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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鱗魚

惜鱗魚

作者:周浩暉
「陳老闆。」閆長清忽又正色說道,「你之前說今天這條惜鱗魚就交給我了。這話現在還算數嗎?」
閆長清卻搖頭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鰣魚消失另有一個關鍵的秘密,而這秘密就藏在這條惜鱗魚的鱗片之中。」
「閆師傅,這條惜鱗魚今天可就交給你了,請你趕快一展身手吧——」陳老闆在一旁催促道,「大家都已經迫不及待啦。」
閆長清淡淡一笑,眉宇間卻掠過一絲憂傷。不過他很快便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起身招呼道:「走吧。」
陳老闆道:「這裏面學問深著呢!別的不說,你去年吃的鰣魚沒有刮鱗,從做法上來說,這就已經落了下乘!」
王曉東輕輕吐出三個字來:「惜——鱗——魚。」
一旁的王曉東問:「難怪什麼?」
王曉東沖那男子謙卑地鞠了一躬,道:「在前輩面前,我怎麼敢妄稱人才?」
「難怪這菜名叫做『細雨魚兒出』!你們想啊,這魚脂滴落,魚身在蒸汽中若隱若現,這副場景豈不正應和了大詩人杜甫的名句!」
當看清這一幕之後,閆長清深吸了一口長氣,讚歎道:「果然是惜鱗魚。」
年輕人愕然驚嘆:「竟有這麼大的差別?」他回想自己去年吃的那條鰣魚,自覺滋味已然妙不可言。若按陳老闆的說法,那這條惜鱗魚該美味到何種地步?他簡直無法想象。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魚兒,乾咽了一大口饞涎。
「她說:我們是人,它們只是小小的魚兒。但做母親的情懷,卻是萬物相通的……」
閆長清一邊向著水榭走去,一邊暗自觀賞。只見那水榭探在湖面之上,三面環水,兩側柳岸成蔭,果不負「柳湖」二字。不片刻兩人便到了水榭門邊,王曉東揚手說了聲:「請。」閆長清點點頭,邁步而入。
「把魚鱗一片片的串起來?這得費多大的功夫?」
「放心吧。」那少年乖巧地應道,「爸,您早點回來。」
陳老闆的思維敏銳,他把對方的前言后語聯繫起來一琢磨,驀然間有了答案,脫口而出:「孩子!」
年長的男子聞言便把手中的筷子一放,饒有興趣地問道:「你也懂烹飪?」
「陳老闆太客氣了。」閆長清還了個禮,隨後便直入主題問道:「——那魚在哪兒呢?」
拐過了兩個彎口,前方的巷道愈發狹窄,年輕人的步履卻漸漸彷徨。他似乎急著要去某個地方,但又不知那目標具體|位於何處。在一個十字巷口,他終於茫然停下了腳步。
「我也在等。只不過你在岸邊,而我卻在江面上。我坐著快艇,尋遍每一艘漁船。我希望在那些漁民的網裡能發現惜鱗魚美麗的身影。自從你歸隱之後,我年年如此,從未間斷。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今天早上,終於被我找到了這條魚兒。我當時的心情真是無法形容!我邀來了這些客人——他們都是當今揚城廚界的名流,同時我讓曉東把你請出山。閆師傅,惜鱗魚回來了,你也該重出江湖了吧?揚州的食客已經十多年沒有嘗到真正的江鮮啦!」陳老闆越說越激動,最後的嗓門中竟帶出了顫音。
陳老闆知道對方定是憶及了如煙往事,他輕輕一嘆:「唉,夫人離去也有十多年了吧?」
「色、香、味、意、形全都做到了極致——果然是廚王的手筆!」
「這個我知道。鰣魚如此美味,大家當然都愛吃啊。你也吃,我也吃,最後不就吃絕了嗎?」說話的人是王曉東,而其他人也頻頻點頭,顯然是贊同他的觀點。
