊地帶,距離野澤鎮有兩公里,離發現屍體的現場只有一公里之遠。到十二點為止,還有其他的客人在,但一過十二點,只剩下他們兩個及其家人。即使單車往返,在這段時間內,殺人又埋屍體,再回去,恐怕是不可能的。
被害者就是那個醫生。發現他的屍體時,臉部已經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回到久未造訪的故鄉,沒想到居然受到如此的愛戴。大概是地方上的小城鎮,出了第一個推理小說家,所以顯得格外稀奇。一下子被拉去演講,一下子又在地方報紙上發表談話,還附帶照片;昔日的老友也登門拜訪,這使得向來靦腆的我,真的覺得手足無措,困窘萬分。
「你想把我怎麼樣?」
我連插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銀白的月光,照在他扭曲得不成形的臉上,嘴巴鬆弛無力地張開著,雙目無神,愣愣地看著前方,嘴裏念念有詞,卻不知所云,有時還會發出不知是笑或是哭的聲音。
強烈的好奇心在我心中燃燒著。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些不尋常的反應。一邊用腳驅散這群烏鴉,一邊慢慢地走近。就是那裡,只有那裡的砂子,看起來好像有誰最近增挖掘過,是新的色澤。
「也許勝原彥造對夫人也同樣愛慕不已。他們家和松田家,自古以來關係就很密切,因此只要一有機會,他就幫松田先生看家,多少也攢了一點錢,他就借給那些漁民放高利貸,非常惹人厭。中學才畢業就常常動歪腦筋,一談論到什麼,馬上搬出一堆法律的大道理,威脅對方,這是他最壞的惡習。加上他孔武有力,中學時已經柔道三段,即使打架,連那些亡命的漁民都不是他的對手。」
「就是這個護士偷聽到松田和尾形的殺人計劃,而且一字不漏地告訴勝原。
「只有那個是我猜想的……」他好像很丟臉read•99csw•com似地低下頭。
留下一聲泣血般的哀鳴,澄江的身體在皎潔的明月下,墜向無垠的宇宙!宛如一隻索魂的烏鴉在空中飛舞一般。
想要追回往日的美夢,我也知道是很愚蠢的事情。但是在這種偏僻的鄉下,時間和權勢還不如在都市那麼重要。家與人,或人與人的關係,也彷佛十年如一日,毫無變化。所以我的夢與回憶,是否也能如昔日一般,重新再來一次?或者只是一場飄緲的幻夢?然而……
年輕人獃獃地坐在他身上,這時候才知道這個男人的身分。
「先生,你如責備我將這真實的案件,改成小說式的劇本,我也不否認。不過,您現在大概也知道了吧!如果把三年前改成十年前,小林三郎改成木下晴夫的話,應該就是您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件了。」
「說的是……但如果是相反的情況,實際的案件就另當別論,而以推理小說來說,就很無聊了。在完全了解這個計謀之後,只是加油添醋,潤飾加工,技巧性的牽引讀者而已——這大概就是作家的本事吧!」
「信吉,不可以。不可以殺晴夫先生,等一下……」
「『有一件事情,我對夫人感到很抱歉,現在雖然已經無法挽回,但在臨死之前如果不說出實情,我死也不瞑目……』
事情發生在十月二十四日,一個月圓的夜晚。小林三郎這位年輕人,騎著單車,從這個村子正趕著夜路要回野澤鎮。來到這個村子與野澤鎮的正中間時,在附近的樹蔭下看到一個奇怪的人影。
「『如何。只要我一句話,木下先生就是死路一條,運氣好一點的話,也是無期徒刑,或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你不在乎嗎?其實我也不喜歡讓木下遭到如此的惡運,所以若是你有心、我有意……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真相,只要你和我結婚,我絕對一句話也不泄漏出去……』
夜間的搜查很不順利,不過一到了清晨,有幾件可怕的事實,已經明確分曉了。
「你到底是誰……」我不自覺脫口而出。
「後來你到底如何地推理出事情的真相?」我氣喘吁吁地問道。
「為了你,我只好放棄一切,除了和那個男人結婚外,沒有其他方法可尋。你為了我,犯下滔天大罪,所以我想無論再怎麼苦,都要忍耐下去。
信吉、信吉,澄江的弟弟……的確沒錯。雖然有點昏暗,看不清楚,但也該認出來,為什麼到現在才注意到?
