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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吃三套鴨

三吃三套鴨

作者:周浩暉
一片靜默中,照片在眾人手裡傳閱著。那是一張已褪色的黑白照片,拍攝的正是一盆做好的「三套鴨」,上層的禽肉已被剜開,露出裏面清澈的湯水,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似乎聞到了從半個世紀之前的時空中飄散而至的醉人幽香。
賓客到齊之後,徐叔指著老者向大家介紹說:「這位周老師,是當年王全寶的關門弟子。」
「好。請諸位嘗嘗吧。」老者淡淡地說了一句。
眾人恍然,唯獨徐叔喃喃自語:「一鍋燉出,鮮味又要分層,互不相融。這樣的火候誰能掌握得了?不可能,不可能的……」
趙雪鋒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聽師父這麼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顯得既尷尬又極不服氣。
我們坐定后,趙雪鋒把打理好的『三套鴨』恭恭敬敬地端了上來。那盆湯色澤碧綠,但又清澈見底,看不到一點雜質。徐老闆,我說句不好聽的,可比今天你上的這份要強多了。這個不用嘗,我用眼睛一看便可知道分別。」
師父欣然答應,並且又叫上了兩位飲食界的前輩一同前往,我剛剛拜了師,作為跟班也去了。後來我才意識到,這簡直是三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你說得對。」老者轉頭看著徐叔,「這『搭配』兩個字,正是這道菜的奧妙所在。原料雖然只有三種,但按照不同的搭配方法,卻能品出七種不一樣的味道來。象貴酒樓這樣,一上來就把三種滋味融於一盆,實在是失敗中的失敗了。」
我以美食家自居。不誇張的說,揚州大大小小上千家酒樓飯店,幾乎都留下過我的足跡。我去城裡任何地方吃飯,從不看菜單,因為他們什麼菜是特色,什麼菜最拿手,我都了如指掌,用朋友們的話說,我已經吃成了「精」!
老者氣定神閑地品了一口茶,這才接著說道:「趙雪鋒當時也非常納悶。卻見師父負起手緩緩踱步,邊走邊數:『家鴨單獨是一味,野鴨單獨是一味,乳鴿單獨是一味,家鴨野鴨兩兩相融是一味,家鴨乳鴿兩兩相融是一味,野鴨乳鴿兩兩相融是一味,家鴨野鴨乳鴿三者相融又是一味,你算算看,這一共是幾味?』」
老者得意地笑了笑:「當時趙雪鋒回答不出,於是我師父又說:『這「七咂湯」的「七」字,並非虛數,所謂「咂香七次」,指的是在這道湯中,能夠品出七種滋味。』」
趙雪鋒卻又笑著糾正:『不,您應該用湯勺去吃肉。』
我當時年輕,沉不住氣,在路上就把師父等人的表現告訴了對方。趙雪鋒滿心歡喜,來到屋內,見到的卻是三人愁眉緊鎖的情景。
師父搖搖頭:『按照您的解釋,這「七」是虛意,用來表示次數很多。可按照古人的習俗,數字上的虛詞,少者用「三」,多者用「九」,這裏為什麼偏偏要用「七」呢?』」
「不錯。」老者聽到這裏,眉尖一挑,陡然睜開了雙眼,臉上浮現興奮的光芒。不過他炯炯的目光卻沒有看向什麼實物,而是帶著些迷離,似乎已飄進了另一個時空中。
眾人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開始猜測。
聽著老者的這番描述,眾人唏噓不已。雖然未能身臨其境,但那份悵然若失的感覺卻沁入了每個人的心頭。
我師父說道:『你這一盆湯了融合了三種禽類的鮮味,這就是最大的不足。我問你,為什麼要把這三種禽類套在一起?』
「興奮?」
老者微微一笑:「沒關係,都這麼多年了。我今天來,原本就沒指望能吃上真正的『三套https://read.99csw•com鴨』。」
桌上眾人頓時嘩然,議論紛紛。我更是大聲說出了心中的困惑:「只有三種原料,怎麼會品出七種滋味?這怎麼可能呢?」
「趙雪鋒隨即便退出了屋,留時間給我們品嘗討論。喝第一口湯時的那種感覺,唉,永生難忘,永生難忘啊。」老者一邊說,一邊搖著頭,神情感慨之極。
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足以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王全寶是解放前後揚州廚界傳奇性的人物,號稱揚州現代廚藝的開山鼻祖。廚界傳藝一般十年一輩,照這麼算起來,如今在揚州叱吒風雲的這幫廚師都得管這個姓周的老者叫太師爺!