陳老闆聽到這裏,忍不住嘖嘖稱奇,他凝目看向九-九-藏-書腳下的水池:「難道這一條也是剛剛受孕的母魚?」
少年「嗯」了一聲,捧起面前的飯碗,吃得香甜無比。
陳老闆「嘿」地一笑,說:「我全都明白了。」
「哦?」閆長清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面色沉吟,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之後他喃喃說道:「那我倒真得過去看看……」
「沒有啊。」年輕人淡淡一笑,說,「吃鰣魚不刮鱗,這道理誰不懂?鰣魚的鱗片下面富含脂肪,這些脂肪融化后滲到魚的身體里,魚肉吃起來才會肥美。吃鰣魚如果颳了鱗,那就是暴殄天物了。」
正躑躅間,年輕人忽又精神一振。他微微仰起臉,鼻尖急速地翕動了兩下。他聞到了一股奇妙的香味,那香味如此純正,讓人在瞬間便有了飢腸轆轆的感覺。
「這個還真是不好形容……」陳老闆沉吟道,「這麼說吧,如果惜鱗魚是黃金般的品質,那普通的鰣魚最多也只能算是一塊黃銅。」
一個略顯蒼老的男聲在院內應道:「門沒鎖,進來吧。」年輕人推門而入,一個小小的院落出現在他的眼前。院子正中擺了張方桌,桌前坐著一長一少兩名男子。少年人大約十四五歲,長者則年近半百。從相貌上來看,他們當是一對父子。方桌上擺著兩碗飯,一盆湯,都騰騰地冒著熱氣,那奇妙的香味正是源此而來。
然而古老的東西也並未逝去。它們藏在那些商廈豪樓的背後,藏在那幽深曲折的古巷之中。這裏全無都市的喧囂和繁華,有的只是寂寞的巷道和兩側青磚黛瓦的民屋。
另一人道:「閆師傅,您當年勇奪廚王的事迹我也曾聽說過。今天能嘗到廚王的手藝,那真是口福不淺。」
眾人皆是一愣。他們只知道愛惜魚鱗是鰣魚的天性,但具體的原因卻從未細想過。而惜鱗魚愛鱗如命,這的確讓人難以理解。就說池子里的那條魚兒,其實只被絲線穿住了一片魚鱗。它若奮力掙扎,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損壞了那片魚鱗,它為什麼不敢呢?難道在它看來,一片魚鱗竟比自由和生命還要寶貴?
半百男子點頭道:「不錯,年紀輕輕就入主名樓后廚,在烹飪界也算是難得的人才了。」
那男子也笑了:「這麼多年了,沒想到烹飪界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坐在一旁的少年此刻也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他。閆長清便摸了摸少年的腦袋,道:「你先吃飯,不要管我們。」
陳老闆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沒有這條惜鱗魚,又怎能請得動你閆長清?」
「指點二字就說不上了。其實參透這秘密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我那去世多年的妻子。」閆長清一邊說一邊緩緩轉頭,他目視著窗外的湖面,神色唏噓。
年輕人「哦」了一聲,表情卻是一知半解的。於是陳老闆便又詳細解釋:「鰣魚的鱗片下藏有脂肪,而這脂肪的豐|滿程度又因魚而異。脂肪越是豐|滿的魚兒,它對自身的鱗片便越是愛惜——這就是鰣魚的天性。你看這池子里的魚:只需一根絲線拴住它的背鱗,它便不敢逃脫。這說明它的鱗片下已經布滿了肥美的脂肪!這種『惜鱗魚』在鰣魚里是百里挑一的角色,是真正的極品!我苦苦尋找了十多年,才終於找到這麼一條!」
