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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火工

燒火工

作者:劉慈欣
「不,我發過誓。」薩沙堅定地說,送走了搖頭嘆息的艦長,和燒火工一起看著帆船消失在海天連線處。
燒火工揮起斧頭砍斷了與自己和貨物相連的長繩的那一端在錨上的繩結,這時長繩只有一端還系在鐵錨上,月牙失去了錨固,又在星空中移動起來,燒火工剛把斧頭遞給薩沙,自己就和貨物一起被移動的月亮吊起來,薩沙同時也用力向下拉長繩的另一端,使燒火工和貨物被更快地吊上天空,很快變成了夜空中的一個小黑點,黑點最後升到月牙上,消失在它的銀光里。
「當然不行,比如這顆。」燒火工指著一顆近處移過的暗星說,那個星體不再晶瑩透明,而是呈現煙熏般的暗黃色,從裏面透出的星光暗淡無力,像風中的蠟燭般搖曳不定。
終於,薩沙伸手可以觸到月面了,他以前以為月亮是堅硬光滑的,像一大塊發出銀光的玉石,這時驚奇地發現月面很柔軟,他想,月亮不斷地盈虧,當然不可能很堅硬。月面摸上去細膩光滑,像冰兒的肌膚,這讓薩沙心裏一動。他向月亮內部看,感覺裏面似乎充滿了發光的乳白色液體。
燒火工指著初升太陽說:「它升到高空,被那裡的強風向西吹,到西邊后風小了,太陽就降到海里,被水浸滅了,然後被海下的暗流帶向東方,凌晨時到達這裏並浮起來,我們再點燃它。這就是燒火工的工作,要有責任心,不能出差錯,每天凌晨如果我們不燒火,黑夜就不會結束。」
兩人在撒上鯨油的太陽頂端休息了一會兒,薩沙想坐下,但燒火工不讓,他說身上不能沾上鯨油,否則燒火時很危險。他們就沉默地站在這熄滅的太陽上,海風中充滿了鯨油的味道,遠處的海面上,小船上的火炬仍在燃燒,腳下的太陽漆黑一片,像夜的精華。
一個多小時后,燒火工降下了小船的帆,船停了下來,在海浪中不安地上下起伏著。
四十天後,終於有一艘帆船經過極東島,艦長給薩沙捎來了一封信,那信像小太陽一樣使薩沙的世界由陰轉晴,那是冰兒的信,說她的病在一夜間突然就好了,以後虛弱了一段時間就完全恢復健康,現在又像以前那樣美麗而充滿活力,她盼著他回去。
小船劃到了安全的距離,這時薩沙才發現他們的濕衣服都早冒出了蒸汽,向回看,太陽已經完全升出了海面,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們把五枚鯨牙火箭和繩盤搬到海灘上,還拿來了小帆船上的兩面捲起來的帆,以及兩根桅杆,燒火工說到了月牙上,這帆就要當漿使。最後拿到海灘上的是一本厚厚的大書,羊皮書封上鑲著古老的徽章和銅角。這些東西都堆在沙灘上的一個大鐵錨旁,燒火工把它叫月錨,說是錨固月亮用的。燒火工讓薩沙多穿些衣服,說星空中很冷。
「燒火的時間到了。」燒火工說,帶著薩沙走下太陽,登上小船。
老燒火工不動聲色地看了薩沙一會兒,突然搖著頭笑了起來:「呵呵呵,以前來的那些人也都這麼說,等我把他們讓我修的那些星星修好,他們都走了。」
當上弦月在夜空中移動到合適的位置時,他們開始登天。