說到這裏,老者特意停了下來,似乎在留時間讓我們也思考思考。眾人低頭皺眉,卻沒有任何頭緒。
老者見我答不上來,又說:「如果要融三種美味於一鍋,把乳鴿、野鴨、家鴨拆開燴制不就行了?又何必先窮思竭技,把三禽層層相套呢?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仍然是同樣的一道菜,仍然是同樣的四個人,但氣氛卻與第一次完全不同,我們已不像是來評點菜肴的考官,倒似來向老師學習烹飪絕技的學生一樣。
老者端起桌上得茶杯,輕輕呡了一口,然後說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趙雪鋒這個名字?」
美食、美景、美女。這是千百年來揚州城最迷人的三大主題。
趙雪鋒放下湯勺,用一副大功告成的口吻說:『請隨意搭配,品嘗這七種美味鮮湯!』
趙雪鋒聽到這個問題,就象你們今天一樣,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怕你們笑話,我當時都有些懵了,只是怔怔地看著師父。與師父同來的兩個人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也是一副忐忑的模樣。我師父倒仍然能把持得住,他不動聲色地拿起勺子,伸手去舀盆里的清湯。
我第一個忍耐不住,問道:「您老的意思是?這道菜做的尚有缺陷?」
徐叔眼中明顯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他把瓷盆轉開,招呼別人說:「來,大家請用這道『三套鴨』。」
徐叔聽得如夢如痴,張口結舌了片刻,才愕然道:「這倒確實……是七味,可這些都是由三種原味變化搭配而成……」
「那這道『三套鴨』品嘗起來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半晌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詢問到。
下面的事情就簡單了,想嘗到什麼樣的美味,只要拿起湯勺,自由調配即可,這一份『三套鴨』,按照排列之數,的確可以嘗出七種滋味來!」
早在清代中葉,淮揚廚師從李漁《閑情偶寄》中的「駐禽貴幼而鴨貴長,雄鴨功效比參茸」一句中獲得啟發,採用物性截然不同的一鴿兩鴨為原料,用乳鴿外套野鴨,外面再套家鴨,同鍋煨制,一湯多味,成為傳世名菜。
「吃的時候,你會忘記了一切。天地萬物的靈氣似乎全都聚集在了自己的舌頭上。只要你嘗到了第一口,你便更本停不下來。直到那瓷盆底朝天之後,你才能重新回歸到現實之中。這個時候,你的心底會有一種深深的……」
「豈知是有缺陷?它根本就不能算是『三套鴨』!」老者眼中的精光又閃動了一下。
眾人紛紛點頭,這話確實有理。外層家鴨的湯和內層乳鴿的湯要融在一起,必然要破壞中間的野鴨層,那野鴨的味道不也進去了嗎?單獨品嘗家鴨和乳鴿相融的美味,這怎麼可能呢?
而我,從來都把美食排在這「三美」中的第一位。
宴席正式開始。這道道佳肴美九九藏書味無窮,自然不必多說。這壓軸的大菜,正是「一笑天」酒樓賴以成名的招牌:「三套鴨」!
每家酒樓竭盡全力,卻僅製作一道菜肴,這「珍味席」的品質可想而知。揚州的食客們得知這個消息,無不食指大動,饞涎欲滴。不過最終能應邀入席的僅有十六人,我有幸成為其中之一。
趙雪鋒那會也就是個剛剛嶄露頭角的年輕人。比賽前夕,他特地邀請師父到他家中,對他即將用於參賽的菜肴『三套鴨』進行評點。
我興沖沖地告訴趙雪鋒:放心吧,這次保管錯不了!可等我們倆回到屋內時,剛才還吃得心滋意美的師父等人卻又換上了另一副表情。
聽老者說到這裏,我心中怦然一動,脫口而出:「我明白了,這三種禽類的鮮味應該互不融合,最外面的湯是家鴨的鮮味,中間的湯是野鴨的鮮味,最內層才是鴿子的鮮味,這樣每吃一層,味道就有變化,這才是『美味層出』的意境。」
上桌的「三套鴨」盛在一隻細瓷大盆中。盆里湯色純美微綠,恰似一汪春|水,套好的三禽端坐水中,三頭相疊,六目緊闔,神態親昵安詳,看起來倒象正在熟睡一般。
要想在揚州吃到最好的「三套鴨」,百年來,除了「一笑天」酒樓,不作第二家想!