在滿堂讚譽聲中,閆長清卻沉默不語。他始終蹲著身子,目光只看著池中的那條魚兒,思緒翩翩,不知落於何處。
廳中早已圍了一桌人,主座上一名老者身著唐裝,相貌清矍。王曉東從閆長清身後搶上來,對那老者說道:「陳老闆,九*九*藏*書閆師傅請到了。」原來那人就是臨江樓的老闆陳風揚,他起身迎了兩步,熱情地打著招呼:「閆師傅大駕光臨,這可真是臨江樓的榮幸。」
「刮鱗不等於棄鱗。鱗片雖然美味,但如果留在魚身上烹制,難免要影響口感。閆師傅的做法,素來是將鱗片全部刮下,然後再用絲線一片片地串起來,烹制時懸挂在魚身上方。那熱騰騰的蒸汽氳上來,脂肪融化滴落,恰好能滲入魚肉之中。」
年輕人看了片刻,訝然道:「這可真是奇怪!這麼細的絲線,輕輕一掙就會斷掉吧?這魚兒怎麼這麼老實,竟然沒有逃走?」
陳老闆看到對方這副模樣,便笑眯眯地伸手在年輕人肩頭一拍:「小夥子,你今天真是好口福啊。不光能嘗到惜鱗魚,而且還能見識閆長清閆師傅手筆,這可是天造地設般的組合,世間僅有!」
一個年輕人正在這古巷中輾轉穿行。他穿著潔白的襯衫和筆挺的西褲,一身裝扮與古巷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的腳步也過於匆忙,那堅硬的皮鞋踩在光光的石板路上,激起一連串「嗒嗒嗒」的聲音,劃破了古巷的寧靜。
閆長清默然聽完,眼中隱隱泛起波光。然後他又回憶道:「我妻子在世的時候,也是最愛吃我做的惜鱗魚。她這個人好奇心很重,一邊吃魚還要一邊問我:這魚為什麼要鱗不要命?我答不上來,她就笑話我,說我終究是個廚子,只知道做菜,卻不明萬物之理。」說完這番話后,閆長清自慚地笑了笑,那表情中有七分凄涼,但也有三分溫馨。
閆長清想也不想,搖頭道:「我已經十多年沒有正經把過廚刀了。現在烹飪界人才輩出,何必來找我這個技藝生疏的老傢伙?」
見對方說得如此堅決,閆長清便皺起眉頭問道:「什麼菜?」
閆長清點頭承認:「不錯。我確實在等,等那惜鱗魚重回江中。」
閆長清定睛再看,果然在碧水中發現了一條黃色的絲線。那細細的絲線一頭拴在了水池邊的木樁上,另一頭則穿過了魚背上的一頁鱗片。絲線在水中綳得筆直,看來那魚兒本想向著湖水中逃脫,但受到那根絲線所限,所以游出一段距離之後便無法再動了。
閆長清慢慢站起身,神色依舊惘然。陳老闆注意到他反常的表現,便皺眉問道:「閆師傅,你怎麼了?」
閆長清拱手微笑道:「謝謝了!」然後他蹲下身,探手到池水中捏住了那根絲線,倆指輕輕一扯,絲線已從中而斷。當他再起身的時候,那條惜鱗魚搖擺著漂亮的尾鰭,早已向著湖水深處游去了。
湖水與江水相通,遠處自有它的馳騁之地。
閆長清卻不急著起身,他轉頭向桌邊的少年囑咐說:「曉峰,你吃完飯自己把碗筷收拾了。中午睡一會兒,睡醒了再做功課。」
「是。」王曉東恭恭敬敬地說道,「我們老闆想請閆師傅到臨江樓一展身手。」
閆長清點點頭,他看著那少年,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一旁的王曉東見此情形,忍不住贊道:「很多前輩提及閆師傅的時候,都會說起您父子情深。今天一見,果然叫人羡慕。」
片刻之後,閆長清終於開口了。他用目光環視著眾人,悠悠說道:「惜鱗魚,惜鱗魚……你們可知道,這魚兒為何會對鱗片如此的珍惜?」
「哦?」陳老闆立刻拱手道,「其中奧妙,煩請閆師傅指點。」
閆長清回頭向廳中看去,那滿滿一桌的客人都在翹首以待。回想往事,他心頭卻是五味交雜,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之後,他才悠悠開口:「諸位今九九藏書天都是為了這惜鱗魚而來?」