「先生,請冷靜地聽我說。我絞盡腦汁才推理出這恐怖事件的真相,現在容我詳細說明吧!」
死亡之神像一隻大烏鴉,在我眼前不斷地揮動著巨大的雙翼。孩提時代開始的三十年歲月中的點滴回憶,縮成一張大特寫,閃電般地浮現在眼前又消逝而去。
「這樣也許有點失禮,不過剛才的故事,或多或少有點虛構吧!」
「其實木下先生,有一個故事,我很想說給您聽一聽……也許能成為先生寫作的題材……差一點就想寫好寄給您看看,可是文筆太差,所以一直沒動筆……它是發生在這個海邊的真實事件,您不妨聽聽看。」
「多麼痛苦的折磨,多麼坎坷的際遇。剛剛走過一段刀光劍影、如火如荼的歲月,萬萬沒想到繼之而來的,卻是更凄慘、更可怕,愛恨交加的情結枷鎖,有如身陷地獄一般……酒和工作也無法平息心靈的煎熬。一把怒火,日日夜夜地在心中燃燒翻騰,使他變成惡魔的化身。
但,這個可怕的疑惑,終究變成事實地呈現在眼前。
那個怪人將提燈靠近年輕人的臉,一副不可思議似的盯著他的臉猛瞧。年輕人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彼此就這樣屏住呼吸似的,互相凝視了數分鐘之久。
不僅如此,這個故事也打動了我。也許與他說話的技巧有點關係吧!不過能夠將當時所有的一切情景,這般鮮明、這般生動地在我眼前復活重現,他絕不是泛泛之輩。
但是,最為猙獰可怕的,還是那一整群的大烏鴉。或許有幾萬隻,幾十萬隻,不知從何處飛來,也不知倒將飛向何處,經常棲息在砂丘上,發出魔女般令人生懼的聲音,互相地嘶叫著。一旦展翅飛舞在天空,天色都為之暗淡……對於人類更是毫不畏懼,飢餓難熬時,甚至想襲擊小孩……就算大人,萬一受到攻擊,也不見得能夠挺得住。
「至少司機完全中了這個詭計,他以為是小林三郎的屍體,事實上卻是背著自己主人的屍體,放入車內,載到那個樹林,在砂丘挖一個洞埋起來。不過小林三郎這位年輕人還有一件事未了。之後,司機如果被捕,供出一切,那麼一番心血就全泡湯了。
連信吉也異常吃驚吧!抓住我胸口的手也放了下來,將手電筒照在她的臉上。
「既然被發現的機率那麼微乎其微的話,有必要特地將屍體的臉砸爛嗎?……」
就地質學而言,只有這附近的岩石山突出於海岸線,而且岩肌呈淡紫色,是屬於一種凝灰岩。我沿著海邊走了一會兒,就爬上那座岩石山。
「我獃獃的像傻瓜一樣地走回家,突然想到那個男人一直小心翼翼善加保管,不讓我打開的衣櫥。我如賊似的,拚命地將它撬開。結果看到松田被殺那晚所穿的外套和長褲,絕對錯不了。」
我一步一步被逼上斷崖。
「譬如,假若司機發瘋,殺害主人之後,還能開車運走屍體嗎?……」
「第一,松田醫生和澄江夫人的感情,從一開始就不圓滿。年齡像父女一樣地相差了二十歲之多。在這種鄉下地方,結婚不可能是憑個人意志。何況年紀尚小,孩子似的澄江夫人更是難以拒絕雙親的要求,只好放棄初戀情人,嫁給松田醫生。當然如此的遭遇是很值得同情。不過,當丈夫赴戰場之後,初戀情人也再度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如此就使她九_九_藏_書更能感覺到,和自己的丈夫性格不合,其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因此,儘管這個奇怪的人影。頭上裹黑頭巾,全身上下裹著黑色大外套,如此的打扮並不足為奇。只是這個人,右手拿著黃色的古式方形提燈,擋在那位年輕人的單車前面,叉開雙腳站著。正是夜深人靜,尤其這人一身全黑的裝束,年輕人一時不知所措,差一點大叫出來,急忙地跳下單車。無論就時間或地點而言,這般的驚嚇,是很正常的。
