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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約

有約

作者:燕壘生
象一陣細雨輕輕灑過瓦
我幾乎震驚了,看著那個看上去比我要小七八歲的女子扭頭走下橋,消失在石階下,我一步也走不動。
你吸了一口氣,看著那兩隻憂鬱的灰色眼睛。映在玻璃窗上,若隱若現,有時一片樹葉落下,又彷彿長在樹葉上的。儘管你知道那眼睛里並沒有你,你還是垂下頭。
我試圖在那些小巷子里找到那兩隻灰褐色的大眼睛,只是,在千篇一律的小巷子里,在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我什麼也看不到,她象一朵最平淡無奇的水波,淹沒在一道洪流中了。
一個人快步走來,那正是我的老同學。我長吁了一口氣,他走到我身邊,幫我拿包,笑道:「這麼久不回來,老家都忘了么?」
——是。吟姑,你也在這裏玩么?
你看見了那隻細長而潔白的手撫在你頭上,留得很長的粉紅色指甲象一片脆薄的春冰。你看見那隻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你的臉,又縮了回去。從袖口望去,你可以看見手腕上藍色的血管在輕輕跳動。
天更加陰暗,在陰暗中,一切都象是只是黑與白,連那些滴血的大字,一樣成了黑色。你拉著大人的手,有點踉蹌地走著,半懂不懂地聽著大人的對話。
這居然是我的故鄉?然而我搜索著我可憐的記憶,卻找不出一點熟識的地方。故鄉於我,也如一個陌生人一樣了,包括早已忘了的鄉音,那些江南常見的黑瓦白牆,那些隨風搖曳的瓦松,以及坐在門前下棋的老頭子。
如果說,平常的出差讓人心煩,那麼這一次則更讓人心煩。拎著一個包,防備著小偷、搭上來的可疑的女人,以及似乎無處不在的聯防隊員,我走到了一個迷宮一樣的小巷子里。
我把包交給他,一語不發,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我道:「那個院子是誰家的?」
那條草綠色的褲子已經套上了,現在在拴一根銅頭皮帶。你看見了,在那具身體後面,是一個雪白的身體。
那一朵蘭花幾乎碰到了地上,花瓣一片片落下,輕輕的,卻也是無從挽回。

3-B

一隻蒼蠅「嗡嗡」地掠過草尖,落在一朵半開著的蘭花上,花朵往下墜去。

2-A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你聽見門開了。門外走進來一個灰色的人。
他拉開了門,門發出「吱呀」地雜訊。我不由一怔,說:「你認錯人了吧?」
灰色的人。纖細的身影,即使穿著灰布衣服,也一樣是纖細的,如一枝蘆葦。在一張雪白的臉上,你看見了兩個灰色的,象有陰雲密布的眼睛。