「趙雪鋒?那可是傳說中的人物,在五六十年代的時候,號稱揚州的第一名廚呢。」
老者卻又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經地說道:「只可惜這次連我師父都失算了。這個趙雪鋒,第三次居然真的做出了能品出七種美味的『三套鴨』!」
我點點頭,不錯,「三套鴨」確實有這樣一個別名,不過這和菜肴本身有什麼關係呢?要解開這個疑惑,我只有側過耳朵,聽老者繼續往下講。
『你這道菜,存在著大大的不足。』我師父首先發難。
『進步了不少,但仍然不完美啊。』我師父連連搖頭,『這樣的作品也就自己吃吃,拿到國際上比賽,唉,希望就渺茫得很了……』
「只覺得一股奇香奇鮮從舌尖瀰漫開來,只一瞬間,就滲遍了周身的每一處毛孔!整個人感覺要酥倒了一樣!」
「當時趙雪鋒也立刻回答出了這個問題。我師父又問:『那這「七咂湯」的「七」字是什麼意思呢?』
「那好。」老者笑吟吟的看著我,「你在這湯中,嘗到了幾種鮮味?」
只聽那老者又接著說道:「到了這個分上,我們臉皮再厚,也說不出這道菜的任何缺點了。後來趙雪鋒一戰成名,成了天下頂尖的名廚,誰再想勞他做一份『三套鴨』,已是千難萬難。至少我以後就再也沒有這個口福了。」
我驀地一愣,竟一時語塞。既然叫做「三套鴨」,那把三禽相套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究竟為什麼要相套,我卻真的從來沒有想過。現在老者突然拋出這個問題,難道其中藏有深意?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我居然很沒出息地乾咽了一口唾沫。
「別說是你了。這樣的『三套鴨』當年我師父其實也是第一次嘗到。他不住地讚歎:沒想到古書中的傳奇記載竟能在今日重現!這樣的佳肴,放眼天下,誰能匹敵?我們四個人你一勺,我一勺,差不多都快把一盆湯喝完了。我師父這才吩咐我去叫趙雪鋒進來。
老者看著我微笑點頭,以示讚許。
我們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用湯勺吃肉該是怎麼個吃法。
這是揚州飲食界攢數年之力籌辦的一次盛事,邀請了揚州城最著名的三十家酒樓read.99csw•com參加。每家根據自己的所長,專門打理宴席中的一味菜肴,最後湊成三十道菜的大席,供食客們品評。
「當然是三種!家鴨的肥美、野鴨的香酥和乳鴿的鮮嫩融於一鍋,妙不可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就說嘛,怎麼能嘗出七種滋味來?」徐叔釋然道,「不過連王全寶這樣的大師都對這道『三套鴨』如此戀戀不捨,足見其美味了。」
農曆三月,古城揚州最美麗的時分。柳枝妙曼,百花爭芳,空氣中的每個角落似乎都溢滿了如煙如霧的春色。
老者「哧」地笑了起來:「你們絕對猜不出來。我師父說:『什麼七種滋味,那都是我臨時胡編的。趙雪鋒的這道「三套鴨」,已經做到了極致。你這個傻小子,閱歷還少,象這樣的美味,可遇而不可求,能多吃一次是一次啊!』」
我師父一愣,然後放下湯勺,想去拿筷子。
當時在揚州廚界,名氣最大的是我的師父王全寶。那次國際大賽讓趙雪鋒去參加,就是由我師父舉薦的。
老者卻搖搖頭,沉著嗓音說道:「不,恰恰相反,當時我們感覺到的,卻是悲傷和失落。就好像你邂逅了一位風姿絕代的美女,雖然她給你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但現在,她卻要從你身邊離去,你深知已無法再見到她,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對了,他得國際金獎的時候,做的那道菜,似乎就是『三套鴨』?」
徐老闆尷尬地笑笑:「那當然,前輩大師的手筆,我們怎麼比得了。」
「我們再一次接到趙雪鋒的邀請,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我們來到他家中的時候,驚訝地這個原本青春飛揚的小夥子竟象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短短十幾天,他的頭頂已出現了白髮,竟似過了十多年一般。足見其這段時間心力之苦。但最令人難忘的還是他的雙眼,那裡面閃爍著逼人的光芒,透出無法言喻的自信和滿足。當我和這目光相對時,竟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自卑和局促的感覺。