「十四年。那時曉峰才剛剛出生兩個多月。」閆長清看看陳老闆,又道:「你我也算老相識了——我妻子當年遭遇的那場意外,具體情況你應該知道吧?」
廳里其他人也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他們不再喧嘩。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閆長清身上,水榭中出現了短暫的靜默。
「你覺得不可思議?可這活到了閆師傅手裡卻是小菜一碟。他不但能把所有的鱗片串起來,而且最後上蒸鍋的時候,那褪了鱗的魚還是活的。絕對能保證肉質的鮮活美味。」
閆長清憑窗而眺,似能在隱隱波光中看到那魚兒自由的背影。他的臉上布滿笑意,但眼角卻又閃起了點點淚花……
初夏,古城揚州。
「惜鱗魚?」閆長清驀地一愣,「這怎麼可能?惜鱗魚已經絕跡十多年了!」
王曉東頭前領路,兩人一路走出了古巷。到了繁華的街面上,卻見早有一輛小車在路邊等候。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小車載著二人來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樓宇前,那樓門上的金字牌匾絢麗奪目:臨江樓!
「你明白這道理就好。」陳老闆沖那年輕人一招手說,「來,你過來仔細看看。」
年輕人茫然眨了眨眼睛,又糊塗了:「啊?這鰣魚的美味不都在鱗片上嗎?怎麼能刮鱗呢?」
「因為它捨不得弄傷自己的鱗片。這樣的魚兒才稱得上『惜鱗魚』,是鰣魚中的極品!」
「這惜鱗魚就是鰣魚。」陳老闆頓了一頓,又問對方,「你吃過鰣魚嗎?」
「啊?」年輕人莫名其妙地張大了嘴,「這……這話就是正反一說,難道還有什麼區別嗎?」
閆長清回答說:「她專門買了一本有關魚類的科普讀物,對鰣魚的習性好生研究了一番。不過那惜鱗魚為何愛鱗如命?她當時還是想不明白。她真正理解惜鱗魚的秘密,是在出了那場車禍之後……」
「我就知道你心裏放不下這惜鱗魚!」陳老闆負手說道,「二十年前,揚州的廚王大賽,你用惜鱗魚做了那道『細雨魚兒出』,一舉奪得了廚王的稱號。當時我作為大賽的評委,親口品嘗了惜鱗魚的美味。那滋味叫人怎能忘懷?後來你封刀退出廚界,別人都以為你是因為夫人意外身亡而一蹶不振,但我卻知道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你的歸隱其實和惜鱗魚的消失有關,我猜的對嗎?」
「絕了,真是神乎其技!」
「知道知道。」年輕人連連點頭,「鰣魚那是長江三鮮之首啊!張愛玲曾經提到人生的三件憾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由此可見鰣魚的美味。」
陳老闆說:「每年初夏,到了惜鱗魚入江的季節,我都會看到你在江邊輾轉徘徊——你不是在等那魚兒回來嗎?」
陳老闆輕聲問道:「夫人說了什麼?」
閆長清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我妻子去世之後,我便發誓再也不烹制惜鱗魚。為了確保實現這個誓言,我甚至退出了廚界。這十多年來,我每年初夏都在江邊徘徊。我的確在尋找惜鱗魚,但我不是要吃它們。我只是希望它們能夠回來。」
「這鰣魚只要清蒸就可以了吧?」年輕人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道閆師傅烹制時有什麼獨到之處?」
陳老闆招了招手:「請到這邊來看。」他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水榭的東南角上,那裡的地板被鏤空了,往下砌了一個水池,池中水波輕盪,一條魚兒正靜靜地沉在水中,一動不動。