「他說的確看見你在廂房殺了松田,剝光他的衣服,將屍體拖出去。不管去法院、警察局或任何地方,都能提出證辭。
「當然,所謂推理小說,只是虛構中的虛構。古人有這麼一句話,『能夠矇騙萬人於一時,能夠矇騙一人于永久,但不能矇騙萬然于永久』。所以能夠矇騙萬人於一時的,就是推理小說。然而即使有所謂矇騙萬人于永久的事件,也不能成為推理小說的題材。」
這個男人完全瘋了。
「雖然不能查明兩人當中是誰奪走妻子的心。但一箭雙鵰,如果同時將這兩人除掉的話……不但對不貞的妻子是最好的報復手段,或許妻子的心會因此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在戰場上看過無數悲慘血腥殺戮場面的他,一、兩條性命,在他看來,大概遠不如螻蟻小蟲吧!
而且每隻烏鴉,口中一直發出奇怪的叫聲。飛上、飛下,遮蔽了陰沈、暗淡、烏雲密布的天空,永不懈怠地用雙翅與狂風搏鬥。
「不知道什麼時候,澄江夫人發現了他們兩個正在進行的恐怖計劃,唯恐自己的初戀情人小林三郎,招到殺身之禍,偷偷地告訴他,還淚漣漣地懇求他趕快離開這個海邊。
穿黑衣服的氣喘吁吁地尖叫著,一面還拚命地亂跑亂竄。一個不小心,腳被樹根絆住,跌倒在地上,年輕人立即像騎馬般地跨坐在他身上,扯下他的黑頭巾。
「就是小林三郎,當時還是大學生。」
「這個司機在剎那間,突然發瘋,也不是不可能的。
「您在這附近,曾看過群棲的大烏鴉嗎?」
他的雙手像鋼鐵般的強硬,向自己的脖子逼近過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
「首先驗屍。雖然臉已經砸爛得無法辨認,但從假牙、指紋、腳底的疤痕等特徵,斷定出是醫生松田順一的屍體沒錯。
「晴夫先生,松田死後,你提出要結婚,我卻沒有接受。你一定覺得我背叛了你。
「根據我的想法,屍體的臉被毀容,是隱藏著可怕兇手的陰謀。
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想來看看這個漁村。因此回東京時,在中弦N站下車,改搭冷清的私鐵,繼續了兩個多鐘頭的火車之旅。然後又坐了一天只有來回兩班的木炭公車,搖搖晃晃地來到這個小漁村。
「不!時效上還來得及。澄江小姐,我和十年前一樣,心意依舊不變,請你再一次認真地考慮我的求婚。」
「只是將屍體藏在附近的話,恐怕萬一會被發現,假如儘可能地運送到遠一點的地方,那麼……
他是尾形三平,松田醫生的家裡有一輛私家轎車拉多桑,他就是專屬司機。
黃昏的籠罩著大海與村莊,沙灘的另一端,像星星般閃爍著燈火,點點發光,沿著海岸迤邐到相接連的村莊及街道……隔著五、六條街就是我投宿的村子,同時也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我投宿在柏屋,不是什麼可疑人物。」我答道。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太平洋的那一端,升起一輪金黃色的圓月,冬天里的寒冷月光,銀波湯漾,閃爍出千萬道的金色光芒。不知不覺地一陣酷寒襲身而來。大概是緊張過度,這時總覺得寺廟裡有東西在沙沙作響,不!根本不可能有人會來,我肯定地告訴自己,是山鼠或烏鴉的振翅聲吧!