2-B

我有點慌亂地說著。在這個古怪的人的古怪屋子裡,一切都讓我不舒服。我逃也似地逃下樓去,都不管是不是會摔斷腿。我抓著放在地上的行李,推開了門。
——吟姑。
你看見那個身影走遠了,即使是黃昏。一隻飛鳥掠過天空,落在樹梢上,路燈還沒有亮。牆上,血紅的大字已經要滴下來一般猙獰,而在那些紅字和半剝落的紙片之間,一個個淡黃的窗子象剪下的紙片一樣陸陸續續亮了。
「沒什麼,走吧。」我嘟囔著,用別人看不到的動作,拭去了眼角的一點淚痕。
是我的記憶中那一個沉沉黑夜
你從另一條門縫裡看去。現在,那具長著黑毛的身體已經直立起read.99csw•com來,有兩隻手正在腳上套著一條草綠色的褲子,你可以看見在那兩條長著黑毛的腿中間,一大嘟嚕成熟的葡萄一樣的東西正懸挂著,還在左右搖晃。
我做夢一樣跟著他上樓。哥特式的旋轉樓梯,如今樓板也幾乎要爛穿了,每走一步都「吱吱」地喘息,我有點擔心會不會踩穿了掉下去。有一點他確實沒說錯,那些花紋確實非常精美,也許這是好幾十年前傳教士的住宅吧,要麼就是那時的大戶人家。以前故鄉號稱江南四大鎮,鎮上有什麼「四象四虎十八狼」,都是些家底殷實的人家,晚清時就有了西式的洋樓。只是,現在這些花紋都蓋了層厚厚的灰塵。
你拉著大人的手,有點踉蹌地走著。
他驕傲地指著一間擺滿空書架的屋子。書架上,落滿了灰塵,幾乎稍稍一碰,就會讓人沉沒在灰塵里了。我小心在站著,看著窗外。那個小小的窗子外,有著彎曲著美麗花紋的鐵制窗柵。那是阿拉伯風格,沒有方角,所有線條都圓潤得象流水。只是每根鐵條上都結了紅銹,可能一碰就會斷,都讓人想不到曾經是那麼堅硬的物質了。
你覺得淚水漸漸打濕你的眼睛。那不是以前因為沒有水果吃或者沒有玩具玩而有的淚水,你努力地讓自己顯得象一個成年人一樣,用力地點一點頭。
「很漂亮。」我努力保持一點可笑的禮貌,可是他的眼裡卻閃動著嘲弄,讓我以為自己是不是很傻。
走過一幢爬滿了藤本植物的屋子,她停住了腳步。那是幢有點年的屋子,厚厚的木板門上有個向里開的小窗,關著,門上用紅漆寫著什麼大字,儘管在暮色已經成了黑色,仍然有種兇狠和猙獰。
我一定是在做夢。我想,只是手上的行李墜得我手臂發酸。我把包放在地上,剛想說話,他卻說:「來,上樓去看看吧。」
——你願意等我么?
是西風中枝頭的一片小小紅葉
踉蹌地走著,時間象流水,慢慢地,卻又不可阻擋地流過。
從窗子里望出去,是一條千篇一律的小巷子,兩個老頭坐在路邊,一隻手裡拿著個茶缸,正在下棋,一個小孩正用一根頭上纏了鐵絲的竹桿推一個鐵環,從這邊到那邊,又從那邊到這邊。
那隻手溫柔地拉住你的手,那兩隻腳開始在青石板路上走動。在她的清越的足音中,透出你還有點笨拙的足音。腳步聲稀稀落落地留在你耳中,象是已漫漶不可辨認的記憶。
也許,許多年前的約定,我們都已經忘記了?
你看見她蹲到你跟前,摸著你的頭,眼裡,象是矇著一層雨。
——那為什麼要搬出來?是不是太舊了?
我沒有回答,在院子太刺眼的陽光下,我有點不習慣。可我還是快步向外走去,不顧滿地的雜草拉住我的褲角,象是挽留,也象是死人的手指。
——別哭了,想開點吧,人總要活下去,就當被狗咬了一口。
那扇門沒關。
樓只是兩米多的過道,兩房各有五扇門,門都關著。牆上居然還貼著壁紙,已經斑駁不堪,片片碎落了。
這一次,她回過頭,那一對象是矇著細雨的眼睛。你看見她的衣衫象池塘的水被風吹過一般,起了很多波紋,從肩上向下傳遞,直到下擺又消失了,使著衣服的下擺象在風中一樣抖了一下。
你看著窗外。窗子是明亮的,又逐漸變暗,然後變成了流淚的眼。你推開了窗子,雨點一下子蜂擁而入,「叭叭」地響著,打濕了放在桌面上的台曆。台曆上九*九*藏*書,那兩個並肩高舉著《毛主席語錄》的工人農民也被打濕了,本來已經變得發白的紅寶書一下成了暗紅色。
象一陣細雨輕輕灑過瓦。
「你怎麼在這兒,我到處找你。」
正午的陽光象是無數細針,直刺得人皮膚也作痛。你還是把兩隻手插在勞動布的褲袋裡,踢著街上的一塊小石頭。路邊,兩個老頭坐在路邊,一隻手裡拿著個茶缸,正在下棋,一個小孩正用一根頭上纏了鐵絲的竹桿推一個鐵環,從這邊到那邊,又從那邊到這邊。