『應該是指這道湯鮮香疊復,餘味無窮。飲者往往意猶未盡,咂香多次。』趙雪鋒回答說。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幫他辯駁:『師父,你們是怎麼回事?第一次就說金獎跑不了了,現在怎麼又渺茫得很?』
良久之後,他的目光才收了回來,然後他嘆了口氣,說道:「『金獎三套鴨』的名頭,當年傳遍了全城。不過這背後的故事,了解的人卻不多。唉,今天,我就給你們講一講吧,否則再過幾年,只怕就沒人知道真正的『三套鴨』該是怎麼一回事了。」
三天後,我們再次受邀來到趙雪鋒家中。這次他看起來老成了很多,舉手投足間已無怯意,目光中也多了分自信。開始我還詫異他的變化,可當我嘗到他的第二份『三套鴨』時,才明白這種變化完全源自於其烹飪技藝的飛躍。他已經達到了『美味層出』的境界。」
老者卻只是淡然一笑:「我都幾十年沒在廚界走動了,這些虛名,還提它幹什麼,還是趕緊開席,讓大家一飽口福吧。」
雖然已經事隔久遠,但經徐叔這麼一說,眾人也都想起確實有這麼一個人、這麼一檔子事,紛紛點頭議論起來。
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隨著老者的講述,一同走入了當年的那段傳奇中。
老者本來始終是眯著雙眼,神情悠然。此刻他點點頭,突然翻開眼皮。頓時,兩道精亮的光芒射了出來,直直地盯在了那隻瓷盆中。不過只是短短的一瞬,他的目光便收https://read.99csw•com了回去,又成了一副怡然無欲的模樣。
第一次見到趙雪鋒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大約也就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中等體態,不善言辭,面對幾位前輩時,目光中似乎還帶著些忐忑和羞澀。
一年一度的「煙花節」如期開幕,四海賓客紛踏而至,共同沉醉在這片人間勝境中。
那三層禽肉在上方皆已剖開,但下部的主體卻絲毫不亂,就好像三個層層相套的揭開了蓋子的碗,隔開了三份美味的清湯。
其他人品嘗了這樣的佳作之後,也都是讚不絕口。唯有那名老者,卻始終沒有吃一塊肉,喝一口湯,在他眼中,這道難得的美味竟似不存在一樣。
見我們這副模樣,趙雪鋒自己拿起了一隻湯勺,往靜卧在湯盆中的三套鴨上剜了下去。只見湯勺觸及之處,禽肉隨之凹陷,那肉質的感覺竟柔糯的如同冰淇淋一般。湯勺似乎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從三層禽肉上一一劃過,留下一道滑潤的凹槽。
「我師父連喝了七八口湯,這才放下湯勺,讚歎著說:『後生可畏啊,這個金獎,我看是跑不了了。』那兩個前輩也是連聲附和。隨即,我師父吩咐我去把趙雪鋒叫進來。
「滿足?」
聽著眾人的稱讚,徐叔卻打不起精神。他看著老者,黯然說道:「周老師,今天讓您失望了。」
「我知道!」徐叔搶先回答,「新中國在世界上贏得的第一塊國際烹飪大賽金獎,就是他的手筆!」
「那怎麼可能?」我難以理解地搖著頭,「我在揚州飲食界也混了十多年了,『三套鴨』是我最鍾愛的菜肴之一,我敢說,這是我十多年來品嘗過的味道最好的『三套鴨』了。」
師父板起臉,先來到我面前,對著我的後腦勺重重地打了一下,斥道:『你懂個屁!』然後他又看著趙雪鋒,說:『你現在恐怕也不服氣吧?我問你,這三套鴨在古書記載中還有一個名字,你知道嗎?』」
徐叔作為東道主,此前一直在熱情地招呼大家用餐。現在他卻變得神情嚴肅,甚至有些緊張。只見他把瓷盆首先轉到了老者面前,小心翼翼地說了聲:「周老師,您看看?」
這老者少說也有七十多歲了,白髮長須,清矍消瘦。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客氣地相互寒暄招呼,唯獨他氣定神閑,眯著眼睛細品手中的一杯綠茶。看起來,他與眾人都不太熟悉。
『請品嘗我的這道三套鴨。』他再一次端上了那個瓷盆,這一次,他沒有按照慣例退出屋外,而是站在原地,微笑著等待幾位前輩的點評。
我師父笑了笑,說:『古書中關於三套鴨是這樣描述的:舉箸自外而內,美味層出。何謂層出?你明白了嗎?』」
老者不慌不忙地捋著鬍子:「我再問你,這道『三套鴨』在上鍋燉制之前,把三禽層層相套,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
所有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聽得如醉如痴。要知道,做「三套鴨」所用的禽類,雖然都用特殊的手法脫去了骨骼,但要把肉質燉到一碰即溶的地步,其耗費的火功可想而知。在這樣的火功下,禽體仍能保持完整,絲毫不散,且內外層的鮮湯互不相融,操作者的技法簡直是聞所未聞!