第三次成功了,火箭拉著長繩從月牙正上方越過,隨後熄滅墜落,把繩子搭在月牙上,就像掛在星空中的一個大鉤子上。燒火工和薩沙繼續快速放繩子,鯨牙箭體的重量在月牙的另一面拉著長繩下垂,當繩盤放的只剩下薄薄一層時,吊著鯨牙箭體的長繩的另一端垂到地面,兩人把繩索的兩端都系牢在大鐵錨上,夜空中的長繩漸漸拉緊,變得筆直,系在鐵錨上的繩結在強勁的拉力下吱吱作響,把繩中的鯨油都擠了出來,鐵錨被月亮在沙灘上拖了一小段,但錨尖很快鉤住了沙層下堅實的土地,月牙在星空中停止了移動,被錨固住了。
他們在這群屬於冰兒們的星星中尋找著,燒火工首先發現了那顆暗星,在周圍星星的璀璨銀光中,它暗的幾乎看不到,但燒火工的話安慰了薩沙。
時間一天天過去,薩沙平靜下來的心又漸漸焦慮起來,他開始懷疑他們那夜在星空中所做的事是否真的有用,後來他甚至懷疑冰兒是否還活在人世,他沒有心思再幹活了,每天看九*九*藏*書著大海發獃,盼望著天邊的帆影。
「是的,一種非正常的死法。」
「不不,這和信用沒關係,」老燒火工臉上現出神秘的莊重,「你懂的懂得愛。」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燒火的時間是不同的,我都能記住,但你需要查這張表,以後也能記住的。每天一定要準時燒火,不要早衣不要晚,否則會亂了時令的。」燒火工指著書和銅鐘說。
「每顆暗了的星星都可以這樣修好嗎?」看著月牙兩側掠過的群星,薩沙問。
「冰兒的星星是哪顆?」薩沙急切地問。
下一步就是造火箭了。火箭的箭體是一顆完整的鯨牙,必須是筆直的牙,燒火工和薩沙鑽進幾個碩大的鯨頭骨,找到了五顆這樣的大牙,每顆有人的大腿粗,立起來比薩沙還高,頂部尖尖的,燒火工把它們的表面打磨的潔白光滑。然後,他又切割打磨一些薄薄的鯨骨板,做成了十五片火箭的尾翼,每片像刀子般鋒利,能切肉。他在鯨牙的尾部開了淺槽,把尾翼塗上膠水插|進去,膠水是把一種牡蠣碾碎后提取出來的,那種牡蠣常粘在礁石和船底上,用刀都刮不下來。最後,把火藥倒進中空的鯨牙中,火箭就做好了。薩沙曾問是不是需要試驗一枚,燒火工很有把握地說不用試,肯定能行。
他們沉默地看著燦爛的星河,燒火工突然指向一個方向:「看!」薩沙看到了一道弧光劃過星空,那是一顆流星,「那就是一般人的死法,他們的星星化成流星,大部分在落地前就燒光了,有些剩下的部分落到地上,也不過是一塊平淡無奇的石頭。」
太陽開始升起,隨後升出海面的部分立刻被點燃,那個光芒四射的弧形漸漸擴大,太陽周圍的海水沸騰著,湧出大片蒸汽,使那片海如雲海一般。
火箭做完后,燒火工帶薩沙去獵鯨。薩沙第一次看到了鯨笛,雖然以前聽說過,看到它這麼大還是很吃驚。鯨笛是用一根鯨的肋骨做成,彎彎的,有薩沙兩個身長,像一把拆了弦的大弓。他和燒火工兩人抬著才能把鯨笛送到海灘。
很快,月牙又停止了漂移,顯然燒火工在上面把繩子固定了,這時月亮和地面只有一根繩子相連,薩沙感覺它很像一個銀色的大風箏。
薩沙戀戀不捨地鬆開手,冰兒的星星閃爍著,發著悠揚的叮玲聲,輕盈地飄回她在星空中的位置。
燒火工拿出三小段鯨皮繩,用其中的一段把船帆、桅杆和大書捆成一捆,連接在繫於鐵錨的長繩兩端的一端上,又用一段短繩在自己的間纏了幾圈,再越過雙肩並在胸前打了個結,做的很熟練。他把最後一段繩子用同樣的方式捆在薩沙身上。燒火工把自己身上的繩頭與長繩聯結起來,與那捆東西連在同一端。
礦井裡黑不見底,但薩沙發現黑暗深處有一點搖曳的火光,後來他看清了那是一輛緩慢上行的礦車上的火炬,直到走近,他才發現礦車是被一個人拖著,堆滿煤快的小車沿著破舊的木頭軌道吱吱呀呀地移出井口,陽光照到礦工身上,薩沙看到他是一個細高的老頭,乾瘦黝黑,像一段從煤層中挖出來的枯樹根。
