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我們在聊天室時聊得夠多了，也夠熟悉了。」

「你也應該知道，幾個月前被查出，我長了腫瘤，確認是癌症。我的生命，恐怕只剩下一兩年了。」

按了按門鈴，依稀聽得到一小段幽渺的音樂。對講機里傳來了一個慵懶的聲音：「誰呀？」

「沒有。他不是傷了我的心，而是讓我的心變成了石頭。從那時起，我就想看看男人的心是不是都這樣子。可是，我失望了，一開始紅紅的熱熱的，漸漸冷了，幹了，硬了，都象石頭一樣，喂狗，狗都不要吃。」

「說實話，你雖然告訴我你七十八歲了，可我一直不相信。當我走在街上，看到你時，我的勇氣一下子消失了。在回家的車上，我茫然若失，好象失去了什麼最珍貴的東西。那一夜我抽了很多煙，當我重又鼓起勇氣，回到你窗前，你的窗子已經暗淡成一片，融化在周圍的暮色中了。」

我出神地聽著，不知不覺，又打了個哈欠。

「喝吧。」

「第一次看見你，我對你的感情只是對一個老人的愛戴，並不曾把你當成情人。」

「我可以把我的心給你！」

「你不在乎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

「後來我就想，我不能只看到外表，應該看到人的內心。」

「鄰居有一個年輕人，比我大三歲。他高大，英俊，對我也溫柔。我們訂了婚約，說好平安夜去教堂舉行婚禮。那一天，雖然不下雪，可天空中的星光也象是大大的雪片，read.99csw.com懸挂在空中，晶瑩剔透，美得讓人心醉。」

她沒站起來：「謝謝。」

二月十四日。十二朵紅玫瑰。空氣里也好象流淌著奶和蜜，一切都甜膩膩的。玫瑰每枝十元，一打優惠，一百元正。

我閉上了眼，覺得她湊到我跟前，隨著一股惡臭，一片象鞋底一樣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嘴唇。在剩下不多的知覺里，我聽到她說：「謝謝你的兩萬塊，希望下一個也有這麼多。」

「我把我的存款都帶來了，」我取出一個包，「雖然不多，只有兩萬塊，但我們可以舉行一場象樣的婚禮了。我們找一個安靜的風景區，悄悄地渡過我們的蜜月。在以後的日子里，我們相濡以沫，風雨同舟，白頭到老……」

我對著櫥窗里的玻璃，照照自己的模樣。雖然不算怎麼英俊瀟洒，可穿著新西裝，倒也並不礙眼。

因為你的錢，老東西。

我推開門。她坐在一張小圓桌前，一身白色衣裙，纖細的身材，楚楚動人，除了年紀大一些——她七十八歲。

她搖搖頭，說：「我老了，這些話聽得多了。」

這個理由不好。

一陣睡意襲來，我漸漸閉上了眼。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從裏面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而合上蓋前，我也看見了裏面那幾顆黑色的球狀物。

我打量一下四周。裏面遠不及外面那麼美麗，根本談不上整潔。她坐著，膝上擺著一個結著ｒeaｄ•9９cｓｗ•cｏｍ藍色緞帶蝴蝶結的餅乾盒子。那是一種老牌子的德國產朱古力曲奇餅乾，香甜鬆脆，每盒七十八元，不是我這種無業游民可以隨便享用的。不過這盒子很舊了，都幾十年了。

在一片昏沉中，我聽見她吃吃地笑著：「你放心，屍體很好處理，在地窖里有一口枯井，你坐的椅子有輪子，連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也很容易推動。而你們這些人本來就不想讓人知道，所以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你進來了沒有出去。就算來了，我可以說你早走了，反正也沒人會懷疑我的。嘻嘻。在那裡，你不會寂寞的。」

「所以我更應該及時向你表白。」是，老東西，你這張存摺要到期了，我一定要抓緊。

「所以我把他們的心都挖了出來。」

「進來吧，門沒鎖。」

「蠢貨，是《遠大前程》。」她沒有看我，只顧自攪著咖啡。我訕笑了一下。自然，只有她這樣的老太太老有空熟讀狄更斯，我只在小時候看過那本連環畫。

「來晚了，真對不起。」

「在平安夜我們約定見面時，你為什麼不來？」

我打了個哈欠，說：「不是這麼說。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顆最美麗的心。年齡可能會相差很多，但心與心之間，是相通的。」不能困啊，這時候可不能想睡覺。