來訪的年輕人用力嗅了兩下鼻子,神色陶醉。然後他衷心贊道:「蛋炒飯https://read.99csw.com!神仙湯!妙不可言啊!」
「不錯。為了孕育後代,寧可犧牲自己——這正是世間萬物的本能。」閆長清一邊說一邊又蹲下身,他把手探入水池中,輕輕撫摸著那魚兒的身體。魚兒一擺尾巴避讓開去。它躲避的方向是游向了池尾,緊繃的絲線在水中軟耷下來。
王曉東微笑道:「就沖這蛋炒飯和神仙湯的功力——您不是閆長清閆師傅還能是誰?」
陳老闆一愣,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忙道:「算數,當然算數!」
還有一個年輕人此刻卻滿臉困惑,他等別人都說完了,這才忍不住問道:「你們說的惜鱗魚到底是個什麼魚?我怎麼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還請諸位前輩多多指點。」
閆長清三兩步趕過去,蹲下身來細細端詳。只見那條魚身長約有一尺,體型側扁呈橢圓形,魚體背部灰黑,略帶著藍綠色的光澤,魚腹則是一片銀白,充滿了富貴之氣。
「哎呦,這鰣魚可難得了。這幾年市場上的價格據說要好幾千塊一斤!就算這樣,那也是有價無市,一魚難求!不過去年城北有個富商請我吃飯,那席上就有一條鰣魚。我有幸嘗過,確實美味無比。原來這鰣魚就是惜鱗魚啊!」年輕人說得眉飛色舞,隱隱有炫耀之意:這麼多前輩聚集一堂,只為品嘗惜鱗魚的滋味,自己可早就吃過啦!這番經歷豈不搶足了風頭?
「原來是這樣……」年輕人聽明白了,他忍不住要問:「那這惜鱗魚的滋味和普通鰣魚相比,能有多大的差別呢?」
「難怪這鰣魚會日漸絕跡。人人愛吃惜鱗魚,那魚兒不絕後才怪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陳老闆嘆道:「難怪,難怪……」
小車並未在樓前停靠,而是貼著樓側轉了個彎,又向著樓后駛去。原來那樓宇背面自有一片園林。園子里不僅遍布著綠樹假山,更藏著一汪湖泊。那湖面雖然不大,但湖水清澈,波光盈盈,真是個極為美妙的去處。
不過他的得意只維持了短短几秒鐘,因為陳老闆已在一旁鄭重糾正:「你說錯了。惜鱗魚是鰣魚,但鰣魚卻不是惜鱗魚!」
臨江樓,顧名思義,此樓正是毗鄰長江而立。這座酒樓以各類江鮮作為主打招牌,在揚州城獨樹一幟,歷經百年風雨而不倒。經營臨江樓的陳家也早已成了揚州餐飲界屈指可數的名流。
「確實是惜鱗魚!」王曉東認真地說道,「我們老闆今天上午剛剛找到的,立刻就讓我來請您出山呢。」
年輕人聞了片刻,然後他轉身邁步,拐進了右手邊的巷口。這是一條死巷,只有一個入口,另一頭卻是封閉不通的。位於巷道盡頭的是一座獨門小院。越接近那小院時,香味便越發濃郁。年輕人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他加快腳步來到院門前,伸手在門板上輕敲了兩下。
陳老闆看著那年輕人微微一笑,說:「惜鱗魚你沒有聽過,那『鰣魚』你總該知道吧?」
閆長清說完這話,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而廳中眾人也各自低頭沉思,心中難免感慨起伏。
「哦?」男子眯起眼睛問道,「你認識我?」
「我聽說夫人是帶孩子回娘家的路上遭遇了車禍:那輛大客車撞上了一輛貨車的尾部,失事起火。當時夫人本來是可以逃生的,但是裝孩子的嬰兒籃被變形的座位卡住了。夫人便趴在座位上,用身體護住了孩子。等救援人員撲滅大火的時候,孩子安然無恙,但夫人卻嚴重燒傷,雖然醫院全力救治,但最終還是沒能挽回她的生命……」陳老闆訴說著那段往事,聲音低沉。在場的其他九*九*藏*書人聞之盡皆動容。