「你有一本大書,能從裏面查出每個人的星星在什麼地方,你還能登上天,把出毛病的星星修好。」
鯨骨火箭呼嘯著升空,它噴出的火焰在海面上撒下一片跳動的金輝。火箭很快在夜空中變成一個小小的亮點,它後面拖著兩條線,一條是白色的煙線,另一條黑色細線是它拉上去的長繩。那個小光點飛向月牙,最後從一個牙尖附近掠過,光點熄滅,空中的黑色細線彎曲了,長繩和火藥耗盡的火箭一起墜向大海,看上去落的很慢,像一根飄落的長髮絲。發射失敗了。第二次發射也失敗了,鯨骨火箭撞到月牙上,殘存的火藥爆炸了,濺出一大片璀璨的火星,像在月亮上放了一個焰火。
小船劃出一段距離后,太陽被點燃了,海面上出現了一團金光。
月牙行駛了兩個多小時,燒火工停止了划槳,拿起大書,把那一頁的星座模樣與周圍的對照,然後宣布他們到了。
薩沙最後升上了新月的凹曲面,等於登上了這艘銀https://read.99csw•com光之船的甲板,銀亮的月面在他的兩側向上翹起,最後縮成了兩個指向上方的銀尖。
「星空中怎麼會有灰塵?」薩沙問。
這時,薩沙才有閑暇細看周圍,無數的星星緩緩移過,星星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西瓜大,但一般都是蘋果大小,都發出晶瑩的銀光,有一部分在不停地閃爍著。近處的星星看上去比較稀疏,但的前方漸漸變密,直到無法分辨出單個星體,成發光的霧狀匯成浩瀚的銀河。在星空中能夠看到銀河的全貌,它實際上是一個由巨量星星構成的大旋渦,月牙目前正行駛在這銀光大旋渦的一個懸臂上。星星不時碰到航行中的月亮上,這時它們都發出悠揚清脆的叮玲聲,像夏日微風中的風鈴。那些碰到月亮的星星被推出一段距離,但在月牙駛過後,它們又在後面漂回原來的位置。燒火工告訴薩沙,這些都是恆星,永遠保持固定的位置。曾經有一次有一顆紅色的亮星從他們頭頂飛過,燒火工說那是一顆叫火星的行星,行星數量極少,只有八顆。
薩沙以前沒見過很大的房子,因為他沒出過遠門,自從愛上冰兒,世界的其餘部分對他再也沒有吸引力了,但這次為了冰兒,他一下子就來到了世界的盡頭。石灶里沒有火,空氣中充斥著奇怪的油腥味,是從大鍋中散發出來的。
「不,我發過誓,我要接你的班。」薩沙說,小心地把信疊好裝起來。
「好的,我接您的班,在這島上當一輩子燒火工!」
「人們說你能讓得絕症的人活下去。」
「你見過自己的星星嗎?」薩沙指指那本大書問。
薩沙向島內走去,連日的暈船讓他步履虛飄,島很小,他很快走到了中央,看到一座小丘上有一個黑洞,像一隻盯著他的怪眼,洞的周圍散落著一層黑煤面,他知道這是一個礦井。在洞旁邊的空地上有一口大鐵鍋,安放在高大的石灶上,他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鍋,倒扣過來能做一個大房頂,那也是他見過的最大的房頂。
老人精疲力盡地靠著車輪坐在地上,喘息著。
「這誰都知道。」
老燒火工和薩沙開始為登天修星星做準備。
薩沙沒有心思再問正常的死法是什麼樣子,他看到燒火工拿出一塊柔軟的海綿,老人很細心,還帶來一小瓶清水,撒了一些到海綿上,然後遞給薩沙。薩沙仔細地擦拭著冰兒的星星,隨著灰塵的拭去,星星迅速亮了起來並開始閃爍,薩沙沐浴在她的銀光中。他發現這是一顆很美麗的星星,六角形,結構對稱而精緻,像一片晶瑩剔透的水晶雪花。薩沙仔細地擦拭著已經很乾凈的星星,星星在他手中發出仙樂般的風鈴聲,與閃爍的銀光一起,如夢似幻,如果不是燒火工催促,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放手。