「可是案發當晚,這兩個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在偵探小說里,常常使用到的一種計謀『沒有臉的屍體』。可是這個最上策的詭計,從一開始我就把它看穿了。其實只是被害者與加者的位置顛倒。也就是說,以為是被殺害的人,事實上並沒有死,只是找個替死鬼,讓別人認為自己被殺了。這一類的案件,十之八、九皆是如此,原則上沒有例外的吧!」
那位年輕人設法安慰一下震驚得幾乎狂叫的夫人,就馬上又趕去警察局。
再怎麼醉意朦朧,也完全清醒了。那位年輕人專註地踏著單車,折回野澤鎮,往松田醫院賓士而去。
他重重地點著頭。
「信吉,這樣你氣消了吧!被加上莫須有的罪名時,我實在非常吃驚。現在我們之間已經毫無芥蒂了,忘掉所有的一切,一起來幫助你姊姊吧!」
年近四十,大概是生活不規律的緣故,臉上的肌肉都失去了彈性皮膚蠟黃又乾枯,活像風乾的橘子皮,感覺上彷佛是六十歲的老頭子。不過柔道方面好像相當不錯,所以在體力上,看起來不致於那麼衰老。
「最完全的犯罪,就是最單純的犯罪,即使你從這裏摔下去死了,也沒有人會看見,就算你大叫,也沒有人會聽見。推理小說作家,意外死亡,一切就這麼簡單地解決了……」
「木下先生,警察當局和您的想法一樣,認為這是精神失常的人所為。卻忽略了幾個很大的矛盾。
「知道整個事情計劃的,既然是勝原,而不是晴夫先生的話,那麼毫無疑問地也就知道逆用這個計劃的人是誰。是誰進入廂房,是誰挑戰,不過由於和事件本身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當初並沒有著手調查。何況十年後的今天,即使想查,也無從查起了。
他說得不錯。確實在十年前,我在這海邊,和有夫之婦澄江陷入一段不可原諒的戀情之中。結果引起了這個「沒有臉的屍體」的恐怖事件。它在我心中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創痛,我的良心描繪出澄江美麗的倩影,鮮血九*九*藏*書卻不斷地湧出,或許我自己認為那個傷口已經痊癒了吧!
「第一年的來訪,平安無事地過去,可是隔年的秋天,小林三郎又來到這個海邊,那時松田醫生已經退伍歸來了。所以事情也就是發生在那一年。
「我先生……我先生不見了。今天晚上他說有事,一直待在書房裡……剛剛去一看,根本不在……不會是出了什麼差錯吧!請帶我去那個地方。」
「我認為尾形三平那瞬間絕對沒有發瘋。以此作為根本的假設,在向前推進,將松田醫院李每個人的人際關係,加以分析探討。
「護士還說,向晴夫先生挑戰的勝原準備殺掉司機,因此要追去司機等的地方。多麼恐怖的計劃,好像魔鬼,簡直就是惡魔。隨後她自己就跟著溜出來,悄悄地在遠處看著司機被綁起來,知道司機已經發瘋,就不礙事了!丟下斧子和毛巾,折回家去。
「可是,那全都是姊姊告訴我的。」
「既然發瘋,就不必擔心事情的真相會從他口中泄漏出來。那麼與其在這裏殺了他,不如交給警察,不但自己的安全更有保障,也許有人會認為,醫生之死是他發瘋所為;惡魔輕輕地嘟喃著。
「這不是在話題之內,不過這兩個男人圍繞在澄江夫人的身邊,所以警察當然首先注意到他們。
護士一聽驚愕不已,連忙跑到裏面去,不久,又和年輕的澄江夫人一起出來,夫人的臉色和紙一般的蒼白,全無血色。
「死亡時間大概是凌晨一點左右。松田醫生一個人在書房裡查資料。十一點十分時,有人打電話來,要求外診,護士前去通知時還看見他。但據說他心情很不好,佯裝生病,今晚哪兒也不去,拒絕了。夫人因為輕微感冒,很早就上床了。
沒有一個人想要開口說話,然而不祥的預感卻不斷地湧出……
「那個初戀情人是……」
「如此看來,好像無懈可擊。但,當我設身處地地為松田醫生想過後,卻有一個如惡魔般,恐怖至極的想法。」
「先生,這是我自己推理出來的,隱藏在這事件背後的真相……」
「因此他決定坦白地對尾形三平說出一切,讓他開車,使他變成事件的共犯。
這個村子里只有一家看似荒蕪的木造旅館,我解下行李,將所有的事情推到明天,簡單地吃了晚餐,就出去散步了。
「他將司機綁起來,並且把帶來的毛巾、鎚子丟在現場,踩著單車的踏板,趕著夜路回野澤鎮……
「而且兇手是否料想過這具屍體會被發現?這個半島在日本是人口密度最低的地方,鐵路的站與站之間的距離也可以說是日本最長的……何況這中間一戶人家也沒有,這具屍體被發現,只能說是純屬偶然吧!