所以,我一度認為,揚州已沒有我未曾嘗過的美味,也沒有能在閱歷上勝過我的食客。漸漸的,我有了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口味也越來越刁。我對美食的期待,已經很久沒有得到滿足了。
老者深深地吸了口氣,沉默了許久之後,才用一種夾雜著尊敬、嚮read•99csw•com往、懷念、憂傷和愉悅等等諸多複雜情緒的語調講述這最後的故事。
剛才還樂呵呵的眾人全都張大了嘴,似乎正在聽一個比天方夜譚還要神奇的故事!
幸好,今年有了「淮揚珍味席」。
「七咂湯!」這次徐叔最先反應了過來。
「喜悅?」
老者看看徐叔:「你覺得不可能,只是你技藝不精而已。不過這也不能怪你,當年同來的那兩個前輩也覺得我師父有些強人所難。回去的路上,他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師父沉吟片刻,說道:『這個趙雪鋒性格內斂,但骨子裡卻是極為驕傲、韌性十足的人,這樣的人,最能夠成就大事。你們等著吧,他必然會有所突破。』
「不對!這裏面有大大的問題。」突然有人想到了什麼,質疑道,「有些搭配原理上存在,實際卻行不通。比如家鴨在外層,乳鴿在內層,中間隔著野鴨,家鴨乳鴿相融的美味如何能夠嘗到?」
宴席在揚州名氣最大的「一笑天」酒樓內進行。那天傍晚,我早早便來到了會場,同席的自然都是揚州飲食界的顯赫人士。位於主座的,正是「一笑天」酒樓的老闆徐叔。在他身邊,位於客座首位的一個老者,我卻並不認識。
老者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
趙雪鋒卻伸手攔住了他,微笑著說:『您應該先吃肉。』
他已經不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了,光憑他的分那股氣勢,便足可稱得上是一代宗師。
我一下子愣住了,趙雪鋒更是毫無心裏準備,半晌后,才怯怯地問:『哪裡出了問題?』
最後他淡然一笑,伸手入懷,摸出一張照片來:「這是趙雪鋒參加國際比賽時拍攝的照片,我一直帶在身邊,聊作追憶。」
這下不僅是我,其他人也全都放下了筷子,埋頭沉思。徐叔額頭上更是沁出了細細的一層汗珠,口中喃喃地自語:「為什麼要三禽相套?為什麼要三禽相套?」
「後來聽說在文革期間去世了,許多菜肴的做法從此失傳,真實令人痛心!」
眾人大眼瞪小眼,實在是想不出其中的答案。
「這個疑問我當時也想到了。」老者應道,「在路上,我就問師父這個問題。你們猜我師父是怎麼回答的?」
「快有五十年了吧?想當初我還是個小夥子,嘿嘿,現在想想,那時的我,真是什麼都不懂呢。
「既然已經知道了這『三套鴨』的奧妙所在,後來人為什麼就做不出同樣的美味呢?」我有些不甘心地追問。
「三套鴨」,三禽合食,鮮中加鮮。這家鴨肉肥,野鴨肉瘦,乳鴿細嫩,自是不用多言。而作為燉菜,這滋味全在一鍋湯中,我用小勺舀起一匙清湯,嘬入口中,細細地咂味了片刻,只感覺鮮香饒舌,回味無窮,竟把先前那些佳肴的美味全都比了下去。
眾人瞪大眼睛,想象著那種意境,無不心馳神往。
「奧妙雖然知道,但技法卻已經失傳。即使日後有天才悟出了趙雪鋒所用的技法,可當年鮮活的美禽,當年甘甜的湖水卻又消失難覓了。」老者的語氣中充滿了遺憾,「幾十年來,我再也沒有吃過一口『三套鴨』,生怕那些平凡的菜肴破壞我那段完美的記憶。趙雪鋒去世后,我便早早退出了廚界,因為廚界中已沒有值得我去期待的東西了。」
這話一出,在座的眾人無不失色。難道這味美絕倫的菜肴,竟然入不了這位老先生的法眼?
眾人全都啞然失笑。
「美味層出……」徐叔連連嘆服,「『一笑天』做了幾十年的『三套鴨』,這樣的神奇的技法卻真是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