這時海邊的浪不大,兩人抬著鯨笛走到齊腰深的海水中,鯨笛大部分沒入水中,只有燒火工抓著的一端在水上,「你要接我的班,就要學會吹鯨笛。」燒火工說著,把嘴湊到鯨笛的一端吹起來。
「我自己都活不了多久了,老了。」燒火工長嘆一聲。
薩沙盯著前方的海面看,發現有大量水泡冒出,然後海面鼓起了一個大水包,讓他想起大鯨在海面上推起的水包,但這個水包並不移動。那個海水的小山丘越升越高,最後在一片水聲中從中間破裂了,海水退去,那片海面上出現了一座黑色的小島,這突現的小島推開的海水把小船也向後推去,燒火工趕緊用力划槳向島靠近。震驚中的薩沙忘了划船,只是目不轉晴地盯著小島,他完全看不清島上的細節,因為島本身太黑了,這可能是薩沙見到過的最黑的東西,像一大塊吸光的黑海綿,把照在它上面的火炬的光線全部吸收了,與之相比,已經很黑的海面和天空這時倒顯得有些光亮。藉著海空的背景,薩沙看出島的形狀是一個弧形,那弧形十分完美,像一口倒扣的大鍋,薩沙當然知道這隻是一個巨球浮出水面的一小部分。不用問了,他知道這就是太陽。
燒火工疲憊地坐在旁邊鐵鏽色的島岩上,他已經猜到了信的內容,無力地對薩沙揮揮手:「走吧,回去吧,我知道會這樣的,以前都這樣。」
「地上的每read.99csw.com一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屬於他的星星,如果那顆星星出了毛病,星光照不到那人身上,那人就病了,如果星光長時間暗下去,那人就得了絕症。」
「我不會走的,我會接您的班,我發誓!」
燒火工伸手劃了一個範圍:「這一片都是,重名的人很多啊,但我們只需找到星光暗淡的那顆。」
太陽越升越高,世界從黑夜中復甦,海面上有飛魚騰起,一群雪白的海鷗向日出的地方飛去……薩沙,年輕的燒火工,伸出雙手撫弄著陽光。
「不要傻看,快走!你想被烤焦嗎?」燒火工對薩沙大喊,兩人操起船槳拚命划起來。
燒火工吃力地站起身,捶著腰說:「那就試試把,我只能每次都試試,我還能什麼別的選擇?」
天空由漆黑變成瓦藍,白雲變成金色的朝霞,周圍的一切在朝陽中清晰起來:大海,還有遠處的極東島。
薩沙沒再說話,默默地跪在燒火工旁邊。
造火藥的進度很慢,燒火工乾的磨磨蹭蹭漫不經心,薩沙心急如焚,他催燒火工塊些,因為在大洋那邊遙遠的大陸上,在家鄉的小鎮中,冰兒的病正在一天天加重。
「我們來的不晚,她還活著,星星上落了灰塵,擦擦就行了。」
2011.12.28 完稿于太原開往陽泉的火車上。
「我是個守信的人。」
他們把兩桶油均勻地撒在太陽表面。
燒火工把長繩的一頭固定在一枚鯨骨火箭的尾部,然後把火箭豎立在鯨骨製成的簡易發射架上,他用手指當尺子目測月牙的位置,仔細調整火箭的角度,然後用一把細長的火炬從尾部點燃了火箭。
燒火工吹了一上午鯨笛,沒有什麼結果,在失望地返回前他最後試了一次。這時,薩沙看到遠方天水連線處出現了一個水包,接著一頭鯨的黑色背脊在海面上浮現了一下,然後巨大的鯨尾抬出水面又落下,激起一圈大浪,它穿過平靜的海面,向這個方向快速游來。