「您太自謙了。就憑這桌上的蛋炒飯和神仙湯,放眼揚州城,有幾個人能做得出來?」王曉東頓了一頓,又向前邁了一步,湊著身體說道,「而且今天的這道菜,必須由您出馬不可!」
閆長清答道:「那當然——惜鱗魚無一例外。因為承載著繁育後代的使命,所以它們才會惜鱗如命。那鱗片下蘊藏的不僅僅是肥美的脂肪,更是孕育新生命的希望。當年我妻子捨命護子之後,這才理解了惜鱗魚的天性。在彌留的時候,她把這個道理講給我聽。而她說過的一句話則令我永生難忘……」
卻聽閆長清又繼續說道:「十多年來,不要說惜鱗魚,就是尋常的鰣魚也難覓蹤跡。你們可知道,這又是為什麼?」
前一陣連綿的梅雨把整個城市洗刷得乾乾淨淨,現在太陽出來了,便別有一番鮮亮明媚的感覺。街頭的那些高樓大廈也似換了新裝,它們聳立在燦爛的陽光中,展示出這座城市蓬勃的新生氣息。
「你看,它無論如何也不肯傷了自己的鱗片,因為那鱗片里的脂肪正是為了孕育後代所用。」閆長清抬頭看了看陳老闆,起身繼續詳解,「鰣魚是洄遊魚類,平時生活在海水中。但每年初夏時分,發育成熟的鰣魚便會沿江而上,到合適的江水淺灘中交配產卵。鰣魚交配之後就不再進食,此後的生命全靠魚鱗下的脂肪來維持。什麼樣的鰣魚最為肥美?那就是剛剛完成交配的母魚。在交配前它們會大量進食,於是魚鱗下便儲存了厚厚的脂肪。有了這些脂肪,它們才能孕育腹中的新生命。在這個過程中,母魚會日漸消瘦,直到魚籽成熟,排出體外。這時母魚早已油盡燈枯,魚鱗也成了薄薄的一層,有很多母魚甚至在排卵之後就死去了。」
「閆師傅,你看仔細了。」陳老闆在一旁提醒道,「我這池子可是和湖水通著的;而且我只用了一根絲線穿著那魚兒背部的一片魚鱗。」
閆長清又轉過頭來問年輕人:「你是專程來找我的?」
年輕人聽到這裏,已然是目瞪口呆。而廳中的那些客人也忍不住連聲讚歎。
「我是臨江樓的總廚。我姓王,叫王曉東。」年輕人介紹著自己的身份。臨江樓是揚州城內赫赫有名的百年酒樓,而總廚則是統領酒樓廚房的烹飪主管。
「可不是嗎?」一個胖乎乎的男子率先響應,「我跟陳老闆交往三年了,他年年都要誇讚惜鱗魚的妙處。好像我們沒吃過惜鱗魚的人就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江鮮!今天終於有機會開開眼啦!」
「那後來是夫人把這事弄明白了?」
小車貼著湖泊停下,王曉東把閆長清讓下車,伸手指著湖邊的一座水榭說道:「這裏叫做柳湖榭,我們老闆正在廳里等著您哪!」
陳老闆心中暗想:難道這事和車禍有什麼聯繫?不過這話又不能細問,只好繼續看著閆長清,等待對方的解釋。
閆長清也笑了,但他的笑容中卻明顯夾雜著苦澀的滋味。「我終於又見到了這魚兒。」他感慨萬千地說道,「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
年輕人起身離席,三兩步走到了水池邊。陳老闆指著水中的魚兒問他:「你看,這條絲線為什麼能拴住這麼大的一條活魚?」
閆長清沉默了一會,然後他環視著廳內眾人問道:「對世上的生靈來說,有什麼會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王曉東心中一喜,連忙躬身讓了個禮:「您請!」
「當然有區別了——我問你,你去年吃的那條鰣魚有沒有刮鱗?」
閆長清沉默了片刻,反問:「你為什麼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