1-A

那隻手溫柔地拉住你的手。你努力伸長一隻手,讓自己夠得到她的指尖,另一隻手按住了書包。那裡,是新發的書本和作業本,第一課是拼音,第一課文字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在幼兒園裡,你就已經學過了,所以並不新鮮。你踩在堅實而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天陰沉得象要下雨,一些小蚱蜢地草叢間跳來跳去。你看見她的腳,她穿著一雙蘋果綠的涼鞋,很少能看見。涼鞋裡是白色的襪子,透過薄薄的絲|襪,你看到了她的一樣纖巧的趾甲。
你看著窗子,那兩隻眼睛好象閉上了,但你知道沒有。很古怪,映在玻璃上的別的部份都那麼模糊,唯有這一雙眼清楚得象是用淡墨勾出。
陽光象蛛絲,長長的,長長的,纏繞在你心頭。
——小吟,你怎麼了?
——吟姑。
——小吟也真可憐,唉。
她笑了。那種迷離的笑,更象是一個破了的玻璃杯。
我打定主意,不管他讓我喝什麼我都不會喝的。畢竟,在這麼間鬼氣森森的房子里,實在讓我不舒服,等他回來,我再說兩句話就馬上告辭。
天陰沉沉的,暮色漸漸淹沒了巷子。你看見她拉著你的手,向前走去,再不回頭,那扇門又掩上了,無聲無息地,象永遠都不會打開。
——現在好些了么?
在門口,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外面的陽光象水一樣傾瀉而下,照在我身上,讓我的身體開始象一塊冰一樣融化。
「這是書房。」
終於,你沿著那條已經近於淹沒在草叢中的石子路走到門前。門關著,你想著推一下門,可是那個有著一張乾癟臉的老頭實在讓你害怕,你收回了手。
——我走了。
「很好?」他有點古怪地看我,「你現在可是學得深沉了許多。那不叫很好,那叫極好,叫絕妙。你看見那些傢具了么?這些精緻的花紋?上面的金粉?每一條線條都精細得象髮絲,這種螺鈿全國都少見,那朵花簡直可以摘下來。了不起的手藝啊,如果說世上真的有什麼藝術品,那這才是。」
有多少溫柔的話語我都已忘記
一個老同學告訴了我他的地址,而我出差每天有二十九元的差旅費,如果不想在個體旅館里被跳蚤和蚊子咬死,我就得拿出我半個月的工資去賓館住一夜,這當然讓我無法接受,所以我滿心希望找到我朋友的家。可是,在這些迷宮一樣的小巷子里,當我第三次轉到邊上的牆上畫了一個眼睛,寫著「不得在此小便」的垃圾箱邊,我開始絕望了。這些人的語言,簡直比非州土人的話還難懂,我都不敢相信我小時候居然也能說一口這樣的方言,至少現在我連一個字也聽不懂。我問了幾個好象很有學問的人,他們除了發出一些鳥叫一樣的聲音,讓我聽著,一會兒說要向東,一會兒又說要向西,讓我覺得象是來到一個花鳥市場。當我九九藏書掏出紙想讓他們寫下來時,幾個人的筆跡簡直可以貼在門上當驅鬼符用。
在草叢中,你費力的跋涉。如果有人從上面看下來,也許就象是一尾魚在水中游過的痕迹吧。你撥開長得過於茂盛的草,那些草沒人管理,已經結在一起,再不可分了。
拗不過他,我從漆盤上拿起一個杯子。本來以為不過臟一點,誰知我的指尖剛觸到杯子,這杯子就象灰塵做的一樣散作一堆,消失無跡。我愕然地看著他從杯子里啜飲著一點有明亮綠色的茶液,心頭,一陣陣按捺不住的寒意。

1-B

正當我要絕望的時候,一個戴著紅領巾的小孩子,指著巷子盡頭的一幢房子,吱吱呀呀地說了半天話。我只好拎著包,照他的指點,或者說,自以為照他的指點,向那房子走去。
那兩隻灰褐色的眼睛。
又象是珠子沉落在古井裡的聲音。即使是蹣跚學步的你,也感覺到一隻柔軟的手掌撫上你的頭,象一陣細雨。

4-B

——吟姑,那是你的家么?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跟著他走過。故鄉那些青石板路和石橋,儘管拆掉了許多,畢竟還留著一些。踏上那些石階時,幾乎有點再生的感覺。
裏面是個院子。這院子出乎意料地大,到處雜草叢生,只有一條象是荒地里的路,狹窄而又簡單,只是一條用石子鋪成的小道。
——是太舊了,太舊了。
你看到她時,只是認出了那兩隻眼睛。象要下雨,天很陰沉,就象那種憂鬱的眼神。你正無聊地用腳踢著水泥地,試圖讓鞋尖變平。
「有空來。」那個人在樓上喊著。
你的手被放下了。你抬起頭,又看見了那兩隻灰褐色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下,那對溫柔的眸子。在泥土中的小蟲子做過溫柔的夢么?你看著河,河水湯湯,慢慢地流著,就象時間,有一片樹葉搖擺著落了下來,打在水面上,敲出了一圈圈細細的波紋,打了個旋,又逐流而去,貼到河沿上。岸邊,在青石縫間,有幾莖草從隙中探出頭來。
她細細地撕碎了手中的一張紙,把紙屑扔在河裡。那些紙屑在水面上,顏色慢慢變深,有些漸至沒頂,有些貼著水皮飛過一段,終於也落入水中。
中秋都過了,明前還是新出的?如果是明年的清明,那這「前」也未免太「前」了一點。他拿了一隻漆杯,道:「喝吧。」