「我有什麼好求的,一個燒火的,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命。」老人擺擺手說。
回程與月亮自然漂行的方向一致,所以速度很快,划槳只需調整方向就可以了。
「你那個女孩的全名叫什麼來著?」燒火工問道,同時翻開了那本大書,書的目錄與字典一樣,可以查找所有的人名,據說活著的和死了的人都在上面。他們先是用筆畫查,後用層次四角查,都沒查到,最後直接按字母順序翻,找到了冰兒的名字所在的那一頁。大書除目錄外的每一頁都是星圖,上面畫著密密麻麻的星座,薩沙完全看不懂,但燒火工只掃了兩眼,就確定了他們要去的方位。
燒火工拿起一把斧頭說,「你年輕力壯,本該先上的,但你是第一次登天,我就先上,再把你拉上去,照我說過的做!」
「日出點到了,那裡。」燒火工指指前方的海面說。
「我來找你,我來求你。」薩沙說,他不用問這人是誰,肯定是他要找的,極東島上只住著這一個人。
三天後,火藥總算配完了,裝了滿滿的一大鯨皮口袋。
海面上一片黑暗,只能看到浪沫的白色。燒火工點燃了一支鯨油火炬,黃藍相間的火焰照亮了周圍的一小圈海面,薩沙這才看出船在快速行駛。燒火工拿出一本書和一座銅鐘,那書的外表很像他們登天帶的那本,但很薄。燒火工翻開厚厚的書皮,藉著火光,薩沙看到翻開的書頁上有一張表格。
老燒火工搖搖頭:「從來沒有,有什麼好看的?現在它和這一顆一個樣子了。」
薩沙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熱力,他和燒火工繼續用力划船。
小船輕輕地靠上了太陽,燒火工先跳下海,然後再爬上太陽,他曾經囑咐過薩沙,燒火前一定要先把自己在海中浸濕。薩沙把船上的兩桶鯨油遞給太陽上的燒火工,然後自己也從船邊下海浸濕后游到太陽邊,即使在這樣近的距離,太陽表面仍看不清任何細節,薩沙感覺自己面對著不見底的黑色深淵,一陣眩暈,但他的手觸到了太陽表面,感覺有些粗糙,摸著像潮濕的礁石表面。兩人提著鯨油桶,很快登到太陽的頂端。
這天夜裡沒有月亮,在後半夜微弱的read.99csw.com星光下,燒火工和薩沙把兩大木桶鯨油搬到小船上,然後揚帆出海。
「孩子,今天後半夜裡我帶你去燒火。」
「這人老了。」燒火工說。
「快有什麼用,」燒火工指指天空不耐煩地說,「離上弦月出來還有好幾天呢,沒有上弦月,怎麼登天?」
以後的日子里,薩沙只有等待,等待從大洋那邊傳來冰兒的消息。他每天都幫燒火工幹活,他們一起獵鯨、採煤和煉鯨油,但燒火工仍然一次也沒有帶薩沙去燒火。
薩沙立刻被月亮拖著飛跑起來,轉眼間就被拖到了海里,在海面上飛快滑行。薩沙死死地抓緊鯨皮繩,感到頭昏目眩,海浪似乎變成了很硬的東西,他的臉上和身上被打的很疼。就在這瘋狂的拖曳使他崩潰時,他的身體離開了海面向上升去,顯然燒火工正在月亮上拉起他。映射著細碎月光的海面向下退去,漸漸變的模糊起來,又過了一會兒,薩沙看到了下面極東島完整的形狀。他慶幸這是在夜裡,在白天他會恐高的,他擔心月亮上的燒火工用盡了力氣,一鬆手讓自己掉下去,但他這時明顯地感到身上的鯨皮繩勒的不是那麼緊了,燒火工對他說過,越接近星空,人的重量就越輕,他自己的重量顯然在不斷減輕,後來他也可以自己拉動繩子了,這就使上升的速度快了一倍。
他看到了燒火工,正在那裡盤起鯨皮繩,在銀亮月面的襯托下,燒火工瘦長的身軀更黑了,像月亮上的一隻大螞蟻。帶上來的貨物堆在一邊。薩沙解開身上的鯨皮繩,試著邁步,他感到身體輕的像羽毛,邁一步能躍出好遠。