「大概在吧!……」
「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我正是因為替你設想,才將心一橫拒絕你,以準備入地獄的心情嫁給勝原。
警察對這件事也感到非常吃驚。松田醫生揍人時,一向兇狠又殘暴,尾形大概正在氣頭上,才引起這樣的突發事件。
男子突然打住沒有再接下去,拿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在燃起微亮的紅光中,他的雙眸,像火焰般的閃爍著。
「信吉,不要誤會,你太武斷,完全搞錯了!」
「一箭雙鵰的計劃,一具屍體,一人失蹤……兇手當然就是小林這位年輕人。事後無論如何的搜查,再也不可能看到他生還。惡魔的凱旋之歌揚起,不就可以沈醉在勝利之杯中了嗎?
多麼恐怖!對我而言,事情的真相是那麼的尖酸刻薄。在旁邊的信吉也忘了對我的怨恨,只是撲簌簌地猛掉眼淚。
不僅如此,還發現一件更恐怖、更血腥、不容分說的證據……
「到底是什麼樣的案件?」
大家都知道,這附近都是沙灘,土地很貧脊,氣溫低、風又強,農作物完全無法耕作,所以這裏的人都以打漁為生。因此從這村子到野澤鎮之間,可以說沒有半戶人家。
「您不會就是木下晴夫先生吧!」他很順口地說出我的名字。
「『你姊姊的初戀情人,事實上是個可怕的殺人兇手。雖然現在很不得了,不過只要我開口一句話,他就是階下囚了……』
「只有一件事情讓這個男人引以為豪——他對女人很有辦法,不管任何女人,只要他盯上,一定非他莫屬,起先我們只當他胡謅,可是後來想一想,真的一點也不假。他長得奇醜無比,個子又小,沒有一點俊男的風采,然而說服女人,卻是天才型的,非常有一套。也許女人對他這種人,能感受出一股我們無法理解的魅力吧!
年輕人用單車上系行李的繩子,將那男人捆在松樹上,雙手反綁在後。然後騎著單車,想回野澤鎮。
「可是今天,到了今天,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大家都默默地揮著鋤頭,挖掘那個地方。沒有一個人不覺得裏面一定埋著什麼。可是內心深處又怕萬一不是……又想應該不會離想像太遠……
從寺廟后,像子彈般彈出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人——的的確確就是我那永遠也忘不了的初戀情人——澄江。
「是的。您很清楚嘛!」我有點吃驚地說。
「愚忠的他,只要是主人的命令,不論善惡,絕對服從。可是這個計劃!完全被顛倒使用,也發揮了最大的效果。
「可是在實際的案件里,就算把臉弄得面目全非,穿上別人的衣服,也沒有那麼簡單就能欺騙得過。單單身體上就有很多特徵可尋。譬如牙齒。死者的牙科醫生一看,馬上便知曉。」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那位年輕人發現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樹林的入口處,丟著一輛拉多桑的自用轎車,車門敞開,裏面一個人也沒有。但不知為什麼,一陣鮮血的腥臭味,撲鼻而來……而且車內有一把沾滿泥土的鋤頭。
「不知道嗎?您不記得,您的情人有個弟弟叫信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