4-A

我終於逃出了大門。
你坐在門邊。門邊原本植著整齊的蘭花,但沒人管,大多死了,也只幾株還活著,在牆根開著白花。那隻肥大的蒼蠅正在半開的花中爬進爬出,終於,振翅飛去。
兩隻灰褐色的眼睛,彷彿矇著一陣細雨。那個女子看見我也在回頭,只是微微地一笑。
「那個?是文革里劃成反革命的一家人的。聽說我們上小學時,那家人被斗得只剩下一個女兒了。有一年,她不知為什麼,也弔死在這樓里,後來落實政策,退還給那家人留在國外的一個親戚,可也一直不來……」
「很好。」我虛偽地說。
——是你啊。長這麼大了,讀小學了?
她顯然沒有聽見你的聲音,所以還只是看著河水。河水是泛黃的,有一股腥味。
那多少溫柔的話語再不復記起
「沒什麼。」他說著,站在窗前,看著外面。下午了,天色開始陰沉下來。從這窗子read.99csw.com看下去,下面那院子幾乎淹沒在雜草中,使得這幢房子就象即將沒頂的孤舟。不知為什麼,這讓我有種不安,一種不祥的不安。
——快走吧,被人看到又要批鬥你了。
這房子也有點年頭了,門是厚厚的木板,上面有個向里開的小窗,但沒有電鈴。本來門上有過紅漆,但如今全都褪了,成為鬆散的褐色,如果用指甲掐一下,就可以掐下一塊來。我在門上敲了兩下,半天,才聽得裏面「踢踢踏踏」地,一個人拖著拖鞋走出來。
「不會的,變成灰我也不會認錯你。」他有點幽幽地說,正是黃昏,在他的話語里,也象浸透了暮色。他已經向里走去,我只好跟了進去。
那個聲音膽怯而痛苦,你看見那個灰色的影子從你眼裡消失了,玻璃窗上,依然是室內的幾件舊傢具,還有牆上的一張畫。你伸出手去,膽怯地試探著空氣,似乎想知道那個影子是不是還留著一點體溫,可是,當你的細嫩的手指碰到玻璃時,指尖上傳來的冰涼的感覺讓你很不舒服,象是浸入一團冰水。你看著窗外,試圖看到在暮色中的那一個人影,可是,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雨。
「隨便吧。」
——回家了。小東西,想什麼呢。
象一陣細雨。
——吟姑。
一隻柔軟又冰冷的手握住你的手。第一次,讓你有一點恐懼,但那種恐懼並不讓人厭惡,只是象一個美好的噩夢,在一陣心悸中又有一種心酸。
你看見那個醜陋得老頭把一包什麼東西放在她手裡,她的眼裡,迷茫得象是下雨。
第一個暑假到來的時候,你都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打發那長長的時光。你踢了一腳一塊石子,那石子在路邊上滾動著,發出「嚓嚓」的聲音,直到撞在那扇大門上。
首先是一張乾癟的臉,卻象一段木頭一樣橫在地上。視線越過這張臉,在那後面,你看見一段正在蠕動著的長著黑毛的身體,伴隨著一陣陣低低的喘息。
象一鉤殘月送我走回家
她的眼裡在下雨。那一陣無休無止。你感到了那隻溫柔的手撫上你的頭,溫柔的,而又冰冷。
你小心地把身體擠進門。在進去的時候,那門還發出輕輕的「呀」的一聲,如嘆息。
門又打開了,他端了一個漆盤進來,上面放著兩個同樣滿是灰塵的漆杯。真想不到他拿進來居然一點也沒碰掉漆杯上的灰塵,那也是一種本事。
你從門縫裡向里看著。
那一地落紅被我踩入泥
你小心地走過那具頭破血流的身體。在你心裏,象是一陣雨,沒有一絲恐懼,也沒有一絲不安。你把手放在她的裸|露的肩上。
——小姐!你怎麼來了?
幸好樓不高。當踏上樓上的地板,更讓我膽戰心驚。
象一陣細雨輕輕灑過瓦
幾個年輕的女子說笑著迎面從橋那一頭走來,她們並沒有注意我。在橋上,當我和她們擦肩走過時,我心頭象被什麼重重的撞了一下,不由回頭望去。
——福伯……
門「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張乾癟得象一顆沒成熟的花生一樣的臉探出來。
趁他出門去,我撣了撣身上沾著的灰塵,打量著這間書房。即使過了那麼年,灰塵和蛛絲都已經佔據了每個能找到的角落,還是可看到過去這間屋子的豪華。牆上裝飾著相當漂亮的橡木,只是在光滑的板面上,歪歪斜斜地被人粗野地用刀尖劃了一些「砸爛」、「打倒」一類的話,因為上面漫了一層灰塵,字跡不太看得清,可細看九-九-藏-書的話,在灰塵中還是可以看到那些字跡。
——你這孩子,下雨天怎麼把窗子打開了?快關上。
他把盤放在書架上,道:「嘗嘗,這是新出的明前。」
他看著我,忽然道:「看我,你來了茶都不讓你喝一杯。你喝什麼?」
——叫吟姑。
她輕輕地嘆息。
——福伯,我走了。
你抬起頭,看著那兩隻眼睛。那是兩隻細長的灰褐色眼睛,大大的眸子明亮而寂寞。如果在春天下過最後一場雪,那一定就是這樣的。
你走到門前,撕下了一角剛貼上去的紙。那上面,只有兩個「打倒」你是認識的。從門縫裡,你看見一個長滿草的院子,院中的草,深可沒膝,對你來說,卻幾乎是沒頂。
雨打在玻璃窗上,雨中,那棵泡桐樹的葉子不時有一兩片被雨打落下來。即使在雨中,也象飄過一片碎紙片。