她坐在桌前，一身白色衣裙。一個老太太穿成這樣，不免有點慘不忍睹。好不容易，我忍住了不讓自己撇嘴：「親愛九九藏書的，你好，給你的。」

不知為什麼，我的眼皮有點重。也許，因為裝模作樣了半天，讓我太累了吧。我把身體靠進了椅子里，說：「好吧。」

「是《孤星血淚》。」我說。

「骯髒的男人！」

她見我想說什麼，揚起手，制住了我：「想聽我說一個故事么？」

「很久很久以前，我還只有十八歲的時候，那時我的頭髮光潤油滑，象一道瀑布垂下。我的眼睛也象是夏天裡最明亮的星星，手指彷彿初發的玫瑰花瓣。」

我笑了笑。我的聯想並不是太好，所以不敢說。她好象知道我的心思，說：「沒事，你說吧。」

她敲了敲那個餅乾桶。那個有淡藍色緞帶蝴蝶結的盒子發出了「咣咣」的聲音，卻明顯不是空的，很有點沉。

門開了。裏面那個小院子，草長得亂七八糟，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我又驚又喜，看著那雖然小，掩映在樹叢中美如仙境的小樓，幾乎膽戰心驚地走上了白色的台階。

我按捺不住地激動，小聲說：「親愛的，是我。」

她移動輪椅，來到我跟前：「見過蜘蛛么？母蜘蛛躲在網中心，等著飛過的昆蟲。那些昆蟲只看見網上的美麗，並看不到蜘蛛的牙。我就是那隻蜘蛛，你，也是一隻傻傻的蟲子。」

「聽到了么？他來向我表白了。」

「想到了什麼？」她看我打量著盒子，問道。

一個哈欠破壞了我的形象。

她看了看我那個寒酸的包，嘴角浮起了一httpｓ://reａｄ.９9ｃｓｗ.ｃｏm絲笑意：「不用了，你知道我有多少存款么？」

台階光滑而細膩，是漢白玉的吧。很多年了，上面的雕花多半已漫漶不清，細縫裡長了些苔蘚，讓柔潤的白色里透出點綠意。黃昏的陽光斜斜照在地上，兩根柱子的影子懶懶地拖在地上。

果然，她笑了，咭咭地乾笑著，對餅乾桶說：「聽啊，他說沒把我當情人。」

她的臉也變成了石頭吧？奇怪，我怎麼這麼困？

「後來呢？」

「年齡的差距不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老東西，我還嫌你不夠老。

「不知道。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兩情相悅的快樂。」

我的臉上浮上了甜蜜的假笑。「因為你那種高雅的態度。第一次看到你，是那個冬天，你坐在窗前，淡黃的燈光灑了你一身，空中傳來了鐘聲。那種聖潔和高貴讓我的心也在顫抖。」

她笑了：「剛才你還說的，第一次見我時就打動了你，現在說出實話了？」

在一個月色如洗的夜裡，她把額角輕輕倚住藍色緞帶蝴蝶結的餅乾盒子，喃喃道：「或許，我真的是個瘋子。」

她笑著，用乾癟的手指挖開那個餅乾桶。

「不要亂拍了，只不過是速溶咖啡。」她冷冷地掃視了我一眼，「我想問你，你為什麼會愛上我這個老太太？」

「說下去。」她眯起眼，象欣賞著一段音樂。

這些話當然很俗，可是在今天，還是要說。我對著鏡子里的我笑了一笑，那裡面，一個手捧十二朵玫瑰的年輕人也笑得read.99csw.com一如陽光般燦爛，璀璨得一塌糊塗。

桌上，是兩個放在小碟子上的小杯，黑乎乎的液體在裏面打著轉，發出一股醇厚的香味。

「你看透了我的心？」她有點譏諷地看著我。

我又敲了敲門，連自己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還好，她沒注意我的倦意。

「後來？」她笑了，「沒有了。平安夜，六十年前的平安夜，一九四八年，在徐家匯的天主堂我等了很久，他沒來。一開始我還傻乎乎地以為他是不是出事了，後來才知道，他已經和他上司的女兒搭飛機去了台灣。」

瘋子，和餅乾盒子說話的人是沒有的。

她哼哼地笑了兩聲：「是么？你們這些年輕男人，都這麼說。」

你當我是喜歡啃骨頭的么，老東西？

她把一杯咖啡推了過來。我喝了口，甜得發膩，但我還是裝出高興的樣子：「好喝極了，你的手藝真好。」

只想讓你知道，我生命中這段時光因為有你而璀璨。

糟糕，說漏嘴了。

「在聊天室里碰到你時，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深深打動了我。那時我想，你一定是個有著長長頭髮、不快樂的女子，每天坐在窗前看著晚霞幻想。我就想，如果能與你攜手到老，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事。」

當然知道！若不知道這個，瘋子才會向你這具木乃伊求婚！

我呼出了一口氣。她的過去也象一本三流的言情小說啊。當然，一個職業騙婚者、殺人犯不會被這麼個破故事打動的。我裝出一副純情的樣子，說：「他傷了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