燒火工從船取下燃燒的火炬,猶豫了一下,把火炬遞給薩沙,薩沙把火炬扔向太陽,火炬在空中翻滾著,火焰在海風中嗚嗚作響,然後落在那漆黑的表面上。點燃了鯨油,黑色球面上騰起一片藍色的火焰。
讓他最感欣慰的是,這陽光也有冰兒一份。
「快跑!」燒火工對薩沙喊道,當薩沙回頭跑上海灘時,他仍在水中吹笛,直到鯨接近才拖著鯨笛轉身跑上沙灘。
月牙回到了極東島上空,這之前燒火工從來沒說過他們怎麼下去,其實方法十分簡單。他們首先把桅杆和繩盤等帶上來的貨物向島上拋下去,只剩下兩面帆和兩根短鯨皮繩,他們把繩子在系在腰間,把長出來的繩的兩頭分別系牢在帆的兩端,然後從月亮上跳下去,帆在下落中展開,成了兩個降落傘。他們在夜空中盤旋著下落,燒火工準確地落在極東島的海灘上,薩沙則落到了海中,好在離岸不遠,燒火工用小船把他從海中接回來。
「不會,如果不點燃,它會一直這樣浮在海面,就露出這麼一點。是火的熱力讓它升起來的,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和熱氣球的道理差不多……好了,撒油!」
「鯨笛發出的聲音只有鯨能聽到,人聽不到的。」燒火工說完繼續吹,手指還在鯨笛上的一排小洞上不停地按動,他雙目半閉,一付很陶醉的樣子,「這是鯨求偶的歌聲。」
「我愛的女孩病了,絕症。我知道你在這裏要錢沒用,但如果你修好她的星星,我為你做什麼都行,我為你去死都行!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就死在這島上,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薩沙把自己身上的繩頭與長繩聯結起來,又等了一會兒,估計燒火工在月牙上已經準備好了,就用斧子砍斷了鐵錨上的最後一個繩結。
「你不用去死,接我的班吧。」
「它還會繼續向上浮嗎?」薩沙摸著腳下漆黑粗糙的太陽表面問。
入夜,上弦月終於出現了,細彎的月牙與上方的兩顆星星組成了一個銀色的笑臉。燒火工說他們必須儘快登天,等月牙盈起來后就不能好用了。
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燒火,每天的燒火時間是凌晨,這時薩沙都睡的很死,燒火工沒帶他去過。只是有一兩次,在後半夜最黑暗的時刻,薩沙在睡意朦朧中隱約知道燒火工駕著小帆船出海了,他回來時太陽已高高陞出海面。
「一般來說是附近的一顆星破碎了落上去的。」
當鯨完全死亡后,燒火工用斧頭和鋸剝開它的腹部厚厚的鯨皮,然後用長刀割下裏面雪白的脂肪,每塊都有一頭豬大小。鯨的巨大讓薩沙震驚,他覺得他們read.99csw.com不是在切割一個動物,而是在一座骨肉之山上開採礦藏。他們把大塊脂肪背到大鍋處,石灶里已經燃起熊熊煤火,鍋底都燒紅了,他們登上支在石灶邊的梯子,把脂肪扔進鍋里,鯨脂塊沿著滾燙的鍋面滑下,在喧鬧的吱吱啦啦聲中像冰塊一樣熔化,琥珀色的鯨油在鍋底很快聚集起來。
「太陽就要出來了嗎?」薩沙緊張地問。
「你放心,那女孩的病明天就會好的。」燒火工說著操起了帆槳,「該回去了,還有活兒要干,誤了燒火可是大事。」