3-A

牆上,那些紙張都已經很厚了,因為下面已不知有多少層。那些紅色的大字象要滴下來,在正午的陽光中,依然那麼猙獰。
——是啊,謝謝。
路是直直的,只是深可過膝的草漸漸侵上了路面,象是無所不在的記憶。盡頭是一間很舊的房子,他拉開門,說:「看,還不錯吧。」
——回家去吧。
——曾經是。
出差總是讓人心煩。
他說的倒是很標準的普通話,不管怎麼說,我總算碰到一個能問話的人了。我剛想拿出我朋友的地址,他卻很熱情地說:「唉呀,是你啊,瞧我這記性。」
——沒辦法,誰叫她出身不好。
「我要走了。」
這很讓我吃了一驚。在這張臉上我找不到一點我那個老同學的樣子。儘管我們也已十幾年沒見了,但這張臉一來還是太老了,二來也太怪了點,松垮垮的皮肉上,也沒一根鬍鬚,幾乎象個老太監的臉。我還沒有開口,他就很兇狠地問道:「你是誰?」
——對,我也在這裏玩。
門上的木板窗開了,一張乾癟得象一顆沒成熟的花生一樣的臉出現在小窗里。
象一鉤殘月送我走回家。
——吟姑。
象沉沒在古井裡又冒出來的聲音,你聽見窗子被關上了。你只好垂頭喪氣地坐在窗前,無聊地玩著一盒積木。
那一鉤殘月漸漸沉向西
如果我說我是在做夢,我一定不會懷疑。《遠大前程》里,匹普初次到那老小姐家中,只怕也是見到了這付樣子,當然,這裏沒有蛋糕而已。兩層的屋子,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了,到處都是蛛網,桌椅也朽壞得一碰就要散,簡直快承受不了灰塵的重量了。
那隻蒼蠅爬上了那張乾癟的臉,沿著臉上的皺紋爬進鼻孔,那種喘息聲也大了一點,似乎是蒼蠅發出來的。
他突然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抬起頭,道:「記得什麼?」
門開了,門板向處開時正如把你擠在那一堆蘭草中。你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大踏步地走出大門,又重重地關上。你聽到了一陣哭泣。
眼睛。眼睛里下著雨。
——你這反革命,以後給我老實點,別那麼不聽話。
——真乖。
你聽見了一個輕柔和憂傷的聲音。即使那聲音象是從極遠處傳來的幽渺而不可辨認,你還是清晰地聽到了那個聲音。
「……後來聽說那屋子裡就鬧鬼,反正也空了好多年了。」他說著,看見我沒跟上來,喊道:「想什麼,快走啊。」
那一鉤殘月慢慢沉向西
「還記得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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