這些天燒火工的主要精力還是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他的活兒包括採煤、獵鯨和煉鯨油。薩沙幫著干,發現燒火工的工作極其繁重,像他這樣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盡。
「呵呵,我知道你會留下的,所以才費那麼大勁兒去登天。」燒火工說,有些狡猾地笑了起來。
接下來他們把帶上來的兩面帆展開,固定在桅杆上,薩沙發現月牙凹面中央的兩側有兩個小小的槳樁,把帶帆的桅杆拴在上面就成了月牙船的槳,他不知道這兩個小樁是什麼人在什麼時代建造的。
大鬍子船長把薩沙拉到一邊低聲說:「你犯什麼傻?我見過那個女孩,你要是失去她那可是太悲慘了,更悲慘的是你要在這裏勞苦一輩子,你知道燒火工是什麼樣的苦力活兒,沒人願意乾的,你跟我們回去,這老頭兒拿你沒辦法的。」
首先要造火藥,用硝、硫磺和炭配製。硝和硫磺都能從礦井中採到,島上卻沒有燒木炭的樹木,燒火工用鯨骨代替,燒出來的炭雖然味道難聞,但細膩而滑爽。
他們划動月牙駛近,薩沙伸手拿過了那顆暗星,看到確實像燒火工說的那樣,這顆蘋果大小的星星上有一層灰塵。
「你病了?」
「我什麼也沒聽到。」薩沙說。
世界上大部分人看不到這裏海面的情景,他們只看到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
「馬上,其實日出的時間你不用卡的太准,關鍵是燒火的時間。」
被笛聲引誘來的大鯨觸到了淺海的海底,水中傳來一陣轟隆隆的摩擦聲,接著,那龐大的軀體藉著慣性衝上海灘,它推上來的帶沙的濁浪把來不及躲避的燒火工和薩沙衝倒了。大鯨在沙灘上痛苦地滾動著,它是海洋中的動物,在陸地上內臟因自身重量的壓迫受到致命的損傷,獻血【鮮血】從鯨口中湧出,染紅了大片海灘,又染紅了衝上來的海浪。大鯨很快停止了滾動,在小山丘般的軀體上掠過最後的死亡抽搐。
「行了行了,已經擦好了,放回去吧。」
薩沙站在極東島上看著帆船在海天連線處消失,知道自己被扔在世界盡頭了。他打量四周,這座世界最東面的孤島像一塊露出海面的銹鐵,毫無生機。
燒火工和薩沙從棚屋裡搬出一大盤繩子,繩子用鯨皮搓成,只有小指粗細,卻十分堅韌。薩沙想像不出這一大盤繩子有多長,他們兩人都抬不動,只能拖著移動。燒火工把一桶鯨油潑到繩盤上,說是能起潤滑作用。這是登天前的最後準備了。
薩沙每天夜裡睡前都盯著星空看,盼望著上弦月的出現,那是冰兒的生機。
燒火工和薩沙在月牙的兩側開始划槳,與薩沙預想的不同,這帆槳划起來並不費力,兩個舞動的帆與其說是槳,更像是月牙的一對翅膀。月亮緩緩改變了自己的漂移方向,向著屬於冰兒的星星飛去。
「這就是愛了?」老燒火工抬頭看看薩沙,老眼發散的目光費力地焦距在他臉上,略帶嘲諷地笑著,但似乎對他有了些興趣。
「幫幫我。」老人說,薩沙於是到後面去推車。車到大鍋旁的煤堆邊停了下來,看來這個小礦井中出的煤全部用於燒這口大鍋。
「那今天夜裡……」
「那個人死了嗎?」
在環島的海灘上,堆放著許多大鯨的骨架,那些大骨架在世界邊緣的陽光下雪白雪白的,在海風中發出渾厚的聲響,走進一個骨架中,薩沙彷彿置身於一座漢白玉宮殿的廢墟。燒火工住的小棚屋也是用鯨骨搭起來的,上面矇著暗藍色的鯨皮。
月亮在上方越來越大,漸漸佔滿了整個視野,薩沙估計了一下月牙的大小,大約和他來時所乘的帆船的一樣大。他沐浴在月亮的銀光中,那是冷光,沒有一點熱度。